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梦
[color=#000000]契子[/color]柔和的皎白灯光散落一地,裴煦面色微白,斜斜的倚靠在紫檀贵妃榻上。一层薄薄的莹白丝被极柔滑的半遮着躯体,微微勾勒出修长的弧度,张扬出极致的味道。
微微闭合眼,裴煦只淡淡将手中的古书放下,嘴角浮出一丝极温和的微笑,抬眼道:“此时原峻大略也回来了,让他收拾些就来见我吧。”
“是。”
手下恭敬地应道,极利落地将此事吩咐下去。
嘴角的微笑未曾敛去,裴煦的脸色却越发地苍白。此时,他的精神虽是好的,但实已病入膏肓了。这种先天性的疾病,便是现代顶级医疗,也只能拖得一时半会的。若是过了三五天,躯体固然无碍,神志却会比那三岁小儿也不如。
这般结局,岂能让一生掌控家族,纵横商海的裴煦接受,它倒不如一管药剂了结性命来得好。因此,他未曾思虑其他,便是决意将裴氏家族的家主继承考验打断,并依据家族旧日规程,安排下此次家主继承者的考验,其余诸事,却是不再理会了。
只是那负责继承考验的原峻,平日里却是有些私情暗藏于内,倒是不知他会将这考验折腾出如何的局面。
裴煦正是如此想着,一声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家主,原峻先生到了。”
不在意地露出极柔和的笑意,裴煦略略支起躯体,方是淡淡点头,让门边的保镖将门开启。
保镖极是知意的,屈伸行礼后,便是将门开启,延请那原峻进来,自己却是鱼贯而出了。
下面的事却是不应如他们的耳中。
这般行动自是不入裴煦的眼中,他和煦笑着,见着原峻的风衣卷起一溜的风声,步履稳重,只那淡漠神色,仿佛正步上祭台的祭祀,端肃沉静。
“家主,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原峻恭敬地说道,边还双手递送上一份文件。
裴煦伸手取来这分文件,略略翻看一番,便是微微一笑,淡淡道:“原峻,我却不知裴宣有何好的,怎能让你公然违背我的意思?”
以这文件上记载的数据,裴煦自是知道这考验的程度已然是刻意加大了。原峻倒也是极知晓自己心意的人,认定虽是这般的艰难景象,自己也不会更改一二的。
这般下来,那对裴宣极有杀意的家主继承人裴蓦,却是无法动弹了,那裴宣的命也就保下了。
只是听闻那裴蓦对原峻本多有在意的,却不知这原峻怎会选择自己那个无用的儿子裴宣,而放下裴蓦?
裴煦不知怎的,竟在脑中想起了这三人的情感纠缠,心里虽有些恙怒,但原峻并非等闲人,自小便效忠自己的他,算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些牵连的人。
因此,虽则原峻这一行径悖逆他的决定,但裴煦却是未曾动怒,只是有些疑惑罢了。
原峻见着裴煦语气淡然,看不出丝毫的怒气,心里不觉一惊,但细细思虑一番,却又只能自嘲道:“我若是清楚,也不至于此。”
话语中却是暗暗滋生出几分黯然。
见得如此,裴煦微微皱眉,冷眼凝视片刻,便将床边矮柜上取来一份文件,递与原峻道:“本想让你如愿地脱离裴家,只这种情况下,你更需要这个身份才是。”
原峻一愣,下意识地接过那份文件,低眼看去,只见那柔软的宣南纸,在灯火下反射出浅淡地堇色辉光。
这显然是长老的凭证,而后面却又附上一份产权的赠予文件。这般下来,那原峻便是有足够的权势保住自己与裴宣的性命,更可以此获得对裴宣的掌控。
但裴宣毕竟是裴煦的儿子,便是素日厌恶他,但这般却也是过了些吧。
裴煦似乎看出原峻的意思,淡淡一笑,道:“你不必想那么多,对于那个儿子,我从未在意一分。好了,此事就此了结,你将这份文件传召与外面的各位长老以及家主候选人。”
说罢,裴煦又取来一分准备好的文件,递与原峻。
原峻下意识的接过文件,稍稍迟疑,眼神便在裴煦的眼色下慢慢地退了出去。
门慢慢地闭合,外面的保镖早已进来了,静静地看着裴煦。
裴煦嘴角勾起一丝淡然的笑意,将矮柜圆盘上的一管针取来,对准自己的手臂,慢慢地注入。
门外的原峻不由停顿下来,透过门缝,静静地凝视着裴煦,眼见这那一管液体渐渐消失。
一道极强烈的闪电划过天际,映照出满室的白光,隐约间,原峻仿佛见着一个极透明的人影渐渐地逸出天际,陡然消逝。
难道世间真是有灵魂么? 第一章 庄生迷蝶
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完毕,在空气中摇荡出浑厚的回响。随后那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散开来,伴着沙沙作响的旌旗与叮叮当当的金铁声,中央的轩车重新缓缓前行,一阵咕噜咕噜的车轮滚动,轩车缓缓地碾过城门大道。
车舆上面围着的纱罗刺着精致华贵的龙凤花卉,金中略略晕染着点点紫光,罗纹如新,光灿绚丽,在边上众人的羡妒目光中延绵而去。
只是轩车中人——萧泠,这随为质子的夏国太子凤琰而来到周国的夏国太子妃,听到那肃静之外杂乱而起的喧闹声,却仿佛禁不住一般,静静地闭合眼眸,想起昨日的那个梦来。
梦境之中,也曾听到这震天的喧闹声,随后那漫天的云霞便与耀眼的日轮纷纷投入腹中,隐没无踪……
车中人正是痴痴地想着些什么,车外的凤琰恰巧掀开帷幔,径直上车,抬眼见到车中人那若然有所思的模样,不由讶然问道:“泠儿,可是有甚不适的,怎连眉都皱了?”
说着,凤琰便是坐到萧泠的边上,伸手慢慢地拂平那眉间的折皱。
被凤琰一打搅,萧泠不由一笑,安置他坐下吃些茶果,方将这梦里事情慢慢地说了出来,其中稍稍停了一会,方才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其实,待得那日轮云霞隐密无踪,那喧闹之声越发宏大,直教天地色变,海波翻卷。恰在那时候,一只白蝶,大若团扇,翩跹而至,只扑上来护住,我方才醒转过来。”
说罢,萧泠微微啜了一口茶水,看着凤琰眸中光芒闪动,不由淡淡笑道:“其实,这也不算如何,不过一梦罢了。倒是涟漪她,可要尽早安置,万不能拖累她才是。”
听到这句,凤琰也不禁淡淡叹息,道:“你我自小无话不说,我怎不知你的意思。但涟漪自幼便是服侍你,你们情谊深重,她的性子你也清楚。以她的性情,既然百般手段使尽,乔装冒充他人而来,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况且,这般事情若是嚷嚷出来,与她却更是不好。”
听到凤琰这般说法,萧泠也是知道其中的轻重,思虑几番,却不禁叹息一声,微微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掀开车窗,探眼向乔装为骑马兵的涟漪望去。不料,这车窗一开,落入眼中的竟是一只异种白蝶,大如团扇,金丝镶边,自眼前翩跹而去,越过一家大宅的门庭,隐没无踪。
这一惊,便是让萧泠想起昨日的梦境,一种惶然的心思涌上心来,她的手不禁一颤,那车窗便咔嚓一声,落了下来,倒让凤琰也是吃了一惊,忙忙的问出了什么事。
百种情绪翻腾而上,但听得凤曦的话,萧泠沉下心微微一笑,强自恢复了向日的平静神色。恰在此时,她倒是以此生出了一个极巧妙的法子,不由喜笑颜开地转头对凤曦,嫣然道:“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般事,但别的不说,只那涟漪的事,倒是真真能有个办法了。”
凤琰听到这话,也是生出几分惊异,忙问是何主意。
萧泠眼波流转,略略勾出思绪,便是凑到凤琰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大通,直让凤琰点头赞叹不觉。
只在那说话间,萧泠恍然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座宅子,上面匾额上那裴府两字边,红绳正恰恰挂起——这正是主人家里有人生育孩童的象征。说不得,那主人家此时正要落地的孩童,还真是与自己相关着呢。
那让涟漪留在那里,如是有缘,倒也是天作的一段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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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长长的深邃的隧道,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蔓延而去,裴煦缓缓地行走在上面,只感到一片入骨的寒冽。
不知徘徊了多久,一道青白的颜色带着极大的力道就像一个漩涡一般吸了过来,裴煦躲闪不及,竟就这样子被吸了进去。这漩涡极深极冷,但是没有多久,这种冰冷的感触一一褪去,一股股柔滑温热的水般液体却慢慢地浸了上来。终于可以歇息了,昏头昏脑的裴煦恍然间只想到了这句话,便不自觉得缓缓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让裴煦感到自己如从一场虚无的梦中苏醒过来,身体稍微有了一些力道。只是周遭竟是一片温暖如春的适然,便是手脚微微举动,都能感到一波盈盈地温水从指间缓缓地滑过,温润、妥贴,竟让他感到胎儿尚在羊水中一般的舒适。这种温暖的感触,竟也稍稍柔化了裴煦冷漠坚硬的心,让他不由得眷恋起来。只是那眼皮子仿佛被千斤的重担压着,不能睁开一丝一毫,使裴煦在百般折腾之后,也不得不昏然安睡了。
光阴似水,年华流转,但是裴煦却是一直都这样,静静地安眠在这温热的空间里,偶尔,也只是稍微动弹了几下,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日夜消磨,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是一滴水落入湖面,激起层层的涟漪,一种突如其来的压迫力打破了周遭那陶陶然的温热感。这时,裴煦慢慢从昏睡之中醒来,就感到一股子强劲但又有些退缩的力道,一直推着他往一个方向流去。蒙蒙然间,几个仿佛隔着玻璃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用力点……对……好了……头……头出来了……胳膊……”
这嗓音由飘忽不清渐渐变得清晰响亮,随之,一股清爽中带着些微腥气的空气直冲而来,让裴煦不得不咳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片细腻柔滑的红缎子,崭新的布料带着一些花草的气息,直直地扑到裴煦的身上,让他猛然皱起了眉,不由伸手挥了过去。
没想到这红缎子不但是没被抛开,反倒是引来了一片吃吃的笑声:“咯咯咯,夫人您看这哥儿多健壮,这会子就挥手舞脚的了。这长大了,不是个状元才子,也是当得上将军的料啊!”
话未说完,一张透着倦怠的脸探了过来,这脸虽是汗湿了鬓角发梢,却依旧显露出一股秀丽妩媚的味道,只是那温柔而又怜爱的神色,让裴煦眉间微微皱起。
若是看着哪个婴儿,倒还真有母亲的样子。
想到这里,裴煦的嘴微微弯起,眼神骤然间冷了下来。思虑极深的他立刻就回想到死前的事情。按理说我应该是死去了,怎么还会有知觉?而且,刚才那个女子,究竟是……
裴煦越想越深,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渐渐浮出脑海里,饶是他一向沉静,脸色也不禁微微变了。
这时,随着哗啦一声的响动,一道带着焦急惊怒的声音骤然间响起,打断了裴煦的思路,引得他抬头看去。
“鸾儿!鸾儿!你没事吧?可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推开大门,猛然间奔了进来,冲到床前絮絮地说道。
裴煦侧着脸,冷眼看去,这男子长身玉立,剑眉英目,虽是神色焦急,行动失宜,但看他很快就安定心境,沉静自如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物。只是他身上那湿漉漉的蓑衣,被风雨吹打着得有些苍白的脸色,让裴煦微微摇了摇头。
有无法避免无法控制的弱点,不是最糟糕的。只是在可控制范围内,暴露在不该暴露的人前面……
裴煦心里冷笑了一声,看着床上的女子温婉的笑笑,拍着那男子的手,温润的嗓音虽是有些嘶哑,但是依旧十分的轻柔:“我没事的,看你这暴躁的样子。天气冷着呢,还冒着雨跑来,也不怕着了寒。你先快快洗漱一番,换件衣裳。便是孩子,也是……”
那话还未说完,这女子的脸上不知怎么就红了几分,竟惴惴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裴煦看着这一对夫妻这般对话,心中那不可思议的猜测便更露了几分。抬眼望去,裴煦脸色冷淡:这里的人看着样子似乎都是能将自己看在眼中的,但自己却是浑身软濡无力,便是脑子里也是不如以前的那般清晰。
难道说,这世界上真的有……
裴煦艰难地思索着,心里仍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情。
正在这时,一只极大的手突然伸了过来,竟然将裴煦整个搂抱起来,边是抚摸那柔滑的脸,边是对着那床上的女子说道:“这就是我的儿?看着模样,倒有几分形似鸾儿你呢,只是这眉眼倒是……”
裴煦被这举动一惊,强自睁眼望去,原来是那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整齐衣裳的男子,搂住了自己。猛然闭上眼,裴煦终于接受了事实,忍受着那男子的骚扰,他转动自己的头看向周围的景象。
垂下的霞红纱帐子,大红堆花的绉纱被,楠木雕花垂纱榻,以及周围那些婆子女子穿的袄儿襦裙等等,让原先脑子一片混沌的裴煦感到眼前一片荒谬:这家具、服饰与中国唐代的十分相似,细微处更是有日常使用后的磨损味道,绝非一时间搬来的货色。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虽然心里有几分猜了出来,但这太过匪夷所思的念头却仍是让裴煦难以信服。
闭上眼,裴煦思索了很久,才睁开眼睛,凝视着窗外那微微露出的曦光,心里隐隐有了结果,但也只能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这半天的工夫,裴煦既是在思虑着东西,便也只是稍微发出几个音调,咕哝着说些不知名的话。但是那对父母在众人的恭喜声里,自然是喜滋滋的,甚至于还接着众人的话儿,说是当场就要取了一个名字。
好是思虑了一番,那才身为人父的男子才沉吟着说道:“此乃春煦之时,春雨绵绵,万物勃发,那就取一个‘煦’字,夫人以为如何?”
众人口中稍稍念叨几句,张口皆是一番称贺的好词儿,那床上的女子自然也嫣然含笑着,点头附和了。
竟也取了一个与以前一模一样的名字:裴煦。
微微动了动手指,裴煦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深意,这也算这对夫妻做了一件好事吧。
只不过,这事情也未免太过蹊跷了些,若是有了灵魂这回事,那那些宗教神话不也应该有个影子吧。怎么,他就这样子直接投胎了?不论按照那个宗教来说,自己一生的行径,虽然所有的法律都是没有犯上,但是趁着那些法律的空隙而做的事情,可也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了。
这样的人,也会投到尚算是家境好的人家?甚至还是千百年前的古代?撇撇嘴,裴煦没有发现自己那颗理智无情的心已经渐渐柔化了,连那思维似乎也有些混乱了
也因此,以他素日的理智本早就该想到的东西,到了现在他才恍然间想到,比如那在他临死前曾看到一道如惊雷般的白光。
曾有过这么一个科学猜想:足够的能量能够保持人的脑电波一直延续下去。但这一理论虽有些突破,确认了一些人死后仍有脑电波的波动。但是有关这种能量如何获得,如何维持倒是一直是研究中的事情,为此这个猜想一直未曾证明。不过,按照这一理论,倒是能说明自己现在的状况。
或许在临死前的那一刻,那道闪电便将自己的脑电波吞噬了,重新带到了这个世间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裴煦暗自叹息着,那在头脑上的微妙的变化,一时间却被心中那某名的滋味掩去了,愣怔之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而这时,一声吱呀的开门声突然响了起来,裴煦抬眼望去,却是那个父亲送走了接生的人,转头回来了。
微微动了动眉梢,裴煦冷着脸,看着这个男人凑上来,笑着捏捏自己的脸颊胳膊。脑中渐渐地迷糊了起来,一种想要安睡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
山色空蒙,水光潋滟,恰恰露在那一抹青烟杨柳外的空隙里,蓦然间,一行白鹭自天际的一角,越过杨柳枝,投到茫茫的山光湖色之中。
裴煦抬眼自那窗牖的一角望去,入目的便是这一派天光曦色、山水流烟的好春光。
默默地放下那胖乎乎手指之中的书籍,裴煦眸光沉静安宁,只在那徐徐的天光之下,他的眸子在恍惚间如飞逝的鸟儿般,迅速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暗淡。
除却最初那一两天裴煦因生理因素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这将近一年多的时光,他都是在搜集这个世界的资料。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不论那照顾他的嬷嬷丫环,本身便是无甚大的见识,日常所说的也是那家常用度、邻坊琐事等日常繁杂事物,于政经文化等方面涉及地极少,只在说话间稍稍对这世界的大局带出了三四分的口风罢了。其他的书籍等文化资料,虽只抬眼便可看到那满满一书架子的书籍,那字也是日常熟悉的中文繁体,但那嬷嬷丫环又岂会取来那书籍交与裴煦呢?
这般下来,裴煦在默默地锻炼以掌控身体之余,也不得不勾画出个计策,好在不冒险的情况下,取得房屋边书架子上的书籍。
未曾料到,这计算好的计策正待实行,一个才来的丫环便不经意间取来了三两本书籍,引逗于他。
这样一来,裴煦便立时改弦易张,顺势抓了两本,就细细地翻动着书籍。但在翻动书籍之时,裴煦不但一改往常为锻炼身体而折腾出的花样,更是十分小心不破损书籍。
如此一来,这次的书虽然最后还是被搜罗去了,但在那新来丫环的配合之下,一来二往,身边照料的嬷嬷丫环便都是配合起来。
毕竟这书能哄住孩童,也没甚损伤的,便是心里有几分奇怪,但这皆大欢喜的事情还是延续下来了。
到了最后,凡是看得裴煦在折腾点出格的花样,边上的嬷嬷丫环便会即刻取来三两本书来,交与裴煦安静地慢慢地翻动。
这么匆匆过了一载光阴,在细细地搜罗手中书籍的信息后,裴煦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六七分的了解。
这个世界,建立在华夏大陆之上,其东临大海,西靠沙漠,北上为茫茫冰雪,南下却是郁郁密林,已然有两千多年的文字可考证历史。
上古记载极少的蛮荒事情自不多说,大都是一些神话传说,虽是极有文学艺术水准,但裴煦翻过也就罢了。
而后那奴隶制的三个帝国,大华帝国(绵延300年),大雍帝国(延续600年),以及大齐帝国(世代传递1200年),记载的东西对于政经等方面涉及的渐渐多了些,让裴煦也很是渐渐花了一部分的心思诵读计较。如文学上已然出现了各种诗词歌赋的体裁,政治上曾提出科举相似的提拔人才方式等等,这些与中国古代相似而又有些不同的东西。
而裴煦现在所处的时代便是大齐帝国崩溃三百余年后的社会。这三百余年里,战火频繁,大齐帝国崩毁后产生的十一个属国战乱叠起,在尽两百年或激烈或缓和的战争之后,只留下北方的夏(东)、楚(南)、燕(北),南方的周(东)、蜀(西)这五个国家。。
五国确立之后,这五、六十年来,虽然局部的战争越发的频繁,但十万人以上的大型战争却是极为罕见,除却出生后嬷嬷丫环们曾聊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四国合纵攻夏之战,五国对决人数应高达到百万之众,其余的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的攻城之战罢了。
因此,这三百多年里,各国的政经文等方面,都在原本的历史基础上产生了剧烈的波折,并以此衍生出丰富多样的文化艺术。但是以各方面来说,裴煦都对那夏国另眼相看。
在这个时代,夏国的文化经济上虽然不算是五国之中顶尖的,但政治制度与军事制度确是比周围各国硬生生高出了一大截。这种制度上的优越,使得它从原本一弹丸小国,在百年陡然占据了五国之中仅此于周国的庞大土地,并以此训练出一只威名赫赫于世的军队。
其余的北方两国,楚国位于夏燕之间,国土虽在五国之中最为狭小,但土地肥沃,矿藏丰富,国人多有经商,极为富饶。燕国,地处极北之地,牧草耕种亦是极多,其饱受沙尘戎寇侵扰,民风彪悍,政经等虽是平平,但军队却是不下于夏国。
至于江南的两国,南方杏花春雨,莺飞草长,两百多年的承平,让本就是齐国崩溃后数一数二的大诸侯国的周蜀两国如烈火烹油,更添繁华。这百余年,兵戈虽也一度频繁,但除却边境的三两郡,境内堪称是富裕太平。这腾腾然的繁花似锦,柔化在绵绵春雨之中,便是添了那激荡文字,一步三叹的文人雅士,亦为这朝廷之中添上几分遗老的气息。
总体来说,这个时代,除却政治上只堪堪进展到战国时期,正从奴隶制度逐渐改革为封建制度,在文化、经济以及社会风俗等等方面,与原来的唐代大致相同。
裴煦默默地想着,感受到那丝丝暖和的风,在指尖柔和地吹拂着,搔痒着,心里却是微微有些遗憾。
自己现所处的江陵郡三城之一的延陵城,地处于划分南北的腾河之上,仍属于北方,虽也略略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但却无江南那一丝丝一脉脉的湄山秀水,无处不透出江南水乡特有风韵。
韦庄曾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前世的裴煦,虽也忙中抽空,游历了江南江北千山万水,但江南这等好山湄水,本就是古时的风味独特,原汁原味。
恰好,今生所属的时空虽不是那中国古代,但也是七八分的相似,这便让才出生三四天的裴煦心里暗自选了个头号的目标——领略江南风光。
这目标一旦确定下,之后的一年,裴煦的心里却是未曾多想其他的了,只是慢慢地根据平日的资料勾勒出自己所应具有的权势,以保证日后的生存权利。毕竟,在这帝制的国家之中,若无能绝对保证自己意志实现的势力,又谈何意愿?
