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过来粗暴的推开她们,然而手指快要碰到白螺的时候,半空蓦的有白影掠过,狠狠啄了他的手,痛得刽子手大叫一声。白螺已经退开了一步,那只叫雪儿的鹦鹉施施然的飞落她肩头。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是惨淡的,静静凝视着场中的苏盈,手指用力握紧,几乎掐入肌肤。白鹦鹉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翻涌的心绪,显然吓了一跳,全身的毛一下子蓬松,抖动了一下,立刻警惕的立了起来,左右警视。
??“白姑娘,多谢相送……今世之恩来不及报答,待得来世苏盈一定结草衔环。”颈后的牌子被拔掉,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镇定自如的,苏盈跪着缓缓躬身一礼。
??“哭啊!快哭叫啊!——臭婆娘,嘴硬什么呀!”周围的闲人本来想看一场好戏,却不料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般刚强,心下有些没有看到好戏的失望,纷纷大叫。
??苏盈倔强的藐视着那些看客的冷嘲热讽,不再看任何人,闭起眼睛跪直了。
??白螺脸色雪白,手指不自禁的探入袖中。
??“别冲动。”忽然间,人群中,一只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肩头。雪鹦鹉飞了起来,然而看到了那个黑衣劲装的青年,却咕咕叫着,落到了对方肩上,亲热的扑闪翅膀。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似乎已经知道万人中按住她肩膀的是哪一只手。她的手从袖中松开,然而脸色却是苍白的。
??“尘心一动,插手红尘俗事,你多年清修便全毁。”黑衣男子按着她肩头,轻轻道,眼睛却看着场中,叹息,“螺儿,你定力依旧不够。”
??“时辰已到,行刑!”此时,闻得场中一声锣响,监斩官令箭落地,刽子手大刀扬起。
??白螺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她只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啸,仿佛风声吹过——她知道,人血从腔中喷薄而出的时候,那声音就是如同风声。
??周围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显然刽子手那一刀干脆利落,让大家过足了眼瘾。
??“走吧,已经死了。”身后,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旧闭着眼睛,随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脚,惨然道:“可是……她真的冤枉……为了那一个男人赔上一条命。她、她心里的那种‘力’,并不在我们之下。”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黑衣青年脸色冷肃,看着她,静静道,“我们并不是替天行道之人,螺儿,你这次忘情了。”
??白螺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叹息:“如果二师兄在就好了……”黑衣男子蓦的低下头去,许久不答话。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并不该死。”许久,仿佛是承诺般,她慢慢一字字道。[/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6 编辑 [/i]] [size=4]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气氛凝滞。小姐的病忽然转剧,这几日已经沉沉不起,虽然大夫说是痨病急转直下,然而,只有贴身嬷嬷和母亲知道内里究竟。
??薛大夫几年来已经用尽了方法,只没有试过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阴毒龌龊而拒绝服用的任性小姐,在这个生死关头,居然点点头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药!趁热吃了,病才能好。”
??午时四刻,夏芳韵在帐中已经咳得背过气去,父母相对而泣,知道病势凶险,宝贝女儿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寂静中,嬷嬷却从外面接过了小厮快马带回来的药,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吃药了!吃了就会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然而生命之火黯淡的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体质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女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坚持说自己冤枉……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
??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
??行人匆匆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
??“螺儿,你听外面人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黑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出去——螺儿,那花是你新养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如坟中女子的心地。
??簇拥着死去女子的陵墓,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size] [size=3]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溟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size]
金合欢
[size=4]暮春的傍晚。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春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子又要挨骂了。”见女子柔顺的听任自己将衣服给她加上,黄衫丫鬟兰儿进一步劝说,一边将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
然而,那个被称为“紫檀夫人”的女子并没有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近在咫尺的人说了什么话,眼睛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庭院中那棵金合欢树。
雨渐渐地转大了,那棵树静静地在那里,然而每一阵风过,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黄的叶子和凋零的残花——那是很奇异的花儿,丝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红白色的针。
一朵一朵,无声无息的在狂风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过是春暮夏初,这棵树居然已经开始大片的掉叶子了……看来,这株合欢花,也是活不长久了。
风猛烈了起来,浓密的雨云汇集过来,乌压压的盖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际登时黯淡了起来,黑沉沉宛如深夜。兰儿见贵夫人不肯动身,无奈的叹气,继续劝:“夫人,雨下的大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么?”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荡荡,似乎根本没听见,毫无反应。
“夫人……回去罢。等一会儿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过来呢——唉,天气变得快,不知道白姑娘还来不来了。”兰儿低声劝着,扶住丽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来,轻的宛如一片叶子。
兰儿扶着她起身,轻轻道:“我们回房去歇息,风雨这么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语未毕,只听嗑啦啦一声响,天地一片雪亮,惊雷闪电便交织成了一片。
兰儿不自禁的吓了一跳,想立刻扶着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时,忽然发现痴痴呆呆的紫檀已经不在她身侧,居然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檐下,怔怔的盯着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点,然后似乎有知觉般的,缓缓抬头,看向庭院里面那棵金合欢树。
雪亮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地劈下来,宛如刺刀一次次砍开黑幕。雨蓦然间下得非常大,噼里啪啦的声音淹没了一切,闪电下,天地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帘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然而,但是在闪电照亮廊下的刹那间,丫鬟惊恐地看到,夫人脸上忽然间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诊断为患了失心疯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对外界一切毫无反应——可就在方才那个刹那,雪亮的电光映照下,贴身丫鬟兰儿看见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脸上、闪过极为可怖的神色!
仿佛无风自动,那件一抖珠的披风从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来。看到夫人扭曲的面容,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恐惧抓住了兰儿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脱口惊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声来,紫檀夫人陡然间抱住了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声音凄厉而疯狂。
“夫人!夫人!”兰儿惊惧交加,看着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态的尖叫着、将头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却发出令人可怖的光芒,惊栗而疯狂。丫鬟惊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想过去抱住夫人,但是心里又有些害怕。
——今日云少爷带了池砚出去办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无端端的发起病来,如今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很大,风也在呼啸着,暗夜里,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闪电不时的从天幕中劈下来,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点四溅开来,零落的散着一些凋零的金合欢花。
然而,紫檀夫人却对着外面的雨帘和闪电惊叫起来,失控般的抱住头,一连声的尖叫着,撞向廊下的柱子。
兰儿踏上一步,然而看见夫人的眼神,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一连后退了三步。
“铎铎,铎铎。”雨夜中,忽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谁…谁?”兰儿心里一冷,颤声问。
敲门声是从庭院的偏门上传来的——这么晚了,是谁大风大雨的还过来?云少爷此时大约回不来,即使回来也,也不会走偏门——是谁,在敲门?
“铎铎,铎铎。”叩门声再度响起,不徐不缓。一个声音清凌凌的:“是我,白螺。兰儿姑娘么?——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过来了。”
“白姑娘……”兰儿蓦的舒了一口气,记了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冲到侧门边,一把拉开了门闩,“夫人、夫人她今天……”
黄衫丫鬟惊惧交加的神色显然引起了门外来访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进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伞,雨水从伞上急急流下,在青砖地上蜿蜒,如一条小蛇般游走。
“紫夫人怎么了?”一进门就听到了可怖的尖叫声,雷电隆隆之中,白螺脱口问来开门的丫鬟,一边将带来的东西往游廊椅子上一搁,疾步走了过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过来,只是自顾自的一声声尖叫,崩溃般的用头撞击着柱子,满额的血,闪电瞬忽照亮她的脸,凄厉可怖。
“紫夫人,镇静一点!镇静一点!”在紫檀将头再度撞向柱子时,白衣女子迅速的制住了她,用力扳住了丽人的肩,只是往对方脸上一望,便立时回头对兰儿道,“去!快去拿一些酒来!快去!”
兰儿此时方才得了主意,连忙点头,拔腿往厨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挣扎,然而纤弱的身子却在白螺的腕下动弹不得,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雨夜,一叠声的尖叫着,发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来了!”兰儿提着裙子从廊上跑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开封过的酒,“只有这一瓶雄黄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只是腾出手,用力压住紫檀夫人的双肩,制止她的疯狂举动,对着旁边的丫鬟沉声喝道:“给她喝!——给她灌一点酒下去。快!”
兰儿迟疑了一下,但是依旧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雨帘,嘴里依旧是一声声的叫着,眼神疯狂激烈。兰儿将酒对准她张开的唇灌了下去,尖叫声停止了,紫檀夫人剧烈咳嗽起来,身子挣扎着,头扭来扭去的,拒绝喝酒。
然而白螺秀气的手却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双肩。兰儿和她齐心协力,终于让夫人喝下酒去——虽然紫檀夫人呛住了一会儿,又吐出了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那骇人的惊叫终于是止住了。
雄黄酒显然发挥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闪电下,眼神茫茫然,却不再有那样激烈可怖的举动,有些醉意的定定看着外面。
[/size] [size=4]天呀……”兰儿这才松弛下来,一松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廊道上,摔成数瓣,她瘫坐在椅子上,外面飞溅的雨水濡湿她的长发,她带着哭音尖声问,“夫人疯了吗?她、她这些年一直安安静静的——今天疯了么?天呀,夫人疯了!花开了,夫人也疯了!”
“闭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发作吗?”在丫鬟失去控制前,白螺厉声喝止。兰儿一惊住了口,然而许久,才颤抖着过来,拿出手绢,替紫檀夫人擦去额上血迹,低声问:“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么了?”
“歇斯底里。”白螺接过手巾,小心的放开紫檀的双肩,看到她安静下来不再乱动,才松手开始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疯的人如果受到强烈刺激,崩溃就会这样——刚才夫人看见了什么?”
兰儿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讷讷:“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夫人在这里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欢这样。一直都很安静的,可能……对,可能方才雷电交加,吓到了夫人吧。”
白螺静静听着,一边用手巾给紫檀夫人擦着脸,一边摇头:“这三年来,难道每次有雷电,夫人都会这样么?”
