同门
[size=4]黄昏,巴黎的逢东广场,一个穿着名贵西装,看上去踌躇满志的中年男子自丽池酒店大门走出来等车。他一眼就看到对面马路有一个美女自时装店出来。
凭他的生活经验,一公里外都嗅得出谁是美人,谁不是。
这个年轻女子秀发如云,穿淡蓝色夏奈儿套装,身型苗条,胳臂是胳臂,腰是腰,一双长腿在短裙下显露尽本钱。
谁,这是谁家的禁脔?长相这样姣好的年轻女子怎可能名花无主。
来接他的车子已经驶近,可是他仍然贪婪地看着她,等她转过脸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群吉卜赛流浪儿从街角走出来接近她。
中年男子立刻在心中嚷:糟糕。
果然,那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走近她,伸手向她讨钱。
她两只手都挽着购物袋,手袋挂在肩上,一时手足无措。其中一个小流氓欺侮她落了单,索性去抢她的手袋,并擅自打开,准备捞钱。
中年男子忽然见义勇为,扑到马路对面,大声吆喝,赶走流浪儿。
那群吉卜赛流浪儿不甘心,朝男子身上扔香蕉皮,终于还是拔脚逃走,无影,来与去,都像一阵风。
他用英语问那女子:“没有事吧,可有损失?”
一边蹲下,帮那女子拾起地上的名店购物袋。
他轻轻说:“一个人出来购物,需当心呢。”
他的司机大声叫他,他只是不理。
女子抬起头来,他看到她五官,呆住。
他女朋友出名得多,自诩识尽华裔美女,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面孔,如此水灵的大眼。
他鼻子闻到一阵甜香,好色的他略觉晕眩。
女子伸手替他扫一扫肩上遗留的香蕉皮,说法语:“谢谢,非常谢谢。”
她自他手中接过袋子。
他不愿放她走:“小姐,贵姓,可否喝杯咖啡?”
她扬起头,那晶莹的皮肤在夕阳下像是半透明。他第一次了解到了秀色可餐这句话,光是看,手不动,也是享受。
只听得她说:“我的车子来了。”
他帮她拉开车门:“小姐,可以再见个面吗?”
她微微笑,不回答。上了车,关上车门,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他惆怅地站在街上。
这时,他的司机气乎乎过马路来。
他问司机:“她是谁?她可是住在丽池酒店?”
司机顿足:“刘先生,你的钱包!”
他骤然苏醒,伸手去摸胸前荷包,立刻发觉外套里袋里的大叠现款、腕上的金表,以及裤袋里买来送女友的一枚粉红钻戒,全部失踪。
“噫。”他失声。
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最要紧的是一份合作建议书,他一直亲自带在身边,预备今晚见到那帮越南人时递上。是他的家属打算到胡志明市投资,费尽九牛五虎之力,总算搭到门路与越南人开会,不料遭到扒手光顾。
前后不过三分钟时间。
司机说:“刘先生,我已大声叫你注意。”
“你为什么不过来拆穿她?”
司机不敢出声。
大家在这地头上找生活,坏人衣食,怕有麻烦。
中年男子立刻回酒店去叫助手取合约副本。
他一边烦,一边对那双水灵的大眼怀念不已。
她会是小偷?
只要她说一句话,他自动剥下衣服送上所有都可以。
那刘姓商人的灵魂并没有归位。
那女子上了车,立刻脱掉假发,换了衣服,卸妆,完全换了个样子,现在,她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司机笑笑说:“马到成功。”
她答:“托赖。”
她把从那男人身上捞来的东西摊开查看。
将美金及法郎塞进裤袋,看一看那枚心型足有拇指甲大的粉红钻戒:“找尚彼埃脱手。”交给司机。
司机转过头来接过。[/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1:05 编辑 [/i]] [size=4]呵,原来她也是个年轻女子,比伙伴还要小几岁,一脸稚气。
“文件可得手?”
“在这里。”
当下她将车子驶入横街一间车行内,两人一齐下车。自然有人接应,把一辆深色小房车交给她们。
两个人随即到和平露天咖啡座去。
在灰紫色天空下,她们分两张桌子坐下。
有人过来笑说:“金瓶,你早。”
金瓶正是那叫异性晕陶陶的美女,她说:“太阳都下山了,还早呢。”
那人是一个中年女子,交一个信封给她,“你妈妈叫我给你。”
金瓶把信封放进手袋,把扒来的文件交给对方。
“你不点一点数目?”
“章阿姨,我不信你还信谁。”
那章阿姨亲昵地吻金瓶脸颊,然后离场。
金瓶喝完咖啡,轻轻站起来,尽管已经抹净化妆,换上白衬衫卡其裤,但她美好身段仍然吸引了男人的目光。
一辆摩托车啪啪声兜过来停下,她踏上去,戴上头盔,双臂抱紧司机的腰身,脸靠在他背上。
司机把车驶往右岸。
一路他问:“玉露呢?”
金瓶简单地回答:“到补习社去了。”
司机说:“我们回家去吧。”
金瓶忽然无限缠绵地说:“说你爱我。”
“我要左转了,扶紧。”
夜深了,那个姓刘的生意人在旅馆酒吧喝闷酒。
半晌,他的助手来了,面如死灰。
刘氏无比恼怒说:“我真不明白,一切条件已经谈妥,就待签字,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悔约,越南人太不可测。”
那助手轻轻说:“有人出的条件比我们更好。”
“人家不可能知道我们出价高低。”
“我刚才打听到,有人在我们签约前半小时提出更佳条款作为比较,对我方秘密了如指掌,终于得到了那笔生意。”
刘氏像遭雷劈中似张大了嘴:“黎胖子!”
“对,是那个扒手。”
“你完全不懂,那扒手要我的合约何用?”
“卖钱。”
“幕后主使绝对是黎胖子,我同这个人势不两立,回去我要叫他好看。”
“刘先生,我真不明白,你千年道行,怎么会叫一个扒手得手?”
他不出声。
“听说是美人计?”
他仍然紧闭双唇。
“刘先生,你身边全是拔尖美女,照说,这一招对你来说,最是无效。”
老刘仍然沉默。
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以后都不会再提这件事。
他正在沉思,回去,怎样向老父交待签约失败这件事。
那边,摩托车在一幢老式公寓房子前停住。
铁闸内是一座天井,有一株老橙树,正开花,尚未到结果季节,独有香味,甜畅心扉。
金瓶走上楼去淋浴更衣。
她一贯用极烫的热水,双肩淋得通红才肯罢手,像是想洗掉极难除去的污垢一样。
披着浴袍,她喝下大瓶冰冻啤酒。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讥笑:“一点仪态也没有。”
金瓶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
“你几时回来的?”
“法语老师说我仍有右岸口音,全得改过来。”
金瓶也承认:“是,我俩的法语确实不及英语好。”
“师兄呢?”
