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 发表于 2007-8-3 10:40
今川大军陆续经过,足有半个时辰,四野方才安静。鱼和尚拎着二人跃下,将衣袍一抖,抖落许多铅丸。敢情他以大金刚神力挡下鸟铳,解了当时之困。
“大师!”阿市泪涌双目,蓦地屈膝合十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哥,尾张国运将终,阿市不能独生。”
鱼和尚白眉微皱,向陆渐道:“孩子,你说呢?”
陆渐道:“我的‘黑天劫’发作,不回去也是死。既然阿市要回,无论生死,我都陪着她。”阿市心中滚热,眼泪夺眶而出,渐自泣不成声。陆渐见状,掏出手帕给她,阿市却不接下,抱住他大放悲声,陆渐只道尾张将亡,她心怀恐惧,忙道:“别怕,有我呢。”
鱼和尚叹道:“既然如此,和尚便送你们前往清洲,只是你们须得答应和尚一件事。”阿市道:“大师请说。”
鱼和尚道:“你们须得发誓。回到了家,他人问起脱难经过,你们不得说出和尚,便只当从没见过和尚一般。”
“那怎么成。”陆渐急道,“天神宗是大师所杀,别人问起,我们又怎么说?”
鱼和尚摇头道:“谁说天神宗是和尚杀的,他分明死在你和北落师门手里。若以和尚的性情,不但杀不了他,死在他手里也说不定。”想到那时若非北落师门损了天神宗一目,自己或许当真收手,落得个全军覆没,不觉叹了口气,又道:“你们二人若不答应,和尚便不去了。”
陆渐、阿市对视一眼,心知前方今川大军密布,若无鱼和尚护持,绝难回到清洲,只得道:“便依大师。”
商议已毕,三人向清洲城行去,陆渐身子虚弱,此时反赖阿市扶持。鱼和尚走在前面,不住咳嗽。途中遇上好几股今川的人马,均被鱼和尚制服,但随人马增多,三人只得绕道而行,尽往今川军不及处行走。
行了一日,天色渐晚,三人便在一道小溪边歇足。鱼和尚始终咳嗽不绝,陆渐则浑身滚烫,躺在地上胡言乱语,说的均是华语,阿市无法听懂,只听他话中反复出现“阿晴”二字,心中一时怪怪的,但何以如此,却不甚了然。
阿市原本娇生惯养,但到此时,也想方设法,竭力救治,她取了手帕,沾湿了水,给陆渐擦拭身子,忽见鱼和尚坐在溪边,咳嗽之时,有团团猩红顺着小溪流下,不由惊道:“大师,你受伤啦?”
鱼和尚微笑道:“不打紧,旧伤而已。”说罢盘膝打坐,调理气息。
阿市给陆渐喂了些清水,抱膝坐在他身边,心想一生之中,从没有经历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路。低眼再瞧陆渐,心中更是喜悦无比,不由忖道:“我这一生之中,也从没遇上这么值得托付的男子。”她抚着陆渐的额头,凝视着他乌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瘦削的双颊、还有那苍白的嘴唇,似乎永远也瞧不够,真想一生一世,都这样瞧下去。
看着看着,她困倦起来,伏在陆渐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然间,流水声将她惊醒,抬眼望去,四野昏黑,不由一阵心悸,失声道:“大师,大师。”却不闻人应,阿市慌乱起来,抚摸身下,却觉陆渐好端端的,呼吸平稳,烧也似乎退了许多。不由略略定心,蓦然间,前方火光一闪,伴有人语。
阿市转身摸到一根树枝,心想:“陆渐拼命救我,现在他生病了,轮到我拼命救他了。”想罢挺身而起,将树枝横在胸前,默想以往兄长教过的剑术,揣度第一下如何出手。
眼见火光人语越来越近,阿市的心也越跳越急,忽见几个穿戴盔甲的人从树从中钻出来,当即娇叱一声,纵将上去,但事到临头,所有剑术统统忘掉,只顾高举树枝,拼命抽打。那几人猝然遭袭,抱头大叫。阿市抽打几下,便觉力乏,一个疏失,被一人抓住树枝,大叫道:“公主,公主,是我呀,我是胜家。”
阿市一怔,借着火光瞧去,不由惊喜道:“柴田大人,你怎么来啦?”柴田胜家捂着额上淤青,苦笑道:“我巡夜的时候,有个声音忽在耳边响起,说公主你在这里。我到处瞧了,却不见人,也不知道是妖是神,但又怕公主万一在此,岂不错过了?没料到公主果真在此,看来真是神灵显圣了。”
阿市舒了口气,心道:“那传话的必是鱼和尚大师了。”又问道:“大哥呢?”柴田胜家道:“国主在前方不远的善照寺。”阿市指着陆渐道:“你们将他扶起来,带我去见大哥。”
柴田胜家定睛一瞧,失声道:“这个不是跟天神宗勾结的小子吗?”
阿市怒道:“什么叫跟天神宗勾结?”柴田胜家便将前情交代了。阿市气得脸色发白,说道:“若不是他杀了天神宗,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他杀了九尺刀魔王?”柴田胜家目定口呆。阿市急催他前往善照寺,柴田胜家不敢违抗,让一名武士将陆渐背起,又将自己的马给阿市骑上。
阿市一路上见众人闷闷不乐,不由怪道:“柴田,你们怎么不高兴?打仗不顺利吗?”
“打仗?”柴田胜家叹道,“这仗怎么打?今川有三万人马,咱们才不过两千,打不打都是输,刚才听说丸根、鹫津两城都丢了,现在的清洲城就像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咳……公主恕罪,胜家一急,说话就不大文雅了。”
阿市面红耳赤,轻轻啐了一口,心却渐往下沉:“尾张真的要亡了么?”又问道:“大哥怎么说?”柴田胜家叹道:“国主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跟不空先生下围棋。”
阿市奇道:“不空先生是个瞎子,怎能下棋?”柴田胜家压低嗓子道:“公主,我老是觉得,那人的瞎子是装的,不但能下棋,我离开的时候,国主已输了两盘呢。”
谈论间,已到善照寺,早有人入内通报,织田信长快步迎出,兄妹二人劫后重逢,喜不自胜,阿市更是放声痛哭。
众人入寺坐定,信长问明脱难经过,惊诧不已,又听说陆渐拼死苦战,先斩鹿、蛇,再杀天神宗,心中既是骇异,又生感动。
忽见宁不空拄杖而出,织田信长叹道:“不空先生,我真是临事糊涂,几乎错怪你的外甥了。”
宁不空一震,涩声道:“那小子也回来了,在哪儿?”信长将阿市之言略略转述,又道,“陆渐受了伤,犯了重病,我让医官给他瞧瞧。”
宁不空道:“那却不必,我也通些医术,先待我瞧过再说。”当下走到陆渐身前,把他脉门,忽地眉头紧蹙,将他扶起,度入真气。他真气一旦入体,陆渐精力渐复,苏醒过来,与诸人见过。
织田信长笑道:“陆渐啊,你救了阿市,功劳很大。我论功升你为奉行,随侍我左右如何?”
陆渐不由一呆,阿市此时已换过衣衫,在堂后听到二人对答,奔出喜道:“陆渐,还不快些拜谢大哥。”
陆渐摇头道:“我不做奉行。”织田信长不悦道:“你嫌官位太小吗?”
陆渐道:“爷爷从小便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能做海贼倭寇,织田家虽不是倭寇,却是倭人。我乃唐人,绝不做倭人的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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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两句,陆渐嗓音陡扬,满堂皆震。众家臣纷纷低了头,偷觑信长,但见他双手握扇,面色阴沉已极。阿市花容失色,忙道:“哥哥,你,你别怪他,他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待我慢慢地开导他,他就答应啦。”
织田信长闻言,神色稍缓,笑叹道:“也罢,陆渐,难得阿市这般看重你,尽说你的好话,我将她嫁给你如何?这样你便可做我织田家的家臣了吧。”
众家臣尽皆变色,阿市罕有绝色,众人无不垂涎,只恨无缘得手,不料竟被陆渐夺魁。霎时间,数十道怨毒目光投射在陆渐身上,恨不能将之扎出几个窟窿,有人更想:“大好一块雀儿肉,却掉进了狗嘴里。”
阿市羞喜交迸,啐道:“大哥你尽会拿人寻开心,从今以后,我不理你了。”织田信长笑道:“好呀,你既然不答应,我便收回成命……”阿市羞急万分,猛地起身,跌足道:“大哥坏死了,大坏蛋,我,我……”一急之下,眼泪已掉下来。
织田信长暗暗叹气,他原想将阿市嫁与别国少主,以便连横诸侯。但此时见她对陆渐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事来。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家世天差地别,不能婚配,而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何况此人能杀天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惟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罢了,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却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暗骂道:“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但听他涩声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句,只觉双目一眩,几乎栽倒,天幸侍女及时扶住,隐隐听得陆渐嗫嚅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蓦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宁不空忽地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不足为奇。国主乃是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
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难了些,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便杀了这蠢小子。”宁不空道:“杀他却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竟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这颗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这些话,心中歉疚便能少上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然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
佐久间冷笑道:“你们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呢?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却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就好比当年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卖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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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得,哪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不巧的很。”宁不空笑道,“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呀,背不出的是狗屎。”说罢狠啐一口。
宁不空笑笑,徐徐起身,悠然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国图之。”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堪称奇耻大辱。
但听宁不空续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委实过人。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很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般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羞耻。”
他扫视诸将,扬声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这就叫做: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说得好。”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
“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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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
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去,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骄,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则以少胜多,一战成名,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尽,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道:“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说罢拄杖漫步而行,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罢?”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天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天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死了,怎么还能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无比,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人的,不能说出他。”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森然道,“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只不过,陆渐啊,你若不告诉我实话,便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谆谆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的。”
宁不空嘿笑道:“若要一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气出不能,耳中嗡嗡作响,伸手欲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只觉眼前金星渐渐化为一片白光,浑身劲力一泻而出。眼见断气,忽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顿觉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陆渐举目望去,但见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宁不空笑道:“若不行此苦肉计,哪能赚得大师现身?大师隐身暗处,还不是想趁机算计宁某?”
