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四卷(全)+番外》作者:柳折眉
帝师·乾龙吟(四方篇上)by 柳折眉【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寄托在时空轮回里的美梦,记述一个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始终保持的理想。
尊重历史,改变历史,创造历史的理想和美梦。
所以,让一个素性风过无痕的人,在属于他的史册上留下这样的句子。
“柳太傅青梵者,道门掌教之至尊也。年十岁,随其父衍谒胤轩帝,言行睿敏,胤轩帝大悦之,使为皇九子太傅。年十三,加太子太傅,登藏书殿,以特非凡之学教导诸皇子。其时帝年尚幼,与之处不稍离,深得教诲……
登基改元,帝号天嘉。高阳台上,帝对天誓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世承其泽被……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先丞相林间非病故,柳太傅作文悼之。帝阅此文,喟然长叹曰:此非制他人者之赋,此太傅自谓也……
正史公曰:或曰,青梵者,原君氏巫觋之后,异世而来,变更天下,数也。然,天命微茫之说,或为偶然;下开万代之世,岂是儿戏。教导一代明君而功延后世无限,成就无双圣帝则名垂史册千古,岂幻渺能尽道耶?盖其才高、其行卓、其恩广、其惠众、其友博,百世无出其右者,遂成一代之传奇。”
帝师传奇,我的梦想,我的传奇。 【正文】
楔子·题解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易•乾卦第一》
帝师系列的第三部。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而无咎矣。”
九三是一个很好的卦相,我想。最后的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可以算是有惊无险。而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这样的品性正是身处风云变幻朝局中真正明智君子的行事。
帝师、帝师,谁为帝,谁为师,到这一节已是分明可见。
司冥为帝,青梵为师。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是司冥一路走来,也是青梵一路走来。
以风为姓,是一份熔铸在骨血里的潇洒,天地万物任我遨游的恣意。
以柳为形,是一段刻印在灵魂中的顽强,海雨天风我自青青的坚韧。
这是我要的风司冥,这是我要的柳青梵。
这一次,我不要无情,不要无痕。
茫茫,关山万里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疾驰的奔马被勒住,幽黑的眸子直视着前方,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过密林山谷。
翻过这道山梁,就是绝龙谷了。
慌乱不安的心情,似乎因为一路的疾驰而稍稍稳定下来,头脑也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思考能力。
北洛和西陵的交战已有四月,战局却是一直僵持。西陵起兵二十五万,领军的是国中地位仅次于镇宁王的大将军柯岷;而北洛则是“茵莎将军”轩辕皓和“冥王”风司冥的再度配合。战争之初,因为突起刀兵,西陵大军很顺畅地占领了北洛谊邶、艨池两处边城;但自三月前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不过两个月时间西陵军队便已然显出疲态。
西陵民风温雅,远不似东炎彪悍,大型的军事用兵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情。四年前东西两国对北洛的夹击作战,其实是以东炎为绝对主力,西陵军队可以说并没有真正和北洛大军交过手。因此虽然柯岷也算是西云大陆难得的名将,但相比于久经沙场的轩辕皓和直接从战场的血雨腥风中建立起“冥王”声名的风司冥来说,正面的对局显然相当吃力。
但西陵军队之所以会陷入这般进退不得的困境,除了正面战场军事上的原因,更多的却可以说是自身的问题。从西陵两京,中都淇陟到北方边境重镇的还剑阁说起来只有四天的路程,却不是普通人十天可能走完的距离。都城东北方向的坎特拉丝山是京城的天然屏障,但对于军备供给路线来说却相当不利。从都城到西陵与北洛接壤的东北方向一线少有大型城市,一旦用兵一切物资必须从离战场极远的后方运送而来。这一路地势复杂道路不畅对行军带来的不利因素,在之前西陵配合东炎夹击作战的时候并不突显,但此刻的单线对战却显出对战场极大的制约。
而他在西陵居留的五年,本来就是出于战场之外配合的考量。掌握大量的山河地理资料,深通“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之理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两月以来不但配合着三皇子上方凛磻压减粮草军备运送的行动,更是暗中指挥“奈何天”以下苍松院的商人大量收购粮食物资囤积,哄抬物价造成西陵国内市场常规运转的混乱——纵然此刻上方未神执掌权位,要稳定市场也须得付出足够的时间。
补给不足造成西陵军心不稳,对于北洛显然是非常有利,至少柯岷连日奔走疲溺于安抚军中人心便是最直接的反应。因为粮草物资的不足而产生急于求战的心理,轩辕皓坚固的布阵轻易击退了他两次攻击也是确实的成效。而正面战场之外风司冥行动神鬼莫测的“冥王军”更引发人心的惶恐,战不得守不得退不得的事实,让这个西陵军队都显出一种疲敝的状态。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从总体上维持了军队的稳定,战场上北洛虽然占据上风,却也一时得不到什么确实的便宜。他不得不承认柯岷名将的称号并非幸致。如果站在柯岷的位置上,也许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纵然是心有不愿地奉命出征,他一样会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彻底。
战场战绩或许不及旁人,但三十年行伍生涯积累的经验,为人处事谨慎周到的性情,军人天性的血气和力勇,无论哪一方面都足以担当起一军之将的重责。
上方未神……从来不会将国家安危百姓命脉当成儿戏。
绝不能小看对手……能够获得人人称道的声名,并且有能力守住其地位的人,绝对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这是他对心爱孩子不厌其烦的反复教导,却在这关键的时刻忘记了自己为人处事应有的准则。
天羽阁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听到他这一句的时候,如遭雷击。
天羽阁,西陵重镇安塔密斯城的防护堡垒,西陵国境事实上最后的门户,也是轩辕皓所率北洛大军两天以来连续进攻的目标。天羽阁的守军统领曼缇霏大胆起用侍从长戴迩作为副将,硬是与北洛前锋的多马、言邑生生地对峙了三日三夜不动分毫。
戴迩,戴迩……难得一个没有收录在自己字典里的名字;但,却是不过两场攻防,便已经让自己完全了解了实力的对手——作为守将,曼缇霏,或者确切来说应该是戴迩,果然做得漂亮。
作为守将……
自己最大的失误!
从来都没有人确实地求证过,西陵天羽阁是否真的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善攻者必善守,使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从容图之,以期完胜。反过来也是一样,善守者亦必然善攻,时机得当的进攻,便是最完美无懈的防守。
为什么一向周到的自己会忘记这一点?!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自己会如此托大?!
为什么一向自以为聪明锐利的自己会这般愚蠢?!