“出去了。”
“连你都留不住他?”玉露的语气十分讽刺。
金瓶到底大几岁,微笑地答:“我算老几,不过同门学艺,他干什么要听我的。”
这时,女佣敲门进来:“师傅叫你们。”
金瓶答:“马上来。”
她立刻更衣,玉露亦不敢怠慢,马上收敛起笑脸。
师傅就住在她们楼上。
她俩走出公寓门,自公共楼梯走上去。
佣人斟出咖啡。[/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1:06 编辑 [/i]] [size=4]一面黑纱屏风后有张金黄色缎面的贵妃榻,师傅坐在那里由人做按摩。她用手招她们过去,她手上不分季节,不管室内室外都戴着手套。
“章阿姨称赞你们呢。”
“是长辈过奖。”
金瓶把那只装有酬劳的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
师傅嗯了一声。
金瓶走近一点。
黑纱屏风是古董,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昆虫,一只青绿色的螳螂正欲捕蝉,一只黄雀全神贯注在后边瞪着它。
只听得师傅说:“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么?”
“我是有点焦虑。”
“可要度假?”
“我有话想说。”
“好,你说。”
金瓶像是考虑怎样开口。
玉露诧异:师姐想说什么呢?她何来胆子,居然与师傅对话。
师傅转了一个姿势,好让按摩师捏她腰部。
黄色缎子上织出一只只小小精致的蜜蜂,那是拿破仑的皇室标志。
终于金瓶这样说:“一向以来,我们都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
师傅语气一点也没有变,她这样答:“你想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银行本票,用来支付灯油火蜡,你们的学费及生活费,病了看医生,近视配眼镜,牙齿不齐配牙箍,还有,订购时装,缴付房租。”
真的,这笔开销,长年累月,非同小可。
师傅感喟:“把你们三个带得这么大了,不惜功本,乘飞机从来不搭经济舱,暑假送到瑞士学烹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罗华谷看酿酒,感恩节往黄石公园露营,请问,有何不妥?”
“我们——”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别用‘我们’这两个字,你师弟师妹不一定有什么不满。”
金瓶终于说:“外边都采用经纪人制度了。”
师傅在屏风后坐直了,声音仍然不愠不火:“你想怎样?”
“师傅,得来的酬劳,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金,余者让我们平分吧。”
“你可与师弟谈过这个问题?”
“有,他知道赵氏门生都采取这种合作方式,他们管理方式十分现代,收入都摊开来分配。”
“你对我这种家长式经营表示不满?”
金瓶轻轻说:“这一行渐渐式微,很难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许是最后一个,我不打算收徒,无人养老,总得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说得虽然是事实,但是语气不甚客气。
“你已有离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这样?”
金瓶这时也十分佩服师傅,听到徒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声音仍然不愠不火。
金瓶说:“我一向敬佩师傅。”
师傅给她接过去:“只是时代已变。”
忽然之间,师傅徒弟一齐笑出来。
“你几岁开始跟师傅找生活?”
“五岁,我在浦东出生。”
“你为何流落街头?”
金瓶的声音无悲也无喜,她据实答:“生父把我寄养在一名亲戚家中,他随即失踪,一年多不付生活费。亲戚一日带我逛街,转头失去影踪,叫我流落街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
金瓶说:“我记得很清楚,肚子饿身体脏,头上有巴掌大的癣疮,一直流脓,乳齿因营养不良逐颗落下。”
玉露还是第一次听到平日既美又骄的师姐的故事,不禁惊骇。她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笔直地站在师傅面前。
“后来呢?”
金瓶知道师傅用意。
“后来师傅把我自乞丐头子手中领了去,把我洗干净,让我上学,教我手艺。”
“对,十五年之后,你反客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师傅,我已经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讲,新式合作方式不适合我。你要不照老规矩,要不离开这里去自立门户。”[/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1:06 编辑 [/i]] [size=4]她一口拒绝。
金瓶低下头。
“你尽管试试看。”
“秦聪会跟我一起走。”
师傅放下咖啡杯:“爱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这种管理手法,其实十分现代,谁要走,尽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结业,绝对不威胁。
“玉露,你留下来,我有事给你做。”
金瓶一个人走出师傅的书房。
秦聪坐在栏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着蓝布裤白衬衫,看到师姐灰头土脸地出来,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气样,就知道谈判失败。”
金瓶不出声,坐在石阶上。
秦聪移到她身边。
“现在,师傅知道你已经有了离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走?”
“我总得为自己着想。”
“你哪里有师傅的关系网络。”
“可以慢慢来。”
秦聪摇摇头:“此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话,你跟不跟我来?”
秦聪笑笑,不答。
稍后他说:“我一直记得师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聪并不姓秦,他是华人与菲律宾女子所生,孤儿院长大。金瓶在八岁那年才见到师傅把他领回家,当时秦聪已经高大。
秦聪笑:“那年我们住在香港缆车径,记得那个地方吗?”
“记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时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处?皮肤上老茧在医生悉心照料下一块块褪下,露出新肉,像个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们三人之中最灵活。”
金瓶举起那十只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离开师傅,我打算送她归老。”
“我却想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生活。”
“金瓶,别奢望,你我本是社会渣滓,应当庆幸侥幸存活。”
“秦聪,我不如你乐天知命。”
秦聪吻她的手。
金瓶忽然轻轻说:“秦聪,说你爱我。”
他们背后传来嗤一声笑。
秦聪转过身去:“过来,小露。”
“师傅叫我们去伦敦工作。”
“几时出发?”
“后日。”
玉露坐到秦聪的膝上。
三个孤儿,类似的命运,大家都是混血儿。
金瓶有高加索血统,皮子雪白,大眼有蓝色的影子;秦聪黝黑,似南欧人;小露啊,她来自越南的孤儿院,她有一头卷发。
金瓶站起来:“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当中夹杂着一股略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师傅正在吸烟,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刘的商人闻到的,也正是这种烟。
她走进寝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样,夫复何求。
许多行家,还得在人潮里,逐只荷包扒,里边或许只十元八块,弄得不好,还会被抓住打一顿。
枕着雪白羽绒枕头,回忆纷沓。
金瓶怎么会认识那帮吉卜赛流浪儿?她也曾是他们一份子。
几岁就出来混:“先生,买枝花,先生,买枝花给你漂亮的女朋友吧。”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锋利的小刀片割烂,财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车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队伍扫荡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网,垂头丧气,押解上猪龙车。
其中包括她那帮的乞丐头子在内。
小小女孩落了单。
站在她不远处,有几个大人在看热闹,他们衣着光鲜,分明是来消费的游客。
两男一女,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比较老,瘦的年轻,那女子约二十多岁年纪,一张脸漂亮得像画出来的一样。她穿的大衣,镶有一条皮草领子,每当她说话,呼出气来,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好看煞人。[/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1:13 编辑 [/i]] [size=4]金瓶轻轻走过去。
老丐说过,倘若失散,先设法吃饱,然后混在人群中,在火车站附近等大队。时时跟在大人身边,佯装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隐蔽的地方。
金瓶缓缓伸手进那件有毛领子的大衣口袋。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听到一阵笑声:“唷,大水冲倒龙王庙,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卖文章。”
那美貌女子无比诧异,蹲下身子,细细打量金瓶。
这时胖子已放开金瓶的手:“走,走。”他赶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那一刹那会有转机,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动。
那女子轻轻说:“把手表还给我。”
金瓶乖乖把手表还给她,那女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她一看扒去又归还的手表,皮带口整齐地割断,手脚非常伶俐,如果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贪婪,早已得手。
这就笑坏江湖手足了。
这时那两个男子也十分讶异。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车,关上车门。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师傅是什么人,家住什么地方?”
