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家园's Archiver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0

金瓶同他说:“在适当时候,我会来探访你。”

“我给你传真图文过来。”

不多久,图片收到,原来是师傅的墓地,小小一块平地的石碑,上面刻着CL两个字,连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么分别?

她看过图片,用切纸机切碎。

金瓶点燃线香,闭目沉思。

黄昏,她去市集买水果,意外碰见他们两个人。

玉露双手捧着榴莲,大喜过望地叫:“聪,聪,看我找到什么?”

秦聪转过头去,低声说:“王太太,别扰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摊后边,距离他们不过十寸八寸,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见她。

金瓶想到她读过的鬼故事:一个人横死,他自己不知道,幽灵四处探访亲友,人家看不见他。他不明白:喂,为什么不理睬我?

金瓶摸摸自己手臂,难道,她已变成了游魂而不自觉。

终于,他们走开到另一角落。

售货员同金瓶说:“一共七元六角。”

还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账离去。

这时,玉露愉快地转过身子来,把手伸进秦聪臂弯:“今天满载而归。”

秦聪神色有异,强作镇定。

玉露诧异:“聪,什么事?”

“我看见了她。”他战栗。

“谁,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金瓶。”

玉露一听,面孔即时变色,她放下那一篮精心挑选的水果,与秦聪匆匆离开市集。

他们上车。

“你在哪里看见她?”

“就在店里。”

“她穿什么衣服,怎样打扮?”玉露紧张。

“我只看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烧一个洞。”

他痛苦地用双手掩住面孔。

玉露哼一声:“你不止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每晚她都会在你梦中出现。”

“不,我肯定刚才见到她。”

“为什么不与她打招呼?”玉露语气十分讽刺。

秦聪不再说话,他自身边取出一只扁瓶,打开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点扭曲,他顿时憔悴委顿,一脸悔意。

玉露把车驶出停车场,斑马线上有行人走过,她刹住车子。

秦聪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着斑马线上一个女子。

玉露吓一大跳,定睛一看,是一个年轻白皙、梳髻的女子,但绝对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车内的他们看一眼,牵着狗走过去了。

秦聪犹自喃喃说:“是她,是金瓶。”

玉露厌恶地说:“对你来讲,她真是无处不在。”

回到家,她一个人蹬蹬蹬走进屋内,气鼓鼓坐在客厅看海,等秦聪来哄她回心转意。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0

等了半晌,她气消了一半,秦聪还未出现。她走进书房,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身边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聪,醒醒。”

才下午三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时间,让她一个人呆呆地发闷,这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终于得到了他,是真的吗?这一具躯壳,叫她感慨。

“聪,聪。”她再叫他,一边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个滚,发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愿清醒,随便在何处昏迷都一样高兴。

玻璃茶几上还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药丸,都可以帮他速速进入无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脚,用力过度,她自己差点滑倒,连忙扶住墙壁,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她喘了几口气,站定,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看,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叫她寒毛竖起。

她转过头去低喝:“谁?”

“是我,王太太。”

原来是司机站在书房门口。

“太太,油站单子请结一结账,还有,上两个星期的薪水——”

玉露扬一扬手:“马上付给你。”

“太太,还有马利与康泰莎的薪酬。”

玉露说:“跟我到楼上拿。”

“是,太太。”

她走进寝室,拉开梳装台抽屉,取出厚厚一叠现款,数清楚了付给工人。

加上日常开销,所剩无几。

佣人递上各种账单:“王太太,都是最后通知,不付要剪线了。”

玉露索性把手上余款也递给她:“你到银行去一趟吧。”

“是太太,”佣人欲言还休。

“还有什么事?”

“太太,你得准备婴儿用品了。”

玉露发呆,半晌才说:“多谢你关心。”

“还有定期检查。”

“我知道,你出去吧。”

玉露疲倦地坐在床沿。

抽屉已经空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取现款。

柜位员同她说:“王太太,账上存款不足。”

“什么?”她愕然。

“账上只剩三百多。你看,王先生,上星期分三次取走了所有现金。”

玉露定定神:“呵,我一时忘记了,不好意思。”

她转身离去,孕妇,脚步有点蹒跚,碰到其他顾客,人家反而要向她道歉。

回到车上,她把自那些人身上取得的银包逐个打开检查。

真要命,北美洲居民全无携带现金的习惯,五六个钱包里头只得三两百元。

玉露气馁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下车,忽然脚软,几乎跪倒在地。

有一双突如其来的手臂扶住她。

“你没事吧,喝杯热茶。”

玉露觉得那声音亲切,见一杯熟饮递过来,不禁就势喝了一口,原来是西洋参茶。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1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太太和蔼亲切的笑容。

“我姓张,是你们对邻。”

玉露在阶前坐下,点头道谢。

这时,佣人自屋内出来扶起她进屋去。

秦聪已经醒来,在看报纸。

玉露冷冷问:“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聪抬起头来,十分诧异:“钱,你同我说钱?”

“是,账户都掏空了。”

“从来没有人嫌我花得多,师傅没有,金瓶也没有,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今日不同往时。”

“可是穷了?”他揶揄,“抑或,你不懂生财?”

“秦聪,你取走了七位数字。”

秦聪瞪着她:“你胡说什么?”

“你那些白色药丸要这么贵?留点给下一代好不好?”

秦聪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他指着玉露说:“你的口吻像小老太婆——啊啊,孩子要吃饭,哈哈哈哈。”

玉露掩住嘴,他说得对,她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手一松,她怀中的各类钱包落在地上。

秦聪看到,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街上做扒手?你逐只荷包去偷?真好笑,师傅与金瓶一去,你我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进一步逼视玉露:“抑或,你根本就是一个小窃贼,贼性难改,哈哈哈哈哈。”

玉露握紧拳头。

秦聪笑着走到地下室去打桌球。

这时,愤怒的玉露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冷冷看她。

“谁?”

她霍地转过头去。

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是有一双眼睛,秦聪说得对,是金瓶的眼,玉露背脊顿生寒意。

佣人闻声出来:“太太,你叫我?”

“没有事。”玉露精神恍惚。

“太太,你可要看医生?”

玉露坐下来。

不可能,她已彻底除掉金瓶,从此,金瓶再也不能把她比下去,秦聪属于她,师傅的遗产也属于她。

第二天,她到另一家银行去提款。

银行经理走出来:“王太太,王先生在上周结束账户,你不知道吗?”

“存款呢?”