上方未神……明明是自己确定了的对手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一切的懊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扭转眼下不利的时局。
希望,还来得及……
沉静如古潭的幽黑眼眸蓦然迸射出锋锐犀利的光芒。
绝龙谷……是吗?上方未神,你似乎忘记了,“冥王”诞生的地方,正是人们眼中的绝地……
马蹄声疾
安塔密斯城后 萝林山道
“黎豫将军从这里过去多久了?”
“回将军的话,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凝视着眼前幽深狭长的山道,风司冥的手在腰间长剑剑鞘上慢慢收紧——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因为人们眼中心中的冥王的手是从来不会离开那柄矫夭无影夺命无形的宝剑的;而从不摘落的银色面具早已掩去他一切表情,即使是最了解他的轩辕皓也无法从那双如夜一般深沉不动的眸子里看出任何情绪。
“从这里到绝龙谷……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考虑山路艰难的问题,一个时辰。”
目光沉沉让回话的斥候忍不住轻咽一口口水,额上却是止不住的冷汗涔涔。他可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毛头小子,而是军中有名的“万里洞察”沈岩,跟随冥王时日之长军中也算少有人及。但即便如此,每次触到风司冥全无波澜的眼神,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带着三分恐惧的敬畏。“要放弃吗,将军?”
放弃,这是普通斥候的北洛军人职位身份之外,身为冥王军次席幕僚的沈岩此刻能够想到的最好手段,也是直觉的建议。最先发现天羽阁守军异动却没有即时回报,而是擅自率领麾下的军队追击,不是因为胜利来得过于容易,恰恰相反,是因为攻城已然付出太大代价的北洛将士需要胜利作为安慰和发泄。北洛的上将军都被赋予了战场独立指挥权,黎豫的行动没有违反任何的律法军规,却给轩辕皓和风司冥刚刚控制住的战场形势制造了一个绝大的麻烦。西陵边境气候地形的复杂几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初到此处的黎豫竟然能够紧随敌军一路追击,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安和疑虑。何况,谁也不知道什么是西陵真正的异动,大军退还安塔密斯,封锁萝林道口,彻底地阻断西陵军队回救天羽阁的后路显然是眼下最妥当的做法——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左将军黎豫和他手下的七千将士。
战场上,牺牲是必须的,军帐中冥王军的所有将领都很清楚这个道理和事实。不可以成为障碍,不可以成为累赘,不允许无害无益的无为,更不允许成为制约军队行动同一的负累——是胜利的要求,更是生命的要求。
“大帅,我引去三千人马去。”
轩辕皓微微皱起眉头。
柯岷调转方向与曼缇霏合兵,大军退守天羽阁,排开一副倚据高墙深壁严防死守不许再逾半步的架势,这样的动作只在短短一天以内完成,无论如何都嫌太快了一点。蝴蝶谷的强攻并非只为掩饰事实上的调军意图,而是在冥王和茵莎之子的自己面前确实地证实西陵大军早已进退维谷的窘境,这样才可以让北洛放心大胆地进行军争中最不上策的攻城。天羽阁暗中调动兵马出城,大军退后五十里的目的,不是放弃安塔密斯,而是将以萝林山道天险为倚托,对占据城池的北洛军队进行反骚扰——这正是最初西陵占据谊邶、艨池形势的再现。
安塔密斯城身后的萝林山道虽然幽深狭长形势险峻,对于北洛军来说却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将领都懂得这种地理攻守双方的优劣形势:攻方固然会因为战场狭小而对战艰难,但双壁悬直的山道也不是布置守军的绝好地点。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山道之后,轩辕皓自然明白绝龙谷是怎样的地方,对柯岷等人能够想出每日对战假死数百乃至上千军士暗中转移军队的方法也是十分佩服,何况,西陵军最后一批撤离天羽阁的西陵军表现出的拼死一战的顽强心态,与慌乱狼狈的战场事态显出的巨大反差,正是逗引对手追击的最佳诱饵。
连续多日的战斗,将领们似乎已经忘记出兵的最初目的,只是将西陵的敌军从北洛的国土上驱赶出去并予以还击。拿下天羽阁和安塔密斯的战略意义远大于战争本身的胜利。但战场天生能够激发起人心深处对血的渴望,面对满目淋漓鲜血而要抑制内心冲动无论何时都谨记战略大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柯岷、曼缇霏和戴迩,恰恰精巧地利用了这一点。
不是单纯的被动的退守,而是布好阵势意图全歼追击的敌军——很简单的计划,却做得如此周全,如果不是低估了冥王军绝对的控制能力,紧咬着西陵左都副将戴迩追入萝林山道的,绝对不止黎豫一个。
头脑中思绪万千,其实不过一瞬,轩辕皓转向了面具后凝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三千不够。”
身为主帅,他不会不了解军中由来已久的争斗。
冥王军崛起太快,功绩太高,声威太盛,战场展露出来的天赋气度,加上风司冥绝不容许忽视的身份,引来将领中的嫉妒和不满从来远胜于羡慕和钦服——但,这是唯一不允许任何任性的地方,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正如一军的统帅必须对这个军队负责一样。他可以冷眼军中的争夺,只要这样的争夺不威胁到国家和战场本身。身为大将的黎豫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些将命运交给他的将士必须懂得当初忠诚的代价。
付出万人的代价完整完全地拿下安塔密斯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北洛拥有了震慑和谈判的绝对资本。出兵的目的不是争胜而是守卫家国,作为一军统帅的他可以不在乎那已经走进绝地的七千人马,但,一向冷心只求最终胜利的风司冥竟要援救黎豫?
绝龙谷的口袋已经张开,黎豫和他的军队已经踏入死地,不救没有人会指责他的无情,而救却必须直面其中的阴谋和艰险——如果到现在还没看清西陵军队的意图,风司冥也不是短短四年便威震大陆的冥王。
“那么给我五千——不需要再多了。”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亮,“这种背后的阴魂,必须尽快解决掉。”
不需要再多,事实上是不能再多。轩辕皓眉头再次皱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转到他面前屈膝单腿跪下,“大帅,请下令吧。”
无计,谋图险径
为什么要救黎豫?
