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2
摊在手中,至今他们三人辨不出原来是假货。
金瓶说:“即使是真的珠宝,卖出去也不值什么。”
秦聪问:“可有想过以后怎样筹生活费?”
“我不知道,茫无头绪。”
“你不是一直要脱离师门吗?你一定有计划。”
“我计划退出江湖。”
“一个人无论如何要生活。”
“一个人去到哪里都可以存活。”
秦聪凝视她:“你打算扒游客皮包维生?”
“不,我打算读书,结婚,生子。”
玉露站起来:“你们两个人别吵了。”
秦聪把脸伏在手心里。
“现在才知道师傅担着这家不是容易事。”
秦聪又说:“我从未想过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滩打排球吧。”
他取过外套出去。
书房内剩下她们俩姐妹及一盒假首饰。
玉露取出一副装饰艺术款式的流苏钻石翡翠耳环戴上,立即成为一个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团的意念。
她轻轻把师妹拥在怀中:“我不会叫你吃苦,你回学校去读书。”
玉露低声抗议:“我不想读书。”
“去,去收拾师傅衣物,人贵自立,我们尽快离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绳床上,看着天边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对未来一成把握都没有。
师傅这个玩笑可真的开大了,把整个家交给她。
要维持从前那般水准的生活,那真是谈何容易。
“原来你在这里。”
这是谁?
金瓶转头一看,却是岑园主人。
她轻轻叹口气。
他手里挽着冰桶,坐在金瓶身边的藤椅子里,手势熟练地打开酒瓶,斟一杯香槟给金瓶。
金瓶坐到他对面:“岑先生,多谢你帮助我们。”
他说:“我还未曾正式介绍自己,我叫岑宝生,美籍华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经营这座咖啡园。你知道檀岛咖啡吧,就是指这个土产了。”
金瓶点点头。
“我认识你师父的时候,她年纪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与其苓长得颇像,都有一张小小瓜子脸,”他伸出手掌,“只有我手心这样大,可是心思缜密,人聪明。”
“你们是老朋友?”
“二十多年了,那时她还未领养你们三人。”
“你们怎样认识?”
“不打不相识。”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轮的甲板上窃取我银包。”
“为什么?”断不是为钱。
“我袋里有一张免查行李的海关许可证。”
原来如此。“这种许可证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协助一位参议员竞选州长,事成后他特别给我家一张许可证。”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3
当年你一定有点招摇。”
岑宝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长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说,“她怎么会失手,你请站起来,我示范一次。”
岑宝生站起来,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说:“我准备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摊开手,他的钥匙钱包已全部在她手上,还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宝生惊叹。
“师傅故意找借口与你攀谈。”
“我到今日才发觉她用意。”
“她对你有好感。”
他搔搔头:“想必是。”
“当年你可是已经结婚?”
“我至今未婚。”
“你与师傅应是一对。”
岑宝生不出声,隔一会他说:“她不愿安顿下来,她同我说,看着咖啡树成长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么会是茶?”
岑宝生苦笑:“时间过得真快,匆匆二十年,每逢身子不适,她总会来岑园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开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所拥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护照,都是假的,对朋友的情义,却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园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当赌注,一夜之间输个精光,祖母急得团团转,她知道后一声不响出去,回来时地契原封不动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诉你,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她说分明是有人设局骗取地契,不必对他客气,她用美人计。”
金瓶好奇:“美人计有好几种。”
岑宝生微笑:“她告诉我,第二天,那人在赌场炫耀,把岑园地契取出招摇,接受崇赞。她坐在他对面,逢赌必输,他走近与她搭讪——”
“完了。”
“是,她掉了筹码,他替她拣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金瓶心中钦佩。
师傅最拿手的本领是永远让对方走过来,不不,她同金瓶说:“你不要走过去,那样,他会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动走过来,自投罗网。”
师傅几乎是个艺术家,也像一般艺术家,不擅理财。
“她说她脸上敷的胭脂粉,其实是一种麻醉剂,嗅了会有眩晕的感觉。”
“不,”金瓶笑了,“从来没有那样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指使那职业赌徒的,是一家美国商行,那原来是一仗商战,美国人想并吞咖啡园。”
金瓶点点头。
他忽然说:“小露说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说是。
“你不该见外,我说过你们可以一直住在岑园。”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3
“人贵自立。”
“那是指没有相干的人,我与你师傅若结婚,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没想到魁梧的他有这样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欧娃呼及猫儿岛来参观,那两岛也有岑园,我家族现在只剩我一人,你们住在这里,我也热闹一点。”
金瓶不出声。
“家母生前办了几家幼稚园,现在共有学生百余人,免费教学,她有空时最喜欢同孩子们一起做美工,你可有兴趣?”
金瓶微笑。
这大块头中年人真的可爱爽朗,一脸胡子渣,几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头棕熊。
想念师傅,金瓶垂头。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么。”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么。”
“一个人生世如谜,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来了:“师姐,我不知道什么该扔掉,什么该保存。”
岑宝生咳嗽一声:“在岑园的东西,全属于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带走。”
金瓶讶异,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进师傅寝室,发觉房间宽敞,但家具不多!小小一张梳妆台,用镜子拼砌成,像一蓝水晶灯似反映阳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墙上及地上。
光是这张小镜台,就叫人回思。
镜台上有一双白手套,一块披肩,长长流苏搭在小座几面上。
衣柜里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确毋需收拾什么,师傅根本没有身外物。
岑宝生说:“无论喜欢逗留多久都欢迎。”
这话已经重复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说:“我俩是女生,无所谓哪里都可以生活,秦聪却不想寄人篱下。”
岑宝生说:“我手上有几类生意,秦聪可以选一样,这不是问题。”
玉露嗯一声:“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决定浪迹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这样说?”
“是,师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们着想,一出生我们已经注定是另外一种人,我懒读书,他懒做官,我们商量过,决定组队打天下。”
金瓶轻轻说:“那么,我也去,老规矩。”
岑宝生见无论如何留不住这三个年轻人,不禁气馁。
玉露微笑:“那么,我去通知秦聪。”
他们三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后,秦聪回来了,他们坐下来商量出路。“学师傅那样,我们保留一个大本营,你不是一直喜欢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这里有英语国家的先进设施,又有原住民的风土人情。”
秦聪忽然说:“照顾你俩是极大负担。”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4
玉露即刻反驳:“说不定是我们看顾你。”
“我们接什么样的工作?”