但这一年的光阴如流水匆匆流逝,裴煦在大约的方略确定之后,心境却是略略起了几分波澜:前世的光阴,成就的不过是裴氏家族的锦上繁花,未曾有甚挑脱自己的理性之外,平淡得如同一杯淡水。
但是,末了的时候,看到冷漠如原峻,稳重如裴蓦,竟是为了情爱之念,折腾出千百般的花样,甚至于甘心抛弃一切的模样,不得不起了几分好奇与微微的向往。
若是,若是……
想到这里,裴煦竟微微感到心境不定,不由暗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自幼在裴家苍凉漠然的环境之中独自行走,慢慢也成就了冷漠淡定的心性。
一应的事物,都未曾有一丝半缕萦绕在他的心间,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仿佛是被孩童的天性不经意地柔化了,总是不自觉得会冒出几个愚蠢的念头。
这样的裴煦,自己竟也慢慢地习惯了。虽也有所控制,但不经意间仍是透出了几分以前从未产生的人情味儿。
好在这一世,自己并无甚经天纬地的算计以保有什么,只准备着行居江南,泛舟江湖,得一个前世难得的安乐自在罢了。
虽仍是要经略商家,勾画权势,但与前世那等统筹家族大局的事务相较,只略略在启动的前儿要花费些精力,后面的便是会越发得安稳妥当了。
这般算计下来,裴煦也便安定下心潮,不再多想什么,只专心地翻动手上的书籍。
这本书,是大齐帝国的诗词集,其中千百首的诗词,因那韵律繁琐,多有悖逆错误之处,使得裴煦十多页翻下来,竟也只三两首略略觉得好些,其余的便是崎岖拗口,难以入目了。
心中不耐地又翻看了几页,裴煦正是觉得无甚滋味,随着一阵轻巧的步履行走的声响,一个年约二八的少女,掀帘进了内室。
这少女,窈窕身段,圆润脸面,穿着银红掐丝襦衣,青纱无袖衫儿,曳地细白绫子褶裙——却不是别个,正是敛衣。
这敛衣,恰在裴煦出生之时,前来叩门乞求收留,说是父母俱亡,为无良舅父所发买,好不容易才逃出人伢子的胁裹,却是无家可归了。此时见着裴府上高挂红绳,想来府中或是需得一二丫环服侍,便叩门跪求:但求三餐一宿,有个安顿的地方,便是无有不从。
那裴修新得了裴煦这一孩儿,正是喜不自禁,听到如此,早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况且这敛衣来得极巧,也算是裴煦的有缘人,因此一发得留意。
见她颇为机敏,又知文识字的,便提拔她做了新孩儿的大丫环,一应吃穿用度,比之寻常人家的小姐,也是高出三两筹。
这敛衣见是如此,更是尽心服侍着裴煦,一个心眼里满满地都是裴煦这小人儿。也因此,当初注意到裴煦刻意表露的意愿。那三四次取来书籍与他的丫环,便是这才刚刚在这落脚的姑娘。
但裴煦对这女子,却是略略有几分疑惑。瞧这女子的行止言谈,很是爽利,见识也是好的,并不像那落魄人家所出的女子。
不过,这乱世本多传奇,这女子虽是极在意裴煦,但究竟也未曾有甚窥视之类的意图,只是一发的照料服侍,这倒是让裴煦放下了几分警惕。
这时候她来得话,应该是为自己做那春日宴的先期打扮、照料了吧。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中国古代的春日宴,不过是春日佳好,开一场筵席赏花饮酒,祝词酬唱,并无特别的意味。但这个世界之中,春日宴却是形似婴孩抓周的节日,只是这抓周的婴孩并非是满周岁的,而是满十一月,意为独占一春的勃勃生气,好使婴孩能长成,不夭折。
而春日宴上孩童可抓取三样东西,一旦抓取了什么,父母必是将这些东西多多置于孩童身边。一是促成孩童于这些方面的天赋,二来也是委托这写东西的相关神灵好生护佑孩童长成的意思。
因此,这春日宴,是孩童尚未成人前最为重大的节目,在如裴家这等城中富户的人家,更是要广宴宾客,致辞谢贺,好为新生儿添上富贵福气,祈祷一生的安宁平顺。
这等风俗大事,裴煦自是早就听入耳中,放在心上,更也略略准备了几分。
这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裴煦想这虽非甚大事,却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好时机。一则,他所处内室里书架上堆着的书册,大多已被丫环拿来与他细细地阅览了,无甚可咀嚼的东西;二来,自小就慢慢地将自己的特殊之处表露个由头来,也好让周边的人有个心理准备;最后,那懂事知理、聪慧明睿的孩童总是有先天上的优势,能有较大的自主权利,而春日宴便是显露这种资质的好去处。
以此三则,裴煦在日常读书之余,也便将春日宴放于心上,略微思索着取些什么东西。
到了最后,裴煦还是将目光定在了书册上。
若是春日宴上连连抓取了三本书籍,他那日后便也不需担心书册的多寡。只待略略长成,其余诸事便也不在裴煦无法顾及的地方了。
因此,待得裴煦他被那敛衣等丫环打扮一番后,又稍稍等了会,见是天色暗淡,而前面的仆从也带了裴修的话来,说是到了恰当的时辰了。敛衣才小心搂抱着裴煦,在其他丫环的陪同枝下,出了门,入了厅堂。
将裴煦放在软红暗花缎纱毯铺就的洗春大案上,让边上早已等待着接手的嬷嬷上前照顾后,敛衣才行礼告退,退回到那裴煦的大丫环应得位子之上。
裴煦淡漠地环视了周围一眼,听着耳边那窃窃私语与高声祝贺的话,于杯盏之中交合,流淌出喧哗而富丽的时代风采,心里却是一阵漠然,只略略惊异这等时刻,还有哪家会如此拖延。
是的,风俗之中,曾有言道:春日宴,春日宴,宴遍宾客方开筵。
这是说宴客尚未全至,春日宴便是无法正式开筵的。因此,所宴请的诸色人等,一般的都是早早来到这筵席之中,绝无拖延之理。若真是有那不识眼色的宾客,日后便是绝不能让其登门上座的,结交之说更是应断绝。
裴煦淡淡地扫视了父母一眼,见他们神色安静淡定,倒不似平常人一般动气,心里便微微一颔首:他们夫妻倒真真是落落大方,不失大家之气。
正是想着,恰在此时,司仪高声唱诺:云老爷,云夫人到!
听闻这一声唱诺,满堂一静,似乎期待着什么,只听得那越发急促的呼吸之声,在这厅堂之上徘徊。
这般变化,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的裴煦也是略略有几分惊异,不由抬眼向那大门望去。
只见一盏琉璃玻璃灯徐徐摇曳而来,朦胧的灯影下,一男一女缓步踏上台阶,展眉含笑入内。
这男子,临风而立,眉梢眼角的一段风流态度,便随着那脉脉的笑意透露无遗,端是一表的好人才。
而那女子,本是略略遮掩在男子的身后,但一露出脸面来,这厅堂顿时间为之一亮。皎皎然如春花初绽的脸庞,脉脉然如秋水起皱的眉眼,飘飘然如遗世而立的风姿,其神清如霜雪,其貌绰如仙子,天生的一段风韵,便凝在唇角眉上,这云夫人便是如此湛然独立于厅堂之中。
风轻轻地拂落漫天满地的夜合欢花瓣,同时送来清丽如月色的渺渺香气。蓦然间,一片洁白的花瓣被风吹得翻卷开来,竟在这云夫人的唇角微微勾勒浮沉了几番,更是映衬着人如玉立,更比花娇。
轻轻一笑,云夫人的眼光在周围人等上环视一圈,嫣然一笑。顿时间便让周围的各色人等感觉这云夫人仿佛特意专注了自己一眼,为自己送上了一片璀璨笑颜般,不由飘飘然都生出了几分骄傲与亲近之情。
冷眼旁观的裴煦自然不在这等行列,但也不得不称赞这云夫人,的确有一等的交际资质,难怪方才众人会是这般的形色。
只是,这云夫人方才只在父母、敛衣以及自己身上略略停了停,其余的便是视如无物,倒是让人好生猜测。自己与父母也便罢了,那敛衣容貌不过稍稍出挑些,并无甚特殊,为何这云夫人瞧见敛衣时,眸中光彩大盛,带着几分惊疑地细细打量?
这或者说,那敛衣本就不是平常人。但由此也可窥探出云夫人的一丝耐人寻味之处,否则,她怎会知晓敛衣这等有些嫌疑的人呢?
裴煦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而此时,那云夫人便是漾出一朵醉人的笑靥,长裙摇摆,碎步缓缓走到那正准备迎上来的裴母——夏鸾身边,一礼后,方才满脸堆笑道:“妹妹初理家事,未曾料得如此繁琐,一时不甚,却是差点耽误了这春日宴的时辰。这怠慢了姐姐的地方,姐姐却是怜惜妹妹,且担着了。”
夏鸾极温和地一笑,见着云夫人气韵不俗,说话又是知情知趣的,便忙忙着伸手拉住那云夫人,朗朗笑着抚慰道:“秦澜妹妹哪里的话,才上门的新妇总归是难免那琐碎事儿。何况妹妹这等好人才,必是打理家事极精细的,一时忘了,却是难免的。先前,我可还想着,妹妹一向珍重芳姿,轻易不许人的,今晚的双眼可是没那福气了,倒没想到真真让它们开了眼界了。”
说罢,夏鸾又笑意盈盈安抚了几句,便是让周围的宾客安坐开筵。一阵觥筹交错,笑语恭喜之声后,那戏肉便上台了。
仆从们端出那一盒盒或是稀罕或是普通的书册古玩,钗环兵甲等各样器物,手脚极轻快地将色色都安排妥当,末了,又有一人端出一碟子清香扑鼻的糕点,搁放在桌脚边上。
身边的嬷嬷多是那知冷着热的老成人,岂会不知道这春日宴的规矩,此时见这糕点上来了,香味儿四溢,这小祖宗还是安稳的坐着,眼珠子却是骨碌碌的转动,不免口中手上多了几分力气,哄着推着裴煦快快到那大案中央,取来三两样东西,也好交差了事。
而此时,裴煦早已看准了东西,见着这些嬷嬷的举动,便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躲闪了几下,就爬到那书籍那堆,抓出了几样事物来。
第一样是书册,陌客生的《大陆风景志》。
边上的清客见了,急忙笑道:“《大陆风景志》,专录山河大川,民家诸事,旨趣昂然,上上哉!”
裴煦知这春日宴上的清客本就是凑着吉祥,倒不理论,只看裴修夏鸾夫妇、云家夫人与敛衣神色都是一紧,便心知这三四人,可是真有些问题。
但此时却不便多加计较,裴煦知略略地记下心里,便抓了第二样,林宴的《杂花图卷并序》(临摹版)。
那清客脸上更是满满地堆出了菊花似的笑容,急急道:“《杂花图卷并序》,繁花如锦,墨走龙蛇,笔墨意趣,端是上上哉!”
裴煦听得这上上哉,心里更是一笑,斜眼看了那神色又是微微一变的四人,顺手便抽取了第三样事物,李凛然的《千机木造》。
清客脸上微微一变,想是不知就里,只好略带含糊地道:“《千机木造》,机巧灵便,心思明锐,上上哉!”
淡淡地看了那四人一眼,裴煦心中了然,却再次伸手想将那摆放在右手边上的书册《琴事》抓来。
见到裴煦如此举动,夏鸾面色终于一变,几步走到裴煦的身边,将他抱起,一时之间,却又不好说甚,只微微笑着掩饰道:“小儿的春日宴,时辰不佳,偏偏是这夜寒露重的,他素来体弱,尚经不起寒露,尚请大家海涵了。”
那云夫人当时也是脸色微微一变,此时听闻如此,便也笑道:“姐姐的话重了,这春日宴本就是乞求安宁福气的,若让小哥儿受了寒气,岂不辜负了这般心意?姐姐但去无妨。”
其他人听闻如此,想着儿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倒也不以为意,纷纷应和,只道但去无妨。
倒是那云老爷听闻这些,却是转头对那裴兄道:“孩童尚小,确是要谨慎些。若小哥儿向日如此,裴兄可是要早些选个适当的人通经,再小心着意选个人来通气护佑才是的。”
裴修听了,却是点头含笑应下,略略说了夏鸾几句,便唤来敛衣等丫环,带着裴煦,随着夏鸾一般离席而去了。
裴煦躺在夏鸾的怀中,看着月色朦胧,数人的肌肤上为此也笼罩在一片蒙蒙的莹光之中。
风中传来夜合欢的细腻芬芳,前面花影摇动,一片月华阴影下,隐约有点点灯火传出。
夏鸾微微低头,暗暗低叹了一声,语气恍然地淡淡道:“没想到呵,终究逃得了事,逃不了命,只是……”
这话低哑而暗淡,便是离她极近的裴煦也知略略听得几句,一阵风拂过来,夏鸾之后更低哑地叹息了一句,却是让裴煦也听不得了。
难道这裴修夏鸾,背后的隐情比之自己想的更为复杂隐密?裴煦微微皱眉,眼见着夏鸾安顿好自己,再略略吩咐了敛衣等人,推门而去时,她的眼角隐隐闪过一丝晶莹,在蒙蒙的月色下烁烁有光,却是一闪而逝。
裴煦眼眸微微一颤,闭眼细细地思索其中的奥妙起来。
那《大陆风景志》、《杂花图卷并序》、《千机木造》、《琴事》,书中撰写之事全然不同,看似全无瓜葛。
但著作之人陌客生、林宴、李凛然、罗尚其或是帝师、或是伴读、或是宰铺、或是皇子,身份多有变化,却都是与各自时代的君主有莫大的联系,身上更有或多或少的皇族血缘。
这么想来,裴煦夏鸾夫妇,云氏夫人,乃至于敛衣的迥然色变,未尝不是与那皇家事相关。
裴煦缓缓地睁眼,若有所思地看了边上的敛衣一眼,却不防她正直愣愣地凝视着自己,眼眸闪闪发亮,仿佛做出了绝大的决定一般。
这等眼神,绝非是看着不知事的孩童所应有的……
裴煦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裴煦左手提笔端坐着,凝视着笔下那略略显出几分稚嫩的墨兰,想了想,便在图卷的上端,落下了这么淡淡然的一句话。
这笔触,虽极肖十一二的孩子,稍显老成,但究竟也比之裴煦原本淡漠浑厚如壮年之人的笔调好上几筹。
人是习惯的生物。
裴煦这般水磨似得慢慢地显现出自己的棱角,虽则他人总是对裴煦的成长略略吃惊,但思来想去,却似乎也无甚大惊小怪的地步,也便慢慢地习惯如此了。
至于裴修夏鸾夫妻两人,见着裴煦向日的喜好,不过是诗词歌赋、医药工艺等杂项事务,于仕途一道,却甚是决然,便也慢慢地放下心了。
四年的时光悠悠而去,裴煦除却对这个世界更为洞察,积淀了更多的各项知识之外,却未曾将自己的意图展现了一分半点。
不过,在他计划之中,所策划的一个重要角色,倒是不经意间便落到了自己的手中。这个人本是大家子里常常的角色,其名为伴读实则为护佑孩童周身安全的护卫。
这护卫一职,倒也算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特殊的地方。大家子里的孩童总是有一个较健康强壮的护卫的,这意味着这孩子尚是有人依扶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也是两人都承担的。如此,那孩子便是容易长成些。
裴煦今世在众人眼中是那素来体弱之人,因此这伴读便早早得提上了家里的议程。
这伴读是在裴煦三岁那年进入到他的视线的。
在裴煦满三周岁时,父母请来一男子,说是通经的师傅。一番折腾之后,裴煦在昏迷之中沉睡良久,方才苏醒过来,察觉到自己体内流动着一股气——真气。
原来这世界所说的武学大师,并非想象中的那等无用,当时的裴煦默默地运行了一番,心里正是推倒了原本心里的定论。
未曾想,一抬眼,便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孩。
这男孩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尚未明晰,一身的皂色衣帽,素净而贴合的面料,让男孩更露出了几分浅淡的端整味道。这时见裴煦的目光移过来了,竟略略紧张起来,连那脸面上的神色也绷紧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更是直愣愣地凝视着裴煦。
裴煦温和一笑,却不言语。
而裴修与夏鸾两人这是正坐在床边上,这时见裴煦苏醒过来,自然是喜不自禁。
两人对着裴煦一番抚慰摩挲之后,裴修便指着那独自站立在边上,直直看着裴煦的男孩,淡淡道:“这孩子,日后便是跟着你了。”
说话间,裴煦分明见着裴修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与愧疚之色。他心下便知道其中必是有些疙瘩,便露出一贯柔和宁静的笑容,答应下来,微微思索后,就为那男孩取了个名字:止戈。
但是那时的裴煦,却是未曾料到这男孩,却是根骨极佳的练武奇才,性子又极坚韧,一日日修炼下来,却是真真在武术之上超脱于人。只是见这男孩,内敛而低调的模样,颇似年幼的原峻,便刻意地多传授了一些中国古代的一些思想,让他自己慢慢地体会。
然而,这止戈却是余事不理、嗜武如狂的人,个性又极纯粹沉静,这番教授便只让这男孩运用在武术之上。
这倒是让裴煦不得不叹息几声:止戈,止戈,这还有止戈为武的意思么……
虽是如此叹息,但是止戈的成长却是让裴煦赞不绝口。这些年裴煦在医药方面揉合前世所知的中医知识,细细地学习实验,在不停地糟蹋各种小动物中慢慢将自己的医术提高。
因此,对于止戈这两年的成长,裴煦更是了如指掌,虽不曾在实际上经历过,但是以他的眼光,倒也稍稍看出这年仅十一的男孩所具有的功力,实在是超脱于人的。
裴煦淡淡地捕捉着似乎遥不可及的思维,正是准备将这画轴收起,蓦然间,外间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陡然响起。
之前丝毫声响都无,应是止戈吧。
裴煦微微皱眉,但止戈在这等时刻打搅,或是有什么事吧。这么想着,他便开口说道:
“止戈,你进来吧。”
掀起帘子,行云流水般慢慢地走近裴煦的身边,止戈的神色沉静柔和,淡漠地扫视了周围一眼,便是略略低眉说道:“公子,昨日有人潜入书院。”
“哦?”裴煦微微挑眉,浅浅的笑纹中掩藏着暗沉的光影:“这又是如何说来的?”
稍稍思索一番,止戈便是微微皱着眉道:“本也不觉得有什么差别,只是今日才进书院,我便是看到一片素色衣袂,转眼闪过。想来应是轻功极佳之人,却不知道为何到这书院之中。等我进入书房,又有一股隐隐的FR花叶的香味入鼻,细细一想,这香味应该是那城东三里地的木FR花粉的味道。”
止戈素日喜好花草,一应花木,若见识闻得某地花草一次,便是记忆极深,轻易不出错的。因此,裴煦听得这句,便也是知晓其中的意思,微微笑道:“城东三里地的木FR,这不是前儿母亲乞求移植至府中东院的?”
止戈稍稍回忆一番,便是想点头,只是又起了个念头,不由喃喃道:“不过,这人怎会落下如此浓郁的花香味,这不平白的让人起疑么?”
听得止戈的话,裴煦微微一笑,手指在桌面之上轻轻扣打几下,便是淡淡笑道:“这自然是有缘由的。”
话说道这里,裴煦微微顿了顿,眉尖皱着思虑一番,便起身步行至右侧第二个书架,抽出一本书册,取下封面,露出其中素淡的书册封面。
将这书册,并其他一些书册一并于案上叠放成堆,裴煦方是唤来屋外的等候的丫环,指着书册道:“我需得再取些书册,泓雁姐姐,你且将这些书册一并抱到那书房之中,可好?”
泓雁是自小便伺候与他,素来知晓自家公子——裴煦的习性。这公子于其他虽是极好相处的,但这书册画轴等喜爱之物却是看得极深,若这堆书册出了什么差池,他必是遣去自己的。
因此,泓雁虽是笑意盈盈地应下了差事,却是极小心地将这整治堆好的书册再行整理一番,翻腾之后,却恰巧将那最先取出的一本放在了最上头,然后才用那袖子微微遮掩着,自行退去了。
裴煦耳边听着那帘子卷起复落下,一声木门的吱呀声中步履声渐渐远去,便是微微一笑,转头对这止戈道:“止戈,这日你且住与我这房内。”
止戈虽是不知裴煦如何计较,但也知道这事颇有蹊跷。他本便是想得护卫裴煦三分,此时听到这般吩咐,自是点头应答下来,在房内寻个清静的角落,便自行打坐修炼去了。
裴煦低眼瞧了岸上的画轴一眼,上面墨迹宛然,低头一闻,更是隐隐露出几分木FR的香味,那眉眼不由微微翘起,勾勒出一丝别样的风采。
木FR花叶的香气……
于这书房中的各色物品,木FR花叶自是无甚关联的,但这花叶却当时大齐帝国一代医圣,祈渊晟的遗物大有瓜葛。
医圣祈渊晟,他家族世代从医,本就是那等悬壶济世的人家出来的,家学渊博,又聪颖善学。在尽数习得祖传医术之后,祈渊晟更是周游各方,求习医术,诊治患者,于此二十年,医术大成。
但此人种善因,却未曾得善果,年近古稀,却被齐轩文帝强行裹挟入宫,为主治大夫,由此陷入宫廷夺嫡之争,不久便是诬陷入狱,饮毒自尽。
这本可告一段落,但这祈渊晟身陷帝王家事,夺嫡之争时,便已略略猜出了日后的如何,早已安排妻女,一并埋名隐姓,过那自在日子去了。
其妻女随将祈渊晟一生所思所记的药典《祈氏药册》随身携带,但碍于当时祈渊晟遗愿,其后人不得习医,只将药册交与有缘之人继承。
但有缘人品性好的却是难以寻觅,由此,这祈渊晟的一代医术宗师之术,竟是沦落不知所踪了。
而裴煦交与丫环的书册,第一本便是那《祈氏药册》的下卷。
这也是凑巧。若不是那日裴煦随着母亲夏鸾栽种木FR,衣袖边沾染上木FR花粉,又恰好碰触到了那书册,在裴煦眼中,那书册便是一本略略有些稀罕些的珍本罢了。
那潜入之人,却也是知道其中的缘故。想来这也不是凑巧,而是这人拥有了这药册的上卷,渐次知晓了其中的辛密,加上其他特殊的缘由,便是刻意搜寻,才在这茫茫人海之中寻得了这书册的下落。
但这人有这等通天手段,能收罗到这书册的下落,又怎会下手如此匆忙疏忽?