金瓶一言不发。
女子轻轻捏她的面颊,金瓶吐出一块小小刀片。
“多问无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艺早已胜过她师傅。”
瘦子问:“你有什么主意?”
女子看着金瓶:“你的手那么巧,跟着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声。
瘦的那个不以为然:“七叔那两个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么久,你都没答应。”
女子答:“晓华同棣华应该好好读书。”
她问金瓶:“你可愿跟我走,我做你妈妈如何?”
“三妹,我们明早就要出发,何必节外生枝。”
“还来得及,叫陆心立刻帮这孩子做一份旅游证件。别多说了,你我何尝有见过那样利落的双手。”
话还没说完,金瓶小小手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女子哈哈大笑,对胖子说:“大哥,你的助听器。”
“匪夷所思,好,我们带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赵医生来看看她头顶上长什么疮疥。”
不到半日,医生、保姆、新衣,还有一本小小护照全部来齐,金瓶从此离开了那个火车站。
不要紧,那里有几百个像她那般大小的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买一枝花。”少了她,谁也不会发觉,老丐自派出所放出来之后,一定会找到别的弃婴。
就那样,金瓶跟着女子,到达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旧房子,布置大方美观,一只红木古董架子上放着许多闪着莹光的琉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着过去,抬起头欣赏。
女子说:“做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个法国人,叫嘉利,你最喜欢哪一只?”
女孩指指一只金色的花瓶。
“你还没有名字,喜欢金瓶,就叫金瓶吧。一只瓶子可以贮水,一个人体内也可以装满内涵,明日,你开始上学,记住,千万不可手痒。”
师傅把工夫缓缓传给她。
一天教一点点,不打,不骂,做得不好,明天再来。
一年之后,小小金瓶发觉,师傅留她在身边,一半是为多个伴,一半用她来做生财工具。
她渐渐明白,火车站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强抢差不多。
师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这样同金瓶说:“我们这一行,也有很长的历史。最早的记载,在一部小说中,那个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儿,因此以后有了妙手空空这句话。”
金瓶听得津津有味。
师傅说:“我姓王叫其苓,那一胖一瘦,是我亲兄弟。我们王家三代都做这个行业,祖父很吃得开,在外滩有点地位。后来,社会局面发生变化,他退隐到外国生活,可是,总是技痒,把手艺传了给我们[/size] [size=4]金瓶那时在英语学校读书,听那种故事,像读小说一样,十分感兴趣。
“祖父那代的扒手,吃不饱穿不暖,常挨毒打。真是下三滥,一般形容扒手猖獗,一连两个反犬旁的字,看上去,似形容畜牲。”
金瓶静静聆听。
“我自愿入这一行,与你不同。我没有别的技能,我连中学都没读好,做白领的话,薪水还不及一个保姆多。”她笑起来。
可是,金瓶从未见过师傅上街,她真的做这一行?
“从前,传说练手快,要自挂着八十一只响铃的假人身上取物,倘若铃不响,东西又到手的话,你就赢了。”
金瓶点点头。
“可是,现在我们一早已经知道要取的是何物,在什么人身上取,只需决定怎样及几时去盗取,铃声响不响,已无关重要,换句话说,我们是特约扒手,不必在路上乱跑。”
金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名称。
“做特约,首要条件,需脸容秀美,叫人产生难言好感,降低警惕心,以致防不胜防。”
“是。”
“你跟我出去做第一件工作。”
金瓶忽然乖巧地吟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师傅噗一声笑出来。
金瓶在师傅家一住十五年,跑遍欧亚美等洲。
大大小小,接了百多件工作。是,一个月只做一单已经够食用,可见酬劳是何等丰厚。
有人在她半醒半寐之际敲门。
“金瓶,吃饭了。”
有人端进精致两菜一汤。
一看,正是秦聪。
他捧起碗,侍候她喝汤:“来,小师姐。”
她是他师姐,他年纪比她大,但是她却比他早入门。
“去向师傅认错。”
“什么年份了,还负荆请罪。师傅不吃那套。”
“我们这行业,一向与时代脱节。”
“才怪。”
“我体内流着南洋人好闲逸的习性,只要有口饭吃,已经很高兴。”
金瓶伸手去摸他英俊的面孔。
“我教你做电子股票买卖,一天赚千元八百已经够用。”
“那么,我同你两个人远离此地去结婚生子,从此不理世事。”
秦聪不出声,只是笑。
金瓶喃喃说:“岁月如流。”
“很多地方,你都像师傅,时时感叹是其中之一。”
“秦聪,想不想去找亲生父母?”
“人家已经不要我,我亦已安然大命成长,找来做什么?”
“你说得对。”金瓶吁出一口气。
“讲什么?也不让我参与。”
玉露又笑嘻嘻出现。
金瓶看着师妹:“恭喜你现在独当一面,不用把谁看在眼内。”
玉露蹲下:“师傅叫我们三人一起到伦敦去一趟。”
金瓶诧异:“去干什么?”
“不知道,只说与芝勒街一个叫沈镜华的人联络。”
金瓶沉吟:“镜华,即镜花,水中月,镜中花。”
秦聪微笑:“金瓶的中文底子比我们都强。”
到底年轻,忽然为怎样渡过英吉利海峡而争论起来。
“乘隧道火车过去最干脆。”
“我情愿搭飞机。”
“黑黝黝在地底走二十七哩,多可怕。”
“飞机会失事。”
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下了飞机,他们立刻住进芝勒街附近小旅馆,化妆、衣着像新移民,与唐人街其他居民混成一片,天衣无缝。
他们到指定的地址去。
金瓶推开一间俱乐部的玻璃门:“我们找沈镜华。”
自然有人带路,在一扇木门前敲两下。
“进来。”
秦聪推门进去,室内异常雅致,雪白粉墙,中式布置。
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张明式紫檀木书桌后面,他看见他们三人,立刻站起[/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1:19 编辑 [/i]] [size=4]这人不会比秦聪大很多,可是看样子已经独当一面。
金瓶暗暗佩服。
“大家是年轻人,好说话,请问喝什么?”