“希望客人会找我们,秦聪,见一步走一步。”
“那么搬出去再说,在人檐下过,浑身不自在。”
当天晚上,他们向岑园告别。
管家这样说:“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遗憾,他想与金瓶小姐单独说几句话。”金瓶觉得确有这个必要。
“他在什么地方?”
“司机会接你去。”
秦聪说:“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这里陪玉露好了,我对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训练成一双法眼,看人甚准。
她踏上一辆小小开蓬吉普车。
一轮硕大晶莹的月亮一路尾随她,车子直驶到海边停下,司机笑说:“这里是岑园开设的海鲜餐馆。”
原来岑宝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个领班在门口等她,金瓶走近,四处张望,人呢?
那人说:“金瓶,你不认得我了。”分明是岑宝生的声音。
金瓶吃惊,她对于化妆术颇有心得,可是岑宝生似乎更厉害,他剃了大胡子,剪短头发,换上西装,判若二人。
金瓶睁大双眼:“你是岑先生?”
他笑笑:“可见我过去是多么不修边幅。”
“上下午宛如两个人。”
他说:“我替你饯行。”
“不敢当。”
他把她带到沙滩边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人上来斟酒。
厨子在沙滩明炉上烧烤。
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出来,在乐声中跳土风舞。
篝火边,金瓶发觉岑宝生比她想像中年轻十多岁,并且,他有一双热诚的眼睛。
孩子们扭动着小小身躯,痛快地表达了对生命洋溢的欢乐,然后随乐声而止,一起涌到长桌边取海鲜及水果吃。
金瓶赞叹:“何等自由快乐。”
岑宝生忽然说:“这一切,你也可以拥有。”
金瓶一怔。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略识几个字,欢喜时跳舞,肚子饿了饱餐一顿,我常同孩子们说,这才是人生真谛。”
金瓶微微笑,他仍然在游说她留下。
岑宝生分明是一个头脑极其精密老练的生意人,却把生活简化得那样自在容易。
只为着想说动她。
金瓶笑:“岑先生,你的意思是……”
“请你留下做我的伴侣。”他十分坦白。
金瓶内心有丝向往。
在这里终老多么安宁,对他们这种自幼跑江湖的人说,三十岁已是退休理想年龄。
岑宝生对她的生涯了如指掌,不必多作解释,这是他最大优点。
她的大眼睛看着他。
侍者搬上一大盘烤熟的各种海鲜,用手掰着吃即可。金瓶挑了只蟹盖,用匙羹挑蟹膏吃。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4
“你说过我像师傅。”
“是。”
“当年师傅婉拒你的好意,她说她不喜受到拘束。”
“金瓶,难道你的脾气与她一样?”
“我是她的徒弟,我同她一般脾气,多谢你的好意。”
他自她黑瞳瞳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心中的话,她渴望爱情,他的确是个理想的归宿,但是她不爱他。
他轻轻说:“许多炽热的爱情,都只维持了一季。”
“我明白。”金瓶微微笑。
“你师傅当年同我说:宝生,它不耐久。”
金瓶扬起一边眉毛。
“出卖她的人,正是她深爱的人。”
“你的看法太悲观了。”
“不,金瓶,我只是把真相告诉你。”
“岑先生,弟妹正在等我。”
“金瓶,你若累了,欢迎你随时来憩息。”
有人走近:“由我接师姐回去吧。”
是秦聪来了。
金瓶再三道谢,握紧秦聪的手,与他转头离去。
秦聪驾一辆小小摩托车,噗噗噗把金瓶载回市区。
金瓶把脸靠在他背上。
“大块头向你示爱?”
金瓶没有回答。
“你若撇下我们,即时可享荣华富贵,立刻穿金戴银。”
金瓶嗤一声笑出来。
“他们都觉得你无可抗拒。”
“他们?”
“别忘记沈镜华,还有孟颖。”
金瓶想一想:“他们太年轻,不算数。”
“那么,我的劲敌,只有大块头一人?”
“你真的那么想?”
金瓶双臂束紧他的腰。
他轻轻转过头来:“紧些,再紧些。”
“说你爱我。”
秦聪畅快地笑,摩托车飞驰过市。
他们当晚就走了。
漫无目的,离开这一组太平洋小岛,飞往西方,在旧金山着陆。
玉露问:“当年,他们真的见过一座金山?”
“梦想金山银山,我们对财富的看法真正彻底,如果这是旧金山,新的金山又在什么地方?”
秦聪在飞机场租了车子:“跟我来。”
“不要走太远,我的身边只剩下一点点钱。”
这个时候,有两个红脸皮日本中年人围住了玉露,问她姓名,要她电话号码。
金瓶冷笑。
秦聪走近,他问:“我也有兴趣,你可要我的住址?”
日本人看他长得魁梧,知难而退。
玉露却不动气,反而笑:“东洋人嫌师兄老。”
上了车,把他们的护照旅行支票现钱全部抖出来。
“咦,这是什么?”
金瓶一看,是与未成年少年一起拍摄的极度猥亵照片。
秦聪说:“连护照一起寄到警察局去。”
“正应这样。”
玉露轻轻说:“钞票全是清白无辜的。”也只有她会这样说。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4
她笑着把现款放进口袋。
秦聪在信封上写上“警察局长收”,然后将护照连照片放入信封丢进邮筒。
玉露说:“现在可以住套房了。”
他们在游客区挑了一间五星酒店住。
秦聪说:“大隐隐于市,这是个龙蛇混杂的好地方。”
金瓶忽然想念岑园的清宁。
“人海茫茫。”她喃喃说。
秦聪握紧她的手。
玉露看在眼内,别转面孔。
进了房间,放下行李,他们分头梳洗。
幼时,师傅一直替他们置白色纯绵内衣裤,到了今日,他们仍然保持这个习惯。
金瓶用毛巾擦头,看见秦聪在私人电脑上看电邮。
“有消息?”