从身边副将、偏将们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疑问。
明明知道他是自己在军中最大的障碍之一:左将军黎豫是辖管着京畿禁城军务的皇长子风司文的亲信,也是北洛军中少数权限实力都能够与冥王军统帅抗衡的将领。如果抛弃今日战场局势西陵诱敌的计策不看,黎豫的擅行冒进也可以说是一种和自己争锋的心念表现。但,麾下最精锐的军士有着足以和冥王军一较短长的以一抵十的战斗力,这使得黎豫在战场上拥有足够自信和骄傲的资本,对可以说还是初出茅庐的自己态度远够不到尊重的标准。自己虽然每每压下因此而引来的冥王军将领的不满和争执,但是对军中大凡年轻的将领如多马等人而言,黎豫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平心相待的同袍。
可是,这一次的局势,却是不能不救。
轩辕皓同样已经看穿了西陵的计划:早已被切断了补给的安塔密斯将给北洛带来巨大的负担,那名突然站到阵前的副将戴迩显然是希望通过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式转守为攻争取主动,以扭转西陵一直处于被动的局势。萝林山道天险所在不可能长期隐匿大量军队,西陵大军主力必然已经向西南二百里外的图特堡转移,留下的军队则将以流动散击的形式成为北洛大军的芒刺。但在这一切之前,西陵军必须发泄数月以来战败积聚起来而久郁不去的怒气,绝龙谷,正是戴迩布置的战场。
为将者不可逞血气之勇,但这样堂皇的挑战,却是自己不能不接。
因为,不仅仅是冥王军一军的声名,也不仅仅是北洛的军威,而是以七千将士性命作为威胁和诱饵,赌注,是三大国无时不刻挂在嘴边的仁厚美名。哪怕抛弃的只是一人,也会因为抛弃的本身背负不义的恶名——对于三国实力相持不下的现况,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风胥然所能够允许和接受。
战略高于战术,战术高于战场;一切军事行动都只是手段,换得的是最大的国家利益——这才是政治的根本。
身为主帅,战场上最大的职责不是争夺胜利而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军士,所以轩辕皓不愿接受引诱和挑衅。但身为副帅更身为皇子的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场,双方都很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战争。
但,此刻,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所有的应对似乎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下,就像面对摊开的书本可以清晰无比地阅读对方的心事,并不是因此而产生什么恐惧,相反的是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震颤和兴奋——
只是一个副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必须面对不利的战局,也无法改变此刻心中的兴奋,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
风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息愈发刺激着早已高度兴奋的神经,不自觉地催动胯下战马加快速度,不是为了解救而是为了单纯的战斗——看来自己冥王的名号,果然名副其实。
“殿下,绝龙谷就在前面了。”草原人深厚辽远的声音稳稳响起,一身玄色战甲的多马已经纵马上前同他齐头并进。 这个来自柴缇草原英勇善战的汉子豪爽性情中透露着天生的细致灵敏,这样的人是能够轻易取得他人信任并让人愿意依靠的类型,冥王军的稳定原本泰半是他的功劳。而同行的四年更使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察觉自己心绪的波动,短短一句话就平复了自己全部过度的激动。目光一凝,风司冥语声沉稳地吩咐道,“进入谷中,一切按计划行事。”
所谓的按计划行事,事实上就是没有计划。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又失去了天时之助地利之险,唯一符合兵法要义的,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条而已。这个时候战场的情势原本就不是主帅所能够控制得了的:奔袭远来的援军必然地被分解包围,所有的兵士都只能以十几到数十的小队组合面对数倍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奋勇杀敌,解救出原本就在苦战中的同伴以求战场总体天平倾斜方向的改变,这是加入这个战场后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所谓的统观概察,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身为将领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是风司冥直接的没有犹豫的决定,而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却是来源于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冥王军”绝对的信心:大型的军阵不可能在绝龙谷这样的谷地地形中排出,但是对一个个小型包围圈的突破却是战场中所有军士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在单体对战和小规模组合战的方面,相信整个西云大陆也难寻冥王军的对手。
三千人马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分拆开来投入一个个微型的战场,虽然一时还不足以动摇整个战场的局势,但绝龙谷中弥散在北洛军士眼前心头的绝望气息已然消弭无形。
无关援军的多寡,而是一种早已扎根在北洛士兵心中的信念。
——冥王,是不败的。
玄色的冥王军旗出现在绝龙谷口的那一刻起,战场的气氛便已然改变。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宣告了新的战斗的开始,驱策着胯下良驹的风司冥目光沉静地巡视早已是一片红莲血海的绝龙谷。
黎豫的军旗,还没有倒下。
血染斜阳,绝地斗兵稀
黎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又是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鬼!率领着亲信的七千士兵追到绝龙谷口,看到对方迎战应敌的竟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侍从副官,黎豫很有一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
并不是没有看见天羽阁城楼上一身副将装束的戴迩,而是身为北洛上将的黎豫很清楚对手只是曼缇霏在副手凯斯被风司冥一剑刺穿喉咙后临时提拔的侍从。所谓侍从,原本就只是负责保卫将官府衙安全和将领个人安危的普通武官,与战场上杀伐决胜的将领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曼缇霏这个决定已经让黎豫十分可笑,此刻见戴迩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副将战炮,他更加确定了那一种似乎总存在于人们头脑心中的西陵温弱印象。
线条柔和的五官,铁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笑意,干净得完全不似沙场上军人的仪容,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似乎是西陵人很少拥有的热情的发色。
“黎豫。”戴迩很准确地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只有你吗?”