兰儿又怔了一下,摇摇头,一脸的疑惑。想说什么,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脸,轻轻擦着,忽然间,感觉手掌下的脸一动,仿佛有什么热而潮湿的东西涌出。她连忙拿开手巾,惊讶的看见夫人居然在哭泣。
那张脸上不再是没有任何表情,丽人怔怔的看着外面的雨帘,双肩剧烈抖动着,抽泣起来。白螺和兰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黑黝黝的庭院里面,花木在暴雨中摇晃着,没有一丝异常。豆大的雨点密密的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
白螺看了看,有些不解,只是低头在用手巾擦了擦紫檀额上流下的血。然而,陡然间安静的夫人动了起来,一把死死的抱住了白衣女子,哆嗦着。
“怎么了?紫夫人,怎么了?”白螺轻轻问,却不推开她,转头对兰儿道,“去再找找,看看还有酒么?”兰儿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跑了开去。
刹那,庭院里只有呼啸的风雨声,还有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白螺看向那个庭院,风雨中黄叶片片飘落,混着残花——那是红色的金合欢。她眼睛里面忽然亮了一下。轻轻的垂手,抚摩着怀里崩溃了女病人。
闪电一道道掠过,紫檀夫人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庭院里。
“雨……合欢……血。”陡然间,微弱的,白螺听到怀中女子说了一句,她心里一惊,低头看紫檀,然而,紫檀夫人的眼睛却依旧是恍恍忽忽的。白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紧紧抱住她,手指颤颤的抬起,指着外面的雨帘:“血、血……”
她顺着紫檀夫人的眼光看过去,看下廊下的青石散水,她看到了溅起的雨点,飘落的合欢花,还有枯黄的树叶——没有血……哪里有血呢?
“救救我……都是血。”紫檀夫人的手颤抖着抱紧了她,白螺低下头,只看见那张一直空白的脸上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只是抬起头,神情溃散,“都是血啊。”
没有等白螺回味从眼前的景象中过什么来,兰儿已经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白姑娘,真的没有其他的酒了,怎么办?”然而,一看到夫人这样子的喃喃自语,丫鬟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连忙上去扶起了夫人。
“风这么大,夫人小心受凉。”兰儿抖开方才滑落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住了紫檀夫人,关切的说。
紫檀夫人挣扎了一下,然而仿佛惧怕什么似的,又安静了下来,恢复了脸上那种茫然的表情,痴痴呆呆的看着外面的檐下的散水。
“啊……天气这么坏!倒是不敢多耽误白姑娘了。”兰儿扶起了主人,看她安静地靠回了椅子里,这个丫鬟显然也重新沉住了气,微笑着客气,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
白螺有些寻味的看了看兰儿,然而这个黄衣丫头居然懂得掩饰自己的眼光,立刻低下头去,不跟白衣少女冷锐的眼睛接触。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然而,虽然这样微微欠身站了起来,白螺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兰儿怔了一下,马上会意过来:“哎呀,等一下,婢子去拿酬资过来。”
她身边没有带银两,似乎有些不甘心的回头走去,然而不知道想些什么,一边走一边却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廊道下坐着发呆的紫檀夫人。
白螺看到兰儿终于进了房,迅速低声问:“紫夫人,你要说什么?快说。”
“雨…合欢——”紫檀夫人眼睛缓缓凝聚起来,似乎费了无数的努力才说出那一几个字——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袂,几乎撕破,她眼神依旧飘忽不定,仿佛难以从恐惧和惊慌中缓过来,“你看、你看——花开了!”
白螺有些惊诧的顺着她手指看去,然而奇怪的是紫檀夫人手指的不是任何一棵花树,而径自指向雨丝飘飞的半空中。那里,丝雨蒙蒙,有合欢淡红色的残花合着萎黄的叶子飘落。
“花开了!”紫檀夫人的声音生硬而颤抖,小小的,细细的,带着说不出的恐惧,“都是血……都是血!你——”
白螺有些莫名的看着那个廊下的散水,雨水从檐下飞泻。她忍不住俯身出去,捡起了一片花叶,放在手心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怔。刚想问,忽然间,她看见那个柔弱的紫檀夫人的眼神穿过她肩膀,看着廊道后面,陡然凝固了——然后,重新恢复成了空白。
白螺没有回头,然而,瞬间她的眼底却闪过了平日完全没有的锋锐亮光!
“唉唉……紫儿我回来了。”在白螺暗自握紧手指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男子沉厚的声音,微笑,“白姑娘,这么大的雨也要你送花来,真是抱歉。”
紫檀夫人的眼睛,依旧空空荡荡,仿佛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白螺在站起身离开这个陷入痴呆的女子前,手指不易觉察地迅速探出,飞快翻动了一下那件雪青刻丝的披风,看了一眼里子、眼睛蓦然就是雪亮!
白螺深吸一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回头:“云公子多虑了——白螺本就是卖花为生的,一点风雨算得了什么。”
“哦?一个女人家凭双手吃饭、姑娘端的是个奇女子。”白衣的公子,站在廊下对她微笑,身后跟着青衣短装的书童。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冒雨回来,大雨濡湿了衣袂。
这便是紫檀夫人的丈夫、临安城里有名的佳公子云浣白,也是出了名的有情有意的郎君——虽然是几年前入赘方家,可岳父岳母婚成后不久就过世,紫檀夫人也患了失心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停妻再娶、另结新欢了,偏偏云浣白却依旧对妻子体贴入微,甚至从来不出入秦楼楚馆,端的是行止有方。
“白姑娘,你的花钱——久等了。”兰儿此时忙忙的从房中奔出来,看见公子已经回来,不由怔了一下,连忙敛襟万福,“公子。”
“那么晚了——池砚,你送白姑娘上路吧。”云浣白看也不看侍女,只是对着书童微微点头吩咐,眼神闪烁。青衣童子点头,手上琉璃灯也没有放下,就上来欠身引路。
白螺只得起身跟着池砚迈开步来,临走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紫檀夫人。
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裹着那个娇小的身体,紫檀夫人直直的看着外面下雨的庭院,眼神空洞洞的一片。
“啪!”童子带着客人离去,温文尔雅的云公子忽然扬手,重重扇了兰儿一个耳光!
“废物!让你好好看着夫人,怎么能留下外人单独和她相处!”恶狠狠的,云浣白一掌把兰儿嘴角打出了血丝,“你看你,又给我捅了篓子!”
“公子……”兰儿一个踉跄跌倒在紫檀夫人身边地上,然而夫人眼神丝毫未变,只是痴痴呆呆的盯着雨帘。兰儿有些委屈的指指她,细声分辩:“夫人、夫人今天晚上忽然发狂了!奴婢止不住她……”
“发狂?”云浣白怔了怔,仔细盯着妻子的脸,然而那白玉般的脸颊上依旧木无表情——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廊下散落着的金合欢花叶,发现花叶有些萎黄,忽然间脸色一变。
“糟了……雷雨可能把镇住它们的封印给冲散了。”云浣白喃喃自语了一句。[/size] [size=4]“等一下,这个路不对。”
琉璃灯在前面悠悠地晃,青衣童子身材轻巧,执灯引路。然而,撑着伞在后面跟着的白螺,陡然间顿住了脚步,冷冷出声:“这不是回天水巷的路。”
雨很大,绵密的居然挡住了视线,三尺之外的东西都被模糊,四周看过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辨南北。然而,白螺踢了一下地上——
那里,躺着一片有些萎黄的金合欢叶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们到现在还没出侧门对吧!”白螺看着池砚,冷冷笑了起来,“你一直走,却仍是把我困在庭院里,是不是?”
青衣童子陡然回身,琉璃灯昏黄的光自下而上映着他的脸,少年稚气的脸上阴暗凹凸,陡然间有难以形容的诡异:“公子让我送你上路……上黄泉路!”
话音一落,池砚身形忽然就淡了,宛如烟一般消弭在雨中,然而那盏琉璃灯却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执着,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径自对着她飘过来。诡异而神秘。
“妖孽!”白螺脸色冷漠,咬了一下嘴角,忽然收起伞、倒转伞柄狠狠对着飘过来的琉璃灯击过去!——
“乒”的一声,居然真的正中。琉璃片片破碎,四溅开来。
“呀。”空气中,池砚的声音细细响起,脱口痛呼,却不知何处,“千年菩提木!你、你是谁?……”
“不知好歹的妖孽!还不退避。”白螺收伞,冷笑,发现原来那些雨丝根本落不下来,只是仿佛被凝固住了那样,一丝丝如栅栏般阻挡在前方。
池砚的声音低下去了,仿佛受了什么重伤,无法出声。
然而,白螺的脸色却又是一变——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看来,白姑娘竟是三山碧落中人了……难得难得,居然谪入凡尘?”
云浣白!
白螺听得这句话,一直冷漠的脸上陡然也是一阵震动,忽然抬首,喝问:“何方妖孽?知道本姑娘出身、居然还敢施用术法!”
“我当然敢……”云浣白的声音悠然传来,带着尖冷的笑意,“如果没猜错,谪入凡尘之人术法能力早已弱了吧?便是这庭院,料姑娘也走不出——不若就留下来罢!”
他声音一落,忽然间,那些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忽然全从地上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
死灵……那每一点光里,都拘禁着一个死灵!
白螺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倒退一步,然而背后却碰上了什么栅栏——那些凝固的雨丝,居然化成了阻拦她脚步的牢笼……这种阴毒诡异的术法……是?
那些死灵在缓缓地飘近,无数双手伸了过来,想抓住她——
白螺脱口惊呼了一声,在那些木无表情逼近的死灵中、赫然看到了紫檀夫人僵冷的脸!
“嘶——!”
陡然间,雪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落。
半圆形的展开,齐齐截断那些凝固的雨丝,逼得死灵嘶叫着退开!