“不客气,”金瓶说,“请把任务告诉我们。”
沈镜华十分坦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工作,我不过做中间人角色,一个英国人找我,说要最好的人才,如此而已。”
金瓶看着他轻轻说:“你不已是最佳人才?”
沈镜华笑了:“我干的不是你们那一行。”
他自书桌旁取出一副小小牌九,放在桌面,他的事业叫赌博。
接着他说:“请到这个地址去,你会知道这次任务是什么。”
有人捧着龙井茶进来,三只薄胎瓷斗彩杯子,映着青绿茶叶,煞是好看。
金瓶喝了两口,才起身告辞。
沈镜华送他们到门口。
他穿着最名贵熨帖的意大利西装,可是,脚上却是布鞋。
一转身,玉露便看牢师兄笑着拍手说:“比下去了。”
秦聪却不以为意:“我有我的好处。”
金瓶看一看手中地址:“嗯,摄政街,让我们搬旅馆换衣服,明朝再去拜访外国人。”
第二天,他们三兄妹打扮得像东洋游客。
玉露最可爱,头发一角挑出来梳小辫子,白袜、小裙子,身上挂着摄像机。
车子才停在摄政街门前,就有管家开门迎候。
他一言不发,招呼三人进会客室。
室内布置富丽堂皇,却毫不突出,一点性格也没有。
稍后,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男子进来:“请随我到书房。”
他们三人静静跟着走到内厅。
一打开门,三人都在心里“呵”的一声。
原来是他。
三人轻轻坐下,他们在电视及报章杂志上见过他千百次。
那中年男子头顶已秃,一对招风耳,神情永远尴尬,有点坐立不安,右手惯性地把玩左边的袖扣钮。
“三位请坐。”
金瓶忽然打趣:“如何称呼阁下?”
秘书微笑答:“先生。”
“很好,先生,找我们有何贵干?”
秘书轻轻代答:“先生想请三位去取回几封信。”
信?
秘书说:“一共七封,白信封,不贴邮票,收件人是阿曼达钟斯小姐。”
他们看着那位先生。
他似乎更加不安,在丝绒椅上移动了几下。
金瓶看到他左手尾指上戴一枚玫瑰金指环,上面蚀刻着三根羽毛图案,那是他身分的标志。
他开口了,有点结巴:“我在年轻的时候,写过七封信给一位女士。”
啊,原来是情书。
“信中措辞不十分恰当,因此,想取回销毁。”
金瓶问:“此刻,信在什么人手中?”
“原先的收件人。”
秘书立刻把照片奉上。
头一张照片,相中人美艳绝伦,一头金发似天使头顶上的光环;第二张照片,是最近拍摄,美人已经有点憔悴,但风韵犹存。
“她叫阿曼达钟斯,曾是演员,现已退休。”
金瓶放下照片:“她可有说要公开信件?”
“没有。”秘书摇头。
“可有索取金钱?”
“也没有。”
“可有要求见面?”
“更没有。”
“这么说来,信件十分安全,且受到尊重,为什么要取回?”
两个人似有难言之隐。
玉露忽然笑一笑:“可是先生的母亲终于决定退休,要让先生承继家族事业了。”
那秘书看着小女孩,脸上露出略为诧异的神色来。
秦聪问:“我们有多少时间?”
“三天,请把信取回,把这只信封放进去。”
金瓶抬起头来:“我们只懂得取物。”
秘书一怔,这样教她:“一取一放,很简单。”[/size] “不,”金瓶十分坚持,“那是两回事。”
那招风耳先生忽然明白:“那么,我们付两倍酬劳。”
金瓶还追问:“这只信封里又是什么?日后,可又需取回?”
玉露觉得诧异,看着师姐,她一向不是嗦的人。
秘书咳嗽一声。
但是招风耳把手轻轻一扬:“这不过是一张支票。”
“啊,那么你两度伤了她的心。”
那秘书大为紧张。
但当事人却说:“你太高估我了,每次伤心的人都是我。”
金瓶不想与他多辩。
他这个人脸颊上已刻着“懦弱”二字,是世上最可怜的二世祖。
这时秘书已取出两张银行本票来,很讽刺地说:“这一张,是取的酬劳;那一张,是放的酬劳。”
金瓶嫣然一笑:“谢谢。”
那秘书忽然接触到一双有风景的大眼睛,他呆住了,随即垂手退到一边。
他们三人退出招风耳在摄政街的公寓。
秦聪笑问:“为何忿忿?”
“我最恨男人待薄女子。”
“拿了双倍酬劳,是否可以泄愤?”
“比没有略好。”
玉露这时问:“信会在什么地方?”
“银行保管箱吧。”
“我不认为如此,”秦聪说,“只有不再佩戴的珠宝才放进不见天日的铁盒之内。”
“你指她仍会时时阅读那几封信?”
“如不,她脸色不会憔悴。”
“为了一个那样的男人?”
“这不关我们的事,来,让我们讨论一下,如何下手。”
回到酒店,兄妹三人用纸笔及手语交谈。
当晚,他们在闹市街头看到钟斯女士,她与朋友们吃完饭独自回家。不久,接到一通电话,又一个人外出。
钟斯个子很小,相貌纤秀,真人比照片好看,穿开斯米净色衣裤,戴一串金色珍珠,品味优雅。
她一出街,金瓶就说:“快。”
三人潜入屋内,秦聪立刻关掉警钟,金瓶走进主卧室,玉露在书房,他们找那七封信。
五分钟后,一无所得。
地板家具全无暗格,公寓布置至为简洁,没有多余身外物。
秦聪问:“会不会已经把信丢掉?”
金瓶玉露齐齐回答:“永不。”
秦聪微笑:“女性懂得多些。”
他们身手一流,说找不到,东西定是不在屋内。
“看。”秦聪用手一指。
案头有一只考究的纯银相框,是屋主钟斯女士与一少女拥抱的亲热照。
没有母亲的金瓶及玉露不禁艳羡。
他们三人像影子般进屋,闪电似离去。
钟斯女士永远不会知道屋里曾经有不速之客。
他们到酒馆坐下。
“明早,到银行去。”
玉露看着秦聪:“你最高,与钟斯身型相似,你扮她吧。”
“我不穿女服。”秦聪抗议。
玉露暗暗好笑:“一次不算多,师姐易容术一流,你不会觉得尴尬。”
秦聪叹口气:“为了生活,荣辱不计。”
他自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不是他们要找的信,可是,却大有用处。
这封信随意放在茶几上,是银行的月结单。
秦聪取出手提电脑,开始操作,他要窃取银行存户资料,查看钟斯记录。电脑经过他改装,功能卓超。
十分钟后他说:“她在巴克莱银行的确有一只保管箱。”
“玉露,你负责复印钥匙。”
秦聪说:“这是她的签名式。奇怪,21世纪了,还用这样古老笨拙的手续开启保管箱。”
金瓶笑:“幸亏如此,都用电脑,被你这种天才按几个钮,中门大开,那还得了。”
“什么时候去?”