黎豫皱起眉头,对方那副明显失望的表情以及眼睛里那分与战场过分不协调的笑意,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我只能将就着先点点饥了。”
戴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左手令旗一举,黎豫手心顿时冒出冷汗。
明明令斥候探察过的没有埋伏的萝林山道道口,鬼魅一般冒出无数摇动的旌旗人影。
萝林山道,虽然形危势险,却并非兵家重视的那种可以排兵部阵的天险,一路紧追着西陵撤军赶到这里黎豫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没有人会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方布置机关。但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戴迩竟在山道道口埋伏下如此众多的军队,而且兵力超过了方才他所率西陵残部的两倍有余。
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西陵军队异常的调动不是今天一天的行为,更不是天羽阁守军发现北洛军势后妥协退避的举动,而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计算着北洛无数将士鲜血和生命的陷阱。
所以,掌控了北洛此次出征一半兵力的冥王军,没有任何兵将追来。
但,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不能后悔。
他是北洛的左将军,景文帝亲封的军爵,胤轩帝延续重用的大将,西云大陆战史上有名的将领——兵家的实力,他不可能就此输给一个侍从出身的小鬼。只是,七千对三万,这是一个过分悬殊的绝对数字的对比。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黎豫已经不求活着逃离,尽可能地杀敌、光荣壮烈地战死沙场,也是只属于武将的荣誉。
戴迩果然没有亲自入阵。他只是在绝龙谷另一边静静看着敌人困兽一般的挣扎,天生带笑的眉眼露出微微的欣赏和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期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北洛的冥王。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两个人确实的交手事先预备下的棋局,身为副帅的他比自己更清楚救和不救的厉害关系。而只要他来了,就必然是自己的胜利。
微微低垂下眼睛,戴迩凝视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手。
城里城外周旋整整一个月,冥王的奇袭严守已经激起了自己最大的好胜心。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皇子,居然有这样惊人的军事天赋和头脑手腕,不是真正交手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他兀自潜藏着的实力。顶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死神名号,掌握着那样一支鬼魅修罗队伍,最出其不意应变随心的攻守进退,昭示他本身卓越不凡的同时也透露出身为皇子那分无法隔绝的骄傲和恣意——在这样出色的对手面前玩弄心机,显然比对付主持着完整大军而谨慎到滴水不漏的轩辕皓更富于挑战性。
面对过于聪颖机敏的对手,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最容易奏效。这是那个拥有超乎性别的美貌的西陵太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第一个让自己真心承认并由衷折服的人。正是秘报中这句话给了自己最大的启发,光明正大地摆出不得不放弃天羽阁的姿态,聪明绝顶的冥王,果然被迷惑了。
放弃边境重镇安塔密斯,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这样一来,正和北洛作战的西陵大军将完全失去城池的倚托。占领下来的谊邶、艨池本身没有任何接继军用的能力,而图特堡的实力骤然之间也不可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天羽阁本身的两万军队的粮草生计,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死守城深墙固的安塔密斯,虽然是最没有创意的应对,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应对——深通用兵之道的冥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守城自然要付出代价,也不可能一味挨打,暮夜时分的出战让北洛军队完全地紧张起来,只是单从战场实力来看西陵确实不及北洛多矣,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战争过程中的逃兵,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虽然放弃是西陵军中流行的心态,但是轻易的放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兵法常理的事情。严密监视着天羽阁一举一动的冥王自然不会空闲到去数战场上尸体的数目,也不会特意去抓捕敌方的逃兵,所以,西云大陆有史以来最不动声色的军队调动,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始了。
之后,柯岷的大军通过萝林山道直接转向图特堡,曼缇霏率领重新集中起来兵士在绝龙谷设下阵势,而自己将终于发现接手空城的北洛军引到这里——
唯一可惜的是,追击自己而来的不是冥王,也并非冥王军直系属下。不过,左将军和七千兵马,这个诱饵也是足够了。
是的,冥王,可不仅仅是北洛冥王军的冥王,他更是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风司冥。军队中掌握实权的皇子,从来都代表着皇家对于军士的高度重视,皇子对于士兵的态度,就是这个皇室这个朝廷对于百姓民生的态度。
七千,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丢掉的数字。
所以,他会来。
当谷口终于出现象征冥王的玄色大旗,自从站到西陵与北洛这个战场最前线以来,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虽然是人数悬殊,但带着劣势的平衡局面却是已经呈现在双方将领眼前。
冥王军的兵士无一不是经过最严酷训练和最无情战场考验出来的,每一次出征必然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拥有战场上可能有的最平稳心态;平日小队组合对抗练习的经验在此刻充分发挥出来,彼此之间的高度默契达到真正的以十当百的效果。而风司冥左右突杀的同时,多马稳稳地控制住通往萝林山道的方向,为北洛军士牢牢守住回归的退路。
战场上位置不断移动和变化,将被包围的友军一一解救出来;一旦遇到冥王军本身军士,几乎是本能一般立刻组成小型阵势进行突破;当己方组合到达一定数目的时候自然服从队中最高将领的指挥,面对形成包围之势的过大规模敌军则是立即重新分散——这样的变幻自如,充分发挥了冥王军单兵作战的高超能力,以及整体配合与指挥统御的高度协调。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号令,整个冥王军便好像是思维完全统一的一个人在战场纵横往来。
一直勒马站在谷地另一端口西陵军旗下审视战场的戴迩,已经完全明白了“冥王”和“冥王军”赫赫声威的由来。
冥王军不是冥王培养的死士,却比死士更懂得在必死之境发挥人之极限;视死如归,但更懂得通过彼此配合默契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任何一个下级武官都具有相当的领导和指挥能力,而军士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则让他们的意志得到充分体现和发挥。显然习惯了敌众我寡作战的冥王军,从容镇定地以最小的牺牲换取着整体优势的提升,而这,是唯有经历无数血雨腥风战场洗礼方能得来的真正实力的体现。
能够带领出这样军队的将领,确实当得起“大将”之名。
和这样的人作战,是身为军人武将的最大幸运和荣耀。 看着军中风司冥毫不迟疑的动作身手,戴迩不由微微扬起了嘴角。
反手一剑刺穿后方偷袭者的咽喉,回剑之际轻轻割断前方敌手的喉颈,顺势缰绳轻提,胯下战马已经轻松地跃过倒下的尸体——鬼魅一般的行动让挡在前方的西陵士卒不由自主地后退,银色面具在略偏西斜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彩,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扫之间已然锁定对手的位置。
迎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风司冥很清楚此刻自己的处境:必须抢在他之前到达谷中唯一的高地,也就是黎豫依靠其微弱地利优势支撑到现在的根基。
自己的援军和黎豫所率一旦会合,战场兵力就能够形成局部集中,这也是将战局整体形势扭转的唯一机会。