“螺儿退开!”一剑逼退凶灵,黑衣男子左手一把将白螺扯到了身后,“这是镇魂术!苗疆的镇魂邪法……快退开。”
“湛泸!”有些意外的,白螺看着赶来的人,脱口唤。
黑衣的湛泸不再说话,双指一点、手中黑色的长剑如同蛟龙一般自动飞入雨夜,茫茫中,陡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呼。那是云浣白的声音。
那一剑辟开雨幕,忽然间,凝固的雨丝就重新开始汹涌落下。
然而,那却是血红色的雨。
周围白茫茫的雨气陡然消失,四围显露出来的,果然是庭院中扶疏的花木假山。白螺发现自己真的没有走出那个院子,正站在花间出神。
“螺儿,你差点吓到我。”剑的光芒一旋,重新跃入湛泸手中,黑衣黑剑的青年叹息,“你谪入世间、法力尚浅,居然就碰到了这般邪鬼——亏得雪儿见你长久不回,带着我来找你……”
他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响,黑压压的影子倾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雨中倒下。
白螺微微一惊,抬头看去——
原来,方才湛泸那一剑砍中的是那棵金合欢树。
然而树一倒下来,满树的红白花儿就有如雨般飘落,在半空中纷纷散开,化作了血。
——那血红色的雨、便是由此而来。
而树身上的断口处、宛如人被斩首,殷红色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更加可怖的是、树下的土壤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似乎要破土而出……
“邪鬼们要出来?”湛泸不等土下那些东西挣扎出来,从袖中翻手、手心一面小小的镜子闪烁着光华,照住了金合欢的树根部位。右手折了一根竹纸,连连破土划了几个符号,绕树一圈。
“嘶啦啦……”陡然间,风雨里传来一声奇异的嘶喊。
合欢树腾起了一股白烟,烟中依稀有人形逸出,却在镜光中淡淡消失在雨帘。
“啊,他死了?”雨还在继续下着,白螺回到了廊上,一眼看见青石上云浣白那身首分离的尸体,那里,断开的腔子中、却居然没有流出一滴血。
“用合欢木养鬼的术法被破了,他当然只有神形俱灭。”湛泸看了一眼尸体,将手心镜子转过来照住,宛如镪水浇下,尸体居然缓缓融化,“那两个小童侍女大约修行远不如他,被我的剑一劈、连个实形都留不下来了。”
“其实我看到合欢树的叶子在这个季节就萎黄,就觉得一点不对头……”白螺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那片花叶,“不过,真的是修为弱了,竟然看不出是因为邪气出土上侵。”
“也怪当今世道不好。南渡以后朝廷昏庸、忠良之气被奸佞所迫,所以才让这等邪鬼竟然能混入人世……”湛泸点头,看着云浣白的尸体最后一根头发也被消融,“如果是盛世明君,正气塞于九州,又如何会有这等事情。”
白螺将手中花叶扔掉,转头看着廊下依旧痴呆坐着的紫檀夫人——
方才那般诡异凄厉的场景、居然对她没丝毫影响,那个披着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的女子,依旧呆呆的看着雨帘,仿佛只留了一个空壳子。
“紫檀夫人还有救么?”白螺叹了口气,问湛泸,“似乎她也是被摄了魂魄、压入花树底下了吧?”
湛泸走过去,看了一眼痴呆的女子,顿了顿,直起身子看着庭院某处,微笑:“似乎还有救,她生魂方才未曾泯灭、只是无法进入躯壳而已。”
他回过头,用镜子照了照庭院的角落——
那里,隐约有一个女子站在假山后,半低着头,黑发紫衣。
“对了,我忘了她过不来——你看。”白螺俯下身去,揭开那件披风——素白色的里子上,赫然有着一个暗褐色的符咒标记!仿佛是有谁沾了血,画上了这个诡异的记号。
“我想方家两老都是被害死的,变成死灵镇入了合欢树底——朝开夜阖的树,到了晚间就会闭合压住那些死灵不让他们逃逸……”白螺看着那个符咒,点头叹息,“紫檀夫人似乎生气很足,云浣白一时怕困不住她,才设了符咒镇压吧?偏偏夫人的生魂不灭,挣扎着冒出来向我求援……”
一边说着,她一边动手解开那件裹着紫檀夫人的披风。
披风一落地,白螺耳边仿佛有清风吹过,陡然间,紫檀夫人的眼珠就开始转了起来,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白衣女子,颤抖着抱住了她:“白姑娘……白姑娘!”
“别怕、别怕……”白螺叹息着,拍拍她单薄的肩背,“都没事了,那个家伙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别怕。”
紫檀夫人脸色苍白,接二连三的发问,语无伦次:“他死了?云郎……那个妖怪他死了么?那兰儿是个骷髅!你不知道……多可怕,一个骷髅整天看着我!爹娘……爹娘……”
喃喃自语着,回复神志的女子颤抖着,抱住自己双肩,恸哭起来:“爹娘全被他害死了!我看着他杀的!树底下……那棵树底下!全是血……全是血啊……”
白螺叹了口气,看来,此刻歇斯底里的她、才是需要灌一瓶雄黄酒的。
“走不走?不走就麻烦了……”看着远处下人耳房里面似乎有了动静,湛泸提醒了一句,“这事儿说不清。”
“嗯。”白螺掰开了紫檀夫人抱着她的手,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再度叹气,“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镇定下来——的确太可怕了一些,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我怕她回魂了以后也会被吓疯掉。”[/size] [size=4]天水巷的花铺中,木叶婆娑,白鹦鹉在花间垂头小憩。
“螺儿,似乎你多年修行、也未见长进。”黑衣黑剑的湛泸皱眉,看看花间忙碌的白衣女子,“还是不能做到太上忘情——上次为玄冥的事情,难道吃的苦头还不够?”
白螺抬起头来,看着他放在床前小几上的长剑——这把长剑通体黑色、浑然无迹。
千年之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铸成此剑时,不禁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
千年之间,这把神兵流转世上,经历无数坎坷沧桑,也凝聚成了自己不灭的魂魄。
“湛泸,你是一把剑啊……如若我能像你,本心便是上古神兵,或许能冷定如铁。”白螺低头剪着花木,忽然手顿了一下,微微苦笑摇头,“可惜我似乎作不到。”
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
他就是上苍一只深邃的黑色眼睛,千百年来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如今、宋代赵氏王气衰竭,偏安一隅却依然不思治国图强,奸相当道忠良死难,湛泸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回到三山碧落中去了吧?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请你还是回去告诉师傅,白螺恐怕是要永世谪入红尘,无法回瀛洲了。”白衣女子微笑着,眼角的坠泪痣盈盈,“碧落宫里的百花……还请早日换个司花女史罢。”
湛泸走过去,看着她,白衣黑衫相互衬映,鲜明无比。
“你师父青帝一直挂念你……不知道你在下边如何。”他张开手,手心那面小镜子有冷冽的光,奇怪的是镜面空朦,居然照不出任何东西,“这个,是他托我带给你的。”
“花镜?”白螺一惊,才看清了镜子上的花纹,脱口惊诧。
她忍不住伸手触摸那面奇异的小镜子,然而那面青铜镜仿佛有知觉一般,忽地从湛泸手心跃起,自动落入她手中,光芒闪了一下,映照出了女子的脸。
“你看,它终于找到旧主人了。”湛泸微笑起来,看着白螺将那面小镜子收入袖中,许久,微微叹息,“我也要走了——红尘滚滚碧落茫茫,你好自珍重。”
雨夜逝去,白昼重新降临的时候,临安城中,街头巷尾霍然又多添了一条谈资:
昨夜或许是风雨太大,居然将武林门附近大户方家院中的一株合欢树刮倒了,树下露出了两具森森骸骨——衣饰尚未全部腐烂、依然还能辨出是五年前过世的方家两老。
明明已经是出殡风光大葬的两老,尸体为何会在庭院树下?
来收敛骨殖的人有些经验,捡起酥黑的骨头,说了一句:“不对,看来是被蛊毒死的。”
此语一出。一时间上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官府来讯问。可怜方紫檀小姐此时已经被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叠声的哭泣尖叫,见人就打,问不出半句话。
最后,全部的嫌疑、都集中到了那个同时消失在雨夜的方家女婿云浣白身上——
大家越想越觉得这个外地来的读书人似乎不对劲,他的来历、他的身世,居然从来没有人想起要仔细留心问一下。多年来他深居简出,不大和外人交往,旁人也以为是他素行淡薄而已——但是,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时候就不见了呢?一定是畏罪出奔了……
官府到处贴榜文,通缉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然而却遍寻不见。
上下都在喧闹着,乱成一团。
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院深处那株被拦腰截断的合欢树,竟然依旧在斜风细雨中,悄悄然的抽出一枝嫩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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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合欢,树似梧桐,枝甚柔弱。叶类槐荚,细而繁。每夜,枝必互相交结,来朝一遇风吹,即自解散,了不牵缀,故称夜合,又名合昏。五月开红白花,瓣上多有丝茸。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花木类》[/size]
碧台莲
[size=4]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白苧麻长衣,裹了身子出来,一边挽起一握长及腰的湿漉漉头发,用力拧干。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归。
出的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白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几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她拿起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是一面径宽不过四寸的小镜子,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栩栩有生机——或许,“花镜”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背后的镜钮做夔龙盘绕状,钮四周饰柿蒂形纹。
这面镜子看上去年代已经久远,被岁月浸润出了幽然的光泽。虽然小,但是散发出说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时间居然把室内的烛光都压的黯淡。黯淡的烛光中,白螺端详着镜子,和自己镜中的模样,忽然间,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味。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白衣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蓦的回首看向身后——房内空荡荡的,满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在歪头瞌睡。
“雪儿……雪儿。”定定的看了鹦鹉一会儿,白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忍不住感慨万端的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
镜子里映出烛光下白螺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小孩子。
一个白衣垂髫的小孩。
“雪儿。”白螺凝视着镜内,低唤。忽然间,她的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
[/size] [size=4]清晨,白螺早早的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噗拉拉”一声响,门还没阖上,门缝里忽然白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白鹦鹉挣了出来,然而白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雪儿,不许出来!”白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家!”
然而白鹦鹉不服气的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的笔直,忽然开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白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色刚亮,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舌头!——你要吓死我么小畜生?”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饶舌,“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闭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休的喙。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的又抓又挠,白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脸色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么?”
白鹦鹉连连点头,白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到了巷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白螺和左邻右舍平日来往的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白螺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儿学的。”
“就是。”白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轻巧巧的落在了顾大娘的豆浆担子边,轻车熟路的探头入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儿来。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豆浆筒儿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白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麻烦!
“白姑娘还是一碗豆浆、半笼豆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顾大娘手脚麻利、态度也殷勤很多,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白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会?”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么?”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静秀气的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白衣秀丽的女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宫里面丢了一把宝剑?据说是高宗皇帝急得了不得,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白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的过白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话题——白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罗嗦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份,家庭和睦温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欢。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的不幸福么?
