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家园's Archiver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0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上)



  劭谌洛凯跟随一身淡金色皇袍的胤轩帝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
  北洛以明黄和正紫为尊,因此官员朝服主色靛蓝,宫中大小侍从仆役服色则是极深的藏青,仅用腰带和领口袖口的装饰纹样区别等级;宫女的服色虽然鲜艳,但不经允许不得出后宫,因此整个皇宫禁城都显出一份极度的深沉庄严。而遵循着西陵出使他国一向的规则,劭谌洛凯身上是装饰着白色葡萄叶花纹的深红长袍,在以青灰素白为主色调的擎云宫中显得十分醒目,一路之上得到无数关注目光。

  劭谌洛凯微微笑着,静静地听风胥然以极其温和平易的口吻介绍一路之上擎云宫中景致。虽然一时实在不清楚胤轩帝勃勃兴致从何而来,其中又有多少深意,他只是安静聆听并适时答话,心里念头却早是转过万千。

  作为使臣,他受到的无疑是国之上宾的礼遇。两国交战的结果比战报更早地到达淇陟,而他也比罗伦秀民回到淇陟更早地从都城出发——不惜任何代价换取两国的和平,这是念安帝明确无误的旨意;只要不损及国本辱及君父,西陵已经做好应允北洛一切可能条件的准备。对蝴蝶谷会战大败的西陵而言,战胜者的矜持和高傲反将是一种良好的讯号:相对实力积淀最为浅薄的北洛不会率先试图改变三大国彼此制衡的局势,则势必追求从胜利中获取战场之外更大的利益,而这将是被持续四年的零落战事以及大战拖累异常的西陵得以缓冲并休养生息的唯一机会。劭谌洛凯很清楚自己北洛此行肩负的使命,只是从进入承安的第一天起,入朝、澹宁宫小觐、偏殿的两次私谈以及北洛百官聚齐的大朝,朝上廷下,胤轩帝异乎寻常的宽和有礼让他不禁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出身西陵贵胄世家,自幼娴熟官场君臣应对的劭谌洛凯当然不会由此认定胤轩帝是一位宽容平和的君主:一个初继大位便能以铁血手腕稳定失去重臣支柱的朝廷的皇帝,一个凭着无可转移的意志开疆拓土、在五年时间将大陆北疆沿海彻底纳入自己掌中的皇帝,一个精擅收拢民心调和百官,从容除去各种世家派系力量掣肘,进行朝廷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使北洛民富国强的皇帝,其如钢铁般的意志绝不是自己一个使臣便可以轻易动摇的。遵循着三国曾经约定的礼节,胤轩帝的宽和有礼本身并没有给西陵任何实质的保障。虽然出发前念安帝早已吩咐妥当,劭谌洛凯还是忍不住对胤轩帝如此礼遇的用意猜测万端。

  “儿臣拜见父皇。”

  沉静平稳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剪裁精工的袍服柔和了带着隐隐血腥与煞气的锐利。劭谌洛凯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名震大陆的少年名将,却在接触到那双幽深如夜的黑眸时猛然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绝异于普通朝服的水色长袍随着从容步伐款款轻摆,柳青梵一如大陆所有关于天命者的传言中那般笑得云淡风轻。仅仅向胤轩帝欠一欠身,“皇帝陛下,劭谌贵使。”

  劭谌洛凯连忙还礼,嘴上却只是张一张没有出声。旁边胤轩帝自然知道他是在为行礼招呼的先后踌躇,微微一笑道,“司冥,你且带劭谌大人入席。青梵,朕有话与你说。”

  听到“大人”二字,劭谌洛凯心头顿时一喜:胤轩帝这个称呼承认了自己外臣的身份,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对西陵的态度。立即躬身道,“外臣遵命——谢陛下。”

  “儿臣领命。”风司冥稳稳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转向劭谌洛凯,“贵使请随我来。”

  装作没有看到劭谌洛凯经过青梵身边时那个极微小的动作,胤轩帝只是一径笑吟吟地看向青梵,“司冥这孩子,确实让人放心。”见青年微笑不语,风胥然随即轻叹一声,“司廷虽然精明周到,接待西陵使团的责任还是太重了,只怕免不得要多费些心思。青梵你是太傅,若见到有什么可提点可教导的只管说,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臣,遵命。”

  “司廷的事情朕听皇后说了几次。朕一向知道这个孩子最懂家国一体的道理,但为人父的哪个希望儿子受委屈?朝会之前念安帝的国书你也看了,上方未神的意思很明确,联姻和质子二者必选其一,西陵当以质子为先……看来对于这个失了势的上方朔离最宠爱的五皇子,上方未神还是很忌惮的。”

  眼神中不带半点波澜,青梵语声平稳地道,“上方无忌潇洒飘逸文采风流,虽是皇子宗亲之尊,其实堪称西陵文士领袖。而西陵又素来自命是大陆文道正宗,单看近几次大比文试西陵士子得中的绝对数量便可知一二。念安帝以上方无忌为使团领导,也是容不得北洛有半点轻慢。至于和谈后事,若果然是上方无忌留在承安以为质子,单是一个职位的处置安排就足以动摇三国局势——这一步棋坐一望十,陛下的诸位皇子便无一人可与之争锋。鸿逵帝御华焰的见机收手,想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风胥然顿时呵呵而笑,“御华焰和上方未神同龄,心思自然相差不多——身在高位的人原本就不同,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明白其中的分寸缘由才是世之正理。御华焰也好,上方未神也好,哪一个不是一路大风大雨才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便是当年朕也是如此……青梵。”

  见他陡然敛去笑容,青梵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不动半点声色,“陛下请吩咐。”

  “朕希望你考虑的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么?”

  “不得与风姓通婚,是君家子孙在北洛立身的第一条根本——臣纵然素来放肆大胆,到底顾惜性命。”

  “但青梵姓柳。”

  “无痕一生只承认‘君’这一个姓氏。”

  “柳青梵赫赫声名,二十有三而不婚,不合北洛的体统人伦。”

  “君无痕默默无闻,一生渺然如孤鸿,方是风氏的安宁太平。”

  听出最后四个字的刻意加重,风胥然顿时微微蹙起眉头,“青梵真的这么认为?”

  青梵却是舒展开眉眼,“相信在父亲大人心中,一定也赞同无痕的见解。”

  沉默片刻,胤轩帝缓缓摇头,“柳衍必不会乐见你一生孤寂。”见青梵眸中目光陡然一黯,风胥然继续说道,“青梵正当意气蓬勃,原是不容易懂得饴儿弄孙之乐;但是身为师范,青梵自然很清楚见到后继有人的欢欣。柳衍之子即是朕之子,而子女婚姻从来便是为人父母心上至关重要的大事,无论百姓白丁还是世族天家。若无痕执意要遵循旧规,朕也不好特特勉强为难;但今日大宴群芳毕至,青梵不可如往常一般随意敷衍——这是朕的旨意,青梵明白了么?”

  后退一步,青梵躬身行了一个全礼,“臣,领旨。”

  胤轩帝凝视他片刻,这才轻轻挥一挥手,淡淡道,“既然接旨……大宴,可以开始了。”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中)



  擎云宫,御花园,堕星湖。
  皇宫禁城里的这一片湖,原本的名字只有“大湖”两个字。在胤轩九年大比新进殿生的夜宴上,那个喜着青衣的少年太傅一首繁华然而清丽的“青玉案”,让映着满天星辉的大湖由此得名“堕星”。虽然有老臣认为星子坠落为国之不祥,但胤轩帝一句“愿天上神明亦落入人间帝王家”便将所有的异议尽数驳回。

  堕星湖居于御花园中心,周围景致优美自然,背后一带人工的山景映衬水色湖光,湖前更有碧草如茵,各种珍奇花木配合着曲径点缀出勃勃生机。一直延伸入湖中的形制开阔的水榭歌台如轻巧荷叶浮于水上,站在其中整个湖上风光尽收眼底,正是胤轩帝最喜欢的与朝臣聚宴常乐之所——此刻水榭里早已安排妥当,宫人各归其位侍立井然,虽然人数极众,湖上往来的微风之中却是连一丝稍显沉重的呼吸之声都听不到。

  跟在风司冥身后向等候在水榭外的北洛朝臣一一行礼,劭谌洛凯强自按捺心中被众人过分露骨的惊愕审视挑起的不快:虽然很清楚这些目光并非针对自己,但是身为战败国使臣他无法不如此敏感……

  “劭谌贵使,”风司冥的声音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思,“这是我北洛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小姐。”

  ——西陵笃信神道,一国祭司原是皇帝以下最高贵不可轻慢之人。劭谌洛凯毫不犹豫行以大礼,同时用流畅的古语说道:“阿拜昆德布,爱尔比斯特索隆。”

  一身祭司袍服的秀雅女子顿时颔首微笑,“西斯大神保佑他的子民。”随后向风司冥点一点头,“林相那边,烦劳靖王殿下了。”

  劭谌洛凯微微一呆,却见风司冥稳稳行过一礼,随即迎向结束了与内廷总管和苏的对话,急急向这边走来的林间非。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相识一眼,随即分领了朝臣与宗亲列队鱼贯进入水榭,在早已安排好的席次上分左右依位而坐——偌大一个水榭只留下最上首帝后的宝座。劭谌洛凯正自忡愣不解,却听耳边猛然传来一声轻咳,这才急忙跟上徐凝雪的脚步。感到身前女子淡淡扫来、如剑一般锐利的目光,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徐凝雪却已然在众人之前、祭司专属的坐席上安然落座,并示意自己坐在她身边侧席。略略迟疑一下,劭谌洛凯脸上渐渐露出微笑,随即侧身坐下,同时双手在胸前交叉按住欠身道,“感谢大祭司厚爱。”

  “使节远来,北洛虽非如西陵,但也绝不至怠慢贵客。”徐凝雪淡淡笑一笑,“今日大宴为庆两国重得相安,使节请勿拘束。”

  “皇后陛下生辰而未能及时致贺,是劭谌之失……我主念安帝陛下已将西陵国花玉槿凌霄十二支向西斯大神请福,不日便送上承安——大祭司辛劳了。”玉槿凌霄是传说中爱提丝女神作为发簪的神之花朵,西陵大郑宫用最上等的凌霄软玉雕琢成的玉槿花向来是祈祷神明护佑的最高献礼之一,也只有最尊贵的女性才可以佩戴经过祭司请福的玉槿凌霄发簪。水榭之中众人寂静无声,劭谌洛凯这句话又刻意说得清晰响亮,北洛朝臣脸上顿时都显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

  徐凝雪也加深了笑容,“请使节放心,此是两国大事,凝雪必不敢称劳。”

  劭谌洛凯站起再欠一欠身,“埃特,西里斯特林多,罗斯安特林,爱尔比斯特索隆。”

  “西斯大神保佑两国人民——劭谌贵使,神明的语言虽然端庄尊贵,却必须通过祭司之口才能宣告于他的子民。北洛是一个年轻的国家,会集了众多的民族和声音,大陆的通语是他们喜欢的也是唯一的语言。”徐凝雪也站起身来,口中说话,目光却已经落到水榭外宽阔大道之上。“胤轩帝陛下也更喜欢大家用一种语言说话——这是消除彼此隔阂和减少可能误会的第一步,不是么?”

  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目光一瞥,见水榭里众人已一齐起立恭候,到达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极快地理一下袍服,随即按着礼仪垂手站稳。

  走进水榭的胤轩帝心情显然很好。不待登上宝座便挥手示意众人平身,“众卿免礼。”

  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静立阶前没有入座的青梵身上,和苏机敏地踏上一步,“旨意:宣,皇后娘娘入见!”

  徐皇后生辰大喜,所有命妇、官眷都要进宫朝觐,同享大宴以示天恩福泽加及群民。宫禁之中男女有别,女眷自然不能和朝廷官员共聚宴乐,逢到大宴都是在偏殿由皇后主持宴会。今日尤其特殊,胤轩帝将庆功、庆交、庆生三件大事合在一起,有家事更有国事,徐皇后自然要与君主共同犒奖得胜归来的将士和招待来自西陵的使臣。此刻皇后徐韵芳早已领着一众命妇官眷等候在水榭的清凉殿,旨意一出,即时率众人分做两排鱼贯而入。

  相较于胤轩帝穿着的随和,徐皇后一身庄严朝服正装最大程度地昭示了国母的权力与威严。头冠上金制的火翎鸟长尾羽随着她伏拜的动作上下起伏震动,闪烁出耀眼的光彩;脖颈上一圈指头大小的珍珠发出莹润光辉,更为那张虽有岁月痕迹却端丽依旧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臣妾拜见我皇陛下,愿以臣妾微薄之福祉心力,祈陛下金安万福,北洛百姓安康、山河永固。”

  “皇后吉言。愿大神恩泽北洛,赐福我生民。”胤轩帝眼里笑意盈盈,一边说着一边从宝座上起身,亲手将徐皇后搀起,携着她的手一同回宝座之上。

  林间非和青梵对视一眼,两人随即走到阶前,水榭中宗亲朝臣也顿时起身,并着命妇官眷一起向帝后服拜行礼。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后陛下千秋大喜,福祉绵长!”

  胤轩帝微微笑着接受众臣以及劭谌洛凯的拜贺,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青梵身上。见他退到御阶一边,其他朝臣各回各位,命妇官眷依礼退出水榭,胤轩帝这才转向身边徐皇后,“皇后随朕多年,今日大喜,可有所求?”

  “臣妾只求陛下继续发奋振作,领贤臣良将,永固北洛。”

  风胥然点一点头,“还有么?”

  徐韵芳顿住,随即展眉微笑,凝目青梵,“臣妾心中确实还有一愿,只是此愿与柳太傅有关,臣妾不敢妄言。”

  风胥然扬眉,“青梵。”

  青梵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请皇后陛下吩咐。”

  “青梵,你自幼入擎云宫,虽是太傅,其实年纪与诸位皇子公主相差无几,令我总觉得宫中又添一份生气。只是你身份不同,你父又是皇上潜邸时的知交,你在宫中许多年竟是难得亲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风胥然一眼,徐韵芳继续道,“此次大军得胜回还承安,我心中自是十分欢喜。而当此大宴,你可愿居坐上位,为我执壶?”

  此言一出,不仅是青梵闻言微惊,满座朝臣无人不脸上变色:大宴必有司酒之仪,执壶者为酒宴号令之主,但对于尊位上的主人却必须是童仆或子女。柳青梵天命者身份特殊,徐皇后如此之说显然是有招婿之意。见胤轩帝笑容宽和而意味深长,坐在右手武将首席的风司冥已是忍不住微微立起身子,目光紧紧盯住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容的青梵。

  “国母有命,青梵荣幸之至。”

  徐韵芳顿时笑起来,“既然青梵答应了……坐到我身边来,孩子。”

  目光在风胥然身上转了一转,青梵微微笑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地登上御阶,在徐韵芳下手宫人及时递补上的坐席上坐下。接过和苏亲手递来的酒壶满满斟上两杯分别递给帝后,再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然后站起身面向水榭中群臣,“大神恩泽北洛,赐福生民!”

  胤轩帝笑着站起,“大神恩泽北洛!”说罢一口饮尽,随手抛下酒杯,“宴启!”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下)



  舞月飞天。
  在诸神离开人世的最后一次宴会上,由掌握着生命、爱与美的女神爱提丝,奉献给主神西蒙伊斯和其他众臣的华彩献礼。是对创世主神的歌颂,对诸神与人类情谊的赞美,对人间烟火繁荣盛世的感叹,同时,也是引导世人追随神明的飞升之舞——主管着生命、决定着成熟与丰裕的神灵,也是最柔软、最慈悲、最怜爱世人的女神,“舞月飞天”寄托了她对于人世间一切美好的祝愿和企盼。

  古老的套曲、深远的音律、空灵的乐声交织出一片庄严宏大的神圣,剑舞的刚劲和带舞的柔软是力与美结合到极致的和谐,竹肉相发的清远中透露出隐隐的迷蒙,让人们凭着那一曲轻盈缥缈的仙乐和一那段且歌且舞的优美身影,在头脑中幻想女神端庄圣洁的面容,并在那神圣的光辉下向赐福人世的众神衷心地感谢和服拜。

  所以,西云大陆诸国皇室王族无不将“舞月飞天”作为最崇高最隆重的庆典之舞,只有在国之祭祀大典或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时候才会使用:用最诚心正意的舞蹈向永远俯看着众生的神明祈求福祉,保佑一方土地风水协调、万物丰登,保佑一国百姓无灾少病,喜乐平安。此刻,以大胜结束旷日持久的战事,敌对的双方重新缔结友谊,对于渴望和平安定的两国百姓这是比年节祭祀更值得庆贺的盛事。而以爱提丝最堂皇庄重的乐舞招待来自神之西陵的女神后裔,这样的礼节无论如何不能说不隆重庄严。

  但,身为女神的后裔,自幼生长在神之西陵,劭谌洛凯当然明白爱提丝“飞天”的真意。目光紧紧盯着水榭中央纱丽飞扬、歌舞婆娑的俏丽身影,握在手中的酒杯始终不曾靠近嘴角半分。

  劭谌洛凯从来不知道,西陵北洛两国国花并列一处竟会展现出这样的风姿。少女纯色的宽袖白袍下摆上层层叠叠的红色,那是缀满了的大朵的玉槿凌霄与红萝锦;鲜亮的正红与沉静的绛红两色花朵层层晕染,深暗色枝叶交缠连接成一片绚烂花海,随着少女优雅的步伐仿佛凌着阵阵清风起伏摇曳款款生姿。

  雍容艳丽的花朵衬得少女益发素雅纯净,端庄沉静的面容带着北方海域特有的清冷,在一片繁华浮彩的乐舞背景中宛若神山仙子超凡脱俗。冰绡轻纱是她脚畔缥缈虚幻的浮雾,素洁无华的雪练如流云环绕身周,而一举手一抬足,红云翻腾间端严圣洁的形象清丽中又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妩媚妖娆,竟是无比的魅人——

  “劭谌爱卿?”

  胤轩帝含着笑意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劭谌洛凯这才发现轻舞远扬的仙子神女已经到了自己身前。风若璃手执玉盘金盏盈盈俏立,虽然面色平和不动一丝半毫,淡漠神情更与满堂的歌舞欢宴格格不入,但满身的清华气度却如天边月色,令人见之忘尘而再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御阶上突然一道锐利目光射来,劭谌洛凯陡然一个激灵,忙不迭站起施礼,“拜见公主殿下!”

  完美秀丽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玉臂轻舒,冰腕随之翻转,“劭谌贵使,请。”

  劭谌洛凯连忙躬身接过,一口饮尽,“劭谌洛凯谢公主赐酒!”

  风若璃微微颔首,随手接过酒杯收在玉盘之上,退后一步行一个半礼,然后走向御阶高处帝后宝座。等一边小太监为她取过盘盏,风若璃这才向帝后跪下深深服拜,“儿臣拜见父皇母后,万岁万万岁。”

  胤轩帝顿时露出微笑,向风若璃轻轻招手,“若璃过来,坐到朕这里。”

  风若璃再拜起身,走到风胥然身边小太监刚刚添上的绣墩上坐下,抬眼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的徐皇后,目光却与正为徐凝雪斟酒的柳青梵触个正着,顿时转开,螓首微垂,红晕却从羊脂般的脖颈上一点点直直上升。

  见众人眼珠子忍不住在风若璃和柳青梵两人身上乱转,胤轩帝眼中笑意加深,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一边转向劭谌洛凯,“劭谌爱卿。”

  “请陛下吩咐。”

  胤轩帝矜持地笑一下,这才淡淡含笑道,“方才劭谌爱卿对此歌舞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不妥不周?”

  “舞月飞天”是爱提丝向西斯大神的献舞,虽然大陆各国都将之列为国之盛礼,但身为爱提丝得后裔西陵自然是将这最盛大的庆典之舞敷演到极致。风胥然向他如此之说众人只觉胤轩帝今日格外的平和,却不知劭谌洛凯心中此刻直如霹雳惊雷:被胤轩帝一言提醒,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观看乐舞时心中隐隐怪异和不安的根本由来——虽然只有在年节盛典时才演出,但身为西陵贵胄世家,自己对“舞月飞天”的歌舞音乐造型排演早是熟悉无比。方才水榭中的乐舞竟与自己在淇陟大郑宫所见的丝毫不差,就连最新加入的箫管之音都未有半点区别,让他如何不震惊!目光上移,只见御阶上方那道清冷目光泠泠注视自己,劭谌洛凯嘴角顿时浮起一丝深深苦笑。

  “陛下文治武功,卓越凌然于大陆诸国,令下臣不得不感慨佩服。见眼前之盛大乐舞,想承安之兴隆盛景,感北洛之繁荣国势,良辰美景而逸兴抟飞,劭谌洛凯因此神思飞远浮想翩然,由是失态令陛下见笑了。”

  “此文士风雅心态,如何见笑!”胤轩帝顿时呵呵大笑,“朕久闻西陵文采风流文人辈出,大比之中西陵学子亦是风采夺人。劭谌爱卿既出西陵公卿世家,更是念安帝倚重之得力臂膀,此刻兴致之下必有佳作——劭谌爱卿,可愿与我堂前众臣共享心意?”

  宴乐唱和是使臣必备之能,大陆诸国林立,大国之间交往素不频繁,因此符合身份礼节而文采优美的唱和应对往往成为出使过程的关键。进入承安之前劭谌洛凯便按着可能情景一一准备,更有念安帝备下的御制文词,却不料胤轩帝在此刻兀然提出。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神情淡漠的公主风若璃,劭谌洛凯深吸一口气,随即向胤轩帝欠身行礼,“下臣献丑了。”

  水榭庭前舞女歌者一齐散开,管弦清乐顿时响起。

  “巍巍北辰,浩浩长风。

  有彼神女,在云之巅。

  手若柔荑,肤如凝脂。

  螓首蛾眉,皓齿眀眸。

  浅顾宜人,仙步凌波。

  叹我妄人,在水一侧。

  蒙蒙烟雨,将掩容则。

  怨我妄人,在水一侧。

  渺渺仙踪,舍我非乐。

  河水洋洋,北海活活。

  高山靡靡,难尽我说。”

  胤轩帝眼中顿时透露出深沉光芒,执着金盏的手缓缓放下,右手扶上宝座扶手,手指屈起轻轻敲打着,“这是……念安帝的诗作吧?”

  “上有意,下适言之,是为信义之臣。劭谌洛凯不敢妄言君上心意,此一时感慨系之;陛下圣明所见,广大眼界心胸,自是体察秋毫。”劭谌洛凯凝视着风若璃,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俯首再拜一拜,“北洛有嘉辞,西陵多传诵,窈窕有淑女,君子自好逑。”

  胤轩帝呵呵而笑,“这二十个字才是你的诗作——念安帝年轻有为,更兼飞扬文采,真是后生可畏啊!劭谌爱卿起来吧。”一边说着,目光在水榭中朝臣以及众皇子身上转过,最后却是回到风若璃,“皇儿?”

  风若璃微微抬目,随即垂下眉眼,但那经意不经意之间向那道水色身影的目光却逃不过任何有心人的眼睛。

  胤轩帝笑一笑,又笑一笑,“青梵。”

  放下酒壶,青梵从皇后身边站起走到胤轩帝面前,“请陛下吩咐。”

  “念安帝既有佳作,你……代朕回复吧。和苏,”见他已经转到身前,胤轩帝心情更是大好,“为柳太傅伺候笔墨!”

  “怀、伊、人。”一字一顿,话音未落乐队已然奏起平和典雅而带着三分缠绵的清乐。青梵淡淡颔首轻笑,伸手将和苏捧着的托盘里紫竹狼毫取过执在手里,嘴角噙笑,一步一步缓缓步下御阶,一步便是一句高声吟哦。

  “北方有佳人,

  优容立绝世。

  宜然明月影,

  冷淡常颜色。

  但使动容开,

  一顾倾人城。

  倾城尚云可,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

  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念到最后一个“得”字,人已到御阶之下,两个小太监机灵灵拉开黄绢跪在他身前,和苏亲自捧了宝砚立在一旁。伸笔饱润浓墨,青梵微微一笑,手腕轻轻一翻顿时墨泼淋漓,五十三个大字一气贯之,龙飞蛇走仿佛惊鸿凌跃,稳稳收完最后一笔,青梵这才轻舒一口气,将狼毫搁回托盘,随后转向完全呆住了的劭谌洛凯。

  “劭谌贵使,请代我倾城公主,将此国书……呈上念安帝。”

  ==============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李夫人歌》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1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上)



  “青梵,大宴前你答应朕的事情,忘了么?”
  风胥然嘴角含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透露出深深不满;逼视着身前稳稳执壶为自己斟满酒杯的青梵,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在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

  淡淡笑一笑,青梵毫不闪避地回视胤轩帝,“陛下之言青梵不敢违背——方才已经到偏殿向众位夫人敬酒问安,现在也是禀明了皇后娘娘这才回到陛下身边伺候的。”

  “朕要你不可敷衍,你倒躲得轻松自在!”风胥然声音里有着一丝隐隐的咬牙切齿,“你擅自将若璃许配他人朕且不追究,但我北洛佳丽便这般不入你眼,竟是情愿同朕及一班垂暮老人空耗如此良宵?”

  “皇帝陛下圣明卓著,青梵得伴御驾之侧,正是备受教导深得其益,故此不愿擅离。若陛下以为青梵碍了圣上眼目,青梵自当告退还家。”

  “青梵,不要以为入了朝朕便会一味纵容于你……”

  “臣不敢!”

  看着眼前青年一本正经行礼告罪,风胥然几乎压制不住眼中将喷之火。此刻水榭正殿之中乐舞酒宴已毕,按着大朝大宴历来的规矩,正是朝臣与官眷相会相识相交之时。御苑灯火辉煌,一处处亭台花阁都备下了点心茶水,除了各处要紧门户有侍卫宫人看守护卫,整个御花园都留给了难得入宫入园的朝臣官眷们游乐赏玩。当然,说是游乐赏玩,不如说是给予朝臣彼此最堂皇正大的结交机会。任何乾纲独断的君主都不会容忍朝臣相交过密连结成党,但官员往来本是朝堂的必然,而彼此的联姻更是利益联系的纽带。胤轩帝允许官眷参加每月大宴并畅游御苑,许多朝臣命妇子女藉此相识相交乃至倾心相对,却让胤轩帝轻松地掌握了官员彼此的姻亲联络,并收拢了无数青年男女感恩朝拜之心——承安京中传有美名的良子佳人,多是因大宴而盛名朝野;温雅随和成全佳偶,更是一改胤轩帝朝堂上坚刚狠绝的形象。柳青梵茂龄未婚,风采声名既广播于朝野,又是太子太傅、大司正的尊贵身份,自然引来无数芳心爱恋倾慕,朝中百官但凡有适龄女儿也无不心怀期冀。这次大宴虽然名上是徐皇后为三皇子风司廷再选王妃,但皇子配偶乃是帝后钦定,风司廷又深爱仙逝的琼华郡主对一众女子不屑一顾,因而众人莫不将目光心力集中在柳青梵身上。胤轩帝原本知道青梵因着君氏血脉绝不会答应娶风姓女子为妻,之前以此诘难本就是为了使他将目光转向朝中大臣的闺秀。不料他到偏殿一转便回,然后牢牢粘在自己身边同着两位国公说话——那些养在深闺的娇怯少女哪里敢上前?却是把自己当作活生生的挡箭牌、避风港了。

  确实逼得太紧了……风胥然心中终于暗叹一声,轻轻摇头,“朕有些乏了,在这边榻上歪一会儿,和苏在这边伺候,你们几个在朕跟前也差不多要乏了,去外边松泛松泛。青梵,你且代朕向皇后再祝寿诞,传朕的话说天色既晚若困乏就早些休息,今日是她的喜日,不必死守着到朕跟前立规矩。另外,传朕的旨意,今日游园时禁定于子时初正,令大家放心玩乐。”

  “青梵遵旨。”

  躬一躬身,青梵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时禁定在子时,也就是说大宴游园将在子时结束,众臣及所有官眷都要在子时回到水榭向皇帝拜谢然后出宫。风胥然特意令自己去传旨,其实是要自己前去察看此刻朝臣相交情形,届时才好为皇甫雷岸等青年将领和新拔擢的朝臣指婚,当然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对自己的计算考虑。看来方才当着劭谌洛凯的那番刻意举动和突然决定确实震动了高高在上的帝王——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叹息一声,这才稳稳抬头起身向着水榭之外走去。

  望着水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风胥然这才长长叹一口气,“和苏。”

  “陛下。”

  “去传司冥过来吧。”

  ※

  走进朝臣聚集的碧涛馆,微笑着点头回应一路大小官员的行礼,青梵径直走到正陪着劭谌洛凯与风司廷及其他朝臣说话的林间非面前,“林相,请移步,有事相商。”

  林间非眼中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颔首,一边向劭谌洛凯行礼致歉,“林某失陪了。”

  见劭谌洛凯和风司廷一起行礼,青梵也微微倾一下身子,随后伸手握住林间非的小臂,半拉半带着快速离开。

  一出碧涛馆,青梵立即使出浮光掠影的步法,带着林间非直掠到御苑一处幽静池塘石桥之上。林间非笑吟吟看他放开手背转了身,这才慢条斯理打理起并不零乱的衣衫袍服,“怎么,皇上皇后继续逼婚么?”

  “如果你再多说半句,我立刻请旨为你与映萝公主赐婚!”

  五年前毓亲王的映萝公主看中青年拜相的林间非而有意下嫁,被林间非再三婉拒,甚至到他娶妻白琦也不改痴心,至今还是云英未嫁。听青梵如此一说,林间非顿时收敛起脸上全部故意而为的笑容,“青梵,你真的要把玉璃……倾城公主嫁到西陵么?”

  “她是璃贵妃的女儿,虽然自降生便一直由皇后抚养,又极得帝后宠爱,身份到底尴尬。”

  林间非默然:嫁到北洛的离国公主,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的核心人物璃贵妃,风司退和风若璃是她同胞双胎的一对儿女。风若璃产下之时极其虚弱,若非当时的王妃今日的徐皇后坚持不懈亲力照顾只怕根本不能存活。徐韵芳既为王府主母,风胥然自然默认了她抱养公主的行为,只是在公主封号上取“玉璃”二字,以兼顾璃贵妃心情。风若璃自幼长在皇后宫中,便是平素也与生母极少交谈,“玉螭宫之变”自然不曾波及到她的身上,风胥然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也未曾受到宫变的影响,只是众人心志一同地不再称呼她的公主封号而直接以名冠之。

  风若璃天性带着北方海域的清冷之气,在皇后的教导下养成端庄自持的皇家气度,宫变之后随徐皇后禁闭祈年殿的一年下来更是不苟言笑,青梵“冷淡常颜色”一句丝毫不错。只是清明如柳青梵不可能不知道,能够让这位“一顾倾人城”的冷淡公主“动容开”的正是他自己。就这样被他当面拒绝甚至被亲口许诺他人,林间非实在忍不住为风若璃深深叹息。

  “不过是懵懂少女的梦想寄托,就此断了她妄念也是好的。”

  “青梵可知你是多少少女的梦想寄托?能决断一个两个,却不能决断百个千个。”林间非低声轻笑,“你不知方才碧涛馆中热闹,连念安帝都有意将亲妹许你,这可是连几位皇子王孙都没有得来的天大福份!青衣柳太傅之名在西云大陆的盛隆可见一斑。”

  “吉昌公主上方妤婧……夜纣皇后早逝,上方未神并无同胞,哪里来的亲妹?”

  林间非淡淡摇头,“若非帝君看重的公主皇子,哪里会在此刻议论婚事?便是皇上也不容许。西陵势力强大,无论是哪一位皇子得与吉昌公主联姻都是天大好事也是天大难事,不如你名位尊荣举足轻重又凌然邦国朝堂之上。为帝后执壶行礼必是亲小,但柳衍柳先生既为皇上至交,以此计算辈份礼节也并无差错——青梵,你可要考虑周到了。”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轻轻放开,“间非,青梵尚不想成婚。”

  “未得倾心之人,不使半点委屈。我虽知你,也只能在朝廷之外为你周旋;若是皇上一意强求……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很小。”林间非笑一笑,伸手拍一拍青梵肩头,“好了,别想这些烦心的了——想得人都老了许多。嗯,皇甫似乎同护国公的明瑞郡主看对了眼……”

  知道林间非是努力开解自己,青梵也报以微笑,“皇甫雷岸的眼界确实不低,但是最年轻的上将军,他可以要求更多。”

  “已经是郡马爷了,难道还真的做驸马不成?”见他笑容真诚,林间非语气也放松下来,“若他选了映萝公主,我倒是要大礼相谢。可惜啊……”

  “可惜什么?”青梵意味深长地笑睨着林间非,“间非兄,若你信得过青梵,就从现在开始考虑谢礼吧。”

  林间非顿时呆了一呆,怔怔地看向青梵,“你是说真的?”

  “相闻仿佛曾相见,相识恨不早相逢。”青梵低低笑着,一边伸手掐了一朵晚玉香在指间轻轻揉搓,“有毓亲王、宁国公两条老狐狸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两个彼此也算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现在,间非兄还要怀疑么?”

  “原来如此!”林间非恍然大悟,伸手按住额头,“毓亲王的王妃正是宁国公姨妹,我原本还以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忍不住连连叹气,“毓亲王身份尊贵,不管事的闲职亲王自然比盘根错节的朝臣官员要清楚明白地多,而有靖王殿下在他上面压着更出不了什么事来——皇甫果然聪明,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青梵微微一笑:林间非并不知道皇甫雷岸“承影七色”的这重身份,不过自己原意也不想干涉下属的个人家事与情感生活。方才掠过御苑时扫向湖畔花径的淡淡一瞥让自己对他的选择彻底放下了心,想来七色之“靛绣”未来的生活也会如林间非夫妇一般美满和乐吧。

  “……皇上会很高兴的,这是喜事,大大的喜事!”

  林间非终于给他一番长长的分析最终作结。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深色眼眸,青梵心上只觉一阵阵暖意包裹,脸上却是神色不动,“确是喜事。但三皇子那里……”

  “三皇子那里的事情皇上自有安排,倒是青梵你应该到扫花居那边去结识结识朝中新进的青年才俊。不是入朝为官不足三年,就是刚刚从地方调至京城,一个个头角峥嵘满身倒刺,正是你最喜欢的那种……”

  青梵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听听你说的,我哪里就喜欢那些!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我又不是天生给人当保姆的命……”

  “事情已经可以上手,但还没有被官场和这繁华的承安京磨去了棱角锐气——我知道你喜欢的。”林间非露出平和笑容,眼中却是光彩闪烁,“三司重理职司事务急需人手,也是那些孩子难得的运数了。”

  “很好,间非兄……谢谢。”

  “好了好了,你为我做的远比这些多得多了!”林间非眼中满是温和笑意,“想听我说说么?”

  “求之不得!”

  “我最看准的一个,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参加大比年纪最小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不声不响,遇到事情冷静周到得简直比官场老手还强;手法虽然嫩了一些,可一次胜过一次的见识和潜力实是我这些年仅见。有心历练,但我事务琐碎繁忙,跟在我身边进益不大;偏那孩子资质不是单专一事的,又不敢轻易放开他到六部。”

  望着林间非的眼色神情,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能让门生满天下的林相这般烦恼,如此人物我是定要见识见识的——是在扫花居吧?什么名字?”

  “镜叶——那孩子的名字是,秋原镜叶。”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中)



  扫花居。
  看着室内醉得东倒西歪躺成横七竖八的景象,青梵和林间非先是相顾愕然,随后都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随手招过一个小太监,林间非吩咐立刻准备醒酒汤之类送过来。擎云宫虽然规矩森严,但大宴的游园开始之后只要不是借酒撒疯杀人放火,普通的酒醉忘形都不算失仪。不过参加大朝大宴的朝臣都是久历宦场精明老练,就算不跟在皇帝身前,在这擎云宫之内还是时刻保持着小心谨慎,加上大宴允许宫中后妃和官眷出席,人们更是不敢乱了礼节。但对于眼前这几个初见天颜、第一次参与大朝大宴的年轻人,一旦驾前的规矩束缚一去自然是压力骤散心情舒展,又有佳肴美酒当前,果然是乐而忘形了。

  林间非微笑着摇摇头。宫里佳酿酒香醇厚,清甜畅口但后劲极大,不善饮者往往喝到酩酊大醉而不知其因,所以每当大宴都会早早备下醒酒之物。胤轩帝虽然宽容,但大宴结束时众臣的朝拜告退还是必须的礼节,身为宰相首辅林间非还是要看顾着这些年轻人的。见其中一个醉得较浅的喝了醒酒汤目光渐渐恢复清晰然后忙不迭地行礼,林间非笑着点一点头,“罢了。”目光在扫花居里转一圈,“秋原呢?又逃席了?”

  听出这位“酒量狭窄、三杯必倒”出了名的青年宰相言语中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意味,那官员忍笑答道,“回林相大人的话,是。”

  林间非对他强忍的笑意视而不见,只是转向青梵,“秋原镜叶是眼下朝中最年轻的从事官,十四岁考上的殿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少年人一点酒量也无,偏偏同事的几个又是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逃席,脚底抹油的本事确实练得极精——只是今天可惜不能给青梵引见了。”

  青梵笑一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倒也不难想象。”

  林间非正要反驳,却见门外和苏匆匆走进来,“林相大人,皇上宣您立刻过去。”

  林间非一怔,一边青梵却笑起来,“可是皇甫将军去见了皇上?”

  “正如柳太傅所言。”和苏向他欠一欠身,随后转向林间非,“皇后娘娘、毓亲王、王妃都已经到了水榭偏殿的烟波致爽斋,商飞白商大人也赶到驾前去了。”

  青梵重重拍两下林间非的肩膀,“你看,这份大礼你可是根本逃不掉!皇甫既然点了映萝公主做毓亲王驸马,帝后亲自赐婚,这主婚人的位置非你莫属——赶紧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见他言语动作没有丝毫要赶到胤轩帝驾前的意思,林间非不由有些奇怪。

  青梵笑一笑,“和总管。”

  “请柳太傅吩咐。”

  “若是皇帝陛下问起,就说我一会儿过去。”顿了一顿,“司冥殿下也在烟波致爽斋?”