鱼和尚道:“你算计他人在先,和尚为何不能算计于你。你只需根除这孩子身上的‘黑天劫’,和尚便不与你为难。”
陆渐恍然大悟,原来鱼和尚让自己与阿市不得说出他,竟是想藏在暗处,一举制服宁不空,逼他解除“黑天劫”,不由好生感动。
宁不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大师当年与城主天柱山一战,竟能幸免,足见佛法精深。”
鱼和尚摇头道:“惭愧,天柱山上,贫僧仅接下万城主三招。事后被迫流落异邦,可谓落魄之人。”宁不空神色一黯,叹道:“大师何必自谦。倘若城主尚在人世,方今天下,谁又能接他三招?”
鱼和尚惊道:“万城主正当盛年,怎会不在人世?试问天下,谁能胜他?”
宁不空苦笑道:“城主纵然天下无敌,却敌不过天意。”鱼和尚动容道:“敢问其详。”
宁不空道:“十五年前,城主与大师相会于天柱山,事后返回西城,召集地、火、风、雷、山、泽六部,共商扫灭东岛余孽之事。”
鱼和尚叹道:“万城主一统八部,屡败东岛,后又放逐贫僧,已是武功盖世,何苦还要造就如此杀孽?”
宁不空冷笑道:“城主雄才大略,又岂是你空门弟子所能领会。”
鱼和尚道:“雄才也罢,大略也罢,均如梦幻空花。但为何只得六部聚会,却无天、水二部。”
宁不空道:“天部沈师兄行走不便,是以留在东南,监视东岛余孽;水部则因修炼禁术‘水魂之阵’,城主一怒之下,出手歼灭。是故当时只有六部在彼。大会前夜,城主命六部首脑进入‘掷枕堂’,说道:‘天部来了消息,东岛余孽六月下旬要密会于灵鳌岛,以往他等倚仗茫茫大海,与我大捉迷藏。今次既然聚齐,定要将之一网打尽,不叫走脱一个……’当时宁某恰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城主眉头紧皱,嘴唇颤抖,面肌微微抽搐。地母也瞧见了,她是西洋夷人,心直口快,便问城主身子是否有恙。当时大伙儿心中,还当城主与大师一战,受了暗伤,不料城主勃然大怒,破天荒呵斥地母说:‘你这番婆子罗里罗嗦,知道什么?’竟将地母逐出‘掷枕堂’,罚其终身不得入堂议事。哪知地母去后,他那颤抖更为厉害,竟至于说不出话,只得让众人先行退下。”
鱼和尚口宣佛号,连连摇头。却听宁不空续道:“到了次日,众人正式聚会。城主却似已康复,神采焕发,交代完歼灭东岛之事,忽又说道:‘我近日修炼‘周流六虚功’,颇有所得,今日便演示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说罢运转玄功,果然是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令我等眼花缭乱,不想突然之间,城主的真气剧烈搅动起来,继而土裂山崩,水火骤起,城主先后遭遇土掩、火焚、水浸、风裂、石雨、雷殛六劫,当着六部弟子,化为飞灰。”
鱼和尚听到此处,一时默然,良久叹道:“八大天劫,万城主竟然身遭其六,死得未免太苦。但他这般猝然亡故,西城八部岂非陷于莫大混乱?”
“大师神算。”宁不空叹道,“城主一死,天部西返,水部余孽也死灰复燃。可是,八部中谁也不服谁,新任城主迟迟无法选出。每次聚会,均起恶战,杀得天昏地暗,八部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次战于天山瑶池,我火部原本占尽上风,不料却中了诡计,全军覆没,唯有宁某侥幸逃脱,几经辗转,流落倭国。”说罢不胜黯然。
鱼和尚思索片刻,忽道:“宁施主对和尚说了这么多内情,不知是何用意?”
“大师果然智慧渊深。”宁不空微微一笑,“大师乃是与城主齐名的高手,当年被迫离开中原,必然心怀怨恨。如今八部混乱,正是可乘之机。大师何不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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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联手,返回中土,横扫西城,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乃出家人,怨恨只是过眼烟云,岂能放在心上?”
宁不空微一沉默,忽而笑道:“如此说,大师是不愿与宁某携手了?”
鱼和尚道,“当日我挑战万城主,不过因他自恃神通,杀孽太重,比武是虚,劝说是实。如今若听你之言,岂非又造无数杀孽?别说八部之中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和尚未必能胜?就算和尚武功再强十倍,又岂会做你手中之刀,为你杀害同门?”
宁不空面沉如水,嘿嘿阴笑。鱼和尚又道:“和尚今日前来,只为这姓陆的孩子,宁不空,这‘黑天劫’你解还是不解?”
“解除‘黑天劫’?”宁不空哈哈大笑,“大师怕是高估宁某了。”
鱼和尚皱眉道:“何为高估?”宁不空道:“大师可曾瞧过《黑天书》么?”鱼和尚摇头道:“《黑天书》乃西城秘传,和尚略有所闻,却未亲眼瞧过。”
宁不空道:“《黑天书》开篇明义,便定下‘有无四律’。第一律叫做无主无奴,说的是劫主与劫奴的干系。但凡劫奴,不能离开劫主,劫主亡则劫奴亡;第二律,叫做有借有还,说的是劫力非借不用的道理,这一律传说至广,大师料来也有耳闻;第三律知道的人便少了许多,叫做无休无止。”
鱼和尚白眉一挑:“无休无止?”
“不错。”宁不空道,“《黑天书》暗合天象,诸天星斗依时运转,无休无止;敢问大师,就算如来再世,又能否法逆天地,让诸天星斗停止不动呢?”
鱼和尚道:“决然不能。”
宁不空道:“《黑天书》也是如此。三十一脉炼成之后,便不修炼,体内劫力也会如诸天星斗,自行运转。既然劫力永不消亡,那么‘黑天劫’也就永无休止,大师虽能封住这小子的‘三垣帝脉’,但也只得一时,他体内的劫力迟早冲破禁制,重新坠入无边天劫。”
陆渐听得心如冰冻,鱼和尚长叹道:“西城八部以如此魔功炼奴,真是莫大罪过。不过,既是‘有无四律’,第四律却是什么?”
宁不空笑笑,淡然道:“第四律无关紧要,不说也罢。”
鱼和尚寻思道:“只怕这第四律便是解脱‘黑天劫’的关键。此人狡狯阴狠,必不肯说,莫如另想法子。”思索片刻,一晃身,已到宁不空身侧。宁不空目虽不见,心却有觉,轻飘飘点出一指,鱼和尚并不回头,自袖中脱出手来,食指如法点出。二人指尖一触,宁不空微哼一声,飘退丈余。鱼和尚也是一晃,伸手扶起陆渐,叹道:“可惜,足下的‘周流火劲’出神入化,却不用之于正途。”
宁不空冷笑道:“鱼和尚,你想怎的?”