白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口豆浆喝了一半,她才蓦的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
“白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小口啄着杯里豆浆的白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的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骨溜溜的转着,白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这个……老家山高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父母之命,白螺怎好作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浆,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色,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过你,说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曾老夫人谬赞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白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可姑娘去年种出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可是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那朵一样——”
白螺只是笑着听,然而眼里面却有淡漠的光:真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材,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
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的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换个地方了。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上。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花前月下不正好么?——”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的劝说,然而白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六月六日。芒种。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水,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白堤上歇歇脚而已。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色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话。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白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处。
“雪儿,闭嘴!”白螺脸色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头,离去。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风中上下翻飞,色彩明丽,点缀的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白衣女子携着鹦鹉,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色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白衣女子脸上那种自语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白纱衣,右手露在纱衣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腊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急急的过来:“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问了一句。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白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兴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荡荡,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一刀斫断!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的丰满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吝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恶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激之色,一叠声的相邀,殷切的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的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的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的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阖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礼。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size] [size=4]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虏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荡。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
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
菜人。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妻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
“建炎元年,天下动乱,青州大饥,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为‘菜人’。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顿、无复以加。廷章妻名兴娘,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颤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见其明艳,拟轻薄调戏,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诱,亦不从,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有客过、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便是如此带着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满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无踪迹。
中年的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白姑娘,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日。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冷漠而年轻。年轻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污满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丝毫不见衰老——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乱,白衣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乱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的和这个乱世黄尘隔了开来。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过来放到眼前:“臭娘们!不从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然而却没有求饶,痛得声音都变了:“卖肉……不是卖身。”
卖肉不是卖身——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血腥。这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体,剧痛让她昏迷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的扫了过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叫了一声恩人。那个白衣女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
饥肠辘辘。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身上的伤痛袭来,让她浑身颤栗。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顺理成章的,就该女子牺牲么?”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却有些奇怪这个女子的言语,嚅嚅了半晌:“其实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最没用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口粮。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救家里的急。”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摇摇头,叹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噗拉拉一声响,兴娘看见一只白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
“我不是说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得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
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的问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颤栗恐惧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猪狗一样的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白色的丝履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的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
蓦然低头。
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
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横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连鹦鹉都反常的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的抗争、永不妥协的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昆仑山上那帮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19 编辑 [/i]] [size=4]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的笑了起来,摇头:“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显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鹦鹉的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见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年,那时候你眼睁睁看着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无能为力、你还是要做个不死的怪物——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么?”
“那就是天帝王母对我的惩罚——雪儿。”陡然间,白螺笑了起来,止住孩子的话,抚摩着三生石摇头,“你也知道,当年我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日——只是白白连累了你。”
“真真疯了……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虽然样貌是个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说话的口吻却是成年人的,她抬头看着白螺,眉间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从不抱怨——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那个家伙什么都不顾么?”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白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蓦然摇头,眼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哎,你毕竟不过是才修了三百年,还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那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儿还要说什么,白螺听了听,神色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噗拉拉一声响,回复成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白螺肩头停了下来。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前的水池边,俯下身去。
——会是这个人么?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紧,雪儿不安的跳来跳去。然而那个缁衣的僧侣只是俯身从水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水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满了白色的莲花。
白衣女子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惊,闪电般的扭头,看见肩上的白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的脱口叫了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他一回头,白螺忽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是他。不是玄冥。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即使几十年不见,她依然认得。
“鸟儿顽皮。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罢?白螺冷晒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在白螺低头临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满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白螺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而水里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盈盈,焕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满身香雾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一滴泪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从谪入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白色的莲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脱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的是他种么?”
“谁种的?玄冥么?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的飞下来,站在一株莲花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的落回水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别大惊小怪。当日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玉簪花——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白螺微笑着,伸手抚摩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根之物,凭水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白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白螺摇头,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白螺,加油。”雪儿扑闪着翅膀飞回她肩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别低头!”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白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白衣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的看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她如何会这般欢喜。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
原来四顾无人,白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平日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颊,雪白的长衣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那是《寒烟翠》。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白螺天女如此尽兴的舞过吧?
那时候王母欢宴众仙罢,湛泸和白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母寿。
湛泸拔剑起舞,白螺飘然飞旋,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正当白螺身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鹦鹉怔怔惊叹出神时,一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躯——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来,飞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树,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响,掩不住的兴奋,“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一个急旋,白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日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帝师傅好。”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日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春归去的节日。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的栖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丽人,听到白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身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花瓣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白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身一个轻旋,黑发白衣飞扬起来。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然后微微笑着,轻快的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九天,然而却足够震慑住一个旁观者的神魂。
一直到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贵公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已经空留满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喘嘘嘘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玉箫拿回来了,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衣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几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彩头儿去陪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色女子……”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size] [size=4]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性,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玉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捡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
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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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水巷的黎明静悄悄,还没有人声。
顾大娘打开门,准备做营生,却不自禁的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位白衣黑发的女子,发梢上沾着露水的湿意,看来在晨曦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姑娘?”看清楚了女子的相貌,顾大娘忍不住吃了一惊,手中捞馄饨的爪篱差点就没拿住,忙不迭地开门出来,将另一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姑娘这么早就起了?稍微等一下,啊?大娘马上就开张,给你盛上豆浆来。”
“嗯,大娘您先别忙。”白螺却是静静笑着,拦住了她,“白螺是有事和你说。”
顾大娘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个平素待人淡漠的女子,却看见她肩头那只白鹦鹉正不安的微微动着爪子,耳边听得白螺道:“我刚接到了南边父母的回信,说曾家是好人家,他们没意见,婚事让我自己拿主意——”
“哎呀,那就是说准了,是不是?”顾大娘一拍大腿,喜出望外的笑了起来,忙忙的拉了白螺的手,将她拖到窗边的长凳上坐了,满心欢喜的上下打量着,“我就是说、白姑娘这样的相貌人品,除了曾家二公子也没有谁配的起了!何况曾老夫人对白姑娘中意的跟什么似的,天天催着问——等天亮了我就回话去!”
白螺笑了一下,素净的脸上也有欢喜的神色,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顾大娘惊的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不过,大娘,我想嫁的不是曾家二公子,而是曾家大公子远歌。”
“这,这——白姑娘见过大公子?”顾大娘这一惊不小,心下咯噔一声,料着白姑娘多半和人家有私,却只好这么问。不了白螺摇头,微笑:“这倒不曾。只见过大公子在天竺三生石前种的好一池莲花。”
“哦……怪不得。我说姑娘干吗就指着要找曾家大公子呢——”顾大娘长长松一口气,然而却是一脸急切的,想了想,还是摇头劝,“不错,大公子种的好花,姑娘也是爱花之人,难怪见了上心——不过这大公子却是嫁不得。”
白螺看着大娘语重心长的表情,微诧:“怎生嫁不得?难道会是青脸赤发的妖怪不成?”
“哎,也不是妖怪,只是有些癫狂——平日老说些谁也听不懂得疯话,说什么到过昆仑看过天女王母,连着脾气也怪异,死活不肯娶亲,说什么那些女子都不是他要等地那个……百花曾家的儿子!以前京城里多少好人家女子要嫁,都被他打将出去了。”顾大娘一口气数落了半日,“得罪了城里好几家有头脸的人家,弄得后来家里人也不敢给他说亲了——所以这次老夫人托我是给二公子找个合心合意的。”
“呀,还有这事?”白螺听了却不惊讶,只是掩着口蓦然微笑起来。连肩上那只白鹦鹉也“喈”的叫了一声,有些活泼的跳到了桌上,侧头定定看着白螺。
“听说,这个曾家二公子的人品,也不怎么牢靠呢。”白螺静静地笑,不露声色。
顾大娘怔了一下,不料到这个女孩儿也听了市井里的传闻,心下抱怨曾家也真真不管束儿子、尽出混世魔王,但嘴里少不得分解:“哎,白姑娘你哪儿听人的闲言闲语?二公子远桥的模样人品都是一流的,只是心性儿风流了一些——不过你说公子哥儿的,哪有不爱俏的呢?也是他没见着姑娘这般的人物,若是见着了,那里还在秦楼楚馆里厮磨。”
白螺听了,却只是微微的冷笑,不答一言,弄得顾大娘心里也是惴惴——这个白姑娘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如果她心里自己有了打算,那便任是人家舌灿莲花都是无用——却不知她如今心里打了个什么主意。
“我要嫁,就嫁曾远歌,旁的人都不嫁。”等顾大娘不说话了,半晌,白螺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托大娘把话传给曾家——”
见顾大娘听得目瞪口呆,白螺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样事物来、放到顾大娘的手里:“大娘你也别顾忌什么大公子不愿娶亲,你把这面镜子给他看了,他自然有计较。”
看见顾大娘还在怔怔的看着她,白螺但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敛襟告退。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了,顾大娘定定看着这个白衣女子带了鹦鹉走出门去,心里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手心碰到了冷冷的东西,顾大娘低下头,看见手中那一面小小的镜子。
径宽不过四寸,椭圆形、青铜错金,背部用金银丝镶嵌着碧叶莲花的花纹,繁复华丽,古意盈然。
“这可叫我怎生和老夫人交代?”莫名其妙的看着手里的信物,顾大娘许久才回过神,生意也不做了,踌躇了半天,不得已、还是起身向着曾府走去。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镜归人不归……白螺站在花间,看着手里的信笺和信上数行俊逸的行书,恍然仿佛梦中。
玄冥……玄冥,我可是找到你了。
“哎呀,没想到这事儿还真的一说就成!”来回信儿的顾大娘坐在大堂里,说起崔家的允婚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真是怪了。这大公子本来还斩钉截铁的说不娶亲的,曾老夫人虽然极想娶姑娘过门,但也迟疑着怕大儿子不肯——偏偏我一拿出镜子,大公子就见了宝似的一把拿过去,翻来覆去的看了,当下便说是肯了。没把老夫人给乐坏了!”
白螺没有回答。顾大娘见白螺拿了大公子的回信,便一直看个不停,心里想着多半白姑娘说了谎、两人以前便是有私情,所以才这般一个愿娶一个愿嫁。这般一想,眼里不自禁的便露出鄙薄来——别看这个白姑娘平日待人算是文静坚贞,原来就是那么回事儿。
“哦,多谢大娘了。”白螺半天才回过神来,收了信笺笑,随口问,“那二公子那边怎么回?”