“下午,收工前五分钟,趁职员已经疲累,急着下班,挑一个过分自信的年轻人,祝你幸运。” 这样简单的任务,何需幸运。”
“不,秦聪,”金瓶说,“我们每一刻都需要运气。”
“你说得对。”
他收起手提电脑。
玉露揶揄:“把你对电脑硬件的知识售予微软,可即日退休。”
金瓶一边喝黑啤酒一边发呆。
秦聪问:“想什么?”
金瓶答:“家。”
秦聪诧异说:“我们没有家。”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特别想。”
他们回到酒店,分两间房间休息。
玉露问师姐:“这可是你最后一次为师父效劳?”
金瓶不答。
“第一次,师傅派你做什么?”
“女士甲手上的宝石戒指,”金瓶笑笑,“女士乙也想得到它,不能强抢,只能巧取。”
“后来呢?”
“女士乙虽然得到了戒指,却仍然得不到他的心。”
玉露笑:“我没听懂。”
“不懂就算了。”
“你呢,你得到师兄的心没有?”
“秦聪没有心。”
玉露却答:“我不介意。”
“世上有许多男子,你眼光放远些。”
没想到玉露这样说:“即使有好的对象,怎样交待‘我自幼无父无母,在扒手集团长大’?怎么说得出口,同师兄在一起,不必解释。”
金瓶不去回答,她佯装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人出发来到钟斯家门口。
穿着校服的玉露看到她出门上班,掏出车钥匙,便轻轻走上去,与她擦肩而过。
钟斯一怔,略退后半步,金瓶知道玉露在那短短一秒钟内已经得手。
秦聪称赞:“做得好。”
“嗯,不必叫事主吃惊。”
“未及你的水准,可是也够一生应用。”
什么叫一生?
金瓶把头靠在秦聪肩上。
玉露过来,摊开手掌,手中胶泥,印着银行保管箱钥匙的印子:“我去找专家配钥匙。”
下午,他们在城内观光。
忽然见到警车呜呜赶至,停在泰晤士河边扰攘。
秦聪过去一看,轻轻说:“有女子遇溺。”
遗体被水警船捞上来,用毯子包着,一只浸得雪白的手臂外露,叫人战栗。
金瓶默默凝视。
没想到这也成为观光节目之一。
金瓶喃喃说:“无论如何,不能横死,要在家里寿终正寝。”
秦聪把她自人群中拉走。
回到酒店,玉露哈哈大笑,自背囊中抖出无数外币,自日元到马克,美金到法郎都有。她技痒,又找一笔外快。
“银包证件全部还给他们,做得真痛快。”
“你再敢节外生枝,我撵你出去。”
玉露笑答:“下次不敢了。”
秦聪也说:“该处行家齐集,你何苦同人家争食。”
玉露避到露台上去。
“算了,”金瓶打一个眼色,“来,我替你打扮。”
金瓶取出化妆箱。
“师傅只把这套工夫传你一人。”
“别人嫌琐碎。”
玉露又回到房间来,看见逐步易容的师兄,“美人。”她说。
出门时金瓶问:“可需声东击西、混水摸鱼等手法协助?”
他摇摇头。
玉露把配妥的保管箱锁匙交给师兄。
秦聪戴上网纱帽子,走进银行。
金瓶看看手表,四时四十八分。
秦聪按铃召职员,一个金发的年轻男子不耐烦地走过来,秦聪要求开启保管箱。
那人核对过签名,毫不怀疑带他进保险库,用总匙配合秦聪手中的钥匙,把保管箱拉出来。
秦聪从容地打开箱子,看到那七封信用一条粗橡筋绑在一起。他把信放进手袋,把放着支票的信封放进保管箱。
照说,他的工作已经完毕。
可是,保管箱内还有一份文件。 好奇心叫他节外生枝,他打开一看,不禁一愕,那是一份出世证明文件,姓名一栏是比亚翠丝钟斯,母亲阿曼达,父亲一栏空着。
秦聪立刻明白了。他看一看证书号码,把它放回原处,退出保险库。
前后共花了九分钟。
他把信件交到金瓶手中。
“那个少女——”
“我知道,她也有一对招风耳。”
玉露把金瓶载到摄政厅,笑说:“师兄交给我了。”
金瓶还没按铃,那秘书已经迎出来。
金瓶走进屋内,把信件交给他。
“信件放在什么地方?”
金瓶抬头,那位先生站在走廊尽头。
日行一善,金瓶微笑:“在床头柜抽屉内。”
“啊。”
她轻轻离去。
走到摄政公园门口,她忽然转过身子:“你好,沈先生。”
一直跟着她身后的是沈镜华。
他笑笑:“被你发现了。”
金瓶微笑:“有什么事吗?”
“找你喝杯茶,有事商量。”
“我正要到飞机场去。”
“我送你,在车上说话也行。”
“那我不客气了。”
一上车他就说:“金瓶,我一直在找合作伙伴。”
金瓶不出声,自火坑跳进油锅,不是好主意。
“你总有一日要脱离师门,不如考虑跟我合作。”
金瓶只是微微笑。
“待遇优厚,任你开出条件来。”
“太赏脸了。”
“我一直留意你处事方式,真是胆大心细,佩服之至。”
好话谁不爱听,金瓶微笑:“我们是老法经营,人人身兼数职,尽量将营运费用节缩。”
“你叫我倾慕。”他话中有意。
“太客气了,”金瓶停一停,“但是我的意愿,却不是另起炉灶,或是独当一面,我最想退休归隐。”
“这叫做一行怨一行。”沈镜华微笑。
“我有怨吗?我可不敢发牢骚。不过一个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看得出来,文艺小说中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根本不存在,住在贫民窟里,头发牙齿皮肤都会早衰,手指既粗又烂,声音粗哑。做贼的,日久必定贼眉贼眼;做戏子则虚情假意,我们即是职业化身。”
沈镜华微笑:“无论你做哪一行,都有最美丽的眼睛。”
“我想退出这个行业。”
“你慢慢考虑,我等你。”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
“我送你进去。”
“你名头响,莫招惹注意。”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他替她挽着行李进去,一路上都没有碰到熟人。
“再见。”
沈镜华忽然说:“黑山白水,后会有期。”
金瓶不禁笑出来。
她到邮筒先寄出一封信,里边,是她们这一次获得的酬劳。
在机场里找生活的人越来越多,防不胜防,旅客拖大带小,闹哄哄,顾此失彼。
金瓶一路走去,只见有人失去手提电脑、化妆箱、整件手提行李……
但是女士们在免税店仍然把手袋口敞开搁一边不理,忙着挑衣物,或是喝咖啡时将皮包挂在身后椅背上,都造就了他人发财好机会。
候机室里,金瓶看到了秦聪及玉露。
秦聪轻轻说:“以为你不来了,在伦敦近郊落籍不错呀,种花读书,或是养儿育女都是好消遣。”
金瓶微笑:“真值得考虑。”
玉露说:“师兄担心你迟到。”
“我还到哪里去呢。”
她拎起行李上飞机。
“从前,任务顺利完成,你总是很高兴。”
“从前我年幼无知。”
飞机引擎咆吼,金瓶说:“玉露,相信我吗?跟我一起走,你读书,我结婚,重头开始。”
玉露却说:“师姐你累啦,睡醒了没事。” 金瓶叹口气,闭上双眼。
飞机在曼谷停下,司机来接他们三人。
师傅破例迎出来,满面笑容。
她从来不称赞他们,这次也不例外,但是身体语言却表示欣赏。
客厅中央,一只硕大的水晶玻璃瓶里插着莲花莲蓬,香气扑鼻。
“金瓶,来这边坐。”
秦聪识趣地退出。
玉露说:“我去试新衣。”
师傅轻轻对金瓶说:“我来能使你改变初衷?”