“你看。”
金瓶探头过去。
“大卫之星要求与王其苓女士联络,介绍人:章小姐。”
金瓶说:“问他们有什么要求。”
秦聪立刻问:“大卫之星,请说出要求。”
玉露在一旁说:“大卫是犹太人的祖先。”
“啊,是流浪的犹太人。”金瓶已经有了好感。
半晌,回复来了。
“希望面谈,请指明会晤地址。”
金瓶说:“旧金山唐人街中华会馆门前,明日下午三时。”
他们考虑了几分钟,这样答:“我们派阿伯拉罕海费兹来见你,他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秦聪说:“届时见。”
“去查一查大卫之星来龙去脉。”
“鼎鼎大名的犹太人组织,分会分布全世界,专为犹太裔出头,就算一张免费派送销路数千的区报上有言论对他们不敬,势必采取行动,狮子搏兔,叫对方道歉赔偿为止。”
金瓶叹口气:“华人也应采取同样态度。”
“我们三千年来讲究忠恕。”
玉露找到大卫之星资料:“他们至今仍然不放过德国纳粹战犯,逐一追踪,暴露他们身分。”
“他们要我们做什么?”秦聪纳罕。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接着电邮又来了。
“大卫之星通讯人员得到可靠消息来源,谓王其苓女士已于最近不幸辞世,请证实。”
金瓶答:“家师的确已因病去世,你们有权取消约会。”
“那么,我们愿意同金瓶小姐会面。”
“我正是金瓶,明日见。”
玉露羡慕:“师姐已经有名气了。”
“想必是章阿姨关照。”
金瓶打一个呵欠,回房去小息。
秦聪取过外套。
玉露问:“你去哪里?”
他回过头来:“需向你交待吗?”
“你不会撇下金瓶。”
“金瓶从来不会缠着任何人。”
他开了门走出去。
玉露取过桌子上的茶向他泼过去,茶只淋在门上。
她含怒走到露台,在那里一直站到天黑。
渐渐她生了邪恶的念头。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5
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不,不可以。”
她听见自己说:“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根本就是不法之徒。”
身后传来金瓶的声音:“你自言自语说什么?”
玉露转过身子:“没事。”
金瓶叹口气:“师傅不在了,大家不好过。”
“师姐心想事成。”
“咦?”
“才嫌师傅,师傅就走。”
“我正在后悔。”金瓶垂头。
“你现在当然这样说,实际上,如释重负,可是这样?”
“玉露,我并无此意。”
“如今,每个人都得听你的了。”
“你不服气?”
“啊哈,哪里轮到我有异议。”
“小露,心境欠佳,少说话。”
“是是是。”玉露扬起双手走开。
秦聪推开门进来。
他说:“中华会馆门口不远处有座牌楼,你们见了面,可约他到双喜茶楼,我已与老板打过招呼,那地方还干净。”
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非得筹款盖一座牌楼,号称中华门,结果也扬名四海,外国人就叫它PAILAU,也懒得翻译。
金瓶问:“双喜可有后门?”
“有,在厨房里。”
秦聪说:“我与小露会坐靠门的位子。”
金瓶点点头:“小露心情欠佳,你陪她出去逛逛。”
“谁理她,都是你们把她宠坏。”
第二天,金瓶化装成一个中年妇女,衣着十分考究,可是衣服全是十年前式样,外套还有大垫肩,白鞋,深棕丝袜,百分百过时。
她准时到中华会馆,看到染金发的华裔少年三三两两聚集。
三时整,有人走近问:“可是金瓶小姐?”
金瓶抬起头:“海先生,请到双喜喝杯茶。”
那年轻人欠欠身:“好。”
他们走进茶楼,靠边坐下,伙计来招呼,海费兹用标准粤语说:“给一壶寿眉及一碟豉油王炒面。”
金瓶笑了。
他凝视她:“你原来这么年轻,始料未及。”
金瓶收敛笑容回答:“足够做你母亲了。”
这时,秦聪与玉露进来坐到门口座位。
“这件事,你太年轻了,怕没有兴趣。”他有点迟疑。
金瓶轻轻问:“你们做事,习惯这样嗦?”
他脸红,咳嗽一声,喝一杯寿眉茶,定定神。
这女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不笑也像在笑,根本不属于中年妇女。
她能胜任这项任务吗?
他自公文袋取出两张10乘8照片,交给金瓶看,照片中是一幅西洋画。
金瓶对美术的认识十分普通,但是西洋画大师不过是那几个人,风格突出,一望即知,甚易辨认。
这是一幅精美的风景画,却并非名家作品。
左下角有显著签名,画家叫史洛域斯基。
一查资料就可以知道画的市值如何。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5
另一张照片是画的背面,贴着柏林美术馆的标签与编号,画的名字叫《春雾小城》。
金瓶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这幅画此刻在什么地方?”
“直布罗陀。”
“什么?”
“画像人一样,”海费兹感慨地说,“有它自己的命运。”
“它的命运十分奇突。”
“是,史洛域斯基是波兰犹太裔画家,这幅画,二次大战时落在纳粹手中,收集到柏林美术馆。”
“啊。”
“它的原主人,是我舅公。”
金瓶可以猜到,画里有一篇血泪史。
“这幅画并非珍品,至今拍卖行估价不过十万美元左右,纳粹全盛时期,美术馆借这画给德国大使馆作装饰用。这幅画,最后挂在北非一个国家的使馆。”
金瓶嗯一声:“当然,那里与直布罗陀只隔着一个海峡。”
“你说得对。稍后,盟军步步进攻,德军败退,大使撤退,忽然有人将使馆内值钱之物盗出出售,这幅画,被直布罗陀一个商人买去。”
“呵,我们中国的文物,也有着许多这样叫人唏嘘的故事。”
“所以我说,只有华人才能了解犹太人的辛酸。”
“你要取回这幅画。”
“是,大卫之星正设法寻回所有二次大战前属于我们的财产。”
金瓶轻轻说:“你们永志不忘。”
“是,”海费兹斩钉截铁般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也绝不宽恕。”
金瓶不出声。
“这是我们愿付的酬劳。”
他写了一个数字。
是画价的好几倍。这件事,已变成原则问题,他们务必要讨回公道。
“请速下手。画主已将画售给柏林一商人,该人打算将画赠送柏林美术馆。”
“你可出更高价。”
“画主是纳粹同情者。”
啊,水火不容。
“请尽快行动。”
“没问题。”
海费兹的国仇家恨忽然涌上心头,双眼发红:“谢谢你。”
他站起来离开双喜茶楼,秦聪与玉露尾随他出去。
金瓶回到酒店,立刻找直布罗陀的资料。
她印象中那是一座白垩峭壁,海鸥哑哑,盘旋不去,景色壮观肃杀。
她错了。
互联网上资料图片叫她惊讶,她一看不禁叫出来:“像香港!”