顾大娘瞥了白螺一眼,嘴里笑道:“二公子那边也没什么不好说话的——老实说,远桥二少爷本来就有些不乐意娶亲,老夫人怕他这几年在外头玩的心野了,想给他说房媳妇——这次不用成亲了,他自然是乐得逍遥。”
白螺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权做谢仪。顾大娘推让了一番还是收了,笑吟吟开口:“崔家说姑娘单身在京城,女方这边陪嫁什么的都从简好了——就当那面花镜是陪嫁。姑娘放心等九月初九的黄道吉日——百花崔家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长子娶亲自然要风风光光,保证半点都不会委屈了姑娘。”
白螺只是笑笑,似乎对于这些毫不介意。
“哎,雪儿,这一次我可真的要嫁人了。”送走了顾大娘,白螺关了门回到房中,忽然叹了一口气,对着架上的鹦鹉道,“以后你也不用老是问我什么时候嫁了。”
一边叹气,她却一边笑了,重新拿出那张信笺来看,有些戏谑:“真是的,也不知道这一世的玄冥是什么模样——高矮胖瘦?希望能比上一世那个落魄秀才的样子来得稍微俊秀些吧。”
听她含笑自语,白鹦鹉“喈”的一声,抖抖翅膀,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
白螺重又展开信笺,看着上面的题诗,慢慢慢慢地,眉间的神色却又转为悠远凝重——这一世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不必预料都是知道的。上一世眼睁睁看着玄冥死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每想起来依然痛彻心肺,让人觉得无力和无奈。
但是,她想她有足够的勇气、直面未来的千劫万变。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仙娥影,空留明月辉。
如今,破镜算是重圆了,然而未来又是如何?
―――――――――――――――――――――――――
小注:
荷花(睡莲)总名芙蕖,一名水芝。……叶圆如盖而色青,其花名甚多,另谱于后。寻常红白者,凡有水泽处皆植之。
碧臺莲,白瓣上有翠点,房内复抽绿叶。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六·花草类》[/size]
紫竹
[size=4]临安的三月,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夜已经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尔只有打更的孑孑蹒跚而过,悠悠的吆喝,漫长的尾音在街巷中曳着:“小心……咯,火烛……咯!”一句还没吆喝完,声音已经是离得远了。深院的高楼里,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着珠罗纱帐子。似是有窗户没关紧吱溜溜的钻了风进来,床头上空悬着金钩忽地微微荡了起来。
“呀!呀!——”锦绣堆里,蓦然伸出一双青白的手,凭空一气乱抓,腕上金钏叮当乱响,伴着有一声没一声的尖利喘息,“别过来!别跟着我!”
“怎么了?二夫人,怎么了!”外间的嬷嬷听得动静,夹衣也来不及披,屐着鞋慌慌的跑了进来,撩开帐子,看到那个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眼睛还闭着,却脸色苍白直伸两手、在面前一味乱抓。嬷嬷连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乱抓的手,推着她的身子,一叠声的唤“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夫人终于定住了神,缓缓睁开眼来,嬷嬷才舒出一口气,轻声问。
被称为二夫人的女子,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正从梦里醒来,睁开了眼,在黑夜里依然不住的喘着气,手回过来用力压着心口,感觉那里依然突突跳的厉害:“李嬷嬷,替我倒一盏酸梅汤来……渴得紧了。”
李嬷嬷自个儿摸黑走到前间里去,一边细细娑娑的找东西,一边沉沉叹了口气:“二夫人,近几个月老是做恶梦,我看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用不着罢——这一年来请大夫花的钱还少么?怎么治也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二夫人的声音在锦帐后传来,疲倦慵懒, “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说什么,西边院子的那位又该私底下骂我拿乔做态、显得多金贵了。”
“那些嚼舌头、二夫人怕她们什么?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头、有多少是凭了二夫人您的打点操劳?老夫人也说了,儿媳妇里面只有二夫人您算是顶得一个男子……西边院子里那位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妾,论大小、还不如二夫人呢!”屏风外有瓷器相碰的声音,李嬷嬷好容易摸到了白日里喝剩下的酸梅汤,倾了半盏在杯子里,一边不屑的骂,“二夫人是念过书的,心性儿也好,换了我,早忍不得这口气了。西边院子里那个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销,哪里为曾家出过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个儿子……我有什么?”身子倦倦的,靠在床头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后背,二夫人闭了眼,在黑夜里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后能凭着种花养花换得今日,不是我谭意娘托大、的确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劳——但是这算个啥呢?我怎么说都是个二房续弦,跟你们康二爷是半路夫妻,又没生个一儿半女……”
“老夫人心里疼着二夫人的,不怕别人嚼舌头。”听得平日里爽利能干的二夫人话里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嬷嬷连忙安慰,摸黑进了内间,把酸梅汤递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里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声音沉沉的有些苦涩:“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纪,总不能当长久的靠山……你看二爷多少日子没来这边了?三夫人生的虽然不是长子,但是长房里大爷夫妻死的早、留下那个远歌又疯疯傻傻的——曾家这份家业,眼看着跑不出二少爷手里。到那时候,西边院子里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嬷嬷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其实她一直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将来老夫人一日不在了、远桥二少爷当了家,只怕东院二夫人这边就不得安稳了。
“好闷……要落雨了么?”沉默了半晌,感觉室内空气都要凝滞,暗夜里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识的摸索着找东西扇风,好缓解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锦褥间探着,在枕头下碰到了一件硬凉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将枕头下一直放着的扇子拿在手里,这是一把紫竹骨的绢扇,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温润玉一般的手感,只有今日白日里刚换上去的那根扇骨还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么,李嬷嬷蓦然开口:“啊呀,对了,今儿我听见老夫人屋里的丫头芍药儿说,本来给二少爷订亲的那个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远歌大少爷不嫁——老夫人爱这个白姑娘,竟也答应了。西边院子这下子面子可丢的大了!”
夜里,嬷嬷说着日里的小道,语气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二少爷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亲,可西头那位却气了个半死,整日里摔盆砸碗的骂个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么?”静静靠着床头坐着,二夫人眼里却蓦然亮了亮,不出声的吸了一口气,“在天水巷,开着一个叫做花镜的小花铺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两天不还去过她的铺子里一趟?”李嬷嬷对主人的脾气知道颇深,笑了起来,“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么样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聪明,事事争先,长房媳妇还没入门就早考虑到这一节了。”
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了什么,嬷嬷忽然幸灾乐祸起来:“不知夫人看了她觉得如何呢?据说是个美人儿啊,听临安城里的人说她也是个厉害人物,嫁给了大少爷,这下子一向空乏的长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个对头,可有的斗了。”
“花镜……那人…那人简直是个花妖啊!”二夫人语气却无半分的欢喜,脸色在暗夜里沉了下去,声音忽然变得尖利,“听说在她那儿买了花的主顾,家里就多少要出事。还有人说,她养的那只白鹦鹉说起话来比人还聪明——这种妖邪的不祥人,怎能进我们曾家的门!”
“呀,那不过是街坊间的无聊传言而已——天子脚底下,哪有这等事。”李嬷嬷笑了起来,“二夫人一向吃斋信佛也罢了,不至于这样吧?夫人这样的善人,哪怕什么妖邪!”
“善人?”在大屋寂静如死的夜里,二夫人轻轻展开扇子,伸出手指摸着扇面,陡然间仿佛惊起了心中什么东西,全身颤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这扇子上有血。”
——白日里花镜里面那个白衣女子的话蓦然响起在耳边。
那一日,她托言去买紫竹补扇骨、实则想看看曾家未来长房媳妇是如何女子。然而那个白衣少女的眼睛却从一开始就让她心惊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买了那盆紫竹说回去修补扇骨时,那个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边伸过手指,轻轻在顾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转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点殷红!
她惊得浑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声掉落地面。
丝绢的扇面上,是黄山谷的真迹《桃花仙人图》,一片红云弥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么会是血呢?怎么……怎么会还有血呢?
都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该化了灰吧?……怎么还有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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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就是这样呀?”站在檐下,看着外面连绵的细雨,一脸风尘困顿的灰衣大汉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话音未完,一阵风夹着细雨从檐外扑过来,虽只是如牛毛般的细蒙蒙,扑在脸上、却让长条大汉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个喷嚏。
“他娘的,这毛毛雨可真粘乎——还不如关外白毛风来得干脆些。”立春早过了,灰衣汉子却还穿着一件破了好几处的羊皮袄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盯着下个不停的雨,压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句。
骂了这句,忽然想起什么,大汉连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着脚,眼睛再度盯着青石板街道的尽头——该没错,早上来的时候自己问过镇上的人,这里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刚亮到了这双妃镇上,就找到了地儿过来敲门,却不见有人答应,在檐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邻居走过,他陪着小心问了一下,才知道自从周泰犯了案充军宁古塔后,留下浑家福娘靠卖花为生——想来是一早出去还未回来。
“阿嚏!”风一紧,吹到檐下来,灰衣汉子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更为不耐的双脚交替着跺地,袖着手,看着石板巷的尽头,眼睛里急切的神情越来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困顿不堪的脸上也渐渐流露出一丝异样,鹰隼一样锐利的眼里也透出一点热力,急切盯着石板街的尽头。
该是怎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说得那样天上无对地下无双?