  “是,靖王殿下一直都在陛下身边。”

  青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间非兄你赶快同和总管过去……我在苑里再走走,清静一会儿。”

  说着,便抬步向扫花居外走去。

  ※

  婚事、联姻、结亲,回到承安后似乎以这几个词接触的频率最高。

  国家的、个人的,别人的、自己的……一桩桩一件件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却是全部都在考虑着关系,计算着利益。大到两个国家的结盟,小到两个人的契合,最先考虑的是彼此利益的高低得失,是个人对于家族对于朝廷对于国家当尽的义务,而不是青年男女的爱慕心情。而所有关系到自己的,和从前经历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确实必须为一生计划考虑了。记忆里遥远的时光已经变得浅淡模糊,但是脑海中那一种炽热强烈的渴望却从未真正消失。刻骨铭心的不是曾经的偶像而是曾经的青春,一生一次的放纵和执着让那个二十四年其实并无遗憾——爱过,被爱过,努力过,也追求过。风司廷的喊叫质问似乎依然在耳边萦绕,身在其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滋味没有人会比自己体会得更深刻。所以才会被那一次喝问迷乱了心情,才会因为目睹那一份应有的完美完满而自伤自苦。

  婚姻,家,归属。

  苦笑一下,青梵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手,静静看着掌心上仿佛流动的月光。

  不是不明白风胥然步步紧逼的真实用意,只是正如自己告诉林间非的那样,心无所属,因此不愿让任何好女子为自己而委屈。因为曾经爱过,纵然只是初恋的酸涩,纵然只是单方面付出的执着,纵然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赌局,那种牵肠挂肚、那种坐卧不安、那种瞬息喜怒,还有那种因为心有所慕的青涩和幸福,都是记忆的铭心刻骨。两世为人加起来四十三遍寒暑,要让遇事习惯了沉静相对的自己再次动心乃至燃烧,真的很难。

  无关静心冷情,只是自己的心境,远非身体二十三岁的年轻。就像扫花居里那些年轻人的恣意欢乐乃至大醉忘形,绝不是自己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浮起温和的笑意。抬眼向水榭方向望去,却见面前倒映了漫天星光的湖面,心中更是开阔。青梵脸上微笑越发加深,从湖畔正坐着的石上站起,也不去循御花园中的大路,只顺着湖畔负了手慢慢踱步。夜风中传来花草的气息,也混合了一些淡淡的宫女官眷身上头上脂粉香气,清甜温软让人只觉十分的安闲舒适;加上头顶星光、身畔湖水,虽然身处繁华富贵极致的人间高处,青梵却感觉有一种十丈软红中的超然出尘,心情越发平静祥和,只盼这份宁静能如此一直长久下去。

  但,好景难长好梦易醒,看着突然扑到自己面前大吐特吐的少年,青梵只有无奈地感叹。

  出手如风地点了他两处穴道,见他迷蒙的目光顿时清明随后露出极度尴尬慌张直到恐惧的神情,青梵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用说,先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才是。” 放眼四周,随即带着少年向最近的一处建筑掠去。

  御花园中建筑出湖畔的水榭歌台一处外,其他的亭台楼阁规模都极小,最多也只容十数人同时起坐,却是正好应了大宴后游园的需要,三三两两分散苑内各处的建筑也不至于一大群人都聚到一起。苑中各处都有老练的宫监伺候,那流水坞的管事宫人见青梵带着一个步态踉跄的少年进来,连忙赶上去扶了少年,一边向青梵道,“太傅请安坐,奴婢立刻派人到传谟阁取衣服过来。”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取了从事官的官袍来就好,我的衣服么……”抬头向外喊一声,“写影!”

  月色紧身袍服的月写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青蓝宫监服色的青年男子。青梵向写影微笑颔首,随即转向他身后捧着托盘的宫监,“蓝衫,你穿这一身倒是很好。”

  “主上取笑了。”身为“承影七色”,蓝衫自然知道青梵言下之意,“下午听着调令从交曳巷赶进宫来伺候,还未来得及换下府中衣物。”

  “宫里伺候我的人可不少,写影,太小心了。”

  “主上久居在外,兀然回宫,写影怕多有不习惯不周到之处。”恭恭敬敬再行一个礼,月写影从蓝衫托着的盘子里取过“天水无岫”,“请主上更衣吧。”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一边看了身边坐着的少年一眼。见他方才见到突然出现的写影和蓝衫时那份惊疑之色已经转为了然,青梵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虽然天命者的身份以及道门种种的特殊关系让胤轩帝默认了自己在擎云宫出入布置自由的行事特权,但当着旁人身为朝臣基本的礼仪还是一定要遵守的。交曳巷的柳府是胤轩帝特意赐予他的住宅,他不在承安时都有胤轩帝派了宫人照顾并时时亲自过问情况,柳府伺候的下人穿了一身宫监服色完全合乎常理,少年想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疑惑尽去。只是,暼眼间突然发现少年半侧了脸且脸上满是晕红,青梵心中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起来。

  等写影和蓝衫替他换好袍服,传谟阁的小太监也赶了进来。向青梵行过礼,小太监这才走到少年面前道,“秋原大人,容奴婢为您更衣。”

  见秋原镜叶急急站起身来接过衣服,刚要脱了脏衣却猛然打住,然后向自己看了一眼,少年清秀斯文的面孔上带着微微的赧然,青梵了然地一笑,“一会儿在水榭见吧,秋原镜叶大人。”

  不等少年答话,青梵径自负着手步出流水坞,一出大门,已是忍不住的嘴角上翘。

  “主上的心情似乎非常好。”

  看着亦步亦趋的月写影,青梵又笑了一笑,随即顿住脚步,“怎么,写影觉得奇怪?”

  写影沉吟一下,静静地答道,“写影不明白……这是违反北洛朝廷国法律令的事情,也不合乎惯常的礼仪礼节,主上何以会如此欣喜?”

  青梵笑着,也不回头,“这就该问蓝衫了——蓝衫,我曾说过承安京中事务委你主管,凡有异事奇事无论大小都要了解熟悉,分类归档熟记在心,你可还记得这一句话?”

  “主上吩咐,蓝衫不敢有误。”

  “那么关于胤轩十五年最年轻的殿生,此刻承安京中最年轻的六部从事官员,宰相台传谟阁的得力人儿秋原镜叶,他的事情的全部记载,今天午夜我要在我的书案上看到。当然,这几年他做的诗文、写的策论、起草的奏议,一份也不能少。”

  ==================

  话到此处,我想很多东西应该让大家犯迷糊,或者有些暗示不清不楚……但是发现章节实在比较难分,姑且如此,秋原姐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且看下章分解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下)



  “太傅很看重秋原镜叶?”
  看了马车厢内对面的少年皇子一眼,青梵静静地笑了。“不错,我对秋原镜叶很感兴趣。”

  敏感地发觉他用词的微妙,风司冥夜一般的黑色眸子倏然光彩闪动,但随即低垂双目掩去其间全部光华。“他是胤轩十五年年纪最小的殿生,当时十五岁未满却能通过严格的大比文试。记得当年是以三国战和为题,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冷静而有见解,可惜许多地方因为不知实况而未免纸上谈兵,有些对方又过于优柔温软……”

  发现对面青梵靠着车厢壁板,闭起眼睛仿佛养神一般,风司冥猛然顿住,歇了片刻才轻轻喊道,“太傅!太傅!”

  “我听着呢——胤轩十五年大比,萨科敕会战四月结束,九月的时候你正好在京对不对?”

  “是,当时正是战事暂歇的那几个月,所以父皇才用了三国战和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作为文试策论的试题。虽然三国战事不绝,但父皇坚持大比不能因此而停,更不能为了防范奸细间谍而拒绝他国学子进入承安,所以那一年参加大比的试子数量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三成,竞争极是激烈,却也选到最多的实用人才。此刻想来,却是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胸襟胆魄。”

  “亚德兰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萨科敕会战……胤轩十四年到胤轩十五年四月,正是三国交战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陛下本来确实是打算大比暂停一次而改为北洛国内每年的年试推荐的。”青梵依然闭着双眼,淡淡笑道,“结果一轮大比下来,皇帝影部收获无数,就是连带着影阁也忙得人仰马翻。”

  风司冥闻言一惊,心底顿时明白:这场在三国战事间隙举行的北洛大比,被胤轩帝当成愿者上钩的陷阱,既除蠹虫又收人心,并昭示北洛的堂皇大度,竟是被利用得完全彻底。“太傅指点,司冥牢记在心。”

  “殿生的琼林御宴你也参加了吧?那时感觉秋原为人如何?”

  “虽然是殿生的最末一名,并且是因为他国试子不能在北洛为官才递补进入朝廷候用,但心气却极为平和,没有半点的怨怼不满和恃才傲物。那时就觉得这个最后一名的殿生确实有一副好的性情。”风司冥沉吟一下,然后才继续道,“秋原入官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宰相台、承六部司监做事。六部的一些老臣对那些事务不熟练又少年骄傲轻狂的从事官员素来不满,见他年纪幼小往往不自觉严求苛待,直把一个朝廷的从六品从事官当成奴婢小厮使唤。他也不生气不顶撞,只是努力做那些甚至根本不在他份内的事情。后来还是一次到林相面前交待事情,被林相看中了收在手下才不必再受那些冤枉气。传谟阁一处往来的到底是年轻朝臣居多,听说自那之后秋原就一直很得众人欣赏。”

  睁开眼睛,青梵幽深的眸里漾出深深的笑意,“司冥,你的功课确实做得不错。记得以前教过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在战场还能时时关注承安动静,非常好。”

  少年脸红了一红:言者无心,他原本不想如此迅速就将自己五年来的种种布置安排全部告诉青梵。虽然满心希望他发现自己的细密周全时对自己有所赞扬,但此刻被青梵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炫耀并要求他夸奖似的。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重新开口道,“秋原镜叶虽然很好,但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果骤然便让他担当大任,只怕别人不服,必然经历一番曲折——而这,很可能会折损了锋芒锐气,浪费了美质良才。”

  青梵点一点头,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少年所言果然无心,却是一字一句打在自己心里。以历练成全为名而撇下他一人在暗潮激流的擎云宫里,任他在艰苦危机的军营战场中挣扎求生,自己竟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对大鹏折翼、苍龙断角可能的担忧。或许是自己对他期许太高,或许是自己对他信心太强,亦或许是自己对自己的安排布置太过自负,但无论如何,此刻想来当初的这种托大实在是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动魄惊心阵阵寒战。唯一可以让自己庆幸的是,尽管危难重重,眼前的少年还是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生死关卡,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

  不过,这些……与秋原镜叶丝毫无关。

  “你想得很对,司冥。”将身子向车厢座椅上柔软舒适的垫子靠去,青梵微微眯起眼,“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将他最合情合理地带到众人眼前。不过首先,他必须通过考验……如果连最基本的测试都无法通过,我只能对林间非说抱歉了。”

  风司冥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是最放松最安闲的休憩姿态,少年变幻迅速的表情神色却没有一丝半点逃过他的眼睛。青梵心中深深地笑了,脸上却不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越加放松了身体,任凭马车带着自己向靖王府驶去。

  ※

  在风司冥的靖王府又喝了茶坐了片刻,等青梵回到交曳巷柳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过。

  府上的总管全方维早已吩咐下人准备了汤水,亲自引了青梵一直到主居室,这再一次才躬身行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替换衣服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吩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想到前夜第一次回府入浴时的那场“热闹”,青梵忍不住添了两句,“记着我的规矩,起居洗漱自有我惯用了的人服侍,府中仆从婢女非传唤不得入主屋内室、书房、练武厅三处。”

  极快地抬眼瞄了一眼静立在旁的月写影,全方维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小人遵命,大人。”

  “另,府中不当外客,一律称呼‘公子’。”

  “是的,公子。”

  “暂时没其他的事了,若无事,你可以下去了。”

  全方维退后一步行一个礼,“小人还有一事请公子示下,那两名侍婢和官人,公子意下当如何处置?”

  “既然府中奴仆签的都是死契,那便让他们在府里寻一份事做。能写能算的就让进帐房、外书房或是待客门厅,这些都是你管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

  “小人明白了,公子。”再次躬一躬身,全方维这才退出屋去,顺势将门掩上。

  青梵这才长长松一口气,随即脱了衣服丢给写影,将整个身子埋入又深又大的浴桶。

  “蓝衫已经把东西按着要求送来,主上现在就要过目么?”确定周围除了府上巡夜家丁再无人胡乱走动,写影静静问道。

  “你是说秋原镜叶的资料?如果蓝衫已经送来了,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习惯了影阁中人自阁主写影起到属下诸部每每跳窗而入,此刻目光暼见到主屋大门应声而开青梵心中忍不住一阵怪异。蓝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从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卷册递给写影,然后静静退到门边垂手侍立。

  影阁写录文书的纸张都是特制,因此浴中的青梵可以毫无顾忌伸手将写影递来的卷册抓在手里一页页迅速翻看。站在一边的写影见青梵越看脸色越是怪异,说欢喜不像欢喜,说恼怒不像恼怒,无可奈何又透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浅笑感叹,心上只觉一阵阵透着诡异的不安。

  果然,翻完最后一页将卷册“啪”地合起,青梵脸上流露出极其难得的兴奋表情;“哗啦”一声从浴桶中一站而起,一边伸手去取搭在架子上的大浴巾一边道,“写影,我们马上出发!”

  暼了一眼低眉垂眼沉默不语的蓝衫,月写影无奈地上前帮助青梵擦干头发,“主上想去秋原府上拜望,现在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早不早,再过一会儿就真的晚了。”接过青色长衫披在身上,青梵随手将头发绾起用发簪别住,“居然住在城南……地方好认么,蓝衫?”

  “若主上不嫌属下动作迟缓,蓝衫愿为主上引路。”

  ※

  承安京,四方平;中高墙,皇城禁;

  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

  这是承安小儿的民谣,唱的正是北洛国都承安的布局。中央皇城,皇城西北为宰相台传谟阁,并有在京官员府邸聚居的交曳巷、畅柳湖;皇城东面则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官员处置具体政务并按时按节入朝回报,取“紫气东来”之意。相对于北部的朝堂威严,承安京南部则是京城百姓最主要的聚居区,其中又以东南一片聚居密度最高。而西南城区则以市集酒楼闻名,大陆“四大名楼”之一的六合居就座落在西南区主街道百汇街和京城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交叉道口。西南城区有承安乃至北洛最大的丝、绸、茶、麻、香料、金银器以及书籍印刷品交易市场,靠近南门则是整个大陆最富盛名的“无遮集”。在“无遮集”上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国的货商,各国的商品特产几乎无所不有:西陵的宝石、东炎的骏马、北海离国的珍珠大贝、南方颖国的犀角象牙和珍奇花木……当然,各种百姓寻常生活使用的床榻坐具、凉席毛毡、锅碗瓢盆也是应有尽有。专有交易市场、“无遮集”加上每年冬季开放的粮食交易市场、冬春交际的种粮、幼苗交易市场,夏天的果蔬交易市场,承安不仅仅以北洛国都,更以最早、最大同时最活跃的商品交流集散地而闻名整个西云大陆。

  承安的南城集市,是胤轩帝按着柳青梵规划、在前代宰辅君雾臣一系列繁荣市贸措施的基础上,花费十年时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入市自由,买卖规矩,明码实价,公平竞争”的市场规范基本在常驻承安的商人心中确立,商家、百姓、北洛朝廷三方受惠得益,自然是良性循环越做越大。承安京向南的城区扩张几年中也是因此不断,连带着与之相接的东部居民区交接处相比于规划严整的承安京变得十分曲折复杂。此时已过午夜,南城区远处兀自有夜市灯火辉煌,青梵一行周身所处却是幽暗漆黑。望着身前步履轻捷的蓝衫,青梵不由感叹在陌生地界领路人的重要。

  蓝衫在小巷尽头一户低矮门檐的人家门口站定,低声道,“主上,是这里了。”

  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训练有加的目力早已清楚地看出这看似平常无奇的门户与周遭人家的不同。虽然是陋居贫巷,门前却清洁不染,石板用水冲得干干净净,门边两排野生的天然花草也有精心照顾的痕迹;门上的年画颜色已褪得几近于无,却依稀看得出山恬水静的怡然,而非寻常人家的喜庆求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秋原家风看来不错呢。”顿了一顿,“蓝衫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你阁主就好。”

  望着蓝色身影子月下兀然消失,青梵这才向写影微微一笑道,“今天又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回沿壁虫了。”

  月写影不答话,只是率先纵跃上墙。

  这是承安最常见的平民住家:类似四合院的建筑,三间瓦房围着不大的清凉庭院。院中一棵枞榕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如洗的月光投下斑驳影晕,显出一派自然安详。庭院大门朝南,西首厢房兀自亮着灯光,窗台映出两人侧身剪影。青梵和月写影对视一眼,“浮光掠影”身形展动,两人轻轻巧巧伏上最大的两根树枝,屏住呼吸静听。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削去了三司凌驾六部、不受宰相制约的特权。宰相受命帝王统领六部百官,比之于上可以直斥皇帝任免行事缺失,下可以自行罢黜官员调整政令的三司自然是要容易掌控得多。我总以为胤轩帝之前对三司的放权有很大的转移注意焦点的用意,此刻新政见行朝廷平稳,三司的职能自然应当随之有所变化。再加上柳青梵适时回到朝堂,自然是调整三司职权最好的时机。”尚不能分辨性别的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脆响亮。

  回答的声音略带了一些微微的沙哑,显得十分温和沉稳。“我没想到那么多……也许是因为柳太傅的缘故,三司的变动还有大司正的任命没有任何阻碍。之后的大朝就更加顺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众宣读了西陵使臣劭谌洛凯递上的国书,允许西陵使团进入国境。西陵使团主持是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随行的有镇国大将军、六王爷上方雅臣,还有上将军罗伦秀民等等。”

  “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罗伦秀民是这次蝴蝶谷会战之后西陵的最高主帅,难道不是和谈而是受降仪式?可是那应该是在边境就举行了的啊……第一大国的西陵不可能向我北洛称臣,念安帝刚刚登基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越说越转焦急,“西陵军事固然不强,经过这一战又是元气大伤,把国内少数的两个领军之将全部作为使臣派遣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向东炎挑衅么?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做的啊……”

  “挑衅?什么借刀杀人?”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蝴蝶谷大战北洛大获全胜,夺地取城占尽了上风。西陵又做出这么一副伏低姿态,三国均势眼看就要打破,东炎可能坐视不理么?西陵东炎并无国土接壤,就算是颖国等几个属国相连,两百年前风氏建立王朝这些属国与西陵的关系也疏远而独立,反是同我北洛更为亲近。东炎若发动攻击,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西陵有任何损伤,可是居中的我国却不能不反击还手。胤轩十四年开始至今四年的战事拖得西陵无比负累,我国情况虽好一些但国库也极是吃重,而东炎隔岸观火蓄势待发,这个实力对比太强烈了!”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清脆得仿佛鸟噪,“西陵做出这么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其实也是把和谈的条件一提再提,这次会战大胜倒显得无关轻重了。”

  窗外月写影闻言一凛,下意识转向青梵,却见他沉静的表情像是若有所思。感觉到写影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一点头,随后继续凝视那点灯光,眼中兴味却是越发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但是皇帝陛下不会任由西陵如此计算。大宴之上劭谌洛凯代念安帝道出求亲之意,柳太傅也循着陛下的授意给予回答。一首《佳人曲》‘倾国倾城’的赞语让陛下直接赐号风若璃‘倾城公主’,那一刻笔摇山河的风采……西陵不会忘记天命者存在的。”

  “柳青梵再卓绝,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音调陡然拔高,屋外的青梵和月写影都禁不住吓了一大跳,更不用说直面少年的人了。“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连续三个“若是我”,终于没有说得下去,声调中的郁闷气苦却是由此完全地流露出来。

  少年的苦闷引来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我们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真的如果,你又何苦隐身事外,我又何须涉身局内?如果西斯大神真的怜悯我姐弟二人,又怎么将我们丢到如此境地?可是镜叶,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分希望,这是进入承安京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该记得那时我们的窘境,面对国家大比的威严堂皇又是多么惶恐,可是你的话让我坚持下来。我知道你心中不甘,若是秋原佩兰可以将这个完好的无灾无病的身子换给你,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屋内沉默半晌,少年才带着隐隐的鼻音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害怕——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样幸运,无论林间非还是柳青梵,精明都是人所共知。若是因为我,因为我而让你遭受损害……”

  “不要说了!”坚定的制止住少年不自觉的臆想,“你是我弟弟,一母同胞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胤轩帝陛下虽然不能算是最宽厚仁和的君主,林相也不能说是最护短爱才的座师,但是镜叶你是最优秀的,只要他们知道你就绝不会错过……”

  “但是姐姐……”

  “相信我!”

  “可是……”

  屋中姐弟兀自争论说服不休,屋外突然一声高声喝问让两人心胆剧震欲裂——

  “秋原镜叶自然可以凭借才能入仕抵罪,可是秋原佩兰你想用什么说辞开脱你女扮男装参与北洛大比乃至朝政大局的欺君之罪呢?”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1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上)



  真正的惊恐不是六神无主慌张失措。
  秋原镜叶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刻心跳的停顿,鼻翼里气流骤然凝滞,耳膜轰响的同时听得清最细微的声音。张着口,瞪着眼,看一道青色身影慢慢进入视线,右手不由自主去抓自己的左手,却被触及皮肤那一刻指尖上的冰凉吓得猛然甩开。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说辞:所有的迫不得已,从出生到此刻的无奈遭遇,相依为命的姐弟亲情,为家国效力的坚定信念……总之,自最初的开始就为今天的情景不断准备的,一切可能博得同情、理解、宽容的故事和理由都在眼前飞闪而过。只是,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明明将这一刻应有的说辞都准备在心,可是真的事到临头,面对那双幽深沉静不见半丝波澜的眼睛,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主上。”月写影轻轻喊了一声。

  感到那两道锐利无匹的目光从自己脸上身上移开,秋原佩兰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从来不知道有人的目光可以蕴含如此深厚的压力,甚至比泰安大殿最高处射来的光芒更震慑心魄——急急抛开这个有些不敬的念头,强自定一定心神,随即转头去看身后的弟弟,却见半倚着床榻的少年一手按住胸口,脸色吓人的惨白。

  “主上。”月写影又轻喊了一声,一边拉过屋中唯一一张扶手靠椅放在青梵身后,“主上请坐。”

  淡淡扫过写影一眼,青梵幽深的眸子光芒一闪随即隐没,静静在那张靠椅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秋原佩兰身上,但这一次却收敛了其中刻意而为的冷冽威严。

  御苑水榭中的灯火辉煌自然比此刻小屋一灯如豆明亮得多,但许多时候过分的光明只会耀花了人的眼睛。除去了一身朝服冠带,青梵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布衣裙衫的少女有半分的男儿体貌。如姓名一般端庄周正的面容没有少女妙龄的娇憨明艳,却也不见丝毫男子的轩昂气宇;清秀眉目间流露着温和的书卷清气,淡然表情掩不住轮廓的精致——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子,扮装参试、入朝为官至今三年,满朝文武无一识破,一个个都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么?虽然宰相台从事官众多未必能一一把握根底,但旁人还可能因为接触不多而不明事实,怎么老练如林间非也会走了眼?

  北洛官制严格,无论地方还是朝廷职位任用,历选官员时身体状况都是其中极重要的一项;尤其边境重镇和宰相台两块,非身心俱佳、精力经验兼备者不得重用,这是朝廷历来的规矩。定期汇集在朝官员健康状况为帝王参考,本是太医院职责之一。想到这里,青梵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盯住正挣扎着想要开口的秋原佩兰。

  “大、人,柳、柳……柳太傅。”终于完整地吐出一个称谓,秋原佩兰心下反而镇定下来。两步走到青梵跪下,“民女秋原佩兰拜见太傅大人。”

  青梵点一点头,不答话,也不叫她起身。

  强按住心中忐忑,秋原佩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听闻太傅大人圣医国手,秋原佩兰斗胆请大人为家弟一展仁术。”

  虽然早知秋原姐弟处境遭遇,也知道两人如此冒险的根源,但听到秋原佩兰开口第一句就是为胞弟诊治先天之疾,青梵还是忍不住心中惊了一惊。见旁边床榻上斜倚着的少年脸上分明流露出的震惊和慌张,对比眼前少女平静而坚定的表情,青梵沉默半晌,这才不为人察觉地点一点头。

  精神高度紧绷的秋原佩兰顿时大喜,跪着的身子晃了两晃,这才重新稳住深深拜了一拜,随即抬头死死盯住青梵的眼睛。

  心中暗暗叹一口气,青梵站起身走到床边,“躺好,伸右手。”

  见秋原镜叶兀自呆呆看着自己,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直接探上他手腕脉搏。先天体弱加上类似小儿麻痹的病症,让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胞的姐姐小了许多,久居内室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更让人无法将他与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清脆声音联系起来。心中暗叹一声,诊完脉象又用内家真气探查了一遍,青梵放开了他的手,回头向秋原佩兰道,“无药可医,有法能治——但,我有条件。”

  “什么——”

  “请太傅大人吩咐。”不等秋原镜叶任何表示,少女已然在青梵面前再次跪下,“只要医治好镜叶,秋原佩兰愿为大人尽一切所能。”

  “姐姐不要!”

  淡淡笑一下,青梵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月华流洒室内,将面孔迎向清薄浅淡的月光,青梵负了手背对着姐弟二人,“女扮男装参考得中,在朝为官三载甚至称得上略有建树,对于庄严皇朝而言这绝不是美谈佳话。以严格肃然闻名大陆的北洛大比不允许出现任何弊事,而胤轩帝也不会允许英名沾染任何污点——你们,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身后两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青梵顿了一顿,“想要一个人消失,在任何一个皇帝看来,都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容易。只是,让一个人消失容易,但要同时掩没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存的一切痕迹却是大大的不易。没有动作不表示对你们行为的纵容,秋原镜叶,只要你用心想一想,就该知道你是最没有权力说‘不’的人。”

  “太傅大人!”秋原佩兰带着颤抖却不失坚定的声音急急响起,“不是镜叶!不是镜叶的错!当初是我太急躁太轻率,以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接触最好的医师给镜叶诊病……”

  “不是的姐姐!”

  听到身后少年发急的声音,青梵不为人察觉地微笑了,但笑容随即敛起。也不回头,“既然不能按着最简单的方法纠正,那么这个错误就要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的条件,秋原佩兰,你听清楚了么?”

  姐弟两人顿时怔住了。

  “今天的秋原镜叶还是宰相台的从事官,明天的秋原镜叶就将成为一统后的三司最年轻的执事司,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最喜爱最看重的门生。春夏相交风雨湿热不定之时,福祸悲喜起落未定之际,少年忐忑难免一场大病。但所谓病去泰来正是脱胎换骨,一扫以往缄默谨慎之风,以新锐之姿跻身朝堂大事要务,确证林间非、柳青梵识人不俗。”青梵淡淡笑着,语声却不含半分笑意,“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九皇子成年礼之时,秋原镜叶之胞姐秋原佩兰,以人品家世入选宫闱,为九皇子风司冥之皇子正妃。”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中)



  “这是惩罚?”
  收到月写影离开时那一暼带着怜悯和警告的眼神,秋原镜叶凝视秋原佩兰出去的屋门良久,才轻轻问道。只是,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肯定。

  青梵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中掏出薄薄的蓝皮卷册,“打开,念出来。”

  “靳西秋原氏,本风姓王族血脉,武德帝子孙,娶平民之女,自愿削去王籍隐身民间。宗容七年迁居秋望原,故以秋原为姓。秋原佩兰、秋原镜叶,胤轩元年十月生人。父秋原嫡系秋原平德,母秋原平德原配正妻、洛川王氏。王氏久无出,登四十生子,产后多病,四年而丧。秋原平德有宠妾杨氏,正妻丧而扶正,冷落嫡子,爱庶出儿女并委家业。胤轩五年,秋原镜叶大病三月,唯两长婢老奴伺候照应,病后再不能自然行走。胤轩十五年春,秋原平德庶长子谡平,因赌债,欲将秋原佩兰与同乡恶党为妾。秋原佩兰、镜叶姐弟于是逃家。七月,到承安,秋原佩兰假弟镜叶之名参与大比,得中殿生,入宰相台从事至今。”

  秋原镜叶越读脸色越是苍白得吓人,青梵却是微微冷笑,“还有后面的,读出来,大声。”

  “自入宰相台,行走六部司监。初抄卷宗、录方志,功不在大而极尽审慎细微之能。素少言寡语,凡有事不为人先。每逢部议,必以私折奏对,言辞蕴意皆合公道天心。为人性似温缓,遇事从容笃然,仿佛应对之策早已在胸。宰相林间非因见其能,胤轩十六年冬发宰相书调入传谟阁为六品从事。入阁后每有高明议论,而常怯,不善与人谈;公事一毕立归家庭,京中无结交,少从众游。故虽少年高第,并得宰相青睐,亦能不为人妒、不使人怒。”秋原镜叶顿了一顿,像是积聚起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以上种种,知姐为弟,弟为姐。”

  只听“啪”的轻轻一声,秋原镜叶手中卷册已然跌落在地。

  “私折奏对、应对之策早已在胸、每有高明议论——这些都是出自于你吧,秋原镜叶?借着抄录卷宗方志的机会,尽可能地了解朝局大政,别人视为磨砺打压的书记之职却是你求之不得。有秋原佩兰将朝中所见所闻、各部朝臣官员意向行事陈述于你,又能综观大局体察天意民心,纵有空想之嫌别人也只会当是少年一时的无知轻浮。”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让秋原镜叶忍不住微微发抖,“虽然明知道危险无比还是要一意而行,或者说不断欺骗秋原佩兰也欺骗自己只要万事小心就不会有马脚破绽,甚至对被识破身份怀抱期待——秋原镜叶,胆大妄为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行为,你根本是在玩弄塔尔的黑羽!”

  主掌着死亡和虚空的塔尔虚幻无形,却会在人之将死时派出食腐的鸱鸟作为警告。任何对塔尔使者不敬的人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更不用说将它们的翎羽作为戏耍的玩具。听到秋原镜叶呼吸愈发急促,少年惨白的面色似乎已经听到噬魂御鸟的长鸣,青梵缓了缓语气,“不要说什么惩罚。以你的聪明,不需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可是姐姐不知道!你让她以为你欣赏我们,你会保护我们,你会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切!”秋原镜叶突然爆发出来,“你治好我,让我成为朝堂的新宠,让最年轻有为的殿生的故事从谎言变为彻底的事实,你甚至可以让姐姐成为所有人羡慕嫉妒的九皇子正妃——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在朝廷建立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只是因为通过我们可以让你的目的最快达到才选上了我……”

  “一、点、不、错!”

  干脆剪绝的回答让少年顿时一呆,青梵冷笑一声,“但是秋原佩兰的想法同样一点不错。我欣赏你们姐弟两个,甚至可以说我喜欢你们姐弟两个,非常喜欢。不过,那是在我见到你——秋原镜叶之前。现在我庆幸的是只有一半期待变成了失望,而另一半则是让我超乎预计的满意。”逼近两步,见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青梵嘴角顿时扬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你知道吗,秋原镜叶?头脑心机和手中实际能力不相符合的人总是死得最快。和秋原佩兰相比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向家人发脾气耍无赖的小孩子,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聪明的想法,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只会给人拖后腿添乱。”

  “我……”

  “不服气么?你且问问自己,自三年前决定参加大比之日起,你向秋原佩兰说了几次害怕,几回后悔?!”见少年顿时惊悚,随即黯淡了脸色,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平日处世谋生固然多有限制,但大比却从没有哪一条规则声明如此之人不得参考。想我北洛大比自前代君氏宰辅改革规程闻名大陆,到你已举办一十五届,大比第一条公平诚信的原则远不仅仅只是大比的规则而已。铤而走险,有多少是情势所逼,有多少是自卑作祟,我想你
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秋原佩兰是个好姐姐,对你一味的宽纵包容,危难时不顾累赘带着你出逃,情急下顶替你的名字参考。女扮男装为官三载,一边小心从事一边寻医问药,把两个人的恐惧一肩担起,还不断设想准备一旦事发如何保全你的种种。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其实不分长幼先后,为什么是女子的佩兰来保护你?难道只是因为那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先后差别?难道是姐姐就该为弟弟做到这样的一切?”

  “我、我、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又不能走路,连最开头几本书都是佩兰在家塾里听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教给我。没有母亲,她便是母亲;没有父亲,她便是父亲——她从来就不止是我姐姐。”

  “不止是姐姐……便可以任意依靠么?”

  “我没有!我没有……”少年强烈的情绪在脱口而出的一句后便瞬间消退,头一直低垂到胸口,“是我在依靠她,是我在告诉自己我比她聪明比她有见识,是我在告诉自己她今日传谟阁中成就全是我每日分析指点的功劳——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根本无法行动的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她的累赘不是她的包袱……”

  沉默片刻,青梵摇头轻声道,“秋原镜叶你还没有明白吗?且不说你的自卑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你比不上秋原佩兰的地方,根本就不在这里。”

  秋原镜叶猛然抬起头。

  “三思而后行,行则必坚,方能有所达。”青梵淡淡地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为穷窘所惑,不因富贵而迷。一旦决定就无悔无惑的信念,面对超出承担能力的重压时绝不放弃的坚忍,你不及她太多。朝堂,对于心性与头脑、野心与实力恰成反比的你来说远比秋原佩兰更为危险,而你,知道这个事实。”

  屋中一片寂静。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还愿意……”

  良久,秋原镜叶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迟疑不定的声音打破一屋压抑的死寂。

  “心性,可以磨砺培养;而天才,可遇不可求。”见少年眼中怀疑神色,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林间非对你期望甚厚,我也不想轻易毁去好友可能的良辅。”

  “那姐姐……秋原镜叶可以发誓为您做能做的一切,请大人千万放过姐姐!”

  凝视着少年满怀期望和请求的眼眸,青梵半晌才静静开口,“我从来不轻易决定什么,镜叶。”

  少年身子一震,顿时无力地垂下头。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柳青梵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他门下弟子、前途安危紧密相连的身份,但同样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必须侍奉如父、对其决定不得轻易违背之人。“是……但后宫之中……”

  “现在只是靖王府而已。”

  秋原镜叶忍不住抬起头,却见青梵淡淡笑着,“‘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这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镜叶,从现在开始,你无需对我隐瞒自己的野心——你成功的那天,野心,将被称为雄心壮志。”

  “可是我不能……”

  “我说过,现在我只对佩兰超乎预计的满意。只是,虽然从个人的个性才能上她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要求……如果你真的为这个唯一的姐姐着想,为了她的安危,为了她的将来,你会达成你的野心或者说是理想的。话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不是么?”

  “……是,镜叶明白了。”

  “好。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调养,五天后我来为你打通双腿封闭的经脉。再半个月后你要完成和佩兰的交换,好时时跟在我身边。”顿一顿,青梵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只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确实不负林间非所望,否则,我会毫不留情除去任何对北洛声名不利的因素——你,懂了么?”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下)



  “为什么?”
  微微掀了掀眼皮,青梵继续手下金针不停遍刺秋原镜叶周身大穴。“什么为什么?”

  “念安帝的心意……说是要两国重订通商协议,但和谈尚未开始便对北洛开放边境;使节团距离承安还有足足十天路程,西陵常在北洛的巨商都会集到了京城。如果说以上将出使的人员安排有重利相诱借刀杀人之嫌,但如此刻这般一来若是北洛再起刀兵西陵也将受到牵连,反而是将西陵也放到了东炎的对立面。”

  “佩兰的信息果然十分灵通哪。”不对少年的议论作任何评价,青梵只是淡淡笑着,“所谓‘心思如发’便当是佩兰这个样子。因为处处小心不敢有半丝懈怠,才能审慎知微不露丝毫破绽。若是心有他物,只放眼云天之外,眼前一叶飘零的早秋讯息便不会注意到了。”

  秋原镜叶身子微微一僵,“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西陵北洛两国君王既是以公主许嫁,自然郑重庄严不能有半点儿戏。虽然当年君离尘为三国百姓争取了五十年暂息刀兵的和平,但三大国自并立以来两百余年未曾有过真正的深入往来,更不用说联姻结亲了。”将最后一枚金针起出,青梵缓缓舒一口气,将药箱丢给写影收拾,这才在扶手靠椅上坐倒,“大宴上那两首曲子你也听佩兰念过,怎么就犯了糊涂?”

  “因为……因为镜叶感觉,念安帝那首《慕离歌》,并非为他自己所制。”

  幽深黑眸里光华闪动两下,“何以见得?”

  “纵是倾慕爱恋至深,一国之主也不会用‘妄人’自称。擎云宫中幽居帝子,虽同是大神子孙,但北洛风氏到底享国日短,同漫漫千年的神之西陵相比起来在这一点上的高低无人不知。一篇短歌用了数处古语,虽然神之语言知者甚少,但他刻意选用了音形义都极为接近的词语,就算没有经过神殿祭司的学习也可以懂得其中的含义。因而歌曲字面尽是自谦自贬,其实内中深藏倨傲——西陵素来以历史悠久自傲于大陆,念安帝既继大统,虽战败,大国风度、人君矜持半点不失……他以爱提丝嫡系子孙之尊,又是西陵全部世家贵胄所推崇,若是迎娶北洛公主为后,其间的滔天波澜只怕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能幸免吧?”

  “那在镜叶看来,念安帝此举是为谁求亲?”青梵淡淡笑着,似乎全然的漫不经心。

  “必是为此次使节团的主持,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少年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忍不住的兴奋,“两国朝堂皆知,在争夺中失败的西陵前帝五皇子上方无忌当为和谈会盟之质子。但,上方无忌不仅仅是西陵成治帝最宠爱的皇子,更是念安帝稳定朝局的关键人物、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最诚心守护的兄长。无论出身、地位、利害,上方无忌都是最好的联姻人选。尤其倾城公主为我北洛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的公主,帝后必然不舍她远嫁他国——念安帝歌中‘在水一侧’之句,想必也有此一层含义。”

  “嗯”了一声,青梵顺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几张纸片,也不看,只是拿在手里不住把玩。

  “西陵吉昌公主,虽有尊号,到底是普通嫔妃的女儿。但此刻按着大陆惯例作为战败方的献礼呈上,却同样是牵动到两国结盟的关键。念安帝国书中所言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桩,通婚涉及到的范围最广、人数最众,影响也必最为强烈。各国门户不开,按旧例他国女子不能为正妻,他国男子不能入户籍,极伤人情天伦,念安帝此举必得两国百姓欢心。在此下条件下提出许嫁公主,则公主必然为皇子正妃,如此方能显两国诚意,安定并引导百姓之心。”

  直到这里,守在一边等候青梵回话的月写影这才听出秋原镜叶拐弯抹角迂吁曲折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听青梵冷笑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岂一夕之功?念安帝真想要这个空头名声,北洛自是给他不妨;但单凭通婚之法便想以此混乱我宗族血脉传统、动摇我政令大计,你也未必把上方未神看得太简单了!为质北洛,上方无忌的后代自然与大郑宫绝缘;吉昌远嫁,她的子孙也不会登上崇安殿的宝座——北洛短时自然经不起任何风波,但西陵,比北洛更脆弱。没有这样的认知,上方未神岂能轻易将皇子公主送来?些许个人的私心,在国家大业前又能有什么力量?”