彼此都明知对方心意,会合必然极其艰难,却是必须做到。
那是……不可错认的挑战眼神。
银色面具下嘴角轻扬:
好吧,就如你所愿——
风激铁冷雁声寒
苍峦如海,残阳如血。
几次突破终于达到会合目的,眼光略略一扫已经看清战场局势。
“翼,送黎将军离开!”一声断喝,起手削断刺来的长矛,马缰一提,藉着微弱但已然显出高低差异的地势再次冲进阵中。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即使身处实力悬殊危急之境,黎豫也有效地组织并指挥了抵抗。麾下的军士在必死的绝境下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勇武而精巧的战斗实力,对西陵军队造成的冲击和伤害确实可见。而后援的到来激发起生存的渴望,双方主动的配合更形成了难得的默契。只是,这种接继不足且对比悬殊的战局,持久抗衡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
会合,突围,退兵——有策略有组织地撤退,事实上就是计算周到的逃跑。
努力击退一次又一次的合围,尽可能消弱和毁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同时保持萝林山道的退路,将尽可能多的士兵纳入到雁阵后攻击较少而暂时安全的地带,并带动他们向多马所守护的退路方向一点点转移。
对方的将领——戴迩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意图,几次小范围的突破合拢之后,与黎豫的会合便显得异常艰难。而此刻要将尽可能的士兵平安地带出战场,几乎已经竭尽他全部心力。
不过百骑长的战袍服色,但眼前这个西陵低阶军官竟是比之前的下将军还要难缠,高强的武艺加上对战马的出色驾驭,一次次顽强地阻挠自己的前进意图。虽然必须承认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因为后援无继的关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绝不可轻易放弃手下身后任何一位士卒的生命,但寻找、发现、针对、利用对方弱点攻击本来就是战场制胜的准则。风司冥微微皱眉,反手长剑荡开对手刺向贴身侍从“护”的枪头,同时左手一扬,一枝精巧的袖箭已然结果了正纠缠着另一侍从“羽”的西陵战将的性命。两名侍从身上顿时轻松许多,“羽”更是奋起精神一阵冲杀,正护着黎豫等受伤的将领向多马所在萝林山道道口转移的冥王军士立即抓住机会加快了速度——从最高将领到最低兵卒,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个冥王!处尽劣势还能应对冷静照顾周全!”被军士远远拥在军旗下的戴迩心中暗暗赞道,“果然值得挑战……不过,光有这些还不够,你得有更强的实力和应手才行……”
心念既动,随手摸出怀中一面小小三角令旗,高举着摇了两摇。
一直守立戴迩身后半步不动的西陵军猛然行动起来,潮水一般在绝龙谷腹地铺开。悬殊的人数对比将风司冥和冥王军竭力造成和维持的战场均势顿时打破,而力战足足半日的北洛军士虽然依旧抵抗顽强,但那种身体疲惫至极所产生的恐惧和慌乱已然开始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北洛军中蔓延。
心中一凛,猛地勒住胯下战马。左右护卫的“护”和“羽”已经分别挡住敌将的来袭。垂下手中长剑环视战场,风司冥突然昂起头,一声龙吟一般悠远高越的长长清啸逸出,注入了强劲内力的啸声顿时在谷中回荡出一片风雷之势。多马突然也放声长啸,应着夜风中烈烈作响的旌旗,和着风司冥的长啸一起激荡着战场上所有人的耳膜。
即使身处绝境也不会轻易服输的骄傲,孤狼一般的坚忍和王者与生俱来的自信,更带着三分傲绝意味——北洛军士仿佛陡然被啸声惊醒一般,顿时恢复清明坚毅的目光。
军心暂时的稳定让风司冥略松口气,看到远处黎豫已然和多马会合,心中更是轻了三分。
现在,只要将自己身边的兵士带走就可以了……
“殿下当心——”
羽的惊呼让他反射性地挥剑,冰冷铁器刺进肩窝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戴迩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雁翎军。
“雁翎箭,雁翎军,雁声无端破阵云。”这是西陵实力最强劲的一支铁军,人人练得一手弯弓射日的精准箭法,近身厮杀或许并非其所长,但远距离的攻击却是大陆难敌。
西陵将雁翎军保留到这个时候,绝不仅是因为方才谷中混战的局势。对上那双铁灰蓝色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风司冥心头猛然一沉。
居然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对战了数月的敌人身上第一次确实地感受到杀意,风司冥不由暗暗苦笑。
黎豫的七千人马半数战死,剩下的绝大部分已经顺利地达到萝林山道道口,冥王军的三千人马虽有折损,但总体来说仍然保有完整的战斗能力。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的数量,一个下午消耗掉西陵军士不会低于自身数量的两倍,这样的结果必须由声威赫赫的冥王的战死来交换才算是有所交代吧?那弯弓劲射直奔自己心口的一箭,其中夹杂的惊、怒、恨种种情绪自己不可能体会不到,只是有些惊讶这位一直沉稳自如带着一丝微笑淡看战场厮杀的西陵将军,竟然突然动摇了。
不过也好,比起之前几乎是漠视军士性命的冷静,这样的将领倒更像是一个“人”。是人就有缺点,动摇则产生破绽,失去冷静则使指挥无力,会给绝龙谷中尚未完全脱离险境的北洛军队更多的机会。
肩窝上箭扎得极深,身在战场只能暂时削去露在外面的箭翎箭杆。点住穴道抑制血流的速度,交到左手的长剑似乎毫不影响地劈开又一个敌将的身体,风司冥头脑中却是风轮一般高速运转。
以多马的能力,应该完全能够完成最后一步的救援任务吧?而轩辕皓也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给图特堡的守将一个真正的“惊喜”。至于对方的大将军柯岷,希望他运气足够好得不要和早已埋伏在萌襄山阴的冥王军对上——从这次出征开始就被一直自己限定在那边的韩临渊一旦发起脾气来,只怕“冥王凶神”这个名号要跟他一辈子了。
不自觉地苦笑一下,“冥王”——或许今天以后,真的要改成“凶神”……
反射性地刺穿又一个西陵士兵的喉咙,银色面具上早已溅满了鲜血。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西方赤红的天空,四合的暮色比战场充满死亡意味的绝望更快地侵袭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
激战了整整一天历经痛苦绝望的军士一定都累了,虽然速度会因为回程加快,但是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却是自己留下的最大目的。
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未来的景象:全军激起的同仇敌忾,“哀兵”冥王军的无坚不摧……虽然早已明白并习惯了将自己算入棋盘,只是可惜了……身边留下来的冥王军的最后一队士兵——
用身体为自己挡箭的“护”、断了左臂却仍在激斗的“羽”、头盔掉落满头散发的“空”、弃马步行身中数箭兀自冲阵无退的“觉”,还有,引爆身上最后一根震天雷拼着和十几个敌军同归于尽的“残”……
胯下战马一声悲鸣,疾速跃起之际已见相伴四年的爱马良驹后腿骨被重兵击断颓然倒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大痛。中了数箭的战马虽然行动略显迟缓,但战场上仍是神勇无比,失去这道助力,这次已是再无回旋生机。
战死,死战。
为了诛杀冥王,不惜以西陵万余将士的性命做赌么?明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刻发动大军都或有完胜可能却按兵不动,明知道绝路相逼必是惨胜却仍然投入无数兵力,明知道此一役战场胜败已于大局无关——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明明早已麻木的脑中突然闪过少时背熟的诗句,银色面具下嘴角微扬……
又一个……
该死,面具掉下来了……
居然敢对着敌人发呆,真正该死……
该死,头发散开了……
眼前一片的红……
身上好重……
他说过,当一个士兵觉得身上铠甲沉重的时候,他便是要死了。
第一次知道,身上的铠甲……原来如此沉重…… 我自翻腾任来去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他心里最深的东西……是真的。
雁翎军、雁翎箭阵施于战场的压力,突然减小了。
西方、落日的方向、西陵军旗的方向、那个红发将军戴迩所站立的方向,负责守卫后方退路的军士一阵混乱。兵士原本密密的阵脚开始混乱,仿佛有意应和着……绝龙谷中突然回响起的那阵阵风神之子的呼嚎。
斜阳暮色里黑云一般的身影,孤傲高绝的天空霸主用清越深远的长啸昭告了它的降临。
铁翅激起的劲风顿时改变羽箭的方向,矫夭回翔的灵动身形眩惑着人们的眼睛,锋锐无匹的钩喙利爪将身前一个士兵轻松抓起又狠狠掼下,一时间风司冥身前三丈之内已是无人敢近。
——岩鹰本来就是西云大陆最强壮凶猛的鸟类,这一只翼展接近了两丈的成年岩鹰力量更是大得惊人,比任何国家都更信奉着神道的西陵士兵在这天生的王者面前无法不产生真诚的敬畏,而以“雁”称名的雁翎军更是纷纷停住了手中弓箭。
戴迩眉头深深皱起,刚要开口下令,却陡然调转马头:“什么人!”