裴煦微微眯起眼,便将此事此人略略勾勒出了一个大概:
一,这人本有一层情报网络,但又由于某种缘由丧失了这种情报权限。这便是解释了为何此书经他人赠送落入裴家,不过一个多月,却是被人发觉,而此人下手却又与身份不符的情况。
二,这人下手略略粗糙,所使用的木FR乃是城东木FR,应是极欲夺得书册,那应是新来未久的家中仆人,更与那城东有些牵连,或者说窝点便是在那城东。
三,这人下手虽是略显粗糙,但细细观来,他选中昨日为下手时辰,想来也是知晓今日父母前去贺酒,只留一孩童在这主宅之中。若是书房未曾搜罗得,那也便可趁机潜入主宅之中,窃取书册。
其中手段虽是不成一贯的细致,略显粗糙,但这未尝不是瞅准了人心。这书房书院,本就是依着裴煦的性子而落成,一应书册画轴等皆是供应与他。父母仆从虽是照料着,却未曾多加关注,平日里也只有裴煦及他的丫环小厮等进出。
这些人,尚是年轻,不知道事理轻重,虽有稀罕之处,但未知其中的蹊跷,又能如何呢?因此,这人便是如此下手了。
虽不是那整肃的人,但在这个时代,倒也算是一个窃取机密的情报人才了。
裴煦微微皱眉,细细地评估一番后,心里便是暗自下了一个决断:若是此人可用,便留下他,以作行走应酬的替身。以此,自己便可将筹划多年的势力格局,一一筹划建成了。
微微笑着,裴煦的眼眸扫过窗外那徐徐散落一片片辉芒的旭日,轻轻地扣了扣案板,心里一片怡然——就等夜色降临,一场戏便是要上演了 是夜,风急,云密,月暗沉,繁花丛中,一只猫低低地叫了一声,冷嗖嗖得如同要警示着什么。如斯低低地唤了几声,黑猫那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突然间窜到一株树上,几声嘶嘶声后,它随即了无踪影,只留下那低沉的瞄声,被沙沙的风吹树叶声消去。
而那株树延伸出的一条枝丫繁密树干,上面一块黑漆漆的物体突然蠕动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一双略略显得精光四射的眸子。
微微抬头,凝视着不远处那间散发出略微昏黄灯火光的屋子,肖璇的心里千转百回,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战栗。
略略迟疑了些,肖璇想起那正在简陋的屋宇下受尽病痛折磨的凌霄,便是将心中剩下的那一丝疑虑抛弃去,默默地凝视着不远处的那一抹昏黄的灯火。
按照这个叫裴煦的孩子一贯习性,他夜中睡得极早,且无甚武力,并不能造成阻力。而此日,那对他无法试探出底细的夫妻,也是赴宴去了。这段时差,大约有是一个时辰,他尽可将那木FR花粉细细地洒落在所有的书册之上,并偷取这本药册。
这时,一片浓密的乌云渐渐的遮住那已至中天的月牙,周围的光影也渐次消减下来,恰在此时,那屋内的灯火也是随之泯灭了。
微微眯起眼,肖璇绷紧身躯,似狸猫一般轻巧得撑起上身,稍一迟疑,他便脚尖一点,整个人如同一片轻飘飘的落叶,缓缓地落到那屋舍的瓦片之上。
顺着瓦片,肖璇便迅速地行走至那屋宇的上面,而后便极轻巧地卧倒在屋瓦上,右耳更是轻轻地靠在那瓦舍,细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屋内极清静,只听得更香渐渐消去,落下香尘的声音,以及那略略急促些的呼吸声。
嗯?
肖璇微微皱眉,这屋内的呼吸声一则沉重些,一则悠长些。那粗重的自是内力略略有成的裴煦,另一则,却不像是女子呼吸的模样,倒是让他奇怪,难道这个裴煦的丫环,也是有些奇特的?
细细地思索一番,肖璇心中更是生了几分疑惑,但这机会极好,而凌霄的身子越发得弱了,若是没那解毒的方子,恐怕是撑不住多少天的。因此,便是真有什么陷阱,那也不过是赔上了一条命罢了。
黄泉路上,有凌霄陪着,倒也不算是什么了。
肖璇默默地想着,听着耳边那两道呼吸声越发得悠长安静,稍稍计算了时辰多寡,肖璇眼眸微微一脒,轻巧得撑起上身,缓缓地掀开那屋舍上的一片瓦片,放在边上,自己却是细细地观看着屋内的一切。
这屋舍内极清静整洁,除却那右侧端端正正排列着的三架书架,满满地堆着各色的书册,其余的床铺、屏风、大案等东西均是少而整肃,各个都是隔开大片的空荡。
整个屋舍荡漾着清朗而纯粹的气息。
肖璇淡淡地扫视了那床铺一眼,自怀中取出两个纸包来,拆解开来。这两纸包打开之后,月光下,一色显得细腻莹白,一色确是殷红细致。肖璇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管状事物,凑到那白的纸包上吸了一口,而后向那室内吹去。
如此三四番之后,肖璇便是将那两包粉状东西,用内力全然散落在了内室。
听着耳边那两道呼吸声越发得重了,肖璇那波澜不惊的眼眸却依旧定在那书架上,反反复复,细细地搜罗着。
月色此时仿佛也在助威般,愈发得清亮,透过窗纱,澄澄地落在那案上、书架上堆着的书册。
清亮的光影之中,那案上堆放着的一本书册棱角上突然闪过一丝极柔滑的金色辉光,一闪而逝。
肖璇略略焦急的眼眸捕捉到这突如其来的光辉,眼神便是猛然一亮,连那手指也是颤抖了起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肖璇眼中已然是一片坚毅。平稳呼吸,安静下心思,肖璇他就将那瓦片重新轻巧地安放在屋舍之上。
微微提气,放松开身躯上略略紧绷的肌肉,肖璇借着手掌膝盖支撑住的力道,迅速地如一颗露珠般柔和地滑落至台阶之上,隐藏在暗影之中。
取出那专业的开锁工具,堆着那门锁细细地工作一番,不多时,肖璇他便推开那木门,闪进了屋内。
极轻巧地点腾挪移,闪过那里面的屋子里的家具以及早已在药效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嬷嬷等人,肖璇转眼间便是进了裴煦所在的内房之中。
此时,月光经窗纱透入屋舍之中,隐隐透出一分细腻的光华,照着内室有那四五分的光亮。而那窗子上糊着一层轻巧的烟丝纱,层层的树影落在上面,叠加在桌案之上,让案上的书册更似隐藏了一般,暗沉沉隐秘在角落里。
其中的一本书册边缘如镏金一般,散发出淡淡的光晕,引逗着肖璇如被催眠一般,手指略略颤抖着伸了出去……
唰!
一丝暗淡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响起,肖璇心中一惊,却不顾其他,执意抓取了那书册之中的三四本。而后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弧度,翻身就往那窗户扑去。
这般敏锐的手脚,让肖璇摆脱了仿佛天罗地网般细密的罗网抓捕,更闪过了十一二支箭支,只略略带着三两道擦伤,往那纱窗逃窜而去。
果然有蹊跷,幸好……
嗯?!
扑至那大案上,肖璇甚至于能听到窗外那低哑的猫咪叫唤的声音,闻到淡淡的夜风送来树叶的气息,却猛然间觉得手脚无力,整个人仿佛脱力了一般瘫痪在那案上。
案上本放着的一盆潜脉细枝素兰,被这猛然的撞击震得落地。哗啦声里,一个不高的人影猛然扑了上来。
不过半盏茶的时辰,止戈便是将那肖璇缚住,带到裴煦的床边。
这时,裴煦自然是清醒的,见着那人已然无甚抵抗的能力,便是伸手取出一颗滚圆的夜光珠,借着光亮,点上了烛火。
灯火虽是昏黄,但于裴煦等人的眼力而言,倒也不成问题。
肖璇此时早已被取下了蒙面的灰色布巾,露出了一张极平凡的面容。细长眉眼,暗黄面色,若没见着那清亮冰冷的眼眸,这倒是一个老成实人的好相貌。
“阁下深夜造访,本来我也是想稍稍馈赠三四分的。只是,我性子好奇,却不知道阁下蒙面易容而来,可是为了这本《祈氏药册》下卷?”
这句疑问不啻是句废话,只是那句易容,却让肖璇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他所使用的易容术,主要是提取了千淄草的枝叶调配凝固成,其虽能在顶级技师的手中将人的面容易容成,但却有一致命弱点——千淄草的香味历久不变,绝无掩饰隐藏的可能。所幸,这千淄草,所知之人绝少,举世恐怕也就三五人知晓。
这裴煦,应也是《祈氏药册》曾提及,便留意了。
肖璇淡淡地看了裴煦一眼,并不应声作答。
见到肖璇这般模样,裴煦倒也不放在心上,只微微笑道:“方才紧急之中,阁下尚是强取那《祈氏药册》,除了非得不可的意思,想来还有几分是为了能在追逼之中,有个威胁之用吧。”
肖璇听闻这句话,不以为意,整个人如老僧端坐,并无一丝动容之色。
微微勾出一丝笑容,裴煦看着时辰,略略估量着时辰,倒也不愿再多说别的,只温和地说道:“阁下心性明睿沉定,想来也是从那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我这黄发孩童,自是不放在眼中。只是那城东三里地那边住着的人,可是不定能经受着什么……”
裴煦话音还未落地,那肖璇的眼眸中猛然闪过浓重的杀意与警示,良久,方才淡淡地说道:“你又如何知晓?”
见出了效果,裴煦自然是微微一笑,不再提及如何设下捕获肖璇的陷阱,只温和地说道:“阁下若是缓缓图之,我倒也只能双手奉上那书册。但如这般只身独来,又焦躁难定,想来阁下不但失却权柄,更是有必取药册的需求。
而《祈氏药册》有上下两卷,自我下册那千奇百怪的方略看来,那上册当时堂堂皇皇的寻常整治方略。阁下虽是略略有些症状,却也是无碍的。至于那些症状,更可称之为回天乏术,只能静养罢了。便真是寻医求诊,那上册也尽够阁下应用了。
这般想来,那必是阁下相当看重的一人中毒难愈,非得那下卷药册的所记载的疗养之道不可。而阁下使用的木FR花粉,便是取自那城东三里地。由此,我便想那人也是在那里才是。”
肖璇平凡的面容上略略显示出一丝淡淡的黯然,沉默一番后,便是问道:“那你待如何?”
裴煦听到这句话,便是知道这笔交易有七成可算是成了。因此,他便对这肖璇,微微一笑,道:“我要你十年的光阴,换取那人痊愈所耗费的所有以及安稳的退隐生活所需。”
心中一颤,肖璇猛然抬头,细细地打量着这不过是五岁的孩童,心中百般计较。但思前想后,虽不愿相信这不过五岁的孩童,但成王败寇,不过如是,只要凌霄能好好的活下来,自己便是无那葬身之地,倒也够了。
这般想后,肖璇终于抬头应答道:“一言为定。”
听到肖璇的话,裴煦露出一个清润而略微天真的笑容,道:“一言为定。不过,此时我的父母即将归来,并非是言谈诊治的好时辰。明日巳时,再行于书房一聚吧。”
肖璇微微点头,并不在多说什么,只看着裴煦取来一个瓷瓶,倒出一颗丹药,塞入自己口中,再解开绳索。略略一顿,他便开口淡淡道:“书册在此,公子过于轻信了。”
听到这句话,裴煦便知他的意思:以他的武力,摆脱他们,取得放在案上的《祈氏药册》,却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既是如此说了,就是在一定程度上愿意为他所用。
因此,裴煦一笑,起身取来那本《祈氏药册》,拆下封面,递与肖璇,上面赫然写着笔调秀丽的四个字:《漱花词卷》。
边还笑着问道:“夜深深谈多时,却还未知晓,阁下的名号是?” 人生百年,光阴倏忽,如奔冲涛流,瞬息间婉转红颜已然是一苍发老媪,旧年那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少年如今又零落何方?
天色尚微微透出几分光亮,裴煦早已在敛衣等丫环的照料下,将那略微繁琐的衣饰一一穿上戴好,洗漱、问安、进餐,一番折腾之后,裴煦便是自行到了那书院之中。
时辰尚早,行路之间,那初秋的虫声吱吱如怯怯软语,伴着那婉转滴溜的各色鸟鸣声,衬得那入目的似锦繁花,浓翠枝柯,更是让人觉得娇语满园,生机勃然。
书院里栽种着一株极茂密的梧桐,枝叶扶疏,遮天蔽日的,在煦煦的日光照耀下,却让这院子生出了几分苔阶透凉、寒玉烟生的薄薄寒意,让裴煦身后那三两个尚还穿着轻薄夏衫的丫环好猛然间打了几个冷颤。
裴煦抬眼看了那梧桐一眼,便是回头对那跟在身后的敛衣与三两丫头,温和笑道:“此间梧桐虽是极好的,但秋意透寒,姐姐们本就体弱,在外头等着倒是容易伤风着凉,倒不如在院子里书房的东厢房稍稍等待。就是有甚事,我吩咐止戈便也罢了。”
裴氏这等大家,丫环的行走用度,都是有规矩的。若无作为主子的裴煦吩咐照料,除了敛衣与止戈,其余的丫环自是要在这书房之外等候吩咐的。因此,裴煦如此说来,那几个丫环自是欣喜着应和下来。
只那敛衣,本是想跟着的,见到如此的形状,倒也略略看出了裴煦一两分的意思,口中虽是不应,但也只候着裴煦进去了,自己便随着那丫环到了隔壁屋子里去了。
默默地行走几步,裴煦便是到了那书房里。
这书房,疏朗端整,一应的家具都是朴实无华,简练厚重,上面的书册更是整整齐齐地端放着,整个屋子在清亮的阳光下,更是透出极其洗练爽朗的味道。
这里,肖璇早已紧紧搂抱着一人,候着了。
这时的肖璇早已褪去了昨夜的灰衣,那一身皂色的衣衫鞋帽,这衣衫虽是极简单的,却更映衬出那剑眉朗目,矫健身姿下的勃勃英气。
而他怀里的人,却是裹着极厚重的缀白软裘,隐约间露出透明白皙的肌理,其余却是看不出什么形容来了。
裴煦看了一眼,便吩咐止戈去取来书房耳室里的乌木软榻与一些烈酒烛火等物,让肖璇将怀中人躺放在乌木软榻之上。自己却是前行几步,到了那堆放着各色书册的大案之上,取出一本书册来。
这书册素蓝的色调,上面款款题着几个字,别有一番浑厚博大之意,细看来,却是一本航海舟行的珍本。
取来一个香囊,在书面上散落一片软红的粉末,微微一抖,那封面便是闪过一丝璀璨而柔和的光辉,成了一个浅金的书面,上面略略泛蓝的字入目却也是清晰明白。
将那书册递与肖璇,裴煦却也不理那接过书册后匆匆忙忙地翻着书册的肖璇,只稍稍看了看那躺在榻上,露出惨白面色的少年,一番察看诊脉后,便是淡淡笑道:“阁下不必焦急,我虽年齿尚小,但自幼极喜医术,倒也将各色的药册折腾过一段时日。以我看来,这不过是一味奇巧毒物,《祈氏药册》的第十二页便是详细记载。但其破解之法甚是简单,只是调养的方略稍稍缓了些许。”
听闻如此,那肖璇立时翻到第十二页,散落那细细地木FR花粉后,细细观看,方才微微松了紧皱的眉头,道:“有劳公子。”
裴煦并不答话,只略略思索后,自衣袖之中取来针套,吩咐着止戈将早已准备着的烛火点燃,烈酒也倒出一碗。而后便将银针自酒中略略蘸了些许,再行放于火上炙烤。
而后才递与肖璇,道:“这破解之法,你已然见着了。这银针经酒火烤炙,必是无忧,只是这施针之法,不知阁下习得几分?”
肖璇默然不语,只接过裴煦的银针,解开那榻上之人裹着的裘衣,趁着这人尚未察觉苏醒,便是下针如雨,细细地刺入数十个地方。
这针灸过后,须臾之间,那人惨白泛青的面容便是微微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润,显然是恢复了许多。
裴煦见了,心里很是满意,淡淡道:“针灸之后,便只需一颗孜阳丹,便是可以将这全然破解了。这孜阳丹却也是平常之物,旧日我也曾炼了几炉,现取来一颗,倒也是正好。”
说罢,裴煦便自行往那书房耳室走去,不知如何便是取来了一颗大如龙眼,润红浑圆的丹药,递与肖璇。肖璇细细地察看一番,见是与素日见的无甚区别,略微踌躇后,便将这丹药放入那男子的嘴中,让他顺势咽下。
这丹药一入口,那男子的脸色倏忽间一片火色,渐渐化成一片柔和的粉色——这与那药册之中记载的却是一模一样。
肖璇见是如是,那心便是放了下来,却仍旧是小心地将那缀白软裘拢好,方才抬眼对这裴煦道:“公子大恩,不曾做任何的手脚以做日后牵制。以后如有任何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煦微微一笑,神色温和,只温声说道:“赴汤蹈火,这倒不用。只是我尚未长成,一应的事物筹建,总是需得一人以作代言。”
肖璇心中一动,稍稍一思索,却是未曾料到这裴煦的心境不小。但不久,他的眼中便是迸出一道凌厉的坚毅之色,郑重地说道:“想来公子所图,并非小也。在下有一事相求。”
说道这里,肖璇抬眼看了裴煦一眼,见他依旧是温温然的神色,心里更是添了一层压力。但想到当初的那一段血腥过往,肖璇终于目泛冷光,说道:“我要楚国淳于严的性命!”
裴煦眉梢都未挑起一丝一毫,只略略思索之后,便开口道:“如果这十年你能听从与我,一个楚国大臣,并不在话下。”
肖璇嘶声一笑,脸上却泛起一层诡异的红光,冷然道:“公子不知,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大臣,而是楚国隐秘力量——秘谍的掌控之人。”
裴煦一愣,这世界这时便是有了正式的谍秘机构了?这倒是要好生的计较一番。因此,裴煦便沉吟着问道:“这又是从何说来?”
肖璇淡淡道:“秘谍一说,史书便是有记载,世传便是齐轩文帝所创,所用亦极广,当时的医圣祈渊晟躲藏甚深,却仍是被强行裹挟进宫,便是这秘谍的功劳。而大齐崩落后,五国之中,这隐秘力量最为牢固艰深的一国,便是楚国。”
说道这里,肖璇不由看了那安稳睡在一边的男子,转头又冷淡道:“我便是楚国秘谍原本的副掌控。五年前,四国攻打夏国,楚国所获得各种机密,泰半便是出自我的手笔。未曾想到,这一手笔,却使那淳于严顿生恐惧嫉妒,明面上将我提拔为副掌控,暗地里却是百般的搜集各种关于我的事物,直到半年前,他发觉了一个机密。”
肖璇微微笑着,眼中闪过一道怀念的光华,道:“我虽是一个孤儿,但幼时也曾为一老人所收留,倒也得了一段悠哉的时光。只是后来我们不甚离散,我方才落到这秘谍的手中。十二岁那年我出来办事,却发现这任务所涉及的目标,却是那老人。我自是不能将老人杀害,便取了别人的人头,再用胶沙之水易容,带回复命。暗地里却是将老人与后来收留的一个孩童——凌霄都安置在居处不远的山中。
裴煦眼神一变,心里闪过旧日母亲曾在自己的脸面之上涂得那种粘稠东西,心里却是闪过无穷的狐疑。但此事并非能交与他人言论的,裴煦也只能稍稍记下一些罢了。
而肖璇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便是瞬息间变得冷冰如霜雪,稍微停顿一番后,咬牙说道:“他知道这事情后,命人带来这两人,威胁与我。一番有心无心的计算之后,我费尽心力,将两人救出。
只是老人已被其折磨致死,凌霄也中了一种齐宫之中流传下来的一种密毒。为了使凌霄能获救,而安葬老人尸体之后,我便将凌霄带出来,偷逃至裴府,以获取不久前曾探查到下落的《祈氏药册》下卷。之后的诸事,公子自然是知道了。”
裴煦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是想到这谍秘机构,倒不是想象中的严密,顶多也就是稍稍有点规模罢了。而边上那警戒着的止戈,倒还是一尚未长成的孩童,听了这么多,也生出了几分同情之心。
而那肖璇,这时的嘴角渐次露出几分惨淡的笑意,语气却依旧冷然道:“我偷生将近三十年,虽也曾习得极精湛的刺杀探秘工夫,但那次与淳于严老匹夫的争斗之中,却是受伤极深,以后功力当难以恢复至当初的三成,手脚也是落下症状,一些精细的活计却是难以动手了。
而那老匹夫,自此之后,想来他必是百般缜密周遭的防护,更难以下手。两下消长,在下只能寄望于公子日后的势力。因此,若公子能答应,在下余生并手下那些经营出的秘谍网络,都是交与公子。”
听到这些,裴煦微微讶异肖璇原本的身份,但对于那经历,却是并未有甚惊讶,只沉吟些许,便含笑道:“我答应这件事。”
肖璇听闻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光华,单膝跪下,道:“肖璇,叩见公子。”
裴煦微微一笑,扶起肖璇,和煦的笑容散发出淡淡地波压:“不必多礼。肖璇,以你的所知,能与我选出一个有资质的商人吗?” 蓦听棋边落子,一声更与一声静。
裴煦微微扣着案板,听着声调越发得悠长清脆,心里蓦然想起那围棋中落子的音调,不由稍稍移了思绪
良久,裴煦方微微露出几分笑意,在那纸上落笔写下了三个字:奚无期。
奚无期是肖璇提供的三个人选之中的一个。
论经商资质,他无第一人选张怀忧的商业触觉、玲珑手段;论浑厚底蕴,他也无第三人选水知渊的广阔眼界、筹算能力。但他在商人品质上却是极高超的,是个出名的精干沉重,守信重义之人。
奚无期生与楚国偏远地区,家中颇为殷富,自幼习文练武,本是一求取功名武勋的富家公子。只是骤逢大难,家财散了大半,便是族中之人也多半零落。奚无期迫不得已,只得担起了家中重担,便也继承过世父亲的职业,成了那经商算计的商贾之人。
其一生在楚国颠沛流离,几经大起大落。既有那高朋满座,肥马轻裘的大富之时,也有那吃糠喝粥,衣不蔽体的流离生涯,可这曲折颠倒的人生,却未曾改变他为人处事的方略。
周边的亲友在遭难之时,奚无期若是知晓其中事理在自己这方,便不管这对峙之人是何势力,就是抛尽家财,索遍关隘,也是将这事情妥帖下来。难的是这其中,他并非是一味蛮干,而是机巧剔透,手腕极高。
若不是三两次对方的财势都远超于他,这其中的事端,早已了断。
就像上次,奚无期的幼年好友莫源,因冲撞了楚国贵胄子弟,被杖责致死,其妻儿更是被罚连坐,囚禁于牢中。
奚无期在花费百金,终于通晓这所谓的冲撞之罪。
这不过是这贵胄子弟求取一青楼花魁不成,又听闻这花魁颇多留意这莫源的生平诸事,心里更是平添了气恼。但他自以为自己乃堂堂勋贵之后,年少多金,风流倜傥,怎能比不上那家中只是小富,更无半点权势的商人莫源?