  秋原镜叶心中大寒,本来看着青梵的眼睛也早已转到别处,双手下意识地握拳、抠紧。

  “但,九殿下是我唯一尽心传授的学生,更是我视如骨血同胞之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在天家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纵衡时局同时周全一己私爱。镜叶,我知你心中为何不满,但你可曾注意到佩兰的心情?”

  飘移游散的目光陡然聚起,秋原镜叶不敢相信地瞪视青梵。

  若非柳青梵再三警告打通经脉三日之内不得有半分移动,若非为了尽快完全彻底地恢复而将下身固定在软榻,自己定会直冲出屋抓住在正小院里煎药的秋原佩兰狠命地摇——

  那是赫赫军威的“冥王”,那是举朝唯一的“靖宁亲王”,那是“天命者”认定的万世之帝啊!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代表了无边的危险和恐怖;那用鲜血沉淀的一身玄色,是连灵魂都可以吞噬的虚空之色啊!

  几日苦思,终于想到西陵北洛两国联姻的人选关键——除了风司冥,胤轩帝已无其他未曾大婚的皇子。本是欣喜若狂急于将唯一的姐姐拖离皇权争夺的激流漩涡,将她同那个高高在上绝不能给她平安幸福的皇子永远隔离,但此刻眼前青衣男子淡淡一声问,却仿佛晴天霹雳。

  这真的是真的吗?

  姐姐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那真的是她选定的幸福吗?

  而我,现在到底又该怎么办呢……

  望着少年脸上错愕、惊疑、迷惘、无措……等等等等变幻异常快速的丰富表情,青梵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流露出自然舒展的宽和笑容。短短数天,已经看惯了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孔纵然紧张畏惧也强自掩饰支撑的表情,这一刻完全的天然纯真让自己倍感愉快和轻松。再聪明天才、具备惊人政治头脑和眼光,秋原镜叶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多一点的少年,对男女微妙情感更无任何接触感受,此刻的懵懂无知实在是自然之极。想到日前靖王府上旁敲侧击,少年绝色的面庞上骤然流露出的青涩无措,青梵忍不住又是一抹微笑。

  也许,在感情这一方面,少女确实要敏感且早熟得多。

  沉稳自持如秋原佩兰,情窦初开之际的那份甜蜜和羞涩虽然死死藏在矜持守礼的外表之下,但大宴最后看向风司冥目光中蕴含的朦胧情意却是根本无法瞒过自己。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向秋原姐弟提出那般条件要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真要为心爱的孩子选妃的话,秋原佩兰将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其中多少曲折缘由,此刻尚不能对眼前爱姐护姐的少年一一明说。

  “你……不,您,连这都考虑了么?”

  “一开始就已经说了,佩兰是我欣赏的人、我喜欢的人。而对于我喜欢我欣赏的人物……”青梵笑着,幽深的眸子里闪出令秋原镜叶忍不住屏息凝神的眩目光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害!”

  (为什么这一句让我自己都抖成这样?明明我的意思是……都是被重华宝贝闹得,你的亲娘我内心正在激烈斗争要不要让你出来。虽然已经决意将你的“死活”丢给众位大人们,可是究竟要不要让你出来、让你出来的话给你多少戏份还是一个大问题……团团转中……)

  

  




第四十九章 主雅客来勤(上)



  “太傅对秋原镜叶……似乎太严厉了。”
  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弥漫书房,风司冥透过茶杯轻袅的雾气静静凝视着书案后搁笔沉吟的青衣男子,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在交曳巷柳府的客厅同一行朝臣官员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有管家跑出来道一声“大人才从传谟阁下来,传话说今日不见客”,那个时候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率先同众人告辞了出来,果然见青梵影卫之一的柳残影静静等在街角。

  “梵影之柳残影。主上在草亭街,殿下请随我来。”

  青梵的影卫,或许比胤轩帝的影卫更强劲——被柳残影带得如风疾行,风司冥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如此一来,就算胤轩帝派了再多的影卫暗使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见得能轻易赶上。见惯了常在青梵身边的月写影等影卫的谨慎周全,只当是柳残影刻意威慑众人;他可不知柳残影生性好强又桀傲不羁,仗着一身傲人武艺,便是大白天也敢在人流热闹的京城踏着他人屋顶一路窜行。

  “自扰居”,和自己内室条幅一般字体的三个大字,让风司冥瞬间确定了这座深藏不显的内院是何人所居。见柳残影在院门前仔细整了整衣冠这才轻扣门环,风司冥不由微微好笑,却也立即检查了自己的服饰仪容。两人刚刚收拾整齐,月写影已从内里打开院门。看到风司冥时像是微微怔了一怔,随即颔首行礼,“公子在书斋里与秋原公子说话,九公子还请在客厅稍等。”

  秋原公子……是秋原镜叶吧。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自从十日前柳青梵在澹宁宫当着众皇子、重臣的面要求胤轩帝允许秋原镜叶参与所有内外朝议,这个十五岁未满就得中殿生入朝为官的少年俨然成为京师上下所有人眼中的朝廷新宠、街头巷尾交相议论的对象。毕竟身为太傅、更主持过北洛大比的柳青梵,还是第一次正式收纳门生——对于这个行动隐藏的信息,朝堂上下有心之人自然是多方揣测,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时时乱猜。但青梵安之若素,几日从宰相台传谟阁下来就闭门谢客,完全不给众人任何的提示,却是让众人更加好奇。此刻听到秋原镜叶也在这里,风司冥虽不感意外,心头却有些微微的异样。

  只是方走到无雨无晴斋的门口——

  “我跟你说过几遍了?!乱世固用重典,太平之世又岂能随意宽纵?此例关键是矫前朝宽放之弊,振作国法朝纲,因此非暴雨疾风之势不能奏效。夺权、夺利,削官绅之权利以惠百姓,富国家——此一人负当朝铁笔之攻讦而振天下,怎能以‘暴君’二字轻易评论?秋原镜叶,所谓帝王心术绝非你所想那般只是权谋计算制衡百官,不在其位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以一人担负天下的重压!记住我的话,面对一个真正知晓自己君主身份的帝王,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先生,镜叶知错了……”

  “回去将《异国史录》从头到尾细细看三遍,然后回来跟我说话!”

  第一次知道在承安永远温雅平和的柳太傅居然会对一个同朝的正式官员、一个入了门的弱质学生这般声色俱厉,风司冥对那个虽然垂着头掩饰苍白脸色,身板却依然挺得笔直的少年投去深深一瞥,随即举步踏入书房。青梵正站在书案之后,见他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随即便收回目光。风司冥也不多话,只是在窗前一张宽背扶手短榻上坐下,自然地顺着青梵的目光看向书案一角。只见案角由浅到深的红皮书册累叠了一尺多高,最上一本深红色的掀开了两张书页,在被清风轻轻拂动。

  和《四家纵论》一样,《异国史录》也是当年藏书殿里青梵亲自教导皇子们学习的内容。但与《四家纵论》内容侧重治国思想和手段不同的是,《异国史录》是一个又一个具体故事——完整、周全、连续自然,前后七千年的漫延发展,仿佛真有那样一个异国存在于世人不知的异界。最初青梵只是挑拣些零碎片段举例引导,却被常常到藏书殿旁听讲学的胤轩帝发现其中多有关联,青梵这才将数年整理出的部分手稿上呈;从此藏书殿和国史馆的执事官员便多了一份工作,便是将青梵教导皇子的所有手稿和讲授内容一一录出。《异国史录》洋洋洒洒将近百卷,直到胤轩十三年青梵离宫之前才完工,仅有的完整两套便在擎云宫藏书殿里,一直没有向外流传。青梵书案上的《异国史录》显然是他最初的手稿,却是一样当作了指点学生的教材。

  月写影亲自端了茶水进来,给风司冥奉上茶,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去。风司冥端了茶杯,直等到茶香弥散了整个书斋仍然不见青梵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玉不琢不成器,以他那种张扬不知收敛的性子,在朝廷上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青梵扯一扯嘴角,“太聪明,就免不了太自信。处处自以为是,看了两本史书读了两章御制就觉得揣摩透了皇帝的性子——骄傲,骄傲,古往今来为少年轻狂自以为是的骄傲丧命的有多少!”

  风司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了头不答话:几年来身在战场,和秋原镜叶接触不多,但这位承安京中最年轻的从事官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然称不上“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忠实信奉者,秋原镜叶行走宰相台的谨慎谦恭却是朝中人所共知;就算这几日针对着三司事务在御前多有惊人言语,但在平日依然是小心安静,丝毫未显半分“新贵”的骄持特性。此刻听青梵口中低声咒骂,心中实在是忍不住一阵阵惊讶和怪异。

  记忆中藏书殿里青梵对皇子和侍读素来宽和,读书议事一向以引导为主,除了秋肃殿里对自己或可能声色稍疾,温雅平和的青衣太傅形象早在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动摇。青梵身负上乘武艺却不喜动武,也不多教自己武功,唯有养气功夫是时时督促着自己锻炼的。此刻这般喜怒外露的神情……风司冥淡淡叹一口气,将茶杯搁在几上,“太傅近日如此急躁,是为西陵使团将到承安么?”

  像是猛然被惊醒,青梵目光一下子盯到风司冥身上,“你来了……说什么?”

  风司冥闻言也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方才青梵竟是在出神。“西陵使团已到子初江头,太傅是在为此事担心吗?”

  回过神来的青梵轻轻摇一摇头,凝视了案上书卷片刻,伸手将翻开的两页合起,然后才转向少年微微一笑,“西陵使团那边有三皇子全权负责,我很放心——你来了正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你要在他们未到的这几日记熟。”从书案后走出一直到风司冥面前,修长的手指拈着薄薄的几页纸递给他,“上方无忌是大陆知名的才子,也是西陵最高祭司的正统继承人,身份极是特殊。不想在文才以外的地方被你三皇兄比下去,这几日你要花的功夫可是不少。”

  风司冥接过纸片,拿在手里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双如夜的眸子只是盯住青梵,“太傅,有什么事情是司冥不能知道……或不方便让司冥知道的么?”

  青梵身子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一震,随即脸上渐渐流露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司冥,我没有什么事,是你不能知道的。”顿了一顿,脸上笑容愈发加深,“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确实为西陵使团的到来忧心——北洛的新政进行得太快,许多地方、许多疏漏都急需弥补。”

  “但是现在的西陵……没有这个实力针对那些发起攻击。”

  “可是司冥,同样不要忘记,你所说过的……最大的对手。”青梵笑了一笑,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念安帝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要把消息传递到兕宁的绯焰宫就可以作壁上观静待结果了。西陵王族内部虽多有压轧,但对于确立权威的帝王宗族都是无条件臣服支持的;上方无忌也好,上方雅臣也好,对于西陵的忠心不需要怀疑……而我,不想再给上方未神制造背后混乱的任何机会。”

  心念闪过,风司冥点一点头,“太傅对秋原镜叶的调教,也是为了这个?”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那一天在秋原府上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当时我就知道满朝上下,年轻一代中惟有他一人将来可能担当大任。藉着新政太多寒门出身的士子进入官场,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固然敢作敢为,为人处事到底失之沉稳;加上新政下帝心的一味推动,早是造成老臣旧吏的不满,立到了他们的攻击范围内。若再不加调整纠正,朝堂内部先起倾轧,得利的绝不是王朝和百姓。秋原镜叶对权力有着天生的敏感,更能清楚地看到左右朝政大局的真正力量;而年轻朝气、未经历打击磨难、性情骄傲而极尽自尊,这些都让他具备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领导源出六部执事从事的青年朝臣,彻底扭转那种放肆无忌的风气。只是他对官场、对帝王心术所知太少,惟恐他自恃聪明乱言乱行,才不得不时时严辞相对。”青梵微笑了一下,“若是司冥觉得我太过严厉,那我便缓和一些吧。”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面红过耳。低垂了头,手上两张薄纸反复搓揉,良久才嗫声道,“司冥不知太傅用心深远,方才真是……”

  “其实,收秋原镜叶为门徒,是我回承安以前就有的决定。”见风司冥脸上惊愕表情,青梵淡淡笑着,伸手将风司冥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泼去,重新斟了一杯递在他手里。“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弟子,知识的本身没有限制。任何的独占……对其他人来都说太不公平。”

  是不想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危险吧……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一口茶水。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会有许多的年轻人进入朝堂。对于他们这只是梦想的开始,而这一路上他们必然需要足够的指导和帮助。司冥,作为我最出色的学生,你会自然成为他们瞩目并追随的对象——做好准备,这很重要。”

  “是。”

  “战后和谈的结果必然是两国会盟,东炎便想要从中破坏一时也无法插手;但北洛与西陵联姻,东炎不会坐视不理。但再送一位公主过来,我不以为那会是御华焰的风格。”青梵沉吟一下,“北洛大比一向不禁别国学子参试。今年文试西陵士子一定非常多,而武试的部分……武试的部分由你主持,我想要说服胤轩帝这不会很困难。”

  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顿时闪出一道光彩,“我可以?”

  “你可以——你是大陆声威赫赫的‘冥王’,你是所有武者战士心目中不败的神。司冥,只有你可以。”轻轻拍一拍少年的肩头,青梵露出由衷的微笑,“我知道、我相信,没有人会做得比你更好。”

  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何况来自于虽然宽容却很少出言赞扬的柳青梵?风司冥微微扬起头,只见那平和温雅的眉眼间尽是笑意,映着斜入窗棂的阳光焕发出异常的光彩。澹宁宫中言辞如锋的犀利不复存在,传谟阁里指挥号令的威严一扫而空——褪下了面具一般清淡自持的笑容,那份无拘无束的挥洒让柳青梵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尽显生动。猛然意识到那双光彩流转的含笑眸子一直凝视着自己,少年顿时慌乱地转开眼睛,却直直撞上另一双笑意盈然的眼睛——

  “呀,公子有客在哪!是凝雪来得不巧了。”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2

第四十九章 主雅客来勤(下)



  一身粉色长裙的徐凝雪笑吟吟地踏入无雨无晴斋,一双精亮锐利的眼睛在屋中两人身上打一个转,随即掩口娇笑,“凝雪真是来得不巧了。这么温暖舒适的下午只合适读书闲谈,我来了可真是大煞这自扰居的风景。”
  风司冥呆怔之间,青梵已然笑着站起相迎,“常言‘他乡遇故知’为人生大喜,这么说的人定是从未有过故知乃是债主的经历。”

  “‘他乡遇故知’——公子心中何处才是故乡呢?”见青梵脸上变色,徐凝雪却是笑容依然,侧身向风司冥行个半礼,“九公子,前日您托三殿下转交的东西已经收到,凝雪在这里拜谢了。”

  虽然不是西陵的神道至尊,身为北洛皇子也不能对王朝祭司失却半点礼数。风司冥连忙起身还礼,“此为份内之事,举手之劳,大祭司多礼了。”

  青梵已经坐到书案之后,脸上恢复了一贯清浅微笑的表情,向徐凝雪淡淡笑道,“凝雪小姐,千金堂的药物财力周转……有问题么?”

  乍听到“千金堂”三个字,风司冥不由顿时一呆:在昊阳山上的一个月,他早知千金堂是道门名下产业,一向由青梵主持经营,却不知几时和祈年殿大祭司扯上了关系。转头看向青梵,嘴张一张刚想说话,青梵已然抢先开口,“司冥你且坐着,别着急走。”随即转向徐凝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依言重新坐回短榻的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徐凝雪收敛起满脸的笑意,正色道,“有千金堂的背后支持,各处的神社医馆倒是无需担心。只是学堂一块,为的少有学人士子愿到那些穷乡僻壤做一小小塾师,正是十分的为难。凝雪来问公子主意,是不是要多付课金,引那些读书人去神社的学堂?”

  “真正贫寒之乡,为求生计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不需提高课金。凝雪自己也知道此事关乎长远大计,万不可操之太急,尤其起步之初总要耐心一些才是。”青梵微微一笑,随手抽出案头一册书卷,“短时间内能有几个学堂办起来就办几个吧,顺便让那些因为家境生计而舍身入神社的修行僧也跟着读书,这样三四年后便有足够的可以各处调任的教师了。”

  “公子的意思是……”

  “按着规定,未获得神社主持资格的末级修行僧必须服从上一级神殿的调任要求。这些修行僧平时多是读的神道典籍,现在便把《通考策》、《四家纵论》之类的也适当地加一些进去。神殿从未有过这一方面的规定,那些普通的神社祭司也不能有任何反对。这样就算是神社的学堂也不一定都只收希望成为修行僧的学生,想来人们也会因此而更乐意将孩子送到学堂去吧。”

  徐凝雪微微一笑,“公子考虑得周全,是凝雪没有想到的。”

  “另外,只有千金堂一家供应各处神社,未免吃力。等基本的形制确定下来后可以尝试与其他的商会联络,具体的关节部分由千金堂出面交涉也是可以的。”

  北洛推行重农兴商富国强兵政策多年,又是门户开放,境内商会行会自然极是发达,单是承安京内便由各行业的数家大型商会。被青梵一言提醒,徐凝雪顿时肃然,“是,凝雪明白了。”

  “神殿大祭司之职,主要探看王朝的国运天时。凝雪既然时时观看星辰天宇,不妨常与天文台、钦天监走动。”见女子美丽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青梵微笑缓缓加深,“丰足之年于丰足之地,以神社名义、民仓形式收购农家余粮。三年内可用陈粮,以平价货贷商贩,亦可与周边附属小国神殿神社做通关交往之凭证。”

  “就算年岁不佳,仓储陈粮之外也可利用商会之力从他国买入足够粮食,确保我北洛百姓无人受冻饿饥馁之苦。”徐凝雪目光灼灼,“粮食之外,药物、布匹、石炭之类皆可酌情储备,以在非常之时协调物价,抑制私人商会投机而危害百姓的行为。”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天时之外,尚有地利、水文、海事等等,这些朝廷官方不能一一照顾周全的地方细节,各地的神社要留心查看——大神的光辉要照耀到他的每一位子民身上,这是身为祭司应尽的职责,也是同为大神子民的我们必须要履行的对同胞手足的承诺。”

  身为女子,徐凝雪对神殿传统的任何改变都要付出更多的心力。用最光明堂皇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那些头脑死板的神殿神社祭司主持,往往是最令她感到艰难的事情。青梵自然了解她的辛苦,轻轻淡淡的两句顿时让徐凝雪喜动颜色。“公子此言正是令旁人无话可说,凝雪拜谢了。”说着向青梵深深一礼。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心如明镜,看向徐凝雪的目光由陌生敬畏更多了两分钦服。他初见徐凝雪是在胤轩十一年正式拜入祈年殿的祭典上,那时年纪幼小只觉得一身祭司袍服的女子分外庄严;之后所有的交集都是带兵出征,徐凝雪以祈年殿北洛最高祭司的身份为国家祈福,为兵士祈福;而这次回到承安,先是迁居礼再是大朝,每一次见徐凝雪也都是极度威严庄重的场合。今日乍见徐凝雪一身粉色裙装便服,巧笑宜然风姿妩媚,少年心中大惊大骇,随后便被她同青梵一席讨论彻底震动了心神。

  北洛并非一个神道至尊的国家,除了风氏王族信奉的始祖神斯托瓦姆,各地各族尚有各自信奉的始祖神。因为风氏王朝在信仰上宽容自由不求同一,北洛唯一的共神就只有创世大神西蒙伊斯。而西斯大神在人世间只有祈国摩阳山大神殿一处确实的行在,因此北洛祈年殿只能以皇族祭司的身份传达神谕,而不能像西陵金裟殿祭司那样直接代表爱提丝神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来说,北洛的教宗势力相对就显得异常的分散而衰弱。而以女子身份继位最高祭司,凭一个人的努力试图绾结起民众信仰的力量,确实地关心并改变着北洛百姓生活……风司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祭典上青梵会指着她对自己说:“仔细看好了,这将是一个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个彻底改变北洛教宗命运的女子。”因为,这不仅仅是青梵有意的襄助,更是这个女子从未改变的理想。

  “……安排在大牌楼街的神宫别院。对于上方无忌,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

  “暂时没有了。西陵使节团中两位亲王身份特殊,普通的驿馆自然不适合,由你安排在神宫别院那是再好不过。”青梵淡淡答道,风司冥顿时感觉到他的目光,随即迎了过去。只见青梵微微一笑,“另外的,就是凝雪要派一个合适的孩子跟在九殿下身边。”

  “为什么……”风司冥话还未完全出口,徐凝雪已躬身应道,“请公子放心。殿下的随侍宫人水涵,这几年时常到祈年殿礼拜祈福,祭司所用的神之语言已经基本掌握。水涵既是宫人出身,只需两天时间凝雪可以教导他学会各种教宗礼仪——此后只要殿下将他带在身边,西陵使团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一方面为难殿下。”

  青梵微笑颔首,“那么,劳烦凝雪了。”

  “是凝雪份内之事。”说着,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殿下有一位极好的随侍——不比和苏和总管相差几分呢。”

  接收到她言下含义,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立即站起深深一礼,“司冥多谢大祭司。”

  “啊,殿下的大礼我可受不起!打扰了公子和殿下这么久,凝雪真是该死了——公子既无他事,凝雪这就告辞了。”轻笑着行礼,粉色俏影便如出现时一般翩然而去。

  静静看着徐凝雪身影消失,青梵这才张口唤回兀自出神的少年,微微笑着,“好了,现在我们来细细说一说,祈年神殿和即将到来的西陵使节团的关系。”

  ============

  眉毛被老板宣召中,公差中,电脑白痴居然能够自己捉摸出三级代理怎么设置爬上网来,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上)



  
  胤轩十八年四月初二。

  春景仲暮相交,北洛国都承安正当草长莺飞,暖风和煦的好天气。前夜刚下过一阵透雨,早晨的空气尚带着温润湿意,被新起的朝阳一晒,水汽全部蒸腾凝结在京城大道两旁的枞榕树枝叶上,阳光下几近眩目的青翠显出一派异常生动蓬勃的活力与生机。

  这一日承安京的百姓早早就聚集到永丰大路两侧——皇城在长安街以北,一条永丰路由城门起一路向北贯穿南城,与长安街丁字交汇,是为承安最重要的中枢干道。不同于他国京师都城三十三丈主轴干道宏大却不容百姓行动的威严气势,三驾四驱的中央车道两侧本身便是承安最著名老字号店铺的聚集地,也是承安京中居民最熟悉的大道通市。

  自二月蝴蝶谷大胜消息传到承安,满城百姓便开始自发地结彩张灯;大军回师之后更是放眼一片欢庆景象,再加上胤轩帝允下的十天无禁的自由集市,此刻的永丰大路鲜花彩旗处处可见。和西蒙伊斯大神像共同高置在每一家店铺门楣,风氏王族尊崇的始祖斯托瓦姆神像被人们用花枝彩绸精心装点,主司法则的威严沉稳的形象在这一刻也透露出十分的亲切,与大路两边聚满的百姓脸上愉悦而骄傲的神情恰恰构成一种近乎完美的统一与和谐。

  愉悦而骄傲——因为胜利而骄傲、因为愉快而宽容的百姓,让这座本来就落落大方的城市显得更加慷慨大度。上方无忌将目光从街道两侧的人群身上缓缓收回,辇车上轻薄羽纱掩去的,是眼底抑制不住的震惊。

  从进入北洛国境的那一刻起,北洛给予西陵使节团就是两国相交可能获得的最高礼节。但身为国君可以下令战和,却不能控制国中每一个子民的心情,上方无忌和使节团的所有成员在出发前就已经准备着接受曾经敌对的恨意以及战败带来的耻辱。然而一路走来,北洛百姓的目光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友好与真诚,尽管也有许多过分好奇而显得无礼,却不带丝毫的羞辱和恶意,更没有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嘲弄和轻视。人们脸上自然绽放的笑容,仿佛两国累代相交,其乐融融全无罅隙,此刻正当好友久别归来的欢迎盛会;而两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似乎只是自己的一时梦幻,从未真正发生。

  然而,胤轩帝的旨意、使团到京后的行程安排,却是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坚定的行动,强调了胜败分明的事实。

  “安王殿下,辇车已到太阿神宫神道。请殿下于此下辇。”

  辇车外传来北洛三皇子风司廷温雅平静的声音,上方无忌闻声身子却是微不可见的一震。

  承安的太阿神宫,和西陵淇陟的罗丝塔特祭坛一样,是举行国家各种大典、祭典的最高神宫。信奉着西蒙伊斯的西云大陆,以西斯大神为国家护佑正神的神宫,和皇宫中侍奉王族始祖的神殿共同构成国家的神权顶峰,也是摩阳山大神殿以外各国百姓朝拜神明的最高圣地。对于笃信神道的西陵来说,将无所不在的神明的居所作为使节团进入承安京后的首站、觐见和朝拜的第一对象,胤轩帝给予的实在是最大的平等和尊重。

  但是,大陆各国朝廷无人不知,北洛承安京太阿神宫的广场上,耸立着三座用纯黑色贝林特岗岩雕成的方尖石碑。巍然高耸的石碑肃穆无华,甚至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只有四方底座的每一面上,用指甲大小的端正字体刻写下从北洛风氏王朝建国之日起,所有在为保卫国家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的姓名。北洛每年的皇家祭典都是由祭奠这些为北洛献身的英灵开始,平日前往神宫朝拜的百姓也都会自动地向石碑礼拜感恩——最高神宫前的方尖碑和北山皇陵前的英灵台,为风氏王朝收拢了多少为国为民矢志不渝的忠诚,也许,连那位提议修建第一座方尖碑的君氏家主君非凡自己都没有想到。

  要进入太阿神宫,必先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就必先以战败国和谈使节的身份,向战场上的亡灵屈膝下跪,为西陵挑起两国战火、殃及两国百姓、制造无数死亡和悲痛的罪孽忏悔。

  这是两国和谈的前提,没有余地,无可回旋——风司廷传来的胤轩帝斩钉截铁的回答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在神宫前下跪不表示任何的臣服和高下,但向他国战士亡灵的纪念碑屈膝,却是将西陵的最后一丝颜面骄傲彻底剥去。而这一次,“神之西陵”甚至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定一定神,上方无忌这才向辇侧等待回音的风司廷平稳无比地说道,“是。”

  “请安王殿下辇。”

  虽然回答等待的时间略略长了一点,辇车外青年皇子的声音依然温雅不变;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随即迅速地审视自己的装束仪容。

  视线最后落到膝上自然交叠着的双手上,年轻的亲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意味含糊的微笑。右手食指在那枚镶嵌在黄金底座、流光溢彩的硕大宝石上轻轻抚过,上方无忌终于稳稳地站起身。

  爱提丝,我们最尊贵的母神啊,请赐予西陵子孙足够的勇气走过这太过漫长的道路吧……

  ※

  “……安王殿下、定王殿下,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感谢大祭司的安排,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了,您非常周到。”从太阿神宫朝觐开始就一直紧紧站在上方无忌身后的上方雅臣踏上一步,代替已经微微显露出疲态的兄长回答道。

  凝视着这位黑发黑眸的西陵镇国大将军、年轻的亲王一会儿,徐凝雪这才微笑还礼,“定王殿下过奖了,凝雪只是履行职责而已。两位亲王殿下一路远来风尘劳顿,希望二位能够在这别院中得到暂时的休息与安宁。”说着欠一欠身,“晚上还有国宴,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凝雪告辞了。”

  上方雅臣连忙回礼,徐凝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随即翩然而去。

  “锋芒毕露,不是上方雅臣的为人。”

  望着徐凝雪离去的方向,上方无忌静静说道。

  “但,雅臣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半点的谦虚退让。”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出口的语气却很平淡。“和谈,只是和谈而已,不需要卑躬屈膝。自贬身份只会让北洛看低了西陵,白白折辱了王族和朝廷。”

  上方无忌沉默一下,“今天神宫前一跪,其实算不得折辱。若是我西陵王族也能有如此气度胸襟,看重每一位为国效死的将士……以二十万大军的性命争夺一个太子的虚位,这不是他可以付得起的代价,却给我们留下难了的负债——爱提丝会驱逐他的。”

  知道他是在说与念安帝争夺皇位失败的上方凛磻,上方雅臣轻轻摇了摇头:西陵和北洛四年大小战事连绵不绝,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意见相争也是一日未休。为了争取朝中主战一派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念安帝、力请停战的上方未神一较短长,上方凛磻甚至不惜用克扣粮草供给、令人伪扮路费强抢军需这些手段打压朝中主和一派。蝴蝶谷会战的巨大失利,与其说是败在冥王和茵沙将军手中,还不如说从最初一刻战争的天平就已经被西陵人为地推向了自己的敌手。

  “我为主帅,绝不以一己私利,令我兄弟士卒枉送性命。”

  听到他坚定无比的语气,上方无忌不由微微一笑,“是雅臣,自然爱护兵士犹如手足。”

  上方雅臣也笑起来,但随即敛容,看一看上方无忌脸色,“院里风大,皇兄还是到屋里说话。”

  上方无忌颔首: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关系,他这几日精神颇为委顿。虽然在人前一味强自支撑,即便是对那平和优容的三皇子风司廷都不肯显出一丝半点的不适,但此刻面对手足同胞,松懈倦怠的神情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被毫不迟疑地拉入室内按上软榻,他只是静静看着上方雅臣一叠声地呼唤命令神宫别院的仆役取水泡茶调理汤剂,嘴角边缓缓流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不愧是大陆第一位女子之身担任的最高祭司——单这些下仆便看得出手段,这一份知心合意只怕就连皇宫里资历最深的奴才都做不到——胤轩帝识人果然英明。”看到仆役们片刻之间将自己所要之物一一准备齐全陈列面前,随即不用吩咐便悄无声息退出内院,上方雅臣忍不住轻声赞叹。

  身为皇子,尤其是西陵的皇子,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神殿的力量。北洛教宗势力原不及西陵十分之一二,擎云宫祈年殿也只是因为三国鼎立的平衡局面而被视为重要的神殿,但短短几年就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得不对北洛教宗另眼相看,其中徐凝雪的手段实力自然起了绝对作用。此次她既以最高祭司尊贵身份亲自接待,所有安排极尽细致周到,显然无论是胤轩帝还是她本人都运用了十分的心思。感到女子柔和天性中那份坚韧,更有不输于男子的刚强和锐利,上方雅臣不由对敢打破大陆常理、以女子为一国最高祭司的胤轩帝钦服不已。

  “在识人善任上,胤轩帝确实比此刻任何一国国君做得更好。”端了茶杯在手,上方无忌望着听他开口立即盯住自己的上方雅臣淡淡笑着,“怎么,我说错了?看看今天的迎宾庆典上,年轻朝臣占了一半,其中多少大陆闻名的才子能臣,就不得不感叹他的眼光。虽说君臣际会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但敢于任用提拔新人,而去能够将这么一大群为己所用的确实不多。”

  “新人,年轻朝臣,顺应着一场改革死心塌地一跟到底倒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几年下来一一平稳转向。林间非也好、宗熙也好、商飞白也好,有这些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支撑着朝堂,便是保守一派再大的反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着他一项一项改革下来,几年就把朝廷清理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语声中的感叹和自然而然的羡慕,上方无忌微微一笑道,“西陵北洛两国国情相差悬殊,你……原不必多想。何况胤轩帝渐有春秋,手上的事情也开始一件件交给底下的皇子。单从年龄来看,这个比对还是有意义的。”

  过于生硬的转折让上方雅臣不由一怔,但随即露出满脸笑容,“说的是……皇兄以为冥王如何?”

  “赫赫冥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上方无忌感叹一声,随手端起茶杯在嘴边浅浅抿一口。见上方雅臣依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沉吟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不过,到底是只有十六岁,看人的目光太过锐利了。”

  回想神宫朝觐时风司冥的表情眼神,上方雅臣摇一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吧。”说着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赫赫冥王,北洛真正的最年轻的上将军,少年便统领大军征战杀伐,凭借着铁血沙场上亲手取得的战功赢得全军上下的追随尊崇和无可动摇的地位。虽然战事必有凶险血腥,但西云大陆任何一位稍有声名的武将都以能够与北洛冥王交手为荣。身为西陵镇国大将军,又是胤轩九年大比武试第一的殿生,二十七岁年轻亲王和武将天生的好胜心理自然不会瞒过敏锐入微的冥王。当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带任何心绪地对上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冷冽肃杀形成巨大压力,甚至就连胤轩帝的威严气势都被他一并盖过。有些对手,一定要面对面挑战才能确切感受到对方真正实力的——回想起那一瞬身心俱动的震慑与随之升起的与之争锋的强烈意念,他不能不承认,上方无忌“百闻不如一见”的评价实在是精当到了极点。

  “但风司冥不是那种只会恃强挑衅的一猛之将——十七岁未满,便能把气势控制收放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柳青梵是如何调教这位九皇子的。”

  “柳青梵”三个字一出,屋中空气顿时凝滞。

  比起在战场上给予西陵重创的冥王,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名字对于此刻的西陵王族更像是一把不能触动的锁:以无痕公子之名行走西陵,遍察西陵百姓民生,更涉入甚至引导了大郑宫的风云变幻——深谋远虑的思考,翻云覆雨的手段,风行潇洒的气度,“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接触,才能够体会一夜名震西云大陆的青衣太傅运转天下的力量;但是真正面对了他,才会了解在那掌控一切的强大压力下内心无法抑制的畏惧。而这,没有哪一国的君主和王族会比西陵了解得更清楚。

  “统领三司,号大司正,位同宰相”——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青年,让曾经歌舞言欢、挥洒飞扬的友谊恍若白日一梦。

  听到上方无忌沉默良久后的一声深深感叹,上方雅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已经满是沉稳与坚定:“无忌皇兄。”

  “什么?”

  “今天的迎宾国宴上,我将向冥王提出挑战。”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下)



  “定王爷,歌舞有不妥么?”
  鸿图殿宝座之上,胤轩帝握着酒杯,向上方雅臣微笑问道。

  和前日大朝后大宴不同,此次对西陵的迎宾国宴设在了三大殿中之末的鸿图殿也就是文安殿——泰安殿为国礼大朝之用,崇安殿是胤轩帝素日朝会之地、北洛自身朝政根基。只有文安殿既在三大殿之列,又因是历届大比殿试之所,恢宏大度而无半分矜贵傲人之气,用来招待以文辞自傲的西陵使团自然极是稳妥周到。殿中按着西陵王都的富丽风格布置得繁花胜锦,国宴上菜肴酒水也全部采用西陵习惯的口味特色,让一路远来的西陵使团大为惊讶而欣喜。

  宾至如归——北洛近乎是刻意的大度,却并不让人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压力。从神宫别院的安排到朝见宴会的座次,从朝会大典到生活琐屑,无不显示出上位者难得的包容胸怀和细致心思,让人几乎忘怀两国的战事而以为确是久别好友的欢聚。

  然而殿前一曲《天舞霓裳》,却让一直保持完美表情的上方雅臣终于敛起礼节式的笑容,深深皱起眉头。

  “陛下,歌舞并无不妥。”听得风胥然开口,上方雅臣顿时舒展开眉眼,站起向胤轩帝欠一欠身,“雅臣只是有些惊讶。”

  “嗯?惊讶什么?”风胥然嘴角上翘,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兴味的有趣笑意。

  “轻纱广绸,襟带当风,目光所及一切皆是妩媚秀丽,温婉中透露出十分的亲切。然而,雅臣犹自记得胤轩九年鸿图大殿中景象……”

  “定王的意思是,飨客以诚,而无须拘于各人的口味习性?”

  “雅臣不敢。”恭恭敬敬再行一礼,上方雅臣抬头望向胤轩帝的眼中却是光芒锐利,“西陵文采天下绝,东炎武备世间最,却有宓洛承南北,风行云动八方会。北洛兼容并收广纳天下不同,能得其形制,更能得其精髓,使北洛之西陵乐舞神采更胜西陵,实在不由上方雅臣不感慨叹服。”

  看一眼上方雅臣身边极快收敛起紧张神色的上方无忌,风胥然哈哈大笑,“年轻人有胆有识敢言敢为,胤轩九年大比之行便可见一二,今日见殿下英姿更胜当年,正是万里鹏程不可限量。当日朕点定王殿下为大比武士兵法第一,此刻看来竟是寡人眼拙屈才——雅臣殿下锦心绣口文武兼资,念安帝有殿下倾力相助,西陵果然得大神垂青!”

  “陛下谬奖,雅臣愧不敢当。”

  风胥然摇一摇头,挥手示意他免礼安坐。目光在右手席上一干皇子身上缓缓扫过,自大皇子风司文以下无不凛然;又凝视上方无忌片刻,这才向上方雅臣笑道,“雅臣殿下辅佐念安帝登基定国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世人皆知,何必谦虚?既然提及当年景象,殿下可放眼此刻鸿图殿内,看可还认得同年故旧,倾盖之交?”

  上方雅臣在座上欠身,“虽身份差异,数年各有际遇,但鸿图殿内面容依稀,令雅臣恍惚又回当年。”

  风胥然闻言颔首,嘴角边笑意中更多了两分自傲: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多马、韩临渊、墨扬……胤轩九年大比得入殿试的八十名殿生有半数在场,文武三甲更是居坐帝侧——虽然武试第一的上方雅臣是以外国使者身份觐见。北洛大比原是为风氏朝堂广选天下英才,上方雅臣一语极合他心意,脸上不由流露出自然不过的酬躇满志来。但随即敛起傲气,目光转向宴会开始后便一直寡有言语的上方无忌,笑道,“听说当年雅臣殿下出行北洛,是由安王殿下一力促成?朕久闻无忌公子秉皇胄天胤文采风流,见雅臣殿下便不禁遥想安王风采。可惜两国之间颇有山川,数度大比安王殿下均未能来,直至今日方能得见……而能与殿下相见,却也是寡人一生难得幸事了。”

  “小王惭愧。” 虽然胤轩帝与西陵先王成治帝上方朔离同辈,作为使节团主持上方无忌身份自然与曾以“司徒雅臣”之名参加北洛大比而与北洛君臣有所故交的上方雅臣不同。见风胥然含笑温言,他只在座上微微侧身颔首,“六皇弟天性聪颖,才资兼备,与天下英豪同堂竞技而不输,自显我西陵文武落落之风采。而无忌不过一书画诗文闲散自娱之人,虽妄有薄名其实根底自知,因而羞惭不敢参与大比。此刻听陛下言,实在是令上方无忌惶恐不胜、汗透重衣。”

  “腹有诗书气自华,雏鸾清于老凤声。江山代有才人,安王殿下风华正当,是过谦了。”风胥然满意地笑一笑,突然看向帝座右手,“青梵,今日两国盛事如此宴乐,又当满堂青年俊秀,你怎一味闲坐,不出一声?”