仿佛满帆迎风破浪而来,夕阳下当先闯军破阵的黑色骏马几乎是踏着人头飞驰,马背上一身青衣的骑士早已挽弓搭箭,竟是直指自己!
马鞭猛力挥去当胸一箭,戴迩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但对连珠而来第二箭第三箭却是再无把握地侧身让开。只听“咔”地一声,绣着白树的镶金红色大旗顿时当中断裂,而自己身后右方的侍从长也被射穿了眼窝,而紧随青衣骑士而来的数十骑早已趁此混乱杀入西陵军中。
“放——”“箭”字尚未完全出口,戴迩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烁。猛然定神,只见一个紫衣骑士伸手接住回旋自如的燕翔梭,冷冷地瞪视着最前一排突然被骤然削断了弓弦大惊失色的雁翎军,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
而那个青衣骑士已经催马奔到风司冥所在的小丘上。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冰冷狠决的语气让脑中顿时一阵清明,毫无顾忌直接提起丢到身后的粗鲁动作激起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但风司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这种痛苦的降临。陡然回复的力气让他用双臂死死禁锢住身前总是青衣飘洒的身影,感受到那最真实确切的体温,一颗早已死寂的心顿时重新活了过来。
急如暴雨的马蹄,轻巧灵活的转折,突如其来的颠簸——已经转入萝林山道了吗?
“紫魅自会带他们回来。”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过一点点心思异动他便感受到了……
“醒着——不许开口!”
耳旁凌冽的风中是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晰和严厉。
他说过,保护你——
自己,真的安全了……
“烧酒、炭盆、干净的水和布、足够的灯!”
紧跟进来的轩辕皓脸上满是惊恐和担忧,“九殿下他——”
“除了医官其他的通通给我滚出去思过领罪——”
很想笑,擎云宫内外谁都知道盛名卓著的青衣太傅最是儒雅温文沉静平和,脸上从不落下的笑容仿佛清风宜人令人见之忘俗。总是教训着众位皇子宫人要自持内敛不可失却风度,这样喜怒皆尽形露于色的太傅,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吧……只是,现在的自己似乎连笑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衣服被撕开……似乎不是很痛,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拉下皮肉来。最后徒步激斗的时候自己都已经麻木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用上了最狠辣的杀敌招数,因为“护”和“羽”都伤得重了,一波波围攻上来的敌人必须用最快的方法解决……
蘸着酒的布巾擦过身体的部分火一样炽烈的灼烧感,却不像是痛……或者是痛,只是感觉上已经分辩不出来。要处理干净才可以上药包扎,否则感染起来会非常严重,记得以前练剑不小心伤到手臂他为自己包扎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不过相比起来今天的伤口却是多得多也深得多。
腿、腹、腰……感觉全身都被他一点点处理过来,自己真的受了那么多伤吗?今天真是太惨了,也许这一天所受的伤比之前四年加起来的全部还要多。第一次在战场上受这样重的伤就被他逮到,他会不会很失望?应该会吧,不然为什么手下动作那样巨大,而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凶狠?
猛然对上那双黑得全不见底的眸子,风司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吧?”一向温和沉静的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沙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密密的血丝……那是疲劳到达极限的表示,他究竟赶了多少路过来救援自己?
“你记得吗?!”
声音透出少有的急躁不耐。
不由又是一呆。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记得。”多年隐忍的酸、痛、苦、涩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以此威胁。
闷闷地憋出口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却显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浮上嘴角,顿时柔和了那张脸全部的表情,心中一暖,感觉仿佛全身麻木紧绷的肌肉都随之自动开始放松。
虽然看不见,但风司冥感觉却像是亲眼看着青梵怎样用盐水和烈酒擦拭掉肩窝的血迹,怎样将薄如蝉翼的小刀剖开自己的皮肉,怎样一点点挑出带着倒刺的箭头——被那双黑色眸子全神贯注凝视着,心头竟冒出就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的念头……
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看来果然是发烧了……
可是——
“好了,安心地睡吧,司冥殿下。”
正要站起身却发现衣角被牢牢握住,少年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透露出满满的失望和受伤,呆了一呆,随即向他俯下了身子。暖暖的气息喷上少年清洗干净的光洁面庞,幽深的黑眸露出安抚的温柔笑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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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 漫点拨,觅觅寻寻
“殿下醒了?”
望着那个孩子急急寻找另一个青衣身影,却在扫视军帐一周后垂下眉眼掩饰无法抑制流出的黯然,轩辕皓不由轻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他在前面中军大帐里。”
猛然翻身坐起,顺手扯过床前衣架上的外袍,身子却无法控制地向床下栽倒——
“殿下莫急,柳太傅说过您必须静养三天。”轩辕皓有些无奈地抓住风司冥,一边还要小心不触碰到他满身的伤口,“而且现在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夜一般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芒,“怎么?”
苦笑一下,替他重新系好内衣睡袍,轩辕皓这才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柳太傅脾气。多马一句‘领罪’下来,冥王军高阶将领没有一个逃了开去……”顿了一顿,“连我这个主帅都被发配过来做侍从,殿下若出去了只怕会比我们所有人更惨吧?”
侍从……风司冥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轩辕皓。只见这位茵莎将军苦笑摇头,“曼缇霏和戴迩带走了柯岷手下的十万军队,加上天羽阁本身的守军恰是西陵一半的兵力——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出去。到达图特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对,没有道理实力相当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途中曾经受到埋伏也不至于如此。”
“绝龙谷回来多少?”
“黎豫的七千士卒回来两千一百零七,冥王军下三千两百士兵回来一千九百三十。”
见轩辕皓迟疑一下,欲言又止。风司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大帅?”
“‘羽’在回来的途中就……还有‘觉’也……‘空’重伤到现在还没有醒。”
风司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冥王九骑,护、卫、羽、翼、佑、持、觉、空、残,都是他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最信任的同袍,他们的武艺兵法是孟安、轩辕皓等北洛大将亲传亲授,冥王军建立后更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是他们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护卫自居而不愿同多马、言邑、韩临渊等人同列,并各自选了名中一字作为自己的代号,所以才在军中得了“冥王九骑”的声名。而绝龙谷一战,“羽”、“觉”、“残”陨命,“护”、“空”重伤,冥王九骑……已是一去不返。
“殿下,请节哀。”虽然知道残忍,但轩辕皓还是打破了帐中沉寂。
重新睁开眼睛,脸上已是一片平静,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太傅带来的人安置在哪里?”