“他已嘱我汇到香港的汇丰银行。”

玉露呆木地站在大堂。

“王太太,你不舒适?请过来这边坐下。”

玉露忽然觉得一片混沌,前边有一个穿白衬衫、牛仔裤的妙龄女经过,她奋力冲上前拉住人家手臂:“是你!”

那女郎转过头来,一脸讶异。

不,不是金瓶。

经理过来:“王太太,可是有问题?是否要报警?”

玉露站起来,红了双眼,她冲出银行大堂,赶回家去。途人看到一个孕妇像蛮牛般横冲直撞,只得敬畏地让路,玉露立刻驾车回家。

佣人都聚在厨房喝下午茶看新闻。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1

见到她站起来:“太太可有觉得地震?刚才天摇地动,震央在新泽西。”

立刻斟一杯热可可给她。

玉露强自镇定:“王先生呢?”

“他在书房。”

玉露走进书房,看见秦聪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六级地震震撼东岸,幸而损毁不重……”

听见脚步声,他说:“原来震动之前,地皮会发出巨响,像一列火车经过,接着,屋子开始摇晃,床不住颤抖,将我抛在地上。”

玉露过去揪住他:“钱呢?”

他讶异地看着她:“你沿途没有看到意外事件?你怎么口口声声就是说钱?”

“你五鬼运财,你把钱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推开她:“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银行说你已把钱全部提走?”

他冷笑一声,站起来,斟一杯酒:“也难怪你在师傅眼中没有地位,请看看你尊容,心急慌忙,唇焦舌燥地满口钱钱钱,换了是金瓶,一、会验明提款单上签名真伪;二、设法查看银行录像片段,看提款人到底是谁。”

玉露怔住,冷汗自背脊淌下。

“三、她会知道,秦聪若提走所有现款,他不会呆坐家里看电视。”

玉露这时也看出了破绽。

“还有,金瓶不会头一个就怀疑秦聪。”他感慨万千。

这个时候,他想到金瓶种种好处来。

玉露将脸埋在手中。

“那一点点钱,不过够付佣人薪水、水电煤费,我要来有什么作为?我认识金瓶那么久,她从来没提过一个钱字,你应该学习。”

玉露呆呆坐在一角。

他一声不响出去了。

把吉普车驶到路口,看见一辆小轿车前轮陷进路沟,驶不出来,司机是一中年太太,束手无策。

他下车来:“需要帮忙吗?”

她急急说:“所有紧急电话都打不通,我站在这里足足二十分钟。”

“不怕,我有办法。”

他自后车厢取出尼龙绳,一头绑在轿车头,另一头绑吉普车车尾,轻轻一拖,中年太太的车子重新回到路上。

“谢谢你。”

秦聪把绳子收起来:“你可感到地震?”

“就是有,心一慌,车子失控,滑落沟中。”

秦聪想一想:“这位太太是我家对邻吧。”

“是,”她微笑,“我姓张。”

“张太太,你小心,如无急事,还是立刻回家的好。”

张太太忽然问:“那你呢?”

“我?”秦聪耸耸肩,“我四处看看。”

他回到车上,把车驶走。

再次面对面,这次更近,他都没把她认出来。

金瓶悲哀地想,他的心中果然没有她,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知道她的样子变了,康复途中,丢弃许多旧时习性,容貌也随矫型改变。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1

但是至少他该认识她的眼睛。

他一向最喜欢轻轻抚摸她的眉与眼。

她呆了一会,把车驶回头。

是,提走所有款项的人正是金瓶。

对她来说,查到他俩的银行账户号码,扮秦聪,冒签名,都轻而易举。

她深知玉露小心眼,发现存款消失,一定心慌意乱,换了是她,也会阵脚大乱:就快生养,全无生计,家里男人又有不良嗜好。

玉露根本没有持家经验,这半年来只看见一叠叠账单以及一个魂不附体的男人,不由她不心怯。

钱不见了,钱去了何处?

玉露团团转。

金瓶在对面可以清晰看见她在客厅里摔东西。

金瓶摇摇头,师傅宠坏了她,玉露早已忘记孤儿院里的艰难岁月。

金瓶静坐下来看书,她手中拿着《呼啸山庄》。

有人按铃。

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玉露,面肿眼红,她哭过了。

奇怪,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一个买凶杀害同门师姐的坏人。

但是,师傅时时告诫他们:人不可以貌相,行走江湖,最需要提防三种人:美貌女子、小孩,以及老人,看上去越无辜越是厉害。

她问:“王太太,有什么事?”

“上次多谢你的参茶。”

玉露手上提着一篮水果。

“还有呢,请进来坐。”

她果然找上门来了,以为是陌生人,多说几句没有关系,话憋在心里太久,

不吐不快。

金瓶斟出一杯参茶,玉露一口气喝下。

金瓶看着师妹微微笑。

也许,师妹从头到尾都没有好好看清楚过她,玉露只知金瓶是她假想敌,打倒金瓶,她就可以做第一号,其他一概不理。

玉露忽然说:“这屋里有一股辛辣的香气。”

“呵,是我点燃的檀香。”

“从前,我一个亲戚也点这种香。”她说的是师傅吧。

金瓶心中叹息,粗心呵玉露,檀香平和,哪有这样迷惑。

玉露说:“张太太,你家居真简洁。”

金瓶又笑笑。

“我就快生养了,有点害怕。”玉露说出心事。

“今日医学进步,生育是平常事。”

“没有长辈照顾,我又无经验。”

“王太太,你有丈夫在身边,又有好几个佣人,比起我是好多了。”

玉露却仍然问:“万一有什么事,我可否到你家按铃?”

金瓶微微笑:“当然可以,邻居应当守望相助。”

这时,胎儿忽然蠕动一下,隔着衣服,都清晰可见。

“是女婴吗?”

“你怎么知道?有经验到底不一样。”

金瓶取出糕点招待。

玉露说:“张太太,与你聊几句舒服多了。”

“有空常常过来。”

她送她到门口。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2

玉露犹疑一下说:“你这里真亲切。”

金瓶看到师妹眼睛里去:“是吗?那多好。”

关上门,金瓶把客人喝剩的茶倒掉,洗净杯子。

茶里有什么?呵,不过是一种令人精神略为恍惚的药粉。

金瓶重新拾起书细阅。

那天晚上,秦聪满身酒气回到屋里。

他真怕有人通宵在等他回来算账。

到睡房一看,只见玉露脸色苍白,一身是汗,躲在墙角颤抖。

秦聪讶异地说:“钱不见了,也不需怕得这样。”

“不,我看见了她。”

“谁?”