  淡淡扫了大殿中众人一眼,目光只在客席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身上暂顿一顿,青梵轻轻抚一抚系在“天水无岫”腰间的盘龙玉佩,这才向风胥然微笑道,“皇帝陛下——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我武德皇帝曾言‘男儿何不配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青梵此言反说直斥,真真大胆之极!然而,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此二句可谓是在座诸位之刻画——卿等当同勉共贺,满饮此杯!”

  殿上众人立刻站起一同举杯,“谢陛下!”

  “男子豪情原是天纵,‘粪土当年万户侯’,当年万户,今朝或许不过尘土。心怀广大志存高远,惟有时时勤勉自励方能自能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众卿谨记。”

  听得殿上一片例行公事的赞颂感叹,青梵只是淡淡看了风胥然一眼:虽然转折颇为生硬,但言下的意思确实十分清楚;在西陵使团面前特意地说这两句自然不是为了表现胤轩帝的宽大平和,北洛上下畅达君臣一心的朝堂氛围才是这一番并不出色的表演的关键。三司一统后的北洛朝堂究竟是如何气象,朝中各部臣工是否协力齐心,最重要的是,胤轩十年开始的改革与新政将如何继续进行……目光掠过座下显出沉吟神情的风司冥,还有主宾席上若有所思的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青梵嘴角不由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春和景明,正是游赏时节,更难得两国和平万象更新。有朋自远方来,自当欢乐一聚以应今日之喜。”

  “陛下圣明卓越。”见风胥然有意地顿住,上方无忌扯一扯嘴角,随即站起欠身说道。“按三国旧例,小王自当亲上太阿神宫,再行庄严献祭。”

  “安王殿下此言自是合情合理。”口中虽是回答上方无忌,胤轩帝的目光却一直凝固在上方雅臣身上。见黑发黑眸的年轻亲王在目光逼视下脸上渐渐变色,风胥然突然加深了笑容,“西云风俗,四时会猎,以配合天地万物滋荣萧瑟,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知两位亲王殿下可有兴致,同我北洛君臣西山会猎,祭祀山川林社,共求两国太平?”

  ==============

  重华要不要出来呢?从票数上看,完全掌握在眉毛自己手里嘛!!!!

  顺便,这一次间隔如此长时间,一方面是因为下文章节内容安排需要征求书友意见,另一方面也是眉毛必须开始为明年的论文答辩做准备——读书拿文凭真真辛苦啊!!!!请大家体谅了啦,明天继续放出章节,呵呵。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上)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是月之末,择吉日,大合乐,天子乃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断薄刑,决小罪,出轻系。蚕事毕,后妃献茧。乃收茧税,以桑为均,贵贱长幼如一,以给郊庙之服。是月也,天子饮酎,用礼乐……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
  自出北定门后身边少年便一路嘀咕不休,青梵终于按捺不住,“从《尔雅》到《月令》到《王制》……镜叶,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秋原镜叶顿时露出笑脸,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坐下马匹便打了个小小的趔趄。手忙脚乱稳住坐骑,秋原镜叶苦笑着看向一脸沉静平和的青衣男子,“老师,镜叶只是不明白,当春交夏的时令行田猎祭礼,似乎与书本所言略有出入……”

  “那镜叶你先回答我,方才你念了一路的这些,是什么出典?”

  “《异国史录》,《礼运王制附卷》。其中王制、月令在《四家纵论》的儒家部分有相当重复。”拍一拍马靠近青梵,秋原镜叶极快地答道。“是老师所著,镜叶正在仔细阅读努力领会的部分。”

  青梵笑了一下,“我说过那不是我所著——没有人有那样的天才。《四家纵论》也好,《异国史录》也好,都只是依着我自己所见进行的整理,镜叶不要高估了我才是。”见少年满脸不信的固执表情,不由又是微微失笑,“也罢也罢,随你怎么想去——但镜叶应当知道这两部书虽然包罗万象,记录的毕竟是‘异国’之事。可作行为处事的借鉴,却不能处处以之为法,否则就是弃本舍源,只能为日常之害了。”

  “镜叶记下了。”

  “西云大陆,四时会猎乃是千年流传的风俗:器物之神雷阿斯特制角弓长号驱动兽群,四季奏鸣于山川林原,因此神明后裔的各国君主当定时祭祀,狩猎放马,以告神明接收其四节不同之厚赠。此刻暮春天暖,将入夏日,大凡兽群已过发情交配季节,有蹄类动物的幼崽也多能随族群奔跑迁徙,又配合了草木生长茂盛食物充足,即便是老弱之类也能得以存活,正是一年之中兽群数量激增的时间。此刻行狩猎之事,不害母兽婴儿,不伤族群总数,无不仁不慈,也可去除羸弱优化兽群。‘天生万物,适者生存’,天地间繁茂生长的草木兽群皆是神明恩赐,尽民生取用,不为不足……镜叶,这么说你可满意?”

  秋原镜叶微微红了红脸,“老师思考远胜于镜叶。”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曾经暗示,所谓‘异国’,或真有其事,或不过影射托辞。镜叶看其中许多山川地理与北洛相同,因而每每涉及于此便生疑虑。自入传谟阁,各地宗卷方志虽多,可惜不能遍游各地,亲眼考证其实——对比老师数年游历,镜叶心中确是忍不住的羡慕嫉妒。”

  青梵顿时微笑起来,“能够想到这里,镜叶便不愧我一番教导。北洛地处北方,虽广有耕田,然而北方临海、南面高山,中原丘陵河网交混,如此地形复杂生物丰富,各地之民自然并非独以农耕为生。因地制宜,当渔则渔能猎则猎,十分贫瘠处则商贾为先,这才有了我北洛包容广博的百姓民生。四时会猎,其实不过先民历代体会经验积累,而君主应时亲为主导提倡,是向所有辛苦生活的百姓表示赞誉、支持与祝福——礼运王制,并非独独天家排场气度,生耗钱粮而行虚缈巫觋故事;养民惠民,助民安民,礼节并行,朝廷才能稳固,王朝才能久长。”

  “因此今日会猎之礼,与西陵使团到来不过恰逢其时?”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两位亲王才能够没有任何芥蒂犹豫地接受邀约。毕竟各国风俗王族共知,而邀请他国王族贵胄参与祭礼既是极高的礼遇,又说明了彼此的信任,是两国亲密和平的最好表现。惟有如此,鸿逵帝才无机可乘,两国和谈才能平安达成。”

  秋原镜叶顿时一凛,“老师的意思是……”

  “时局如此,既然我们敞开了门户,就必须做好扑打蚊蝇、驱逐社鼠的准备。不过,”青梵嘴角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与其应付层出不穷的暗箭,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做个明白箭靶,看他明枪如何前来。”

  听到这里,秋原镜叶如梦方醒,“所以今日守卫圣驾护佑贵使,调用的不是京城禁卫,而是冥王的铁衣亲卫!”

  “一当十,十则当百,百人可当千万——若非如此,怎么当得起‘铁衣’二字?这突然调集的三千铁衣,我倒想看看鸿逵帝的手下如何应对。”

  “只是……”只是以圣驾并西陵使臣为诱饵,实在是过于胆大。但青梵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白,显然胤轩帝和冥王都早已知晓并同意如此行事。秋原镜叶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察觉到少年脸色,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镜叶也不必过于担心。若鸿逵帝手下确有能人,自然懂得分析利害谨慎行事。今日会猎在你也是生平首次,无论是否参与骑射狩猎都有相当趣味,镜叶还是安心享受山林自然之乐。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职责所在之人操心。”

  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秋原镜叶激转的头脑顿时清明,心下也立时安宁许多。不知不觉点一点头,“是。”

  青梵微笑颔首,目光随即转向队伍前方。

  “冥王”幽静深沉的玄色大旗,与绣着斯托瓦姆圣像的金色皇旗并在风中猎猎飘扬。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中)



  “……天地神明厚赐,不敢不取,特行祭礼以告敬谢之意。风氏当凭神明厚爱,尽心竭力、抚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绵延。再拜以告。”
  诵读完祭礼之文,胤轩帝亲手将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烧着木兰香的火盆。随后转到早已铸起的高台之上,接过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递过的经过祝福的七宝雕弓,引弓扣弦,满满拉开——

  箭如流星,两百步外巨大无朋的枞榕树上悬下的红色彩球顿时炸开,牵动联系着树下兽圈栅栏机关的彩绸,所有栏圈一齐伏倒,数万头麋鹿、香麝、角马、羚牛、大尾斑羊顿时如潮水四散奔流。胤轩帝微笑着挥一挥手,远处执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摇动巨大红旗,高台下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的围场侍从同时扬声大喝,兽群惊惧之下益发四处奔窜,并着震天的人喊马嘶之声气势更是惊人。

  “皇上有旨,请西陵两位王爷与众位皇子到围场马栏挑选马匹。”见胤轩帝颔首,和苏高声说道,随即当先引路。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

  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风司冥朗声大笑。

  风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长笑出声;顺手将握在手中的雕弓丢给上方雅臣,一边伸手去解方才背到身后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抢上一步,双手奉上满满的箭筒,“定王殿下,请借一步,更换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脸上兀自含笑,注视着一身靛袍银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说道,“皇甫将军,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那两道目光过于明亮,明亮得甚至几乎可以掩去其中饱含审视的锐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里众人熟知的大陆各国王族成员的评价,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属于“异类”的皇子被列为必须以全部心力应对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骄傲和军人好胜而自制的气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荡加上久在朝堂磨砺出的细致精明,矛盾然而和谐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计的上方无忌更难把握——

  西陵战败,虽然胤轩帝表现出一派宽容平等的姿态,但是作为使团主持的上方无忌必须处处小心、克制忍让。而与北洛到底有所牵连的上方雅臣却完全没有顾虑,面对胤轩帝的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道还击都迅速有力,甚至屡屡抢到上风——这一隐忍一主动的配合,与念安帝国书中冷静平和不卑不亢的气度恰成呼应,在气势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场大战乃是自己亲身经历,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机,自己定然不相信这是胜败分明的双方的相会。但,也惟有如此,才不愧为千年古国神之西陵,才不愧为主上花费心思无数、亲自布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回避自己视线,但随即坦然直视,目光中毫不掩饰欣赏与钦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马来,两边自有随侍急急递上描金绘彩的精致辔头鞍鞯,上方雅臣接过,亲手为马儿一一佩好,这才重新一跃上马。目光在身边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随后转向皇甫雷岸,“有劳将军前方引路。”

  三人三骑快速奔到高台王旗之下,风胥然和上方无忌早已迎到台前。

  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齐在马上行礼,朗声道,“谢皇上赐此宝马。”“谢陛下赐马。”

  风胥然微微一笑挥一挥手,“谢青梵吧——是他送与朕的好马,朕不过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站在胤轩帝右侧的青梵含笑欠身,“两位殿下不必多礼——真要道谢,猎场上倾心参与,尽显两位殿下风姿便是最大谢礼了。”说罢抬头看向马场之后茂密山林。

  风司冥顿时回首,却见风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韩临渊等一众将领已然进入马场,开始他们会猎第一项——驯马。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3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下)



  
  日方过午。

  胤轩帝坐在高台宝座之上,不时向近前林间非、和苏说些什么,偶尔望一望端坐客席的上方无忌,脸上笑容便加深一分;手指在描金扶手上轻轻敲打,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围场中众人每猎获一件猎物,无论大小,消息都会由遍布林场各处的侍卫快马呈报到胤轩帝阶前。会猎开始至此刻,上方雅臣和胤轩帝的皇七子风司磊猎获野物的件数最多,两人各以十四头猎物的数目遥遥领先,而众人焦急看好的九皇子风司冥却至今没有半点斩获。此时下午会猎之赛已然开始,上方无忌时时留意风胥然脸色表情,却不见胤轩帝显出丝毫异样,心下不由更是狐疑。有心下得高台由从人随侍与上方雅臣传递消息询问情况,但胤轩帝目光不时扫来,他也只能正色肃容耐心应对。

  “……青梵陪安王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只见一身青衣的温文男子对着自己笑容亲切平和,上方无忌随即听风胥然呵呵而笑,“青梵说得是。拘了大家一个上午,连午膳都陪着朕用不得放松,确是为难你们一帮子年轻人了。林爱卿,你便陪着使团众人往宗熙蓝子枚他们那边议论议论文辞章句,今天晚上朕可要看到你们的佳作。”摆手示意林间非免礼,风胥然已然转向上方无忌,“朕听说青梵同安王殿下颇有故交,此次重逢定有许多话说,那便去吧——只是青梵……人不风流枉少年。”

  原本眉目含笑向自己行来的青年脚下猛然一个趔趄,但习武娴熟的身子立时弹起,回头望向风胥然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然而胤轩帝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意摆一摆手,“投壶射箭、飞板毽球,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专等你去教呢。”

  得到这个不算注解的注解,注意到其中那个被刻意强调的“专”字,青梵忍不住挑挑眉梢,扯扯嘴角,随即向风胥然躬一躬身:“青梵遵命。”说罢大大方方携住上方无忌的手,只是动作快得让包括林间非、上方无忌在内高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听到背后风胥然忍不住的轻声嘻笑,青梵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过人的耳力来,脚下飞快,竟是半拖着他离开高台。

  “胤轩帝方才所言……”

  一语未毕,身边一道锐利目光已然扫过,上方无忌顿时闭上了嘴,任着青衣的青年带着自己向高台后一片鲜花锦绣的平地。“会猎的规矩向来是君臣同乐,不拘文武不问长幼不分贵贱高低,但允宫妃女眷同行北洛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自然是为了西陵特使、显赫尊贵的安王上方无忌殿下。”

  “无痕……”

  “柳青梵、柳大人,或者柳太傅。”

  “柳大人……青梵。”

  冷静得不带半分情绪的黑色眸子凝视了上方无忌片刻,“相信安王殿下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念安帝陛下的心意胤轩帝非常了解,但很多事情并非单纯利益就可以成为合作的唯一基础。和约需要一个比利益更稳固、更亲密的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关键在殿下身上。”

  上方无忌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平视眼前青年,嘴角微扬,“是的,上方无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身份和目的。”

  “那么青梵不得不说,殿下这两日的表现……太冷淡了。”

  上方无忌不由冷笑一声:“相信柳青梵大人比上方无忌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主导权不在上方无忌手中。”

  “身为西陵使团的主持、念安帝亲自委任的持节使,如果殿下都没有把握主导权,那么西陵使节团里还有其他人可以做主吗?”回以一个比他更没有温度的微笑,青梵黑色的眸子闪出危险的光芒。

  终究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强大能够对周围一切造成的压力……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柳青梵——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制住心中抑制不住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青蓝色的眸子努力迎上那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那么太傅大人希望上方无忌怎么做?”

  对视半晌,青梵猛然转过身子,语声冷静无波,“倾城公主德容俱佳,聪慧敏睿,堪为君子良配。”

  “柳太傅好会说话!倾城公主堪为良配,吉昌公主难道便是上不得堂的蒲柳糟糠?就算国家战败不得不为质求全,到底还是皇子公主的身份!”上方无忌手臂下垂贴在身侧,双拳紧握,却掩饰不住身子的微微颤抖。

  “吉昌公主果与我北洛联姻,自然会有与她尊贵公主身份相配的正妃地位——”

  “但绝不会是靖宁王妃,是不是?!”

  青梵浑身一震,“不错!”

  静默片刻,上方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自然不错!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万世之帝如何会要一个出身卑微无权无势、反而会在各种国事决策上处处掣肘的他国公主为皇后!但是柳青梵,难道你便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留情分地算计周全,甚至连你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子都算计到十二万分?你要用吉昌去毁掉风司廷最后一丝争夺帝位的机会,你便不担心被你设计了杀掉亲生母亲和兄长的风若璃被我说动了联合风司廷与你的靖宁王爷为敌?”

  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冷酷的微笑,青梵的声音突然变得丝一般柔滑:“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是璃贵妃和八皇子风司退自寻死路,怎是被柳青梵设计?便算是真的被引诱被设计,以自身为诱饵的也不是柳青梵,而是柳青梵的父亲、胤轩帝最亲近信任的御医柳衍。”

  上方无忌不由退后一步。

  “西陵的探子暗哨确实非常优秀非常出色,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可惜再出色的探子又如何?以雍容高贵上国自居的千年神之西陵哪里适合做这些阴谋诡计?还是让君雾臣接手了西陵大大小小的事务比较好。”看到上方无忌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青梵冷冷笑一声,“继承金裟殿大祭司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当政的三十年间在西陵秘密出入了多少次吧?可叹溪酃被一个所谓的命运缚住了手脚心智,明知道是敌人还要处处为他掩去痕迹,就连西陵王朝的暗流都被他糊弄过去……否则,你以为一个风花雪月的痕公子、一个妙手着春的无痕公子就能够轻轻松松动摇了西陵上方氏的千年基业?”

  “柳青梵,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上方未神选了你做两国和约的质子,那你就安安分分做个质子,做我倾城公主的好丈夫、胤轩帝陛下的好女婿、众位风姓皇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你的祖国再不是西陵,你的命运从此与西陵无干。”

  “你……”

  “上方无忌的脾气,我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了解了小半;上方雅臣的脾气,就算是第一次认识的人也可以轻松了解大半。而上方未神的脾气,”青梵淡淡笑了一笑,也不去看上方无忌,负着手缓步而行,“高洁性傲、坚刚不可夺志,偏又能忍辱负重,做最好的选择和决定。西陵之于北洛战场上必败无疑,但他绝不会让我在其他方面也轻易赢了去——要让他拱手天下,怕是海枯石烂都没有可能,身为西陵皇子又对他深含歉疚感激之心的你,自然就是他此刻最好的棋子。”

  上方无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重新有了血色,“以区区一介质子的身份……柳太傅未免高估小王的能力手段了。”

  青梵一个转身,定定凝视上方无忌双眼,“高估安王殿下没有什么坏处,但低估了念安帝陛下柳青梵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这句话带给他,我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这句话他已经知道的——罗伦秀民带回来的书信,他亲自当朝宣读,‘如天之怒则有万钧雷霆,百万伏尸血流飘杵而在所不惜’。大郑宫中上方王族、淇陟朝堂上上下下,无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威胁。”上方无忌突然露出一个极迷魅的惑人微笑,声音也带了三分不羁而随意的笑意,“柳青梵、柳太傅、柳大人,你的警告我已经收到并且牢牢记住,所以我们可以动身去取悦胤轩帝所说的擎云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了么?”

  “无忌公子风流潇洒天下皆知……殿下的表情应该更加生动一些。”眉眼瞬间舒展开来,露出一个人们所熟知的青衣太傅的温雅宽和的笑容,青梵如高台上胤轩帝面前一般笑吟吟携住上方无忌的手,“我想公主他们应该已经等急了。”

  ※

  投壶、射箭,这是为不善弓马而又必须参与会猎的文臣专门设下的项目。大肚方口的箭壶,三十五步远两尺直径的箭靶,特制的牛角弓,只消一般以上的眼力、腕力,加上一定的技巧,便是普通女子也可以玩得尽兴,何况是素日习惯了文人雅士玩笑自嘲的一众文臣。离开了威严压制的胤轩帝,众人皆是放松了心情玩乐,偶然一人一语引起相互的玩笑戏谑也是充满了文辞机锋,面对如此上方无忌自然是如鱼得水,连带着西陵使团的其他下官也渐渐放开了矜持谨慎,开始了真正的“两国同乐”。

  虽然是没有多少竞技性的活动,但随着观众越来越多,尤其是当一群衣衫华美的少女出现在射箭场边,场中气氛便悄然转变。

  “原来林相也热衷这些……”

  听到少年凑到身边并以刚好足够让自己听到的声音嘀咕,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镜叶,去吩咐大宫监魏伦魏公公,准备两副给宫内女眷用的新弓,马上送到这边来。”

  “是!”秋原镜叶条件反射地挺身直立回答,但随即问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再准备两副新的飞板,并着绳网、毽球送来;还有,挑十五个会踢足球的小太监,一起到这边待命。”秋原镜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继续说道,“顺便去那边幼马场把凡是藏书殿读书的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皇子和侍读都叫过来。”

  秋原镜叶呆了一呆,随即飞奔而去。

  望着他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站起身,拂一拂衣衫上实际不存在的灰尘,随后缓步向射箭场走去。

  “太傅!”“柳太傅!”一个十来岁大做皇族打扮的孩子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努力向人群前挤,被青梵一手一个抓起来拎到人群外边。两个孩子极是灵秀,脆生生两句“太傅”加上乖巧讨好的笑脸,青梵顿时只能笑着摇摇头,“亦瑾,想要看得清楚待在那边彩帐下就是,带着亦琪这般乱跑,就不怕挤坏了?”

  十一岁的风亦瑾露出与其父二皇子风司宁一般无二的稳重笑容,“回太傅的话,彩帐锦幔之下是倾城、映萝两位皇姑母并着几位郡主,亦瑾考虑着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才带了亦琪皇妹出来。”

  看着女孩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之后又是用力点头附和,青梵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那怎么不见亦璋、亦琛?”

  “亦琛身子弱,一到围场就被皇祖母派人带过去了。”不等风亦琪开口,风亦瑾抢着回答道,“亦璋喜欢习武喜欢射猎,缠了大将军一路,孟将军最后只得允了他随行就近观看父王他们驯马会猎。”

  风司廷的皇子公主,除了病弱的亦琛之外,亦璋亦琪这对双胞胎就没有一个性子相像父母的……青梵伸手按住额角,“这么说了,亦琪是为了不打扰你皇姑母观看未来姑丈,这才央求了你亦瑾皇兄特意带了你出来,顺便就近帮你父王观看西陵安王爷好猜测未来母妃模样品性的?”

  “父王说那才不是母妃……”风亦琪一语未毕,惊觉自己吐出实话,双手一下子按住嘴巴,一双瞪着青梵的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旁边风亦瑾一边忍笑一边抬起头,和风亦琪一起用十分恳求的目光看着青梵。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无可奈何摇摇头,“亦琪,这是国事……别胡闹。”

  “亦璋说,如果她敢对我们有半点不好,他就要像九皇叔那样,当大将军率兵踏平西陵。”

  童言无忌,却往往说出残酷的事实;但孩童需要引导,尤其是在一个习惯以周围人意志见解为自己意志见解并自以为高明的年纪。琼华郡主去世时亦璋亦琪虽已能记事,但四岁未满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七岁的孩子到达如此“爱憎分明”的地步。眉头一紧旋即放开,青梵微微俯下身,伸手抚上风亦琪的头,“亦琪觉得亦璋说得对?”

  “……我不知道。”双手拧着衣角,小公主显出一副为难表情,“父王说他会有一位新的王妃,但不是我们的新母妃,我们也不需要叫她母妃。亦璋说绝对不可以喜欢她,亦琛却说如果是父王的王妃我们一定要像对待母亲那样敬重她爱戴她……”

  “那亦琪的想法呢?”

  “如果她人好、对父王也好的话……”

  “从一个人的亲人朋友身上可以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性情。亦琪从吉昌公主的兄长安王爷上方无忌身上看到什么?我听说她是一位仁慈温雅的公主。”

  风亦琪犹豫一下,抓住青梵衣襟,“太傅,是不是父王一定要娶新的王妃?”

  “是的。不是吉昌公主也会是其他的女子,亦琪有特别喜欢的郡主或是其他大人家里的小姐么?”

  “那亦琪宁可是陌生的公主……我不喜欢她们对亦琛笑的表情,特别假特别难看。”

  孩子果然是敏锐的!青梵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深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前王妃留下两位王子,但小王子风亦琛先天不足自幼疾病缠身,对那些觊觎三皇子妃宝座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家族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便宜。揉一揉风亦琪的头发,青梵原本温和的笑容更多了两分怜惜,“想看得清楚一些就跟着我吧——亦瑾,你去把彩帐锦幔那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叫过来,顺便把这个给映萝公主。”说着将一枚小小的镂着花纹牙圭样的木板递给男孩。

  等风亦瑾带着四五个孩子过来,秋原镜叶也急冲冲奔回来复命。青梵向两人含笑点一点头,一边握住风亦琪的手,“亦琪,喜欢飞板毽球么?”

  “喜欢……父王说等我和亦琛都再大一些拿得动飞板的时候帮我们做一副最好的毽球。”

  “那现在要好好观看别人的比赛,因为‘看’也是学习各种运动技能重要的一环,知道吗?”不去理会秋原镜叶因为过分诧异而近乎诡异的目光,青梵只是站直身向一众王子公主含笑道,“你们也要记住,要学会‘看’,那将是你们以后最常用的一种学习技巧——现在,都跟我来吧。”

  ※

  飞板毽球,网球、羽毛球、毽子板球的混合体。一副拍子,一颗毽球,两个人三五丈空间就可玩得尽兴;或者拉起特制的格子绳网,两人一组,打牛皮塞裹的小圆皮球或是羽毛编扎胶制的飞球。擎云宫里向来没什么宫人的游戏娱乐,自青梵当年足球风靡宫廷内外后,这种更适合女性的体力要求远较为低的游戏逐渐成为后宫最盛行的游戏,连带着朝中官员并内眷一起沦为这种组合自如的球类游戏的俘虏。这种结果却是连因为条件限制只能靠这种“混合式球”聊胜于无的青梵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擎云宫尤其是后妃们的青睐推崇,推广到官眷朝臣,此刻聚集在射箭场边的一众文臣无不对飞板毽球熟悉之极。因此当众人看到倾城公主风若璃一身紧练裤装,手持专用的金丝球拍走出彩帐时,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

  “太傅。”

  看着身前端丽秀美的少女,青梵微微一笑,“能为殿下做指导,是柳青梵的荣幸——是飞球么?”

  弓箭、箭靶、箭壶早已撤下,训练有素的从人侍官极其熟练迅速地安好绳网然后退到场边。青梵随手从宫监魏伦手中托盘里拿起一颗羽毛制的“飞球”,向上方无忌微笑说道:“飞球轻且飘洒,因此只用单手执拍力量便足够控制;这种牛皮小球相对沉重,用双手握紧球拍击打力量更大速度也更快。至于剩下的毽球则太轻,适合在比较狭窄接近的距离两人游戏。倾城公主平素最擅长飞球,希望今日安王殿下能玩得愉快。”

  看一眼风若璃,上方无忌含笑行礼,“全靠柳太傅指教了。”

  介绍了最基本的规则,做了几个动作示范,再和上方无忌打了几个回合算是热身,青梵很自然地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倾城绝世的公主自己退到一边。听到风亦琪对上方无忌“他看起来确实不笨”的评价,青梵忍不住好笑,随后踏入秋原镜叶急急让出的坐席,一边向少年轻笑道,“看来镜叶很有孩子缘啊……也许以后你该常去藏书殿行走。”见秋原镜叶顿时呆住,青梵挑一挑眉,“怎么?你的志愿难道是一辈子就局限在三司里么?”

  秋原镜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藏书殿是皇子读书之所,每年都要从满朝文武子弟中挑选出的佼佼者作为侍读,但青梵方才所说显然不是这一重意思——

  藏书殿不是太学。太学是朝廷开办的最高学堂,自胤轩九年太子太傅柳青梵遵循宗容帝旧旨恢复太学选员规则,选天下资质优良者入学学习,免一切食宿费用;学成参与大比,成为殿生者自然身当官职为朝廷效力,不中者可继续留下参加下一次大比,再不中者则退出太学由选拔推荐者负责交纳几年间的学费食宿。太学有最优秀的师傅,平素课业教授学士皆是学问精深,更有国史馆编修讨论历史,文书阁主持讲解诗文,六部官员指点策论,并有定期的藏书殿听皇子太傅讲授课业,加上同学者皆尽各地细心选拔推荐,水涨船高,在历届大比中太学生可谓占尽先机出尽风头。便是此刻上朝廷宰相林间非,虽属寒门,也是明白无疑的太学生出身。但,牵动天下士子心情的太学终究不能同擎云宫藏书殿相提并论,太学学士也不能且不敢与藏书殿行走职官比肩——能够在藏书殿自由行走,意味着的是皇帝亲自委任、任何人都不可动摇的皇子太傅身份!

  而皇子太傅,“朝中至重,三班之中位同宰辅”。

  秋原镜叶用力摇一摇头,再摇一摇头。

  “你没有听错,秋原镜叶。这是我为你治疗痼疾的唯一目的……不要让我后悔。”

  耳边传来平静语声中透出的冷冽意味让秋原镜叶瞬间冷静。“镜叶定然不会让老师失望。”顿了一顿,“老师,今日安排,是为了促使两国尽快达成约定?”

  “男女恋慕,到底需要媒介。从纯粹的陌生人到无话不谈的好友,时间之外共同的兴趣爱好、共同的经历都是彼此情感最好的催发剂。”尤其是对两个都很了解自己身份责任的年轻男女,就算不是志同道合也能同病相怜不至于相向成仇。婚姻人生大事,原本与单纯的爱恋情痴不同,对于皇室中人情感考量更是少得可怜,不过联姻毕竟还是希望佳偶天成而非缔结怨侣。只是虽然明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自己对他人所说那般简单,但一旦事关情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向身边面现恍然但随即流露怀疑之色的少年微微一笑,“如果佩兰完全无意,我必不至于勉强。”

  秋原镜叶顿时面红过耳,“是镜叶自私了。”

  “这一点是柳青梵自私,与你无干。”青梵心平气和地说道,“皇子正妃必取世家,或三品以上出身。非是天家重富贵轻贫贱,而是没有足够教养眼识、心胸气度,如何驾御下仆管理府院,进而统领后宫协助帝王?然而贵族千金大臣闺秀必娇生惯养羞怯拘束,或是不知百姓民生的富贵骄纵、盛气凌人,放眼朝中竟是无一个得入我眼。”

  秋原镜叶怔住:并非为他所言的理由,也不是为柳青梵在这种人声嘈杂旁听众多的地方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而是为他的解释、特意的解释。“老师……”

  “反过来,驸马也是一样。驸马地位与所娶公主的地位紧紧关联。夫凭妻贵,而既入天家,法规律令便容易因上意浮动而处处掣肘,因此绝不能与那些轻狂浮躁一朝腾达之辈。然而公主教养深宫性情娇贵,吃穿用度皆有分寸,若非门当户对必出事故,是以驸马之位可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当年林间非坚辞映萝公主,其中也包含此意。”

  感觉开始跟不上青梵思绪,秋原镜叶目光中闪出一点茫然。“老师的意思是……”

  “从今日起三年之内凡有上门向你提亲者一概回绝,若是后宫中人或者皇帝陛下亲自提及,你就用这一番话回答。”青梵淡淡笑一笑,望着少年怔愣的眼,一字一顿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不等秋原镜叶回答,青梵已然站立起身,大步走向场中。

  “两位殿下的球技非常出色;然而体力耗费,还是休息片刻继续方是。顺便,藏书殿一众也只看得跃跃欲试,想要在人前一展身手,不知两位殿下意下……”

  “自然是准的。”剧烈运动后的风若璃容色中少了清冷,神采更是焕发,直视着青梵的双眼光彩熠熠。

  青梵微微一笑,向她欠一欠身,又向上方无忌行了半礼,随即双手高举过头顶连击三掌——

  如茵碧草上白色皮球旋转如飞,八人一组服色整齐,在春夏之交的和风下奔跑舒展,尽显少年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

  “皇上那边……今日会猎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

  目光始终凝结在场中奔跑追逐的孩童身影上,青梵头也不回,“说。”

  “优胜者是西陵定王爷上方雅臣,共猎获三十二件,其中包括一头鹿王、一头斑豹。准胜者是七皇子风司磊,三十件。”

  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青梵?”

  依然无声。

  就在林间非感觉自己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听青梵轻笑一声,随后淡淡道,“司冥殿下……”

  “殿下只猎获了一件猎物……一只玄天狐的幼狐,活捉。”

  ==============

  分量十足的一章,后文的话……不要吵,不要急,等眉毛慢慢写来。

  顺便,眉毛重要的日子即将到来——生日即是母难日,虽然老妈说眉毛是乖乖的小孩,没太折腾她(因为某个性急的家伙在眉毛还没打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拖出来了,汗……),但是还是要万分感激赐予生命的人。然后,比老妈更充满母性的眉毛(被老妈鄙视,PIA飞),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宝贝更加疼爱怜惜,所以生日正辰的时候也好好照顾你们一下(冥冥,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哟,下一回亲妈这么大方可是要等到明年的12月4日喽……),所以,那个,眉毛要溜回去准备章节了,呵呵呵呵……(想象礼物满天飞的眉毛傻笑着退场……)

  (话外音无限循环播放:送我礼物送我礼物送我礼物送我礼物礼物礼物礼物礼物礼物……)

  




第五十二章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上)



  
  西蒙伊斯大神。

  这是一尊西斯大神的站立像:通体无瑕的白玉石雕刻著力与美的精致,纵衡的璎珞垂悬在身上,圆形的连串珠链系垂至腿部,头上可见概略的宝冠垂饰,束著的发垂立臂间。与周身华贵繁饰的细腻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像面庞超乎想象的素净,雕塑者惟恐亵渎神明一般,竭力用最简洁的刀法将大神的容颜展示到众人面前:端庄柔和的五官线条流畅自如,超脱飘逸的动人神态却又充满了庄严肃穆之美,微微低敛的眉目之间更有一种洞悉万物包容广大的慈悲怜悯,让人忍不住向无所不能的神明伏身叩拜……

  “无忌殿下果然虔诚哪!”

  听到淡淡笑语,上方无忌心下微微一震,却是不动声色继续向神像拜倒,连拜三拜这才站起。随后从容转身,对上风司廷的面孔已是一片温文笑容:“司廷殿下来得真早……无忌刚刚做完规定的早课。”

  既然风司廷没有使用各人的封号而是直呼名字,上方无忌也就随着他称呼。望一望他身后,果然一个从人也无,上方无忌不由微微勾起嘴角:作为此次西陵使节团的全程接待者,这近一个月来他与风司廷的交往不可谓不频繁深厚,因为各自身份而彼此自然产生的默契更是令他十分满意。不用王爵尊位称呼,自然就是以纯粹个人身份的往来——异常重视身份礼节、无论何时都力求完美无缺的风司廷不会在任何关系两国事务的公众场合直呼他姓名,哪怕是在西陵使节居住的神宫别院仅有自己与他两人相处的境况。向上方无忌淡淡一笑,上方无忌转身从条案供桌上取了清香点起供在神像前,然后静静望着香烟缭绕中的西斯神像。

  顺着他的目光,风司廷凝视了精致的玉雕神像片刻,突然轻声笑道:“殿下瞩目神像,可是有所感触?”

  “感触……确实有的。”上方无忌语音抑了一抑,随即顿住。

  风司廷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只是望着说话人半侧的背影。

  沉默良久,上方无忌才轻轻笑了一声:“感触确实有的——昔年君家宰辅、惊才绝艳的离尘公,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化解三国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六合居上舞剑击琴挥洒自若,谈笑风生间从容定下三国五十年绝不轻举妄动的和平契约!遥想离尘公当日风采,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身为后辈望尘难及万一,怎能不志摇神曳、心想往之?”抬头望向座上真人大小的神像,上方无忌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身向风司廷露出一个微笑。“只是,无忌从没有想到,能够在异国他乡的承安京、北洛的最高神宫太阿神宫的正殿,看到这尊西陵百五十年前最优秀匠人最杰出的作品。”

  “神之西陵,自然受大神垂青;神道教宗,北洛不及西陵多矣。”风司廷微微一笑,也走近供桌拈香祝祷之后奉上。“这尊西斯大神像是当年西陵北洛两国友好的见证,庄严神圣清贵高华,是我北洛国宝,理当立于太阿神宫正殿受万众朝拜——无忌殿下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上方无忌也回以微微一笑:“神惠众生,天嘉大人。司廷殿下诚心礼拜,大神会保佑你的。”

  风司廷上香之后习惯性地向左侧退后两步,而上方无忌上香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脚步,恰恰站在神像之前,他又是西陵大祭司的身份(他是自幼便决定了奉献神殿的皇子,早在少年时期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取得了祭司资格),这一句话语气庄严说得雍容宽厚,竟是完全的居高临下姿态,神殿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但两人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呵呵笑出声来。

  “大神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只怕定是要为我这个小小凡人如此大胆说话暂发雷霆了。”

  风司廷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忌莫要多想——若是你果然就此侍奉大神,司廷就要为倾城一大哭了。”

  上方无忌笑容一黯但随即恢复,与风司廷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并肩向神殿后走去。他和风司廷两个彼此都听出了对方言语词锋:风司廷刻意询问自己这尊神像来历,根本就是有心当面炫耀。三国局势不比百年之前,赫赫西陵早已失去昔日雄霸光彩。当年君离尘以弱克强、凭着一己筹谋牵制了大陆局势,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令三国君主签下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约,这固然是君离尘传奇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三国之中最弱的北洛以此为契机休养生息强盛国力、进而最终获得足以同西陵东炎抗衡的实力更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西陵北洛两国战事既结胜败分明,西陵遣使北洛议事求和,送上的玉槿凌霄等物无不蕴含一种自敛伏低的意味,对比当年充满神之上国自傲意气的大神像显然是天壤之别。然而,西陵到底是血脉流传千年古国,教宗的巨大势力在崇奉神道的西云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国中大祭司更是身份尊贵崇高,便是摩阳山大神殿主祭司都不能对之半点轻慢,更不用说言行无礼了。上方无忌倚靠特殊身份针锋相对,一句话逼得风司廷没有讨到半点好去,同时也是暗示了神之西陵在大陆神道教宗以及所有崇拜着西蒙伊斯大神的民众百姓心中无可匹敌的地位。他与风司廷都是母贵亲尊的皇子,又都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众人推捧,人世往来早是熟悉无比,一言一行无不谨遵礼仪规范,国事交往更将各人的身份与国家的气度完美的结合,这种暗藏机锋的对话在两人可说是家常便饭。只是……看一看风司廷过分平静的面容,上方无忌一时倒有些吃不准他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无忌殿下在想司廷今日为何而来?”