因此开头儿,那贵胄子弟倒也不以为意。
只是这花魁明面上虽是百般奉承,私底下却是与姐妹说是那般这般,似乎仍有想委身于莫源的意思。这贵胄子弟生来诸事顺溜,怎忍得住这口气?
不但三番五次搜寻莫源的罪责,使得莫源家中平白损失了大半钱财。后来有一次更是在酒醉之后,为酒肉朋友所激,恼怒得寻了个莫名的事由,将这莫源关入牢内,纠集罗网,让他被活活地折磨而死。
这等事由,本已是令人齿冷,这官家却仍是一口咬住不松口,执意要将莫家满门十数口一举诛灭。不过三两天的工夫,便是派衙役破家而入,将举家上上下下二十一口,悉数拘捕入狱。
所幸那莫家娘子,她原本虽也只是个布衣荆钗的寒素女子,但自从嫁入莫家后,素日里却常帮着夫君分劳解忧,因此,倒不似一般的女子不知深浅缓重。
她心里思量着,怕这等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留有后患。因此,自听闻自己夫君遭遇大难,莫家娘子她心里虽悲痛欲绝,却仍是强忍着派仆从昼夜疾行,将莫家的后代——唯一的一个男童托与正远行经商的奚无期照料成长。
若是奚无期忍气吞声,将那男孩藏匿着好生养成,这本也就了结了。
可那奚无期听闻这莫源的父母娘子等人都尚是囚禁,并未遭劫,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这二十多口陨命。
百般思索后,他遂生了一计,筹集家财,厚币贿赂,让一歌者以获取了楚国长公主的接见。更在此,让这歌者如同闲聊一般,将这事情缓缓地说了出来。
这长公主本就与这贵胄子弟有隙,只是没甚借口,将他多多地磋磨一番。因此,在歌者的款款叙说,公主却是记于心中,看准了时机,便故意将这事情与那贵胄子弟的父亲在御驾前嘲讽一番。
这话自是使得自己的皇帝大哥,左右为难,但也不得不两边各自都安抚了一番,下令这莫家其余人等释放,厚币安抚。只是这么一来,那奚无期得罪了高官,却是无法再在这楚国经商,便将剩余的商号等事物早早了结,奔到这周国边境,过起了那神仙日子。
自到了这江陵郡延陵城,这奚无期凭着向日的经营所得,竟不愿再涉足商场,只赏花戏鸟、垂钓看书,过起了那琴歌诗酒,闲风白月般的自在生涯,倒是好生令人艳羡。
但自裴煦看来,这奚无期心里却并非是那等自在逍遥的。
一者,那奚无期既是那重情守义之人,有家不得归,终日流离他乡,岂能不心怀抑郁?
二者,奚无期一生坎坷过甚,当知得财势于世间,虽不是那通行无碍的法宝,却也是万万少不得东西,怎会甘愿就此缚手,任凭他人掌控自身命运?
三者,奚无期涉足商场亦颇多时辰,自他经历来看,却是逐渐倾向那垄断之物的贩卖。这等东西本就难以掌控在私家之手,他区区一介商贾,有无甚奇巧之物,根基过浅,终究难久行于世间。
四者,奚无期经历的磋磨,无一例外,均是他人倚仗官家权势下手,并非输于商人手段。因此,其虽看似稍有改进,肯结交官场中人,却仍是清白为商,不愿投靠官家,做那得权一时,却终日战战兢兢的哈巴儿。
解决这四等问题,不过是给予一个轻巧事物,以获取重利。这般,以财势重物,奚无期方得借力化解这四者的所纠结成的结。
因此,裴煦稍稍一思索,却是落笔写下了一词、一信,并取来一画及一叠制造图纸。
词是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图是八大山人一般的笔锋,一鸟独立在乱石溪流之中,上有一大石、一层枝叶笼罩其上,画面虽是极清淡,但一股厚重的压抑之感却是慢慢地滲了出来。
书信却是极好的,言辞恳切,礼义周全,只是那条件却是极明晰极周全地一一列出,简明而厚重。
剩下的那一叠制造图纸,却不是别个,便是这大陆上从未出来过的精致瓷器制造方略。当然,为了取信于人,裴煦还配送上一叠小时钟的图纸并模型一个。
这词,写得是那羁旅愁思,自然是激发那奚无期的思乡之情;这画,恨重压抑,便是温养奚无期的无奈不甘,重振声威的心思;书信与那图纸,更是表明了这合作之后的前途。
之后,便是看那奚无期的决断了……
裴煦端起那竹雕的细致花叶茶,心里却是暗暗叹息了一声:这瓷器也就罢了,茶盏将就着倒也不怎样么,只是这饮用的日日是直接采鲜嫩花叶煮饮的茶水,实在是青黄生涩,难以入口,怕是要自己稍稍注意些,好整治出一些好茶叶来。
这般想着,裴煦正是微皱着眉,想放下手中的被子,一阵极轻巧的脚步声,蓦然出现在耳边。
肖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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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下最后一杯如琥珀一般的酒液,奚无期茫茫然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而倔强的光芒,徐徐转头,醉意朦胧地对着那酒肆的老板,笑道:“奎掌柜的,倒是好手段。连这周国的三秋酒也勾了出来,哪里还愁得堂上无那饮酒之人?”
那奎掌柜的却是早就熟知这奚无期的人,见着奚无期这般形色,却也是仍不住摇头叹息,放下算盘,走到那奚无期的身边道:“我说无期,你这大半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是不肯从这坑里出来?别人看你是诗歌花酒的,逍遥自在,知道的人,谁个是这么想的?就是莫源,看到你这样子,难不成还会好过的?当初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坎!男人大丈夫的,这话落地还没过三年,你就给我趴下去了!”
说到这里,那奎老板看看这仿佛要醉死过去的奚无期,又仍不住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罢了罢了,这话说了,你这时也听不进,你啊,还是先回去歇息去吧。等到了明日,我再去你家看看。唉!这世道也是好人难……”
听着这话,奚无期那似乎浑浊不堪的眸子里微微闪过一丝黯然的光辉,但等人再看时,却已然是泯然无踪了。
这时,那奎掌柜的早已唤来奚无期在外面等着的小厮,再唤来闲着的三两小二,一并将这奚无期搬到奚家的门庭,交与他的娘子。
他娘子倒也是习惯了十天半月一趟的醉酒,况且她与奚无期夫妻患难与共、富贵与荣,早已将他的事猜出了七八成:不是奚无期这做相公的不想振奋,只是这天底下的官吏一般的货色,若是再闹出那等的事情,又该如何?且此地乃三国交结、运输有无的地界,色色看来都没那好的由头参进,怪不得相公会是如此了……
吩咐着边上的三两有气力的丫环过来,一并与她将奚无期送到那卧室,再细细地灌下一些醒酒汤。取来被褥妥帖得盖好,奚夫人方是款款而去了。
一番酣睡之后,奚无期待得那天色略显昏黄,方才起身,披衣到了那书房之中。
书房里清朗整肃,样样事物都是妥帖着摆放着,稍稍思索着取来一册词集,便慢慢踱到那清漆沉香木雕花大案的边上,坐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好半晌的时间,奚无期方才觉得口中干渴,放下书册,正是要唤来仆从煮茶送来,案上的一个檀木黑漆描金莲方形盒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朵朵妖娆的金莲如袅袅的女子亭亭而立,在夜色一般漆黑的盒面上洋溢出别样的风姿。这等绝艺,奚无期虽经商多年,却也是不曾一见。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奚无期打开盒子,里面的事物却是让他猛然一惊。略略抖颤着手,将这书画等物一一地看完,奚无期拿着那小巧的时钟,心思一阵恍惚。
良久,他方才叹息了一声:“这等手笔,夫复何言?”
话语间,竟瑟瑟得露出了自来到延陵城后从未展露的一分悲凉之意。
这般叹息一声后,奚无期将这事物一一放入盒中,整顿后,自己却是取来一上好的纸张,写下了一封信来。
这信写完后,奚无期便是将它压在一册书册之下,自己却是小心地将那盒事物用那衣衫包裹着,往那卧室走去了。
书房之门已然合茏,肖璇听着那脚步声越发得远了,自己便是翻身下落,取走那贴信纸,望裴家的方向纵越而去了。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因其无有,故能入于无之间,由此可知不言之教、无为之益也。
裴煦手中的毛笔饱蘸浓墨,落笔却是极冲和疏淡,游龙一般的字段在细腻纤细的纸张之上一气呵成,字字段段看来,却都是气韵浑厚,字形矫健。
放下手中的毛笔,裴煦转过身来,对早已站在身边的男子——肖璇,微微笑道:“他若是如此说,倒是不需担忧了。那信笺留下,你将这信笺再行送去便是了结了此事。只是这奚无期,你日后需得好生的看住了。”
肖璇放下手中的信笺,接过裴煦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身形一闪,便已是形影无踪了。
一番折腾之后,裴煦取来一叠白纸,稍稍思虑,便是开始将一事情好生的写录下来。
这不是别个,正是这么多年来,裴煦构思出的势力构造。
既然到了古代,自然也是入乡随俗,取个恰当的名号。裴煦想来,这一势力以水为中心,天一生水,自然命名为天一阁,暂时分为四部分:
其一,为商部。商部内部划分成通商、研发两份。通商以选取商家、沟通商路、买卖商品为主,类似经销部门;而研发则以研究技艺、制造商品为主。
前者以诚信为高,命名为渊部;后者以技艺精湛为高,命名为湛部。
其二,为情报。这一部门划为暗探与布局两部门。暗探专取一件事物,临时探入府邸,窃取机密;布局则是散入重城要地,经营当地网络,以获取长久不断的情报。
前者以暗昧迅捷为高,命名为暗部;后者以铺路于光明之中,命名为明部。
其三,为武力。这一部门可划分为护卫与刺杀两部分。护卫以武艺沉着浑厚为上,主要是守卫,命名为盾部;刺杀以小巧锐利为上,诸司暗杀之道,故命名为刺部。
其四,为影部。这一部门人数最少,才智绝高,多选取一方面出类拔萃的人物,行走在五国之中。平日虽是极少涉及与他们,但一些奇特隐秘的情报、奇绝的布局杀戮方案等却是可极易获取。
然则,这部门的经营,却并非是一时之功。这倒不是别的,只是商部的建造,需得看着奚无期的运作,其后方是可筹建。而其余的三部门,所需的人物却是都是看着另一件事物是否能折腾出来了。
那日肖璇说自己手中尚是还有些可资利用的网络,裴煦便是来了兴头,细细地询问了一番。
未曾想,这网络却不是心中所想的那种各处都有总负责人的现代情报网络,而只是利用各种官员、富商等违法等事物的把柄,纠集而成的网络。其中虽是有些已成死忠的联络人员,数目上却是不多。
这网络,可用一时,却无法通用一世,更是极易出现各种反噬。
裴煦稍稍的思索一番,便是让肖璇,纠集各种力量,只求获取一样事物,之后便是将这些人物的把柄一一送还,发誓再无运用这等手段威胁。
这一样事物,便是银钱。
肖璇也是知道其中意思,心里虽是微微有些惊异,却仍是按着裴煦的要求去做了。
这一说法一散布开来,那心里总是惦记这自己捏在别人手中把柄的人,却是真真开心了。这把柄捏在别人的手中,总是日日悬心,这时终于有些可能将这把柄赎回了,他们心里虽是有些疑虑,但还是硬着头皮,将这巨额的银钱一一的妥帖了。
当然,其中不是没那趁机窥探,想要窃取自己机密的人,只是警告在先若是发觉这一行径,这一城的相关人家的机密,便是全部发散。
逼得那城中之人不得不相互牵制,将这银钱封存,转存为银行之中,化为银票送出。
但这巨额的银钱,一大部分却是放在了各地搜寻来的年幼无家孩童身上了。
这些孩童年纪不过六至九岁,正是如一张白纸,可堪培养的时节,况且,这些孩子都是经过苦,受过难的,明白晓事,绝无偷懒偷闲的心性。
其中或是有些身体不好的,尚是要妥帖十天半月的,或是人数不足,尚是要去别处搜寻的,因此,裴煦却是划出了一段时间,让这肖璇控制三两人,在四月之前,便将这些孩童送与延陵城内的一座大宅子里面。
这宅子,离裴府不远,却是裴煦一手勾勒出了建造图纸的。
庭院深深,屋宇厚重而整肃,各色的习文习武的地方都是少不了的。而主屋里建有的地下密室,更是能容纳数百人待上个十天半月的。
为了能通讯有无,走动方便,与好调教三两个资质高的孩童,裴煦更是让肖璇暗地里请了几个师傅,建造出了一条极宽敞的地道。
事后,更是将让他们每人吃了一颗无忧丹,忘记了这十天半月自己做了些什么,此事便也只有裴煦肖璇两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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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然的四月渐渐地来临,初夏的气息送来暖暖的日光。河边的柳树越发得茂密,浑然如同一团碧玉纱团成的小球儿,一个个堆在纤弱的柳枝条上。
绿水脉脉,桥梁上车来车往,忽而一座大车上传来声声孩童的声音,引逗着柳树上的雀儿也是唧唧的叫唤起来。
小小地掀开那车窗,小女孩露出一双极清亮的眸子,凝视着不远处的如烟柳丝,小嘴微微张开,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是小心地将那车窗放了下来。
缩回到车子里,那小女孩看着周围伙伴的神色,便是将那外面的景致细细地描摹一番。正是说道那好玩的地方,外面的马夫一扬鞭,喊了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是又往前驶去。
再过了一盏茶的时辰,车外的人便是停了下来,让里面的孩童一一下车。
外面的阳光极耀眼,明晃晃得让这一车子的女孩有些不舒服。这时,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突然走到这十几个女孩子的面前,笑嘻嘻地让她们去吃些热饭暖汤。
这里的女孩子,一路风霜雨露的,吃穿虽是尽够的,但是也有三两天没吃着那热腾腾的饭菜了,听得男孩子的话,想着那热气腾腾的汤饭,便不由都摸摸肚子,觉得肚子有些空了。
但饶是如此,这些女孩素日也是吃过苦的,知道这日子过得艰难时,会是什么滋味。因此,对着将她们救出这种日子,又好生待她们的人却是极听从的,当下便是抬头看向那赶车的人。
赶车人见是如此,心里也是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滋味,一番安抚之后,便是吩咐她们好生照料自己,听着这里人的话去做事等等,才让这车的女孩子随着那男孩子去了。
女孩临走前,隐隐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这也是最后的一批人了,三五年内,我们却是不会再作这事情了。
一顿饱餐之后,这里的女孩子便是经过了一系列的考验,考证她们个性上的优点或是缺点,以便日后的调教。
那掀车窗的小女孩在这考验之后,却是让边上的人赞不绝口,称是歌舞上有绝代的资质,早早地便是在边上勾出了一个圈。
当然,此时尚不是立即划分部门培养的时机,这里的孩子先期上只是先让他们习文习武,其中出挑的,便是多学一些东西。其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便是对裴煦忠心的培养。
所幸,这大陆的家奴等丧失人身权利的思想仍是极浓厚的,这些早熟的孩童早已将自己视同卖身于人的家奴,因此倒是毫无抵抗力的接受了这些教育。
然而,年岁越发得增长,一个问题便是越发得凸出了:
这教导孩童的师傅,初期也就罢了,只要请些偏远地区的书生之类人物,后来,一些孩童所学的东西越发得艰深,那些书生却是不能将这些东西教与这些孩童了。
这些歌舞、医术、机关之类的,倒也可请些技艺高超些的专业人员,只是这究竟也只是打下基础的事情,还是浑厚些、不拘一格些的好。
因此,裴煦在烦恼之下,却也不得不练了一些东西自行写些教材。其余的,却是让肖璇寻来各方面的拔尖人物的性情、喜好与超群之处,送去一些一些歌舞诗词、医术图典等三四章,以求得一部他们素日对于自己技艺方面的体悟与理解的书册。
取来这些事物,再细加整改成册后,便交与这些孩童,让其自行摸索,如有不懂得地方,日后再问也就罢了。
如此一来,裴煦逗留在这大宅子的时间却是延迟不少。为了掩人耳目,不使父母丫环等察觉,他便是做了个决定:尽快搬出主宅,自行住在其他的院落里。
其中最为让他满意的,便是那书院。 试问天色都几许,曦光浮,云霞轻。
一卷卷既清又淡的小小云丝,缓缓地往着天际的尽头,嘟嘟地飘去。
裴煦素日便是起得早,今日也极早就束发盥洗,穿衣着服。
一番整理后,房中的丫环便是只留下一两个,小心地照料着裴煦的所需,其余的就极知趣地退了出来。
推开窗牖,见着天光稍稍有些暗淡,其中的一个丫环便是极机灵地将那封绢勾花细枝焰灯取了两盏,放到那窗风挡得住但光亮又极清亮的地方,让裴煦能好生看书。
裴煦并不作声,凑着灯火与天光,他好生地看了一本书册的大半,方有一个女子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公子,老爷与夫人已是醒了。”
说着,那女子便是卷起帘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一只玉簪子简单地绾住满头青丝,斜绣折枝海棠的卷纱小衣,曳地水绿褶裙,带着满身的清素味道,敛衣含笑着端着才煮的新茶,送到裴煦的手边。
裴煦微微一笑,放下书册,端起那海棠红冻石小盏,轻轻地啜了几口,便含笑道:“敛衣姐姐,你的手笔就是不同,这气味倒是越发的好了。”
敛衣听得微微一笑,只提起那小小的茶壶,往下倾满了一杯,才眼带温和热切地笑道:“那公子您就多喝一些,这天儿冷了,也好暖暖身子骨。”
裴煦温和一笑,正是要开口,帘外一道清亮的嗓子便是呼喝来了:“公子,老爷夫人都是起了,正是要上早膳。”
外头的丫环早就知晓其中的应答之道,一番口舌应和后,裴煦便是略略多啜饮几口茶水,稍稍整顿一番,就领了三四丫环先行往那厅堂走去了。
此时的裴煦,尚是与父母住与一处,相隔不过一两堵墙面,几架屏风罢了。因此,三四个丫环拥簇着的裴煦不多时便是到了地方。
小巧的添白缂丝黑漆案几上,已然摆着八九碗热腾腾的小菜,略显淡黄的水黄木雕花小碗碟呈现的菜色极是精致,红白黄绿,色色分明,色香味美,样样精致。
边上早按放好碗箸了。一眼望去,便可见着三个小巧的潜脉细纹厚木碗,添着八分满的鸭子杏仁粥,冒着腾腾地热气,正安放在边上。
这时裴修与夏鸾夫妇也是款款而来,见着裴煦在案几的边上正是开口请安问好,那和煦浅笑着的神色更是显得温柔。
忙忙地应和几句,夏鸾伸手摩挲着裴煦的脸,口中也是问着话。好一阵子的工夫,她才在裴修的话下放下他来,安静地拿起碗箸。
裴煦淡淡一笑,也随着两人慢慢地拿碗持箸,细细地吃粥夹菜。
一番进餐之后,三人便是纷纷放下碗箸,边上的仆从见着时机恰好,赶忙脚步轻缓地送上清茶。
这饭后的茶水历来都是不多喝,只微微漱口,洗去口腔之中残留的些许渣滓罢了。因此,裴修三人也只略略啜了一口,便是放下了。
裴煦放下手中的地小盖碗,直视着裴煦夏鸾两人,稍稍沉吟,便是微微笑道:“父亲、母亲,孩儿想将那屋子搬到那书院。”
听闻这话,裴修与夏鸾不由一惊,相视一眼,那裴修便微微地皱眉,先是问道:“这好好的,又为何出了这主意?”