不错,高楼大厦顺着山势一层层建造,已经发展得一点空间也没有了,一看就知道这半个世纪来,直布罗陀已进化成一个商业都会,是观光热点。
这时,秦聪与玉露回来了。
他取过那两张照片,仔细看了一会儿。
整件事,是意气之争。
金瓶笑:
“人为争口气,佛为争炉香。”
玉露说:
“我一直想到地中海游览。”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6
金瓶说:“这张画真实面积是三乘五寸,自画框割下,卷起,放进筒内,挂在背上,可迅速神不知鬼不觉离去。”
“一分钟内可以解决。”
“从进屋到离去,四十秒够了。”
“直布罗陀讲什么语言?”
“英语,它是一个不愿独立的殖民地。”
“我同你一起出发。”
金瓶忽然说:“第一次没有师傅,独立行动,感觉凄凉。”
她垂下了头。
玉露牵牵嘴角,不出声。
“这次行动,我无事可做。”
“不,玉露,你也一起去观光。”
稍后,海费兹与他们接头,他拨电话到他们房间。
“我有资料放在接待处。”
金瓶说:“玉露,你去拿。”
玉露到大堂取件,海费兹就在一角看报纸,见一少女活泼地取过包裹,他不禁一怔,这就是金瓶的真面目,抑或,只是她的同伴?
他对那声音温婉动人的东方女子有极大好感,即使她真是一个中年女子,他也不介意时时听她说话。
玉露拿了一卷录像带上来。
金瓶播放观看。
摄像机把他们带到山上,私家路两边有枣树及橄榄树,一片地中海风情,接着,小型摄像机停留在一间平房门外,门牌上写着奥登堡。
是德裔。
接着,有人打开门,摄像机跟进去。
秦聪问:“有没有发觉镜头位置很低?”
玉露答:“偷拍的摄像机配在一个孩子身上。”
说得不错。
接着,小孩走进书房,他们看到了那幅画,完全不设防地挂在墙上。
书房一角,是落地长窗。
秦聪说:“好像任何人走进去都可以轻易把画取走。”
“也许,他们志在必得。”
秦聪微笑:“现在,只有你与我商量了。”
金瓶看着他,内心恻然。
这时,玉露把双肩靠在师兄肩上:“我呢?”
秦聪忽然推开她。
这时,有人敲酒店房门。
秦聪打开门,是一个侍者送飞机票上来。
秦聪笑:“只有一张飞机票。”
“不要紧,”金瓶说,“我请客,明早一起走。”
玉露说:“真累。”
她取过外套,说要出去逛街。
她一出门,金瓶说:“玉露还小,你对她好些。”
秦聪却这样答:“一个人若钟爱另一人,就老是觉得他小,长不大,八十岁的母亲还会对五十岁的女儿说:‘下雨了,记得带伞,’或是‘多穿一件衣服’。”
金瓶不出声。
“可是不喜欢一个人呢,她十七岁你也把她当老妖精。”
“小露是小。”
“你这样的人,人家卖了你,你还帮人家数钱呢。”
金瓶掏出一把带钻石头削刀,握在手中。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6
她拉出行李箱,敏捷地在箱子侧面边缘划过去。
整个箱子侧面应声掉出来。
秦聪说:“十三秒。”
“你负责破防盗铃密码,玉露驾车。”
“也许犹太人另有安排。”
“这名大卫的后裔长得十分英俊。”
“羡煞旁人,你在考虑做赌场老板娘抑或咖啡园女主人之余,还可以选择当犹太王后。”
金瓶握紧他的手。
秦聪低头深深吻她手心。
金瓶轻轻说:“赚够了钱,我们就结婚。”
“这句话最可怕。”秦聪笑。
“是结婚?”
“不,是赚够钱,什么叫够?”
“我小时候,以为一千元就足够过一生。”
秦聪说:“许多大人至今仍然不知一生需用多少钱。”
“师傅能干,从来不省钱。”
“我们是她生力军嘛。”
“那是应该的,我后悔——”
“过去的事算了。”金瓶问:“记得在外头打架回来,头破血流,我帮你包扎吗?”
秦聪故意茫然:“有这样的事?”
“还有自摩托车摔下,跌断手臂,痛得饮泣……”
秦聪笑:“不记得了。”
“你长了胡子,第一个给我看,”金瓶停一停,“真的没有人可以取替你的地位呢。”
“绕了那么大圈子,原来是想告诉我,大块头没有希望。”
金瓶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说:“从这次开始,我们收取的费用平均分三份,各自为政。”
“分开住?”
金瓶点点头:“各人留一点私隐,到底不比小时候,一起睡一起吃。”
“你说得对?”
稍后玉露回来,像是非常疲倦,一声不响关上房门。
第二天金瓶一早起来收拾行李,装扮易容。
秦聪送她出:“我随后即来。”
金瓶微笑:“穿够衣服。”
海费兹在大堂等她。
金瓶讶异地说:“毋需劳驾你,这样简单任务,我可以胜任。”
他微笑:“我想知道你真实年龄。”
“足可做你母亲了。”
一路上她不再说话,在飞机舱闭上眼睛假寐,偶然要水喝,发觉海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后来他也累了,取出一本小小旧照片簿看。有一张黑白照,是一家人在客厅中拍摄,背景,正是那幅画。
金瓶暗暗叹口气。
也难怪他一定要报仇。
金瓶伸过手去,轻轻拍拍他肩膀。
海费兹露出感激神色来。
飞机降落,金瓶轻轻说:“相传上古时期,地中海完全封闭在陆地之中,直布罗陀与北非连在一起。”
完全正确。
金瓶看到大厦似碑林般矗立,活脱像香港。
这些年来全世界乱走,真叫她看遍风景。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7
海费兹说:“我们住朋友家。”
金瓶点点头。
海费兹的朋友开车来接,他们住在一个市集楼上,金瓶百感交集。
在西方先进国家,住宅与店铺完全分开,哪有住在杂货店楼上的道理,今日,她像是回到老家。
房间里可以听到市声,不必担心,秦聪神通广大,一定可以找得到她。
小公寓里通讯设备精密齐备,海费兹说:“我的朋友在法新社工作,他到坦桑几亚度假去了。”
“我向往卡萨布兰卡。”
海费兹看着她说:“你可以卸妆啦。”
金瓶愕然:“我生成这个样子,没有面具。”
海费兹气结。
金瓶说:“休息过后,我们出发巡逻。”
他坐在金瓶对面:“奥登堡夫妇每晚九时到十时,必然往市区俱乐部打桥牌。”
“有没有养狗?”