  走到神宫庭院中央巨大的玉璃石喷泉边,两人倚着玲珑白玉一般的石栏一齐注目飞珠碎玉的喷泉,风司廷突然轻笑着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无忌此来目的十分简单:皇妹聘定,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行亲善之职。”

  上方无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使节团由劭谌洛凯率领着罗伦秀民、步嶟介、毕立方一众和北洛上朝廷宰辅林间非所率朝臣,按着两国主君提出的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事顺序逐一议论。这些涉及到具体操作细节、需要逐字逐句逐条逐项的讨论协商并非“风花雪月诗歌辞赋”的上方无忌的专长,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位协理六部中特定部署的北洛皇子的专长,因此深受胤轩帝青睐倚重的风司廷才可能有闲情走出他的郡王府。想到这里,上方无忌微笑着转向风司廷:“皇兄有心了,无忌这里谢过。”

  听到上方无忌骤然改变的称呼,风司廷不由全身一震。注视了眼前笑容诚挚的俊秀面孔片刻,这才慢慢笑起来。“司廷年纪幼小,殿下忒多礼了——若殿下不介意,你我名字相称如何?”

  风司廷今年不过二十有七,上方无忌已过而立,但是以倾城公主风若璃夫婿的身份算来,他称风司廷一声“皇兄”再自然不过。见风司廷初来时刻意的张狂尽数收敛,注目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其中谨慎而略带试探的亲近,上方无忌心中忌惮戒备,脸上笑容却越发温和平易。“既然司廷这么说,无忌有僭了。”

  风司廷握着石栏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目光从上方无忌脸上转向晶莹剔透的水柱。“无忌可知,倾城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儿?”

  “无忌自然知道。胤轩帝陛下愿意以公主下嫁,足见与西陵交好之诚意。”

  “那无忌可知,倾城公主,乃是胤轩朝唯一一位获许在藏书殿行走读书的公主?”

  “这……无忌寡闻,却是未曾听说。”

  “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颜色;但使动容开,一顾倾人城——柳太傅妙笔生华,勾勒的本不尽是颜色形容。若非腹有锦绣言吐珠玑,怎得青衣太傅倾城之叹?”

  上方无忌低垂了眉眼:“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得妻如公主,实在是无忌此生唯有之大幸了。”说着抬头微微一笑,“无忌定然不负公主厚爱、胤轩帝陛下期许、司廷亲善美意。”

  风司廷眉头一展:“如此自然最好。”顿了一顿,“无忌来承安多日,除去朝觐、议会每日只在神宫祝祷。虽然清修淡定,然而终日长坐是否有些沉闷?承安胜景众多,无忌何不趁此访问时机略作观游?”

  听风司廷所言,上方无忌青蓝色的眸子中忍不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西陵使节团自进入北洛境内,胤轩帝便对使团进行了紧密周全的安全保护,到达承安以后使团中人更是上到皇子下到随行仆役都有专人时刻保护——上方无忌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所谓行动尽在保护其实便是胤轩帝的全程监控,身为使节团主持他更是处处谨慎小心,每日待在神宫祈祷祝福,更约束着从众不得有半点放肆恣意。承安作为北洛国都,更是大陆闻名的繁华都市,无论景致风物都令人向往,然而身份所限上方无忌纵然有心也不能任性。此刻听风司廷主动提及承安美景,他不由又是讶异又是欣喜,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将上方无忌的神色表情看在眼里,风司廷忍不住笑起来:“和风煦日,朗朗晴空,畅柳湖当是柳烟袅袅水波浩浩。无忌可有兴致同我湖上一游?”

  “无忌……求之不得。”

  ※

  “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此刻又见这畅柳烟波,承安胜景果然名不虚传。”

  承安京西北畅柳湖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着碧柳如烟,正是一年之中最佳景致。岸上绿杨荫里游人往来如织,水面之上点点帆影如浮云浅淡,桨声船歌之中不时有鸳鹭惊起,日光下横斜飘逸,当真是画图难足。

  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上方无忌,正与风司廷并肩立在湖上最多也最普通的乌木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风司廷刚要答话,船尾摇桨的老艄公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惹得两人一齐转身注目。只见那老人高高挽起了袖管,露出臂上结实的黑亮肌肉;歌声和着摇桨的动作,虽然嗓音略显沙哑,音律却是铿锵之中自然一份转折优美,引来周围船只上游人一片叫好。

  上方无忌连连鼓掌:“好、好、好!好歌好曲更好词!只是此刻正当暮春,天气方朗,老人家何不因时改制?”

  老艄公呵呵一笑答道:“说小老儿的歌儿词好,这位公子是好学问的。只是教了小老儿这首歌儿的先生说,词曲都是配合成套的,按着曲韵歌词唱才能转得自然不费气力,又符合了手上身上用力使劲,因是不方便修改。”

  风司廷顿时轻笑:“一首歌儿还有这等说法?”

  “公子是富贵好人家,不知道这手上活计的诀窍。使的动作对了,三分力气十分进度;若是不着窍门,便是累死了也划不出两里水路,如何讨得生活?这歌儿恰是配合了动作,解了闷又合了节拍速率,十分的便宜呢!”一张紫棠色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喜悦快慰,老艄公扳了扳船桨继续道,“其实不改歌词还有个缘故。”

  见他顿住,上方无忌更是好奇,急急催道:“什么缘故?”

  老艄公顿时哈哈大笑:“公子是外乡人初来京里的是不是?京里的人家,且不说这湖上百来游船桨手,便是井栏边随便两个洗衣淘米的妇人都能随口唱这些歌儿,且是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改——这是我们太傅大人做的歌儿,公子你说又有哪个去改它?”

  望着老人亲切中带着油然自傲的爽朗笑容,上方无忌不由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柳青梵柳太傅的大作。”

  见他点头微笑,老艄公更是来了精神:“这太傅大人啊就住在湖边上,和宰相大人的府邸半隔水地对着,我们这些湖上摇船打桨的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地见着?但凡见着的,听我们说闲事的也有,诉苦讨主意的也有,总是没有拒绝的!有时候大人归家,心情轻闲了有兴致了,便教我们唱个歌什么的……多少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就巴巴地赶来听我们唱,唱了几遍,还要用纸笔录下来,这么一来必是一二日之间京里的酒楼啊茶馆啊杂用铺子啊就都唱开了。还有那些读书的、太学生之类,按着大人的歌儿也编出许多来,在各处教着唱——不是我冲着外乡来的人自夸,你看这水上百来船上艄公,哪个都是一肚子的歌儿,绝不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强!”

  “老丈说得果然有趣。”这一番言语之中有多少不尽不实上方无忌暂且不论,正如无忌公子当年在淇陟、在临瞿的任何一首诗文都会被文人雅士传遍,赫赫大名的青衣太傅自然是承安百姓崇拜的对象。只是,转向风司廷,“柳太傅住在这畅柳湖畔?那我二人……”

  “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风司廷会意,点着头含笑答道。

  “如此麻烦老丈了。”向老艄公微微颔首,上方无忌表情十分快活。“老丈,方才的歌儿叫做什么?还有别的歌儿么?”

  “公子喜欢听,小老儿自然唱给公子。方才那支曲子叫做《桂枝香》,本来就是秋景的曲子,看着湖上云影乱走,日头里禽鸟被惊得四处乱飞才顺嘴唱出来。大人还教了一套《西湖采桑子》的曲子,公子有兴趣听听么?”

  上方无忌兴致正高:“好、好、好!你一首一首唱来——也不让你白白受累,司廷兄?”

  风司廷心中忍不住暗暗叹气,脸上却堆出满满的笑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老丈,船钱之外,二十个钱一支曲子。我们玩得开心,也不生受了你的好歌儿。”

  “既然两位公子这般说,小老儿只把压箱底的歌儿都唱起来了!”

  老人爽快,上方无忌脸上表情更是舒畅,风司廷却是腹诽连连:若非当年柳青梵主意,也不会将这畅柳湖划分了区域又特别召租了船家,弄得如今畅柳湖上艄公舵手个个精明如鬼,不但要让人掏钱还要让人掏钱掏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虽然有五城巡检司负责承安京中治安和市场秩序,京城民风也未因为胤轩帝重农兴商的政策而失去基本的淳朴,却处处被柳青梵有意无意调教得极具头脑。而艄公的歌曲、脚夫的号子、商铺卖家吆喝的小令……有无数自诩文人雅士的读书人,以及崇拜青衣太傅的学子,却是无一人知晓这番市井民生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皆是柳青梵刻意安排。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行云却在行舟下,湖中别有天……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人在舟中便是仙……”见上方无忌口中随着老艄公歌曲轻声吟咏不绝,风司廷也只能轻轻摇头。世人眼中风花雪月的无忌公子本当是这般形态,太阿神宫与擎云宫中过分小心谨慎的西陵安亲王反而让自己感觉难以应对;心上既然轻松,言语说话更为流畅自然,倒减去了自己字斟句酌拿腔作势近乎演戏的虚伪感觉。看着上方无忌毫无做作的神情,风司廷脸上渐渐露出淡淡笑意,思绪也随着轻扬的歌声渐渐飘远。

  直到船到湖心,上方无忌突如其来一句发问,风司廷才猛然发现自己松懈得太早——

  “今日司廷兄与九公子分别约开了我兄弟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桂枝香

  ※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欧阳修?采桑子

  ※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欧阳修?采桑子

  ※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采桑子

  ※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欧阳修?采桑子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4

第五十二章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下)
(更新时间:2006-12-6 16:14:00  本章字数:10881)


  “今日殿下约了雅臣出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跟着风司冥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上方雅臣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扣住兀自前行的少年肩头低声问道。

  回头,对上那双幽深不输于自己的黑色眼眸,风司冥静静地笑了。“司冥只是想让殿下看一看承安京的人情风物。”

  不去理会上方雅臣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色,清俊秀丽的少年微笑转身,继续迈步前行。“司徒兄不是饿了么?承安六合居,大陆四大名楼之首,到承安不到六合居可是大大失算的!”

  上方雅臣呆愣半晌,随即将头转向一边青衣小帽做随从打扮的秋原镜叶。“冥……九公子行事一向如此?”

  秋原镜叶微显茫然地摇一摇头:“小人跟着九公子的时间不长……”

  “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六合居声名远扬,我们这不订座的去晚了只怕到太阳落山都未必有座,难道你们真想饿死在外面不成?还不快走!”

  上方雅臣和秋原镜叶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很用力地点一点头。“我确是饿了,秋原。”说罢快走两步赶到风司冥身边。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的秋原镜叶,“啊”了一声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被永丰大路上热闹的人群挤在道路中央。望着风司冥与上方雅臣毫无等待之意的背影,少年只能一边哀嚎一边努力分开人群向前冲去。

  气喘吁吁赶到六合居门前,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驻足凝视门上对联,秋原镜叶这才喘一口气定一定神,慢慢走近两人身边。

  “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八个字,道尽庖人所求极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个字则道尽世人养生良方。”

  “九公子果然讲究。”

  “司徒兄果然精细。”

  “哈哈。”

  “呵呵。”

  秋原镜叶听得暗暗咬牙:六合居门上楹联自君离尘题词以来百五十年未曾更换,与西云大陆四大名楼一样被世人广知,几乎就是六合居的招牌和标志。而这家百年老店也确实没有辜负赫赫君家传奇宰辅的题词,站在六合居门口浓郁香气已然扑鼻,混合着各种菜肴的气息不但不杂不腻,反而有一股别样的味道,甚至连止步垂涎都无法说明其诱人。他今日天色未亮便跟了风司冥到太阿神宫邀了上方雅臣,先是由神宫出西门到奚山围场附近的飞来峰看朝阳东升承安,然后随城外澄江一路向东南由到京城南面,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中最高一座上居高临下望承安全貌,体会承安十景中“南山望绣”的独特韵味。三人自南门进城之时已过辰时,南城的各类集贸市场皆尽开市,风司冥拉着上方雅臣穿街走巷,跟在后面的他一路只看得眼花缭乱,还要抓紧了随身钱袋随时注意两人脸色变化。好不容易挨到日上中天,早是脚酸腿软腹中空空,偏一路上言谈话语都毫不客气、颇有军人豪爽无拘风范的两人竟然就站在六合居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起文辞人品来,全不顾身后闻到饭菜香味快要失态的自己。

  “……如此,确实要进去?”

  “当然要进去了!”

  听到风司冥这一句,秋原镜叶大大松一口气,但随即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赶上一步。“两位公子,容秋原多嘴,六合居里学子人物众多,万一有一两个眼熟的……”

  “那自然是他们避我们的份儿,哪有我们怕了他们而不进去的道理?”风司冥淡淡一笑,携住上方雅臣的手。“六合居第一名酿‘小楼春雨’,今日我可要同司徒兄好好醉一场!”

  上方雅臣忍不住急急低头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素来只听说冥王天赋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在战场纵横肆意,人们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冥王还有演戏的天分!“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第一名酿,极其稀少珍贵,不说此刻他们打扮的寻常书生文士,便是达官显贵也万金难求。他一句“用‘小楼春雨’醉一场”便让所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古怪的客人一齐放下了心思,竟是把少年无知、追逐风雅且年轻气盛的富家公子扮演到十二分真实,就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反应的敏捷和考量的周密。

  想到这里,上方雅臣脸上笑容渐渐敛起。

  拉着他走在前面的风司冥却完全不知道上方雅臣的脸色变化,只是一径笑着高声说道:“醉河虾、糟鹅掌、清蒸白鱼、红烧方肉、素什锦……老师说过六合居最是实在,从不在菜色的名字上乱翻花样,越是普普通通越是难得的滋味十足。今日司徒兄远来是客,可要一样一样好好尝个遍!”

  秋原镜叶伸手按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九少爷……”尝个遍……早晨临走时风司冥随手塞来的一包银子就是全部换成了金子也未必能将六合居九尺菜谱上菜色尝个六七分,更别说六合居物、价相符,凭他们三人的肚量究竟能吃掉多少还是问题。若非早上与自己说话吩咐神色气度正是赫赫冥王的威严深沉,只怕连自己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潇洒随性的少年人到底是不是当朝唯一的靖宁亲王。

  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的六合居是一座极具北洛恢宏大气的高大建筑,一楼二楼都是大众客人的堂座,三楼则用花格彩幔半隔了一个个独立的雅座,另有靠内侧几个精致包厢。不过二楼堂座比起一楼桌位更为宽敞,临街靠窗的座位一览楼下市集景色,稍有身份喜好风雅的客人多挑选了二楼吃饭谈天。进了六合居,风司冥也不迟疑径自往楼上走,早有跑堂的伙计赶过来弯腰打千:“三位爷楼上?”

  “楼上!有临窗的位子?”

  “三位爷好运道,临窗桌子才空出了一张——爷,这边请!”

  上方雅臣不是第一次到六合居。胤轩九年大比六合居里试子论战,太学生与寒门学子纵论国事,他参加的虽是武试,但少年心性大胆好奇更喜欢与人往来,大比开始时的论战一场未落。只是当时六合居人满为患,他也只能在一楼找一处空位勉强站立,竟是真的从未到过二楼凭窗一览。此刻见楼上桌椅整齐客人欢乐,上方雅臣不由暗暗点头。目光一转,只见正对着永丰大路窗口空着两张清漆方桌,微微一怔,“这不是有两张空着?”

  那伙计顿时陪起了大大的笑脸:“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承安?”

  上方雅臣一呆,下意识看向风司冥,却见他与秋原镜叶脸上同样没有掩饰的怔愣。话在口边转了两转,吐出时却带了迟疑的笑意,“九公子?”

  风司冥猛然惊醒,向他扯一扯嘴角没有回答,眼睛却是盯着那张桌子,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来。

  店伙目光在三人脸上极快地扫过,随即笑起来:“三位爷一定少出门,不知道咱们这六合居的惯例——这张桌子原是当年离尘公与三位皇帝陛下定下同盟时坐的,一般的客人哪个敢和君相比肩并坐?历来都是空着的。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今日您三位坐这旁边的桌子沾染沾染君相气度,也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闻言恍然。风司冥顿时扬眉一笑道:“坐在旁边也能沾染君相运转天下的气度?司徒兄以为呢?”

  “宰相首辅,人臣之极,对学子士人难道还不够么?”说着拂袖在身旁桌边坐下,含笑看向风司冥,“还是说,九公子有这个志气意向凌驾君相并三国先君之上?”

  听出他言语中有意的刺激,风司冥哈哈大笑,大步走向窗边方桌。“江山代有才人,”不去理会身边店伙惊讶的大声抽气,风司冥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随即挑衅似的向上方雅臣挑一挑眉,“后浪自推前浪。”

  上方雅臣站起身,一边走向风司冥一边拊掌大笑:“九公子不愧是九公子!”在桌边坐下,随即转向呆愣的店伙,“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还不拿菜谱点菜么?”

  看着拍着桌子相对大笑的年轻主上,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叹一口气:眼前这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们本身是多么抢眼的人物,俊朗潇洒的青年与清秀精致的少年,无须特立不拘的言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六合居声名远扬,又正当客人众多的中午用餐时间,一眼过去倒有许多面孔颇有几分熟悉。想到方才风司冥进入六合居前所言,秋原镜叶更是忍不住一声叹息:红尘居里议论国事说起眼前两人,从来都道是大陆首屈一指的青年俊秀,论到上方雅臣更是并着隐约忌惮的十分推崇,而当着眼前情景,真不知柳青梵见到两人如此嚣张无忌又会说什么……

  感到身上灼灼目光,猛然回神,见原本言笑欢乐的两人都笑吟吟看着自己,秋原镜叶连忙调整脸上表情,“九少爷点什么菜?”

  风司冥又是一阵大笑:“秋原,菜早吩咐下去了!”

  见青衣小帽的秋原一脸尴尬表情,上方雅臣一边忍笑一边拍拍兀自僵立的他的肩头道:“放轻松些,让你坐便坐了——你主子都不在乎,你慌张什么?”

  斜插着身子半坐在方凳上,秋原镜叶陪笑道:“秋原到底不比主子……”

  “但秋原也不是寻常下人不是么?柳太傅高足,便是坐了宰辅相位又有什么不当的?”端起茶杯浅浅呡了一口,上方雅臣淡淡笑着,目光却暼向风司冥。“名师出高徒,能得尊师赏识秋原又何须自谦,你让九公子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原年轻面皮薄,司徒兄可莫要再取笑了。”风司冥笑着替上方雅臣将茶杯斟满,又倒了一杯推给秋原镜叶。“定定神——局促不安的,就不怕给老师丢脸?”

  上方雅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透过细白瓷杯上方的轻烟静静凝视笑容自若的少年。“九公子。”

  “司徒兄?”

  “尊师……近日可安好?”

  “每日忙碌,便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也不能与老师说上一句两句。”

  这些天与西陵使团讨论和约细节,柳青梵几乎是整日在传谟阁、澹宁宫两处。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浅眠之用,除非朝中大事绝不与人交言,更不用说北洛朝臣或是西陵使节的上门拜访了。风司冥与上方雅臣都知道作出如此姿态是青梵为了杜绝因为自己行走西陵五年、与西陵国中上下多有往来而传出任何不利于两国和约的臆想传言。不过听风司冥撇清得如此彻底,上方雅臣心中一动,语声随即转沉:“此次两家结亲,全赖尊师一力促成。身为晚生后辈,司徒自当登门拜谢。但先生如此忙碌,贸然前往只恐搅扰了正事,不知九公子……”

  见上方雅臣有意在这里停住而后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一笑:“老师最是体贴,定会谅解司徒兄的难处。”

  明明两人笑容皆是极尽温和,秋原镜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骤然凝滞带来的强烈压力。他自知这大半日两人面上相处甚欢,但风司冥既未掩饰敌意,上方雅臣也没有卸下戒备。不过对上方雅臣宛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如此明确无疑地拒绝,风司冥毫不犹豫且不留半分余地的坚决却还是让秋原镜叶十分惊讶。

  沉默半晌,上方雅臣身子往后坐了一坐,微微眯起眼轻声道:“若并非是以司徒雅臣的身份呢?”

  “那自当在家尊主持宴会上会面相见。”

  望着少年幽深沉静的黑眸,上方雅臣嘴角缓缓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此说来,九公子竟也有不能为了?”

  “司冥不过小小学生,岂能左右师尊意志?”

  “学生确实不能左右师尊意志……其实也不能妄自揣测师尊意志呢!”上方雅臣微微笑着,不去理会风司冥脸上骤然变色,径自向捧了托盘上菜的伙计道,“上一壶‘小楼春雨’。”

  店伙熟练地打着千陪笑道:“万分抱歉了爷,本月的‘小楼春雨’已经被人买去。爷尝尝滋味相仿又不同的‘杏花巷’如何?”

  上方雅臣顿时笑了:“既然昨夜春雨毕,今日自当寻杏花——九公子,雅臣不谦,便点这个了。”

  青年眼中的光芒迫得将将平复的风司冥不由又是一窒,但这一次少年却极快地笑起来。“司徒兄喜欢就好。不过杏花酒性温而带炽,柔婉之中包含热闹春意……司徒兄点这个,倒是当时应景了。”说着起身拿过店伙急急送来的精致酒壶,亲手将细瓷酒杯斟满,然后递与上方雅臣。

  “两家联姻原是美事,又能与九公子亲近许多,实在是收获之外更多收获了。”见风司冥举杯,上方雅臣会意地也笑着站起。

  两人酒杯一碰,顿时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秋原镜叶半悬着的心也终于回复原位。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拿过酒壶将两人酒杯斟满,一边笑道,“既是美事,不妨再干一杯。”

  望了望酒杯中盈满的玉液,上方雅臣与风司冥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好,说得是!干!”

  ※

  “……司徒兄可知道,这一条永丰大路上有多少店铺?”

  “路上那么多家,哪里记得!不过如果不论杂货铺的话,差不多有……一车行,一钱庄,一银楼,一药堂,二书肆二文房,四绣坊五衣店六布庄七茶馆八酒楼九饭铺……”一本正经扳着手指,上方雅臣微显醺意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再犀利,倒是多了许多带笑的含糊。

  “厉害!”风司冥忍不住大喊一声,随即和上方雅臣用力地撞一撞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意抹一抹顺着下巴滑落的液体,风司冥笑道:“只怕就连五城巡检司都没司徒兄记得这么齐全!”

  “过奖过奖……司徒不过是看过记得,哪里比得上九公子全部的走过认得——我说得可有错?”

  “呵呵,呵呵,不错,不错。”

  “猜得出来,但看着不像,想着更加稀罕……九公子真能与民同乐,难得,难得!”顿了一顿,“怎么会有时间?怎么肯花时间?”

  “……司徒兄真想知道?”

  “想!”

  “请再尽一杯!”

  还没等坐在一边的秋原镜叶说话,上方雅臣已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风司冥呵呵大笑拊掌:“司徒兄果然痛快!”

  “痛快就快说——少废话!”

  “好!”将手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风司冥扬眉笑道,“因为是老师说的啊!”

  “柳青梵?”上方雅臣一个激灵,酒似乎略醒了两分,对上风司冥的目光顿时显出灵动的光芒。

  “幼时第一次随老师出门的时候他曾教导我说,从一个国家最繁荣城市的市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究竟被治理得如何、是否真的富裕。卖吃食的店铺,与卖鞋袜衣帽的店铺的数量比例,成衣店铺和绸缎布庄数目多少的差别……无论家贫家富,只有当吃食的需求已经满足了人才会想着穿用,而街上店铺的比例正反应了最大多数人生活如何。”见上方雅臣凝视着自己,风司冥更凑近了一点。“一个被治理得不错的国家,集市上普通物品的价格不会昂贵,粮食的价格也要相对低廉,维持在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承受的水平。要有各种档次等级的商品甚至奢侈品,异国的、稀少的、珍贵的商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要合乎法规律令的。”风司冥笑着将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经常到市场走动,可以听到平时朝堂上听不到的各种声音,知道百姓对于商品价格的接受程度、衣食住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和缺乏……对朝廷和国家的信心如何,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听到抱怨的声音——治理有方的国家一定会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传播于市集,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听到。”

  一手扶住额头,一直安静聆听的上方雅臣突然低笑起来:“抱怨的声音?这也能说明治理有方?”

  风司冥再次将手中酒杯斟满。“再优秀的君主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敢把不满大声说出来而不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明朝廷真正得到了百姓的信任。而这绝对不仅仅是‘防民之口’的问题……”

  “九少爷醉了!”秋原镜叶再也忍不住,极快地拎走酒壶,一边伸手去夺风司冥手上酒杯。

  “我哪里便醉了!”一出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小擒拿手,风司冥轻轻松松拿住秋原镜叶的手,顺便丢一个挑衅的眼神给似笑非笑的上方雅臣。“要醉也是司徒兄醉了——醉到一想便明的浅显道理都要人仔细讲解。”

  上方雅臣呵呵而笑:“我确是有些醉了……国以农立,无农则无本;以百工兴,无工而不富……‘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多好的见解,多精辟的论断!一部《四家纵论》,文皆尽浅显,字不足十万,而乾纲大义为王者天下师,士人无不悦服而以为修身齐家兼济天下之教范,更何况于你我!偏偏,我烂熟于胸,不及你糙行于市……天地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司冥,你可知道所谓上天垂爱是个多么令人痛恨入骨的东西!”

  秋原镜叶大惊失色,也不管众目睽睽,一把捂住上方雅臣的嘴。“司徒公子醉得狠了!”

  望着那双略带醺然却分毫不掩饰其中锐利狠切的幽深黑眸,风司冥冷冷笑起来,“秋原,放开司徒公子。”

  秋原镜叶闻声一凛,呆了半晌终于松手。一双眼睛焦急紧张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重获自由得上方雅臣轻嗤一声,略整一整衣冠,然后伸手拿过桌上酒壶斟满了酒杯。也不饮,凝视杯中琼浆半刻,轻轻吟唱道:“自古繁华地,无非烟柳画桥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总相竞,谁知虚话……”突然抬头望向风司冥,“承安风物,司徒已看在心。而当此酒足饭饱,九公子何不带路让在下一并领略京都人情?七情居、霓裳阁、舞夜无云场……如何?”

  斜睨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的秋原镜叶,望着上方雅臣风司冥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白日朗朗,又当这六合居上,司徒兄便这般直白,要往那声色地去?”

  “食色性也。保暖思淫欲,君子坦荡荡,我又如何不能言?”敏捷地捕捉到对面少年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上方雅臣笑得更加大方。“还是九公子年纪太小,又有森严家教,实在不认得地方?”

  这次风司冥也无法抑制面上飞红:“你是我嫂子并姐夫的兄长,也算我兄长……”

  “错!是他们的兄弟……九公子果然醉得糊涂了。”上方雅臣笑着起身,按住风司冥肩膀,“不过年纪倒确确实实大了你一倍。所以,若是担心家里老爷先生不许你往那些地方胡闹,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我扛着……”

  “两位爷……”见两人突然一改方才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阵仗,不但言语上兄友弟恭,更如寻常百姓一般勾肩扶背就往楼下走去,秋原镜叶不由张口结舌。

  半晌才猛然惊醒,抓了一把碎银就丢在桌上,连数目都来不及看清计算便向两人背影飞奔过去。

  一个是威名赫赫北洛独一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一个是西陵镇国大将军念安帝深爱的皇弟定王上方雅臣,两个人结伴游玩北洛国都承安,一路招摇过市,此刻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伴往歌舞风月之地而去——

  ※

  “两位爷,你们可千万想仔细了……别让奴才难做人啊……”

  “秋原素来缄默,怎么今日这般多嘴!”

  “都自称奴才了还一路废话,着实该打!”

  不敢回头去看远远跟随的一众年轻文人士子,秋原镜叶额上大汗涔涔。“九公子……”

  “还要多说!”

  “与他罗嗦什么,让他前面带路去算了……”

  “司徒兄高见——前面带路!”

  “醉了!是秋原前面带路,不是我,不是我!”

  “你才醉了!秋原平时乖乖的哪里知道这些地方……”

  “我可是客人!第一次来承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装的,承安的模样布置在你心里早烂熟了……”

  “你对我的淇陟不也是?”

  “果然是司徒醉不是我醉!淇陟什么时候都是念安帝的,除非上方雅臣篡位。”

  “醉话无忌,醉话无忌——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忌?无忌应该呆在宫里跟姐姐唱诗念曲……”

  “是念诗唱曲吧……”

  “这无所谓……”

  “有所谓……”

  两人半醉不醉似醒非醒一路有意无意针锋相对,也不去管身边青衣随从打扮的少年惊恐慌乱的脸色表情,更不去理会身后仅仅跟随的一大群——自六合居跟随而来的人群因为一路上旁人的好奇聚集得越来越多,却因为两人身上服饰用料花纹的极尽考究而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两人酒醺下无意掩饰而自然散发出的气势,人群中早有不少稍具头脑眼光的文人士子私语窃窃。

  这时已过未时,正是街道市集上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刻,和风煦日的暮春好景更让永丰大路行人如潮。作为京城主干道,又是店铺老字号云集的商业中心,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路走过自是满眼繁华。两人依旧并行,口中交锋不绝,高谈阔论随意评点风物,目标却极是明确。转眼之间,已然到达一幢结彩飞绣的精美楼阁之前。

  “霓、裳、阁。”

  “呵呵,不错,是霓裳阁。”

  “歌舞场、风月地、温柔乡的霓裳阁。”

  “万里王图千秋霸业,浮生如梦不如一场大醉的霓裳阁。”

  “既知如此,司徒兄当真还要进去?”

  “既至如此,九公子果然不敢进去?”

  “呵呵。”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似有意似无意地暼一眼身后秋原镜叶以及远远跟着的众人,随即凝视对方,片刻,同时携手大笑。“进去,进去!”

  虽过未时,天色尚早,霓裳阁门外虽然彩绣飞环,但踏入阁内的一派安闲清静却是与街道上人潮如织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候在玄关处的小厮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人进来,连忙赶上一步,并作了个肃声的手势。两人同时一呆,脚步顿住,只见纱幔绣锦的屏风之后隐隐人影往来纱丽曼舞,绰约仿佛仙子。配合的曲韵婉转清丽,其中更有声音唱得丝绵悠扬:“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两位爷头次来?未申两时原是姑娘们排舞练曲的钟点,旁人素知规矩……爷既然赶早了进来,不如索性给您安排个舒心座儿,并壶茶一直到夜?”

  和上方雅臣目光一交随即错开,两人都是无比庆幸此刻阁中光线较暗正好掩住脸上发烧。风司冥轻咳一声,目光在身侧锦屏上一转,“莫扰了姐姐们……在这里便好。”

  扫一扫两人面色,小厮也不多话,一笑退下。上方雅臣轻轻一扯风司冥袖口:“姐姐们?”

  风司冥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也不答话,只是凝神贯注听那女子和着曲调继续唱道,“……碧湖湖上采FR,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香尽满城风,呵呵,呵呵……果然柳媚桃红。”上方雅臣忍不住掩口轻笑,“这是越调吧?陶写冷笑的曲子写得这般妩媚风流,真是好手笔。”

  风司冥尚未来得及答话,那女子已然转调:“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双调……最后两句出尘,当真不失此调健捷激袅之本色。”

  上方雅臣话音之间却换了一个女子,拨弦铮铮,朗声唱道:“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听到“谁伴云屏”一句刻意的吹吐悠扬,并传来女子低声浅笑,上方雅臣和风司冥同时一惊,知道屏风里面已然知晓两人行迹。只是此刻走出更显方才窃听之失礼,相顾一眼,一时均是踌躇难定。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屏中那女子似知两人迟疑,弦声挑动,竟转了中吕宫喜春来。听得“人病酒,料自下帘钩”一句,风司冥不由伸手扶上自己面颊,一时竟不知脸上发烫是为酒意还是其他。

  乐伶曲韵随着中吕宫调转尽,随即马头琵琶优美流畅的乐声响起,只听又一个女子清浅温致的嗓音响起,“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一曲缠绵悠扬,但细品曲韵歌词的两人却都是微微忡怔。果然屏后方才那借问“云屏”的女子开口道:“无射,伤切了。”

  “红姐姐,无射知错。”

  “盛世好景合当醉,转调吧。”

  叫做无射的女子轻应一声,拨指调弦,恰合宫调,正是一首《醉太平》,乐伶随即一起和声。“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歌声袅绕,曲韵悠扬,风司冥与上方雅臣竟也不觉心摇神拽。突然牙板一响,万籁俱歇,女子柔媚却包含三分清越的声音直贯入耳:“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落红应满径”,歌声未落,微显幽暗的霓裳阁中突然灯火齐明。两人未及回神,身前锦屏骤然向侧面滑开,张扬热烈的红顿时盈满两人视野。

  “小女子花弄影,拜见两位公子!”

  花、弄、影……

  望着眼前红衣艳美的女子,上方雅臣终于抑制不住冲口而出——

  “是你!”

  =================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乔吉《越调?天净沙》

  ※

  碧湖湖上采FR,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杨果《越调?小桃红》

  ※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卫立中《双调?殿前欢》

  ※

  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乔吉《双调?折桂令?七夕赠歌者》

  ※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 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徐再思《中吕?喜春来》

  ※

  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元无名氏《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四换头?叹四美》

  ※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

  ※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

  




第五十三章 小院深巷(上)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公子笔致真是越来越清秀了呢!”
  望着眼前三尺高美人攒花图,徐凝雪忍不住赞叹道。

  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搁下笔,也不说话,含笑袖手凝视着一身娇艳桃红的大祭司。旁边早有月写影带着一个蓝衣童子过来收拾了笔墨纸张,又给两人奉上茶水。嗅着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徐凝雪秀眉一展,笑道:“凝雪一次次来也不怕公子嫌叨扰,似乎都是为了这一杯茶呢。”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凝雪若是喜欢,我让写影将余下的茶叶送到祈年殿便是。”

  “那可不敢——若三殿下九殿下知道了,可不是要大大的生气?我一个小小的祭司可万万承受不起啊。”

  青梵还未说话,见方才退出去的月写影又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站到青梵身后,徐凝雪突然轻轻笑道,“公子今日还有事?”

  笑了一笑,青梵侧头向写影道:“那副图好生装裱了,连同我上次抄的《太阿宫赋并序》送到林相府上去。顺便回交曳巷府上一趟,让全方维自己斟酌了置办好道贺的物事,开了礼单送过去。”

  “当朝首辅林相三十五的寿辰,又是他嫡生儿子周岁,公子就送些字画,也不怕寒碜么?”

  淡淡暼了她一眼,青梵挥手示意月写影退下。“袁子长聪明伶俐且懂分寸进退,我倒是喜欢。至于新生无知的周岁婴儿,看不出资质,也无特异之处,未来或许能得人亲爱,但要我分心看顾却只能说是父母一心的期待了。”随手端了茶杯咂了一口,“金锞子、平安锁、长寿桃儿无忧袄,小孩子周岁吉庆热闹一下,应个景尽份心便是。间非与我相厚,哪里就嫌弃寒酸了?”

  徐凝雪低垂了眉眼浅浅一笑:“不让虚名宠坏了孩子,柳太傅从来就是这般行事,倒是凝雪放肆了。”说着又是微微一笑,“不过给夫人的这副喜容,定能叫林相和夫人欢喜到心里去。”

  “这还不是你的功劳?白琦也真是好脾气好性情好人缘的,竟能让你费心思替她周全打点。谁不知道柳青梵最难落下笔墨?朝堂高位千金易得,太傅字画半幅难求,以后看那帮子恃宠骄纵的命妇官眷还敢在人前背后数短论长——凝雪啊,我让你动动朝臣官眷的脑筋,可不是要你在一群女人中拉帮结派,那可违了西斯大神对待众生一视同仁的原则本意。”

  徐凝雪脸上顿时一红:“公子取笑了。”

  青梵轻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凝雪,你这大祭司做了八年,经验、历练都足够,人情世故看得分明,心思手段也没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但,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不能急功近利,有心作为,必须伺时而动。我所谓的以教宗神社为根源,建基金、筹学堂、开义诊、行慈善,这些没有一样是可以在十年建成的,见效更多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情。鼓动了一群闲居无趣的官眷贵妇参与,算是个人脉并着金钱的起头,也算是在朝野的宣传。女人家面慈心软,容易被百姓疾苦感动,做些慈善援助的事情旁人也乐意相信接受。毕竟男子最重所谓尊严不食嗟来之食,但贫困的孩子从母姨姑婶手里拿一点衣食总没什么可指责的。”

  说到青梵这里轻叹一声,见徐凝雪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不由微微笑了一笑。“许多事情不能由男子出面,那么女子自然要负起周全之责。贤内助贤内助,当年我说,成功男子身后必有成功女子,此句可不是玩笑。”

  徐凝雪抿嘴微笑道:“公子总有许多新鲜话语。”

  “你直说我爱出新鲜花样罢!在我面前能够放肆大胆的也没几个,犯不上跟我装样。”笑着替她续满了杯,青梵眉目十分的舒展。“也只有你,任凭我多么出格的想法主意都敢不问一声地逐个尝试——亏是个女人,要是男人这般脾气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有公子在上面主持着,凝雪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公子都能有办法把它补齐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公子也知道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有朝廷新规旧制各种律法行事程序习俗限定着,有碍绊着重重的官僚从属,多体贴下情的想法真落到要处的实惠多半分毫没有,所以才借着凝雪的手将新政漏洞一一堵了去。便是这次西陵使团到承安后大小安生至今没出什么乱子,也全仗了公子事先交待安排妥当。宫里宫外都说是大祭司用教宗教义劝勉约束安抚得好,又有谁知道凝雪听到这些心里是什么滋味……世人无知至于如此,公子却从来不肯多言。”一双精亮的眸子凝视着青梵,“公子,不论身份,您的才华心性便当真彻彻底底坐稳了宰辅的位置又如何?旁人不知,凝雪会不晓得碧玉苑与这红尘居日日往来的文书?这些年来那些朝政大事又有哪一项不是经过了您的手?”