“金瓶,金瓶在这间屋里,我听见她呼吸,看见她身影。”

秦聪忽然对金瓶无限依恋,他说:“那么,请她出来说话。”

玉露惊问:“那可是她的精魂?”

“她还是同从前一般清丽幽静吗?是否不说一句话,有无轻轻握住你的手?”

声音中无限缱绻,终于,变成呜咽。

这时,有辆黑色房车在他们对邻停住。

一个黑衣人下了车,司机立刻把车开走,大门打开,他走进去,门又关上。

屋主人说:“真高兴见到你。”

客人轻轻拥抱她:“不是亲眼见到你,真不放心。”

他走到窗前,看到对街去。

对面的小洋房地势比较高,晚上,开了灯,室内大致可以看得清楚。

这时,屋里口开着几盏小灯,不见有人。

“他们就住对面?”

“是,就这么近。”

“听你说,你见过他们?”

“仍然金童玉女模样,玉露越来越会妆扮。”

“看上去也愈发似你,很明显,她一直想做你。”

“为什么要做我?同门三人,大可相亲相爱。世上多的是资源,取之不尽,大把异性,可供挑选,她的世界何其狭窄。”

“今日我在飞机场,看到一个美貌洋女穿一件T恤,上边写着‘太多男人,太少时间’,态度轻佻但是正确。”他俩一直站在窗前。

不久,二楼寝室出现了两个人影。

那个高大的是男子,忽然伸手去推开女子。

“他们在争吵。”

“每天如此。”

“两个人并不相爱。”

“你说得对。”

“为什么还在一起?”

“他们不认识其他人,生活圈子只有那么大,除此之外,只有酒吧里的陌生人。秦聪最常见的人,是一个叫哈罗的小毒贩。”

“你都知道。”

“我曾跟他一天,他浑然不觉,师傅教的工夫,全丢在脑后。回程我故意把车子驶下沟,他还帮我拖车,完全不提防任何人,他是放弃了。”

黑衣客人转过身子来,他正是沈镜华:“你呢,金瓶,你的世界又有多大?你还打算花多少时间住在这间小屋里,盯着对邻一举一动?”

金瓶听了,毫不生气,她就是这点聪敏:知彼知己,愿意接受忠告。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2

“你说得对,我该走了。”

沈镜华有意外惊喜:“金瓶,你不愧是聪明人。”

金瓶微微笑。

是,她要做的已经完全办妥,她已撒下腐败的种子。

“几时走,就今晚好不好?”

今晚,明晚,没有分别。

“越快越好,金瓶,但愿你永远放弃复仇的想法。”

金瓶轻轻说:“我明白。”

“我真替你高兴。”

金瓶说:“待我去收拾一下。”

“我在楼下等你。”

金瓶所有的身外物,可放进一只旅行箧里,拎了就走,真正难以想像,她竟这样生活了整个月,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她摸一摸空白的墙壁,“我要走了。”她轻轻说。

她拎了行李下楼,沈镜华诧异地说:“你没有转妆?”

金瓶轻轻说:“做中年人无拘无束,真正舒服,我不想转回原形。”

沈镜华忽然指一指对面,“看!”

只见对面平房灯光全部亮起,佣人都已起来,人形晃动。

“出了事。”

这么快,如此经不起考验。

大门打开,一个女佣惊慌失措站在门口,像是等什么,接着,警车与救护车的尖叫响起,渐渐接近。

金瓶很沉着。

沈镜华握住她的手。

他低声说:“不要动。”

这时,有其他好事的邻居打开门出来张望。

金瓶轻轻说:“我们若不出去看看,反而受到嫌疑。”

镜华点点头。

金瓶去打开门,也张望一下。

只见穿睡袍的邻居议论纷纷,警车已经赶到。

“警察,让开。”

饮泣的女佣大声说:“杀了人,她杀了他。”

沈镜华见惯大场面,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禁有点寒意。

他略一犹疑,看一看身边人。

只见金瓶凝视对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晶光来。

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似尊石像,你可以说她全神贯注地在看一场球赛,也可以说是在看一场戏。

是,是她一手安排的戏。

她对同门师弟妹的性格、行动了如指掌,他们逃不出她手心。

沈镜华忽然觉得害怕。

难怪她愿意今晚撤走,原来她一早已达到目的。

沈镜华悄悄松开金瓶的手。

这时,警察与救护人员进屋去,用担架抬出一个人,接着,又有另外一个人浑身血污,被警察押着出来。

站在不远之处的邻居兰加拉太太惊呼:“是王太太,王太太杀王先生。”

玉露听见叫声,蓦然转过头来,神智不大清醒的她忽然笑了。

玉露一向会在最不适当笑的时候笑。

这一次也不例外,在警车蓝色闪灯下,她双目通红,一脸血污,那笑容更显得无比诡异。

忽然,她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什么。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2

“眼睛,”她尖叫,“眼睛到处追随我。”

她被带进警车内。

这时,邻居已被吓呆,也有人怕事,回转屋内。

那兰加拉太太一直喃喃说:“怎么可能,一直都是恩爱的一对,莫非遭到邪恶神灵的妒忌?”

警察一直工作到天亮。

金瓶不能在这个时候提着行李离去,只得煮了咖啡与沈镜华提神。

沈这时才缓缓回过气来。

接着,记者也赶到现场。

看样子闹哄哄起码要吵到下午。

沈镜华说:“大家休息一下吧。”

金瓶开了电视看新闻。

记者这样说:“……一个寂静的市郊住宅区发生命案,年轻的怀孕妻子因怀疑而杀死丈夫,邻居大为震惊,受害人已证实不治……”

金瓶不出声。

她坐在藤摇椅上沉思。

过了很久,沈镜华轻轻叹一口气:“罪有应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过去一看,发觉金瓶在藤椅里盹着了。

沈不出声,静静凝视这个女子。

他认识她吗?其实不。他愿意娶她为妻,与她生儿育女吗?他战栗,不,经过昨晚,他改变了主意。

金瓶忽醒转,看到沈镜华,微微笑。

她说:“我真不中用,怎么盹着了。”

大事已办妥,了无心事,自然松弛下来。

“咦,对面人群已经散去,我们可以动身,请唤司机来接。”

沈镜华打电话叫司机。

金瓶非常了解地看着他:“你可是有话要说?”

沈尴尬:“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金瓶笑笑。

他低声问:“下一站你到什么地方?”