“没有动物。”
“什么样的防盗警钟?”
“十分简单的设备,一惊动门窗,警钟就响起。若连电话线一起剪断,则警局会立刻行动,不过,你一定会比他们快。”他微微笑。
“那么,索性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好了。”
“我也那么想。”
“干脆像一个寻常小偷那样进屋行窃。”
海费兹忽然咳嗽一声。
金瓶何等明敏:“什么事?”
他有点尴尬。
“请讲。”必定还有额外要求。
“可否在奥登堡家留下侮辱字句。”
“不。”金瓶断然拒绝。
他脸上讪讪地。
“你目的既达,他脸上无光,何必再踏上一脚,不但浪费时间,且十分幼稚。”
海费兹耳朵发热:“是,你说得对,多谢教训,我终身受惠。”
金瓶忍不住笑。
他们租了脚踏车,踩到半山上去。
金瓶一向做体操,难不倒她,海费兹有点气喘。
他们停在半途向小贩买零食解渴。
金瓶意外看到绿豆刨冰,不禁哎呀一声,她贪婪地吃光一杯。
海费兹凝视她天真吃相,这个女子,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一岁。
他们终于看到那间住宅。
金瓶巡过之后说:“晚上再来。”
他们依原路下山。
在公寓里,她接到秦聪电话:“玉露突然急病,我们不能来了。”
“什么病?”
“急性盲肠炎,需动手术,你能否单独行动?”
金瓶立刻回答:“没问题,你们保重。”
她按断电话,抬起头,想了一想,喃喃自语:“没问题。”
太阳落山,她吃过简单的晚餐,看当地的报纸做消遣。
八时整,海费兹开来一辆小货车。
金瓶打扮成摩洛哥妇女那样,穿长袍,蒙脸。
天已黑透,半山可以看到一弯新月。
小时候,金瓶在夜总会门外卖花,有空时时抬头看这一弯月亮,一时圆一时缺,非常寂寥。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7
今夜也一样。
她脱去宽袍,露出紧身黑衣,仍然戴着头罩,走到屋前,德国人已经出去了。
他们开着玄关小小一盏灯照明。
金瓶取出凿子,轻轻一撬,已经开了门锁。
接着,她取出剪刀,一下剪断电话及警钟线,推门进屋。
十秒,她同自己说。
迅速找到那张画,开启小电筒,验过画是真迹,她取出钻石削刀,一手按住画框,像溜冰似削出画布,卷起,放进长胶筒,背在背上。
她同自己说:二十五秒。
三十五秒内可以离开现场。
可是,像一只猫,她寒毛忽然竖起。
她转过身子,想从原路出去,电光火石间,黑暗中她看到书桌后坐着一个人,那人没有在她背后开枪,像是想顾存一点道义,待她转身,他举起手枪,噗一声,开了一枪。
金瓶只觉左边面孔像被蜜蜂螯了一下。
她知道这已是逃命的时候,不顾一切,撞开书房长窗,连奔带滚逃出去。
那人像是料不到她还有挣扎余地,急追出来。
门口刚有两部开篷跑车经过,收音机开得震天响,车上少男少女喧哗。
金瓶内心澄明,可是脚步踉跄。
这时,其中一辆车里有人伸手出来,把她拖进车厢,忽然加速,一阵烟似离去。
金瓶仰起脸,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张开嘴,想说出沈镜华三个字,可是眼前渐渐模糊。
她闭上双目喘气,黑衣全湿,一身血腥气。
但是脑海深底,她仍有些微知觉,刚才一幕,不住缓缓重复放映,怎么会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他专门等她来,那是一个陷阱,主人早已收到风。
他一见她转身就开枪,要置她于死地,为的是一幅画?不像,做他们这一行,纯靠取巧,很少看到枪,少少财物,犯不着伤人。
为什么会有一把枪在等着她?
那人看着她把画割下收好,为何那样大方?
终于,她的大脑完全静止,转往无我境界。
金瓶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否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她看到一只红气球,球上写着“爱你爱在心坎里”,像是某个情人节的剩余物资。
她张开嘴:“镜华”,声音嘶哑。
有人握住她的手:“在这里。”
原来一直守候在旁。
她想转头,可是转不动。
“呵,可是已经昏迷了二十年?”
沈镜华的声音很温柔:“不,没有那么久,才七十多小时而已。”
“子弹射中哪里?”
“你头脑很清醒。”他有点哽咽,探过脸来,金瓶看到他一脸胡子渣,肿眼泡。
“怎么了?”
他轻轻说:“你左边头骨被子弹连耳壳削去,现在头上填补着一块钛金属。”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8
啊。
“只差一两个毫米,医生说,便会伤及脑部组织。”
金瓶呆呆看着他。
过很久,她问:“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有人向我汇报,有一名枪手,应邀到一间平房去,事先匿藏在书房内,待一个窃贼出现。在他得手之后,才向他脑部开一枪。”
金瓶欠一欠身。
沈镜华接住她。
“金瓶,我辗转知道他们要应付的人是你们三人其中之一,我数次与你联络,可惜不得要领,于是亲自赶到这里来,我在平房守候了三天,你俩都是高手,我竟完全不发觉你们进屋。”
这时,看护进来,看见他俩喁喁细语,笑着劝:“别太劳累,康复后再山盟海誓未迟。”
待她出去了,金瓶才说:“我从大门进去。”
“我们竟没看守大门!怎会想到你不用后门。”
“多谢你救我一命。”
“拉下面罩才知道是你,我一直以为会是玉露。”
玉露没有同行。
金瓶问:“开枪的不是屋主?”