  静静看着一改平素在自己面前刻意表现的娇柔妩媚,显出属于祈年殿大祭司冷静深沉的女子,青梵忍不住在心中一声感慨。随即敛容正色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既已进入朝廷,就不能不按照朝廷的制度来行事。虽然大司正位同于宰相,但到底不是宰相;正如太傅身负着教导皇子辅助皇帝选择储君的职责,却不能以太傅的身份指教皇子直接涉足朝政一样——这其中的利害你不会不懂,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我夺了相位,那又置林间非及朝廷诸臣于何地?毕竟,不是单纯有能力有手段就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

  徐凝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吐出话来。青梵微微一笑,顺手倒一杯茶握在自己手里。“间非是我好友,更是我亲自认准的宰相人选,不然我也不会建议皇帝陛下让他早早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年朝局各方势力初定,新政推行之中无数艰难,又是不断的战事、无数的间谍暗探,一切全靠他一人居中处置,其中辛苦我自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换了我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那公子也不需要就此隐身人后。看看朝廷上,这些年真正做事情的哪个不是您调理教导出来的人?您自不介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只怕那些受了恩惠的人把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朝堂上还要同公子作对……”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要和我作对,蓝子枚还不够资格。”

  徐凝雪狠狠刮了他一眼,喘口气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他是文士,是清流,是不依不傍为臣尽忠一心为公的大好人才——但他面上同您交好背后却处处同您较劲,想公子一统三司时独属他反对声音最大,全不顾公子对他一路提携护佑,真是不知好歹……”

  “凝雪,哪,你刚刚说错了两点。一,蓝子枚从不背后和我较劲。你也说了他是最有胆子的,当众反对三司一统逼得胤轩帝陛下差点下不来台,这是天生的光明磊落。第二点,蓝子枚很知道好歹。他晓得与我到底做不到完全的志同道合,所以干干脆脆背起个忘恩的名头专心同我挑碴子打擂台,不给任何人在这上面做文章说闲话的机会。”清浅笑着,青梵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慨。“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朝堂上相处,针锋相对总比众口一词强。毕竟最终还是为了北洛这一个目的,和而不同就好。唯一不好的是,林间非硬生生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也白白累了许多。”

  “他哪里白白受累了?公子不是正在为他训练调教副手?”徐凝雪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向窗外院落暼去。“还有那个孩子,佩兰。公子的心思难道凝雪领会错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转了两个小圈,然后才在自己的宽背扶手椅中稳稳落座。“镜叶天资极高,聪明机敏,眼界心志都是难得的材料。但我看上他,关键是为着年纪小、可塑性强,正是锻练的时候,等到林间非这个年纪定能担当大任。”顿了一顿,目光也转向窗外,“至于佩兰……我实在是喜欢这孩子。”

  徐凝雪嘴角微微扬起,脸上似笑非笑:“所以我才嫉妒九殿下——公子可以将认定了是好的、自己心里喜欢的全部给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先是亲手琢磨的玉精簪子,再是连自己都舍不得的宝马绝尘,现在连女孩子都要亲自挑选并让凝雪教导训练完美了送给他……公子就不担心凝雪为着人才难得,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得力助手,从此将秋原佩兰强留在祈年殿?”

  “凝雪,你实在,实在是……”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青梵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姐弟两人的事情。收镜叶为徒,虽有各种原因,但身份的变化最能让一个人性情上比之从前的稍许不同合乎情理。而佩兰,她是在这样一个年纪改装。三年,不单是心理的压力,身体上的压抑和负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更是艰难。但此刻骤然放松了,再不用去担心弟弟身体,也不用去担心同事的朝臣,心情却又必然有所失落。我让她跟了你,原就是为了让她学着同更多的朝臣女眷接触,用一种既非朝廷命官又非普通百姓的眼光见识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同时又可以好好的调理身体整理心情。否则,让她遵循了自己报答的心愿,在我这红尘自扰居安安分分做个书房侍女又有什么不好?”

  徐凝雪听着听着不由掩口轻笑,一双妙目凝视青梵:“公子总是这般口不从心、言不由衷么?”

  “凝雪怀疑青梵的诚实,但凝雪的敏锐青梵却是非常了解的。”微微一笑,青梵随手端起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你我都了解自己的目的心意,所以,不用多问,凝雪继续按着心意做就是了。”

  将话在心中回味了两遍,长长叹息一声,徐凝雪这才笑着抬起头。“凝雪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但,公子要允许凝雪自作主张,将此中的前因后果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孩子。”徐凝雪眸子闪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其中是让青梵都忍不住感到微微惊讶的坚定。“既然是要当大任、做大事的人,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西斯大神的垂青不会轻易给任何人,想要利用与神殿的特殊联系就必须对大神意志唯一的执行者献上绝不动摇的忠诚——最高神宫侍奉女官的身份将是秋原佩兰一生的荣耀,但这一份荣耀需要付出绝对的代价。”

  “如果凝雪坚持的话……只是,不要过分逼迫那个孩子。”沉默片刻,青梵这才展眉一笑说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但公子的宽容大度才是这份权力得以存在的基础。她既然敢做了,就必须面对之后可能的任何后果。公子已经给了她最好的选择。”徐凝雪寸步不让地说道。

  青梵笑了一笑,随手将空了的杯子搁回案上。“你啊你啊……凝雪,我该说你什么好!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做到这个份上够难得的了。不要总是拿你自己作为衡量别人的标准,要知道如凝雪这般天才的姑娘可是百年一出的。”

  徐凝雪顿时飞红了面孔,连忙垂下眉眼盯着手中茶杯,口里喃喃两句:“公子就会取笑人……”

  青梵心下忍不住好笑:眼前这般扭捏羞涩的小女儿形容,哪里还有半点端严威仪的大祭司模样?却不多言,只是静静道:“严师出高徒,身为师尊,对深寄厚望的弟子更苛刻几分也是常情。秋原佩兰资质其实上佳,心性根底也都极好,为着她姐弟二人这一番特殊经历,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成全了她也就是体贴了我的心意,凝雪,你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的。”

  徐凝雪猛然抬头,脸上绯红,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亮。“是,公子!凝雪一定做到!”

  “凝雪,你到底不是我的下属……”不需要这般语气说话。但看着美丽女子的眼光神采,青梵还是将后面的半句咽了回去。

  徐凝雪微微一笑:“若凝雪是公子的下属,那才是真正的好……嗯,外面有公子的下属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已然卷着一个红衣艳美的俏丽女子跃入房间。也不看是否有旁人在,红衣女子如一团红云一头直扑进青梵怀里——

  “少爷,红儿回来了!”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4

第五十三章 小院深巷(下)



  
  红儿。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泛着点点红光,一身艳丽的红色衬得白玉无瑕的肌肤透出莹莹粉色,同样粉墩墩的笑靥更让人一见便生欢喜。形状完美的杏眼,虹膜透露隐隐的烟灰蓝,天生魅人的气质全部掩藏在自然天真的单纯眸光里。

  原本浮艳的颜色在这个少女身上只显出那份纯粹的绚丽和热烈,充满活力而又优雅天成。徐凝雪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异看着这个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美丽少女:青梵待人温文平和,性子却极清冷,素来不喜与人身体上的接近,这种直扑入怀的亲昵放肆……

  “丫头,又做坏事了?”轻轻抚一抚花弄影的长发,青梵温言微笑道。

  “没有——”

  过于强烈的反应恰是事实的最好说明,徐凝雪忍不住伸手掩住嘴角无法抑制的微笑。

  青梵含笑的眉眼更是舒展。轻轻推开半趴在身上的艳丽少女,“没有就没有……‘十步倒’的解药也没有。”

  一双美丽杏眼顿时瞪得滚圆,无辜地眨巴眨巴两下,突然雾气氤氲。“无痕少爷——”

  刻意拉长的撒娇似的柔媚声音让青梵忍不住按住眉头,一边的徐凝雪已是转过头去,双肩却可疑地微微耸动。

  “好了好了,你就跟云儿说,是我说的,全部解药都给你一份。”青梵双手双指按在左右太阳穴上,“四人当中就属你最不通药理,偏又最是贪玩……直把我的话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青梵这么说知道他已然默许了自己的行为,花弄影嘻嘻一笑,随即拿了茶壶就要给他倒水。青梵连忙开口道:“那水都温了——去泡壶新的来。”

  花弄影回眸娇笑,腰肢一扭转出门去,恰是一阵风过,屋中香气顿时大盛。

  徐凝雪这才看向青梵:“公子?”

  “无妨。”青梵微笑颔首。虽然身负秘密众多,又牵扯到影阁道门,但绝大部分事情都有意不需避开徐凝雪。自己身边花云柳月四大影卫,与这位祈年殿大祭司也都颇有往来,所以花弄影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毫无忌讳。只是,看着徐凝雪探询目光中深处含意……“不是什么毒药,一种药酒罢了。”

  “十步倒”,混合了数味特殊药材浸泡酿制的药酒——酿成之初酒香流逸突破土封,诱得好酒的月影纯不禁偷喝了一杯,结果还没走出酒窖就醉到在地。其效用之强让惊诧异常的自己和柳衍都一时忘记对云照影提的“十步倒”这个名字提出反对意见,结果就任着这个名字用到今天。青梵不止一次对自己这个好药成痴、取名又极尽实用的影卫暗暗叹气,但终究没有修正这个虽说十分贴切、却实在像极了杀虫灭鼠药物名称的酒名。

  徐凝雪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呆,随即轻笑出声:“难怪今早朝会九皇子与定王两位殿下一齐缺席。”

  青梵无奈地笑着摇一摇头:“所幸两国会谈具体事宜不在乎到他们两个到不到场,否则……”但就算如此,两位身份贵重的天皇贵胄醉卧楚馆青楼而错过重要朝会,这种事情无论哪个皇帝都会无法忍受吧?但一个是身份重要的外国使臣,一个是行动无拘的皇子亲王,想到今日朝上胤轩帝隐忍的怒气,青梵还是忍不住有些恶作剧似的好笑。不过听朝会间隙官员并着使臣的窃窃谈论,对两人风流潇洒的妒羡倒是远胜于对其任性忘情的指责,想必普通百姓士子也多是此番念头心情,青梵一时也不为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而更多担忧了。

  “红姑娘……我是说花弄影小姐,是霓裳阁的鸨母……呃,我是说作主之人?”

  “弄影是头牌的舞姬,实际上的主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慢慢说道,“霓裳阁其实还不算青楼,虽然同是卖笑,倒到底与七情居纯粹的男欢女爱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是靠的皮肉天赋吃饭,顶多姑娘们有选择买家的权力,卖不卖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说的是极尖刻的话语,花弄影脸上却是满满的天真笑容。见徐凝雪大吃一惊地瞪着她,杏眼里转过一丝纯洁的妩媚,花弄影随手将茶盘点心搁在案上,直接将身子揉进青梵怀里。“主上还是不许红儿杀了那个一脸白粉的恶心婆娘么?红儿看她可是越来越讨厌了呢!”

  “红儿听话——许妈妈还算聪明,被生活逼得贪财如命,到底护着她手下的姑娘,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习武之人最忌滥杀无辜,她虽有错,但罪不致死。何况你杀了她出气容易,如何周全了后事可是一堆麻烦。之前你和照影两个在淇陟,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里是承安、是胤轩帝脚下。安分些吧。”

  见她欲言又止,青梵微笑着轻轻拍一拍那张天真无邪的俏丽面庞,“当年你不听我话,硬是要往这些风月场里钻。这些年见过的市面也不算少,怎么性子还是这么躁?还好真的做下什么事情还懂得到我这里讨主意,不算弄到自己无法处置的绝境才回来避难……但这次酒用下去,你事前就一点前因后果都没想过?”

  花弄影委屈地皱了小脸:“那两个看着清醒,其实根本就是喝得差不多了。斗口斗气,还非拉蕤宾和无射陪着一起斗酒。蕤宾和无射都是从来没应付过这种情境的,红儿想着如果酒醉后真有了什么就出了大事,也没法和少爷交待,这才送了‘十步倒’进去的——哪想到那两个早就喝得根本就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便是一杯掺水的陈酒都可以把他们放倒……”

  青梵听得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便是一边的徐凝雪也忍笑忍得辛苦异常。“两人都……失态了?”

  “少爷倒是担心,那两个精神可都是用精钢铸的呢!醉到那个份上,说话都是滴水不漏,若非红儿早知道了他们身份,任凭第一次见的人都只当哪里的世家大少爷相互逗趣呢!”花弄影一边说着一边斟了茶,并着小茶果点心一齐送到青梵面前。“蕤宾和无射虽然聪明,但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慌张还来不及,根本没时间没心思去探测他们身份。不过现在外面满城风雨地都传开了,再笨的人也该知道昨天冥王殿下和西陵的定王殿下确是在霓裳阁歇下啦!”

  青梵笑了一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现在才过午时,想那两位爷应该还犯着酒。不过昨天又是六合居又是霓裳阁,又是跑马望山又是唱曲谈诗,又是杏花巷又是十步倒的,大概一时还迷糊着,根本想不起事情来……”

  说到这里倏然收口,花弄影眼珠骨碌碌地望着青梵,脸上渐渐显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青梵静静地抚着手上茶杯,唇边缓缓逸出一丝笑意,“不错。”

  “可是少爷怎么知道……”

  “因为窗下那个小东西。”青梵笑着站起来,随手拈一块糕点塞进花弄影张大的嘴巴里,然后拍一拍手上沾到的点心粉末。“好了,去做你的正事吧——手脚干净点,别被在神宫四处逛的影卫当坏蛋奸细拿了。”对被点心噎得辛苦的红衣少女叹一口气,随即暼一眼旁边一本正经表情的徐凝雪,青梵突然笑起来。“看来有个更好的办法——红儿,你这就跟着大祭司,去探看探看偶感风寒的定王殿下。”

  果然……徐凝雪苦笑一下站起身。“公子逐客,竟连茶都舍不得端一杯么?”

  “红儿,顺便把点心打包一份给大祭司带上。”

  一句话出,三人同时大笑出声,方才久忍的笑意一齐爆发,整间屋子顿时更显明媚。

  住了笑声,徐凝雪敛衽躬身行礼:“公子,请放心吧。”

  “少爷,红儿新编了舞蹈,晚上回来跳给少爷看!”

  青梵微微颔首,含笑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沉吟片刻,抬头道:“写影。”

  月白色身影顿时掀帘而入。“主上有何吩咐?”

  “吩咐门口,让九殿下进来罢。”

  ×××××××××××××××××××

  此章与上章,涉及许多音韵尤其是元曲曲律知识。包括调名、音名、曲牌名以及人名并相关内容。因为钟无射、吕蕤宾将是《帝师》后文的重要角色,所以特别在这里说明一二。

  古代的音乐把调称为宫调,只要是乐曲,均是由若干音所组成,五音或七音,归纳其音列就叫调式,在古代乐律总共有十二律吕,乐音有五音二变,律吕的名称于周朝就有了,而十二律吕均为半音阶,六个单数半音称为律,六个双数半音称为吕,合称六律、六吕,统称律吕,亦称十二律。而这十二律吕是古时候定音律时所用吹管的名称,也因为其短不一,故产生的音也就高低不同了,依唐《杜佑通典》第一百四十三卷乐部三载,比例是以黄钟的长九寸为准,用“三分损一,三分益一”和“隔八相生”计算。十二律吕以黄钟声最低,黄钟以上递高半音阶。至应钟止这相当于西洋音乐的十二调。对照如下:

  黄钟=C

  大吕=#C或降C

  太簇=D

  夹钟=#D或降E

  姑洗(显音)=E

  中吕=F

  蕤宾=#F或D

  林钟=G

  夷则=#G或降A

  南吕=A

  无射=#A或降B

  应钟=B

  以上十二律管再配合七音阶(平常所说“五音”的宫商角徵羽及变徵变宫两个变音):

  宫=(简谱1)(古名:上)

  商=2(尺)

  角=3(工)

  变徵=#3(凡)

  徵=5(六)

  羽=6(五)

  变(闰)宫=#6(乙)

  互相(旋宫)亦是以某一律管为宫声依次而推,共可得八十四调。但这已超出人类耳朵的极限。故到了唐代只剩苏歧婆的二十八调。又到至今的南北曲其通行的只剩下六宫十二调。六宫为: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道宫。十二调为:羽调、大石、小石、般涉、商角、高平、揭指、商调、角调、越调、双调、宫调。其中常用的宫调仅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大石、商调、越调、双调九种,即是所谓的“九宫”。元曲的宫调各具声情,音乐韵律皆可从其宫调中显现,按元人芝庵《唱论》所分述十七宫调声情,有仙吕宫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等等。上章末处霓裳阁中歌姬所唱词曲均按此推演,故而有上方雅臣“双调不失其健捷激袅特色”的评语。

  钟无射和吕蕤宾,是霓裳阁两个歌姬的名字。“无射”为阳韵第六,“射”发音为“亦”,“蕤宾”为阳韵第四,“蕤”音如“瑞”。钟、吕分别为阳韵阴韵之首,作为姓氏与两音配合,形成姓名以符合两人乐坊歌姬的身份。至于两人具体的故事,大约会在第四卷前半部分详细展开。敬请关注。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上)



  
  “什么都不用说。”见少年红着面孔匆匆走进无雨无晴斋,不等气息喘定便张口欲言,青梵连忙摆手止住,另一手则极自然地递了茶水上去。

  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风司冥随手将杯子丢到桌上,一双清亮的幽黑眸子定定看着青梵,嘴唇动了两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微微笑一笑,青梵袖了手静静打量着少年。宿醉没有在少年脸上留下任何不佳的痕迹,就是“十步倒”影响下那不自然的潮红也在喝下加了解药的茶水之后缓缓褪下,反而越发衬出少年那张白璧无瑕、朗月清晖的完美面容。没有像平日一贯的通身玄色打扮,湖水一般明净的蓝色让风司冥显出一种符合年龄的明朗活泼,却又不过分活泼而显得轻浮——

  看来徐韵芳徐皇后很会在这方面用心啊!知道靖宁王府仆从婢女的组成,自风司冥入住第一夜那场混乱之后,所有需要近身服侍的婢女全部换上了凤仪宫亲选的有身份、识大体、专门伺候帝后的大宫女。由这些人来照顾唯一的亲王皇子的衣食穿用,就是胤轩帝也没什么可以放心不下的。但难得是身为母亲的细心精致能够切实用到儿子的每一针每一线上,眼前这一身与少年相得益彰,就连挑剔如自己都不能不感叹上天造物的偏爱。

  “太傅……”

  猛然意识到自己长久凝视的专注眼神让少年开始局促不安,青梵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宽大书桌,“司冥,上次会猎有件东西你忘记带走。”

  风司冥一呆,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桌上一个木匣一般的物件。青梵微笑着将那匣子拎到自己面前,仔细一看,却发现与其说是个匣子,不如说一侧抽门,通气良好的精致笼子。见里面似有生物拨动声音,风司冥忍不住抬头望向青梵,却见他眉眼弯弯,伸手打开了侧门。

  玄色油滑的毛皮,大大软软的耳壳,短短团团看不出尖的嘴巴,一双圆滚滚、滴溜溜、惊惶惶的琥珀色大眼,加上死死扒住木板的小小爪子——正是自己当日捕获的唯一的猎物,小玄天狐。

  玄天狐,天地间的灵物,百万生灵之中最是稀少难见。成年狐只在深山之中,捕食灵兽采用草药,年岁能达两三百载。民间更有神狐拜月、观世通灵之说,许多地方的神社甚至为它设下专门的神位四时献祭。人们偶然发现了玄天狐的踪迹,不敢损伤,还要除去可能之处所有的兽夹落网与陷阱。千百年来世人所见的数只玄天狐都是攀登雪山者带回来封冻在寒冰中的尸体,而且一旦发现立刻有各国最高神宫将其迎回奉养。因此这次会猎众人不但亲眼见到玄天狐,风司冥更将这只幼狐带回,其意义重大深远自不待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风司冥实在无法将它与传说中的灵兽联系到一起。

  青梵笑一笑,口里轻轻哄了两声。那小狐狸眼珠滴溜溜猛转两圈,安静半晌突然纵身一窜,顺着青梵手臂极快地爬到他胸前,一双前爪死死抓住前襟,大尾巴一晃一晃努力保持平衡,竟是半吊在他身上。

  “司冥?”发觉少年瞪着被小狐狸吊住的自己一动不动地发呆,青梵好气之中不由又有些好笑。“把这小东西抓过去。”

  风司冥一怔,随即伸手。但也不知是当日被活捉的阴影过重,还是少年神经深处毕竟受到昨夜酒精的影响,小狐狸在青梵手臂肩膀间奔窜如飞,看着伸手可及,但风司冥就是摸不到半根狐狸毛。见少年秀丽面孔涨得通红,青梵忍不住轻笑摇头,伸手抓住一只狐狸爪子将小东西拎起,随后一把塞回小木笼。关上笼门,这才回头看向不到片刻又是一头大汗喘息不定的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好了好了,不玩了。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低垂了眉眼,风司冥努力平复着心情,脸上却是止不住热辣辣的烫。猛然抬头,“太傅!”

  “行了行了,真不知道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过是与朋友喝了点酒外加一夜不归,就是普通人家男子过了十六也没那么森严的规矩门禁,更何况是你?”微笑着摇了摇头,青梵也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这般气短心虚?”

  风司冥脸上更红:“可是我……我是在……”

  “你在霓裳阁,喝酒、听歌、看舞蹈,做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年纪的少爷公子寻常会做的事情。喝得狠了就痛痛快快睡觉,既没有酒醉忘形,也没有做其他不符身份有损家国声誉之事。”

  “可是、可是……可是臣工夜宿青楼歌馆,按着律条就算不问其罪,至少也是行止有亏……”

  青梵心中更是好笑,脸上却是颜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太傅、当朝的大司正连国法律令都记忆不清、分辨不明么?”

  风司冥顿时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瞪着青梵,双手开始不自觉蹂躏起袍服衣角。

  “你啊……”叹息一声,青梵缓缓走近,将那片袍角从少年手里解救出来。轻轻扶住风司冥的肩,黑色的眼眸露出十分温柔的神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年轻狂谁都会有,也都该有这么一个过程。任性恣意原是少年人的特权,你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玩闹了一回,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司冥,你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

  “但是,但他……”将头靠在他的身边,风司冥只觉得心情重新向一贯的平和沉静回复,但此刻却忍不住抬头。只见青梵笑容平静,“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我们在说的是你昨天所做的一切。司冥,你做得很好。”

  “我不觉得……昨天我很糟糕。”将面孔埋向青梵,风司冥闷闷地说道。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扶在少年肩头,任凭他拽住自己的衣襟反复搓揉。

  “控制不住情绪……他太危险,不能留下……他的眼神告诉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主导一切,哪怕现在的他完全处于弱势。我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努力地想要表明真正掌控住局势的人是我,可是对上他的眼睛我的自信立刻就会动摇。但我不能示弱,一点点都不能,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退缩意味着两个月前那场战斗再没有任何意义……”

  扶着少年肩膀的右手微微用力,感到激动的少年不再轻颤,青梵这才安抚式的拢上他的额发,却被风司冥一把抓住了左手。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都不可以!我们都没有参与洽谈,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场不公平嘚谈判——北洛逼着西陵打开国门打开市场,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是主动将自己的国门向西陵打开。战争是一个机会,一种手段,是让两国可以放下各自坚持坐到一起协商谈判的最快最简捷的办法。因为这么做受惠的将是两国百姓,所以没有君主也没有哪个皇族有权力破坏!西陵是屈尊前来了,但北洛要完全保障他们的安全!谁都知道和谈下面各有心机各有奥妙,可是就算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无法动手,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动他半分!”

  沉默,一室沉默,两人耳边只留少年略显急切粗重的喘息。

  沉默半晌,青梵才静静地道:“司冥,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回答,风司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青梵的左手。

  “司冥,你是在害怕。”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

  轻轻地叹一口气,青梵伸出右手覆上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手指缓缓地在少年手上抚过,感觉到丝毫的放松立刻将手指嵌入两人皮肤的空隙之中,跟着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与自己手腕分离。

  “太傅,不要……”

  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眼中近乎哀求的目光,青梵突然心头一软,随即翻手将他的手握住。“司冥,你在害怕,很害怕。”

  一手被青梵紧紧握着,风司冥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就如幼时惊惶无助时寻求他安慰一般。再不掩饰身体的颤抖,风司冥将整个面孔埋进他俯近的胸口。“太傅,我害怕,很害怕,比战场上任何生死一线的情景都更害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老练、精密、谨慎、狡猾、深沉……面对他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胜利都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可怕。虽然记得太傅说过士气是战胜的前提,可是面对他真的无法如平时镇定,一贯的自信也变得脆弱不足为靠。他可以轻易拨动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在他面前我像是没有穿铠甲就跑上战场的士兵,藏不住任何可供攻击的弱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伪装,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孩子……”

  “傻瓜——从年龄上相比,你本来就是孩子!”盯着少年听到自己严厉话语而骤然瞪大抬起的眼,青梵语声异常平静。“你自己也曾说过,十六岁的年龄差异,既是大弊也是大利。时间决定一切,既让你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同样也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成长和成熟。勇者无畏,但面对真正强大对手的恐惧并非就不是勇者的证明。能否将这种恐惧转化为迎接任何将来的挑战、不顾一切前进的动力,才是勇者真正的分水岭试金石。害怕,每个人都会害怕,你会我也会——人,不是神,即使神也并非无所不能。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丢脸,因为这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

  风司冥深深地吸一口气,“是,太傅。”

  “不要用‘是,太傅’这种简单回答。司冥,我说你做得很好,因为你自己也说,虽然极端的害怕也没有退缩。你知道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算没有把握或者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做,依然没有逃避而是竭尽所能去面对尝试。”将少年的两只手一起抓在自己手里轻轻合拢,青梵凝视着那双夜一般的清澈眼眸。“司冥,勇者无畏,不是说必须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事,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你依靠、可以让你无条件的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成为你的守护者你的庇护地,那是我们勇气最珍贵的、永不干涸永不竭尽的源泉。”

  夜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们勇气的来源……太傅的,是谁?”

  “我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司冥愿意,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者。”屈起一条腿,按着记忆中的礼节引着风司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胸口。“这是第三次盟誓:不是柳青梵对北洛的九皇子,不是爱尔索隆对风氏王族——是我、君无痕,君氏帝青之子,以无法磨灭的时间记忆、以生命之父唯一真名的名义给你、风司冥的誓约。只要你需要,我将陪伴你,帮助你,保护你,将我所知道、所擅长、所理解、所掌握的一切实现这个诺言——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见风司冥眸光中全然激动中混合的一丝不解,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稳稳站起身。“那是我所知道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的语言。从不忘记,从不抛弃,因为只有那样才是真实的、完整的君无痕——君无痕最大的恐惧是遗忘,因为遗忘曾经的记忆而彻底迷失在这个其实陌生的世界,所以可以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实质有形痕迹。殿下,司冥,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害怕而坚强。”

  “太傅……太傅真的不会忘记我,忘记司冥?!”

  “以真正的名字发誓,一生还没有过第三次。就算比你大,但我的记性也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作势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却不料风司冥不避不闪。青梵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司冥,相信自己——你对我,非常重要。”

  风司冥凝视着青梵,目不转睛,似乎要将此一刻眼前之人所有的神态细节都在心中彻底记忆描摹。

  “太傅。”

  “嗯。”

  “我很快活。我非常快活。我想笑。我想大笑!”口中说着笑,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见青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风司冥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随意擦抹,“太傅,我很快活,我真的很快活!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快活!”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躲避青梵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风司冥一把拖过桌上木笼打开侧面,抱出里面惊吓过度的小玄天狐狠狠搂在怀里,还将湿湿的面孔凑上去用力蹭着。“太傅,我喜欢它,我真的喜欢它!”

  “喜欢就带回去养着——本来跟皇帝陛下从神宫要回来就是要给你的。”青梵微笑着看少年在屋中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抱着狐狸打转,眼神不由更是温柔,但思绪却飘到少年不知的远方。

  那个故事里,王子驯养了他的狐狸——唯一的、仅有的,只对一个人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狐狸,同时也被驯养。说出了世间最简单道理即真理的童话,给了自己一个最纯粹的理由:麦田的颜色,记忆中因为真正无求的给予而永不褪色的快乐。拥有记忆就是快乐的,因为知道真的、确实地拥有过,而那是时间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承诺。

  “太傅!”

  猛然回神,却被少年怀里小东西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司冥,搂得太紧了。”

  “可是……”松开了会跑。看一眼努力挣扎的幼狐,再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的青梵,风司冥开始犹豫。

  “驯养是一个需要非常耐心的过程,首先你可以……”突然住了嘴,望着风司冥亮晶晶且充满期待的眸子青梵轻轻摇了摇头。“如何驯养它你自有你的方式。啊,这不是功课,当成一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当然,如果最后它被驯养而成为你的伴侣,我会非常高兴的。”

  风司冥露出一个笑容,只属于少年人的那种阳光灿烂的纯粹笑容。小心翼翼将小狐狸放回笼子,风司冥这才重新抬头看向青梵。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同时引起两人注意。

  少年先是惊愕随即尴尬羞涩的表情惹得青梵哈哈大笑,连忙大声呼喊月写影。一边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他,一边忍不住摇头,“果然是醒过来后什么都没用就这么跑过来了?司冥你啊……”

  风司冥红了脸不敢看人,伸手便往碟子抓去;不料捞了一个空,正自怀疑间,青梵已经拿竹签叉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口边。风司冥看一眼自己兀自沾着两根狐狸毛的双手,再看一眼强自忍笑的青梵,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捧着食盘的月写影走到门外,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又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难得主上笑得这么无忧快活,暂时还是不要有人打扰……

  =====================

  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有一天你会成为王,我的王子殿下。

  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这句中文不如英文有味道,加上之后青梵的情感需要,还是决心让梵梵偶尔也感性一回……

  至于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眉毛只是顺着情节拿过来用一下。麦田的颜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眉毛理解的是记忆、是曾经拥有,是一个人心中独有的与众不同。

  《子衿青青》是很感性的一章,若有感觉文风乍变和前文不符而想杀人的大人,千万不要打我——懒惰滴眉毛虽然不会用TJ威胁人,但是绝对擅长用虐文来折磨人,比如深受众人喜爱的重华宝宝等等等等……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5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中)



  
  风司冥没有想到,刚刚决意放纵自己一日,就有人寻上门来。

  瞪着亲自捧了朝服冠带来的林间非,风司冥难得地不给这位对自己颇有恩惠的当朝宰辅好脸色,但到底没有失了礼数。可当看到袁子长、秋原镜叶在无雨无晴斋外书房安然落座,各自拿出纸笔开始做策论题目,风司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西陵使团明日结束会谈后日才正式启程回国,我现在到传谟阁去做什么?!”

  林间非脸上抽得紧紧:“殿下,您已经不是以前的殿下。”

  “林间非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殿下您的身份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单纯的皇子殿下。您是北洛唯一的掌握实权的亲王,也是军队的统帅将士的主宰。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上下所有目光的关注,所以请殿下在众人之前千万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也就是说无论您要做什么都先请考虑您的身份。”

  林间非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的回答让少年忍不住更是冒火。“林间非,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太傅!”

  “藏书殿任何一位皇子太傅都有指正皇子学业以及行为举止上缺失的权力和职责。而且林间非身为宰相首辅,更是要担当起教领百官、规范朝臣的责任,任何朝臣的言行失当都是林间非的失职……”

  风司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衣着整齐丝毫不乱的青年宰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他素来知道这位青年宰辅在朝中出了名的冷静平和处事秉正,最擅长的就是分条析理排忧解烦,却不想他端出宰辅太傅身份教训人起来竟也是半点不输青梵。回头看一眼那个倚门微笑的青衣身影,风司冥暗暗咬一咬牙,随后向林间非伸出手,“给、我、朝、服!”

  迅速穿戴整齐——和其他朝臣皇子不同,他久在沙场,所有朝服的式样都是按照军人的习惯特意改做的,穿戴方便迅速,更不需要几个侍女仆从协助帮忙。扣上脖颈上最后一粒钮扣,风司冥也抽紧了下巴,显出冥王一贯沉静威严的表情。“林相。”

  “臣在。”

  “有何旨意?”

  林间非极快地暼了青梵一眼,随即朗声道:“皇帝陛下口谕:靖亲王偶然风寒,着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即刻前往医治。免今日澹宁宫小宴、免明早朝会。钦此。”

  见风司冥顿时怔住,呆呆望着林间非,青梵忍不住笑出声来。“间非兄,你可真是……有你这么戏弄皇子殿下的吗?”

  林间非也舒展了面容微笑起来:“传完旨意就无关朝事——这是我素来习惯,可不是有意捉弄。”说着转向风司冥,“殿下若觉朝服拘束得难受,请脱下来便是。”

  风司冥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恢复了人们熟知的冷静淡定。“谢林相指点。”

  看着两人彼此眼光交锋,青梵忍不住好笑:“你们两个这算是怎么回事?间非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宰相首辅,怎么就没半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不就是早上被皇帝发作了两句么?还有司冥,林相是你的长辈更是当朝的重臣、藏书殿的太傅,就算你是皇子也要尊重有礼,这般凶神恶煞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成什么礼数!”

  见风司冥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回屋更衣,林间非嘴角扯了两扯,走近青梵道:“你是安安心心躲在这里万事不问,哪里晓得今天朝上热闹!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或者说到底是真的临上朝了才知道,朝会上发现两个一齐缺席,那脸色阴沉得真是几年没见过。然后就问了军务、发作了大殿下,问了水利、发作了二殿下,问了农事、发作了七殿下,总算问到河运的时候三殿下答上了一些,但还是受了两句挑剔。偏问的许多事情都关系到西陵那边,安王站在那里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结果两刻钟早朝下来,没一个脸色是好看的。”

  “两刻钟?”这个速度……想来胤轩帝是存心不给人舒服,硬生生将人逼在死角。青梵忍不住叹一口气,“他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古怪,捉摸不定,捉摸不定啊!”

  林间非冷笑一下:“什么捉摸不定?若非这些天你躲得干净,哪里会有这许多麻烦?接了大司正,谁都以为你新官上任必要大肆整顿改革,哪知你除了将秋原镜叶提到身边就凡事不管,害得一班朝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当年宫变都没见过这么谨慎小心的!你冷眼旁观,你高高在上,你不动声色,多少之前非得借你的手做成的事情被你一样一样一件一件肢解到轻描淡写,偌大的朝廷你随便点两个给事丞的名字都能人尽其用,你说他脾气还能不古怪?!”

  望一眼外书房那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个,青梵忍不住拍上林间非的肩。“间非,间非兄!你冷静一点,有孩子在……”

  林间非一呆,随即见窗台边两个骤然缩回去的人头,不由顿时哭笑不得。“青梵,你说我怎么冷静!眼看着两国谈判就要平安圆满地结束,当着号称上方天国的千年神之西陵,我北洛泱泱大国的恢宏雍容气度昭示无限,结果今天这么一来——”

  青梵也是一呆,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青梵万万想不到间非兄气恼是为的这个……”

  “这个很重要好不好!”见青梵还是嘴角带笑,重新换回蓝色衣衫的风司冥眸中笑意更是直入眼底,还有外书房传来的窃窃笑声,林间非忍不住大声嚷道。“四夷宾服,四夷宾服——来远人就是要居安之、业乐之、礼教化之、心悦服之……”

  发觉林间非渐渐开始急促的语调,青梵敛起了笑容,轻咳一声正色道:“间非兄所虑甚是,方才是小弟无知,失礼了。”

  “啊,那个,青梵……”骤然安静严肃起来的空气让林间非也有些不适应,略略活动一下肩头,“嗯,下午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眸子里闪出纯然笑意,“好。”

  青梵围棋一道造诣卓绝,秋原镜叶和袁子长都是早已听说。当年解开大陆传世的兵书宝典《璇玑谱》上最后三十六局珍珑残局,两次以围棋决出大比武试兵法第一,柳青梵在黑白世界的纵横无敌比之其他才华似乎更让人无庸置疑的信服。京中青衣太傅传说无数,于此方面说法更是众多不一:有柳衍围棋天才而使青出于蓝的,有少年深山得大神亲自指点的,有梦游仙境记阅仙家棋谱的……但柳青梵布局简练精巧、思维灵活随意,从不拘泥定式的棋路棋风确实不是大陆人所熟知。作为读书人基本的素养,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在围棋上都早已入门,此刻听到林间非邀战,两人心里都是欢喜雀跃不已。也不管手边尚有青梵布置下的功课,搬了棋盘棋子就到院中石桌上放好。

  见风司冥垂了手静静站在自己身边,再望一望棋盘对面同样含笑的林间非,青梵不由也扬起了嘴角。知道此刻自己三人都想起当年清心苑中温馨情景,青梵心中暗暗感慨。但极快收敛起心神,随即在棋盘右角下方拍下一枚黑子。

  虽然数年不曾交手,但对方的棋风棋路两人都是纯熟之极,落子快得让旁边观局的秋原镜叶和袁子长根本都来不及反应。难得的浮生半日,面对的又是数年不曾交战的对手,林间非落子布局之间不由大感快慰。而青梵自知林间非素性温和恬退,唯独在弈道一块寸土必争,自然全力应对。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此消彼涨你进我退,斗得针锋相对旗鼓相当;棋盘之外对局者尚自面带微笑,观棋者倒已经有两个冷汗涔涔。

  “此局已了。”

  “半目胜败。”

  “间非兄果然进步神速。”

  “青梵却是百尺竿头……间非惭愧啊!”不等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回神便伸手拂去棋局,林间非长长叹一口气。“虽然布下机关无数,还是被你一一化解,甚至有些反而被你利用了作为圈套。青梵,如此手段如此心思,败在你手里的人真的不该叫屈了。”

  微微一笑,看一眼身边少年夜一般的黑眸,青梵淡淡笑道:“结局虽然早定,但过程还是颇有艰难,更有两处极险。间非兄棋路高明,更有细腻心思在内,青梵实在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真的感激就赶快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安安分分在传谟阁同我一齐理政。”手里把玩着白玉棋子,林间非笑着向风司冥和秋原镜叶努一努嘴,“那样也省得你每日浪费口舌气力——言传和身教两项的比对选择,你可是九年前就教我做过。”

  青梵顿时笑着摇头:“若不知你脾气,我真以为你是为做皇帝的说客而来——有宰相如间非兄,胤轩帝大幸,北洛大幸!”

  “也是柳青梵你的大幸吧?正好把一堆麻烦事情推到我头上,就因为算准了我的性子决计不会撒手不管……”

  看着林间非和青梵两人随意玩笑,秋原镜叶与袁子长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有风司冥安静平和,目光牢牢盯在那一身青衣之上,直到月写影亲自送来五人晚餐都兀自不觉自己笑容始终未歇。

  “司冥,回神,吃晚餐了!”