金瓶调侃他:“到你家,见家长,办喜事。”

他不敢出声,手心冒汗。

忽然之间,他有点怕她。

金瓶叹口气:“你放心,我不爱你,也不会恨你,只会永远感激你。”

沈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她把脸靠在他强壮的胸瞠上。

沈落下泪来。

他知道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与这样一个女子在一起,终有一日惹恼了她,届时,她不动声色就置他于死地,他不知会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

他不再敢爱她。

司机来了。

他们上车离去。

小小的住宅区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警方用的黄胶带显示屋子内发生过意外事。

金瓶没有往回看。

沈镜华问:“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好好休息。”

“去何处?”

“我会同你联络。”

“记住,别忘了我。”

金瓶笑着点点头。

她的笑,再也不是从前那嫣然展开,自心底发放的喜悦。

受过伤的人,到底不能完全恢复本相。

他送她到飞机场,她的第一站是南往佛罗里达南滩。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2

最终目的地是何处,她没说,他也不问。

沈回到他的大本营。

他忽然觉得生活比往日乏味,酒不再香,糖不再甜,而且不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他瘦了许多,整日发脾气,又要关闭俱乐部重新装修。

一个比较大胆的女伴说:“沈镜华可是更年期了。”

一日,俱乐部打了烊,人人都走了。清洁阿婶正在打扫,她播放一卷陈年录音带自娱,沈镜华忽然回来拿一些东西。

他听见歌手如泣如诉地唱:“我再也不知为什么,其实不是我的错,相爱又要分手……”

刹那间,靡靡之音撞入他心头,他忍不住,蹲在一个角落,趁没有人看见,痛快地哭了一场。

没多久,亲人介绍一位娟秀的小姐给她,来往了三两个月,他就同意结婚。

约会的时候,他喜欢走在她身后三五步,看她纤细的腰肢。

她有时会转过头来向他一笑,他欣赏她不多话,他们举行了盛大婚礼。

意料之中,金瓶并无同他联络。

但是她看到了当地华文报上新闻。想送一件礼物聊表心意,不过,送什么给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也许,最佳礼物是永远失踪,不再去骚扰他。

她摊开报纸研究那小小照片。

身后有人问:“谁,谁的结婚照?”

金瓶转过头去,微笑说:“一个朋友。”

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岑宝生,金瓶最终回到他身边。

岑君体型清减不少,头发胡须都已修短,前后判若二人,惟一不减的是他的疏爽大方。

金瓶看着他笑:“我的运气真好。”

“无端端说起运气来,经过那么多,也不怨天尤人,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金瓶把报纸放下来。

“史医生怎么说?”

“他也救不了脸颊上若干神经线,说手术已做得无瑕可击,但是人工到底与原先的天工不一样。”

“疼痛呢,那电子控制镇痛内分泌可有用?”

“好多了,可以正常做人。”

她折好报纸,听见门外有人叫地。

原来是一帮孩子叫她出去放风筝。

金瓶欣然答允。

岑宝生重新摊开报纸,只见一段新闻这样说:“侨领沈镜华小登科,新娘系出名门,是著名中医师卓辉千金……

报纸在伦敦出版。

岑宝生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一个人等不及,结婚去了。

他笑笑放下报纸,去看金瓶放风筝。

她抬出一只大凤凰纸鹞,手工精致,颜色斑斓。与孩子们合作,正好风来,一下子翻上天空,不消一刻,已飞上半空,蓝天白云衬托下,翱翔天空,栩栩如生。

大家都看得呆了,拍起手来。

半晌,累了,把线辘交给孩子们。

他们缓缓把凤凰放下来,改玩西式风筝。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3

金瓶去淋浴,头上裹着毛巾出来,看见岑君还没走,她温和地坐到他身边。

“你可是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玻璃心肝。”

金瓶笑:“我还有水晶肚肠呢。”

“转眼间,你师傅辞世已经两年。”

金瓶黯然:“我还以为是周年,时间过得开始快了,这是人老了才会有的感觉。”

她觉得头重,解开毛巾,可以看到头部做过手术的痕迹。

“金瓶,我接到消息,玉露想见你。”

金瓶抬起头:“玉露?”像是一向不认识这个人,从来没听过这陌生名字。

“是,她终于明白到了,你尚在人间。”

“不,”金瓶微笑,“我早已死了,此刻的我,再世为人,从前的事,再也不记得了。”

“她在监狱中,最快要到二十二年后才能假释。”

金瓶忽然说:“让我们谈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咖啡价格又要上涨,恭喜恭喜。”

“这半年来你生活可还舒畅?”

“十分快活。”

“可会静极思动?”

金瓶笑:“你有生意转介?”

“想你帮忙才真。”

“是什么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岑宝生也笑:“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在著名的PB设计屋打工十年,合约届满,他自立门户,正要举行首次展览,PB控告他抄袭。”

金瓶想一想:“抄袭官司很难胜诉。”

“可是已下了禁制令,他不能开门做生意。”

“为什么这样大怨仇,可是一男一女?”

岑宝生笑笑:“我介绍这个天才横溢的设计师给你认识。”

“真没想到一个种咖啡的人会同艺术家做朋友。”

“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一些,生性活泼,你会喜欢他。”

金瓶忽然想到秦聪,她沉默不语。

前世的事老是干扰她的心灵。

黄昏,他们在海滩上烤鱼吃,拌一大盘杂果蔬菜,还有几瓶甜香槟酒。

吃到一半,金瓶说:“最近老是渴睡。”

“医生说是你身体的正常现象。”

岑宝生站起来,笑着说:“客人来了。”

金瓶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金发蓝眼的美少年,长相像希腊神话中的纳斯昔斯。

“请坐。”

他穿白衣白裤,轻轻坐下,自斟自饮。

“你有什么事可同金瓶讨论。”

“我有一叠设计图在PB处,她因此威胁我。”他十分懊恼,“她告我抄袭自己,多么荒谬。”

金瓶不出声。

一见少年,她已明白这是一男一女之间反目成仇的事,不易解决。

“设计可是已经制成样板?”

“她根本不打算采用,所以我才不予续约。”

金瓶问:“你打算把设计取回?”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3

“是的,请帮忙。”他向她鞠躬。

金瓶笑:“可否和谈?”

少年面色一沉:“我与她,没有什么好谈。”

这才是问题。

“也许,可以用一个中间人。”

“双方律师费已超过百万,谈来谈去,不得要领。”

岑宝生摇摇头。

“劳驾你替我取回图样。”

金瓶微笑:“我已洗手了。”

他一听不知多沮丧:“真不幸。”

金瓶说:“来,喝一杯。”

他已经喝空一瓶香槟:“不幸中大幸是,还能喝朋友最好的酒以及叫朋友听我的苦水。”

坐了半晌,失望渐渐减退,他告辞。

岑宝生问:“不想出手?”