裴修的话音刚刚落地,夏鸾便也急急问道:“煦儿,你年齿尚幼,怎想到这般地方了?快快打发了这想头,好生留在父母的身边。”
微微一笑,裴煦见夏鸾急了,便是起身顺了顺她的背,温和地笑道:“母亲且安下心,这并没甚大不了的。只是我年齿也渐渐大了,再过一两年,平常的人家也都是让孩子独住小院了。再说,那书院平素我也去的多,只差晚上未曾住那了。倒不如让我理出个院落,好生安顿在那里,也省了平日里来来去去地折腾,倒让二老不清闲了。”
裴煦与夏鸾听到这话,再想裴煦日常的活动,倒也是迟疑了。素日里,这孩子便是常在书院里流连,难怪冒出了这番念头。
那书院倒也只在主宅的边上,离着也不甚远。两人相视一眼,原本的坚定心念倒是都有些动摇了。
裴修稍稍迟疑了些,注视着裴煦,眸色深沉,沉声问道:“煦儿,这真是你的心思?”
微微勾起一丝笑意,裴煦面上和煦如春风一般,温声道:“父亲想得多了,这自然是孩儿的主意。”
过了半晌,裴煦见两人仍是犹豫不觉,正是想略略多劝说几句,那裴修不知想到什么,便毅然做了决定,断然道:“也罢了,这事就依你了。只是那书院,庭院萧索,部分屋子也甚是窄小潮湿,又无甚景致。倒是要翻修一番,整治出好模样。你若愿去,那也需等上两个月。”
听到这话,裴煦便是一笑,眼眸中闪过一丝淡淡地笑意,开口道:“这样也好。只是父亲,我需得见见这建造的大致图纸,也好让那屋子的构造多少附和着自个的心意。”
听闻这句话,裴修看着裴煦那孩童脸上却露出内敛沉静的神色,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啼笑皆非的感觉,微微一笑,他话语中带着笑意,无奈地说道:“你这小孩儿,真真是不知道那天高地厚,平日里都是你母亲惯着你,倒是养出了这副傲慢的性子。
家中向日里请的师傅,乃是全郡闻名遐迩的胡师傅,他连那郡守大人的府邸都修得,偏偏你这小房子,也是挑三拣四的,可是得了?”
裴煦听闻如此,正是要说,那夏鸾听着这话,却是撑不住,笑了出来,道:“相公,你说的好话,怎拿我做筏子?素日里谁是那最惯的人,倒可是得仔细说说。”
裴修料不得自己的夫人却是临阵倒戈,却也只能将这事认下来,口中至唯唯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
一番笑闹后,裴修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家常里,裴煦早已展示出自己的一部分天分,偏生他又极知情知趣的,素日待父母更是妥帖,让家中大大小小的,都认同他所扮演的聪慧明睿但又温和孝顺的模样。
因此,裴修与夏鸾两人对着裴煦他却是极放心的,丝毫不曾担心得他与那胡师傅会相处得不融洽。便是那话,也只是顺势敲打裴煦他一番,免得这孩子过于傲了些,倒是不好。
但这裴煦的事儿,这两人却是千百分地放在心上,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工夫,那裴府的管家便是拿着那名帖儿请了那胡师傅过来。
凭着裴修素日待人待客的好性子,以及积德行善,周济他人的好人缘,这胡师傅与裴家也甚是和得来。这日,听得有这事儿,那胡师傅虽是感叹这裴家夫妇宠溺孩儿的名声果不虚传,却也不敢收纳名帖,只略略吩咐家人一番,便是随着管家先到那裴府看看实地现是何等模样了。
等他到了地方,一番指指看看后,他便是于心中勾出了一副图来,沉吟道:“老夫当初筹划着裴府之时,见裴老爷裴夫人尚未有子息,便是特特留下三两块好去处,日后也方便改建。这书院便也是其中的一块最为清朗的。你看,这下面有泉脉,院中有梧桐,周围的格局亦是极好,只得稍稍将院落撑开些,修建几处屋子,再移树栽花,这大致的面貌便也露出了。”
这般说着,这胡师傅便是将这大致的构造图示稍稍涂抹出来,递与边上的管家,以交与裴老爷看看,自己便是安然地坐在一边,边是品茗,边是眯着眼,细细地看那书院,在心里勾勒出详细的枝节来。
而那管家自是知晓老爷已将这事物交与公子了,便将这图纸交到裴煦的手中,说是如此如此。
裴煦细细地看了一番,边是将这图纸自行勾画在另一图纸之上,而后便将其中的些许稍稍整改,一并递与那管家,并交代了一套话儿,好让那胡师傅仔细看看这图纸。
管家知道这胡师傅素日的性情,心里固然是有些不安,只是这公子吩咐的话,却是不敢不听,那步伐不免又慢了些,让那已然勾画好细枝末叶的胡师傅顿时间有些不耐起来,脸色边是一发的整肃。
管家硬着头皮,将这事物一一的按着裴煦的话说了出来。未曾想,这胡师傅的气倒是消了,取来裴煦的图纸一看后,更是对着裴煦赞不绝口,直呼为天才。
之后,这胡师傅便又取来一块的细绢,竟就在这略显不整的大案上细细地勾画起来,良久,方才弃笔,道:“这便罢了。说与你家老爷,这次的屋宇修建,我半文不收,只求修建之后能与你家公子,细细地谈上一谈。”
说罢,这胡师傅却是极利落地振振衣衫,不理这管家说甚使不得、使不得的,顾自将裴煦的图示小心收起,便微微低首,往那大门缓缓走去了。
裴修自是不敢如此,亲自上门,好说歹说的,让这胡师傅收了些钱财,又答应了他与裴煦的对谈要求,方是回去了。
这么一来,这裴煦聪敏之名,更是流传了出去。不但让原本对着裴家夫妇宠溺孩子有些说头的人,闭上了那张嘴,更是由此引来了一段奇巧的缘分来。
然而,此时的裴煦却不曾理会那外头的风风雨雨,顾自过着悠哉游哉的生涯。不觉间,一个多月的时间匆匆过去,那书院已然是整顿好了。
里面的东西一应都是全的,裴煦只稍稍的去了些家常用的东西,边是搬进了这院落里。这院落丫环虽多,但毕竟那连着大宅子的秘道以及密室都是书院字的下面,十分的方便。
再者,也没了父母的牵制,裴煦他一发如入水的鱼儿,更是自在起来。 秋日渐消,冬日刻至,飒飒西风落江天,卷起了漫天满地的枯叶寒意,一洗裴府往常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的模样,只留下萧萧的寒素景致。
繁华洗尽,苍梧劲松,庭院落落,头上那一轮清月更是映照出裴府淡泊清幽的韵味。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进来一行人,簇簇拥拥地往那内院走去。这不是别个,却是裴修巡视了店铺,回来了。
进了秋冬,这夜也便越发得长了起来。今日裴修才堪堪巡视完店铺,抬眼却见那天色都是全黑,一轮清月正是熠熠生辉。当下他收拾则个,便是抬腿往家中行去了。
那随身的几个小厮见是要回去了,都忙忙着提了两盏灯,略略快走了几步,自去前面的边上照路了。
踏入家中院子,穿花渡柳般的拐了几个弯,再直走了一段路,裴修忽而记起一件事情,不经意地一抬头,那东南角的书院子却恰好落入他的眼中。
这院子就是在晚上影影绰绰的零星灯火中,也是透出几分疏朗廓落的模样,更别说那朗朗曦光下流露出的那份端整流丽、清朗疏旷。向日里,到这院子前停足逗留的客人,便是极多,那胡师傅一张扬,却一发得多了起来。便是那云家夫妇听闻裴煦的事儿,一个月前,也是送上一副图示,说是想让裴煦整改一番,好让那园林湖光更显光彩。
想到这里,裴修面上不由也露出了几分欣慰之色,眼神便越发地柔和了。而这时,那屋子里灯火突然拨得亮了些,那窗前一道修长的人影顿时映入裴修的眼中,让他不由面色微微一变,低低地发出一声:“唉!”
挥了挥衣袖,裴修皱起眉头,那脚步也不禁停了下来,直直的注视着灯火通明的屋子。良久,他转头向那正扎着手,等着自己过去的粗使丫环,问道:“煦儿这日做了些什么?可还是读着书,做那等闲事?”
那边上的丫环原是低着头,远远避着的,听到这么一句,她紧走了几步,盈盈拜了一拜,方才低声应道:“回老爷,少爷这日却是没出院子的门,想必仍是读着书呢。若是老爷想要问的细些,奴婢便去唤屋子里的敛衣姐姐来。”
裴修听了,心中又是一声暗叹,挥手让那丫环退下,自己提脚疾行,穿过一环形的园门,一径到了向日住的屋子里了。
屋里的夏鸾,自是早记得了裴修的脚步声,这会听到这熟识的声音,便稍稍整治些衣裳,就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说道:“今儿可是迟了,看这月都上了中天了,你才知道回来?”
裴修抬头见夫人来了,嘴角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伸手搂住下鸾略显单薄的肩膀,边温存地回道:“娘子,为夫的来晚了,倒是让你坐等这么久。只是,你啊,看着这天色越发得冷了,况且夜深露重的,怎么也不多披件裘衣。若是别人见了,还当我裴家也落魄到那等减衣少食的地步了!”
夏鸾微微一笑,听着裴修说的话,却也不说话,只是扶着丈夫到了耳房,再唤了热茶,陪着喝了一盏,才眯着眼,一脸的似笑非笑地说道:“看相公你说的,我夏鸾是这么柔弱的女子?只是方才做了些功课,一身汗津津的,便是脱了外头的羔裘,好发散发散。”
说道这里,夏鸾眼神温柔的凝视着正笑着的裴修,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衫,又道:“才进来,就见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路上着了风,受了些寒气?真是这样的话,也要常暖着点。我午时曾吩咐了厨房晚上的时候备着,他们恰好刚才回了,说是已经熬了几样消食暖身的粥,现在喝下去正好暖暖身,驱驱寒气。”
裴修一听,心里便是浮出了一层暖意,不由淡淡的笑道:“也好,你先让厨房取些清淡些的粥、点心送上来吧。我这还有件事儿,要与你好生谈谈。”
夏鸾愣了愣,却是有些迷糊了,不知是甚事情,但见着如此说,便也先吩咐了外头候着的丫环紫烟将那粥点取来,随后就端起一杯茶,轻轻地啜了一口。
这厨房的手脚极快,夏鸾才啜了几口茶水,他们就送上了吃食。看边上的丫环轻手轻脚地摆好了吃食,也不见主子有什么话吩咐,只是挥手,那厨房里的人便随着丫环们的脚步陆续退去了。
夏鸾才不久前吃了些晚膳,此时倒也不觉得饥饿,只取了半盏核桃酪,用那银勺子挑着吃了一些,稍稍应景罢了。只是那神色举动,却是蔓延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感觉。
看着夏鸾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裴修原是拈起了一块点心,但是还是放下了,端起白瓷盖碗,轻轻地啜了一口,无奈地说道:“鸾儿,你且放心下来,别是想得太多了。这事儿倒不是别的,只是关着煦儿,我便是想与你好生地说说罢了。”
夏鸾眉梢微微一挑,略略侧脸,露出诧异的神色,奇道:“煦儿?他素日里只是读书习字,吟诗作画,闲时做些外项杂务,便是那武功都是不甚在意,只略略锻炼些内功,并无甚担忧之处,不知你又多想了什么,怎忧虑着他来了?”
裴修暗自叹息了一声,眉梢的愁绪更是深了一层,道:“我倒是希望他能如平常孩童一般,爱玩爱闹,偷懒耍滑,却也是有福气的模样,也不至于我忧心不已。素日里,你就不曾想过,孩子这般勤勉又有天分,成就也堪称是非凡了,但究竟还是少了些东西么?”
夏鸾听着这话大有深意,又事关自己一向疼溺的孩子,不由急道:“这话又是怎么讲的?”
裴修双眉紧皱,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们明着对孩子,固然是宽泛得很,但是暗地里的一些原则却是不容冒犯的。可这四五年来,煦儿却是未曾做错任何的事,仿佛一应的事儿,他都是能从容而成熟的应付。这于成人都是难能可贵的,何况是一介孩童呢?
再者,这四五年来,他学识日渐渊博,便是那行为举止越发有几分你我父亲雷厉风行的模样,看得我是暗自心惊。难道煦儿真是如那生而知之的人,就是你我家族血缘相关,也不曾有这样的人出生啊!”
夏鸾知道裴修的意思,却只是默默无言。良久,她才幽幽地说道:“罢了。这事情也说不得什么。煦儿一向沉稳安静,大有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却无什么争权夺利的仕途之意。
以我之见,若非有那触及心念的事,他便不是守着哪一方的天空安然度日,也是行走江湖,寄意山水的人。虽说我们是他至亲的人,但力有不及,却只能守着他十来年的工夫,又怎能看着他一辈子呢?”
裴修眸光一暗,道:“这倒也是。煦儿在这郡中却也是极有名的神童了,这还是他一贯低调的结果。便是那件事出得早了,以他素日里的学识,倒也不用我们操心他是否能养活自己。
只是,他日常待人虽是极好,但你我都是为人父母的,怎看不出他天性冷情淡泊,便是我们也不是他多放心上的人。这样终究与日后为人处事,交结他人有所冲突,倒不如趁着他尚是年幼,多接触他人来的好。”
听着这话,夏鸾不由一笑,含笑道:“这也好,况且事儿倒也容易。外头想见见煦儿的人多着呢。那云家夫妇的院子便是要修葺完了,正是要商量着请煦儿过去看看呢。说是胡师傅推荐得好,煦儿做的更是好,要好生地谢谢,我正琢磨着如何回应呢。这下倒也两下方便了。”
裴修听闻如此,倒是稍稍思虑了一番,沉吟道:“便是如此,你仍是小心为上,那云夫人秦澜并非是等闲之人,如此招摇,却是有几分秘谍的意思。”
噗嗤一声,夏鸾听到这话儿,也是撑不住,笑着喘了几口气,略带几分恼怒道:“我说裴修裴大人,这谍秘的味儿,我隔着十里也闻得出,哪会给她瞒过去的?先前只是看她的眼色,我便是有了几分疑惑了,何况后来又出了这么些事。”
裴修听到如此,倒也不再多说此事,只是笑笑道:“你记得便是好了。我前些日子,倒是又想到了一个主意,煦儿年齿越发得大了,却也该是请西席的时候了。暗地里,我便是注意了几个好的,明晨便是让他们都过府一趟,好生看看煦儿,你看是如何?”
微微一笑,夏鸾妩媚幽雅的面容上浮现出极动人的笑靥,温声道:“你都这般打算好的,我能说不好么?便是不好,明日看看,也就知道了。倒是你手中的粥,都快没热气,还是趁着这会,多吃些。”
两人说说笑笑,烛影摇红下,那灯花也是爆了又爆,却是让这气氛更是和洽温馨起来。
只是裴修与夏鸾两人如此的欢欣之情,却是未曾多分与裴煦一分,他的房中的气氛依旧是略带几分凝滞的暗沉。 夜半无人,漏声迟,正私语。
月色如倾,皎皎然地荡漾出层层如水如雾的波纹,鮹纱一般地洒落在窗外浓密的枝柯,在窗纱上影印出层层叠叠的影子。
更香慢慢地捻着,灰烬漱漱然的落了一地,细细看却只是颓了一小半,正在小巧别致的炉鼎中慢慢地衍生出丝丝的烟气。
当地另有一个大鼎,贮着百合香,丝丝清淡宁远的香味儿,越散越远,越远越清,仿佛满天的雾气笼罩着一般,盈润得毫无烟火之气。
但若是专精香料的师傅在,便是可闻出那丝丝清雅的香味儿间,那一丝丝诡异的盈润,乃是百合香与秋迟香调配后所成的安眠之气,常人只稍稍多嗅上一会儿,就会酣然入梦,香甜无比。
因此,现在这幽静的屋子里,内室帘子外都是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显然这些嬷嬷丫环已然安睡良久了。只是那丝丝的风透过厚重的窗纱,剩下一点余力,稍稍掀开了素青双绣禽水鱼戏纱帐,却是露出空无人迹的形色。
裴煦不在。
此时此刻,他已然是秉烛通过地道,带着止戈,与赶来听从吩咐的肖璇、奚无期,好生地对谈着呢。
先是那奚无期,他将这瓷器与钟表的事情一一报告了,道这两样虽是极好,店中若出了一件,便是百家哄抢的。此时的瓷器大约全郡都已是铺展开来,远的更是行至各国各郡。只是,哄抢之中,多有人员伤亡,况且价格浮动颇大,更增了管理与物流之上的问题。
听着奚无期细细地将问题道来,裴煦微微一笑,轻轻扣了扣椅搭,沉思了少些时辰。那椅搭乃是掐丝团花锦缎,极是厚重,这般轻轻地扣动,却是半点声息都无。
不过一会,裴煦心里便是有了主意,那微微皱着的眉,却是一展,勾出浅浅的和煦笑容,温和道:“这倒不妨,恰是与我今日所说得事儿交合,一应办了便是。”
说着裴煦取来一张娟纸,提笔便是略略勾画出一幅图来。这若是现代人,便是可轻而易举地将这场面看出去,却不是别个,正是那拍卖会。
细细地将这拍卖会的功能一一的指点出来后,裴煦又是吩咐着肖璇,对着拍卖会的入场商家,如何邀请,如何监控,如何探访等等,说得细致入微、一清二楚。
这般过后,裴煦方是再转头,对着已是被裴煦所说各种手段惊叹不已的奚无期,又是笑道:“这般下来,你便是将所有店面收拢,在江陵郡的郡都所在城——江宁城秘密设下拍卖所在。此拍卖三月一度,只延请商誉极高的大商家参与。当然,这拍卖若是只那精致的钟表与瓷器,自是不可,况且这些除却极好的精品外,其余的不过是一宗大的生意交与他人买卖罢了。到时我便与你一些精巧稀罕的事物,以充作拍卖之物。”
肖璇听着裴煦的话,心里默默地盘算一番,却是微微皱眉,奇道:“公子,这拍卖之事倒是好办,只是有些大商家,便是延请,却是不定愿来的。恐怕到时他们从未听闻我们之事,又是恐惧自家性命财产,不愿听信我们,这又如何是好?”
听到肖璇的话,裴煦却是不曾有甚惊讶之情,微微笑道:“这却是不需担忧。那拍卖三月一期,这三月你若是能做的好一事,便是不需筹划的。”
说罢,裴煦自随身带的一个黑漆填朱戗金花卉纹盒,取出一个模样差不多但高度少半截的纹盒,打开后便是露出了一叠的图纸。
将这盒子盖好,裴煦将这盒子交与那奚无期,道:“这些图纸所记载的技艺,都是些略微要耗费金钱人力的事物,虽是能挣得不少,究竟还不是能暗地里作业的东西。
因此,你可将这些按着名单,一一的与商家协定,以图纸换取其三成的收益。不过两年后,若这商家以对等的金钱,可换取两成收益的权利,余一成收益交与我们。
可是千万得谨记的,其余的条件你且看着那图纸确定,只这一条,却是不能退步半分,一应都是定下契约,双方按定手印才是。”
说罢,裴煦便是又取出一小叠图纸,递与肖璇,道:“肖璇,这是那拍卖会场如何建设的图纸,本应交与奚无期他经手的,但这一段时候,他却是要走遍南北联络的,便只能交与你去做了。一应的事物,都比照着那宅子的建造时的规矩办就是了。
此外,你也挑上六七个资质好的孩童,并一两个贴己的手下,与奚无期他一道去。一来,帮着奚无期他化妆易容,摆脱跟梢的,护卫他周全;二来,也是让这些已然学了半年有余的孩童,能好生的经验经验,到三月后也不至于坏了事。”
肖璇听闻如此,知道裴煦是要自己让那些先后分批来建造的师傅,在建造的那一部分成了之后,就服下一颗无忧丹,好让这些师傅忘却近日所作的那些事。这本无甚关碍,肖璇便也点点头,起身接下了那些图纸,郑重道:“是,公子。”
裴煦见是吩咐好了,便是再对那正小心收藏盒子的奚无期,温和地再吩咐了几句,便是要将此次的会议散去。
那肖璇却突然抬头,略带几分迟疑地说道:“公子,今日有个情报送来,本应是明日交与你的,只是这事或是极重要,因此,我便是提前将这东西带了过来。”
说罢,肖璇便是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纸,交与裴煦道:“这书信乃是夏国都城的人通过信鸽送来的,经密码对译后整理出来的。此外,那信鸽肯能已是损失了一只,但另外四只却是先后飞到了。”
肖璇所说的信鸽,本是裴煦自行选取这个世界的一种略微凶悍些的鸟,培育而成的,因素日里感觉还是信鸽顺耳些,便将这原名珈蓝的鸟培训之后称之为信鸽。
然这珈蓝鸟那熟知路途的能力较之鸽子虽是更好些,其飞行极速又极高,又只停歇在树冠之中,以琢花叶果子为生。体小骨多肉粗,便是贫家也不甚愿意吃,因此生存率高,野外种族也是极繁茂的。
这信鸽再配上稍微简单些的密码,于情报传递上,较之他人倒是十分的本小利大。
闲话少叙,只讲这时的裴煦听闻如此,倒也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将那封信笺接了过来,抽开一看,却是真真让他惊异了一会。
这信笺上的信息却是极简易的,说是夏王凤琰(曾在周国为质子,今年六月潜逃回国,登基为帝。)已然派出贺飞扬、霍迟、秦绩等老将分赴各地,统筹各地的军事改革事宜。
这一看,裴煦便是叹息一声,道:“这夏王倒是极会看时机的人,这等时候,却真是趁火打劫的好时辰。”
肖璇听闻,却是猛然一惊,奇道:“这夏王登基未久,便是作次天下路人皆知的行动。行事不密,疏忽大意,更是以一力挑四方,有勇无谋,怎当得起公子如此的话呢?”