鱼和尚道:“当日我在天柱山败北之后,被迫立下誓言:只需万归藏在世,便终身不履中土。如今万城主既已仙逝,誓言自当失效,我要带这孩子前往昆仑山,寻求‘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宁不空神色阴沉,半晌方道:“如此说,大师定要与我为难了。”鱼和尚道:“宁施主何苦执拗,我带走这孩子,你不过少了一名劫奴,于你本人并无损害。‘有无四律’第一律是无主无奴,却非无奴无主。”
宁不空静默须臾,忽而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宁某便瞧大师面子,放了这名劫奴。”
鱼和尚心头一喜,合十道:“难得宁施主有此悲悯之心,虽只一念之善,也得无上菩提。”
宁不空笑笑,转身欲行,拂袖间,袖中白光一闪,疾奔鱼和尚面门。鱼和尚一皱眉,左手扬起,五指如拈花枝,将那白光拈住,陆渐定睛一瞧,却是一支嵌有钢刺的白木短箭,顿时惊叫道:“大师当心。”
“不打紧。”鱼和尚微微一笑,“这‘木霹雳’还奈何我不得。”陆渐瞧那木箭并不爆裂,心中好生纳闷。
宁不空干笑两声,说道:“大师举手之间,便将‘周流火劲’化为无形,当真叫人敬佩。”说罢自袖间取出一张诸葛连弩,笑道,“但若一发八箭,大师接得住么?”
话音方落,八支白木箭破空而来,每一支均蕴有‘周流火劲’,抑且嵌有钢刺,一经炸裂,木屑与钢刺齐飞,更具威力。
鱼和尚叹息一声,双手齐出,在空中划了半道圆弧。那八支白木箭如乳燕归巢,自行钻入他指缝之中。同时间,‘大金刚神力’已如悠悠凉水,将木箭中的火劲轻轻灭去,木箭无法爆炸,便与寻常弩箭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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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嗖,第二轮木箭又至,鱼和尚不待箭矢射到,抢前一步,又将八箭接住,谁知木箭入手,竟是火劲全无,鼻中隐有硝磺之气。
轰隆一声,八支木箭齐齐炸裂,烟雾飞屑将鱼和尚一时笼罩。宁不空长笑道:“大师莫怪,这次可不是周流火劲,而是货真价实的火药了。”
原来,宁不空知道鱼和尚必能化解“周流火劲”,故此当先九箭,有意用了“木霹雳”。鱼和尚连接两次,已存定见:“每一箭均是如此。”不想此后八箭却是特制火箭,箭杆中藏有火药。前九箭不过是惑敌之计,后八箭才是致命杀招。
陆渐悲怒莫名,正要扑上与宁不空拼命,忽见烟尘倏然四散,鱼和尚的声音悠然淡定:“宁施主无须客气,还有何种伎俩,不妨一并使出来吧!”
陆渐又惊又喜,定睛望去,只见鱼和尚衣衫虽然破烂,肌肤却无丝毫伤损。
宁不空赞道:“如如不动,万魔降服,大师好神通。”谈笑间,弩箭尽发,密如飞蝗,其中或有“木霹雳”,或是特制火箭,交相混杂,难分难辨。
鱼和尚却不再接箭,双腿分开,挡在陆渐身前,双拳神力所至,带得箭雨彼此撞击,一时间,落在陆渐眼中,有如在丈余之外,筑起一面无形障壁,壁外火光如雨,绚烂犹胜焰火。
倏尔火雨骤歇,宁不空抛开弩箭,后退两步,撑着一棵大树,微微喘气。陆渐心头大喜:“他的箭用光了。”
鱼和尚摇头叹道:“宁施主,带走这名劫奴,于你虽无好处,也无损害,你何苦执著至此?”
“大师以为赢定了么?”宁不空手按大树,微微笑道,“要知木中藏火,进此林来,已入无边炼狱。”
鱼和尚白眉轩举,恍然道:“原来如此,宁施主布局可谓深远。”陆渐正觉不解,忽听宁不空一声长笑,身边一棵合抱大树猛然炸裂,木屑飞溅。鱼和尚大袖疾挥,挡开木屑,身子却被气浪冲击,晃了一晃。
霎时间,四周树木纷纷爆裂,鱼和尚双拳越抡越快,陆渐只觉两股绝大气流,一者向外,一者向内,彼此撕扯,自己身处其中,大受其苦。他渐渐明白鱼和尚话中的“布局深远”意在何指,敢情宁不空将自己引入密林,便已布下陷阱,只因他有“木霹雳”之能,密林中的树木枝叶交缠,盘根错节,“周流火劲”又是无远弗届,只需借一株树木传功,便可经由枝叶根结,引爆整座密林。
火光冲天,暴鸣迭起,鱼和尚虽凭“大金刚神力”将火光木屑隔在一丈之外,但随宁不空内劲波及,细枝碎叶尽成火器,在鱼和尚拳劲外游走,时时寻隙而入,便如一团巨大火球,裹着鱼、陆二人,熊熊燃烧。不一阵,东南风起,火借风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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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势更强,灼人气浪滚滚而来,“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越见收缩,片刻之间,已缩至六尺。
忽听暴鸣声中,传来宁不空的笑声:“大师也当知道,‘周流六虚功’共有五要——时、势、法、术、器。如今东南风起为天时、地处密林为地势、‘木霹雳’为功法、宁某的计谋为心术,虽无绝强火器,却已深得‘周流五要’中的四要。周流五要,得四者无敌,大师还不认输,更待何时?”他说话之时,“大金刚神力”的威力圈已被压迫至五尺之内,陆渐如处无边炼狱,口舌干燥,毛发焦枯,端地酷热欲死。
忽听鱼和尚叹了口气,道:“万城主……”
宁不空冷笑道:“大师热昏头了吗?城主仙逝已久,你叫他做甚?”
鱼和尚闻如未闻,仍是淡淡地道:“万城主,你若出手,只须三要,和尚便已拱手认输,又何须四要?火部宁施主虽得四要,和尚仍有可趁之机。”
宁不空听了,没来由焦躁起来,喝道:“失心风的老和尚,有什么可趁之机,有胆给宁某瞧瞧。”
鱼和尚嘴角微有笑意,喝一声“有”,忽地右拳绕身,荡开火势,左手食指当空一划,五尺外的火焰如被凌空撕破,透出一个行书的“有”字。
宁不空若有所觉,失声道:“你……”不待他说完,鱼和尚又喝一声:“不。”在火幕中再写一个“不”字。只听他喝一声,写一字,食指如走龙蛇,由‘有’字起始,从上而下,在火幕中连绵写出七个大字。“大金刚神力”经久不绝,一气写完,字字兀自透火而出,体格怪谲,笔势雄奇,真如快剑斩阵,强弩破军,岳耸浪峙,雷霆相争。
陆渐定睛一瞧,赫然竟是:“有不谐者吾击之”。
“啊呀……”这七字写在火上,却如写在宁不空心头,他目不能见,却似生了一双心眼,瞧得清楚无比,忍不住惨叫一声,“城主……”叫罢惊惶已极,双手乱挥,蓦地凄声叫道,“城主,不是我……不是我,都是他们……不是我,都是他们……”他大喊大叫,如癫如狂,跌跌撞撞向前飞奔,便是火燎衣发,也不驻足,顷刻间消失在密林深处。
那火无人操纵,火势顿弱。鱼和尚拳劲所至,光焰无不泯灭,只见他左拳灭火,右手提起陆渐,大步行到无火之处,盘膝坐下,脸色灰白中透出浓重黑气。
陆渐回过一口气,忽见鱼和尚面色有异,脱口叫道:“大师,你没事么?”
鱼和尚睁眼笑道:“和尚不碍事,孩子,你真愿跟我走么?”
陆渐点点头。鱼和尚叹道:“实话说,解开‘黑天劫’,和尚并无十足把握。”陆渐大声道:“我宁肯死了,也不再做宁不空的劫奴。”他本就痛恨这劫奴的身分,只是以往一人计短,无力对抗宁不空,此时鱼和尚出手相助,令他本已绝望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只觉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是孤身面对“黑天劫”,是故畏惧大减,勇气倍增。
鱼和尚点头笑道:“很好,你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自从听了你和织田信长的对话,和尚便知道,以你的本性,即便成为劫奴,也不会屈服于宁不空的淫威。‘黑天劫’名为天劫,实为心劫,若无绝强心志,势难免劫;若你没有如此心志,和尚就算有心救你,也是枉然。”
陆渐这才明白,鱼和尚早先不肯露面,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忽听木屐声响,转眼望去,但见一众侍卫侍女拥着阿市走了过来,想是被方才的爆炸声引来。
陆渐一见阿市,便觉愧疚,欲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默默对视良久,陆渐终于道:“阿市公主,我要回大唐去了,你多保重。”
阿市木然听着,眼神渐渐凄楚起来。好半晌,她轻轻放下北落师门。那波斯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了阿市一眼,终于来到陆渐身前,陆渐俯身将它抱起,蓦地瞧见,两点晶莹的泪珠,滴落在阿市足前。抬头时,那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瘦削双肩微微颤抖,有如风中落叶。
陆渐咬咬牙,站起身来,却见鱼和尚已在远处相候,他长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走了约莫十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楚的叫唤:“陆渐!”