“他懵然不觉,只知道一张画不翼而飞。”
“那张画呢?”
“在我处。”
金瓶轻轻说:“凶手不在乎那张画。”
“谁派你去取画?那张画市价只值十多万美元。”
金瓶轻轻把大卫之星的事告诉他。
沈镜华顿足:“真笨,一张画或一千张画,失去拉倒,一个人一个民族,只要争气做得更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哪怕给人看不起。”
金瓶说:“没有过去,哪有将来。”
沈镜华说:“这种时候,我不与你争。”
“请把画送到大卫之星去。”
“你肯定不是犹太人设计害你?”
“不,不是他。”金瓶没有怀疑。
“也不是他背后的人?”
“我有第六感。”
沈镜华重重叹口气:“那么,你精灵的触觉可能告诉我,是谁削去你半边脑袋?”
金瓶闭上眼睛不出声,一次失手,就遭人耻笑。
“我立刻叫人替你把画送去。”
他出去了,开门之际,金瓶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英语。
看护的脚步声传进来。
金瓶睁开双眼。
“你的未婚夫对你真好,”看护声音怪艳羡,“衣不解带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样的身分自居?
金瓶低声问:“我在什么地方?”
“小姐,你在伦敦圣保禄医院。”
金瓶大为讶异:“我如何来到这里?”
“乘私人救伤飞机赶到。”
原来沈镜华真的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运的女人。”
金瓶轻轻说:“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镜子?”
“我扶你起来。”
金瓶只觉得头像有铁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镜子里,满头裹着纱布,左脸颊狰狞地歪到一边,她看上去像个怪人。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8
金瓶没有尖叫痛哭,她轻轻走回床边,有点不知所措,终于默默坐在安乐椅上。
“你静待康复,一个人的相貌其实不重要。不过,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们有极高明的矫型医生。”
金瓶不出声。
师傅一去,她整个世界瓦解,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师傅的力量。
自小到大,金瓶虽然一无所有,但她有美貌,这是极珍贵的天赋,她的面孔、体态令人产生极大好感,因此生活上增加许多便利。
如今连这一点本钱也失去了。
一张黑色的雾网把她罩住,她浑身战栗,四肢蜷缩起来。
她见过衰老的丐妇,一辈子上不了岸,既丑又脏,在人潮中拉拉扯扯,希望摸到一只、半只钱包。
这会是她吗?
那枪手应该瞄得准一点,子弹最好穿过她的太阳穴。
医生进来,帮她注射。
他告诉她:“尚有液体积聚,需要再做手术疏通。”
她轻轻问:“我会否完全康复?”
“你身受重伤,能够生还已是奇迹,且头脑清醒,四肢又没有麻痹,实属万幸,小姐,请你振作起来。”
“我右边关节有不能形容的痛楚。”
沈镜华一直站在门边静静聆听。
医生说:“我们会帮你诊治。”
他与沈镜华轻轻说了几句话离去。
沈镜华说:“起来了?我们玩二十一点。”
金瓶笑笑:“谁敢同你赌。”
“你。”他取出牌来。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他神乎其技地那样洗起牌来,那副纸牌像是黏在手里似的。
然后,他这样回答:“我爱的人,爱足一世。”
金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有意思。
半晌,她问:“不必去看牢生意吗?”
他笑笑:“那是晚上的事。”
他每人发了两张牌。
“我先掀开。”一翻,果然是二十一点。
金瓶打开牌,也是二十一点,两人手法都像玩魔术一般。
一连好几次,不分胜负,都是二十一点,棋逢对手。
沈镜华十分欣喜:“你的手腕如昔,值得高兴。”
金瓶谦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他把纸牌推到一旁。
他这样恳求:“请振作起来。”
金瓶轻轻说:“求生是我强项。”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与师弟妹联络。”
“现在不是时候,容许我暂时孤立你,康复后再与亲友接头。”
金瓶点点头。
“我会做两件事:一、把凶手揪出来;二、待你恢复健康。”
金瓶点点头。
他取出小小录音机放在桌上。
海费兹焦急声音:“我想知道金瓶的下落。”
“她安全无恙,你请放心。”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8
他好似略为心安:“那么,让我与她说几句话。”
“适当时刻,她会同你联络,请验货签收。”
过了一会,他说:“是,是这张画,啊,这是酬劳。”
录音停止。
沈镜华问:“这位海费兹,同小提琴大师海费兹有亲属关系吗?”
金瓶答:“我没有问。”
他握住她的手:“这是我惟一可以完全拥有你的日子,真需好好珍惜。”
他把一张银行本票及一只小小透明塑料袋放在她面前。
金瓶说:“这笔款子请分三份。”
“为什么是三份,我只见你一人出生入死。”
“你也有兄弟手足。”
沈镜华点点头。
金瓶取起塑料袋:“这是什么,好像是头发。”
“正是齐础教授的头发。金瓶,你随时可以拿到任何一间实验所去检验校对基因,证实你与他的血缘关系。”金瓶震惊。
“不要怕烦,推倒的砖块可以逐块捡起,重组、巩固,一定比从前更加牢靠。”
金瓶忽然微笑称赞:“作为一个赌场老板,你真正不差。”
他一声不响,伏在她腿上。
金瓶在医院里多待了一个月。
他悉心照顾她,她的容貌体力都恢复到七成以上,只是关节痛得不能忍受,仍需特殊药物压抑。
金瓶随时可以出院了。
一日,他们照旧在房间玩二十一点。
护士看得呆了:“一副牌总共只有四张爱司,怎么我看到了十张,还有,葵花皇牌出现了三次。”
沈镜华笑说:“你眼花。”
护士摇着头出去。
“好出院了。”
金瓶问:“去何处?”
“我替你准备了一间小小公寓。”
“我想与秦聪见面。”
“可否先接受我的安排?”