微微一笑,裴煦扣了扣椅搭,便是带着几分沉思的模样,叹道:“天下谋略,不过一阳谋,一阴谋。那阴谋虽是能用于细枝末叶,却无法用之于堂堂大道。阴谋之用,成于暗,也危于暗,本小利大,却不是难防的。而阳谋却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看似直鲁,但却难以抵抗,只能实实在在的承受着。”
说到这里,裴煦便是略略停顿了些,看着那三个若有所思的人,便又笑道:“这夏王的事,虽是鲁直得很,但实质上只需稍稍有些变通,便是多有好处。
其一则能鼓动夏国人自和约攻夏之后,那低迷暗沉地信心与自傲,鼓动夏国人的勇武之心;
二则,他堂堂皇皇而来,难道其余四国真是以为他毫无阴谋么?以我看,这些国君未尝能相信这原本就很是贤明的夏国太子在登基后会做出如此之事,倒是专会往那歪处想去;
三则,便是那四国本非一国那般齐心协力,这四五年中纷争也极多,若那夏王专取一国攻打,只不是想灭了那一国,其他的国家怕是乐得如此。”
裴煦说完,肖璇却是回味过来,细细地思虑一番,便是想到了一个极不可思议的事,抬眼说道:“如公子所说的话,那夏国此次,可是要攻打周国?”
那止戈与奚无期虽是于政事无甚兴致,但多少也是听闻了一些,却也想不到这事,不由都惊讶地说道:“怎会如此?!”
看着两人的神色,肖璇眉梢一挑,露出一股子邪气,慵懒地说道:“怎会如此,我却想怎不会如此?那夏王为质五年,却不是好过的,况且我们所处的江陵郡,本就是分属夏国,乃百战交加之地,于夏国危险极深。便是那夏国曾经的太子妃现掌控于周国手中,区区一女子,我想那夏王也不会为之止步的。”
听着肖璇的介绍,那奚无期与止戈都是一愣,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不知如何都是叹息了一声。
裴煦见这两人多有感叹,倒也不甚在意,只淡淡吩咐了肖璇一声,道:“若是如此,近些日子却是小心为上。那宅子的事,你且管着严些,等闲事却是让那些孩子少出门庭的好。此外,素日里要你准备的详细资料,明日取来江陵郡各个城池关碍以及那三四个将领的那几份交与我。”
肖璇点头答应了下来。
裴煦再多少吩咐几句,便是散了会,各自离去了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秉烛夜游,晨起弄花,一概清静悠然,便当是人生之一大良辰。
这于书生更是如此。
因此,这天色才刚刚露出了些微曦光,裴府的大堂里却已然是高朋满座,一片谈笑风生的模样。
座上的三人是书生,却非一般的书生。
左上座的那老人,乃是夏国名士容阗,于诗词文章上的研究极是深切。细细看来,他发须皆白,眼中神光湛然,脸色也略略显出红润的气色,举手投足间却似乎有隐隐的波压,言谈举止无不温润和煦。
在容阗之下坐着的却是一位才满二十的男子——罗之衍。罗之衍原是夏国边郡人氏,擅长诗赋音律。只是近些年要搜寻古籍珍本,因此逗留在延陵城中。曦光下,他的眉梢眼角如笔尖细细勾画出得一般微微挑起,衬着那宽大的广袖长衣,越发地显出一份飘然离世的悠然。
这时他正对着右边上座的中年男子微微讶然道:“容阗先生一向安居于宜郡,自是裴府的贵客。只是逍遥兄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却真真是难得一遇,从此看来,今日当浮一大白。”
那右上座的中年男子听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温和道:“之衍说笑了,我却不为别的,只是得了一些好事物,便在此寻个好地方,自行研究一番罢了。”
容阗听了倒是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微微仰首,淡淡笑道:“哦?逍遥向日里只醉心书画之上,便是游览山河大川,也是访友切磋,陶冶心胸,并临摹描绘等。想来那好物件,却也是与书画大有关碍吧。”
那中年男子——李逍遥,洒脱一笑,自是温和笑道:“容阗先生说的极是。数月之前,曾有人以一册书画之论,换取本人对书画的心得。但听的那人的寥寥数语,我便是了悟良多。交换之后,细细观来,更发觉这人的书画之论出于寻常,却意趣高妙。如极目瞭望,凡所种种,不论大江细草,却是尽入其中。因此,我便是特特寻个地方,想是要好生研究些。”
听闻如此,那罗之衍与容阗却是面面相觑,良久,方才在李逍遥略带沉醉的目光之中,同声道:“逍遥(逍遥兄),也是如此?!”
说完此话,两人又极惊异地对视一眼,道:“容阗先生您(之衍你)也有此事么?”
三人见是如此巧合,倒是相视一笑,纷纷将自己的交换之人的称呼说出,发现这却并非一人,倒也只能付之一笑,纷纷称为巧合。
裴修见这三人将这事说清了,便是端正着脸,才轻轻地咳了几声,端起那早已有些冰凉的茶水缓慢的啜了一口,道:“这茶盏已是凉了,三位先生若是得闲了,可能随我去园中观览一番?”
这三人与裴修素日便处得极好,又知趣知意,见一向雍容温润的裴修这般说了,便也知道这出名宠溺孩子的男子,却是有些急了,当下也不多说别的,只是点头应和了。
四人沿着那由水磨盘青石铺就的路径,一路上指点晚菊早梅,松柏梧桐,说说笑笑,不多时便是到了裴煦先是居住的书院。
几人本是随意挑了一眼,便发现这书院上有一个匾额,题着两字。这字浑厚洒落,别有一番意味,细细看去,却是极简单地题写着两个大字:疏斋
三人哑然而笑,皆是回头对着裴修笑道:“令郎这书斋之名倒是别致的很,此疏斋非彼书斋,灵犀一动,却也趣味天然。”
说话间,那三人又是低头看着边上镌刻的对联,却是心头一惊。
这对联是裴煦听得搬来之时,恰听得秋蝉声声,梧桐凄凄,清泉潺潺,便是想起虞世南的《蝉》,就题上这么一对对联: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这诗句清幽宁和,骨气自然,便是只露出一半,却也让三人赞叹不已了。而赞叹之后,三人对教导裴煦的心更是多了几分,暗暗地定下心来了。
裴修见此倒是有些好笑,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忙忙地引着三人到了书房那里——素日里裴煦多是在这里看书的。
不料此时,一道圆润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爷,您怎么来了?”
裴煦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湖水绿衣裳的俏丽女子,正拿着数卷书册,讶然地问道。
顿了顿,她见着边上的三人,才略略想到了一些,低眉说道:“老爷,公子今日却不在书房,正在卧室里临摹前人的书画呢。这会儿,也是他唤我来整治书册的。”
裴修眼神微微一动,随意地问上一句,再只是抬眼略略看了那书卷一眼,他便是挥退了那丫环。回头与三人略略说了几句,聊表歉意后,裴修便又顺着走廊,带三人到了卧室那边。
卧室门外有三两丫环,见是自己老爷带着客人,便忙忙地准备端茶送水,知会里面的人。
裴修见是众人虽是忙乱,却也井井有条的,心头满意,便是微微一点头,将门帘子掀了开来。
掀开门帘子,屋子里的景象顿时一览无遗:
木榻青帐,边上延开一段雪也似的曲屏风。屏风的面上是一片泼墨般的烟雨图,山色浑圆,空江烟雨,却只一叶扁舟,一个渔翁,独自垂钓。左上角却是题着一首小诗,道是: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当地放着一张黑漆戧朱缠枝莲大案,案上左边是数十卷书册,并着十来方砚台、各色笔筒,笔筒里插着满满的笔锋如山海;右边却是摆着一盆才抽出花葶的素心寒兰,虽是叶基甚细,却也是一派幽雅潇洒,碧绿清秀的模样。
余着的顶竖柜、书格、灯架等物也是清淡浑厚,越发地衬出房间里那份悠闲浅淡的气韵。
随着那裴修进来的三人,见到眼前的景象,生生吃了一惊。迅速地对视一眼,三人皱眉暗道:这居处物件虽多,却极寥落,细看去便是一发得疏朗。整看去又仿若是白眉老僧山林独居一般清冷淡漠。裴修也是,这孩童的居处怎生布置如寒山雪洞一般呢?
这般想着,三人不由抬眼看向裴煦。他此时正略略侧着身子,站在案边。言谈间眉梢飞扬,细柔的晨光映照在那侧脸上,仿佛泛起了一层隐隐的光芒,配着那边上的寒兰细长妙曼的枝叶,更是如上天细细研墨,缓缓勾勒出来的一幅画,散发出多人心魄的光辉。
此时,裴修却是将请西席的事儿一一的说与裴煦,只道是他年岁日长,应是有一两西席悉心教养,方是好的。
裴煦听闻这般,心里虽是有些不悦,但世俗如此,却也不甚推拒。况且,这三人素日里就以清闲洒脱,不拘一格著称,便是多上这三位西席,却也无甚大的关碍。因此,裴煦自是点头应了下来,与那三人行了学生之礼。
当下里裴煦便是极恭敬地端茶敬上,算是全了礼数。
那三人自是点头受了。
只那裴修见得裴煦诚然之下,那疏远淡漠的神色,心里却是一黯,知这孩儿心中仍是未曾将谁放于心上,只是一应的按礼行事罢了。
看来那件事,却是做对了。
裴修默默地想着。
边上的三人却是另一番感觉,他们与裴煦对答谈论,细细地品评,似乎都是点到心头上。当下不得不感叹,这裴煦也难怪家中父母溺爱,如此的资质,如此的性情,却是头号招人喜爱的。
因此,这三人倒也稍稍打起精神,各自探讨一番后,便是决定道:“我这三人,素日里倒也清闲,趁空调教与你倒也非难事。只是你父早有决意,说任你自行攻读,我们却是素日里与你解惑的。因此,我们计较一番后,想一月三十日,抽取前中后十二日以为教学之用,余日你若是有所疑惑,尽可上门与我等探讨一番。”
裴煦听着如是,心里思虑一番这般倒也有些收益,便为之一笑,低眉应了下来。 晓寒轻,马蹄急,金戈铁马拥雪来。
寒冬将至,晓寒尤重,枯林挂霜,草根瑟瑟,好是一副冬日寒山的景致。只那山陵之中,黄土铺就道路上,一片铁甲旌旗簇簇然地逶迤而来,破去了寒山瑟瑟的萧条之音,更添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然而,这一路上虽不断有金铁交击的叮当之声,却无半点行军之外的声响,马背之上的将士多是目光冷厉,面色肃然。
但听得那马蹄声声,尘土飞扬,这一群人马便是如疾风般飒飒而过。
旭日此时却又恰恰升起,如血如泣的光芒映照在这一群人马上,但却未添加半分暖意,反而生出一股子说不出地惨厉之气。
百战雄师,便是士卒,也是经过数轮惨厉血战,与寻常的小卒却是决然不同的。那一身的肃杀之气,竟是沉沉地压制住周遭林丛之中的各色飞禽走兽的行动声息。
重兵压城一般的沉沉兵甲之中,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披金甲,雄踞五花马,浑身散发出一片淡淡杀意与血腥之气。
细细看去,只觉得他身形颀长,面色和煦,尤带三缕青须,双眼眨动间精光闪动,却直视着远方山陵之上的那一座城池,未曾作声。
这人所目视的地方,乃是戮海城。这戮海城,本是海宁郡的博淄城下一个小小县城。但四国攻夏之中,周国大将挥师掠去江陵郡的广袤之地,一时间,自夏都疾驰而来的援军便只能驻扎在这小县城之中。并以此山陵小城,将周国大军抵御其外。
于此,那四国攻夏只能就此罢手。而在此一战中,夏国贺飞扬的大名更是响彻五国。
只可怜这小小县城,在这一战中,落得个城池破败,人疲马累,漫山满城之中更是尸体横陈,多是断手断脚的士卒。夕阳之下,让偷得残生的人顿时兴起残阳如血,流血成海之感。而这些尸体洋溢出的腥臭之气,却是足足缠绕了半年之久。便是到今时今日,那漫山的杀戮血腥之气,却依旧能闻到;那似乎时时能响起的啾啾鬼哭之声,也是缠绕心神。
若是当初夏王未曾下旨,让这小小的县城改名为戮海,并以此为抵抗周国军队的前线城池,这早已为大战所惊吓去大半民众的县城,哪还听得这般略带人气的声响?
话说到此,那中年男子贺飞扬便是已领军到了城池之前。
城池之上,自早有一员大将守卫。这时他见着前面那逶迤而来的军队,动如脱兔,静如处子,令行静止,心里不由生出一阵感叹:不愧是威远大将军贺飞扬的亲卫军,果然是悍勇肃杀之极。
心里这般想着,那将领便也是不敢含糊,依照着规矩,极细致稳妥地交接之后,方才大帐之中单膝下跪,目色沉静地说道:“卑职宣牧,拜见威远大将军。”
贺飞扬从军二十余年,自是经历极多。只是他来之前,便是听闻这戮海城的殿元将军牧宣,精干沉重,曾多次击退周国来兵,本就有些许好感。
而交接之时,那疏忽卑微的人贺飞扬见得多了,像牧宣这般不卑不亢,细致稳重地却是极少。
这般下来,那贺飞扬,对这守卫戮海城多时的青年将领自是心生喜欢,此时见他如此说来,便是含笑扶起他,道:“宣将军的才干,本人早在那夏都便是听闻,此时一见,果然是我夏国的大好男儿!若不是军中事务关系甚大,我倒是想与将军畅谈一番。”
说着,贺飞扬便又是鼓励一番,方才坐回到那帐中所设的大座之上,细细地询问这戮海城中相关事宜。
那牧宣本就是治军甚严之人,这等事务,自然悉数记于心中,时常关照。因此,与贺飞扬对答时,倒也称的上有问必答,周密细致的。
见是如此,那贺飞扬更是欣喜,好生嘉奖牧宣一番之后,便是交代道:“王上遣我来此之前,曾道兵制改革,周遭县城的军队将于此山城打散重整。因此你且拿那兵符,于这三日之间,召集周遭兵将,可是了得?”
牧宣稍稍思虑一番,眼眸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芒,低头敛眉,沉静道:“属下接令,自当奉行。”
说罢,牧宣便是叩拜而退,半刻不停,只将那兵符取来,就立即招唤兵将,跨马拥兵而去。
那贺飞扬见这牧宣分明知晓了些事端,却也行事有度,周全缜密,心中更是满意,回首便是对自己的子侄霍恬、霍雍吩咐道:“这牧宣行事周密,不亢不卑,却有大将之风。三日之后,我自是百般忙碌,你们若是得了闲,不妨与他交结一番,必大有收获。”
听得如此,那霍雍只神色漠然,淡淡道:“诺。”
另一个霍恬,却不是如此,只见他眉梢一挑,神色慵懒,半眯着眼,笑道:“舅父为何如此说来?想这大战将起,便是那牧宣与我们无甚大事,却也多有事务,绝无闲暇之时的。”
贺飞扬见这霍恬如此说来,神色依旧和煦,只那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沉声道:“你又从何得知?”
贺飞扬神色虽是依旧,但霍恬霍雍自小父母双亡,由贺飞扬抚养,怎会估摸不出他的心思变化。
那霍恬见舅父的心神已然转到那公事之上,倒也不敢隐瞒,只笑道:“舅父不必多想,这也是我与大哥素日里长随您身边,方是猜测出来的。他人便是有如此之想,恐怕也无法说服自己。毕竟,这夏国自四国攻夏之后,那贫弱之态,却是时时显露于外。王上如此作为,于外怕是得了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名号吧。”
贺飞扬见是如是,倒也不再思虑,只淡淡地斥责道:“这是你想的?怕多是霍雍想的吧。你们兄弟,一个精深谋略,敏锐精干,只是御下过苛,少于人情;另一个待人处世倒是和而不懈,严而不苛,只是军略上经历尚少,多是纸上谈兵,沉重不足。而那牧宣,沙场多年,虽只略略年轻些,却能补你等不足,你们多去讨教一番,也是你们的益处。”
听得舅父贺飞扬如此说来,那霍恬霍雍便是稍稍的放于心上,思虑一番,便是答应了下来。
贺飞扬见两人已然是听入耳中,记于心上,倒也十分的欣喜。这两子侄,乃是姐姐一家唯一的血脉,自小便是养育在自己身旁。自己虽多有教诲,但军政大事,岂是等闲的,自己少于闲暇,不免对这兄弟少于管教。
因此,这两人虽不是那纨绔恶少,善以权势压人,但性情上却是多有不同常人之处。好在近来这些年,稚子已然长成,自己也能将两人随身携带至军营,却是让这两人稍稍好些了。
贺飞扬这般想着,手中却是取来一册兵将册子,细细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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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飞扬已然驻军戮海城,并召集四方兵将。
裴煦展开今日的信笺,低眼便是看到这一条,那眉梢不由微微一动,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这时候倒是恰好。
裴煦心里默默地想着,神色微微一动,伸出右手,往那边上的书架取出几本书册,放于大案上。那手便是伸入书架里,贴着墙壁稍稍用力,那墙壁不知怎的突然出现一个空洞,里面放着一个黑漆描金方形盒。
取出这盒子放于案上,裴煦开盒取出一叠纸,细细地阅览,再用手扣扣案板,方是又取来笔墨纸笺,下笔书写。
一番笔走龙蛇之后,裴煦又细细地默读数次,觉得并无差错,便是将这书笺收拢封存,放于一边。自己却是先行将那叠子的纸张收拢至盒子里,再将盒子放回与墙壁之中,让一切复如初时。
只在今晚,便是让裴煦将这信笺递与那贺飞扬,这事也便了结了。
裴煦默默地思虑着,将那窗牖推开,却不妨那原本绚烂的日光,已是被沉沉地暗云遮掩住。
风急云重,好是一副暴雨前夕的光景……
—————————— 骤雨初歇,云散月出,星光暗淡,月影柳梢,却恰是个风高月黑的好天色,此间便是有一个人影自戮海城驻军帐间翻腾穿梭。
驻军所在,森严静谧,不时有巡逻的身影与灯火交错行走,越往中心,巡逻灯火越加得严谨密集,不多时,那人影便是不得不暂时停歇下来。
好在这人的目光精准,机灵剔透,此地又离中央不远,不多时他便是找到了位于中央的大帐。大致的估量一番后,他就自袖子之中取来一张折叠弓,绑缚上一纸信笺。再稍稍等待一番,眼看着那大帐幕帐被人掀起,隐约可见其中灯影晃动,人影绰绰的。他便再也不多想,瞅准此间空隙,一箭往上抛射了去。
“嗤!”
箭极急速地冲破空气,微微撩起正弯腰而出人的发梢,磁地一声,却是定在了那帐中的大案之上。
“有刺客!”
“来人!”
原本才弯身掀起帐门的霍恬,虽因着天黑看不清形势,但听得箭支刺破空气的声响,却也是极机警地摔下帘帐,往边上一滚,右手顺势便是向那箭支抓去了,口中更是连声喝道来人,有刺客之类的话。
而他身后的霍雍,也是极机警的,只在霍恬掀起幕帐,他便是生出一分寒意,正是想要喝止,却不妨一枝箭已然是射了进来。
不好!