陆渐身子一震,却没有勇气回头,举目望去,前方林莽幽远,尚有火后的余烬,明明灭灭,照亮夜里的前程,而身后的叫喊,却终于化作断续的哭声。
陆渐不知道,在这个战乱频仍的国度,这位娇弱的女子,会面临何种莫测的命运,他只知道,从今以后,无论何种劫难,自己再也无法和她并肩面对。
想到这里,陆渐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一种无可名状的伤感涌了上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星汉天流,晓寒尤轻,夜幕下大地微微跌宕,连绵无尽。
黎明前的道路分外漫长,鱼和尚大步在前,也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微白之时,两人在一处山坳歇了下来。鱼和尚闭目入定,陆渐则感伤离别,无心言语,加之连夜苦战,须臾便即睡去。
睡梦间,忽觉周身激灵,陆渐猛地挣起,却见曙色中,三道人影,一静两动,在远处纠缠。那两名动者快得出奇,绕着那静者飞速盘旋。陆渐识得那静者正是鱼和尚,见他被人围攻,一惊之下,操起身边一根树枝,正想上前相助,忽见那两名敌人身法一滞,微微踉跄,身形忽矮,消失不见。
陆渐匆忙抢上,却见鱼和尚低眉伫立,脚边多有刀痕足迹,只不见了那两名敌人,不由得扭头四顾,却听鱼和尚叹道:“不用找了,那是伊贺的忍者,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了。”
陆渐听得诧异,忽听鱼和尚又道:“陆渐,你扶我到那块石头上去。”陆渐听他声音发颤,更觉讶异,转身扶着鱼和尚,坐到一块岩石上。鱼和尚掩口咳嗽,陆渐分明看到殷红鲜血自他指间涌出,不由骇道:“大师您受伤了么?是方才的忍者吗?”
鱼和尚摇头道:“伊贺忍者算不了什么,还伤不了和尚。”陆渐道:“那便是天神宗,要么就是宁不空。”
鱼和尚道:“天神宗宵小之徒,殊不足道。宁不空神通虽强,却也无法伤我到这地步,我这伤,可久远得很了。”
陆渐见他神色黯然,不便多问,只得道:“大师,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宁不空一见火中的那七个字,便吓成那样?”
鱼和尚道:“那七字,是我模仿‘西城之主’万归藏的笔迹写的,然后再以‘他心通’的神通,将笔意渗透到宁不空心里。和尚原本只想借万归藏的神威,震慑宁不空,令他的火部绝学露出破绽。不想他一见那七字,便吓得落荒而逃,委实可怪。和尚至今也没想得明白。”
陆渐道:“那‘有不谐者吾击之’是什么意思?我在宁不空的祖师画像上也曾瞧过。”
鱼和尚吃惊道:“你瞧过西城的祖师画像?”陆渐道:“火部、水部、山部、泽部的画像,我都瞧过。”说罢便将当日听命宁不空、察看画像的经过说了。
“原来如此。”鱼和尚叹道,“难怪宁不空情愿与和尚一决生死,也不肯放过你,他若不能降服你,也唯有杀你一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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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惊道:“为什么?”鱼和尚道:“只因那些祖师画像中藏有一个绝大的秘密,宁不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你泄漏出去。这也是天意昭然,若非水火交煎,便无法显露图中隐语,若非宁不空双目被毁,你也无法看到这四幅画像了。”说着低眉垂目,若有所思。
不一时,他忽地张眼笑道:“孩子,你爱听故事么?”
“怎么不爱听?”陆渐也笑起来,“以前爷爷常给我说一些出海的故事,奇奇怪怪的,却很有趣。”
鱼和尚道:“很好,此去海港,约有四日路程,我便给你讲四个故事,这四个故事横跨三百余年,牵动亿万苍生,其中的恩怨情仇,委实可悲可叹。”
故事
鱼和尚说罢,抬头望去,东方霞光初明,微云犹暗,一行白鹭,冉冉向西飞去。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之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绝大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道:“那宫里的人呢?”
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有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出来了。”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那些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岛上。这些算家智慧出众,此时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么?”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做是陆大海所说的那些海外奇谈,纵然有趣,却不真实。但此时鱼和尚一派肃然,可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了。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但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当即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那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当时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
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
陆渐想了想,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便动了毁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终究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然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开来,任是何种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道:“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没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临走之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鱼和尚答应,二人来到门前,陆渐见屋内昏暗,便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方才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两人一眼,便退后半步,缩到檐下,嘎声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要知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忽见那老妪从内室出来,端了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道:“嬷嬷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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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由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见那老妪退开,便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也要去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闻言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蚣,颜色紫中透金,显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却见老妪脸上流露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那老妪的身子竟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薄薄一片。
陆渐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大吃一惊,抢步上前,却见地上仅存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陆渐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欲呕吐,敢情那面具之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
“当心。”鱼和尚一声骤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提了起来,眼角余光到处,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势必这一刀断去双足。
继而身下一沉,已到梁上,转眼望去,鱼和尚正目视下方,面色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已然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木梁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墙上,豁剌一声,竹墙被撞出一个大洞,那黑影只一闪,便即不见。
横梁既毁,鱼和尚与陆渐也坠之于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骤闪,长刀已候在那里。鱼和尚大喝一声,不闪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当啷啷一阵碎响,长刀节节寸断。鱼和尚双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里传来一声惨哼,蓦地一道黑影从两丈外破土跃出,疾如闪电,飞奔而去。
陆渐拔足欲追,鱼和尚拉住他,摇头道:“不必追了,去内室瞧瞧。”陆渐只得随他转入内室,方才入门,便觉血腥扑鼻。定眼瞧时,只见近门处仆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尸体,男尸之畔,则是一具老妪尸体,老妪全身赤裸,面皮从额至颈已被剥去。
陆渐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呕吐起来。鱼和尚也连称罪过。陆渐心神甫定,怒道:“这些人可恶得紧,大师认得他们么?”
“和尚认得。”鱼和尚露出凄然之色,“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残忍至斯,竟连老人也不放过。”
陆渐望着鱼和尚,满心疑惑,正想细问,鱼和尚已道:“先让这二人入土为安。”陆渐应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尸体,方才触及那人衣衫,忽生异感。霎时间,那尸体也动了,一抹刀光,从尸体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陆渐小腹。
陆渐异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术,一纵数尺。刀光掠空,那尸体却一个筋斗翻转过来,竟是一个蒙面男子,正要转刀直刺鱼和尚,不防陆渐凌空一脚,重重踢在他腕上。
诈死男子吃痛,长刀脱手。他见势不妙,只一矮,半个身子便已入地,忽听耳畔疾喝,腰腹微凉,继而剧痛难忍,上半身贴地滚出,当的一声,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鱼和尚,嘶声道:“和尚你杀我……你竟然杀我……”叫喊间,鲜血如泉,从口中咕嘟嘟冒了出来。
鱼和尚摇头叹道:“忍三郎,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转眼,但见陆渐手持长刀,鲜血顺着刀刃点点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惨笑道:“你是谁?能杀我忍三郎?”
陆渐道:“我叫陆渐。”忍三郎道:“好汉子,请为我介错。”介错即是为剖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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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死的倭国武士砍掉头颅,助其往生。陆渐从未为人介错,微一犹豫,忽见忍三郎两眼上翻,脸色渐灰,头一歪,便已断气。
鱼和尚与陆渐四处察看,见再无敌人,方将室内的尸体埋了,又寻到一些米面,暂且果腹。用过饭,两人启程向东,途中鱼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发,陆渐猜想他必是恼怒自己杀人,但想当时情景,自己义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于本性,鱼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入夜时分,二人寻了一处洞穴容身。鱼和尚盘坐良久,开口叹息道:“陆渐,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笔债务,依照《黑天书》的第二律,将来势必偿还,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发作之时,便越是痛苦。”
陆渐道:“这我知道的,宁不空说过。”
鱼和尚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出手杀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陆渐不假思索,脱口便道:“这些人恁地残忍,连老婆婆都不放过,若不杀死,岂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鱼和尚摇了摇头,苦笑道:“陆渐啊,你终是尘世中人,太过执著善恶之念。也罢,和尚传你一门功夫,将来若是遇上强敌,或许能够凭此保命。”
他站起身来,两臂交叉,左手反转过来,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则笔直向下,握住右膝。陆渐见他身子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听鱼和尚徐徐道:“你记住了,这是‘我相’。”说罢又摆一个怪异姿势,右足反踢后脑,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颈部,说道,“这叫‘人相’。”其后又扭转肢体,陆续变化出‘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白毫相”、“诸天相”等十六种相态,演示已毕,命陆渐照此练习。
陆渐初时修习,甚觉艰难,但劫力所至,渐渐便觉容易起来,到了半夜,已学会一十二相。鱼和尚忽道:“今日到此为止,睡去吧。”陆渐正当兴头,便道:“再练两相,再睡也不迟。”
鱼和尚淡然道:“《黑天书》一旦练成,无论练功、动武,入手均是极快。比如这一十二相,即便天资卓绝,练来也须数年,而你三个时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书》的劫力。依照‘有无四律’的第二律,你体内劫力已然空虚,亟待偿还,虽说‘三垣帝脉’被封,黑天劫不致发作,但再练下去,于你身子终然有损。”陆渐只得作罢,调息片刻,倒头睡去。
睡梦中,陆渐忽觉身子发轻,飘飘摇摇,离地飞升,好半晌才渐趋清明,举目望去,竟又来到那个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独“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团灰白迷雾笼罩,模糊不清。
“陆渐……”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渐听得耳熟,懵懂间四面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声音又叫道:“陆渐……”陆渐忍不住循声向前,只听那叫声不绝,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陆渐随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远,忽听一声猫叫,陆渐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波斯猫蹲在足前,静静望着他。
“北落师门?”陆渐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渐……”那呼唤声又响起来,几乎同时,北落师门一声长叫,这声猫叫锋锐如刀,竟将那叫声切割成无数片断,霎时间,四面八方均是“陆——陆——陆——渐——渐——渐——”的断续之音,渐轻渐细,终如柳絮随风,飘然散去。
陆渐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见北落师门不知何时竟长大百倍,高如山岳,蓝莹莹的双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陆渐肝胆欲裂,失声惨叫,蓦觉天旋地转,光与暗、星辰与巨猫尽皆消失,双足重又落回实地,他张眼望去,但见四周漆黑,树影参差,如魑魅潜行,身上尽被冷汗浸透,倏尔一阵晚风拂过,不觉打了个冷噤。
他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甚觉疼痛,方信此时并非梦境。回想起来,自己当在山洞中酣睡,却不知为何,竟然到此。正觉不解,忽又听一声猫叫,举目望去,却见北落师门蹲在远处,自顾自舔着爪子。陆渐疑惑不已,自语道:“我怎么到了这里?”