“镜华,你若治好了一只隼,它双翼可以活动了,你就该放它飞回沙漠。”
他急忙说:“请相信我,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先待我追查到凶手及主谋。”
金瓶看着他:“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他陪她出院。
沈氏用保镖,保护严密。公寓在他的地头,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几个月,她足不出户,待在公寓内读报看书,静寂的黄昏,可以听到楼下赌场准备营业打扫梯间的声音。
经过多次修整,左面颊已恢复旧观,假耳壳几可乱真,头发也已长回,但最难受的是右边身体因脑部受创引起的剧痛,往往叫她寸步难移。
一日,镜华轻轻坐在她身边,点燃一根线香,味道甜且辣,片刻,她痛不欲生的肢体忽然能够松弛。
金瓶吁出一口气,镜华替她抹去额上的冷汗,把她扶起来。
他轻轻说:“药物无灵,只得用这个了。”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9
金瓶点点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她明白了。
她知道一直以来,师傅用的,正是这个。
既然可以帮她挽回一点点尊严,也只得这样选择。
线香烧完,她已可以站起来。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点点头。
“想去哪里?这样吧,我们到街市逛逛,那里充满生机,民以食为天嘛。”
傍晚正是街市最忙碌的时刻,人来人往,抢购新鲜食物,为家人煮一顿可口食物。
镜华说:“你真要很爱一个人,才会天天为他做菜煮饭。”
金瓶最喜欢水果及蔬菜摊子,最讨厌肉食档。
然后,他们在附近的小茶室喝下午茶。
“我想与师弟妹接触,这一段日子,我生死未卜,他们一定很焦虑。”
镜华点点头:“也是时候了。”
金瓶看着他:“什么时候?”
他脸色忽然转为肃杀:“来,我们去探访一位朋友。”
金瓶微笑:“朋友,什么朋友?”
他的保镖迎上来,他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趁你精神好,我们去见他。”
金瓶不再问问题,她跟着车子出发。
车子往郊外驶去,渐渐没有人迹,终于,他们停在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前。
金瓶一看,呆住:“这是一座监狱!”
“不错。”
铁灰色高耸围墙,大门深锁,看上去阴森可怖。
“你的朋友住在这里?”
“是,他因串同劫狱被捕。”
“劫谁的狱?”金瓶极端好奇。
隐约间她觉得这个人与她有关。
“他做了一件案,得到一笔酬劳,用来部署劫狱。他成功地使他爱人恢复自由,但是就在同一个晚上,那女子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啊”。
“他愤而报案,现在,她回到狱中,他也是。”
金瓶纳罕:“竟有这样大情大性的人。”
这时,保镖下车敲门。
金瓶轻轻说:“无情的女子,碰见一个有情男子。”
“但,如果他真的爱她,也应该成全她,到了最后他还是替自己不值。”
“那女子犯什么事?”
“贩毒。”
监狱小小的侧门打开,保镖过来说:“可以进去了。”
沈镜华握着金瓶的手:“跟我来。”
他一声不响,两个人跟着制服人员,走过许多可怕黑暗的通道,那些墙壁,像是会发出怨毒的呻吟声来。
金瓶浑身寒毛竖起。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妥当,他们到一间小房间内坐下。
不久,另一扇门打开,一个人随着狱卒缓缓走进来,坐在他们对面。
他低着头,金瓶一时看不清他的容貌。
但是,她觉得她见过这个人。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9
沈镜华用中文说:“你把事情讲一讲。”
那人声音极低:“别忘记你的允诺。”
“你放心,一、你在狱中会安全无恙;二、那件事,不再追究。”
“谢谢你们。那么,这位小姐,请你听好了。”
金瓶一动不动,凝神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陌生男子。
他静静地说:“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有人要找枪手去做一件案。”
沈镜华催他:“我们只得十分钟时间,说话少吞吐。”
“任务是于某日某时到直布罗陀一间民居去射杀一个人。”
金瓶一听,背脊生出寒意。
“是屋主吗?不是,是一个窃贼,他进屋目的,是为一幅画,待他得手之后,射杀他,装成两派相争的样子。”
他停了一停:“有人需要钱,立刻答应了。枪手在平房里守候,开了一枪,那人很机灵,闪避及时,没有即时倒地,追到街上,他被人救走。”
金瓶手足冰冷。
“从头到尾,没人知道目标是谁。”
金瓶忽然轻轻问:“谁是接洽人?”
“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她声音中充满仇恨。”
金瓶抬起头来,看着那男子:“你肯定?”
刹那间他看到了她的双眼,他把她认出来,“是你!”他低呼,“你活下来了。”
金瓶也认得他的眼睛,因为当晚,电光火石间,他双目露出过惋惜的神情来。
“不会认错,主使人面目姣好,是一个少女。”
这时,狱卒高声说:“时间到了。”
金瓶问:“为什么?”
那人答:“我不知道因由。”
他迅速被狱卒带走。
金瓶垂头喘气。
沈镜华扶起她离去。
金瓶的胸膛像是要炸开来,走到门口,只觉头晕脚软。
监狱门又合拢,像一只怪兽,张过嘴,又合拢了嘴,撬也撬不开。
他们上了车。
金瓶默默垂着头不出声。
沈镜华斟一杯酒给她。
他低声说:“枪手因为等钱急用,告诉主使人,任务已顺利完成,所以,再也无人追究你的下落。”
“不,秦聪一定会找我,我三番两次想联络他,可是你的公寓接不通电话。”
“我是故意的,为了安全,只能变相禁锢你。”
“我非与秦聪联络不可。”
“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披露。”
金瓶看着他。
还有?
金瓶用手掩着脸。
她四肢僵硬,不知怎样,回到公寓里。
沈镜华叫她:“过来,我托人在巴黎拍了这片段回来。”
金瓶这时变得镇定,她来到他身边,看他播放录像。
虽然属于偷拍,影片质素极佳。
摄像机尾随一对男女进入一间店铺,店名叫“以玫瑰之名”。金瓶太熟悉这家小店了,它专门出售玫瑰香氛的沐浴产品,金瓶从前常常去。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9
那一对男女转过头来,原来正是秦聪与玉露。
他们态度亲昵,像一对夫妇,他替她挑选香皂。
有人问售货员:“今日几号?”