“我这双手,不再灵活。”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表示支持她任何决定。

他不过是怕她日久生闷,无聊,无所事事,才建议她做些什么,她既然不愿意,也无所谓。

可是那个傍晚,金瓶已经在收集资料。

那金发少年在时装界叫坏小子罗林,从未正式上学,寡母在贫民区一间舞厅附近开一爿小小缝纫店,专门替小姐们修改衣裳,罗林自小就在店内帮忙。

真是传奇,十三四岁他便到城内学艺,碰到PB,一间叫波宝的公司,与主持人一拍即合,短短几年间各有所得,迅速名利双收。

今日,双方闹翻。

金瓶感喟,当年,她也急急向师傅争取更多,想与秦聪结婚。

岑宝生站在她身后:“人生充满颜色。”

金瓶转过头来:“看,波宝女士比他大十多岁。”

“你对时装可有认识?”

金瓶嗤一声:“对我来说,衣服但求整洁,穿暖,目的已达,余者一无所知。”

“那你会喜欢波宝及罗林的设计,看,”他指一指电视屏幕,“多么简洁,恰到好处。”

“可是你看售价!一件春装可买一辆车了。”

“廉价的不叫时装。”

金瓶说:“在外行如我看来,平平无奇,何必为那几张图样纷争,一定别有原委。”

必然是他想离开她,她却不甘心。

或是他想把名字加入公司做合伙人,她不允许。

总而言之,是条件谈不拢。

波宝公司总部在纽约第五街。

波氏身世也很巧妙,她随母亲改嫁,继父拥有一间小型制衣厂,继父去世,没有子女,由她承继那间厂,发扬光大。人生充满机缘巧合,是你的终归是你的。

照片中的波宝女士很明显,芳华早已逝去,眼角与嘴边都松弛下来,仍然穿着大低胸晚服,不甘示弱。

岑氏说:“我们到沙滩散步。”

晚霞如锦,孩子们在沙滩找贝壳,情侣靠在棕榈下喁喁细语,老人也不寂寞,大概在说当年事吧。

那天晚上,金瓶没睡好。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3

她梦见师傅在镜台前梳头,伸手招金瓶:“过来,有话同你说。”

她双手仍戴着白色手套。

她说:“越是最亲近你的人,越是会加害于你。”

金瓶想接过梳子,替师傅把头发梳通,有人伸手过来,接过那一把玳瑁镶边的梳子。

呵,是玉露,她笑笑说:“师姐,许久不见,你好。”

师傅问:“秦聪呢,就差他一个,为什么不见他?”

玉露悲切地说:“师傅,秦聪被金瓶害死,她得不到他,没人可以得到他。”

金瓶没有为自己分辩。

只听得师傅说:“呵,师门多么不幸。”

金瓶惊醒。

她靠在床上喘息。

抬起头,像是看见他们三个穿校服扮学生嘻嘻哈哈,在街头说笑吃冰淇淋穿插人群间,转瞬得手。

盗亦有盗,他们一直放过老翁老妇,还有,貌似贫病的途人。

她闭上眼睛。

金瓶伸手摸自己的面颊,已经没有知觉,耳壳除下,像耳环似放桌上。

她的心又刚硬起来。

第二天一早,岑园又来了一个客人,坐在露台上,一边吃茶,一边喃喃咒骂。

金瓶在梯间打量她,呵,是波女士到了,没想到两人都是岑宝生朋友,相识遍天下就是这个意思。

岑氏抬头,看见金瓶:“呵,我来介绍。”

波女士蓦然回首,一双碧蓝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她转怒为喜:“这样漂亮年轻的女友,老岑你可留得住她人与心。”

岑宝生没好气:“有人登上龙门穿金戴银之后,不愿再见旧时猪朋狗友就是怕这样的狗嘴。”

波女士笑说:“别见怪,我们几十年老朋友了。”

口口声声提着老字,叫岑氏无限尴尬。

岑宝生说:“波小姐,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为什么不退,你为什么不退,为何偏偏叫我退?”

“把图样扔回给他,忘记他,岂不是好事?”

“我不做这种好事。”

“卡拉已经贵为郡主,你不宜再加追究。”

卡拉,卡拉又是谁?

波女士不出声。

岑宝生向金瓶解说:“卡拉是波的独生女。”

呵,母女共恋一人。

“是,卡拉嫁得很好。”

“现在,她叫希腊的卡拉,丈夫虽然没有国土,但光是名衔,已经叫人艳羡,若非罗林撮合,还没有这样好的结果。”

金瓶坐在一旁不出声。

太凑巧了,这像是一台戏,由岑宝生导演兼合演,叫剧中人说话给金瓶听。

金瓶但笑不语。

岑氏说:“怨家宜解不宜结,不要再计较了。”

波女士恨恨地说:“我把他自舞女堆里捡垃圾般捡出来,教他养他,他知恩不报,还顺手牵羊。”

金瓶站起来,轻轻走开。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4

花园里种着芬芳的蛋黄花,金瓶摘一把在手,深深嗅着,又采一朵大红花,别在耳边。

波女士说的都是事实,那罗林的确不像话,但他既然有个绰号叫坏小子,大抵也不算虚伪,她们母女那么喜欢他,当初一定有所得着。

金瓶叹口气。

波女士要走了:“我只想听他说声对不起。”

女人有时真奇怪。

对不起有什么用,青春不再,心灵结痂,自尊难挽。

“客人走了。”

“来去匆匆。”

“是,她在纽约还有事要忙。”

“宝生,这次你难为左右调解。”

“真希望他俩可以庭外和解,莫再令律师得益。卡拉早已嫁人,亦已怀孕,孩子冬季出生,贵为女大公,还有什么恩怨。”

“凭波女士的名与利,亦不愁找不到更好的男伴。”

“所以,还咬牙切齿干什么!”