  又是一抹笑容漾起,风司冥急急跟在青梵身后走向屋中。却不料身前身影突然停住脚步,习武之人本能的反应,风司冥立刻向旁一步踏出,随即敛了笑容垂手站在青梵身侧。

  “今天高兴了?快活了?”

  青梵的声音很温和,但少年知道他没有直接表达出的意思。“是,太傅。晚饭之后司冥自到澹宁宫请罪。”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太担心的,进来吃饭吧。”

  望着暮春傍晚夕阳柔和的光撒在身前那道熟悉之极的背影上,风司冥心头突然生出一丝带着隐隐凉意、近乎哀伤却连自己也无法彻底明了其感受的淡淡迷惘。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下)



  
  “公子,有故人来访。”

  刚刚送林间非父子出门的月写影,声音从竹帘外稳稳传来。

  但,通报的声音分明有着极细微的震动——青梵顿时一怔,“故人,哪个故人?”

  今日这无雨无晴斋的访客还真多,从早上徐凝雪到来起就没有断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摆设……心中微笑一下,说话之间兀自包含方才待客的笑意,青梵心下却是暗自沉吟: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写影流露出这般语音神色?

  两个人的脚步,一个是月写影——“浮光掠影”的身法练得再高妙,这世上终究不存在什么踏雪无痕。另一个是习惯性的步伐轻盈,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从容,却掩不去其中微带忐忑的轻浮——不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像是普通的学子文士。能够进入这红尘自扰居的人不多,每个人的脚步他都听得清楚、也依着各人的性子记得牢固,但这一个,却不在记忆之中。

  想了许多,在头脑中却不过是转瞬之事,青梵只对自己的性子微微发笑:不过送走最让自己耗费心神、需要全力关照的那两个,便要这般疑神疑鬼了么?想到这里,青梵定一定神,嘴角浮起微笑,随即朗声道,“既是故人,便带进来吧!”

  一阵脚步唏嗦,两人显是已经走进无雨无晴斋正堂。

  竹枝细纱的门帘悄无声息地掀起,跟在月写影身后进来的,正是那个在胤轩帝大宴、会猎上言笑爽朗、举止豪迈张扬的青年。只是此刻换了一身儒雅秀致的淡紫色长衫,一张俊朗的脸上却兀自带着几日朝堂和谈会议上笑容的余韵。好奇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神采飞扬,丝毫不显初来乍到的陌生与局促。只是过分灵动活泼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流转,就是固执地不看屋中主人渐渐深沉的幽黑眼眸。

  月写影躬一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举动似乎很合青年心意,微微侧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青梵轻叹一声站起。

  “果然是你——重华!”

  果然是你,重华。

  六个字落,满室寂静。

  来人静静地站着,半晌,嘴角缓缓扬起,那丝微笑不断扩展、加深;低头,伸手到面上轻轻一合,随后猛然抬头。

  灯光下,一双紫眸如最珍贵的宝石耀眼璀璨。

  青梵摇一摇头,慢慢坐回榻上,顺手拿起案几上青玉荷叶的小巧茶杯——手在空中顿一顿,缓缓将茶杯放下,然后抬起头。“国主大驾光临,柳青梵失礼了。”

  一道光芒在紫色眸子中极快地闪过。“你我……乃是故人,无过门前而不入的道理。”

  “日间会友,酒已尽兴。夜谈,还是清茶为佳。”青梵静静地笑了,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向榻上对座一指。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便在榻上坐下了,隔着案几凝视主人。却见青梵重新拿起茶杯,满满斟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随后从案头连制的八珍小盒里取出另一只小荷叶杯斟上。“请。”

  上方未神半欠一欠身,端起茶杯凝视茶水片刻,这才双手扶住茶杯凑到面前;深深吸一缕云雾清香,然后浅浅咂一口,又回味一轮,再小小抿一口,“云烟雾露,名不虚传。”

  同样一直凝视他举止动作的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为无痕之时,未曾见重华有如此讲究。”

  “为重华之时,未曾想无痕有如此风流。”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将茶杯轻轻放回案几之上。“‘北方有佳人’,因是如此?”

  将茶杯也放回几上,青梵放松了身子向榻上靠枕软垫靠去,幽黑的眸子斜斜看着黑发紫眸的上方未神,“‘叹我妄人,在水一侧’。无痕没有想到,重华竟会有这个性情,为采FR而亲身涉江。”

  “涉江采FR,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一字一顿,意蕴深含,优美的声音在寂静夜晚显得益发宛转空灵。紫色眸子对上那双古潭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上方未神静静说道,“痕公子佳作,字字珠玑,让人无法不孜孜在念,日夜向往。”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旋即放开:“重华?”见他凝目不答,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半侧的身子重新坐直,“北洛,是柳青梵旧居;北洛,更是君无痕故国。”

  上方未神低垂下眉眼,“我……并非此意。”顿一顿,“重华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故人相见、相叙足矣。”

  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青梵第一次感觉这个暮春的夜晚已经带上了夏日的燥热之意。沉默半晌,这才长舒一口气,轻轻叹息一声,“重华,在淇陟、在西陵,便是在大郑宫内,你我还可以平和相见。然而在北洛、在承安,在擎云宫脚下,我不得不如此——天子居九重之中,威严高华不得擅离,你此来……想必是万全安排。”

  抬起的紫眸闪出隐隐光华,“这个自然。”

  “国主而兼祭司之职,西陵立国千年前所未有。如此夺去上方无忌在大郑宫一切权力,是干脆剪绝之极,但史书上却会有伤声名;另外还有那些恪守规范传统的人,虽然夜纣一族得世家推崇但是……”

  “银发紫眸,妖魔之态而身登大宝,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这个更动人心魄吧?因此什么都不必多想,且做了便是;仔细算来,倒是省去许多麻烦,更免了众多口舌。”上方未神微微笑着,“无痕曾说,百姓无所谓皇帝是否妖魔转世,只要无战乱无灾荒无苛政能苟全温饱,便是恶魔在他眼中也胜过神明——好的皇帝,原是让百姓满意便足够了;朝廷上一切不堪听之言,不识相之人,都让他消失了、还我清静就好。”

  青梵张了张嘴,话到舌尖终是又转了回去,抿一抿嘴,随后露出温和笑意,“不错。”

  “上将在外,国门看似大敞,其实并无真正烦恼。东南小国虽多,哪个真敢犯我疆土?强势的几个原是在西陵北洛之间观望,此刻我两国和谈,一旦达成协约,岂会容得那些小丑跳梁?自然无有落井下石之忧。东炎蠢蠢欲动,可惜与我山水相隔。西陵之忧患,向来不在国门边境——”上方未神突然一顿,但转瞬之间脸色已然恢复从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随即继续道,“镇国大将军远离国都,协伴安亲王出使北洛,新帝为求权位稳固而自行孤立,正是好事不安者的良机;一众倚门观望之臣,到此怕也是按捺不住。正好由大皇兄和雅臣一并收拾干净了……这,对和谈也有好处。”

  “你……很放心。”肯定的语气,青梵却知道对面之人听得出自己隐含的怀疑。

  “因为已经无可失去,所以,我很安心。”上方未神笑了,绝美无双的紫眸顿时流转出异常生动的光彩,但光彩很快消失无踪,留下的是一片幽深沉静的紫色。“君无痕,我感谢你为我西陵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和谈协定的内容,还是你对我此行的沉默。”

  半垂下眼,青梵淡淡一笑:“‘上方雅臣’在承安的所作所为对北洛没有任何不利,我又何必自寻麻烦?”

  “在无痕眼中,重华此来竟是麻烦么?”

  “西陵国主微服而来,若有半点损伤怎不是天大麻烦?”轻笑着摇一摇头,为两人续满茶杯,“能探听到这里,西陵暗流也算是无孔不入。自然也知道昨日冥王动了几次杀机。所谓千钧一发不过如此,青梵又怎能不担心?”

  “冥王年纪虽小,却识大体,便是我几次有意逗引都能强自控制心神,真是英雄出少年,让人羡慕不已。”

  “‘黄泉’虽然改造了你的体质,让你可以骤然聚集起真气暂时恢复武功,但强行的提气运功对身体总是有损。会猎之时未曾出什么大事是你控制得好,但如此也将到极限。所幸明日便是和谈内容细节部分结束,剩下的仪式程序也无须如此操心繁琐,自有两国礼官史官检对大陆礼制并着历史一一安排周到。你用过药物的残渣我自会命人收拾干净,胤轩帝那边他既不说就是默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安分度过了这两天就好。”感到脸上目光灼灼,青梵叹一口气,抬起头面对那双幽静绝美的紫色眼眸。“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你昨日的连番逗引,其中也有真实动心。”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他要杀我,和我要杀他一样。我怕他,就和他怕我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们注定了彼此为敌,就算暂时的合作也不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但你会为你的百姓考虑,就像他会为北洛的利益安危考虑一样。真正的上位者是最擅长自制和抉择的人,也是最冷静最无私的人——我并不担心你们的理智,但人,总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

  “你没有……君无痕没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方未神苦笑一下,“至少,我见过的君无痕从来没有为外事动容。”

  同样苦笑一声:“重华,我答应过你……如果说君无痕还有什么弱点被人把握的话,你让我确实的为难了。”

  “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为西陵、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双手并排平放在案几上,上身伏拜直到额头扣及手背。上方未神静静地说道:“第一拜,感谢你向危难中的我伸出援手,如果没有你,便没有此刻的重华。”再扣一下,“第二拜,感谢你在所有的人中最终选择了我,如果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西陵念安帝。”再拜一拜,“第三拜,感谢你在所有的身份权势外,承认我,承认上方重华作为你的朋友、你欣赏并喜爱的人。从上次分别的那一天起,你的肯定同样是我面对一切的勇气的来源——因为你的欣赏和喜爱,不会随着上方未神作为西陵国君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两国长久的对立、因为各自利益所作出必须的选择而改变。”

  凝视着面前紫眸的绝美男子,青梵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真的可惜了,重华。”

  “没有什么可惜……大神是公平的,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输了十六年,但他早我十二年遇到你。”上方未神微微垂下眼眸,“不会再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西陵输了,很彻底。”

  沉默,又是一室的寂静。

  “我的心思……没什么是你猜不到的。和亲也好,开市也好,通婚也好,每一条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在。西陵根基坚固,但腐烂朽坏的地方也埋得深刻,不能一把火烧掉、一道雷劈死,只能借着修剪侧枝一点点疏清主干。我,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西陵、一个真正百姓生活富裕安康的西陵,而不是一具外表锦绣内中空朽的神之西陵腐烂发臭的尸体。如果能够给我时间,如果能够让我心无旁骛地去做……无痕,你说过我是你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太子和皇位继承人。”

  “是的,我说过。你是。”

  “可是这一次你错了,我不是……真正优秀的太子、皇位继承人,一国的国君,应该有分析时局最重要是观察和评估人才的天赋眼识,更应该有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的实力和放弃的勇气。”凝视着青梵,上方未神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明知道你会准备好一切,还是要将计划一个个施行,眼睁睁看你将自己全部的计算打破。如果不是风司冥的‘一时兴起’,我真的连转一点轻举妄动念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冲动着去做。胤轩帝的影部将暗流在承安的暗哨全部拔起,顺带着将东炎的探子一网打尽;朝中那些臣子倾向西陵并与西陵有直接联系,那些臣子本身是西陵之人此刻却完全倾向了北洛……是胤轩帝的胜利,但其实,是柳青梵、是爱尔索隆?君无痕的胜利。”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坐在榻上的身子前倾,伸手扣住上方未神的手腕将他直拖到自己身前,逼着那双紫色眼睛与自己直视。“上方重华、上方未神,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再这样胡说,更不许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我一个人头上!你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头脑你的心机又到达怎样的程度——把那些再不会设的暗流暗哨送给北洛,将东炎和西陵在北洛的所有联系一齐切断,让朝中朝臣的倾向身份在胤轩帝面前毕露无遗,这些全部都是你做这一切之前便早已在胸的计划!你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休养生息,你要北洛签订和约更对你放下戒心,你知道帝王的心思总是爱猜忌怀疑,所以你要把一切做得完全像他自己发现的一样天衣无缝。你和他斗心机,这很好,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这根本无所谓——但不要牵扯到我!你说我看得清你的心思,重华,上方重华,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领你这份情!”

  双手被猛然放开,上方未神惯性地跌向身后靠垫,一双紫色的眸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然。“原来柳青梵……到底与君无痕不同。”

  嘴角扯动,出口的却是低声的咒骂:“上方未神……无论如何,亲身到承安,你都太大胆!”

  “但值得的——无论以后我是不是还会来,无论来的时候以何种身份,甚至可能会长住……我都不会忘记这一次的所见所闻所感了。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畅柳烟波……还有六合居、霓裳阁、繁华的南北市,如果生长于斯,每一方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精心铸造的印记,我同样会愿意为这一方平安付出自己一切吧。就算只是暂时的合作,暂时的盟约,我也愿意在太阿神宫西斯神像前为北洛的黎民百姓虔诚祈祷。”

  骤然透出庄严而安详神情的紫眸让青梵抑制不住惊讶,却见眸子的主人露出真正“神子”的纯净笑容——

  “无痕,我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

  承安京西北百六十里,平原邑,子初江头。

  望着江上一片白帆映日而去消逝天边,伫立在码头许久的两人两骑突然一起斥马扬鞭,在所有人的目不转瞬间绝尘而去。

  那马上的骑士一青衣,一月白,干练俐落的高超骑术,与座下两匹神骏非凡的玉花骢相得益彰,飒爽英姿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主上。”

  “前方自有上方雅臣安排接应。”

  “属下的意思是说,胤轩帝和九皇子那边——”

  “无妨。”

  “主上不会承安?”

  “西方已定,东方事起——写影!”

  “随主上同行!”

  “很好!”

  长鞭在空中击出清脆的一大响,两人两骑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林烟雾霭之中。

  ◎~◎~◎~◎~◎~◎

  胤轩十八年三月,念安帝遣副相劭谌洛凯上书求和。

  四月,念安帝遣使团来访,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安亲王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镇国大将军、定亲王上方雅臣。居留承安太阿神宫二十一日,详细商定和约细节。

  五月,两国常驻使臣各到其位。

  七月,北洛西陵会盟于北洛边境重镇太宁,史称“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九月,北洛再开大比。参试诸生西陵士子占十之有三,中殿生者十八,为大比历年来之最。

  十月,倾城公主风若璃招遂宁君为驸马。大喜,两国各致嘉礼。

  十二月,胤轩帝为皇三子风司廷请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胤轩十九年三月,吉昌公主到京。成婚。大赦天下。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帝师第三卷,正式完结。)

  




卷三结记



  
  第三卷终于完结了!

  上下三十万字,真是……长啊!

  本卷的番外两个,一个是柳衍的《烟柳长宁》,一个是月写影的《写影无痕》,请看番外卷,如梦令。

  第三卷,也算是十分齐全,有战场,有武林,有朝堂,有联姻。下面的第四卷,一开篇就将讲述感情——柳青梵、风司冥、秋原佩兰、钟无射,我爱的孩子们的感情。

  第三卷,风司冥十六岁刚满;第四卷开篇,风司冥十八岁。这是一个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年龄差异,呃,孩子终于要长大了,要知道许多许多大人的事情啦……也许天真无邪一辈子不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可爱的,最完美的,也许很多人会认为成长的代价过于巨大,也许很多人会为我们喜爱的青梵、司冥感到心疼,但成长是必须的、必要的、必然的。

  回头看看前文,也许,第三卷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年龄状态。有忧烦,有思虑,有情愫暧昧朦胧,更有青春的朝气和前进的活力。毕竟,那是一个充满希望而没有更多沉重负担的年龄——花季雨季。

  让我们站在成年礼的边上的孩子,回眸、挥手;随后,踮起脚,向前看。

  ===============

  茫茫,关山万里,马蹄声疾。

  无计,谋图险径,血染斜阳,绝地斗兵稀。

  风激铁冷雁声寒,我自翻腾任来去,

  漫点拨,觅觅寻寻,难堪别时意。

  点兵沙场,青衫迢迢卓立,

  指点江山,不过掌中局。

  可笑纷争扰扰,尚得行礼如仪,

  铁马金戈孰有假,一瞬死生岂是戏,

  遥目,坎坷崎岖,

  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寸心终望边声寂,尺书但求干戈息。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随心,岂知去意急。

  数年苦心功历历,行装未解意徐徐。

  夜话围炉知炭暖,朝来凭窗看雪霁。

  且纵马,看水复山重,

  道山中四时风景异。

  素心朗月为鉴,始知激澜无痕。

  云到水穷难穷技,月上天心易见明。

  翻掌风云聚。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

  ※

  清江洗尽风尘,看城郭晚日何处寂。

  阁上归鸿今在,新燕蹁跹新厅堂。

  朝自由他舞风景,归随我去看晚晴。

  争知暖照斜阳里,风柳乱琴心。

  大潮无音,地动神摇方为信;

  大宴有仪,天宜人和总关情。

  婵娟不解共明意,修竹当晓风露余,

  主雅客来勤。

  且把金樽玉馔,珥弓雕鞍绣锦。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

  小院深巷,子衿青青。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5

帝师·相见欢(北洛篇) 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二十四岁的君无痕被青鸟所吸引而跌落时空轮回,进入另一时空的西云大陆,在病死的同名四岁孩童君无痕身上复活。君家为西云大陆强国北洛之望族,家主君雾臣位居宰辅权倾一朝。君无痕为庶出,又极晚开口如同哑儿,素来不得人注意;而亲生母亲对君雾臣极尽情痴,儿子不得欢心而失望不顾,以至君无痕病重不治而死。
占了同名孩子身体的君无痕对一切保持沉默。因为保留了记忆,成熟的心理年龄很快意识到了君家的功高震主覆灭在即的命运。半年后母亲安氏在新年宴会上无意打碎琉璃盏,母子二人为君家大夫人赶出。安氏在离山庄数里处的农家停下,安顿了儿子便于夜半悄悄回转。君无痕早已看透她心意,也暗暗起身回还,却不料看到的却是山庄大火的景象。
面对一片火海的君无痕接受了君家已被灭门的现实。直到第二天天明大雨才渐渐阻缓火势。此时出现了一位青年,在弄明白对方并非灭门之人后君无痕便跟随青年而去……

【正文】

  梦中寻青鸟

  是一场梦,真实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梦。
  梦中,那个被带走了全部幸福与欢笑,化身为青鸟终日悲泣的孩子。
  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君无痕脸上,满是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幸福无忧如自己,会十年如一日地天天做这样一个梦呢?或者,是用梦来警醒自己,珍惜眼前一切到手的幸福?
  侧眼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不早不晚指向六点半。
  翻身起床,不意外窗外仍是幽黑一片。冬天原就是如此,还记得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出门时天色还暗得仿佛深夜,要差不多到学校时才真正亮起来。每天都怀着颤栗一般的心情惊恐着路灯熄灭的那一刻,那种无尽的黑安之后黎明的亮色简直便是上帝的拯救……只是连自己都否认的是,其实自己是在充分享受着那被黑暗包围的一刻呢。
  很快地笑了一下:自己好回想前事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了。君无痕又笑了一笑,随性的目光扫过不大的居室,最后落在书桌上一张烫金的请柬上。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是她的婚礼呢!虽然初恋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却是一生的唯一了。似乎听人说过这是少年最常见不过的心态,莫名地迷恋着一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得对方一个笑颜,而热情匆匆过去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曾经惊绝的美丽便如晨雾消散再无痕迹……而如今,为当时天真的努力感到不值时,却也深深为那曾经的单纯而感动。
  很多年没有联系,是自己刻意的吧?而她却寄来了请柬。
  看得出是她的亲笔,措辞文雅大方得体,正是她一向的风范。然而,请柬结尾处却添着一行小字,“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妾不敢妄居君友,但无痕君可愿再见故人?”
  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是他在同学录上的留言。清风流水,他本不是个执着的人,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地约定着明天。但这一句,却造成一时的轰动,让君无痕这个名字在那一年的校友录上留下异常深刻的一笔。她记得此句,应该……是因为如此吧?
  写到这个分上,看来是不能不去呢。
  君无痕笑了一下,打量着不大的衣柜,抽出一身套装换上。
  参加婚礼,总不好喧宾夺主吧?
  一束玫瑰,一句祝福。
  看着一脸错愕的新郎,君无痕绽开了笑容。从容伸出手去,“你可娶了我们的校花呢,要好好珍惜啊。”
  随后转身,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们一一招呼。
  看着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泪竟是不能自抑。
  “新娘应该笑着才是最美的。”君无痕微微笑着,“我们都记得你的笑声呢——自信到肆无忌惮的大笑,我们最骄傲的公主。”
  没有人会说他虚伪,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见证了那一段最真诚的爱恋。而这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君无痕那云淡风清的笑容——那意味着一切都成往事如烟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请你幸福。”
  君无痕微笑了,眉眼弯弯,水一样的温柔。“我会幸福的——我的梦中,有那只青鸟。”
  在欢乐的宴会独自离开。远远地看了欢闹的人群一眼,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是啊,就像学生时代每一次聚会,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而把所有的欢乐、喧嚣、少年轻狂和意气飞扬,全部留在身后。
  没有喝酒,一个人走在水杉大道上。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吧?君无痕微微地皱起眉。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就像有的伤害终究会留下疤痕。如果无知无觉,他倒会真的怀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记忆呢。
  抬起头,只见水杉的枝干映在冬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
  记得学校里也有两片茂密的水杉林呢!相识的那一天,水杉林繁茂而浓郁的绿色,却又带着三分透明,仿佛世界上最美的橄榄石……
  绿色?
  君无痕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水杉看去。但随即僵直了身子,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一只青鸟。
  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鸟儿!
  青鸟扑了扑翅膀,竟径直飞到了他面前。上下盘桓了一阵,突然向前飞去。
  着了魔一般,君无痕跟了上去。先是快走,再是小跑,最后是飞奔。
  似乎可以听见耳边风呼啸的声音,似乎可以看见两侧飞逝的景物,渐渐地气喘、渐渐地不能呼吸,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心里告诉着自己:不能停下来,要追上去!
  君无痕苦笑了一下——从来都知道自己可以一边跑步一边神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胡思乱想真是诡异到了极点。也许自己会成为文明时代第一个因为追一只鸟而累死的家伙吧!只是没有夸父的伟大,也不会有马拉松来纪念自己……
  这是……回光返照吧?
  冬日寂静的街道,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一个衣冠齐整的青年突然发疯一般冲进公园灌木林,再也没有出来。

  西云望残荷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是谁在说话……
  昏沉沉的脑子里飞旋着无数问题,却似浮光掠影一个都抓不住。
  记得……是有一只青鸟的。
  君无痕猛然睁开眼睛,却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感到那阵眩晕渐渐过去,这才小心地再一次睁开双眼。
  头顶上青瓦木梁,侧过头是脱落了漆皮的床头柜,白色的窗纱在风中轻轻飘荡,半开着的格子窗上雕刻着最简单的花样——如果不是窗外鲜绿的植物,君无痕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宅——这里,不是自己所知道的冬天。
  随着门帘的挑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奇怪!什么时候自己八百度的深度近视居然看得清离自己足足四五米处瓷器的质地?
  君无痕惊得差点跳起来。但也只是差点而已,下一个发现给了他更大的“惊喜”,让他“惊喜”到只能颓然倒在床上发呆——任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在试图撑起自己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到四岁孩童的大小,应该都会反应如此吧?
  “五少爷醒了?”少女欢喜地冲到他床前,“谢天谢地,大神保佑,您可总算是熬过来了……”说到这里,少女的眼圈竟是红了。
  少爷?君无痕微微眯起眼。确实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但那只是老人们相互开的玩笑罢了。何况自己无论怎么算也是“大少爷”,在那个一旦涉及传统正道就异常严肃的家里,应该还没有人敢把排行弄错吧?“你……”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已是火烧火燎。“水……”
  少女见状顿时呆了,但随即回过神来,连忙靠坐到床边将他扶起,一手端住瓷碗凑到他嘴边,“慢慢喝,五少爷……”
  几口水下肚,顿时平复了咽管的叫嚣,君无痕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少女关切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谢谢你。”
  “无痕少爷会说话了?”少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刚刚真的是少爷在说话?而且无痕少爷在和翠烟说谢谢?”
  君无痕愣了一愣。无数个问题在唇边转了又转,最终却是轻声问道,“翠烟……是姐姐的名字?”
  少女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伸手将他搂在怀中:“我的好少爷,你会说话了!你真的会说话了!夫人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
  君无痕安静地靠在少女的怀里。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少女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他会说话”这个事实占据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了眉眼:他既没有轻生,也没有腻烦自己的生活,刚刚真正地告别一段记忆,居然就落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也算无奇不有了吧?
  还有那只奇怪的青鸟。
  但,一切还长着呢。而且依现在看来,要顺利地生活下去应该并不至于太麻烦。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儿,不是么?
  巴掌一般大的院子,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水池。亭亭的荷花开得正好,映衬着满眼的翠绿十分娇艳。不过,院子里的植物虽然生长得繁茂,却看得出实在没有人好好的照顾,
  君无痕……
  看着翠烟在狭小的院子里奔来跑去,回想几天来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他不由轻轻叹息。
  那个病死而被自己占用了身子的孩子,竟然也叫作君无痕!
  君无痕是这家的五少爷,但正如他的名字“无痕”一样,在这个君家,他是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
  赫赫君家。
  已经听翠烟无数次骄傲地说起这个显赫的家族,说起君无痕显赫的父亲,说起这个西云大陆上传奇一般的北洛君家的故事。
  这里是西云大陆,战国一般的纷争现状。北洛可以称得上实力不弱的强国,而在国姓风氏之下,最显赫的姓氏,便是洛都君氏。自风氏称王之日起,君家便深受皇室倚重,累代家主均是朝廷重臣,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君雾臣更是官居宰辅权倾一朝。
  而君雾臣,正是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
  但君雾臣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
  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君无痕微微地扯起嘴角。男人总是事业为重,他是一国宰相日理万机,自然将家中一切抛开。母亲安氏是君雾臣第四房小妾,本是被君老夫人买回来的丫头,在君雾臣正妻待产时被老夫人塞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本已经让人看轻,加上他年小体弱样貌平平,年已五岁有余尚未开口,连生身母亲都难得在他身上多花费一分心思,更不用提旁人。
  不过,至少君雾臣没有完全地亏待他们母子。虽然只是一个妾,安氏还是有两个丫头使唤,平日也不需要做什么活计。碧纹只跟着安氏,而翠烟则跟着自己。翠烟天真活泼,待主子的忠心却是无可挑剔,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君无痕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是翠烟的存在让自己消解了许多彷徨和寂寞。
  那个女人……或许应该称呼她为“母亲”,君无痕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母亲,连被认为是哑巴的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神情都没有一丝的触动。可笑的是,她走后翠烟和碧纹都拼命地安慰自己,生怕他伤心难过。
  而会为他难过的,应该只有那个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吧?
  摇了摇头,君无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说好了不去多想的吗?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血吧!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就是君家的幽灵少爷,君无痕。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5

  西云望残荷(二)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
  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无痕诧异自己竟然能够这样安分地过了近半年时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更没有书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这样平淡度过。
  不过翠烟却是异常地满意。“少爷可以和翠烟说话了呢,不是么?两个人可以说话的话,院子也就不会闷了。”她收拾起手里的针线活计,“快过年了呢,翠烟给少爷绣个福袋吧?”
  君无痕微笑了:“好。”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到老爷……往年过年老爷都会在宫里待到天黑,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又要进宫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就更没准了,就算回来了也是给老夫人请安问讯,还要陪着大夫人她们,连个面都见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这一天呢。”翠烟发呆似的看着墙角上碧蓝的天空,“少爷病大好了,也会说话了,也许这一次大神真的会保佑夫人少爷。这样少爷就不用再住这样的破屋旧院了;过了年少爷也六岁了,府里其他的少爷主子五岁就都开始读书了……”
  君无痕心中一阵发酸。虽然自己没什么意见,但翠烟却是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母亲安氏更让自己亲近依恋,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纵然有着二十五岁的头脑,却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身子。这样的自己,怎样才能够去保护这真正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呢?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轻声说道。
  翠烟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傻少爷,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只要君家还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君无痕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君家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并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粗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
  深吸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色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开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等着我!

  西云望残荷(三)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有些残忍呢!
  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户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挺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妻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床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开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唇上。
  离开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开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西云望残荷(四)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应该是为了他自己吧?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君无痕突然有一种想走近他的冲动。
  “谁!”
  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诧异的表情顿时入眼,君无痕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男子收起了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反应异常的孩童。
  君无痕停下了笑声,也凝视着男子如水一般沉静的面容。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男子目光转向了兀自燃烧着的君家山庄。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残碎的尸体。也许,绝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有那些黑卫守在外面,没有人可能逃得出来——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必然是先杀后毁,绝不容半点生路。
  沉默。
  良久,年轻男子轻轻叹一口气,“走吧,孩子。这些不该是你看的。”
  “我是君无痕。”转向火海,君无痕静静地说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这个山庄西北角的院子里。”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庄的人!年轻男子错愕地瞪视着他:“怎么可能!”
  “我娘是君雾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赶了出来。”取下脖颈上镌刻着名号的金锁片递给兀自发呆的年轻男子,“我娘带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户农家才停下来。”
  真的是君雾臣的儿子!无痕、无痕……难道是那个外界几乎无人知晓的哑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字!“那你娘呢?”
  “应该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的,因为她不能离开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报仇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君无痕微微笑了一笑,“不,应该说我知道。但我不会想着报仇的。”
  男子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惊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亲信,总是自取其祸罢了……”君无痕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停住了口,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视着眼前露出绝对惊诧之色的年轻男子。
  男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无痕笑了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笑容中的苦涩,“只是……杀这么多人,真的必要么?碧纹、翠烟不过是家里的丫头,她们何其无辜?总是君家连累了她们,这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样平静看着被毁灭家园家族的,真的是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君无痕轻声说道,“好。”

  山中无日月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这样,我有了第一个弟子。
  我给他改了名字,叫柳青梵。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青梵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孩子。任何一个如他年纪又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在面对市集时必然新奇无比雀跃忘形,他却是微微笑着跟随我匆匆走过。我能抓住的,只有他眼底一抹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遗憾。
  然而我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绝不是我最初所见的淡漠。
  他常常握着一只原料粗糙做工却极其精细的福袋入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侍女翠烟为他所绣——而翠烟,是他在君家唯一有情之人。
  我想,对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
  虽然君家已被灭门,但青梵并不真正安全。依那人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一切。君家的哑巴公子虽然少有人知,但既然我会知道关于他的传闻,他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何况,现在青梵是和我在一起。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将会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青梵,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在客栈打尖时,我这样问。
  孩子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山谷一定很美丽吧,而且无人打扰?”
  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山谷。
  十四岁的我学完了道门所有的技法,拜别了师傅离开昊阳山云游四方。却在一年后无意间踏入了这座山谷,从此便在住下修行,一住便是十年;直到那个人的闯入,才打破了我十年平静的生活。那是真正的少年意气,甚至不假思索便与他携手同行——道门执掌的尊荣在眼中直如粪土,轻骑纵横的挥洒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修道之身……直到那一天,那件事,才意识到又是一个十年轮回,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未曾相识的原点。
  看着谷中破旧却依然苦苦支撑的竹屋,我的眼不由一阵酸涩。
  深吸一口气,我回来了!

  山中无日月(二)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他还太小,小得远不足以游历江湖。短短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是有武功的,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他不会嫌没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真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所幸的是,现在的自己,有着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六岁小儿外形。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本是不放在心上。除了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是一种努力。
  日子,自然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当然,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外,他们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到。
  青梵头也没抬地“恩”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个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啊。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小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他看书的顺序了。
  有的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透露着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几句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天命,是不可改变的,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青梵当时笑得很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呢?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我想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呢?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那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那么,师父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6

  山中无日月(三)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呢。”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青梵看着他:“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养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山中无日月(四)

  “师父,你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啊。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梵儿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梵儿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梵儿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这青衣男子名叫柳衍,乃是西云大陆道门之尊,号青阳子,才华卓绝可谓学究天人。西云大陆列国纷争,他本想以一己所学匡扶君主道济天下,却因存心过于仁厚不堪见主君残忍之面而主动离去隐居山谷。男孩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青梵。青梵本名君无痕,因为追逐梦中青鸟而落入这一时空成为北洛被灭门之望族君氏唯一遗孤。青梵随柳衍隐居,遍读群书,广学群技,师徒二人过得十分相得。而被称为“小球”的巨大白虎本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他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不凡的身世造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梵儿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 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梵儿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6

  起坐有竹波(二)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他笑了。
  可是,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起坐有竹波(三)

  梵儿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对自己微笑了。
  虽然知道以梵儿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梵儿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的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他显然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的孩子呢!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呢……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梵儿!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最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还是师父最厉害呢……”
  “梵儿!”
  “真的好害怕,梵儿的剑太短太小了,杀不了它……”
  “下次师父一定给梵儿最好的剑。”
  “啊!小球呢?它还好吗?”
  听到孩子急切的声音,看了累瘫在一边的白虎,柳衍微微地笑了:“它没事,只是累坏了。”
  “多亏了小球呢……要没有它,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回去一定好好奖励它。梵儿现在有力气吗?”但不等他回答,柳衍已经将青梵一把抱起,“好了,我们回家了。”
  “不——”
  柳衍心疼地看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青梵,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到了怀中。
  三天了,梵儿竟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平日只看到了他的沉稳早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独立坚强,骄傲得让人心痛,遇到那样的惊吓竟还是不肯让自己陪他过夜。每天晚上将惊醒的青梵搂入怀里,柳衍都满是感叹。
  是自己这个师父的失职吧。
  “师父……”朦胧半醒的青梵本能地靠近身边的温暖。“梵儿好没用,居然还会感到害怕。”
  “不,梵儿是最勇敢的,能够独力面对一头大熊。”
  “白天可以忘掉,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好像控制不住这了……明明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呢?师父就不怕的……”
  听得出孩子因为控制不了恐惧而产生的烦躁,但更惊讶于令青梵烦恼的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控制恐惧这一心情。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大约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吧?轻轻将他在怀里抱得更舒服一些,柳衍柔声道:“不,梵儿,师父很害怕呢。师父害怕失去梵儿,我无法想象要是晚到一步失去你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呢。”
  青梵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暖和……不过师父,我觉得那头熊比你还害怕……”
  柳衍微怔一下,随即闷笑得胸口隆隆起伏。“傻瓜……”为了保护自己小兽,任何母兽都可以展露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最强大的保护欲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所守护东西的力量。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敏感,那个时候即使残暴如黑熊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惊恐和悲伤。保护小兽的母兽啊……柳衍轻笑起来,伸手拉过床上的熊皮将孩子妥帖地包裹严密,然后轻手轻脚躺进青梵的被窝,不顾孩子惊愕的瞪视,搂过那小小的身子安详地闭上眼。
  “睡吧。”
  愿你,从现在起,一夜好梦。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6

  林可几重碧

  看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再看一眼屋中的床铺,柳衍不由微微地好笑。
  是该说梵儿傻还是笨?
  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柳衍再也忍不住,好笑地将被窝一把掀开,不意外地看到青梵难得的羞赧表情。或者是因为初醒未醒,或许是因为被捂得太久,满面红晕的梵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竟是分外地可爱。
  哐啷一声,一张竹椅被带翻在地,柳衍有些无奈地看着青梵红着脸直窜出屋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这孩子啊……
  呵呵轻笑着整理好屋子,柳衍这才向屋前山涧走去。
  后仰、挺腰、运劲、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枝头上已然穿过两尾鲜活的白鱼,在初冬明净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好!这一招“鸿飞天外”又被他练成了,柳衍不由微笑一下,但随即想起道门武功被如此滥用,只怕历代祖师会被两个不肖的徒子徒孙气活了……
  有了梵儿后,自己竟也是轻松活泼起来。
  “武——武——”白虎巨大的身子轻轻蹭着他,柳衍微笑着抚了抚它的头。“小球。”若非白虎,也没有了今天的和平和美丽。
  “师父!”青梵转身,脸上兀自带着闪亮的水珠。
  柳衍点了点头,在涧边青石上轻轻坐下。看着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酱料抹在鱼身上调味,柳衍不由微笑了。安抚一会儿有些激动的白虎,回头看到青梵手中用来压制鱼腥味的野菜时,柳衍猛然呆住了。
  “梵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奇怪于柳衍不同寻常的激动声调,青梵愣了一下,这才扬起手:“师父是说这种野草?是这一次在山壁罅缝后找到的,长得满山遍野,明明秋末了花还开得极盛。不过,味道倒是很鲜呢。”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青梵不由有些担心,“师父,这个……有毒吗?”
  柳衍顿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兀自一头雾水的青梵。“梵儿,你说……你说你把它当成野菜?”
  青梵点了点头。
  柳衍微笑了一下,“波旬金盏,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只有一息尚存便是有回天之力的救命良药。但是真正的波旬金盏生长在何处却一直是个谜,极其稀少难得,就是为师也只在你师祖的药案中见过关于它的描述。”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轻笑,“没想到真的见到的时候,西云大陆万金难求的波旬金盏竟被你当成野菜一般大吃大嚼。”
  看着青梵难得呆愣的表情,柳衍又是一阵好笑。“不过根据医书上记载,这波旬金盏虽是难得的珍贵草药,却必须经过加工炮制才能发挥功效。像你这般吃法,大约也真的只有饱腹充饥这一项作用了。”轻轻笑着拿过他手上的烤鱼,细心地挑去鱼刺再递到他手里。“不过梵儿也太大胆,幸好这波旬金盏生食无毒,要不然可就真的糟了。以后记得了么?”
  青梵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师父。”
  “好了,吃了就是吃了,这样天生的奇物,大约也只有梵儿才能有缘碰到。”柳衍笑着抓住他犹自折磨着头发的手。“梵儿也说它的味道很鲜美,不是吗?”
  “师父,其实为了这个,我采了两大包呢……”
  青梵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的贪嘴。
  波旬金盏,西云大陆最珍贵的草药,被自己当成野菜大吃大嚼不说,还因为一时贪吃而采回了两大包。结果整整一个冬天自己被师父当成试药的药人,不但每天早晚都要灌进一大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汁,每隔三天还要泡在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药水里三个时辰。内力深厚又服食了波旬金盏的柳衍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但内力仅是小成的自己要达到同样效果就是真正的“苦不堪言”了。
  “这是最后一济汤药了吧,师父?”
  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药碗,青梵不自觉地往熊皮被窝里缩去。突然怀念起以前那些小小的胶囊丸药,和水一吞就结束,哪里需要受如此苦楚;要知道他虽不畏吃药,但那汤剂真的不是普通的苦……
  柳衍好笑地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这个冬天他充分领教了青梵一直潜藏的赖床和逃避功夫,早已练得驾轻就熟。“好了好了,最后一剂,喝了就再不抓你灌药。”
  青梵猛闭双眼一口灌下后便抬脚下床,柳衍一把抓住了他,“等会儿才能喝水喝茶——”
  青梵顿时皱起了一张脸:“师父……”
  柳衍微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小瓶,瓶里蜜黄色的液体此刻在青梵看来尤胜琼浆玉液。“是野蜂蜜!”青梵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抢过倒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果然还是师父对我最好……”
  柳衍微带无奈似的笑了,提醒道:“梵儿,该去练功了。”
  “恩!”
  见他一蹦三跳出了屋,柳衍含笑着开始整理床铺。床上是一张完整的熊皮,正是那头黑熊将师徒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梵儿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掩饰孩童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成了一桩好事。冬天大雪封山,两人便主要在屋里看书讲学修习内功,两个月来倍觉亲近。而自己也更多地发现青梵这孩子绝异于常人的思考,而他在兵书战策上表现出来的天分更让自己惊讶万分。
  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璇玑谱》最后两章三十六局残局棋谱尽数破去。那“珍珑”棋局暗藏兵家玄奥,传说参透者可成绝代名将,两百年来为难了无数沙场老将。后来棋谱渐渐流传,无数纹秤高人为之心摇而希图一试。可是文人学士或许可以醉心黑白之间,但到底难有沙场纵横吞吐日月的心胸,是以自问世以来竟未曾听说有人可以破解。谁知本在研读前篇战策的青梵无意间翻到棋谱,一看之下竟是兴致勃勃地找出自己久未触碰的棋盘——柳衍知道,两百年前的西云军神风亦文,终于有他的传人了。
  只是破解这些棋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梵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屋外一人一虎欢闹的声音,柳衍微笑了。
  这样也好,一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不应该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天命之人,也是一样!