“柳太傅带来的四十九骑,目前暂时在冥王军主军帐外,和其他兵士相隔一段距离。”顿了一顿,“他们也带回了其他几位将领的尸体。”
“太傅一向周到。”风司冥淡淡一笑,“他答应了将他们带回来,而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是的殿下。”
沉默片刻,“太傅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多马说话。昨天他问我拿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的防卫图纸,大约是有什么想法。”
风司冥猛然惊起:“我睡了多久?”
知他担心什么,轩辕皓立即答道,“殿下莫慌,柳太傅将殿下从绝龙谷带回来,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而已。”
呆了一呆,随后慢慢低下了头,“他……一直没有休息?”
“他说,不能放过戴迩。”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勃勃暖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大帅去请太傅来吧,我有话和他说。”
看到跟在那袭青衣飘洒之后一串鱼贯而入的身影,风司冥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不悦。
但——
“轩辕、多马、乔非,你们三个站着;临渊、言邑、沈岩、楚才、雷岸,自己找地方坐。”看也不多看身后人一眼,他已经向自己径自走来,微微俯下身子,“我似乎说过你应该好好躺着?”
风司冥呆一呆,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在床边坐下来,青色修长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子完全笼罩住。
“太傅……”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翼、佑、持的真名?”青梵冷哼一声,“乔非、王楚才且先不说,皇甫雷岸,你自己说你该叫我什么?”
站在大帐最靠门边的青年将领顿时向他跪倒,“请少主治靛绣守护不利之罪。”
身子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不好动弹,脑子却转的飞快:“靛绣”、“少主”,难道“九骑”竟是他特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不,不会,他们都是自己亲自选出来的人……
“还有沈岩——林间非没有将我的话传到么?就算战场变化无端,但连对方真正作战伤亡的人数都完全没有弄清楚,你这‘万里洞察’的名号是白叫的?!”
虽然看不见青梵的脸,风司冥却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的表情,因为从帐中众人青青白白的脸色便可以轻松地推测出那双慑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光彩;只是听在他背影中自己的耳里,那语声的严厉、气势的压迫,却显得令人安慰。风司冥轻嘤一声,“太傅,是司冥自己要去的。”
“所以我并没有拿他们怎样。”冷冷瞥了众人一眼,“现在你们也看到他的样子了——有我在就算塔尔想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手段。”
“青梵!”轩辕皓叹息似的叫了一声,“没人怀疑你的医术。”
“既然这样,就给我通通出去。”
“可是……”
“太傅。”如果真的要轰人,一开始就不会让人坐下了。“经昨日一战,我北洛损伤虽是惨重,但相比于西陵而言却仍算是整体的胜利。丢失天羽阁、安塔密斯、图特堡数处城池,西陵大军此刻已无可依托之地,必生集结大军与我一绝胜负之心。如此,则蝴蝶谷口,闾川、缌城两地压力必重,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对策?”
轩辕皓顿时正色,“司冥认为应该如何?”
“柯岷、曼缇霏擅长守城不善野战,原本无须多忧,但那副将戴迩却是高深难测。若没有想错,他早已看到双方此一战的必然,否则不至于调令大军弃城。二十万大军游动在外,虽然他已从安塔密斯城中带出相当粮草,但急于求战的心理却是不会有太大变化。” 只是唯一无法想通的是,他决心击杀自己的举动……完全像是在他计划之外。那一时骤盛的杀气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但作为一个和自己对战多日的西陵将领,突然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太过奇怪。
轩辕皓微微皱了皱眉头,却见一边言邑站起身来,“大帅,卑职以为冥王殿下的思考完全正确。从战略上而言,西陵已经失去真正战胜我北洛的可能,所以对方才向蝴蝶谷方向施压,试图以大军一战来达到师出有实的效果。二十万大军的游动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军需的补给配合。放弃安塔密斯,又失去图特堡的西陵大军无法在边境百里之内得到充分的补给,势必以强势求战。”顿了一顿,“陈宓将军在闾川、张葛将军在缌城,两地虽可以彼此呼应,但是并无纵深可退可守。先西陵大军以城池为依托而不能动两城之固,但此刻跳转出身,若他分兵两路,一路牵制其一,而以大军强攻另一地,单独一城而论支撑绝无可能超过三天。一旦犄角之势为西陵破去,我北洛大军势必与之正面交手。如此一来,双方损伤必大。”
和多马、韩临渊同是胤轩九年武试殿生的言邑,是以参赞而非普通军人的身份进入军队,平日重视的便是军争谋划。虽然知道帐中如轩辕皓、风司冥等此刻均是心如明镜,但是听取整理所获情报、为那些更擅长军争实战的将领分析说明战争局势却是他的职责。听他点破,韩临渊顿时咬牙切齿,“早知道——遇到柯岷那老小子的时候就杀他个尽绝!看他还用什么去分兵……”
从大战之初就被风司冥限制在萌襄山阴的韩临渊,是直到前日夜晚柯岷率领西陵大军取道于彼之际才第一次施展出他之所以被称为“冥王凶神”的严酷手段的。有着一身惊人武功的韩临渊本来是霁雪山庄的少主,当年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和墨云堡少主墨扬争胜,但一入军旅却渐渐展露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战场杀伐的潜才。只是他言语行动中始终不减逍遥无羁的江湖人口吻意气,实质的火爆性情让轩辕皓和风司冥对于这位年轻而单纯的猛将不得不多方予以压制。
“大帅,请允许末将前去闾川增援。”闾川周围地势平坦又多山林树丛混淆视野,不比缌城易守难攻,显然立即将成为西陵大军的目标。目光一凛,多马顿时在轩辕皓面前跪下。
轩辕皓眉头一拧,随即放开,刚要点头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僵住了身形——
“你们现在谁都不许动——我倒要看看戴迩究竟有多大本事。”
“青梵,你不可以这样!”放开闾川缌城,是让西陵大军直接到蝴蝶谷口,两军正面的交战伤亡和消耗都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如果只是因为一时的怒气,作为大帅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
成为众人目光焦点,青梵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如果陈宓张葛够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放弃最好。如果没有算错雁翎军的速度,那么任何的援军去了都是白白耗费更大的牺牲——让任何一个副将去接应两城驻军来此合并,无须考虑更多。”长袖拂出,“现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殿下需要休息。” 难堪别时意
大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灯花闪动,光影摇摇,映得人心头也是忽明忽暗,心事难定。见那双幽深的眼静静凝视着自己,倚靠在厚实而柔软靠枕上的风司冥定一定神,闭上眼长长吸一口气,然后重新对上那袖着手畏寒似的青衣男子,“太傅。”
“嗯?”