这些话,其实都说给金瓶听。

这时金瓶摊开手,她手中一套胶模子,上面印着五六把钥匙印。

“咦,”岑宝生大乐,“什么时候下的手,你根本没有接近她呀。”

金瓶微微笑,又在波女士喝过的杯子,套取了她指模。

“我到纽约去一趟。”

估计那套设计图一定放在公司里头。

过两天,金瓶在波宝公司接待处出现。

波女士百忙中亲自迎出来:“宝生的朋友即我的朋友。”

“我顺道来取时装展览入场券。”金瓶微笑。

“我即时叫秘书替你登记。”

她招呼金瓶在宽敞的私人办公室内喝茶。

金瓶悠闲地四处打量。

秘书催过几次,叫她开会,金瓶告辞。

那个黄昏,波宝的总电脑忽然瘫痪。

主管大叫:“快召人紧急修理,十倍人工,在所不计。”

“修理人员已经下班。”

“救命!”

“慢着,电话有人听。”

“快请他来。”

“他十五分钟就到。”

众人松口气。

那时,天已经黑了。

人类科学再进步,看到天黑,总还有心慌的感觉,起早落夜,做了一整天,又渴又倦,都想回家。

有人说:“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不管了,最多明天早些回公司看个究竟。

波女士要参加一个慈善晚会,非回家装扮不可,派助手及秘书驻守公司:“一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十五分钟内,写字楼里的人几乎走清。

修理员到了。

那年轻嚣张的助手头也不抬:“总机在大班房里。”

秘书带他进去。

忽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她立刻接听,是爱侣打来,她转背低声说:“你在家再等一等,我马上回来。”心神荡漾,巴不得自窗口飞出去。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4

收好电话,她煞有介事问修理员:“什么事?”

修理员微笑:“插头松出来。”

顺手插好,屏幕上立刻图文并茂。

秘书松口气,立刻用电话同上司报告:“已经修好。”

修理工人收拾离去。

她取起手袋,这下子可真的下班了。

走到大堂,发觉那名助手早已离去,玻璃门外还有两个修理人员在等。

秘书诧异:“你们干什么?”

“修理电脑。”

“呵,已经做妥,没事了。”

大家都松一口气,再也无人追究来龙去脉,左右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目的不过是赚取薪水。

秘书启动警钟,锁上大门。

她当然不知道一转背听电话之际,那冒牌修理人员已经打开了她老板的夹子。

夹子在橱内,先用钥匙打开柜门,再用左手大拇指指纹在小型电脑荧幕上核对,夹子自动打开,金瓶早已得到钥匙与指模。说也奇怪,夹子里只有一卷图样,其余什么也没有,可见对图样是多么重视。

待秘书转过头来,大功已经告成。

那修理工人,当然是金瓶。

她在街角打了一个电话给罗林。

他身边隐隐有音乐声,一听是她,他立刻说:“我立刻出来见你。”

他们约在横街相熟的小小酒吧。

罗林戴一顶绒线帽子遮住耀眼的金发。

走进酒吧,他四处张望。

“这里。”有人举手招呼。

他一看,见是岑宝生,过去紧紧握手。

“你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女伴有无同行?”

一个少年转过头来微笑,罗林吓一跳,以为有人交友条件已变,可是稍一留神,便发觉那双眼睛属于金瓶,他朝她点头。

这时,岑宝生轻轻说:“罗林,你看这是什么。”

他取出图样交给他。

那坏小子当然认得,忽然泪盈于睫。

“罗林,她把画还给你,只想听你一声道歉。”

他忽然释然,官司的劳累,恩怨的包袱,都叫他不胜负荷。

他也想结束此事。

他点点头。

“去,去说声对不起,她在华道夫酒店为共和党筹款,人多,不会叫你难看,去邀她跳舞,道完歉就可以走。”

他哽咽:“谢谢。”

他把图样抱在怀中,离开酒吧。

岑宝生说:“金瓶,我们喝一杯。”

金瓶干杯:“凡是与知己一起享用的皆是好酒。”

“说得好,金瓶,你怎样得手?”

金瓶微笑:“人们对时间观念根深蒂固……吃顿饭约一小时左右,更衣约二十分钟,做得太慢,旁人会不耐烦。开锁,约莫需要三十秒,手快是秘诀,若在五秒内完成,一般人的感觉是没有可能,便会疏忽。”

“呵,秘诀是快。”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4

“做生意也要快,这叫着先机,拔头筹;领导,莫跟风。”

岑宝生点点头。

“我们走吧。”

那一边,换上礼服的罗林出现在舞会里,他在人群中找到穿金黄缎子大篷裙的波女士。

她看到他,一呆,身不由主,被他带到舞池。

“你来做什么?”

“我特地来道歉。”

“什么?”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对我的恣意放肆,我深感歉意,我衷心赔罪。”

想到他自己的出身,多年艰苦挣扎,这个女子给他的帮助,今日,她又愿意让步,他双目通红。

她愣住半晌,没有流泪,但是舞步踉跄,她点点头。

“我原宥你。”

这时,宴会嘉宾鼓起掌来:“致辞,致辞。”

他们把波宝拥上台去,她在台上往下看,那金发美少年已经离去。

不愧是老手,她抑扬顿挫地把一早准备好的讲词读一遍,忽然,她开始饮泣。

众人大声鼓掌。

这时,金瓶已在岑宝生的私人飞机上休息。

她忽然说:“宝生,你不怕?”

岑抬起头:“怕什么?”

“怕我偷你的财物。”

他大声笑:“我的即是你的,我不会偷我自己的东西,你也不会。”

金瓶知道她找对了人。

她闭上双目假寐。

岑宝生轻轻说:“能够原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金瓶不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型十二座位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飞过,漆黑一片,金瓶却不觉惊惶。

她握住岑宝生的手。

“金瓶,我们结婚吧。”

金瓶点点头。

他与她都没有亲人,都不打算邀请朋友。

相识遍天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万一挂漏,反而不美。

他们只打算在当地报上刊登小小一段结婚启事。

金瓶决定送自己一件大礼。

她把沈镜华给她的头发样拿到化验室去。

她很坦白:“我想看看,这绺头发的主人与我有否血缘关系。”

化验人员答:“那很简单,请你也留下一绺头发。”

金瓶回家等待消息。

举行婚礼那日上午,她接到化验报告。

“两缕头发绝不相同,你与那人毫无关系。”

金瓶只啊了一声,挂上电话。

沈镜华找错人了,她与齐教授并非父女。

主婚人催她,金瓶套上当地人叫嫫嫫的宽身花裙走到花园。

岑宝生替她套上一枚简单金指环。

孩子们一字排开,载歌载舞,园子里酒香花更香,金瓶微微笑。

她有心事,岑宝生何尝不是。

他一早已把头发样换过,何必节外生枝,失去的早已失去,存活的也已侥幸活下来,世上只有她与他岂非更好,要一大堆亲人来干什么。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5