  天是无限高

  “燕思草,味甘微苦,微温,气味颇厚,阳中微阴,气虚血虚俱能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看着柳衍手中青褐色的植物,青梵迅速地背出医书上相关的记录。
  柳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医术是青梵学得最辛苦的一项,但极其用心,很得柳衍喜欢。不过柳衍不知道的是,青梵实际是在不断地将西云大陆的草药与自己所知相联系对比——这燕思草就与人参药性极为相似,为了不将两者混淆,青梵要花的时间自然比常人要多得多了。
  师徒两人此刻身在谷后群山中绝壁之上。自入冬前青梵遇熊之后,柳衍实在无法放心地让青梵一人入山采药。青梵虽然乖顺懂事,但在这一点上态度却很是强硬。柳衍拗不过爱徒,索性一同入山,沿途顺便为他讲解各种草木药性用途。青梵本是聪明伶俐一点便透,此时得他实物指点进步更是迅速。
  看着如削的绝壁,青梵微微有些心惊。这样的地方小球自然上不来,难怪师父不肯放自己独自来此。感觉到徒儿不自觉的紧张,柳衍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青梵笑了一笑,但心神随即被空中几声长鸣吸引。“师父?”
  “是岩鹰。”柳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是一对夫妇在告别自己的孩子呢。”
  青梵不由大感兴趣:“师父听得懂?”
  柳衍微笑了一下,抬头向岩壁看一眼,“抓稳了!”话音未落,已带着青梵直直向上拔身而起,顺手抽出腰间软索,一点一带,几个纵跃后两人稳稳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哪,看,梵儿。”
  耳边传来异常清晰的啾啾鸣声,青梵全身都兴奋起来,定睛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右前方三丈处有一巨大的鹰巢,巢里有一只白色小鹰。小鹰的眼睛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岩鹰是西云大陆最大最强健的鸟儿,也是唯一一种人类无法驯服的鸟。它的亲属如金翅鹰、苍鹰、金雕等都可能沦为人类的奴隶,但岩鹰却是天空的霸主。我曾经见人捉来岩鹰的雏鸟试图驯养,雏鸟不吃不喝便硬塞食水,但七天后还是抑郁而死。那是些最骄傲的鸟儿啊……”
  他声音中的感伤被青梵刻意忽视了。
  “师父,那对大鹰去觅食了吗?”
  “是啊——梵儿快看,有一只小鸟正在孵化呢。”
  鹰巢里,一只小鸟正艰难地顶开蛋壳。虽然兴奋无地,青梵还是屏息凝神,牢牢盯着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幕。曾经看过化蛹为蝶的全过程,良久等待后双翅展开那一刻的美丽让青梵深深震撼。雏鸟孵化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见,青梵只看得目不转睛。
  雏鸟终于完全破壳而出,红色的身子乳毛稀稀落落,湿巴巴地沾在身上,相对于一边它毛绒绒的兄长是难看地多了。“真是辛苦的过程。”青梵轻声说道,“它一定会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
  “能不能长大还很难说呢。”
  柳衍声音中急切的忧伤让青梵呆了一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师父……”
  “那只小鹰……”
  青梵猛然领悟,惊得瞪视柳衍:“师父!”
  柳衍点了点头,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初时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梵儿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物尽天择,适者生存。”
  惊讶地听到青梵平静的声音,柳衍低下头凝视他虽然不忍却保持沉静的黑色眼睛。“梵儿?”
  “岩鹰一胎应该是产两枚卵吧。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只存活下来延续种族,每一只都有出壳后就将非食物的一切推下巢的天性。两只都活下来的话,食物难以满足,那样父母的责任就太过巨大了。”虽然声音平静,但青梵还是心酸不已。“师父,我们走吧。”
  柳衍搂住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巢中白色的幼鹰正努力地将刚孵化的雏鸟推向巢的边缘。雏鸟的叫声十分微弱,在山风呼啸却显得异常清晰。而幼鹰却毫不犹豫地进行着它的工作——对于这样的猛禽而言,这本是残忍生存竞争之路上的第一步。雏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情势,但无奈体力远为不及。身子一点点被推到巢边,幼鹰只要再加一把力,它便会掉落深不见底的绝谷。
  青梵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嘎”的一声,青梵知道幼鹰的目的已然达成。
  “梵儿,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柳衍温和而语带安抚的声音,青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自己所见骇了一大跳——
  柳衍掌中,正托着那只雏鹰。
  竹屋前,青梵正捧着那只雏鹰发呆。
  收养小球并不太麻烦,虽然小球是稀罕的白虎,但把它当成一只体型比较巨大的猫青梵就完全没有了顾虑。教会白虎捕猎等生存技巧远比自己想象的简单,青梵对自己还是有十足信心的。
  因为天生的雏鸟反应,青梵认命地接受了幼鹰将自己视为父母的事实。
  托这只鹰的福,柳衍倒是放开了对他的禁制。青梵相当高兴地每隔两天就带着白虎上到绝壁去偷看岩鹰夫妇如何照顾幼鹰,柳衍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身绝世轻功挑拣了不费太多内力的部分教给他防身应急。“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了。”柳衍严厉的语气中隐藏着几不可查的宠溺,“但这一阵过去后一定要把内功练扎实。”
  从来不知道幼鹰竟长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托起,现在得用双手才捧得住它。一身白色绒毛已经渐渐褪去,浑身长满了漂亮的苍褐色羽毛。只是,青梵怀疑地看着长得圆圆滚滚的幼鹰——这家伙到底是鹰还是鸡?
  这正是最令青梵头痛的问题。
  因为他不会飞。
  幼小动物天性善于模仿,所以父母对他们的影响极为巨大。所谓言传身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模仿的条件反射。虽然知道飞行是鸟类的天性,但是,在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示范的情况下……
  如果直接将它从崖壁边扔下去,这肥肥笨笨的家伙会不会真的一头摔死?
  或者他应该去做一副翅膀?
  柳衍从屋里出来喊青梵开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梵和苍羽“深情对视”的模样。
  苍羽是柳衍为那只岩鹰起的名字。那几天见青梵对起名之事不胜烦扰,又有“肉球”这样的名字作为前车之鉴,柳衍索性自己为它命名。不过梵儿似乎更喜欢叫它的小名阿苍,而苍羽似乎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了,梵儿?”
  “师父,我可以教小球如何捕猎,可我实在没办法教阿苍怎么飞啊!”
  看着孩子那张垮下的脸,柳衍不由微微好笑:“梵儿,它是岩鹰,到时候总会飞的。”
  “可是那绝壁上的小鹰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会飞了!”
  原来如此!柳衍恍然,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道:“苍羽可要比那只晚出壳好几天呢,而且它的飞羽也没完全长好。”
  “会不会是我们太宠它了?它不会飞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的缘故?”
  这孩子……又在钻牛角尖了。柳衍微笑一下,其实无论对白虎小球还是对岩鹰苍羽,梵儿都是极其喜爱乃至珍视的。但最让自己惊讶的是他虽然极爱这些生灵,却从来没有过分溺爱,更注重不隐没它们的本性——教白虎捕猎、教岩鹰飞行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有梵儿才会想到吧?
  “梵儿,你可以试着先将苍羽放到不高的树枝上——”
  见青梵一脸恍然兴奋地又蹦又跳的模样,柳衍不由失笑。看来接下来的几天,苍羽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招呼了在一边懒懒享受夕阳的白虎,二人一虎一鹰一齐向竹屋走去。
  晚饭后,青梵在灯下安静地读书,白虎静静地卧在他脚边,岩鹰在桌椅间跳上跳下——这样安宁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但,生为虎,总会呼啸山林,生为鹰,总会搏击长空。
  只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心爱的孩子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只影蹑空去

  噶——
  一声鹰鸣划破山林的寂静。
  武——
  随之一声虎啸使山林震竦。
  竹帘掀起,风铃响动处跃出一名灰衣少年。平凡的面容因一双异常明亮的黑色眼睛而顿生光彩,矫健的身姿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凡的内家功底。
  “梵儿,等会儿!”一个青衣男子紧随着少年跃出屋外,一个提步已经赶到少年身边,“等一等,梵儿,为师和你一起去!”
  “师父,除了用迷迭草外还有什么方法使人不受林子里迷雾影响?”口中说话,少年身形掠动,速度竟不稍减。
  柳衍苦笑一下:不过片刻,梵儿已经说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疑问。是啊,迷雾森林的迷雾有着极强的迷幻效力,对外人而言可谓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因为唯一可以抵御迷雾的迷迭草只生长在森林深出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此刻竟然有人能够穿过迷雾森林进入自己所布的迷阵,也难怪梵儿起疑了。但,如果真是那样,便将是自己四年来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听声音应该是第二阵了,以这样的速度来看,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弱。梵儿,要小心。”
  青梵很快地回答道:“前三阵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梵儿应付得来的。”虽然有迷雾森林这一天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柳衍还是在谷口布下六座大阵,其效用变化青梵都是亲身体会过的。除了因为年纪关系内家修为尚嫌不够之外,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功力应付前五阵都是绰绰有余。但青梵却不知这六阵融会了天文地理,五行奇门,更设置了无数精巧机关,常人连前两阵都绝难闯过。他自幼随柳衍居住谷中,虽然极尽聪明,但对外人武功能力的了解却实在是太少了。
  柳衍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如果不懂奇门之术,寻常武人能到第二关就相当不错了。”
  青梵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步伐不停,一边撮唇做啸。啸声未歇,一只巨鹰已然飞掠至二人头顶,而前方白影一闪,巨大的白虎从林间飞跃而出,随即与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爱徒沉静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柳衍不禁轻叹一口气。
  平静,终是要打破的。
  是命运。
  (视角转换:孟安)
  见到那个朗月般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将是我命中的魔星。
  风华绝代。
  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无法言喻的天生丰采。
  但,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起,我心里便满是对他的恐惧和憎恨。
  因为我知道,他身边的那个人,我发誓要效忠的主子、要追随的君王,将因为他的存在产生不可掩饰的巨大弱点。
  庆幸的是,君主那样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被深深地掩埋在冷酷无情的面孔和杀伐决绝的手段之下。虽然他们真实地眷恋着彼此,但我知道那一切的安宁之下,隐藏着多么不安的巨大漩涡。
  帝王无情,在最后决断来临的时候,我这样对认定的君主说。
  我知道他会离开,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走得那样悄然而决绝。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天家无情,从此只有北洛的至尊和道门的主掌。
  看着他留下的书信和迷迭草,君王大哭并大笑。
  而那,是相识追随十五年的君王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失去王者的自持。他离开后的一千五百个日夜,我再未见过君王有任何的动情。
  直到两个月前。
  祈国,那个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那个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洛、炎、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竟同时向三国提交了国书:若得天命者,必应天臣服。
  天命者,是西云大陆不灭的神话,也是整个大陆所侍奉的至尊西蒙伊斯大神的预言。祈国的摩阳山是西斯神殿的所在,而神殿的大祭司竟在此刻发出了两百年来的第一道声音——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望着君王指书大笑而泣涕泗流的张扬狂放,我惊恐莫名。我知道,那狂狷笑容之后的,是无法掩藏的绝望。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
  迷雾森林,是他的居所;青阳子,是他的道号。
  绝望,是因为太过清楚地明白,预言中所指向的一切么?
  那束迷迭草,可以让一个人安全地穿过森林进入那不为外人知的山谷。而唯一识得道路的君王,竟拒绝前往。
  事情到了如此,你,竟还留恋着那份应该化在风里的情吗?
  纵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而我,不能拒绝我的君王。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6

  只影蹑空去(二)

  迷雾森林,就像它隐居其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令人不知不觉中迷失而沉溺的力量。因为不识路径,我不敢轻易地将所有的迷迭草一次用尽。那轻轻淡淡,似有还无的雾气可以让人怀疑周围所见的一切,却又着了魔一样跟着莫名的感觉随心乱走——甚至有人便是这样被活活累死。如果没有迷迭草,我无法想象那些无知闯入者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森林渐疏,天空呈现,隐约的,我可以看见山谷的入口。
  他,原不是可以任人亲近的。
  果然,巨大而精巧的阵势令我深陷苦海。
  曾经在战场上看到他挥洒用兵的神通,也见识过他谈笑中指点江山的壮阔,但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天才卓绝竟然已经到达如此程度。
  仅仅两阵,已经是心力交瘁。
  面对随之打开的第三阵,我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解脱。
  这样……也好。
  但,虎啸和鹰鸣同时刺激到耳膜,一个灰色的身影窜入我的视线。
  传说中的神兽白虎、不可驯服的岩鹰,此刻,都安静地帖服于灰衣少年的身侧。
  我震惊。
  随后,一道熟悉已极的青色身影,缓缓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五年,绝世的容颜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眉宇间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神态中多了成年人的平稳纯熟。
  “掌教师叔!”
  刚想拜倒,却只觉一道柔和圆润的力道将身子轻轻托起。随后传来记忆中那个温和淳厚的声音,“孟安,你早已离开昊阳山,不必再用如此称呼。”
  温文平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异常冷酷的话语。我呆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叹气。“你变了,孟安。以前的你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被震住了。
  只能随着那绝代的身影向谷中走去。
  “这么说来,竟是大祭司宣布了神谕么?”他的声音有着一丝淡淡的疲倦和无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事,无双的容颜总是袒露出一切情绪。
  我点了点头:“各国的君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想,西云大陆上少有不会联想到掌教的。”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目光随即转向了窗外。
  “孟安,梵儿是天命者。”他微微带着笑,但笑容在我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嘲讽,“没有人算得准天命者的命运,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命运的使者。西云大陆上都知道,惟有真正的天命者才能与西蒙伊斯大神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意志也就是西斯神的意志。所有人的前进,都只能遵循着他们的脚步。但是,”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以为风胥然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任人指示?”
  我一惊:君王的脾气我们彼此心知,但是,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却只有柳衍柳青阳一个!“虽然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命者做出决定,但大神允许我们向天命者呈现自己的意志。”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有些紧张了。
  但屋外一声虎啸随即引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是那个灰衣的少年。
  勉强可以算得上清秀干净的面孔,与寻常十来岁少年一般的身形,平心而论,少年是任谁看起来都会以为非常平凡的那一种。如果没有见到那卓绝的身手和沉稳的举止,如果可以忽略那双黑眸骤然闪出的威严与犀利……即使识人无数自以为阅历目力卓绝的自己,都会被那圆润纯熟的伪装而欺瞒了眼睛。
  “梵儿,过来。”他的声音竟是异常的温柔。“梵儿,这是孟安。北洛大将军孟铭天的孙子,他也曾经在昊阳观学艺,现在是北洛禁军左督将军。”然后他转向我,“这是我的独子,柳青梵。”
  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无法想象那远在京都的君王听到这样的介绍会有如何的反应。我凝视着他,他的唇边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色,但更多的却是从无奈中诞生的异常的坚定——我知道,这不是玩笑。
  “梵儿?”
  那个叫青梵的少年顿时回过神来,嘴角迅速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只是对孟大人的身份感到惊讶罢了,父亲。”说着同样优雅地一躬身,“孟大人,青梵这里有礼了。”动作流畅标准,并保留着自然而然的贵族式的典雅与矜持,自然得仿佛已是一种本能和习惯。
  如果不是柳衍,又有谁能够教导出具有如此气度的少年!
  见我们相互见礼,他只是微微笑着。
  “梵儿,孟大人是受北洛皇帝风胥然之命,来请为父出谷的。梵儿以为如何?”
  我怔住: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而且,是用这样平静自然的语气征询着孩子的意见。
  少年微微笑了,“但凭父亲做主。”
  他轻笑,“你的命运由你决定,我的孩子。”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微笑了,“父亲,若是梵儿厌倦了山外的风景,您是否会陪梵儿回家?”
  我看见,那一刻,他绝美的笑容。“是的梵儿,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碎语:眉毛突然觉得,自己果然不良。看看最初的设定,确实忘记设计几个出色的女孩子了!!!或者应该说,她们出场晚得让眉毛咋舌。
  好男人就该有好女人来配,但反过来,好女人也该有好男人来配。在一帮小鬼长成真正的男人之前,梵梵啊,你就多当一阵子幼儿园老师吧(阿弥陀佛,阿门……)
  另外,柳衍的皇帝情人,是眉毛一个很刻意的设定,用意是写权力场中男人的选择。
  不过大家放心,眉毛舍不得梵梵滴!请诸位看文的大人放心,眉毛的重点,还是会落在“帝师”二字上面滴。

  世上已千年

  步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万岁”声,青梵不由微微发笑。
  无论到那个时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没有不希望自己“万岁”。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用以安抚孤独无助的心灵。而帝王,永远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独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为何帝王总是渴求那不切实际的万岁?权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让人放弃人间其他一切的欢乐?
  意识到自己思绪的飞远,青梵不由暗骂自己。
  他岂会不知,自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成为这个擎云宫瞩目的焦点。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地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的人: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风胥然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衍,你已再不信人。所以,现在的你,张开了自己的双翼,保护自己最重要之人。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龙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师父。”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吧。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冰冷啊。“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他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风胥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呢?”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梵儿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梵儿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只是,”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皇上也只是命运之神的棋子罢了。”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先生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师父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于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不,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碎语:“帝师”二字,从现在起真正要落实喽!!!

  世上已千年(二)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龙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的。”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地让青梵都有些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呢?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更紧。“不,不会的。”
  “哥哥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碎语:还记得文章最开头青梵的梦吗……

  世上已千年(三)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梵儿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你的梵儿一定会留下的,衍!”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观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开手,“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半晌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梵儿。”说到他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师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经算不上一个好师傅了。”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师父,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师父,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龙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梵儿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呢。”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梵儿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是会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的吧?心中突然一动,“梵儿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梵儿喜欢他。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梵儿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梵儿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师父教给梵儿的东西真的好多,梵儿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梵儿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梵儿可以收养冥儿吗?”
  “梵儿想做太傅吗?”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梵儿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梵儿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师父一样最好的师父吗?”
  青梵用力地点了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梵儿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梵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梵儿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梵儿想当然可以。只是梵儿忘了吗?冥儿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梵儿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7

  世上已千年(四)

  “皇上,就这样让柳先生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苦笑一下,“何况,能够留下一个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皇子……”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着他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亲生之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柳衍的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成为了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帝王,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风胥然自结识柳衍后便极少宠幸妃子,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也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花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衍的,没想到那孩子竟会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居然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呢。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呵呵,到这里《帝师》在内容上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
  注意到眉毛的回目了吗?
  梦中寻青鸟,西云望残荷。
  山中无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几重碧,天是无限高。
  只影蹑空去,世上已千年。
  本来想填一首律诗,结果发现眉毛的文学功底实在不够,只好改成五言古诗体,省得白白被人笑话了去。因此在这一段回目下面的故事,是贴合着五言古诗用词表情的特点写的,比较平和温雅(眉毛是不是在自夸?),情感比较自持(眉毛感情一向奔放外露),重视线索伏笔的铺设(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下面一段故事,眉毛已经拟好了回目,按散曲的格式填。散曲比较自由,适合直接而淋漓地表达情感。这一段梵梵会有绝对分量的演出,柳衍嘛,就要暂时退居其后了。然后,眉毛喜欢的可爱的小孩子冥冥,也会和梵梵一同出场,两眼大心*0*
  很多人说眉毛属于母性泛滥的那种女人,所以,眉毛喜欢调教小孩子,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带着眉毛的影子,却又和眉毛截然不同——真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说!!!而且“帝师”这个题目,一在“师”,一在“帝”,有万世之明师而后有万世之英主,而“师”与“帝”的关系也是全文最复杂的部分了……
  那个……眉毛在打广告,呵呵~~~~被PAI飞(@_@)
  下部分回目(预告):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开阖,几家心事几家度。
  且自逍遥随我性,杨柳晓风,浅歌何当天地阔。
  文纵溢才武纵勇,漫卷风流,起舞宴嘉客。

  星淡黯

  北洛•承安 擎云宫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龙纹,暮色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沉默片刻,他才轻轻说道,“皇上……父王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这个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皇上已经痊愈了。”看到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孩子,他不由微微露出笑容,但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太学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和苏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太傅?他的太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从小只有母亲的奶妈肖嬷嬷跟着自己,便是皇子必有的贴身侍从自己都没有,更不用说太傅了。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但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从那个时候他便真正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父王母后心中的孩子了。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最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梵儿,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梵儿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梵儿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么?”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风胥然,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凌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风司冥六年多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在这样男子的眼睛,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直视吧。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过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星淡黯(二)

  (风司冥)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父母所不希望的小孩。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肖嬷嬷的孩子。肖嬷嬷是母亲的保姆,也是一直照顾着我的人。每次我对她说我是她的孩子时,她总是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是的,我是九皇子,是北洛的皇帝与皇后最小的儿子,人们应该称我为殿下。可是,我却几乎从来看不见我尊贵的父母,我住的宫殿,是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我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肖嬷嬷本不是我的保姆,她是母亲的奶妈,早就不需要再做下人的活计,只是有一次在厨房发现饿极的我后她便自愿来照顾我,一直到现在。
  因为肖嬷嬷的关系,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我时也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我曾经许多次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我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和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我,但后来我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我答案。
  我有八位皇兄,我很少见到他们。虽然肖嬷嬷告诉我尽量不要离开小院,我也知道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很少走出小院,但还是会有碰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认出我——虽然不受父王母后喜欢,但我毕竟还是一位皇子,任何宫里的人都能看出那朴素衣袍上的龙纹。他们说我又笨又难看,他们说母亲憎恨我,他们说我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四皇兄养着很大的獒犬,他们喜欢看我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那样的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兄就会冷冷地看着我,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我是一直害怕着我的哥哥们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典。听肖嬷嬷说父王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我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激动得几乎睡不着。肖嬷嬷给我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一直送我到举办宴会的寿仙大殿外。正当我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我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我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我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
  没有穿宫衣,他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我知道皇兄们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我的……
  我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他说我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我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他却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还帮我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我,为什么没人跟着我,照顾我。
  我在他怀里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我甚至从不见我?皇兄们说我笨,说我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我的吗?
  可他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他还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给我。
  我终于累得睡着了,在那个春天桃花满天的美丽的梦里,有一个温柔微笑的大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我。
  直到小园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凋谢,我才相信,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听肖嬷嬷说,父王命令皇兄们到藏书殿读书。等我也满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跟着太傅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皇子了。
  我不想做一个出色的皇子,我只想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照顾渐渐上了年纪的肖嬷嬷。
  而且,读了书我就可以变得聪明一些……如果可以像三皇兄那样聪明的话,母亲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看我急切地想要读书,肖嬷嬷找来了一些简单的书教我识字。肖嬷嬷是宫女中少数识字的人,如果遇到她也不认得的字,我就先牢牢记住它们的写法。肖嬷嬷又抄来宫里各座宫殿的名字,一边教我它们的念法一边告诉我宫殿主人的脾气性格。
  就这样,我的五岁生日到了。
  整整一天,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门口。希望肖嬷嬷口里那个穿着大红宫衣的大太监会带着父王的诏书出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可以到藏书殿念书了。
  从天没亮到暮色完全降临。
  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嬷嬷满是泪水的脸。
  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肖嬷嬷说过念书的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所以,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条幅埋在了梨花林边那棵美丽的桃花树下。

  星淡黯(三)

  又是一年梨花满枝。
  我已经六岁了。
  我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
  司冥。
  冥。
  我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王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总是私下议论着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我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我的皇子袍服,是从未在皇家正式礼服中使用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绣着同样黑色的龙纹,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那皇家至尊的标记。
  也许,这,正是属于我的颜色。不被注意,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在松柏林间幽暗的小路上,我可以拥有那份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发现我,但是,我却听到有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轻轻呼唤。“九殿下。”
  是和苏,内廷总管,父王的心腹,整个擎云后宫除了父王母后权力最大的人。
  他说,父王宣我到崇安殿去。
  他说,我的太傅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明白他不是在说笑,我呆住了。
  懵懵懂懂到了崇安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座被后宫中人视为权力顶峰的大殿。
  大殿里竟回响着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父王,一身金龙皇袍的北洛君主风胥然的笑声。
  平日太监宫女的议论里,我的父王,是有史以来最威严也最冷漠的君主;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他笑得一脸轻松自若。他对面的雕花软椅上倚坐着一个容貌异常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青衣的少年便站在青年身边。我的父王望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
  梵儿愿意住在宫里朕真是高兴……
  梵儿要和朕的皇子们好好相处啊……
  如果他们不懂事得罪了你,梵儿看在朕的面上可不要太生气……
  即使是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三皇兄,也不一定见过父王如此亲昵欢喜的表情吧?
  和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那几乎有些诡异的和谐。
  我在父王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王用他醇厚沉静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什么是帝王的气度。被宫人传说最像父王的三皇兄空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我终于懂得,那份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卓绝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学会的。
  心中突然有些慌张,我垂下眼。
  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皇上,让九殿下起来吧。小孩子久跪对身子不好。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美貌的白衣男子向我走来。那一抹温暖的笑容异常地熟悉,但是……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我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他扶了起来。
  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责问的声音里满是真诚,我心里一暖,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责问过自己了?啊,和苏说过太傅就在崇安殿里,难道……但随即按下了过于激动的心情:在这擎云宫里,我最不该有的,就是莫名的奢望啊!
  梵儿,过来。
  父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竟俯下身握住了我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随即被他带着转向那个稳步而来的青衣少年。
  目光相接,我呆呆地瞪着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碎语:很短的一章,微笑……
  眉毛老公在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每天有事没事念叨,所以眉毛的文章……默~~~~

  月沉落  (风司冥)
  柳衍,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亦是北洛君主风胥然多年好友,更曾伴他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风胥然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称帝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与好友重逢君王欢喜异常,而对好友爱子青梵也极是喜爱,甚至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风胥然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性喜隐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旧疾复发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终于被君王的一片真诚打动接受了他的提议。但柳衍不愿入朝,只做一小小御医,君王无奈只得应允,划出清心苑给他父子,更赏下大量财物珍宝。柳衍全数收下,却在宫外开办济世药堂,为贫寒百姓免费治病用药。一时朝野内外皆知柳衍父子之名,颂扬之声无数。
  风胥然,北洛的君主,正是我的父亲。
  我是北洛的九皇子,风司冥。
  柳衍,是父王的好友;而柳青梵,是柳衍唯一的儿子,我的太傅。
  我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我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他容貌绝美的父亲含笑着对父王说道。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父王只是笑了笑,要我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我的手,一路上都被他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我放弃了一切挣扎。
  正在藏书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父王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
  听到父王的话,我只觉得喉头一窒。
  三皇兄向我和他投来的眼神,仿佛寒冽的刀锋。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皇子殿下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呢……
  他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向我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我每一个心思。我一惊,连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他很快地结束了和周太傅的对话,径直走到我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会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怡人温度。我听得到身后那些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父王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我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我呆在了门前。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他微微一笑:“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我。
  我怔住了,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我,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和苏冷静的声音在一瞬间打破我全部的生活,“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我呆呆地看着宁馨阁那黑洞洞的门,全心希望着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为我打开。我还没告诉她我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我还没告诉她我有自己的太傅了,我还没告诉她我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7

  月沉落(二)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却无法给我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他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现在他坐在我的对面,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此刻,一双比父亲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我。
  但,奇怪地,我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他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我牢牢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对我说的话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我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他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他顿了一顿,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那是一卷蓝色封皮的手抄书,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我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闭着眼,听我一路念下去,有不认识的字他会及时提醒我。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我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司冥,”抽过我手中抄卷,他凝视着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我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他也想看我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背下去,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似乎是我的不知所措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我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在我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他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我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我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被他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我怔住了,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我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他的手掌微微提起,似乎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我冲进了大殿。
  他幽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沉默中,他取过一边的纱罩将那枝蜡烛笼起。
  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我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
  他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司冥,你,懂了吗?”
  碎语:冥冥只是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是不是太聪明了?
  嗯……宫里的小孩都早熟,何况这样一个……眉毛用力说服自己~~~~

  月沉落(三)

  我向来睡得不沉,但和他相处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他也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我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我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很惊讶他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他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我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我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他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我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他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啊。”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三天,他到我身边已经三天了。
  我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的太傅只教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他。
  我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父王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他各种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他还没有回答就被父王异常干脆地打断。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说好了的,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的话父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皇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四皇兄却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给我,让我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凝视着烛光摇曳中他已然沉静如恒的面孔,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他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他。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我从来都很小心。
  我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我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当我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不用睁开眼,我因为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虽然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我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我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我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我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世有浮沉曲折

  (和苏)
  我是和苏,自幼被卖进宫的小太监。
  我服侍的第一个主子是景文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我想,他也会是我最后一个主子。
  五皇子殿下虽是庶出,却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儿子。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使他成为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在所有的宫人眼里,我是异常幸运的。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
  皇帝亲自主持了庆典,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身为所有皇子里最擅长此道的人,五殿下自然一马当先。
  可是——
  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绝美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他的美是一种圣洁不可侵犯的存在,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殿下说,是采药路过的青阳子将他从迷雾森林深深的谷底救了出来。为了报答全无所求的朋友的救命之恩,他希望在自己的王府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皇帝陛下显然也很高兴能够这样轻易地得到势力强大的道门的支持,吩咐我们小心伺候,绝不允许怠慢了贵客。
  没有人想到,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王府一住十年。更没有人想到,骄傲高贵的五皇子,会将全部发自内心的笑容给了这个全身都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绝美男子。
  作为殿下的心腹侍从,我小心地协助殿下将一切可能引起他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我知道殿下的无奈和担忧,柳衍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风胥然身边的,而不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尽管殿下对这样的事实总是露出带着欣慰的苦涩笑容。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他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他是柳衍,他更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能够统领体系如此庞大、门徒又异常复杂的道门,他又岂是可以被轻易瞒过的?
  只是,他没有点破,甚至,对殿下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
  直到八年前君家一案。
  殿下无法容忍朝廷被势力倾天的君家把持,几年经营终于抓住了铲除君家的机会。对于朝堂纷争激斗早已无动于衷,但面对君家百口淋漓的鲜血连我也不禁悚然。他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在那个大雪漫天的新年之夜飘然离去。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一张薄薄的纸片,撕裂了他的世界。
  在接下来有如地狱的三个月里,殿下完成了从继位太子到肃清朝堂各派势力的全部工作。
  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先帝驾崩,太子风胥然即位称帝,成为北洛第十三代国君。
  皇帝登基后,我被封为内廷总管,统掌内廷事务。
  其实,我所做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每天跟随在皇上的身旁,看他处理各地公文,批阅如山的奏折。
  两个月后,后宫所有的宫人都在议论,从前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春风一般的温柔。所有的人都在惋惜,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个幽雅圣洁的男子离开后,皇帝的脸上便挂上了一张用冷峻与淡漠制成的面具。
  四年,面具从未被摘下。
  直到三年前祈国的摩阳山西斯神殿的的大祭司发出了西蒙伊斯神的圣谕,那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青阳。
  为了那两个字,高贵的帝王选择了无情的重逢。
  那个绝美的男子果然如约降临到擎云宫,只是,他的手,携着一个年约十岁的沉静少年。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柳青梵。他向所有人微笑着介绍。
  那一夜,皇帝没有成眠。
  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他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呢!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的什么人呢。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帝王。
  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
  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那一定要是朕的孩子——天命者的选择不会有错,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做这一场豪赌吧。
  和苏,你一直都跟着朕,为朕做好一切。这一次,你会继续为朕实现心愿吗?
  我退开两步,跪下。请陛下吩咐。

  世有浮沉曲折(二)

  我一直不很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会选中九皇子,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
  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皇上有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若真要将江山交予,却是不能不慎重考虑。
  人说七岁看大,这群皇子虽然出色,却也是各有所短。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皇上最宠爱的一直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只是三殿下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皇上,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三皇子心机过于深沉,不似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三分刻意,而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皇上虽极爱三皇子,却始终不愿明示他的身份,或许就是因为于此了。
  而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但我知道,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已经完全抛弃了身为皇子所应拥有一切的他,却保持了那份皇族应有的尊严。
  然而,他,只是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
  我也知道,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将空间留给皇上和柳衍,我奉命陪着柳青梵在御花园里游玩。
  不知情的宫人说着他们听来的故事,传递着各种亦真亦假的信息。
  柳青梵快乐地辨别着花园里各种花草的药性,但是,我看见,那个十岁的孩子幽深如海的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路上遇到了正带着一群女官游园赏春的德贵人。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此刻柳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我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项奇迹。
  大约也只有那个如清风朗月的绝世男子,才能教养出这样机敏而聪慧的少年吧?
  我们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走了许久,一直走到那个相比于满园繁华而显得异常清冷的小园。
  他让我在园门口休息,自己到里面走动玩耍。
  当他走出园门,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我知道,皇上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是让皇上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想,皇上确实如他所言的,在进行一场豪赌。
  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实他从没有什么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为柳衍的到来和承诺留下而霍然痊愈。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带了男女侍从各十二个到秋肃殿,没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将决定权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两个负责伺候衣食侍女和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太监,没有根据皇子的标准挑选做屋里细活的侍女——至于个人的衣饰起居,我想习惯了自己动手的人就不喜欢再让人服侍了,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除了照顾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肃殿一次,询问柳衍父子有什么什么特别的要求。
  “和苏,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柳衍一如从前地温柔微笑着,“请转告他,柳衍现在很好,有梵儿在,请他不要再如此担心了。”
  “和总管,不要再这样每天几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暖,沉静有礼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威严,“如果需要你的帮忙,青梵会在第一时间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需要我的帮忙,会来得那样迅速;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忙,会帮得那样彻底而不容拒绝。
  一切发生在九皇子落水后的第二天早晨。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7

  世有浮沉曲折(三)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胜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行了礼退了出来。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殿下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皇上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我留在秋肃殿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我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我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我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随即在我命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离我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他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水。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我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这白衣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我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我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我吩咐道宫中的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我一惊:“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我只觉浑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宫里的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随后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他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也许了见了血的缘故,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此刻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他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我不由心中戚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在这一刻,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风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二人,还会有什么人呢?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 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是周太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呢……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孩子练兵的游戏……”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么?”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将它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那个人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为之震撼。
  碎语1: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微笑ING……
  碎语2:老公在看体育节目,念叨着世界杯世界杯;老爹跑过来凑热闹,意甲西甲英超中超……眉毛一个头两个大>_<||||||
  家里有一个超级球迷,是噩梦;家里有两个超级球迷,是噩梦的循环=无限的噩梦……
  另外,眉毛曾经担任校足球队助理教练的说!!!(话外音:助理?我一直以为你是杂役的……眉毛:默~~~)

  花有俯仰开阖(二)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你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的。”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7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梵儿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梵儿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梵儿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梵儿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梵儿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梵儿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呢。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以至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这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呢?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他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这五年内,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梵儿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梵儿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梵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几家心事几家度(二)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又教他读书识字,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着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三)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碎语: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一点疑惑呢?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风胥然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啊……之类的的问题,是不是啊?
  眉毛的又一个伏笔,而且线索牵扯得相当深、相当远,呵呵。
  不过感觉很不清楚的样子,眉毛会专写一个关于风胥然的番外的,那也是《帝师》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根本原因是觉得风胥然形象不够丰满的样子,眉毛怨念ING……

  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青梵突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竟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大宅,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共游山河之时便常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梵儿可以让他们进来么?”
  柳衍抬起了头,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梵儿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儿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梵儿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梵儿……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且自逍遥随我性(二)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梵儿,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梵儿,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绝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手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呢?”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8

  且自逍遥随我性(三)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梵儿。”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柳衍微微地笑着,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梵儿,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梵儿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梵儿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梵儿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梵儿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的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呢?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CLA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杨柳晓风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么?”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高西 发表于 2008-5-27 08:18

  杨柳晓风(三)

  擎云宫
  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呢……”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斗胆,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怨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是三舅父家的二小姐吧?”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她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呢。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你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梵儿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梵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梵儿心里很清楚呢……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梵儿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浅歌何当天地阔

  北洛国都•承安
  六合居。
  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太师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吧。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止,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十五岁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吧。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呢。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绝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呢。”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比如,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比如,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比如,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比如,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更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当然,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浅歌何当天地阔(二)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未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随即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随都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浅歌何当天地阔(三)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月影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之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吧。从六合居到城西月影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呢。”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呢。”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页: 1 2 [3] 4 5

Powered by Discuz! Archiver 7.2  © 2001-2009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