霍雍此时却也顾不得别的,反身便是往那大案一击,使它反身挡住那箭支,自己却是脚步连闪,挡在贺飞扬的身前。
外头本就有极多的兵将巡逻,听得这刺客的喊声,顿时间阵脚大乱却是一拥而上,急急地扑到那大帐之中。这反倒是让那人影好生的找了个空隙,自行迅捷而去了。
只那贺飞扬看着箭支本就是直直往大帐上空射去,却不似那行刺之人的手段,而事后更是半点声息都无,心下便是有几分蹊跷之感。此时见这兵众一并涌了上来,却也只能先行安抚下来,对那领头的万夫长道:“无事,你等且下去,更换巡逻,好生捉拿那刺客。”
那万夫长原是想此事多有不妙,正战战兢兢等着责罚,不想却是半点责怪都无,忙急急地应了下来,好生去追捕那刺客去了。
等这士卒都是退了出来,贺飞扬伸手将霍恬取来的箭支接了过来,见这上面系着一纸信笺,便将它拆了下来,展开一看。
方才看了数行字,贺飞扬已然是惊疑异常,不由紧紧的捏住了纸笺。
这纸笺极细致,触手便是柔滑如丝纱一般。只是内容却是让贺飞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抬头便是吩咐身边的霍家兄弟,淡淡道:“霍恬,你去请那几位将军过来,说有军机要事,特请几位来帐一叙。”
霍恬虽是惊异贺飞扬的话,但见他此时的神色,倒也知道不应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便是小心地出帐了。
眼见着霍恬走了,贺飞扬便又回转身来,自一边的矮柜中取出一张手令交与霍雍,郑重说道:“那刺客或是还在军营之中,我将亲卫军的指挥权交与你,务必将这刺客擒获。”
霍雍眉尖微微一皱,却也不多问,只淡淡地颔首道:“诺。”
话虽如此,但他却迟迟不行,只淡淡地直视着贺飞扬。
见霍雍的神色,贺飞扬那阴沉的脸色也不禁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道:“放心,这刺客一击不中,必不会再做此事的。”
霍雍不置可否,只又应了一声:“诺。”便是自行出帐离去了。
贺飞扬素知霍雍的性情,他虽也是将自己的话听入耳中,但必是将一半的亲卫军守卫自己。
这倒也无甚,现实却只怕那刺客已然趁隙逃离,再如何也无济于事了。
想到这里,贺飞扬淡淡地看了手中的纸笺一眼,稍稍一迟疑,便又喝止住他道:“雍儿,若是不能生擒那刺客,便,便就放了他吧。”
霍雍身形一顿,却不曾说些什么,只略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是自行往外行去了。
贺飞扬望着那帐门,叹息一声,又低眼细细地摩挲着那纸笺,心中百般思索,却只能眯着眼,垂眉不语。
正是想着,幕帐外突然响起数声求见的话语,显然是那四位将军来了。
贺飞扬端整情绪,只淡淡地说道:“各位将军且请进安坐。”
话音落地,那数位将军便是掀开幕帐,走了进来。
一番叩拜应接之后,贺飞扬便是露出淡淡地笑意,让这将领一一入座,方才沉吟着道:“方才之事,霍恬已是说与你们了,这是那箭支所带的信笺,你等且来一观。”
这将领对视一眼,却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刺客的信笺,何须如此重视?但官大一级,却也只能齐声应和,接下那信笺,一一传送,纷纷细细看了起来。等这信笺一一看遍,这四位将领的面色便都是陡然一变,沉吟不语,良久,方才纷纷抬头,张口欲说,一时间却也说不得什么。
其中的牧宣,见是如是,便微微一笑,起身一礼,问道:“大人如此行事,想这纸笺所说之事,是真有其事了。”
这话一落地,其余的将领脸色一变,中有一人,军衔略略高些,见着那贺飞扬的神色未曾有甚变化,便轻咳几声,淡淡斥责道:“牧将军,这等军机大事,连我等也不甚清楚,那外人又何曾得知呢?况且,攻打周国,呵,说出来又有谁能信得了的。”
那牧宣听的如此的话,倒也不以为意,只对那将领微微一笑,道:“这只是小将的一点愚见,倒是让穆将军见笑了。”
牧宣话虽是如此说,但神色间却依旧是一片淡淡的,那眼眸更是直视着贺飞扬,未曾稍稍移动一丝。
并无资格坐于其中的霍恬霍雍,见是如此,不由对视一眼,心里暗暗地赞叹道:这牧宣确是非同一般,倒也是个可结交的人。
帐中一片静谧,只有那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徘徊。那些将领本也是这么想着,但见着贺飞扬的神色一般淡漠,不曾有何变化,这些人心下便是知晓起码有三四分不对劲,只能默默无语。
贺飞扬淡淡地扫视了周遭一眼,见除牧宣之外,这些人虽强自淡然,却都隐隐露出几分惊疑之色,便是笑道:“这信笺所说之事,确是真的。当日王上,便也是如此说与我听的。”
听得这一句话,那些将领大多面色陡变,呼吸急促,张目欲裂,却强忍着,静听下言。
顿了顿,贺飞扬神色淡然地转视周遭一眼,微微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此间所谈只是信笺后面所说,并非前言。”
那将领先前心中却也知晓此事非自己所能逆转的,只是口中心里不免有些抱怨之意,且发泄一番罢了,此时听得贺飞扬之言,便也回转过来,纷纷张口,那言辞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却只得一个意思:此信来历不明,所说之事决不可尽信。
淡淡扫视了那些将领一眼,贺飞扬森然一笑,挥手制止那三员将领,直视牧宣道:“牧将军,见此事如何?”
牧宣眉梢眼角却都是带着一分笑意,和煦道:“大人早已有所定论,又何须属下多言。此信笺所记之事,多是琐碎无碍之事,倒不如按言行事。若成其事,自然是士卒完好,大胜而归。便真坏了事,那士卒却也折损不多。如此算来,何乐不为?”
贺飞扬听闻牧宣所言,句句直击重心,便不由笑道:“牧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只是此事现仍是机密,兵将未集,何以攻城?这士卒召集训导之事,万望各位将军好生记着了。”
“卑职遵大将军令。”那将领齐声应和,倒是露出了几分血勇之气。
贺飞扬见如此,便又安抚几下,方才让这些将领自去歇息去了。
眼见着那些将领纷纷离去,霍恬霍雍两人便是自角落之中走了出,不妨却见着贺飞扬的神色,微微有些暗淡。
见着自己的子侄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贺飞扬淡淡一笑,只道:“又是如何了?不必担心,我已年近四十,却是有些老了,连这等才华卓著之人,都是未曾听闻啊!”
稍稍一顿,那贺飞扬见着自己子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火花,便又道:“若是能邀得这‘风鹤’,此间倒是不负此行了。”
视线落在那信笺落尾的署名,贺飞扬原是想要激发子侄争斗之心的情绪,不由都化为一丝烟气。
风鹤,风鹤,倒是一个别致的记号…… 星河暗淡,一弯月牙低低地勾在天际,衬着那厚重广袤的云层,越发得显现出暗淡晦沉的色调。随着一声暗哑的乌鸦叫声,一只不知那里的暗色鸦雀掠过城墙,直直地投到夜色里去了。
此时略尽子夜,万籁俱寂,这声音便分外的清晰,让守卫在莫牙关城墙上的卫兵肖言不由从迷梦中醒了过来。
揉揉那有些迷糊的眼眸,肖言想到方才那嘶哑寒碜的鸦叫声,便猛然俯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暗自叫了一声晦气,又想起件大事来,急急抬眼向右手不远处的守卫武亚望去。
一色素白的纸灯笼,在风中摇曳着,散出低沉昏黄的光芒。
灯光暗沉,这武亚虽近,离着不过三米左右,但肖言仍只是看个囫囵罢了。此时只见着武亚身躯蜷曲的模样,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小子怎么睡了?”肖言疑惑般的自语了一声,再细细地瞧了半晌,那武亚却还是纹丝不动的蜷曲在角落里。
暗骂了几句,肖言忙抬头看看天色,见那查岗的时间还未到,心里便暗叫一声侥幸。
这时候可正是那周鄱周扒皮来监察的。不论是谁,要被他抓住疏忽大意的篓子,罚钱不算,还都要挨上二十多的军棍,非把你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因此,分派到这守城任务的两个月来,他与武亚早就商量好了,决定这几日轮着睡前后半夜的。
今天的前半夜便是武亚守着的。
哪知道今晚,武亚这破落户,竟然睡着了。愤愤地又埋汰了武亚几句,肖言虽是心中愤怒,但却不忍武亚被那周扒皮抓住。看着时间已经没多少,周围也没什么人走动的样子,肖言趁着空子,忙着跑到武亚那里,推了他一下,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会还……”
这话还未说完,那武亚便已像是一滩软泥一般,在一推之后便顺着城墙滑了下来,就这么摊手摊脚的躺在地上。
那肖言一时间却不曾想别的,还以为这武亚身子出了问题,忙忙用把气力,扶起武亚,急急问道:“我说你这是怎生了?怎么病了也不说上一句,这下可是好了,待会那……”
肖言絮絮叨叨的说着,却不防一种粘稠的液体流到自己的手上。一种莫名的感觉袭上心里,让他不由打了一个寒蝉,颤抖着抽出手,放在边上的灯笼光下战战兢兢地低头看去。
暗淡的灯火下,一种浓得发黑的色彩占据了大半的手掌,而那刺鼻的血腥气息,更是说明了一个问题。
被眼前情况镇住了的肖言,脑中一片空白,良久,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才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敌军,一定是敌军!武亚也,也是……
想到这里,肖言不由推开那扶住的尸体,连退了几步,才转过身,正想大声地疾呼,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嘴。
还未等肖言反映过来,一种剧烈的痛楚从他的脖颈出炸开,让他眼前一黑,顿时便沉入最深的死亡深渊中去了。
“真是晦气!”莫英低声的说了一句,见是没人注意,他随手扯下尸体上的衣服,才将那两具尸体拖到那灯火看不见的墙角落里。
利落的披上那卫士的外衣,莫英从墙壁边上探出身,拍了拍那潜伏的人,自己比划了几下,便站在那武亚的位子了。
没过多久,一道似乎是吆喝般的声音随着皮鞭子的刷刷声突然响起,倒是让莫英一时间愣住了。
没多久,一个大摇大摆的木桶型状的东西滚了过来,身后似乎还跟着三两略显痴肥的人。
没等莫英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一道皮鞭子已然没头没脑的打在了地面上,那木桶哧呼哧呼的滚了过来,抬起一张惊悚的横脸,恶狠狠地问道:“下作的东西,你边上的人怎么不见了?啊?”
那莫英吃了这么一惊,连戏都不需要演了,一脸惊恐的避开那木桶的惊人容貌,磕磕巴巴地回到道:“是,是他说,那边,那边的人传了急件,要他去军营的。”
木桶冷哼了一声,皮鞭子便落了下来,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小破落户,小爷我把跟毛,你也得抬八辈子!传信,传信是这样传的?一伙的下流坯子,你滚到那军营子去,要是在一刻钟内抓不出这人,你就别想明天竖着进门!怎么,还不滚去!”
莫英心里一阵哭笑不得,见那猪头的脸也觉得可爱了几分。但他此时却不能多说一句,只按捺住心思,装出一副惊恐的模样,飞一般连滚带爬,往那城下跑去了。
看着莫英卖力的表演,身后的那猪头连着边上的三人不由大声嘲笑,随后便是一阵滚滚的马屁声,打得那猪头好生爽快。
莫英脸上虽还是一副惊慌恐惧的模样,但是嘴角边上已然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当那营地化为一片火海,那景象该是不错的吹嘘段子吧。
月色渐渐暗沉,似乎也不忍看到这风高月黑下的那片火海,只留下几颗暗淡的星辰,映着莫英的脸,衍生出一股别样的冷色。
一阵风声突然拂过。
之后便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突然出现在空荡的房间之中。
裴煦抬眼看着那北边的暗沉天空,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凝视着男子,轻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男子不知怎么的动了几下,便外面罩着的黑衣黑罩褪了下去,露出肖璇那张风神俊朗的容貌,略略慵懒地笑道:“他们收集了寒浸水。”
裴煦眼神微微波动,流转出一分别样的淡漠神色,轻声地说道:“寒浸水么?这上中下三策,他竟然是选了这么一策,看来飞扬盛倒也是敢作敢为,懂得轻重取舍之道的将领。”
说道这里,那裴煦微微眯起眼,嘴角露出了一分笑意,淡淡地说道:“这么说来,这三四天来,他便是能直击延陵城了。”
正是这般说着,帘幕外突然响起一道柔和圆润的嗓子,道:“公子,已是戌时,就该是进餐的时辰了。”
裴煦见是如此,便向那肖璇微微一点头,道:“泓雁姐姐先且等待一会,我稍后便来。”
说完,他又是问了肖璇数个问题,见这并无疑碍,时辰又尚是早着,便是笑道:“你可是觉得此事,并无甚插手的必要?”
肖璇眸中神思闪动,知这是裴煦着意折服自己,却也不甚在意,只露出略带几分慵懒地笑道:“这是自然,周夏两国的争斗,于我们目前并无干涉。”
说是目前,自然是点出此刻的裴煦的势力,并无插手的能力。
悠然一笑,裴煦微微扣动案板,眯着眼道:“这周夏两国的争斗本是无关紧要的,只是若这争斗在江陵郡,与我等却是大有关碍。
这江陵郡,乃是四国交结通络之地,商贾交易,与日俱增,堪称是繁盛之极,却偏生着关碍险恶,城池雄厚。若这战火来得快,也便罢了。只怕这周国据城坚守,一番坚壁清野,苦等待援,而后又是你争我夺的,不愿罢手。到了最后,不论是谁得了好处,却是都要一年半载的,平白让天一阁等事务受到各项限制。这便是我插手的第一点缘由。
此外,这夏国本就有一统天下的基业,锦上添花怎如雪中送炭,趁此之时,交结那贺飞扬,日后若是有甚秘谍插入军中,也是方便的事……”
裴煦一番淡淡的诉说,那肖璇便是若有所思,略一迟疑,正是要询问,那帘帐外却是又有催促之声。裴煦只得向着肖璇使个手势,让他先行离去。自己却是应和了一声,掀开帘帐之后,自带了人,往那主宅走去了。 小雪初晴,天色依旧是微微阴暗着,只那细细微微的雪花儿,闲闲得缀在那枯枝之上,倒也是如腊梅初绽,琼华玉树,说不尽的流丽风致。若是风一吹,那些枝丫上闲缀着的雪,却如三春的柳絮,便是飘飘扬扬,散落漫天满地的玉脂碎花。
这飘摇之间,一股子寒香隐隐袭来,却是让正在小径上谈笑风生的数人,顿时觉得那被炭火熏得疲懒的身子,有了几分精神,便脸上含笑,忙忙地询问此地的主人云夫人,那是何等的花儿,竟令人爽朗如此?
那云夫人她身上着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绿宽文如意绦,行动间微微露出挖云秋香红小靴,听得如此,那眉梢便婉约地勾起,神色温润,微微笑道:“各位夫人,这园子可是裴家姐姐的孩儿想得好景致,实在是有心思的。前儿便是其中的一景。那里借的莫愁湖的几分湖景,又特特在边上栽种了四季花卉。现儿正是那冬梅绽放,却也是冬日里的一段好风光。”
如此一说,那几家被邀请来的夫人更是兴致勃勃,直嚷嚷着去那里瞧上一眼,便是夏鸾也是极愿意去的。只是那裴煦,虽仍是年幼的模样,却因暗中有些心思,便一脸淡淡地,并无甚意愿随之而去。
这般形色,自是落入那长袖善舞、面面俱到的云夫人秦澜眼里。但她只道裴煦这小小人儿,向日里也极是体弱,方才又是游览了大半园子,不免有些倦怠,便是对有些忧色的夏鸾道:“姐姐,煦哥儿素日里身子骨不结实,又走了大半园子,倒不如让他去厢房里歇息一番,消消寒气也是好的。”
这般说着,那夏鸾听了却是有些踟蹰,皱眉想了半晌,方才转身对这跟在身边的敛衣两丫头,说道:“我身边留着蕴琴便是好了,你们两个好生照顾着公子,若是有甚问题,可是得仔细着你们。”
说罢,夏鸾便再方方面面细细的嘱咐一番,方是让那裴煦随着云夫人的丫环,去那厢房好生歇息一番。
裴煦淡淡一笑,却也不急着,只先与母亲、各家夫人一番应答,尽了往来礼数,方是在那两丫环的随从下,与云夫人派来的丫环一并去了。
这园子建造之时,便是颇多用心,屋舍与那林木花卉,湖光山色极是相合,裴煦四人行路不过一盏茶的时辰,便是见一小小的行舍,隐隐藏在数株苍翠的劲松之下。
苍松遮天,水音潺潺,映衬着屋舍更是小巧风流,极是玲珑别致。启门而入,却见里面木榻纱被,大案香鼎,虽是极华贵富丽,却又偏偏露出爽利端整的清朗气象,让人不禁耳目一清,凝神静心下来。
裴煦微微颔首,心里却还算满意这里的布置,便略略感谢那丫环数句,随口又询问三两句,见这丫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也失了兴致,只好声气地让这丫环回报那云夫人去了。
见那云家的丫环走得远了,裴煦冷眼见着敛衣那压制不住的神色,便略略施个小手段,让敛衣这两个丫头自去拿些吃食物什。见这敛衣的神色,他心里更是暗暗有些惊疑不定。
昨日母亲夏鸾在进餐之后,便是说起这云家的事。只道这云家夫妇邀请他一观数月前,由他所画图纸而新建的园子。
他本要推却,却见裴修夏鸾这夫妇一般的形色,似是极想让他行动一番,倒是想起素日里秦澜的事来,心想着探访一番,倒也是好的。因此,他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那敛衣一进这云家大门,却是不知怎的神色大变,那似愤怒又极力压抑的眸光,却是让裴煦有几分玩味。
因此,这裴煦来到这里,便是着意敛衣的神色,见她素日里谨慎温和的模样,全然化为愤怒而强自压制的神色,且是越发的压抑不住,只一味的神游物外,半点的机灵剔透都无。
这般变化,那云夫人怎会不略有几分察觉,明着暗着倒是向裴煦套了几次话,却都被裴煦遮掩去了。但这般下来,究竟不是什么好的,因此,裴煦他便寻了个空隙,使这早已焦躁的女子,自去寻个自在,也好在后面估摸出个事端来。
此时敛衣已然是焦急之极,见如此,心中虽也疑惑,却是顾不得了,只略略推辞三两句,便是急急离去了。
见着敛衣的身影迅速得消失无踪,裴煦稍稍一思索,却是放下了跟缀而去的心思,只淡淡笑着,思量着前后的事由。
在此处如此歇息下来,半会尚还好的,久了,便是裴煦,也终究觉得无甚意趣,因此就推开窗牖,想细细地观赏一番景色,却不妨听到一阵清幽之极的琴声,正自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琴音柔婉如水,空蒙如雾,在雪后清晨的苍茫大地上,那一丝欲退还进的颤音,散漫出绵绵愁思一般渺茫而空寂的心绪。
如此琴曲,却使得那劲松之上的融雪,仿佛承受不住般,漱漱而落,淅沥沥地遮掩住了溪流的玎玲之声。
裴煦稍稍听得一会,便知这琴音传来之地,却是不远。稍一思虑,他便抬眼望去,只见那一片寂寂地寒林,一色的枯枝枯叶之中,隐隐显露出黛瓦白墙,各色花卉的影子,细细看来,却是一整儿的三两小屋舍的模样,极是小巧。
稍稍迟疑一番,裴煦正是想着,这等隐秘所在,料想也不是欢迎来客的,心里却是可惜着,合拢了窗牖。
而恰在此时,那稍稍停歇的琴曲却又是张扬而出,缓缓顿顿,承弦微微勾动,挑拨出丝丝如泣如诉的苍茫之声,哀音不绝。稍后儿,一丝静谧悠远的音调微微上扬,越发得醇厚,轻微之中,分明有一种清雅素洁的皎然味道,让裴煦猛然一惊,面色已是一变。
这曲子,先前倒也罢了,虽是极清静苍茫,但也只是稍稍让裴煦伫足静听而已。但下面的却是让裴煦的心中扬起千百分的激扬,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闭眼微微压制住心绪,裴煦推开窗牖,听着那琴曲一发得清淡素净,宛然一空谷幽兰正散发出幽幽的气息,徐徐而来,淡淡而去。
沉寂半晌,裴煦他淡淡地睁开眼,眸色稍稍有些变化,心绪依旧如三春的柳絮,一发的漂泊远扬,聚散不定。
在另外的一个世界,曾经有本书册,名为《琴操》。其为解说琴曲标题的著作,传为东汉蔡邕所撰。
而其中便有《碣石调•;幽兰》一诗,道:焚檀独守数弦长,自有骚情访楚乡。逸影分舒无尽叶,幽心一展许多香。曾羞卫野悲丘泪,却看泉庐咏曲觞。视若天珍非本意,芳飘无语老根旁。
但此时听来,这女子后来所弹之琴曲,分明与那个世界之中才有的《碣石调•;幽兰》,丝毫不差。
这或是说,这个世界,仍是有一个同类?
裴煦双眸眸光明灭不定,却是拿不定是否铲除这意外因素的主意。
细细思索之后,裴煦想起那烟雨江南的风色,却是微微叹息一声,合拢窗牖,推门而去了。
行路之中,小雪初融,略有几分萧瑟寒冽,只听得那丝丝雪水徐徐流淌,渐行渐远,却是悄无人息,半个人影都无。
心下虽是有几分疑惑,但裴煦还是安步当车,极是稳妥地行走,边又细细地思虑着,想那弹琴之人,是何人物,陷入何等境地,又应如何拯救……
这般想着,不多时,裴煦便是到了地方。抬眼细看,只见一圈的水磨黛明石,随着路径歪曲沏去,上有粉墙圆窗,一色的时兴花样,细致巧妙,却不落富贵俗套。稍稍思索,裴煦便是微微探首,透过圆窗的空隙,往围墙里面望去。
虽是有了准备,但裴煦透过疏疏林子,望见的事物却仍是一惊。那林木之后,分明就是敛衣那灰鼠缂丝团花皮裘的花色。裴煦稍一愣怔,那屋舍之内却突然响起一道极优美悦耳的嗓子,似乎有人正在恼怒间,挥退屋中伺候的丫环。
寒林漠漠,细雪落落,围墙之内,有数十老梅,枝柯盘结。其或是喷霞蒸云,或是香雪软卧,或是点绿闲缀,枝丫崎岖之中,摇曳出丝丝寒冽之极的梅香。
敛衣于细细霜雪之上,左顾右盼,闲走慢行,如游园般漫不经心。只这散漫的形色下,她心中却是暗暗纳罕:自我从门庭、园中所见之暗号所言,小姐可是被云家所囚禁,或有不轨行径,但循着小姐琴音至此,却见得人影稀疏,并无甚守卫禁锢之态,倒是让人好生难解。
难道此处,是一圈套,全是为援救小姐之人所设?
想到此处,那敛衣细细思索,好一番踟蹰,方是暗暗有了定义:虽不知是甚回事,可这却绝非一陷阱。
这一定义,却不是别的。自小她便是与小姐一并长成,方才的琴曲却也是听过的。这一琴曲素洁幽然,乃是小姐一日读书,不知见着什么传奇事儿,心有所感,哀叹良久,连着自弹自奏了数日,耗费了好一番精神,方是得了这曲子。
只是这一琴曲,小姐虽是极喜,但多番思虑之后,只道人生在世,必是要和光同尘的。此曲过于清奇幽静,非人间应得之音调,却是少弹奏得好。因此一发得少于弹奏,便是自己,也只听过三五次。
且不说这一曲,他人都未曾听闻,只那弹奏的手法曲韵细微之处,与小姐素日所奏更是别无二致,就此想来这琴音必是小姐所弹奏的方是。
因此,敛衣心中虽极疑惑,但听得如此琴音,却是忍不住到这地方瞧上一眼。再说,便若是那云家人知晓,她也可拿裴煦曾吩咐些吃食的话搪塞,倒也不虑心思行动有所泄露。
已是这般想着,此处又见着无人,敛衣心里更是多了几分计较,此时听闻屋中小姐的话音,便是计上心头,不再花隐柳遮地小意儿遮掩,径自款款往那屋舍门庭走去。
裴煦见着敛衣的身影越发得远了,却也不甚放于心上。这敛衣此日虽粗略激动些,但素日却是极沉重剔透的。方才见着她已是按捺下心思,料想也无甚顾及的必要。
只是那屋舍之中,不知是何人物,竟是让人摆出这般空城计来?