他把塑料袋里的头发换过,且莫管齐础是否同金瓶有血缘,他根本不想知道。

金瓶最终拿到化验室的,是他岑宝生的头发,他要保护妻子。

他们驾车到山上,热带雨林郁葱葱遮住整个平原,他说:“这片土地,我赠与你。”

金瓶点头。

接着半年,她什么也没有做,守在家中,看书、写字,教孩子们折纸,做手工。

时间过得很快,黎明即起,转瞬亦已黄昏,她与丈夫形影不离。

初冬,她同他说:“宝生,我有一件事要做。”

他想也不想:“我陪你去。”

“这件事,不需要人帮忙。”

“我不会放心。”

“大江南北,我走了多少路,我有我本事。”

岑氏沉默。

“还有,别派人盯着我。”

“若不让司机、保姆跟着一起出发——”

“嘘……”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隔了很久他才说:“奇怪,遇见你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金瓶微微笑。

她一个人动身,是去见玉露。

监狱里人员看着她良久,这样说:“岑太太,你的名字并未在探访名单上。”

“我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

“你需重新申请。”

“需时多久?”

“我们会尽快通知你。”

对方已不想多谈。

金瓶啼笑皆非,每次她想循正当途径,奉公守法做一件事,可是总是困难重重,诸多阻挠,真不明白普通百姓怎样办事。

她不得不拜访著名律师朋友,托他找到有力人士,取到探访权。

五个工作天就这样过去。

岑氏在电话里静静问:“见到人没有?”

“还有些手续要办。”

“做什么消遣?”

“观光。附近有一家军器博物馆,杀人武器非常先进,原来B6隐形飞机外身罩有避雷达薄膜,每次执行任务返回地面,都需小心修补,像女性补妆一样。”

岑宝生笑。

“我第一次想家,从前没有家,无家可归,无家可想。”

第二天一早,律师给她消息。

“当事人愿意见你。”

金瓶松一口气。

“她不是危险罪犯,那意思是,相信她不再会对其他人安全构成威胁,故此你们可以在独立房间说话。”

金瓶点点头。

“岑先生来过电话,嘱咐派人照顾你。”

这次金瓶没有拒绝。

随行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退休前,曾在监狱任职。

金瓶终于见到了玉露。

玉露轻轻坐到她面前。

两个人的样子都变了,彼此都觉得,在街上偶遇,一定认不出来,会得擦身而过。

只听得玉露轻轻说:“知道你要来,整天吃不下饭,紧张得不得了,现在倒好了。”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5

金瓶没想到她那样愿意讲话,心情那么平静。

“我在这里,有几个好朋友。她们主办一个受虐女性会,我也是会员之一,我正修读法律课程,律法这件事,十分有趣。”

她似真正释放了自己。

“反正要在这里度过终生,不如安安静静生活。”

她的身型宽壮一倍以上,双手粗糙,但是她不再在乎。

终于,话说到正题上去。

金瓶问:“什么时候,发觉我还在人世?”

“是秦聪告诉我。”

“什么?”

她很安静,笑一笑:“秦聪双手握着刀柄,想把它拔出来,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他说:‘金瓶,我知道是你。’我当时知道,你其实就在我们身边。”

金瓶轻轻问:“师傅怎么说?”

“师傅说,残害同门,罪该万死。”

玉露忽然又笑了。

嘴巴一咧开,可以看到她少了几颗牙齿,乌溜溜一排洞,有点可怕。

“师姐,托你一件事。”

“必定替你办到,你说吧。”

这时,狱卒踏前一步:“时间到了。”

随行的中年太太立刻说了几句话。

金瓶催她:“快讲。”

“我有一个女儿。”

金瓶一怔,是那胎儿,托世为人,已经生了下来,遇风就长。

“她在哪里?”

“此刻由福利署托管,请代为照顾。”

“我会找到她。”

玉露又一次在不应该笑的时候笑出来:“请善待她,视她为己出,并且,不必告诉她出身,不用提及我存在。”

金瓶点头:“遵嘱。”

这时,闸门打开,制服人员来带走玉露。

她向师姐深深鞠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金瓶明白了。

她见她,是叫她照顾那幼儿。

离开监狱,门外有一辆黑色大车在等她们。

车窗放下,是岑宝生。

金瓶立刻坐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律师很快找到了那幼儿。

她已经一岁多,寄养在一户指定人家,那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住在紧逼的公寓。

金瓶去探访她:

她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个子小小,穿一件旧T恤当袍子,赤脚,足底有厚茧,显然从来没有穿过鞋子,乌黑浓发纠结一起,看上去似流浪儿童,但是她有特别白皙的皮肤,以及一双明莹的大眼睛。

金瓶蹲下:“过来。”她轻轻用中文叫她。

那孩子听懂了,转过身子,看着金瓶。

金瓶微微笑:“你跟阿姨回家好吗?同阿姨一起住,阿姨教你读书。”

那孩子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雪白小小乳齿。

金瓶站起来,对律师说:“赶快办理手续,我要把孩子带走。”

律师答了一声是。

金瓶与岑宝生到公园散步。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6

天气冷了,她穿着一件镶狐皮领子的大衣,仍觉得寒气逼人,刚想走,看到一辆空马车,忍不住拉着岑宝生上车。

马夫给他们一张毯子遮住腿部保暖。

岑说:“那小孩长得同你师妹一模一样。”

“是她所生,当然像她。”

“将一个小孩抚养成人是十分重大责任。”

“我不接手,她也会长大,我已答应她母亲。”

蹄声踏踏,马车走过池塘,惊起几只孤雁。

“这么说,你是已经决定了。”

“我亦尊重你的意见。”

“岑园一向多孩童进出,添一个不是问题,将来你打算怎样向她交待身世?”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其实还有折衷办法,把她寄养在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家庭里,比由你亲手抚养更加理想。”

他不赞成。

金瓶微微笑。

“真想不到你会反对。”

“我在大事上颇有原则。”

“愿闻其详。”

“金瓶,这个孩子的生母杀死丈夫身陷狱中,你怎样向她交待?”

“也许,我的身世也与她类似,只是没有人告诉我。”

岑宝生叹口气:“既然你都衡量过了,我也不便反对。”

“我早知你不会叫我失望。”

她用双臂把他箍得紧紧,岑宝生又叹一口气。

岑园,从此一定多事。

第二天,岑宝生先起来,他与律师在书房见面,签署文件。

片刻金瓶跟着出来。

“今日已派人接她到儿童院居住,由专人照料,直至文件通过。”

“他们怎样评估这个孩子?”