“哎哎……铁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个美人儿……。她是双妃镇人呐!那里…那里……出过两个贵妃……”风雪里,大头周泰的头上落满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个大雪球,然而从他那冻得发紫的嘴唇里,断续喘着气吐出的句子却是极其诱惑——特别是诱惑着这些流放宁古塔、已有数年没见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赌,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福娘美……她、她那个水灵……掐一下……嘿嘿。”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头……周泰因为犯了窝赃罪被人告发,发配到宁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来,每个刚过来的苦役都会听他喋喋的说起家里仙女般的女人,眼里流露出艳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叶一样……身段玲珑的……嘿嘿,那小腰儿,一只手就能围的过来。说话声音糯糯的,好听,听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国、啃着发黑的窝窝头烧着呛人的马粪时,从周泰的描述里,那些因为长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闪亮起来,想象着那个烟雨空朦的江南,那个桃花含笑柳叶拂水的地方,缓缓走来的是如何美丽水灵的女人,围着火堆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都闪着渴慕而燃烧的光,在稻草堆里反复辗转难以入眠。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小眼睛里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从宁古塔往南走的这一路上,灰衣汉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了双妃镇。
终于来到了江南,站在屋檐下,灰衣大汉依然有些做梦般不确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顾右盼,见没人过来,再次试着推了推门。木板门很是残破了,一推就发出吱呀的声音,门框上新年贴的对联沾了雨水,软软塌了下来,流下淡淡的红色水迹,染上推门人的手。
灰衣汉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识的缩进怀里去,掂了掂揣着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旧折扇,似乎有些年头了,被人在手里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经透出温润如玉的光泽。
“该来了吧……”看着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灰衣大汉喃喃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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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24 编辑 [/i]] [size=4]
雨还在无休无止的飘着,飞絮游丝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难受。大汉不停地跺着脚,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满身的雨丝震落下去,眼神越发烦躁起来——因为烦躁,还透出一丝丝的凶狠,让这个落拓的汉子看起来眼神有如鹰隼闪亮。
哒。哒。哒。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传来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汉蓦然回头,看着街尽头走过来的一个人——一个红衣女子,提着一个漆编提盒,打着伞从街那一头走过来。
灰衣汉子眼睛一闪不闪的盯着走过来的女子。渐渐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身量娇小,发髻上簪了一朵玉兰花,瓜子脸,柳叶眉,眉目间有着双妃镇女子独有的灵秀。灰衣汉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间有些喉咙发干——是这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吧?
那个红衣女子提着提盒,然而眼神活泼泼的四处乱溜,举止有些轻佻。看到檐下灰衣汉子盯着她的眼神,红衣女子脸上腾的红了一下,转开头,却忍不住还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发丝。
不是福娘……这个该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汉猛然吐出一口气,站在檐下,看着这个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动作,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
福娘该不是这样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庄文雅、知书识礼的——难得吧?她们王家,本来还是双妃镇上的书香世家呢……虽说后来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据说也还是个秀才。”那时候大头周泰这样吹嘘着,胖胖的脸在马粪的火堆旁发亮,“当年我家娘子的陪嫁里,金银财宝没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过来——你说希奇不希奇?上面画的人儿花儿倒是不错,可破扇子能顶啥用……不过我也不嫌陪嫁轻了,嘿嘿,谁叫我碰上个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儿都不如我有福气呀……”
苦役们多半是市井贫寒之徒,本身识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说娶个识文断字的老婆。听到周泰这样的吹嘘,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
想到这里,灰衣大汉双脚交互跺着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耸耸肩,抖掉一些雨水,看着那个提盒的红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经过门前时她飞了一眼给这个盯着自己看的汉子,脚步却丝毫不停地过去了。
灰衣人那时已经不再看她,依旧自顾自转过了头,看着街的那一边。
江南的烟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画卷慢慢展开,里面,全部都是黑瓦白墙、桃红柳绿。依稀有士女打伞走过,绢伞上绣着各种各样精致娟秀的图案。虽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为金国的不断侵扰已经大为动荡,但是这个长江以南的地方,还是一片的安宁景象。
灰衣人看着,眼里陡然就是有些发热——对,对,就是这样的。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憋了几个月的浊气来——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周泰描述给他听、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江南水乡。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白毛飓风,没有马粪的味道,也没有无数挤在一起长年不洗澡的人的体臭。
他终于从宁古塔来到了这里,也终于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怀里,然而眼里却有止不住的热切和激动。
“你找谁?”在灰衣人看着延绵的雨帘出神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了女人温婉的问话。
不过是一句话,却让铁塔似的汉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颤栗的回过头去,眼里有惊喜的意味,一边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作为信物的紫竹扇,一边喃喃道:“我、我来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着担子的女子应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里的折扇,女子搁下了担子,一步跨上石阶劈手便是夺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你——”话音未落,她拿在手里展开只是一看,脸色大变,抬头问来客,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
灰衣汉子在王福娘抬头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在这之前,虽然只是听周泰描述过,但王福娘的脸已经在他心里出现过了千次万次,虽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丽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却……[/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24 编辑 [/i]] [size=4]魏先生远道而来,寒舍简陋无甚招待,随便用一杯茶吧。”将客人迎入房内,女子的声音已经回复了平静,随之递上的是一个托盘,托盘是红木的,但是已经很旧了,暗暗的发黑的颜色,衬得放在上面的蓝花瓷套杯分外晶莹。
“多谢…多谢弟妹。”灰衣汉子魏胜有些尴尬的将满是尘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袄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盏,趁机抬眼看了一下从后堂端茶上来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他的浑家果然是个看起来知书识礼的女人。这等谈吐身段,哪里是市井里平日常见那些婆娘可比的?魏胜低头喝了口茶,眼角余光看到拿着托盘的那双手——虽是操劳过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显然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不是盖的——眼前周泰的浑家,容色却是平平,只勉强可称中人之姿。细眉细眼,鼻子有些塌,脸上有几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见的红衣女子相比,也是远远不及。
魏胜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千里奔波而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感觉。陡然间,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到了椅子上。他终于觉得一路奔走、已经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气的咕嘟一声将端上来的茶喝光。
刚将茶盏放下,抬袖擦擦嘴,却看见福娘端上茶后就退到了一边,也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将手里那把紫竹扇翻来覆去的看——灰衣大汉魏胜心里微微一窒,讷讷说不出话来。
“魏先生…魏先生是从宁古塔那边来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边可好?”那双柔白的手摊开折扇,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发抖,迟疑了许久,终于对着远道而来的灰衣客出言询问,细细的眉毛紧蹙着,仿佛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胜有些迟疑,看了看福娘手里的紫竹扇,终于下了决心,“周泰死在宁古塔了!——和人去山里伐木,结果大树锯断了压在他身上……”
“啪。”
轻轻一声响,扇子直直的从福娘手里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泪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却不哭出一丝声音。
魏胜再度有些尴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知道说什么好,鹰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时间讷讷无措:“弟妹,弟妹你节哀……”
王福娘的肩膀剧烈的发抖,眼泪一连串的落下来,打在扇面上,扑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从炕下摸出这把扇子、说是你的陪嫁,嘱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从宁古塔活着出来,就去一趟江南给你送来——”魏胜将早就准备好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舒了口气,斜眼觑着那个女人,叹了口气,“这扇子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压在炕上的枕头底下……”
王福娘没有他意料中的那样大哭大叫,她只是弯下身子,捡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胜一路上已经看了无数次——他是个粗人,也看不出什么,只记得扇面上画着红红的桃花林,林子里面有个小小的庵堂,庵堂门口站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头的画了,白绢透黄,然而满扇的桃花和老人却依旧活龙活现。
“这是黄山谷画的《桃花仙人图》……我家传了几辈人。后来、后来当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颤颤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绢上的水渍,一边有些迟钝的喃喃反复,“刚听说大赦了,可怎么……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会死在那头了呢?”
“说起来,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过是个窝赃罪,想来流放几年碰到上个月的大赦,也该回来了。”魏胜看见她不停地流泪,脸色有些发白,心里觉得有揪,只好揉着手在座位上低下头讷讷说,“他在草料场还总是夸弟妹美貌贤惠,天天念着,可不想……”
想拿起茶盏来作作样子喝一口,可一端起来才发现早喝空了。于是灰衣大汉更加尴尬起来,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额头。
福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渍,擦着擦着,不知为何,手忽然一颤。
“你看我,光顾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着泪,勉强一笑,“魏先生远道而来,就为送个信儿,我还没好好谢你。”
魏胜看到她拭了泪,不再啼哭,心里才自在了一些:幸亏这个女人的脾气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汉舒了口气,将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气,在宁古塔那头我和周泰也算是个好兄弟。他最后托付我,我自然为他跑一趟江南。”
福娘看着灰衣大汉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红肿,却定定看着,点头叹道:“看魏大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想来一路也辛苦了——家里清苦,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几个小菜为大哥果腹。”
大约是感激这个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遗物回乡,福娘已改口称他为“大哥”,听得魏胜心头一热。说罢,也不待他客气推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堂。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魏胜脸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番,却起身走到了门边,转身欲出。然而外面梆子声响起,有巡街的人走来,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关上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天色却已经黯了,魏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性子倒是如周大头夸的一般好……可为什么竟然相貌差了那么多?”有些沮丧地,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蓦然而止——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是殷勤相劝:“菜饭马上好,魏大哥该是饿了,先喝盏茶吧。”
―――――――――――――――――――――――――――
女人走入了内堂,许久未出,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
魏胜百无聊赖的喝着茶,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却料理的井井有条,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虽然长相是差了点,可人真不错……大头周泰还是有福气的——”灰衣大汉喃喃自语,然而说着,猛然打了个寒颤,不再说下去,连忙喝了几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了,雨应该还在下,却无声无息。
魏胜坐在椅子里,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起来——这一路从宁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如今到了双妃镇,见着了想见的人,紧绷着的神经陡然就松了下来,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觉得犯困。
福娘还没出来,饭菜香气从内堂透出,可里面是寂静地。魏胜陡然有些心惊,想到这是个念过书的女人,看性子也是端庄贞洁,如今乍闻丈夫凶讯,该不会寻了短见罢?