金瓶摊摊手:“我已不能再进一步,比家庭主妇更不如,人家还可以升做婆婆,过几年又做太婆。”
师傅揶揄她:“二十一岁想做太婆?”
金瓶也笑了。
“我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师傅,我们四六分账可好?”
师傅更加讽刺:“你四我六,还是你六我四?”
金瓶知道谈判又一次失败。
这时,师傅伸出手来,缓缓脱下手套。
自从认识师傅以来,她就戴着手套,金瓶从来没问过为什么。
这时,师傅把双手放在膝上。
金瓶凝神,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师傅穿着灰绿色丝绒便服,头发拢在脑后,皮肤、五官与当年金瓶第一次看到她并无太大分别。
她眼光再落在那双手上,忽然看出端倪,嗯了一声,无限震惊,整个人颤动。 师傅轻轻脱下双手上做得栩栩如生的假拇指,她每只手,只剩四根手指。
原来师傅一直有残疾。
可是戴上义肢、手套的她,叫金瓶全然不觉。
她若无其事地说:“自己不能动手,只得倚赖徒弟。”
“师傅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那时,你还没有出生。”
“师傅,我替你报仇。”
她微微笑:“或出身是孤儿,又遇人不淑,突罹恶疾……都是命运,无仇可报。”
“师傅,我一向不知道这事,我太粗心。”
“是我不叫你们知道。”
“是怎么一回事?”
“你哪里有空听陈年往事。”
“师傅你别生气。”
“我不气恼,我只是感慨。我同你说过,扒窃是我王氏家族生意,家父即我师傅,当年,他也想脱离家族另起炉灶。”
金瓶不再出声。
“为什么?因为他最辛苦,因为其他叔伯都游手好闲,坐享其成。”
“发生什么事?”
“他们设计了一个圈套,让我父钻进去,他被对头逮住,我只得去替他赎身。”
金瓶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胸口闷纳,有呕吐的感觉。
“付了赎金,人家仍然不肯放他,只得再加利息。那一家人知道父亲最疼惜我,也明白失却拇指,再也难以工作,才肯罢休。”
金瓶下巴几乎碰到胸前。
师傅这时说:“秦聪玉露,你们也都听见了?”
他们原来就站在门口,这时缓缓走近。
师傅轻轻戴回义肢及手套。
“你们一定想问,到底痛不痛。”
他们三人哪里还敢出声。
“不,一点也不痛。那把小刀,实在锋利,在场叔伯又很快为我止血,从头到尾,竟一点也不觉痛,像是一早知道,拇指已不属于我。”
她站起来,轻轻叹口气,走返书房。
玉露用手捂住面孔。
秦聪喃喃说:“金瓶,换了是你,你会怎样选择?”
“我没有父亲。假设我是生父爱女,那么,我也不会觉得痛。”
玉露问:“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陷阱?”
金瓶微笑:“世上所有圈套,都一样设计。记住,玉露,开头都一定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结果,要了你的贱命。”
“我怎样才知那是陷阱?”
金瓶答:“如果那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么,大抵它也不是真的。”
玉露说:“我去楼下游泳。”她声音有点不安。
秦聪问:“你仍坚持要走?”
金瓶点点头。
“你怕师傅向你要拇指?”
“做这个行业,纯靠年轻,每年样子不同,亲友有时都认不出来,可安全过关。现在定了型,非常不便。”
“那沈镜华,对你说了些什么?”
“陈词滥调,老生常谈。”
“可是,他还自觉十分新鲜?”
金瓶笑出来。
“长年困在唐人街,就会有这个毛病。”
金瓶仍然笑而不答。
“师傅那么多房子,我最喜这一幢。”他看着河景赞道。
“你是男人,自然喜欢这里。”
“师傅不喜欢英语社会,认为太过机械化。”
金瓶看着自己双手,缺少拇指,连笔都握不住,还能做什么?
她掬起瓶中莲花,深深嗅那香氛。
她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庭,出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认识普通人,同他们做朋友,与他们共享平凡的喜怒哀乐。
假如她是仙女,这种想法,叫做思凡。
她也站到露台上去,秦聪双臂搂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肩膀上。
一艘专为游客设计的花艇在河上飘过,穿紫色泰绿戴金钏的少女合十望天空祷告,她将荷花瓣撒向河面。
秦聪轻轻说:“昭柏耶河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河流叫我迷惑,像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像黄河长江,像亚马逊、密西西比、恒河、尼罗河……” 金瓶抬起头:“你从什么地方来?”
秦聪一怔:“我同你一样,我是孤儿。”
“但你应当有若干记忆。”
他俩自小认识,一同起居饮食,无话不说,有时不讲一字,彼此也知道心意。
但是秦聪不愿谈到身世。
“我在一间酒吧洗杯子,师傅觉得我手脚勤快,把我带回家。”
一进门,便看见安琪儿般的小女孩笑着迎出来,他以为她会很骄傲,看低他,但是没有。
小女孩十分友善,对他亲切关怀。
他的指节粗硬,有擦损痕迹,她替他敷药;他不愿理发,她温言劝说:“短些精神些。”他再倔也总是听她的。
连师傅也曾经笑说:“金瓶是秦聪的一帖药。”
他喜欢机械,家里无论什么都被他拆开又装回,尤其沉迷电子产品。
房中音响、电视、电脑全部自旧货摊十元一箩捡回来,经过修理加工,不知多合用。
秦聪的电视机只是一只内胆,由他自己接驳天线,观看全球卫星节目。
他的房间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然后,他重新组装一部作废电脑打进另一世界。
他们看着对方发育、成长,从孩子变为年轻人。
秦聪曾经问:“一颗子弹射过来,你会否为我挡却?”