忽听鱼和尚的声音悠悠传来:“你狂奔二十余里,难道还不自知么?”陆渐回过头来,只见鱼和尚立在丈外,面带忧虑,不由怔怔地道:“大师,我,我一直做梦呢,梦里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声音走了。”当下将梦境里的事情仔细说了。
鱼和尚道:“叫你的声音你还记得么?”陆渐沉吟道:“听着耳熟,就像,就像……”蓦地脸色煞白,瞠目结舌。
鱼和尚见他神色,问道:“像谁?”陆渐吃力地道:“像……像宁不空。”
鱼和尚却不惊讶,点头道:“果然是‘召奴’之术,依照《黑天书》的第一律‘无主无奴’,劫主生则劫奴生,劫主死则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险,可以神识召唤劫奴来救。这法子我虽有耳闻,却没亲眼见过。这会儿,宁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陆渐听得冷汗直冒,吃惊道:“那他岂不是随时都能召我回去。”
鱼和尚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陆渐心神初定,半晌问道:“可,可我怎会在梦里遇见北落师门?”鱼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这只灵猫太多古怪,譬如它本来只认女子为主,为何会跟随于你?如今又进入你的梦境,破去宁不空的‘召奴’之术,端地让人无法理解。”
陆渐不觉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师门,叹道:“北落师门,多谢你啦。”那猫儿仍是懒懒的,只顾舔舐细软白毛。
忽听鱼和尚又道:“你说梦里瞧见了‘三垣’帝星么?”陆渐点头道:“是呀,只是被浓雾罩着,瞧不太清。”
鱼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叹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陆渐重又卧下。他梦中狂奔二十里,疲惫不堪,须臾入睡,此番再无异梦,隐隐觉得一股浩大暖流在体内徐徐流转,十分舒服。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转。抬眼望去,但见鱼和尚背对自己,端坐远处,觑其背影,益发干枯瘦小。
“你醒了么?”鱼和尚便似脑后生眼,“今天我们来说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一门武功。”
陆渐奇道:“武功?”
鱼和尚道:“要说这门武功,须得从一对男女说起。其中的这位男子,绰号‘镜天’,天生聪慧,集合数家之长,在他三十岁时,天下已没了敌手;至于那位女子,却是昨日说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时人称之为‘风后’。镜天、风后并称于世,若论武功,镜天略胜一筹,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恋上了那绰号‘风后’的女子。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镜天’爱慕‘风后’,风后心中却另有所属。可也很不幸,她所倾慕的,却是已然婚配的师父,是故这段情缘有如镜花水月,自也是永无着落。后来,也不知因何缘故,‘风后’与‘镜天’的亲友发生极大的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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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初时她师父尚在中土,还能压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为了消除神兵之劫,终于告别故土,和妻子远走海外。‘风后’那时远在西域,事后得知,悲痛欲绝,继而由悲转恨,一口咬定是‘镜天’的亲友逼走师父。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镜天’的亲友无人可敌‘风后’,好几人身受重伤。‘镜天’迫不得已,亲自出手。两人一场激斗下来,‘风后’终于败落,但‘镜天’却无法对她施以杀手,甚至不惜得罪亲人,将她纵走。”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这“风后”听起来也是一个聪慧女子,但为何恁地固执;至于那位“镜天”,却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这里,不由思念起姚晴来,设想自己若是“镜天”,姚晴却是“风后”,面对如此窘况,又当如何?
他神思翩跹,沉浸于想象之中,忽听鱼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么呢?”陆渐一惊,却见鱼和尚已转过身来,注视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嗫嚅道:“没,没想什么。”
鱼和尚道:“这个故事与你干系极大,你务必用心细听。”陆渐奇道:“与我有什么干系?”
鱼和尚却不回答,笑了笑,续道,“且说‘风后’败北之后,心中不忿,苦练武功,其后又几次挑战‘镜天’,却都输了。‘风后’羞怒之下,决意另辟蹊径,新创一门武功,出奇制胜。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隐脉’。”
陆渐忍不住问道:“什么叫隐脉?”
鱼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炼内功,练的都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厥阴、阳明等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天竺与吐蕃武学练的则是‘三脉七轮’,名称虽有不同,但大体相通,并无太多差异,是以这些经、脉、轮,都可统称为‘显脉’。只不过,万事万物,有正必有反,有显达必有隐微。如果说‘显脉’是陆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么‘隐脉’便是地底深处的暗流阴河,迥异于‘显脉’中的任何一经、一脉、一轮,自成体系,藏于人体至深至秘之处,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发现,也不载于任何医家典籍。”
陆渐听得入神,问道:“既然没人发现,‘风后’又怎么发现的呢?”
鱼和尚道:“这却不是‘风后’发现的,而是她师娘发现的。她师娘是一位大神医,精于经脉之学。她在偶然之间,发现于寻常经脉之外,另有隐微脉流,当下一路探究,先后发现三十一条隐微脉流,因其脉性与寻常经脉截然不同,故而称之为‘隐脉’。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听说之后,认为这‘三十一隐脉’暗合天数,便以‘三垣二十八宿’为之命名。”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心子狂跳,呼吸也紧促起来,敢情鱼和尚这番话,说的不是别的,正是《黑天书》的来历。
却听鱼和尚续道:“那女神医医道通神,当世无两。她深知‘隐脉’与‘显脉’互为克制,若是轻易开启‘隐脉’,有害无益,是故纵然发现,却秘不外宣,只是记在一部医书的空白处,以便将来查用。不料这部医书,鬼使神差,竟落到‘风后’手里。她屡败之下,便设法开启‘隐脉’,想要练出一门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过,以她的天资才智,仍不足以独自创立这门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资质者,除了她的师父,便是能胜过她的‘镜天’了。
“‘风后’深知‘镜天’对自己情意深重,便约他一同参详,寻找开启‘隐脉’之法。‘镜天’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两人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开启‘隐脉’的法门,记载下来,也就是后来的《黑天书》。”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言,陆渐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鱼和尚摇头道:“后来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晓。和尚只知道,从那之后,镜天风后,绝踪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陆渐大失所望,本以为能从故事里寻到‘黑天劫’的解脱之法,不想竟是如此结局。但转念一想,又觉欣慰,说道:“或许镜天、风后经此一事,终于做了夫妻,再也不用抛头露脸。”
鱼和尚摇头道:“怕只怕,他二人并非夫妻,而是主奴。”陆渐心头一沉,猛然想到《黑天书》的第一律,《黑天书》既是两人合创,那么二人未必就能逃脱这一铁律,倘若如此,真是莫大悲剧。
鱼和尚说完故事,便即动身,他行走之时,步履沉滞,不如往日轻快,陆渐却是神气充足,三两步便抢到他前面,回头笑道:“大师,你昨晚没睡足么?今天的精神可不太好。”
鱼和尚笑笑:“和尚年纪大啦,不如你年少力强。”
陆渐嘻嘻直笑,忽听北落师门在怀里叫了一声,便道:“北落师门,你饿了吗?待会儿有小河小溪,我逮鱼给你吃。”话音未落,北落师门又叫两声,不知怎的,陆渐便觉毛骨悚然,这等异感,当日营救阿市时也曾有过。
陆渐转念之间,猛然有悟,脱口叫道:“大师当心。”叫罢向后疾跃,将鱼和尚撞倒在地,耳听暴鸣声迭起,两人早先立足之处,激起点点烟尘。
“鸟铳!”陆渐心念电闪,挽起鱼和尚,发足狂奔。身后鸟铳声此起彼落,蓦然间,鱼和尚身子一震,变得十分沉重,但陆渐不及多想,只顾奔跑。
耳听那鸟铳声渐渐稀落,前方忽而传来哗哗水声,绕过一片翠绿竹林,但见前方大河奔流,水清如练,日光耀水,迸出万点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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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喘了口气,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不由脱口道:“大师,你怎么……”
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生,慌忙双手触地,蓦地知觉: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近,将近之际,忽地分做两队,左右掠出。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敢情倏忽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陆渐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着刀锋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敌人已失,继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齐柄而没。刹那间,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那地动了一动,蓦地破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两步,砰然伏地,再不动弹。
此时陆渐已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平素摸鱼捉虾,潜游盏茶工夫也是寻常,一旦入水,便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水性并非极好,深感缚手缚脚,急欲了结对手,便腾出手来,想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觉那人意图,便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料敌先机,在那人全身乱摸,但凡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尽都落到对方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定眼望去,只见那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当是所说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蓦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便抚着他头,叹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要知道,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
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说道,“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只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觉水下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
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了。”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已极,便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
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面露惊色,双目泛红,忙道,“孩子,别担心,和尚说笑呢,难道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么?”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的。”
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候,义军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之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恣意抢掠。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难道没有好的义军吗?”