“发育正常良好,聪明、善良、合群,愿意学习,笑容可爱。”

岑宝生点点头。

“她在监狱医院出生,”律师感喟,“一般领养家庭一听便有戒心。”

岑氏说:“那也不表示她不应有个温暖家庭。”

“岑先生岑太太,我很敬佩你们。”

岑宝生看妻子一眼:“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金瓶轻轻说:“你同你那些朋友打个招呼,叫他们快些办事。”

岑宝生点点头。

他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

当年他邂逅她师傅,伊人没有留下来,他遗憾了十年。然后,她终于回头,但已经病重,他陪她走了最后一程。

一年前,最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一日,他视察工地回来,满身汗污,自己都觉得身有异味。吉普车到达家门,管家迎出来,告诉他,有客自远方来。

他一愣:“谁?”

“是那位叫金瓶的小姐。”

“他们三个人一起吗?”

“不,只有她一个人,我已招呼她到客房休息,她——”管家欲语还休。

“她怎样?”

“她很瘦很憔悴,仿佛有病。”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6

岑宝生耳畔像是打了个响雷。

呵,病了,像她师傅一样,受了伤,最终回到岑园来。

岑宝生十分庆幸有个地方可以给朋友休养。

他说:“立刻请陈医生。”

管家去了片刻回来:“陈医生在做手术,一有空马上来。”

他脱下泥靴,上楼去看客人。

只见金瓶和衣侧身倒在床上,背影瘦且小。

他轻轻走近,她没有醒转,做她这一行最要紧便是警惕,她一定是用过麻醉剂了,能够对岑园那样信任,他十分安慰。

他轻轻掩上门,吩咐管家:“到六福中菜馆去借厨子来工作几个星期,把看得到海景的房间收拾出来。”

他淋浴梳洗,刮清胡须,忽然嗤一声笑出来,自嘲地说:“老岑,做回你自己吧,大方磊落多好,反正再妆扮,也不会变成英俊小生。”

他坐下来沉思。

他们同门之间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三个人原先形影不离,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负伤出现。

陈医生到了。

金瓶还没有醒来。

陈医生有怀疑,立刻推开房间,岑宝生有点焦急,可是他随即看到金瓶转过身子来。

她瘦削面孔只有一点点大,不知怎地,脸颊有点歪。

陈医生细细问:“你什么地方受过伤?”

金瓶细细说出因由。

陈医生仔细替她检查,岑宝生越听越脚软,背脊叫冷汗湿透。

金瓶能够生还,真是奇迹。

说完了,她仰起头说:“想吃碗粥。”

管家刚好捧着小小漆盘上来。

陈医生与岑宝生走到书房。

他说:“这种手术当今只有三间医院做得到,病人再世为人,不过她需要好好接受心理辅导。”

岑宝生跌坐在椅子里。

“她用麻醉剂镇痛,长此以往,会变瘾君子,我会替她用电子仪器调校内分泌,让身体自然应付。”

金瓶就这样住了下来。

岑宝生第二个问题也没问过:你的师弟及师妹呢,仇人是谁,以后打算如何……

她不说,他也不问。

当然也绝口不提“你想住多久”,就这样,一直到结婚。

现在,她要领养一个小女婴,这已是第三代了,师徒竟与岑园有这样的缘分。

岑宝生见过金瓶对秦聪的款款目光,不不,他不会妒忌,很明显她已再世为人,那部分记忆,可能早已在手术中切除。

岑园开始整理育婴室。

幼儿用品由专人逐一添置,样版摊开来,金瓶总是选择比较简单实用、色素低调那种,与岑园格调配合,这一点,与她师傅大不相同。

岑宝生提醒她:“律师问,她叫什么名字。”

“啊,早已想好了。”

岑不觉好奇,笑问:“叫什么?”

“在岑园长大,就叫岑园吧。”

名滟 发表于 2007-7-31 22:06

“咦,好名字,既自然又好听。”

不久,那小女孩由专人送到。金瓶亲自去接她。

短短几个星期不见,孩子头上生了一些癣,敷着药,穿着不合身的纱裙。

金瓶走过去蹲下:“你还记得我吗?”

那小孩凝视她,忽然点点头。

金瓶将她抱起来,紧紧拥在胸前。她体重比一般同龄小孩要轻得多,金瓶觉得她抱起的是童年时自己。

“请陈医生来一趟。”

金瓶把孩子带入屋中,同她说:“以后,这是你的家,”她像是对自己说话,“这个家,永远是你的避难所,外头无论怎样风大雨大,门一直为你而开。”

医生来了,细细替孩子检查。

结论是:“略有皮外伤,敷了药无恙,注意卫生饮食。”

金瓶不住点头。

“小小一个孩子,已经住过好几个寄养家庭,心灵一定受到震荡,需要好好照料。”

“长大后会有不良记忆吗?”

“她不会有具体记忆,但是内心可能缺乏安全感。”

金瓶一直抱着孩子。

她打了一通电话。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孩子已经在我这里。”

这是叫玉露知道。

她每日亲自照料这个孩子。

她们两个人成为伴侣,形影不离。

她亲自替幼儿剪头发修指甲沐浴,半夜小孩惊哭,她把她拥在怀中,不声不响,轻轻拍打。

岑宝生十分讶异,长年累月这样,绝非一时兴趣。

幼儿渐忘过去,日长夜大,头发乌亮,皮肤细洁,穿着蓝白水手服,像脱胎换骨,十分可爱。

一日半夜,金瓶蓦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间坐着想了一会,记忆才纷沓而至。

她忍不住走到邻室,捧起小孩的脸,幼儿醒来,“咦”的一声。

金瓶轻轻问:“我是谁?”

孩子答:“妈妈。”

金瓶又问:“你是谁?”

孩子答:“宝宝。”

金瓶满意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又再睡熟,一直到天明。

她不知道岑宝生站在门边,把一切看在眼里。

为了腾出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他把生意责任下放。

一日,他十分无意地向金瓶提起:“我差胡律师送了一张照片进去。”

金瓶一听,一阵麻意自头皮渐渐降落到手指尖。

她转动有点僵硬的脖子,轻轻问:“谁的照片?”

“小岑园的近照。”

“给谁?”

“我托胡律师带进去给她生母看,好叫她放心。”

金瓶耳畔嗡一声:“照片已经送进去了?”

“是,她看过之后,十分高兴,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我明白了。”

金瓶面色转为煞白。

“这件事,你事先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岑表示讶异:“我现在不是同你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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