金瓶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的浓眉,然后才答:“不会。”
他泄气:“为什么不?”
“我只得一具肉身,一缕魂魄,哪里挡得了那么多。”
金瓶笑嘻嘻。
他们形影不离地相处了十年。
一日,他背着她在屋中乱跑,失足跌倒,两个人做了滚地葫芦,被师傅回来看到。
微笑地看着他俩。
“长大了,要彼此尊重,给玉露做个好榜样。”
这已经足够叫他们两个人警惕,从此有了忌讳。
师傅也感喟:“没想到孩子们大得那样快。”
她的友人陪笑说:“巴不得他们快高长大。”
“可是一长大就有七情六欲,逐步走入红尘,从此吃苦。”
友人一直笑,不知怎样回答。
果然,到了今日,金瓶想脱离师门。
金瓶对秦聪说:“你一定记得身世,总会有蛛丝马迹吧。”
秦聪笑:“今日被你逮住,看样子非说不可。”
“说出来舒服些。”
“我没有不舒服。”
一个深夜,棕色皮肤的母亲对他说:“本来,他说会同我结婚,现在,他走得无影无踪。我想家,又不能带你一起走,我只得把你留在朋友处。”
那个人是一间小酒吧的老板,就是那样,他在黑暗的储物室生存下来,直到师傅来把他领走。
那日,他正把啤酒桶拉出地库,听见有人轻轻说:“没想到这孩子已经那样大了。”
他忽然想到在说的正是他,立刻屏息聆听。
“叫什么名字?”
“叫生力,一种啤酒的名字。”
“可听话?”
“天下哪有听话的孩子。他很懂事,勤快,手脚干净,还有,懂得修理电器,比许多大人管用,去年我开始支薪给他。”
不错,是在说他。
“我带他走,你怎么说?”
“王小姐,你说一我们怎好说二,不过你也看得出我们不舍得他,这间酒吧自60年代开始经营,本来做美军生意,我不知看尽多少悲欢离合。”
他看见说话的那个女子轻轻放一张支票在桌子上。
老板接过了,紧紧抓在手中,嘴巴却还客气:“哪里用那么多,不过是我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那女子笑笑。
她转过头来:“生力,是你在角落吗?”
生力只得缓缓走出去。
那王小姐异常美貌,伸出手来,他看见她双手戴着手套。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你该上学了。” 她的相貌与声音都有磁性,他不由得点点头。
老板笑:“一言为定,收拾行李跟王小姐走吧。”
他如释重负。
这少年有一双闪烁且尖锐如鹰的眼睛,时时叫他警惕。他肯走,他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那美貌女子说:“从今日起你叫秦聪吧,秦是家母姓氏,聪敏才能知己知彼。”
秦聪回忆到这里,吁出一口气。
在师傅家,吃得好穿得好,而且有老师上门来补习功课。
他很快爱上那个温柔的小女孩,她有一个美丽但奇怪的名字,她叫金瓶。
他轻轻说:“每次心中烦闷,想捶胸大叫大闹,听见你温婉的声音,心情随即缓缓平复,不再鼓噪。”
金瓶转过头来:“但是你从来不说爱我。”
“师傅只想我们专心学艺。”
“你有心事从不倾诉。”
这时,女侍捧进一大盆水果。
他拈起装饰用的白色兰花,放入嘴里。
金瓶吃起西瓜来。
“自从师傅收养我们,真是再也不愁吃喝。”
“玉露自幼抱回,不会明白饥饿的感觉。”
“那时,有谁给我一只面包,我真会跟着他走。”
“师傅待我们不薄,她真有办法,像变魔术一样,生财有道,带大三个孩子。”
“师傅说,如果我们会读书,她不介意供读。”
秦聪笑:“谁要读书,那多辛苦。”
“可是会读书的人气质总不一样:有点憨厚,懂得思想,出口成章……”
“今日真高兴,可以与你谈天说地。”
玉露游泳上来,一件简单泳衣,少女美好身段毕露。
她看见水果,举案大嚼。
“师傅叫我们,你俩先过去,我立即沐浴更衣。”
嗯,她午睡醒了。
自三年前起,师傅精神有点不济,到了两三点,总得午睡一会。
他们走上一层楼,一进门就闻见檀香。
师傅笑说:“今晚有客人来探访我们。”
“谁?”
“沈镜华。他托大使来约我们吃饭相聚,面子十足,金瓶,你去一次吧。”
秦聪一声不响。
“他跟了来,金瓶,似对你有意思。”
“师傅,他想在你处挖角。”
师傅笑:“有这种事?我必不饶那小子。但是我看他追求的意思多一点,女儿养这么大了,没人喜欢,才叫我担心。”
金瓶只得点点头。
秦聪这才开口:“这还是你第一次约会,玩得开心点。”
“穿漂亮些,要什么首饰,在书房盒子里取戴。”
金瓶见秦聪毫不在意,几乎有点生气。
她穿一条黑色晚装裙子,配一串金色珠项链,等沈镜华来接。
他一身深色西装,看见师傅,执弟子礼,双手垂直,差点没半跪下来,真讨好。
师傅同他说了几句:“令尊好吗?令堂健康可有进展?我这里有一盒补丸,你替我带去问候。”
他说:“那我带金瓶出去了。”
“金瓶交给你啦。”
金瓶取过披肩,走到门口,同玉露说:“小露,把东西还给沈大哥。”
玉露笑嘻嘻,摊开双手,哗,荷包、护照、手表,不知几时,统统到了玉露手里。
秦聪在身后嗤一声笑。
玉露笑嘻嘻:“还失去什么?”
他一怔,这才伸手去摸颈项,“哎呀”一声,原来他配戴的一只翡翠蝙蝠玉器也已一并落在玉露手中。
他穿着衬衫,戴着领带,谁也看不见他脖子上挂着什么,可是那少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捉弄了他。
呵,要伤害他也十分容易。
“喏,还给你。”
玉露交还那一件碧绿透明的玉器。
沈镜华不以为忤,笑着接过。
在车上,金瓶说:“你怎么来了?” “想念你。”
金瓶看着车窗外:“咦,不是前往大使馆吗?”
“我同他说,我另有计划。”
“大使也可以呼之来挥之去吗?”
“如果是你家族推荐的大使,应当没有问题。”
啊,原来如此。
“我们去什么地方?”
“我有话同你说。”
金瓶笑:“讲不尽绵绵叠叠重重的话。”
看到街上那样热闹,才知道是泼水节。
像华人的元宵节,其实是年轻男女互相调笑的好时候。
人一挤,难免也是扒手活动的良机。
他把她带到一只船上,游艇噗噗地驶往上流,离尘嚣渐远。
晶莹的月亮在热带树林上像银盘那样大。
他开口了:“金瓶,让我把你带走。”他声音里有隐忧。
“为什么?”