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么?”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那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早已忘记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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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尽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抑且制造了许多可怕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仍能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龃龉。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
陆渐脱口道:“是那位大算家么?”
鱼和尚笑道:“若算年纪,那位大算家已过百岁,如何能称年轻人呢?”
陆渐微觉羞赧,讪讪道:“那便是那位大算家的后人了?”
鱼和尚道:“许多人也都如此认为。但因种种缘由,这人的生世始终成谜,就算多年以后,他对来中土之前的往事,也是绝口不提,甚至于他的姓名,也没有几人知晓。当年和尚年少好事,听到师尊谈论此人,甚是景仰,四处搜寻他的生平,乃至于偷入皇宫大内,翻阅文献。
“偷入皇宫大内?”陆渐失声道,“大师胆子好大!”
鱼和尚摇头道:“皇宫大内,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说到胆子,和尚和那年轻人一比,可差得远了。为了查清他的生平,和尚先后出入大内七次,终于有所发现,在一本残旧奏章中,提到他时,称之为‘梁逆’,可见他与那大算家同姓;此外,又有奏折称他为‘贼思禽’,足见他姓梁名思禽了。”
陆渐喃喃念道:“梁思禽么?”
鱼和尚点头道:“却说这位思禽先生回到中土,目睹战乱之惨,心如刀割,遂动了匡定天下的念头。但他性子冲淡,并无王霸野心,通观南方群雄,大多贪婪暴虐,唯有本朝太祖、洪武帝朱元璋胸怀大志,待百姓多有善政,只苦于地势不利,被东岛群雄所包围,首尾难顾,形势十分不利。
“思禽先生见状,便投入洪武帝帐下,助其治军整武,建造攻守利器,陆续打败东岛弟子。东岛群雄感觉不妙,二度联合起来,围歼洪武帝。一时间,双方各自建造庞大可怖的武器,征发数十万大军,打得难解难分;但思禽先生终是智高一筹,东岛无论运用何种机关计谋,均被破解,加之洪武帝又雄才伟略,经历几次大战,终将东岛群雄逼入绝境。这时间,东岛中人方才知道是思禽先生从中作梗,并猜出他的来历,双方百年旧仇,又添新恨,当下依武林规矩,寄刀留简,约在八月十五,灵鳌岛上,比武论道,一决生死。”
鱼和尚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道:“说起东岛一脉,原本智慧渊深,武功通玄,若是用之于正道,乃是苍生之福。但他们入世太深,一朝涉及权力财富,便不能克制私欲,逐渐腐化而不自知,所有的才智武功,反而成了祸害天下的利器。甚至于到此地步,还想凭借武力,维系本岛权势,可谓走火入魔,至死不悟了。”
陆渐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灵鳌岛一战,不仅关系天下兴衰,抑且关乎武林运势。我派大苦祖师也曾有幸观战。据说当时,东岛的绝顶高手倾巢而出,先行布下阵势,准备让思禽先生有来无回。直到夜色将阑,圆月西坠,思禽先生也未露面,东岛诸大高手皆认为先生不敢来了,正在议论纷纷,忽听海上传来洞箫之声,思禽先生一人一箫,踏着一叶扁舟,飘然而至。”
陆渐吃惊道:“他一个人么?”
鱼和尚道:“他在中土并无亲友,纵有远亲,也在东岛。只不过,东岛纵然人多势众,却没料到一事。”
陆渐急道:“什么事?”
“那便是‘周流六虚功’!”鱼和尚道,“这门武学,在灵鳌岛上,第一次横空出世,令东岛中人措手不及。寻常武功,不过凭借兵刃拳脚,但这‘周流六虚功’,却可驾驭天地间诸般大能,天地山泽,风雷水火,无不成其利器,可说已不是人间的武功。这一战,东岛对‘周流六虚功’无法可施,被思禽先生连败九大高手,最后群起而攻,依然一败涂地。这一战之后,思禽先生在岛边石崖上裂石成纹,写下:‘有不谐者吾击之’。从此之后,这七字威震武林,而东岛却是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争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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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洪武帝再无敌手,陆续平定南方,并以破竹之势,挥师北伐,灭亡元朝,恢复大汉衣冠。然而就当此时,洪武帝与思禽先生之间,却有了极大分歧,终至于反目成仇。”
陆渐讶道:“思禽先生帮了洪武帝那么多忙,交情一定很好,怎么会生出分歧呢?”
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则是‘限皇权’。”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处,浑不知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有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而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新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鱼,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鱼科’。”
鱼和尚摇头道:“若那样划分,却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愤激之下,竟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而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若不信守,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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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了。”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正好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分,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如此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它,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
鱼和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
鱼和尚微微一笑:“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是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忽地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殊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作声不得。这时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岂能稳坐?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走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了,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之中,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遗憾之色。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
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贴身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之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却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闭,欲要重新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只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蓦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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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却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行,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贻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二里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之处奋力掷出,但仅掷二十来步,便即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蓄力已毕,猛然掷出。
锐响排空,那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坠下一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上犹见竹箭箭尾。
陆渐本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人,当真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然,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甚吃惊,叹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道:“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随处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几度被竹竿反弹,崩得长刀歪斜,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甚为别扭。
鱼和尚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各种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到那时,也不会如此别扭了。”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桠,并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情形,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得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低微凄凉,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或如奔麟,或如雄狮,或如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无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声说道:“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发。如今危险才刚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脱口问道:“有敌人吗?”
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只在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如何动手,何时动手,被你猜着,便不算高明。至于时机,必在你最无防范之时。而常人最为疏忽的时候,正是天亮之时。”
话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一声低啸,几道黑影倏然纵起,如淡淡轻烟,缥缈逝去。陆渐不觉冷汗迸出,他自以为得计,不料这一众忍者早已尾随,料是定在黎明动手,却被鱼和尚一口喝破,只得暂且放弃。
陆渐当下奋起精神,力撑数篙,将竹筏撑得驷马难追,却听鱼和尚叹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说。”陆渐只得抛开竹篙,坐了下来。
鱼和尚道:“如今暂无危险,咱们来说第四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却是和尚自己。”陆渐精神为之一振,凝神细听。
却听鱼和尚悠然道:“和尚我隶属禅宗。我派中人云游四方,从不大开山门,也不属临济、云门、沩仰、曹洞、法眼等禅门五宗,自成一派,消遥自在。
“自从九如祖师开启宗门、花生大士发扬光大以来,三百年间,已传六代。每代均是一师一徒,单脉独传。何以如此?只因‘大金刚神力’练成之后,得如大力菩萨,超越三界,倘若所传非人,必然造成无边罪孽。到和尚这一代,武林大势已生剧变,东岛西城遥相对峙,势如水火。
“想当年,思禽先生坐化之后,因为他终生不偶,并无儿女。是故依照先生遗法,西城城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轮流统领西城……”
陆渐奇道:“思禽先生怎会没有儿女?”
鱼和尚道:“此事也颇蹊跷,或许因为他厌恶父子相传的陋习,有意终生不娶,也未可知。但东岛挫败之后,始终怀恨,思禽先生在世之时,他们无如之何,先生一去,便大举进攻西城。虽说思禽先生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仍是非同小可,几次交战,东岛均没占到便宜。可这争端一启,东岛西城,一斗便是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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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多年,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一百年前,西城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黑天书》,为了对抗东岛,竟妄顾天理,开始蓄养劫奴……”
陆渐脱口道:“从百年前开始蓄奴,劫奴岂不是很多?”