售货员答:“先生,是四月七号。”
日子是一星期前。
那人说声谢,镜头挪开一点,可以看到玉露隆起的腹部。
她已怀孕,且已超过五个月。
片段中止。
沈镜华说:“秦聪并非局外人。”
金瓶默不作声。
“你不是想脱离师门吗?你成功了。”
金瓶心已死,脸色灰败,她再也不表示激动。
过了很久,她问:“为什么?”
“金钱。”
“师傅没剩下钱。”
“谁说的?”
“律师。”
“你师傅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她生前曾嘱秦聪购买证券,多年来不是小数目。”
“在什么地方?我从没见过。”
“她把证券随意放在抽屉里。”
“我没有留意。”
“你心中没有那件事,眼睛就不会看得见,证券放在一张用玻璃砌成的梳妆台抽屉里。”
是,是有那样一张梳妆台。
“现在,都归到秦聪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终于说:“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相亲相爱。”
“人会长大。”
“我仍然深爱他们。”
“他们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于要取我贱命。”
“知道他人有多么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说:“她想得到秦聪,秦聪想得到遗产,只需说一声,我不会争。”
“这话,只有我一个人相信。”
“我会伤心,但是现在,整个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金瓶摇摇头:“随他们去。”
镜华重复:“随他们去?”
“镜华,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为着你的缘故,我已变成侦探。”
金瓶一言不发,回到寝室,熄灯。
一整个晚上,沈镜华守在门外,怕她哭泣,或是惊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匀,似毫无心事。
他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压抑过度,反而影响情绪。
天还是亮了。
无论当事人心情如何,太阳还是照样升起来。
金瓶转一个身。
镜华握住她的手。
她睁开双眼,像是要经过片刻才认得他是谁:“你没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没有做梦?”
“有,”金瓶说,“梦见自己在戏院门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见一个赤脚小女孩向我兜售鲜花,我想为她整束买下,可是却忘记带钱……”
“那只是一个梦,醒了有我陪着你,一切无恙。”
金瓶轻轻说:“早上尚未漱口,口气难闻。”
“是吗,我不觉得。也许,我俩到结婚的时候了。”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1:59
金瓶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我随时可以结束生意,让我们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度过余生。”
金瓶微笑:“多谢你的邀请。”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鱼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么?”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饮食,一同长大,怎么会短短时间,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声音里只有遗憾,却一点怨恨也无,真叫人不安。
“有一个叫岑宝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师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说:“我会成为你终生好友吗?如果会,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来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说,“镜华,多谢你照顾,我暂时不能接受你邀请,我还有一点事要做。”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我会无恙,你毋需担心。”
“你的头——”
“我已配备金刚不坏之身,你请放心。”
“齐天大圣在这世上生活也需资本,我替你存一笔钱到身边。”
金瓶嫣然一笑:“你对我真好。”
沈镜华把一张纸交给她,上面写着一个长岛的地址电话:“他们住在那里已有一段时间,省得你花时间找。”
金瓶与他拥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长岛,金瓶才知道证券可以那么值钱。
他们住在一间近海的中型屋子里,雇着两个佣人,用欧洲房车,排场、派头,同师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们对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经纪说:“这一地段本来很少出租,最近许多移民静极思动,决定回流,又不舍得将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与经纪人订了一年租约。
屋内已有简单家具,金瓶买了日用品便搬进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送来一盒礼物:“沈先生叫我来。”他真是神通广大。
盒子里有镇痛的线香,金瓶如获至宝。
她化妆成一个中年妇女,染发时才发觉右边鬓角已有一撮白发。她呆呆地看着镜子,良久不动。
白发在什么时候悄悄生出来?不知不觉,自手术之后,她像是老了二十多年。
也许,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认出来。
但是她还是化了老装。
受伤之后,少运动,她反而胖一点,很容易扮成为另外一个人。
黄昏,金瓶看见他陪她出前园散步。、
玉露衣着时髦,打扮得极为漂亮,头发剪短熨曲,贴在头上,精致五官更加显凸。她搽玫瑰色口红,穿黑色紧身衣裤,外罩大衬衫,并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没想到玉露如此开心。
她一脸从容,这个时候,如果她对金瓶说:“师姐,你回来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会相信。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0
玉露一向擅掩饰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料的时候,她会天真地笑出来,用那甜美的笑容掩盖一切。
金瓶记得好几次犯错,师傅正在严加责备,玉露忽然笑起来,连师傅这样的老手都忍不住叹口气:“笑,有什么好笑?”但终于也不再追究。
千万不要被这无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现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丰硕亮丽,金瓶只觉自己憔悴苍老。
接着秦聪出来了,看着园丁种花。
金瓶在对街看着他,他丝毫没有警惕,像是已经忘记他有敌人。
园丁种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壮观,金瓶却喜欢它。
秦聪曾经问:“这花不好看,又无味,为什么种它?”
金瓶当时没有解释,她喜欢石南在大石缝中生长遮住丑陋黄土的功能。
没想到今日他也在园子种这种默默低调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吗?
终于,他看到对面也有人在园子里种花。
他伸手打了一个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转屋内去了,并没有把她认出来。
秦聪竟然不认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来,笑声可怕,似狼噪,她连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无比的荒凉袭上她的心头,她低下头,受创后第一次落泪,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急急伸手抹去泪迹,怎么居然还会哭。
忽然听见有人对她说:“这个时候不适合种玫瑰。”
原来是邻居老太太,好奇地走过来做免费指导。
“你好,我姓兰加拉,你是什么太太?”
“我姓张。”
“你也是华人吧,同对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样。”
“对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见过他们?一定认得,真是漂亮的一对,承继了一大笔遗产,搬到这里来住。太太快要生养,照过B超,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几句话,无意中已将历史交待清楚,没想到他们一点顾忌也无。
“王先生告了长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爱。我做了香蕉面包送过去,他们很爱吃。张太太,你喜欢吃吗?我也给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种职业,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声,回转屋内,关上门。
电话铃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见是夏威夷群岛打来,一阵欢喜,连忙去听。
“金瓶,为什么到今日才与我联络,牵记极了,是否发生过意外?”
“我车祸受了重伤留医。”
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金瓶笑:“如果我不见一条腿或是两只手,你会否离弃我?”
金瓶听见他深呼吸的声音。
“我四肢健全,不过,头部受伤,做过矫形手术,现在漂亮得多了。”
他松一口气,一时间仍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