然而,正在他困乏中胡乱猜测刚要起身去看的时候,轻轻的脚步声从内堂转出,福娘已经一手端了一盘菜走到外堂,放在魏胜面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魏大哥将就着随便吃一些。”
他舒了一口气,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掩不住疲惫的对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气了。”
福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眼神变了一下,只是笑着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盏走开:“魏大哥慢慢先吃,厨下还有几个小菜,等我一并炒了端上来。”
“不用如此客气……”魏胜的话还没说完,福娘又已经下了厨房。烧好的是一盘笋片炒肉和一盘素几,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却香气扑鼻——对于长年在塞外苦役的人来说,不啻于珍馐美食。魏胜虽然觉得乏了,但是闻得菜香,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气不小。”吃了几筷子,他叹息着咽了一口菜,看着旁边厨房墙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温暖而平静的气息弥漫着,让长途跋涉后的人完全松懈了下来。看着那个声音,灰衣大汉眼里渐渐有了明瞭的神色——实在是个好女子。
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般的道理吧?[/size]
[[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25 编辑 [/i]] [size=4]“魏大哥,魏大哥。”迷蒙中,陡然听到女人唤他的声音,温婉恬静。魏胜蓦的从记忆中醒过来,睁开发涩的眼睛,看到了桌上点起的灯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让大哥等得久了。来来,快趁热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说着,然而一开口就有些失礼的打了一个大哈欠,发觉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面前摆着满满一桌菜,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珍馐,但是色香味俱全,显出女主人的厨艺。
福娘在桌子那一头坐下,殷勤给他挾菜,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红的,然而眼波却是有些奇异。魏胜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了心里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么香艳旖旎的事儿,反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居然就这样死了……”吃了几筷子,看见魏胜一脸疲乏欲睡的模样,福娘也停了筷子,却不再劝他多吃,自顾自的又从袖子里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详了半天,嘴里喃喃重复,“居然就那样死了……我还以为他会迟早回来,却不想就这样被人杀了。”
最后四个字,仿佛尖刀一样刺入灰衣大汉的心里。他登时困乏全消,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厉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丈夫真是冤枉,以为可以回乡,却就这样被你杀了。”王福娘也不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扇面,好像刚才滴上去的泪水还没干,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块手绢去细细擦着,嘴里却是冷冷道。
“胡说!”魏胜又惊又怒,一手往怀里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间脸色一变——动不了!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软软的不听使唤,他下一句的语气便立刻软了下去,“胡说,弟妹莫要乱猜。我是好心赶了那么远的路过来送个信儿,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乱猜。”
“乱猜?才不是乱猜。”福娘低着头,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脸,细眉细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却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着,将擦过扇面的绢子抬起,转给他看,“是这把紫竹扇告诉我的!”
魏胜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着福娘手里那块手绢——
血!有淡红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绢子上!
这……这怎么回事?明明那时候看过了,扇子上没有……灰衣大汉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半晌,讷讷说不出一句话。
福娘的手将手绢握的很紧,凑到他面前来:“你说,我丈夫是被木头压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转交——那么,这血怎么来的?”她顿了顿,细长的眼睛里冷光流动,映着烛火有些令人惊心,淡淡道:“你不会没看过扇子,不过扇面上画的是桃花,血溅上去了也不显,干了轻易就看不出来。不但你看不出,我刚接了扇子也没觉着什么……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泪,却擦出血迹来!”
“我想起来了!”魏胜讷讷了半天,脸色灰白,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忙忙的开口,“我带扇子给你时,路上摔跤受了伤。想来就是那时溅上去的——弟妹你别多心。”
“是么?”福娘定了定,终于抬眼看他。长大的汉子被药力定住了,在桌那一头满头冷汗,女人阖上折扇,低头笑,曼声再问了一句:“那么,我再问你,我丈夫的衣服,怎么会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没见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里面夹衣,夹衣袖子上的那个补丁,我亲手缝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呢。”
魏胜额上的汗更多,下意识的想把手往袖子里缩,忽然惊觉身体早已不能动。
“你还要不要再对我说,是我丈夫死前把贴身的衣物都给了你?……”福娘掠着发丝,在烛下抬起头来,眼神盈盈,却锐利如针,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当然,你要那么说我也没的挑刺儿——谁叫我没在宁古塔亲眼看到呢?不过——”
女人顿了一下,忽然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过,不要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就以为好欺负。你说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来的。可大赦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个月初九——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关外,也是天天打听着朝廷什么时候开恩啊……大赦到现在不过一个月多,那点时间,哪里够你从宁古塔一路赶到双妃镇来?”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来的。你是自己逃回来的,对不对?”
魏胜满额是汗,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细长的缝儿,细细的眉毛也蹙了起来,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神色,他忽然觉得手脚发冷——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原来头脑这般的厉害。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杀了我丈夫,为什么还要特意到双妃镇来一趟?”福娘的眉头蹙得更紧,第一次眼睛里有不确定的疑虑,看着灯下的来客。
魏胜看到她的细眉细眼,映在灯下,更显出五官的平庸,他额上已经不在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有些自嘲的摇头,蓦然说了一句话:“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声大笑起来——谁信呢?谁相信、他千里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双妃镇,就是想看那个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听到这个名字,从大头周泰嘴里说出来,带着夸耀和暧昧,那江南灵秀的水气和脂粉的馥郁仿佛在边塞苦役的犯人们中弥漫,引起众人嫉妒的嘀咕。那时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门口,用马粪火堆烘烤着双手,眼神也不由一热——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真的…如同大头周泰夸口的那么无双无对?
白毛风在他们出逃的时候卷来,虽然吹散了追来的官兵,却也将这两个从宁古塔越狱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内。齐膝深的大雪里,他和周泰深一脚浅一脚的先后走着,按照白日里雪暴背后稍微可见的日光来分辨方位,朝着南边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说话一句话,节省着每一丝体力,希望能运气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过的猎人或者散居的鄂伦春人,要不然,他们多半撑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冻死饿死在这片林海雪原中。
“谁叫我碰上个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儿都不如我有福气呀……”风雪里,周大头一边跺着脚,跟着他走着,却不像他那样沉默,只是在一边喋喋不休的夸耀。
“住嘴!”已经听了好几天同样的话,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烦躁还是嫉妒的猛然断喝一声,回身凶狠的盯着这个同伴。
“干吗,想想媳妇儿也不行?咳咳……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里念着点啥,我怕我就走不动了……”那时候,周泰仰起那颗大头倦极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经结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为寒冷和饥饿,他脚步虚浮。
“奶奶的。”无话可说,他只好骂了一声,自顾自的拖着脚步在齐膝的雪里继续前进。然而心里却蓦然有些空洞:他魏胜又有什么人可以念着?本来就是个弃儿,长大了混成市井一霸,为非作歹,终于一日因为酒后杀了另一个青皮无赖、就被判了流刑充军到宁古塔来……妓馆酒楼的姑娘他也不是没玩过,但是这会儿的大风雪里,居然却一个人的脸都再也想不起来。
还有谁会念着他……他又可以念着谁?……
“她可真俊,柳叶眉,眼睛水灵灵的,一转……呵,一转,就能把你的魂儿都勾跑了……”一路上,喘着气,周泰却依旧喋喋不休,描述着远在江南水乡的美貌妻子,眼里忽然有暧昧的笑意,“说起来……咳咳,双妃镇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却,却没有一个有她那样……那样的女人味。……”
他越发听着烦躁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出来的干粮快吃光了所以饥饿,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只爪子在不停地挠着,抓着,撕裂着,他狠狠的盯着依然精神饱满的周泰,心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这小子,心里念叨着要回去见媳妇儿,所以才那么起劲吧?
他又能念着谁?……他闭上眼睛,极力想搜索记忆中哪怕一张熟悉的脸,然而,始终是徒然。忽然,他看见有人对他笑起来了——白皙的瓜子脸,柳叶眉,水灵灵的眼波,举止却文雅娴静……那个女子在脑海里,对着他笑起来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个从来没有见过、只凭大头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脑海里活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对他笑。
他忽然就迈开了脚步,感觉全身血脉都活了起来,只想早日走出这个见鬼的树林——走着走着,听到周泰依旧唠唠叨叨:“我打赌,双妃镇出过的两个贵妃娘娘加起来……咳咳,都没有她美……”
不知为何,这一次他没有觉得烦躁,反而呵呵笑了起来,第一次出言附和:“没错!一定、一定是很美……”每听大头周泰说一次那个女人,脑海里那个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后,去看她。
多么可笑的事情……只是凭着大头周泰的描述,他就对那个没有见过一次面的女人着迷起来。多么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却是那样恶劣环境里,他活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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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25 编辑 [/i]] [size=4]风雪,风雪,还是风雪。树林,树林,还是树林……
不知道走了几日,带出来的干粮已经快要吃完了,可沿路还是没有见到一丝丝人烟。大头周泰体力已经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还是很高亢,只是也没有力气再喋喋不休的夸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个避风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尽的倒了下去,裹着破棉袄,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于是坐下来放开绑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边摸着怀里仅剩的三个硬的象铁一样的馍馍,计算着这样下去,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不能走出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郁下去,冷冷的盯着旁边同样死狗一样和衣躺下休息的大头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怀里,大约是一直握着那把命根子一样的紫竹扇,干裂的咀唇翕动着,想来还在不停地默念着,给自己打气。
他的手探入了积雪底下,摸索着,摸索着……指头终于触到了一块冻得冰冷的石头。红肿的手吃力的举起石头来,用尽了全力,对着那颗大头砸了下去——闷闷的一声响,鲜血和脑浆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开,转瞬被冻结成冰花。
他蹒跚走过去,俯下身从脑袋被砸的稀烂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干粮,然后毫不客气的将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来,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后,他从死人已经冻僵的手里,那把作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来,揣入怀里。
脑海里,那个瓜子脸,柳叶眉的女子,用水灵灵的眼睛,对着他笑。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浑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样又漂亮又贤淑……”自知今日已无法逃脱,也算是经历过生死劫难的灰衣大汉不再震惊,反而冷定了下来,呵呵大笑着,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里的折扇轻轻啪的一声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里,发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着额头,低着头喃喃重复了一句,细细的眉目间不知掠过了什么样的神色,猛然间从唇间嗤出一声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那个死鬼,是不是这样说?”
“不错。”看到福娘奇异的笑意,魏胜有些奇怪,却只是应了一句。
细眉细眼的女子松开手,仰起头,让桌上昏暗的烛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脸上,侧头问来客,眉目冷冷:“那么,你说呢?——这么远跑过来,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骗了你。”
普普通通的脸,映着明灭不定的烛火有一种奇异的阴暗变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阴影里,闪出幽幽的光芒,不知为何,魏胜看在眼里竟然心中莫名一惊——这个女人,不简单……至少周泰那家伙说对了一点,他的浑家不是个普通女人。
“他是你汉子,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胜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这般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话未落,忽然间,桌子对面爆发出了骇人的笑声,惊得灰衣大汉顿住了后面的话,惊诧莫名的看着陡然间在灯下大笑起来的女人。
“情人眼里…咳咳,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从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剧烈的笑声里,咳嗽着,连连握着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烛下笑,“什么西施?麻油西施么?……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着那个贱人!”