鱼和尚黯然点头,续道:“经过多年争斗,东岛也好,西城也罢,都是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自也越结越深。不料四十年前,西城之中,出了一个名叫万归藏的天部弟子,只因他天资卓绝,机缘巧合间,竟被他从本部绝学之中,发现了‘周流六虚功’的奥秘,从而贯通八部绝学,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达到了思禽先生的境地。但他不仅悟性超凡,野心也不凡,先凭武力废去公选的城主左梦尘,强行登上城主之位,其后更全力攻打东岛。东岛弟子几被灭绝,幸存者纷纷逃往海外避难。和尚虽是世外人,也觉瞧不过去,毕竟东岛西城,三百年前本为一家,如此赶尽杀绝,有悖情理,是故约了万归藏,在天柱山相会,劝他罢手。
陆渐担心道:“此人如此残忍狠毒,大师见他,岂不危险得紧?”
鱼和尚叹道:“未见万城主以前,和尚也以为他必是骄狂自大、凶狠暴戾之徒。但当真见了,却大谬不然。这万归藏不仅潇洒如神,风度超逸,而且才智高绝、言语可亲,与之相交,如品千年醇酿,不饮自醉。和尚纵是空门弟子,也是一见心折,相谈欢洽。也可以说,和尚未曾交战,气度上已先输给他了。
“既然相谈甚欢,和尚便劝他放过东岛残部,不料竟被一口回绝。劝说已久,终不免大动干戈;但‘周流六虚功’已破天道,和尚用尽全力,也只接下三招。从此之后,不但功力仅存一半,抑且伤势始终无法恢复。”
陆渐心中大震:“大师的旧伤,竟是万归藏所为?大师如今功力减半,仍然这么厉害,当年全盛之时,却不知怎样了得?即便如此,也只接下三招。那万归藏真不知是何种人物?”
思忖间,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既败,自然束手待死。却不料万归藏说道:‘贵我两派,渊源甚深。金刚一门,又是一脉单传,你这小徒弟神功未成,道兄一死,花生大士香火断绝,小弟九泉之下,无颜面对本派祖师。东岛则不然,与我派争斗两百年,仇深似海,若非一派灭绝,永无休止,是故唯有以杀止杀。道兄若瞧不过眼,大可远离中土,要么神通精进,有能为胜过小弟,否则小弟有生之日,还请莫要回来。’
“他说得客气,实则已将和尚放逐。但以他斩草除根的手段,能放和尚一条生路,确是瞧了花生大士与他祖师的交情。足见此人纵是一代枭雄,却也并非无情之人。”
陆渐见鱼和尚被万归藏重伤放逐,言语间仍处处替他开脱,心中端地好生不解。
却听鱼和尚叹道:“和尚听了这话,无话可说,只好携了小徒不能,远赴东瀛。到达之时,却发现这小国烽火连天,正处乱世。这也罢了。不曾想,东瀛的佛法处于乱世,竟也堕落不堪。出家的僧人,不事修行,反而倚仗信徒众多,骄奢淫乱,娶妾生子,蓄养娈童;甚至于强夺民田,横征暴敛。佛法本为济世之法,到了此间,竟成了奸徒们愚弄世人、图谋私利的骗术。
“和尚目睹种种罪恶,忍无可忍,与小徒前往比睿山,与东瀛僧人理论。比睿山号称东瀛的佛法王城,住了许多所谓的高僧。和尚便在比睿山上,与众僧辩论佛法,辩了足足三日三夜。那些僧人沉湎于享乐,佛法粗浅,如何能当和尚的机锋,理屈词穷之下,恼羞成怒,竟宣布和尚为‘佛敌’,派出僧军追杀。
“事既至此,和尚虽不介意,小徒不能的心中却有了极大变化。他原本心地纯净,根性猛利,却坏在过于崇尚武力,见和尚败给万归藏,便对佛法生出极大动摇。到了东瀛,他目睹战乱,倭人残忍好杀的劣性与他的崇武之心一拍即合,再见东瀛众僧纵情享乐,他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暗暗羡慕。
“那一年,我师徒被一向宗僧兵追杀,逃到北伊势时,和尚旧伤发作,无力逃走,被僧兵堵在木曾川边。那僧兵首领乃是一名力士,使一口号称‘日本第一大刀’的九尺长刀,耀武扬威,将我师徒视为砧上鱼肉。不能被他百般羞辱,终于忍无可忍,他那时神通已成,只一招便击毙那首领,夺下长刀,然后不顾和尚喝止,杀入阵中。那一战他魔性大发,将千余僧兵杀得一个不留,连木曾川的河水也被染红。事后他携刀而去,自号天神宗,横行日本,无恶不作。
“和尚待得伤势稍愈,便去寻他,那孽障自知不敌和尚,四处躲藏,甚至十年之中,也不敢公然作恶。可恨,和尚那时也麻烦多多,北伊势之后,比睿山虽不派出僧兵,却买通伊贺忍者,悬以巨赏,刺杀和尚。这些忍者手法诡异,耐力绝强,十多年来不舍不弃,我几度遇险,也多次制住他们,但终究不忍杀害。谁知他们知道和尚不杀,益发肆无忌惮,和尚不胜其扰,以致于无法腾出手来寻那劣徒,让他造成更多罪孽……”
说到这里,鱼和尚气血上涌,咳嗽几声,喘息道:“陆渐,你要明白,武力并非久恃之道,黩武者必亡于武。万归藏如此,不能也是如此。这些忍者纵然可恶,却均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你再与他们交手,须得心存慈悲,万不可像不能一般,因为一时之怒,坠入不复魔道。”
鱼和尚说话声中,陆渐忽觉他一手按在头顶,霎时间,一股绝大热流奔腾而下,陆渐叫喊不及,脑间轰隆隆一声巨响,顿失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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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变龙王
醒来时,已是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筏首,双颊一改枯槁,澄澈莹润,微微透明,不觉诧道:“大师,你方才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
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陆渐呆了呆,恍然惊道:“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这不是死,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却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倒也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离开日本,‘黑天劫’便会发作,断送你的性命。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着,他勉力抬起手来,轻抚陆渐头顶,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物,你都会遇上的。”
他说到这里,陆渐已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和尚此身已如空壳,只怕轻轻一碰,便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他这两日为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心意。”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悠悠道,“时辰到啦。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
“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偈中满是落寞悲悯,吟诵已毕,溘然化去。
陆渐不禁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也从没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今生今世,他也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年轻人付出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作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何去何从。昆仑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他越发悲怆起来。
蓦然间,双手又生异兆,陆渐一惊止泪。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弓背弯腰,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那忍者心口。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便听鸟铳连响,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纵身入水。法体入手,轻飘飘竟无几许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伤感之际,人已入水,但觉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
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开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却均以为抓住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缝隙钻出,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欲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当即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立时有人抛出长索,钩住法体,拖向岸边,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迎面扑来。众忍者大惊,纷纷发铳,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鸟铳只得一发,再装弹药,已然不及。