裴煦与敛衣不同,本就是那局外之人,又心思细重,见识广远,于那守卫囚禁之道,却也是知晓三四分。
这一圆窗所见方位虽小,但也可见园内方寸之地。这一方园地之中,倒有一易守难攻之处,本应是积雪之处,此时却是隐隐显露出一浅浅足印。这便说明此地非是无囚禁监视之人,只是这些人物,大约清晨之时便是让人撤去了。
然而,此地人影绰绰,却也非是一陷阱,想来必是这囚禁之人有甚把柄靠山,让这云家人不敢动手。此日见着那敛衣形色迥异,便是猜测得一二,便索性撤去守卫之人,任凭此人脱逃。
这般一来,那云家人既可两面讨好,又不失自家势力,或在意料之外,却能得以增添上几分利好。
裴煦心思转动,将这前后左右的事端一一思索,便做下决断:这一女子,地位应是极尊崇的,势力便也不小,只是囚禁于周国之中,想来与夏国有关碍的可能最是大的,自己行走江南之地,倒也不虞有甚变动。何况,能获得那敛衣的忠诚,想那人却也是难得的。
这般想着,裴煦心思转动,却已然是要救取那女子。毕竟,救取之后,这女子人品性情,自然有解析的时间。那时若是有甚不妙之处,也可一举了结,倒是极了当。
既已是有了决意,裴煦稍稍思索,便是从怀中取出一小小的瓷瓶子,倒出两粒浑圆细润,隐隐散发出浅淡寒香的药丸。
小心地捏碎药丸,将这莹白碎末倒入一管状的事物之中,再略微转动,裴煦便已是将这药丸细细地砚好。
这般做好,裴煦正是要着手动手,但往圆窗之内一望,却是面色微微一变。
此时,一缕细细地曦光自天际缓缓落地,顺着极细小的残雪,落入园中,映出一层极清冽的雪光。一株寒梅宛然盘旋而上,绕在那轩窗边上,在那一抹曦光下张扬出皎皎然的寒光魄影。如此光景,倒是让那轩窗寒梅,散出楚楚动人,极是璀璨的风致。
恰在此时,一只素手,芊芊如柔荑,支起了那霞影一般的纱窗,转首向外望去。
只一眼,见得如瀑青丝,一莹白丝绨随意地系拢,透出婉约惆怅的风华;再一眼,窥得粉白容色,如樱绛唇点绽于粉脸上,涂抹出极璀璨的明媚色调。
但如此皎然美人,裴煦却只是微微笑着,心中波澜不惊,冷眼而看。只是,最后那一眼,却是让他的心中微微一动。
修长入鬓的黛眉,卷翘上挑的睫毛,映衬着那一双似泣非泣,苍茫和煦之极的眸子,揉合成一股子异样的楚楚风致。只微微的扫视,那如许雪光,如斯寒梅,恰似汲去了漫天满地的瑰丽,竟让人觉得如嚼蜡一般无甚味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等眸子,便是未曾一笑,却也如遮掩不住的青山隐隐,流淌不断的绿水幽幽。这一眼,便是起了悲风,吹了寒草,堆了残雪,消了笑意,让人平添上薄薄暮色悲凄之意。
这番裴煦方是行动稍稍一顿,那方厅堂之上,便突然听得一阵拳打脚踢的争斗之声,让这园内院外的两人俱是一惊。
轩窗之内,那人却是不知想得什么,面容之上,兀然浮现出极浅淡的笑靥,当下便是合拢窗牖,起身向屋舍之内急急行去。
裴煦见得如此,心下一计较,便知这等行径,恐怕是那敛衣见得屋内服侍之人,都不是那等有身手的,就仗着素日里的三四分身手,强行闯入,欲顺势掳走那女子。
这云家本就是有意放纵,屋舍之中服侍的人都是那弱质女流,未曾习过武艺。而敛衣与那女子却都不是那等提不起事儿的人,两下一计较,这两女子自是会极迅速地出来的。
即是如此,裴煦倒也不甚在意,只环顾四周,好寻个隐藏身形之处,等那两人出来之时,倒也不虑其他的了。
这原就是一个小小庭院,地方不大,不多时裴煦便是寻着一个好去处,自去躲藏其后,等待事件的发展。
果然,待得裴煦藏匿身形,不多时,那敛衣便是带着一个发髻散乱,服饰零落的女子走了出来,想是要冒充丫环,自行离去了。
这女子的服饰发髻,都是极肖丫环的,若不是细细端看,却是发觉不到什么的。只是,细细观察一番,却也是三四眼就看得出那女子已然是有了八九月的身孕。
这般做事,虽直露,倒也是顺势敲打了云家,拖人下水的好法子,只是过了一些。却不知,这两人有何等的靠山背景,毫不忌惮云家这地头蛇一分。
冷眼见着那两人向外行去,身影一发的遥远,裴煦飒然一笑,缓步走出那隐秘之所,行到那轩窗之边上,微微支起轩窗。
裴煦略略扫视一眼,见屋舍里摆设清幽,物什不多却清贵。轩窗下便是一案,案上只一琴、一鼎、一信笺。信笺上,只落笔写的无数或大或小,极是娟秀的凤字。
见这无甚紧要,裴煦便是取出那已然放了丹药的管子,不知怎的一动,便有一片白色粉末吹入屋舍之中。
合拢轩窗,裴煦淡淡一笑,又收拾出一些奇特痕迹,遮掩住敛衣两人行走间落下的痕迹,摆出一个无头之局后,方是缓缓离去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昨宵亦曾舞纱帐,须臾浮萍寄余生。暗香零落人不知,只得三更雨梧桐。
微微仰首,入目便是一层层遮天蔽日的暗云,萧泠微微叹息一声,右手不由自主的抚摩着那凸起的腹部。
可是苦了这孩子,这般天寒地冻的,却是不曾稍稍安顿些,只是一应的奔波劳虑着,倒是折损了不少的元气。
只是……
萧泠抬眼凝视着前方那当铺,里面有一女子,绾着高髻,银灰的皮裘却是勾勒出极窈窕的身段。
深深太息一声,萧泠淡淡看了怀中的香囊一眼。凤凰展翅的吉祥图儿,细细地绣了一格‘泠’字,小巧玲珑,却是鼓胀着。里面放的是自己从云家更衣脱逃之时,特意抓取的一些金珠子。
这样便也够了。
萧泠静静地凝视着那女子微微皱眉的眉眼,时不时回首的笑靥,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一股淡淡的悲哀。
涟漪,已经够了,不论如何,这件事却是不能让你也陷进去。它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虽不知周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云家的行径便是说明此事与那勾心斗角的政事有关。若不是我入城之时,曾说有一封信笺交与他人,事后察觉不对又在云家处处刻下暗记,使她们心有顾及,恐怕此时我已是含恨而终,埋骨雪里了。
而云家的事,看似了结,但我们这般的嚣张的行为,虽是让她们有所顾忌,不敢下手,却是遮掩不住实质的。想来,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她们便是能回味过来的。那时,她们知晓我在这城中无甚凭藉,自是会追捕诛杀我的。
借用你行事,本就于你的安危大有险阻,何况这等关系性命的大事呢?倒不如让我自个行动,若是成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成,能保存你一条性命,倒也是好的。
这般想着,眼见着当铺里簇簇拥拥的人群越发没了涟漪的身影,萧泠缓缓地后退,如清朗天儿里的一片阴影,顿时间便是成了汹涌人群中的一滴水,不复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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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西山,天光如洗,消退了小雪最后一丝寒意,一点点一丝丝的金红如游曳的小鱼,自在地徜徉在梧桐树下。
裴煦独自伫立在梧桐树下,心里微微有些叹息,边上的三四丫环眼见着这一幅景象,虽是不敢多嘴,只低头陪着,心中却是或喜或悲,暗自思索着。
这倒不是为了别的,却是因自己公子的大丫环涟漪要自行离去的事儿。这涟漪姐姐,今日随公子一并去云家。
她去时收拾得什么似的,特特更换了三四件衣衫,方是选了那才得的银鼠皮裘。那脸上的妆容也是细细地描画一番,将素日里分毫不动的各色粉儿胭脂,细细地挑了,又极精审地涂抹,才歇了等着。
这等打扮,便是让人疑惑了。哪知,待得她回来便是自行请辞求去,真真是让人惊疑。
且不论那一众的丫环是何心思,裴煦却是转过身来,将已然俯身跪着的敛衣扶起,安抚道:“敛衣姐姐,你真真是不愿留在此地了?”
敛衣俯身一礼,眉眼间露出一股极黯然的愁绪,伤感道:“公子,并非是敛衣不愿留与此地,好生过活。只是今日听闻旧人说,我家仍是有一小儿存活,却是流落他乡。我这做姐姐的,虽是未曾进过甚姐弟之情,只是自个的弟弟乃是骨肉血亲,应是好生寻着方是。”
说罢,那敛衣便是又跪了下来,却是说裴家多年大恩,本是舍身相报的,只是……
如此纭纭道来,那边上的丫环都已是珠泪盈眶,便是那素日心冷淡漠的也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只那裴煦面上虽是微微露出整肃的神色,似乎大有悲怜之感,心里却是另有一番计较。
当初裴煦放着敛衣与那女子出去之时,曾借机在她们身上都洒了些千里留香粉。
这千里留香粉,乃是裴煦一日调配药剂之时,无意间得的一个方子。不论何人,只要沾上一点这千里留香粉,用那调养过的闻香鸟一闻,便可知晓这两人的踪影,不虞有失。
因此,裴煦当时见得敛衣,却也是有些吃惊,但见得她神色落魄,行动迟缓,便是猜得那女子已是与她分开,就细细地安抚了三两句,按捺住她的情绪,便随着母亲一并离开了云家。
不料这敛衣,回到裴府,只道自己身子疲懒,好生自个儿过了三两时辰过后,却不知下了何等心念,竟一发的无所顾及,另编出一套词儿,说是搜寻兄弟,决意而去。
且不论有这等说辞在,便是当初敛衣入府,也未曾签下卖身的死契,只是写了个文书,倒也是说不上别的。裴煦想是如此,本不想多折腾着什么,只看在素日里她小心殷勤的份上,稍稍多问上一两句,好能圆上说辞,便是带着她到父母房中说去了。
哪知裴修夏鸾两人听得如此,也是极通情理,只认着敛衣是自个决定去的,也并无与故人同行的事儿,就好生吩咐着如何行走各国,小心谨慎行事等话儿。而后,更是赐给了足够的钱财,一意让敛衣收了,方是了结了此事。
裴煦见得如此,心里却是暗暗纳闷:父母两人一向于敛衣深厚,本应是刻意挽留才是,但此时两人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有几分欣喜她离去之意?道不知是何缘故。
心里这般想着,裴煦倒也不甚注意,裴修夏鸾两人的事,他早已多番打探,只是碍着一些东西,总是雾里看花,迷迷糊糊的。想来这两人的身世却应是极不简单的,等闲事自己却也无甚关注的必要。
裴煦此时这般想着,却不妨让不久后的自己走入了人生第一个剧变。
自然,此时不谈这个,单讲那敛衣,自去整理在裴家的东西。她将一些无甚关碍的东西送与各个姐姐妹妹,再好生地与只在她之下的泓雁说罢裴煦素日的习惯之后,只想着在平日睡的房子里囫囵了一晚,明日再行离去。
这般事儿下来,她自是不知晓裴煦今晚便是知晓了那女子的行踪,乃至于她所有做的事情。
裴煦自今日午时回到裴府,早已遣人送去一纸信笺,让肖璇派人去盯着那女子,晚上的时候再行报与自己。
这等小事,肖璇却也不放于心上,但念着一来是裴煦吩咐的,二来,那些孩童尚只习得半年多,便就派了三两人,一并盯着那女子。
事后,那三两孩童却是写了四张极其详细的报告,根据这段时间对这女子的容貌身段、行动姿态、所卖东西等等方面的观察,先是极简单的总叙,后又将各种详细数据一一描叙出来,最后更是以此进行各项的猜测,将这女子的言行举止无不列入其中,端是一分相当完整的情报。
裴煦收到这等报告,倒也不甚意外,只看着那资料一番,又稍稍给那猜测打了个评价,便拿起另外的一份报告了。
这份报告却是让裴煦眉头一皱,心道:这贺飞扬倒是极善军事的,这江陵郡三城十余县,竟是如此迅捷得落了大半在贺飞扬之手。这也就罢了,只是自己所在的延陵城却是半点消息都无,倒是堪称是文武全才的上佳将帅。
只是,这本也无甚关碍的,但据今日所知,那女子可是准备着明日潜逃出城的。这般下来,却是不好。
稍稍迟疑一番,裴煦便是将一纸笺遣人送与那肖璇,自己又吩咐着外面的丫环道:“泓雁姐姐,你且使唤个人告与止戈,明日早些来,与我一并去容老先生家中,我有些事要去请教一番。”
这事素日倒也频繁,那泓雁并不疑惑,只脆生生地应了一句,便是不在作声了。
裴煦淡淡的看了手中的纸张,眼眸微微眯起,不一会,便是将这些事物收罗好,一如往常般,抽出一本书册,自去看了。 天色暗沉,苏合香熏出丝丝逶迤的香雾,散落满屋子的奇异香味儿。睡梦朦胧中,犹可听得那泠泠的水声,在山石中流泻出一丝丝越发清脆寒冽的滴答声。
裴煦微微睁开眼眸,却仍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默默地听着这清冽的水声,心思明晦不定。未几,院子里就传来断断续续的行走声、谈笑声,混杂着呜呜作响的风声、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几乎掩去了那叮咚的水声。
微微一笑,裴煦缓缓起身,随意的扯了一下帐子边上垂下的络子,以唤醒边上小隔间里睡着的丫环,再伸手将床边矮几上的一个小盒子打开。
随着盒子的开启,一阵蒙蒙的光晕顿时散了开来,光芒柔和却是极亮,这屋子瞬间里便是一片光亮。
推开那细腻软滑的被褥,裴煦站起身,从衣帽架上取来今日的衣裳,不疾不徐地穿戴好了,才听得门外笃笃笃的敲门声。
“进来吧。”裴煦独自坐在边上的小榻上,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吱呀一声,屋内随着那移来的那几个薄纱灯笼,更添了几分亮光。这三个年长的丫环,一人将手上的灯笼挂在灯架上,推开三两纱窗后,便收拾整理床铺案几;一人却是捧来半满盆的清水,并着那蓖梳、镜子、手巾、浓茶、香胰子等,供着着盥洗净面;最后的那人却是拿起蓖梳,将那浓密的长发梳理整齐了,便从边上的盘子里取来一条浅青色的丝带,松松地系住柔软的发丝。
这般盥洗整治了,裴煦那嘴边的一直勾起的笑意更是多了几分,起身看着那三个丫环,轻声的说道:“麻烦姐姐们了。这天色也是快亮了,止戈向日里起得迟,姐姐可是去那里一趟?”
丫环们恭敬地应了一声,端着盆、盘等东西,纷纷地退了出去。这略显疏朗的屋子里,便只留下正端着茶推门而来的泓雁。
泓雁浅笑着将那小茶盘端放到案几上。先是翻转杯盏,,再提起茶盘上安放着的茶盅,壶嘴略一倾斜,那煮好的清茶便以一种圆润的弧度倾泻入杯。放好茶盅,泓雁便双手捧着这杯清茶,递了过去。
裴煦轻轻地啜了几口清茶,微微皱起眉,便是放了下来,抬眼问道:“泓雁姐姐,敛衣姐姐她走了么?”
泓雁听得裴煦如此淡淡问来,心里却也生出了几分暗淡的悲怜之意,稍稍退后一步,轻声道:“敛衣姐姐素日就是起得早的,今儿天还黑着,她就是走了。”
裴煦眼眸微微一眯,却不再问,一时间屋子里便寂静下来。
“公子,我来了。”
随着些许脚步声,一道声音突然在寂静的房屋帘外响起。
裴煦淡淡说道:“止戈,你且等着些。”
说罢,裴煦起身稍稍整治衣衫,便是对边上的泓雁道:“今日我却是要在先生那里多多耽搁些,若是有甚事,你就遣人去吧。”
那泓雁听得如此,却是有些惊异,皱眉道:“公子,这大早的寒天儿,您且先进些吃食吧。”
微微一笑,裴煦淡淡道:“你这般说来倒也是的,你且取一些热腾的糕点准备着,我带去也就罢了。”
泓雁听是如此说,她平素又极惧怕裴煦的,便只是诺诺应下了。
几经准备,不多久,一辆轻便小巧的素净轩车便从裴家的小门里出来了。只在不远处的一座宅子前稍稍停了一下,便又向北门行去。
这一番周转折腾下来,东方已是微微露出几分惨淡曦光。
裴煦微微掀开那窗子,看着街道上人流渐渐多了起来,那些个店面铺子也是呼喝着纷纷打开,裴煦心中神思晃动,不知不觉,竟然就到了北门那里。
肖璇见着今日的裴煦心思暗沉,却略略有些失神,不知想着什么,便轻咳了几声,慵懒地眯着眼眸,道:“公子,北门到了。”
回过神来,裴煦神色依旧淡漠,不经意地扫视了北门一眼,便是对外面赶车的止戈道:“止戈,你且寻个离北门近些的地方吧。”
说罢,裴煦又转过头来,抬眼便是对那肖璇道:“昨日的那几人可是回了?”
肖璇听得如此说来,倒也不放在心上,微微笑道:“这是自然的。只是属下有一疑惑……”
轩车停的地方极恰当,掀开车窗便是能一览城门的诸多人等。裴煦抬眼细细地观望着,便淡淡对这肖璇道:“你是问我何为昨日让那几个回来,今日又特意寻着她么?”
说到这里,裴煦眼眸微微合拢,顿了顿,便又和煦笑道:“若是一直跟缀着她,虽是知晓了她的一举一动,但以昨日看来,这举动却不免会显露痕迹。”
况且,这人救与不救,还得看着她是否有这个价值,于他究竟有没有那个所谓的“缘分”方是。
不然的话,这个鸡肋消失在战火之中,倒也是个干净。
肖璇冷眼看着裴煦那有些自相矛盾的举动,心里却是暗暗纳罕:这女子究竟是何人,连公子这等冷漠的人都是另眼相看,竟就不采用机谋,单单只看着那城门细细地搜索?
两人默默无语,小小的轩车内便寂静下来,只那车外的人流越发得喧闹拥簇。虽是极冷的冬日,连着日光都是被云层遮断了,但延陵城乃是商贾交通之地,极是繁茂。此日却也依旧是人来人往,笑语喧闹不休的。
正是这一动一静,动的越发得激扬,静的一发得淡漠,城门之外,突然闯入一匹惊马。
这马匹或是经历了极长的奔波,已然是浑身汗津津地,毛发尽湿,口吐白沫,只歪歪斜斜地冲进了城池。
那守卫城池的卫兵本是要拦住于这一人一马,只是边上那老成的守门人眼见着这马是那已烙印的上等军马,马腹上又淌着血,显然是为求赶路,竟不顾军马死活。他心里便是一个疙瘩,忙忙地拦住了那些新来的守门,再细细看来。
这马背上趴着的人,一身的血污,兵甲之上溅满了黑血,背上甚至还带着两只箭,在空气中上下摇摆。
那老成的守门士卒本就是兵将出身,见是如此,立刻囔囔着使唤人去告与镇守本城的将军,自己却是带着几个有气力的男人,忙忙地喝止已然惊慌失措的一众平民,将这匹已然使尽气力的马压制住。
这一番事端方是安顿好了,那将军停得那些描叙,却也是急急赶来了,见是如此状况,忙走到那人面前,急道:“你是何人?”
那人呼吸急促,面白气短,只努力仰首说了一句,却是迷糊不清。
那将军见状,心里更是打了个突,忙又移近些,蹲下将头凑到那人身边,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方才落地,那血污满脸的人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双极清亮的眸子,喝道:“死!”
说罢,他手中猛然闪过一道白光,横割了过去。
一丝声息也无,那将军正是疑惑这人目光为何如此清亮,一阵剧痛过后,他眼前一黑,便是人事不知了。
趁着众人都惊愕这士卒暴起刺杀,那士卒不知怎么一动,便是扯下那件血污了的外衣,趁势往边上一窜,便是消失在人群之中。
裴煦看得如此状况,心下微微思索,便是吩咐外面的止戈道:“止戈,回去。”
外面的止戈分明是见着这些状况,但却是不以为意,极冷静地说道:“是,公子。”
而此时,那些个将军亲兵倒也回过神来,急急地喊着要捉拿刺客之类的话。这话一喊出,城门口更是人马大乱,那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纷纷拥簇着往外跑去,连那原本只开了一半的城门,此时也被拥挤的人群折腾着全开了。
裴煦的马车虽是见机得早,但也顿觉难以行动。见着如是,裴煦倒也不放在心上,低声说道:“此时倒也差不多了。”
话才堪堪说完,那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声:“敌军!有敌军!快!快关上城门!”
话语间,那原本拥簇着往外散去的人,一发得乱了套,数百人挤在城门边上,有的前有的后,好是半晌的工夫,那城门边上的人群方在士卒的驱赶下,只剩下数人。
裴煦听得如此,不由开启了车窗,往外回头一看,却是猛然睁大了眼眸,显是吃惊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