魏胜蓦然怔住,定定看着女人在灯下显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脸,有泪水从那细细的眉眼里流下。“你说……周泰说的那个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议的,他怔怔问。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声,转头看他,咬着牙,冷冷道:“不错!是那个死鬼勾搭上的贱人——‘白皙丰润,柳叶眉,桃花眼,一笑一个酒窝’——是不是?就是孙小怜那个贱人!在前街住着,开着个麻油店,老是穿大红衣服,扭着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胜吸了一口气,想起在檐下时看到那个走过的红衣女子。发髻上簪着玉兰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叶眉,身段玲珑的,举止活泼轻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见过了……”讷讷的,他说了一句。
福娘冷笑着,那眼睛斜觑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这一趟——到底也让你给碰上正主儿了!怎么样,那个小娘是不是够撩人的?”咬着牙说着,泪水却忍不住从女人眼中一连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着那把紫竹扇,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窍了……麻油西施是什么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谁家的寡妇?是那个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这乱人伦的事、如果一旦被族里人发觉,就逃不过沉猪笼点天灯?——双妃镇上周氏宗族,对这等乱伦的事儿何曾手软过……”
魏胜听得呆了,看着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断断续续的说着。
“真是猪油蒙了心啊!……我要劝,也知道是劝不进去的,为了不撕破脸,也只好当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着那死鬼等着被人发觉、拉去浸猪笼吧?”福娘的手用力抓着紫竹扇,指节发白,魏胜听得有轻轻“嚓”的断裂声响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说是姘妇……这种乱了人伦勾上叔母的事儿,说出来场子里也会被骂猪狗!”魏胜慢慢明白过来,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怜悯的看着灯下痛哭的女子,点点头,“也幸亏他后来犯了事、去宁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泪,在灯下抬起头,冷冷笑了笑,咬着牙,说了一句话:“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镇上闹了盗匪,是我把一些细软藏到他房间床下,然后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说我家汉子和贼人有勾结,窝藏了赃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进去的?!”灰衣大汉陡然觉得额上冷汗冒出,本来已经横了一条心不顾今日的死活了,然而听得这样的话,依旧感觉有寒意从心底冒起来。
“我要让他和那个狐狸精分开!”福娘蹙起了细细的眉,眼神执拗而凌厉,然而却含着泪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说不定就被拖去浸了猪笼!我什么法子都能用,只要他离那个贱人远远的!——窝赃罪按律不当死,这我也打听过了。”
魏胜看着这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说不出话来,感觉有什么压迫着自己。太聪明了……这样的女人,如果换了他是周泰,何尝不感到敬畏惧怕?
“但是……我没想到那死鬼会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说着说着,但是女人的手却是再也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她再度掩面恸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边了!我、我还一直以为他会回来……会改了性儿,好好的回来过日子……你也说他夸我贤淑知书识礼,看来他虽然被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可心头好歹还念着我一点儿的……我想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来了,如果给他生个胖儿子,或许就会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这样…就这样死在那边了!”
痛哭的女子蓦然从掌中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冷厉的盯着灰衣大汉,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吗?”在福娘这样的眼光下,魏胜这样死里逃生过来的江洋大盗都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讷讷问。
福娘冷笑起来:“告官?再抓你去宁古塔么?——再让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里都是恨意,然而却是阴沉而森冷:“你是逃回来的……是不是?反正没有人知道你是谁……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今天来过这里……”
魏胜陡然觉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询问,福娘已经站了起身,进了后面的厨房,传来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东西。转而,灶下传来噼噼剥剥的声音,浓烟和火气一阵阵透了出来——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干吗?
他心里莫名一阵惊慌,感到有什么极大的危险在步步迫近。他极力想活动手足,然而依然因为麻痹而丝毫不能动弹。正在他勉力挣扎间,陡然觉得一阵冰凉,有什么东西从顶上一直浇了下来,透心透骨的凉。
“你要干吗?——”魏胜惊骇莫名,脱口问,闻到身上奇异的香味。正在迟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壶,转身拿起了桌上的烛台,站到他面前。那烛光映着她的脸,一明一灭,女人的眼里,有疯子一般的疯狂和冷慎。
“香么?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里买的呢。”
王福娘诡异的笑起来。然后,手一倾,烛台“啪”的一声,落在他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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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双妃镇的大火,几年后依然让说起来的人心惊胆战。
不仅仅是因为那起火的火势特别旺,蔓延了半条街,更是因为跟那一场火有关联的,还有两条人命——火灭了以后,在周泰家里找到了被烧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妇儿,蜷缩在桌边。那个出名能干贤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着大赦令下了就要团圆,却被这一场火活活烧死。
也有人说那火来得蹊跷——那是镇口上的庙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里,曾有个外地来的灰衣大汉在镇口询问过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汉穿的破破烂烂,一脸风尘仆仆,眼睛冷厉,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本份的人……
扑灭了火,青石街前后闹了一夜,个个忙乱无比。所以谁都没发觉一街之隔的麻油铺里发生了什么——一直到第三天,风流小寡妇孙小怜没有扭着身子出现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铺看一看——打开门,随着麻油香味飘出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看着房里鲜血横飞的样子,破门而入的人忍不住转身夺门而出,蹲下呕吐起来。
一夜之间,两起命案。双妃镇上报了府里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个个街坊都盘问过去了,最后却只能怀疑起那个当天在双妃镇露面过的灰衣客。一定是那个陌生的外来客干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却毫无办法。最后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结案,问了镇口那个被灰衣人问路过的庙祝,画了像、到处张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呵……”金华府的城门口,出城的一个女人提着包裹,正准备挥手叫一辆驴车,却无意中抬头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见了——
“住手!你疯了!难怪…难怪周泰不要你!谁会要你这样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简直疯了!你是个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听到火里那个杀人凶手看着她,声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头去,抚摩着怀里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经有一条被她生生捏断了,她有些爱惜的抚摩着,叹了口气:“我疯了?……我、我不过都是为了那个死鬼好。为他我甚么都做了,还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疯了么?”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脸,轻轻抚摩。那里,眼角有一滴泪缓缓流下来。蓬门未知綺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聪颖过人、知书识礼,却因为家世贫寒,嫁给了周泰这个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认了,可即使是这样一个粗俗之极的丈夫,用尽了全部心力却依然留不住。
[/size] [size=4] 那以后,便是靖康之乱,便是倾国,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沧海横流。
改名换姓的她孑然一身飘零于乱世之中,即使有着那样的聪颖才智、缜密头脑,在历史巨大的洪流中,还是身不由己的被卷着、随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开乱兵,也曾在官道上看着逃亡的人一个个死去,也曾在过江时看到水里漂满了尸首……改名为谭意娘的她,心惊胆战的一天天捱着,不知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会倒在哪一条路边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个山洞中,遇到了同样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间的相互照顾,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后嫁给了刚在乱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当续弦。那样的乱世里,也顾不上什么三媒六聘——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觉得她不够名正言顺的缘故。
南渡后家国渐渐稳定,曾家在临安站稳了脚也开始重操旧业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宫廷里园子总监的遗孀,一身花艺算是天下独步,世道一稳定,这花木行业就又慢慢兴旺起来。
谭意娘本来也就是做过种花的活儿,便是除了几个男丁外家里能帮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劳和聪颖才干,在那几年里渐渐展露,不到几年里就学会了曾家种花的技艺,以一品“金盏出玉花”的牡丹新品,获得高宗皇帝大赞,露了头脸。
她又是个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聪颖干练,长袖善舞,玲珑八面。在她的帮衬下、百花曾家的名头已经上达天听,除了大内每季都指定曾家进贡各色花木之外,更成为临安城里富户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谭意娘的名字,也算是临安城里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了。
也是靠着她自身的本事,虽然出身卑微,可在渐渐发达的百花曾家里面、却是谁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个已经开始厌弃妻子,在外头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来,做曾家二房的媳妇又能把持家政,她谭意娘是过得风光滋润的——然而,只有贴身的嬷嬷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从噩梦里惊醒。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稳定优裕的生活里,那两个人被她杀死的人,总是从梦里血淋淋的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把她拼命的拖向一个黑不见底的地狱深渊……
“你的眼里沉淀着恐惧。”
在花镜这个小铺子里,听到那个仿佛洞彻一切的白衣女子说话,看着她手指上那一抹奇异的殷红,忽然间长年以来的伪装和积压的恐惧莫名的失控,紫竹扇从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着白螺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来你也是个聪明能干的女子……却因为狭隘的一时情绪就做了那样的事。”看着濒临崩溃失声痛哭的她,白螺的声音却是带着深深的叹息意味,“妒忌?报复?究竟为了什么呢?居然将这样聪颖缜密的才能、用在了杀人上……”
“你、你要告发我么?你有什么证据!”她惊惧的看着白衣少女,然而虽然慌乱,脑子却依然清晰,颤声反问。反正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早已经没有任何对证。
“我才不管别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只白色的鹦鹉扑簌簌飞过来,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着谭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着就是赎罪……那么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让它永远的埋下去罢。”
谭意娘抬起眼,惊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没有一丝温度,但是眼底里,却有看不清的悲悯——
女子以夫为天,可是,难道除了这个“天”之外、除了爱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么?
女人也应该有抱负的……但是在这个世间,那些礼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们一生下来就无所不在的氛围和言论,却仿佛是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要求着她们封闭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着自己的“天”。
白螺长长的叹息,然而仰望天地,却知道自己对这个世间无可尽力。
自从湛泸将花镜再度送回她身边后,再加上谪入凡尘三百年的修行,天界中的灵力慢慢恢复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别人的过去未来,却同样是意味着要分担起别人生命的重量——那样的沉重感和挫败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们几百年来反复让她感受到的——他们要告诉这个背天逆命者:你根本无能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头,那却是经历万劫也做不到!
谭意娘走出门去,只觉外面阳光分外刺眼,脚下似乎踩着棉花,软软的没有丝毫力气。怀中揣着的紫竹扇几有千斤重,她扶着墙壁踉跄的走,眼里是极度的虚弱和恐惧。
妖怪……那个女子是无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么可以再让她进曾家的门?!如果这种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么…那么自己便是万劫不复。这件事,必需永远、永远的埋下去!
扶着墙,不住的喘着气,女人眼里蓦然焕发出了狠厉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决定杀了魏胜和孙小怜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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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注:
竹乃植物也,随在有之。但质与草木异,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干细而色深紫,段之可为管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藤蔓类》[/size] [size=5]我很喜欢这篇小说,也喜欢这个作者—沧月。[/size] 呵呵 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