陆渐一旦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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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腰上。那忍者至为剽悍,竟不惨叫,退后半步,反手抽刀。陆渐大喝一声,飞身施展“大须弥相”,一肩撞在他胸口,那忍者巨力加身,叫喊不及,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却见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法体飞奔,转眼便至五十步外。陆渐情急,自那昏厥忍者背上抽出刀来,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的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
那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还欲再逃,忽觉脑后风响,已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重又背起法体,忽听猫叫之声,遥遥望去,但见竹筏已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将它忘在竹筏上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前行,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也颇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正掠过来,急忙发足奔逃。却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兜截而来。原来,众忍者所畏惧者,只有鱼和尚,一见鱼和尚坐化,再无所忌,一反常态,公然跳将出来。
忍者人多,奔跑迅捷。只一阵,陆渐便被围在一片河滩上,众忍者目中凶光毕露,步步进逼。
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闻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但见那人装束与众忍相同,唯独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忖道:“这些忍者以数字为名,既有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了。”
忽听那忍太道:“年轻人,放下尸体,我饶你性命。”
陆渐摇头不语。忍太扬声道:“我们都很敬重大和尚的为人,他两次捉住我,都放我性命,饶命之德,终生不忘。他待你不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
陆渐扬声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苦苦追杀他?”忍太叹道:“为人有信,我们先已答应比睿山,不能食言。”
陆渐冷笑一声,道:“什么为人有信,怕是为了赏金吧?比睿山有钱有势,大师却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和尚。”
忍太被他一语道破心机,瞳子遽然收缩,他本想骗陆渐不战而降,谁知计谋落空,当下冷哼一声,厉声道:“无论如何,和尚的尸体,我都要带回比睿山。”
陆渐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放下法体,攥紧刀鞘,扬声道:“那便试试。”猛地踏上一步,呔然大喝,扭身挥鞘,劈向忍太,出手之时,用的是‘寿者相’,鞘到半途,却已变成‘猴王相’,正是鱼和尚所传的劈竹法门。
忍太见他大开大合,姿态怪异,微感吃惊,又见他只持刀鞘,当即挥刀迎出,仗着刀锋锐利,存心先断刀鞘,再斩陆渐。
刀与鞘击,空响震耳,忍太只觉大力涌至,胸一闷,倒退两步,耳听吱嘎细响,定睛一瞧,只见刀锋裂纹如丝,扩散开来。
这口倭刀乃祖传宝刀,切金断玉,如割腐竹,此时竟被一柄木鞘震裂。忍太心惊之余,又是心疼,不及多想,陆渐扭身挥鞘,二度劈来,忍太欲要躲闪,却不知为何,但觉那木鞘一挥之间,涵盖八方,来势竟无可避,惊怒间,只得挥刀再迎。
又是一声空响,伴随当啷之声,忍太断刀、吐血,木鞘其势不止,击中他左腿,咔嚓一声,忍太腿骨折断,向后跌倒。
忍者们见首领败落,呜呜号叫,挥刀扑来。陆渐却不管来者多少,均当成竹林中的竹子,先一个“寿者相”,再一个“猴王相”,木鞘挥转,如扫千军,无法可避,无法可当。
忍者以偷袭为主,正面相搏非其所长,陆渐每挥一次刀鞘,便有忍者折刀断腿,场中二十名忍者,顷刻间倒了一半,忍太又惊又怒,急道:“快躲起来,发镖……”话未说完,不防陆渐回身一鞘,正中太阳穴,当即昏了过去。
众忍者群龙无首,被陆渐一鞘一个,敲断手足,虽不致命,却失了行动之能。一时间,除了三两个忍者见机得快,溜之大吉,众忍者无一幸免,纷纷躺在河滩上哀嚎。
陆渐环顾四周,也觉惊奇,本当必有一场生死恶战,谁料胜得如此轻易。他不知是“三十二相”威力太大,还只当这些忍者太过不济,不由忖道:“如此也好,大师叫我心存慈悲,今日一人未死,也算不违大师吩咐。”叹了口气,再也不瞧众人一眼,背起法体,顺河岸走去。
入夜时,陆渐寻到一处干净空地,收拾柴火,将鱼和尚法体焚化,望着熊熊火光,陆渐又不免大哭一场。待到火熄,上前收殓骨殖,却见灰烬中许多珠子,小如米粒,大如尾指,或者红如血滴,或者白如冰雪,晶莹剔透,色泽辉煌。
陆渐寻思:“这该是鱼大师所说的舍利了。”细细一数,共有二十一颗,便用布小心包了,贴身收藏。他在林中睡了半宿,待到天明,方才漫步向西。走到午间,便瞧见茫茫大海。陆渐久处深宅,此时沐浴海风,大生感慨。
他沿着海滩走了半日,傍晚时分,渔火星散,海港在望。打探之下,得知港内有不少船只前往中土,正想如何混上船去,忽听一个大嗓门以华语呵斥道:“罗小三,让你找通译,怎么尽找这么些半通不通、只会要钱的东西,误了老爷的大事,仔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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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乍闻乡音,倍感亲切,回首望去,只见远处站了几人,均是唐人装束。其中一人身材高壮,紫袍玉带,蹬一双鹿皮快靴,衣饰可谓华美考究,却又贪图舒服,戴一顶道士用的网帽,故显得不伦不类,此时正吹须瞪眼,训斥一个年轻伙计。
陆渐听那紫袍汉子所言,似乎是没有找到合用的通译,心念一动,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叔安好?”那紫袍汉子睨他一眼,皱眉道:“你是唐人?”陆渐道:“对,你们要雇通译吗?”紫袍汉子露出警惕之色:“你偷听老爷说话?”
陆渐笑道:“只是顺耳听见。我会说倭语,大叔你雇我好么?”紫袍汉子眉头大皱,眼中疑惑挥之不去,说道:“光会倭语可不成,我们是来倭国做买卖的,你不但要会华语、倭语,还要通晓经济买卖。”
陆渐沮丧道:“经济买卖,我却不会。”转身便走,忽听紫袍汉子叫道:“回来。”陆渐回头道:“什么?”
紫袍汉子笑道:“你这孩子倒也诚实,做买卖,最难得的就是诚信二字。你我素不相识,你若说自己通晓经济买卖,我也不会知道。难得你竟不撒谎,那是很好。我们这些到外国走海货的,最怕就是到了地方,却遇上不老成的经济牙子,跟通译两相勾结,三两下骗得你血本无归。嘿嘿,若做通译,你要多少钱?”
陆渐惊喜交加,忙道:“我不要钱,你们回中土的时候,捎上我一个便好。”紫袍汉子未料竟有如此好事,又生疑惑,皱眉道:“我带你回中土不难,但钱也不能少你,三两银子如何?”陆渐志不在钱,当下便道:“也好。”
三两银子,不及寻常通译雇银的十分之一。紫袍汉子大喜过望,拍着陆渐肩头,呵呵大笑。攀谈之下,陆渐才知这紫袍汉子姓周名祖谟,闽北人氏,以往出海,去的都是南洋,来倭国却是头一次,正愁没有合适通译。找了几个,要么要价太高,要么华语粗疏,言不达意,难得陆渐送上门来,解了燃眉之急。
周祖谟大约占了便宜,心中欢喜,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颇有些不着边际。陆渐笑笑,问明他一行贩来货物,却是绸缎茶叶、瓷器药材,还有若干玉石。
陆渐曾随宁不空做过账房,尾张一国的财物进出,大都经由他之手,是故这一船货物,仔细想来,竟也不算什么。
他以倭语问明行情,如实告知周祖谟,周祖谟权衡之下,再选择交易。其间,陆渐又代他计算得失,两日交易下来,斩获颇丰。
周祖谟不料寻了个廉价通译之外,更白赚了一个精细账房,端地喜不自胜。次日入夜时,细问陆渐出身,知道他是被人挟持来倭,不由一拍大腿,骂道:“他奶奶的,定然是狗倭寇干的好事。”
陆渐道:“却不是倭寇,劫我来的是唐人。”周祖谟道:“那就是假倭了,操他祖宗,哼,这些狗汉奸的祖宗怕也没脸见老子。”
陆渐不由奇道:“周大叔既然如此痛恨倭人,怎会来倭国做买卖?”周祖谟皱了皱眉,神色颇不自在,左顾而言他道:“那些臭小子呢?难不成又去逛窑子了?”
陆渐一瞧,果然不见了几个船工,便问道:“逛什么窑子?”周祖谟瞧他一眼,露出古怪之色,嘿嘿笑道:“逛窑子么,便是去女人成堆的地方,花钱挑上一个,跟她大行周公之礼。”
他见陆渐懵懂,一拍他肩头,笑道:“你有三两银子的佣金,要不老爷带你去逛逛,挑一个中看的姐儿开荤?天南海北的窑姐儿我也见得多了,唯独这倭国的还没见识呢。”周祖谟一介粗人,兴致一来,大谈生平艳遇,聊得兴起,色心大动,见陆渐不去,便另叫两个伙计,上岸快活去了。
片刻人去船空,仅留三两个护卫照看货物,闲极无聊,聚在舱中赌钱。陆渐一贫如洗,自然无人叫他。陆渐无所事事,想到所学的“十六相”,尚有四相未能练成,便自到船尾苦练,子夜方告成功,心道:“大师说的三十二相,我只学了一半,却不知另一半上哪儿学去?”想到鱼和尚,思念之余,又觉黯然。
次日,陆渐又和周祖谟上岸交易,将存货卖了七七八八,再觑行情,低价购入硫黄、苏木、刀扇、漆器等东瀛土产,打算运归中土。
料是买卖顺畅,周祖谟甚是心宽,每晚都与众海客去妓楼寻欢,黄昏上岸,凌晨方回。陆渐则苦练十六相,渐渐贯通,只是远未达到鱼和尚所说的“化尽相态,仅存神意”的地步。
这一日傍晚,周祖谟忽道:“小陆,你今晚随我们去吧。”陆渐吃惊道:“我可不去。”
周祖谟笑道:“让你去,不是逛窑子,而是做通译。”陆渐道:“通译什么?有买卖吗?”
“怎么没买卖?”罗小三笑道,“周老爷新近勾搭上一个倭妓,想给她赎了身,带回去做小老婆。你说,这算不算买卖?”
周祖谟笑骂道:“死猴儿,尽会子虚乌有,损你老子。但说起来,那些倭婆子叽里呱啦的,也不知多收了老子的过夜钱没有。陆渐你今晚去了,定要给我弄明白了,省得大叔尽花些糊涂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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