“因为你的缘故,我打探并且得到若干资料,相信我,这些消息都不会刊登在互联网上。”
金瓶问:“关于我?”
他不否认,等于承认了。
女侍斟出美酒。
金瓶说:“这不是等于揭人私隐吗?”
沈镜华倒也坦白:“我并非君子,沈氏经营赌业,我不过是赌档老板。”
“你得到什么结论?”
“你师傅到处为家,是逃避仇家,对方的铁腕已渐渐收紧,你早走比较聪明。”
金瓶沉默一会儿。
“假使消息是真的,我倒不方便即时离开,我是首徒,怎可以师门有难,带头落荒而逃。”
“说得好。”
金瓶微笑:“多谢你关心,可是师傅一向只向江湖取物,同人无怨无仇,一不杀人,二不夺爱,她同人没有深仇大恨。”
沈镜华大奇:“你对师傅一无所知。”
“所以,”金瓶给他接上去,“别在我面前说她坏话。”
“金瓶,你对自己的身世也一无所知。”
“我们都是孤儿。”
沈镜华脸上露出恻然神色。
金瓶看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沈镜华忽然摘下金瓶的珍珠项链,故意摔到地上,又拾起,交回给她:“你是孤儿。”
金瓶明敏过人,忽然震惊,胃口全失,神色呆滞。
过片刻,她喝一口酒,轻轻说:“有人挑拨离间,我想上岸。”
沈镜华说:“谁不想。”
他叫船往回驶。
沈镜华轻轻说:“我等你。”
她不再出声,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上一轮明月。
关于她自己身世的事,她不想问别人,她想从师傅口里知道。
回到公寓,秦聪在等她。
“玩得高兴吗,咦,又是灰头土脸的,那人对你毛手毛脚?”
“秦聪闭嘴。”
“那人同你说过什么,你像是动了真气。”
玉露却说:“师姐,你来看,我口袋里多了这件东西。”
摊开手,是一卷微型录音带。
金瓶瞪她一眼:“这也是沈镜华的东西,你自人口袋掏出,为什么不还给人家?”
“不,沈氏比她厉害,他故意留下这件东西,好由玉露转交给你,说到底,是我们在他袋中扒出来,不是他主动交到我们手中。”
“这有什么分别?”
“你要听过内容,你就会明白。”
“你们第二次中计,先是口袋多了一件东西不觉,这比失去财物更加可怕,应及时退回。继而听了不应听的对话,更加糟糕。”
“金瓶,你也该听一听。”
玉露问:“抑或,你早已知道此事,所以想离开师门?”
金瓶抬起头来:“请让我静一静。”
他们各自回房间去。
金瓶一个人坐到半夜,终于按捺不住,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下钮键。
只听得一个平和的女声这样说:“其苓年少气盛,沉不住气,我也觉得是她过 声音停了一停,叹口气,又继续:“怎可把人家的幼儿拐走,叫人家伤心苦恼。”
金瓶听到这里,额上冒出豆大汗珠。
“一切不过是责怪男方移情别恋,导致他人骨肉分离,且布下巧局,使那孩子毫无记忆,满以为是遭父母遗弃。她又假装好心,去领回这小孩抚养,一门心思,教她做贼。”
金瓶霍一声在黑暗中站起来。
“人家父母都是读书人,至今苦苦追寻亲女下落。”
金瓶只觉天旋地转,她扑倒床上。
录音到此为止。
不是真的,金瓶捧着头,这是他人凭空捏造,意图离间她们师徒感情。
这沈镜华太过工于心计了,头一个要叫她们好看的便是他。
这种人还往往假装是你的朋友。
金瓶倒在床上,蜷缩成胎儿姿势,紧握着拳头。
半晌,有人推门进来。
金瓶知道那是秦聪。
她呜咽一声,秦聪一声不响紧紧拥抱她,只有他懂得安慰她,过了很久,他轻轻问她:“你自己可有一点点怀疑?”
金瓶摇摇头。
“怎样自家里出来,完全没有记忆?”
金瓶答:“像前世的事,一点也不记得。”
“你看,若不是这沈镜华对你一见钟情,用尽全力打探你的身世,这些事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他一片胡言。”
秦聪不出声。
“他心怀叵测。”
秦聪轻轻说:“我了解你,金瓶,你会彻查这件事。”
“你会帮我?”
他却摇摇头:“你要我打入美国国防部电脑,我随时奉陪,这件事我却难为左右袒护。”
金瓶惨笑。
“你离去之意一定更炽了。”
玉露进房来,挂在金瓶肩上:“师姐别走。”
“我走了这一切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那份。”
“别忘了师兄。”
“喂,”秦聪抗议,“我不是货,怎可私相授受。”
“这录音带子怎办,依我看,一把火烧掉倒好。”
“不,”金瓶说,“退回去。”
“他可以检验出来,已播放过几次。”
“秦聪,你做些手脚。”
“这我办得到。”
片刻他回来说:“东西已派人送回他住所去了。”
他们也有眼线,也知道这人踪迹。
秦聪轻轻说:“没有找到确实证据之前,不要中计。”
这已是最大关怀。
天渐渐亮了。
露台上千万朵紫藤一起开放,香气随晨曦蒸上天空,香气扑鼻,抚慰金瓶心灵。
女佣进来说:“师傅叫你。”
金瓶轻轻走进她的书房。
师傅这样说:“明日我放假去,这里交给你,可以放心吗?”
“交给秦聪吧,我想返回学校读书。”
“你老是同我拗撬。”
“师傅,我累,想放假。”
“我还没累呢。”
“师傅好功力。”
“你走了,谁看住他们两个。”
“不如大家休息一段时候:东家有事,暂停营业。”
师傅嗤一声笑:“对,度假返来,在报上刊登启示:‘王氏扒手集团今日开始恢复营运,旧雨新知,速来接洽’。”
金瓶深觉好笑,但是她笑不出来。
师傅挥挥手:“女大不中留。”
她的举止与平时丝毫没有两样,作为师傅,她从来没有打骂过徒弟,秦聪那样倔强,也对她心服口服。
“沈镜华家在伦敦有百多年历史。”
金瓶点头:“唐人街是一个令人深思的地方。”
“他们白人客气时叫我们唐人,无礼时叫我们清人,始终不大了解我们朝代转变,物是人非。”师傅停一停,“不过,能在唐人街立足,也并非简单的事。”
金瓶纳罕:“师傅,你想说什么?” 这个我不太喜欢呀~ 我也觉得前面不好,不过后边还可以,算了,这个不贴了,在贴一个好看的。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0:07 编辑 [/i]] 后面呢 :sw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