“陈宓和张葛那边……”
“会有适合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应该放弃和如何放弃。”
“暂时的放弃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将它们拿回来。”
“是的,殿下。”
“只要在战场上击败西陵大军便可以。而且,一旦在正面对战中获得完全的胜利,安塔密斯、图特堡两处要地也将真正纳入北洛的版图。”
“是的。而这样西陵之于我北洛边境便再无要塞,是解决日后对战东炎的后顾之忧。”
“正面战场对战的话,如果不能压制住西陵的雁翎军,战局将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风司冥语声沉稳,“两军交锋以来雁翎军一直没有真正发动,或者正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战考虑。”
“要压制弓箭类的远程攻击,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西陵军队虽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一个,但是雁翎军的强劲却是天下少有。”
“我知道。”突然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似乎看到……可以划断弓弦的武器?”
青梵微微一笑,“燕翔梭虽然回旋自如,但毕竟还只能算是个人使用的暗器。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紫魅那样的眼力手劲的。”
“但是只要阻拦一波攻击,就足以让我们的死士到达阵前。”
“不是十全的打算。”
风司冥静静地看着他。
“首先,到达阵前并不意味着什么。虽然失去弓箭远程攻击的优势,但是雁翎军是配备着近身刀兵的铁军;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部分的刀兵,兵士的战斗力将白白地消耗。其次,就算兵士的实力完全足以应付刀兵的攻击,但经过这样的拖延雁翎军的第二波攻击早已发出,也就完全失去了阻拦第一波攻击的作用,而我们的兵士则将被困在西陵大军之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雁翎军箭阵的本意就是连续的潮水式的攻击,一批或是几批死士事实上根本不足以动摇其阵法的根基。”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虽然曾经教过你战场上好将军的标准就是懂得用最少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压制箭阵的最好方法就是消耗战。当然,前提是不能让我们的兵士简单的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的箭头。”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欧阳川现在也在冥王军中?”
风司冥微微惊讶地抬起头:他以为从昨天到今天晚上这短短十二个时辰惊讶不可能再多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的言语举动就是每每让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欧阳川是铁匠出身,但先前只是一名在军中做一些武器军备维修的普通随军铁匠而已,这一技之长却被皇甫雷岸看中,力主揽到冥王军旗下。“我记得他曾经造过一种六角圆盾,只是当时被孟铭天老将军拒绝了。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来得及做简单的改造——太傅已经找过他?”
摇了摇头,青梵径自接下去问道,“现在冥王军下最常用的不是这一种盾牌?”
“不是,但军中曾经和西陵雁翎军作战过的简顿之将军属下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六角圆盾。”
“这样便好。”低头沉吟片刻,突然轻喝一声,“写影!”
一身月色劲装的月写影顿时伏跪在大帐门口。
“让轩辕皓、简顿之、欧阳川、皇甫雷岸立即过来。”
看着那道身影倏然逸去,风司冥静静张口说道,“简顿之手下,多是跟着他从北方港口过来的亲兵。”
“无论是谁的手下,他们都是北洛的士兵。”幽深如夜的黑色眸子流转过一抹淡淡光彩,“训练有素的六人作为一组的核心,配合三十兵士,利用六角盾组成具有独立战斗能力的小队——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几辈子的仇家都默契到生死相托。或者,你不相信自己带领出来的士兵?”
“太、傅!”最后一句问得太重,风司冥有些气息不稳地沉声喊道,一边撑着半倚半躺的身子想要坐起来。
青梵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看着他动作,口中却是不停。“陈宓和张葛应该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两天的时间,双方在蝴蝶谷口的布阵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既然要的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战,就无法使用冥王军最擅长的奇袭。或者说,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留给我们奇袭的机会,因为流动中的西陵大军虽然可以计算出它的行军路线,却无法保证小规模的军队在袭击后的全身而退。你自己说过如果无法压制雁翎军,北洛完胜的希望将相当渺茫。”顿了一顿,青梵语气竟是异常的严厉,“我知道他属于承安京里谁的势力,但这里是战场——如果你可以为了皇族之于普通军士的最高承诺援救黎豫,你就可以为了北洛希望的胜利起用他。”
苦笑一声,风司冥低下头,“太傅以为司冥还是当年只会和三皇兄争胜斗气的孩子么?”
青梵微微一怔。
“三年前亚德蓝会战,简顿之对战西陵名将左承翼统帅的雁翎军。在平原地区采用抢滩登陆的方法一直冲破到对方阵前,最大限度地压制了雁翎军的攻击。但亚德蓝一战之后,跟随他上阵的六千亲兵所余不过九百,而这也是他自己全力援救之后才保存下来的数字。简顿之对于自己率领出来的亲兵的爱护北洛全军将士无人不知,司冥希望能够为北洛保留下这样一位声名卓著的将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同样不希望北洛损失任何一位优秀的军人。”
“所以,我去。”
帐中一枝燃到尽头的大蜡骤然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亮光一闪之后,营帐里顿时更暗了三分。
“司冥……你在怨我?”
“司冥怎么会?太傅成就司冥的一番心意,司冥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误解。只是站到战场的最前线是司冥身为北洛军人的职责,我必须正面迎接我的对手。”
“你肩窝的伤足以让你两个月右手提不起重物,就算左手完好无损,也没有第三只手来操控马匹——这样的你上阵只可能成为军士们的拖累,而侮辱了希望和你面对面较量的对手的心意。”
两双透露出同样坚定光芒的幽黑眼睛直直对上,大帐中空气顿时为之凝滞。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突然发现眼中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初聪明伶俐却仍然透露出天真的孩童,一双传达出顽强意志的黑色眼睛足以给任何与之对视的人带来足够的压力,青梵心中陡然一凛,一贯平静无波的面孔,竟是全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风司冥终于转过了眼,“太傅,即使是受伤也必须上阵的理由,您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要我最骄傲的学生用最无可挑剔的战法,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胜利,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他送死。”
夜一般的清泠眸子陡然光彩闪过。
“让他早早地开始动荡不安的独立生活,是因为我希望他真正看到擎云宫以外的天空。就算时间上有所提前,但是计划早已确定,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相应的安排。”在床前的虎皮墩上坐下,笼起双手,青梵静静地看着他,“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我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情发生,我不会放任重视的人脱离自己视线涉足危险——无论是朝堂、江湖、武林、商界,还是军队和战场。”
“所以皇甫雷岸他们……”
“他是你的同袍,北洛的军人,冥王军的高级将领;但他也是我的属下,影阁‘承影七色’中地位身手都仅次于紫魅的靛绣。我很清楚他的能力才华,他可以代替你站到指挥铁甲圆盾军冲破雁翎军这个战场上至关重要的位置。‘冥王九骑’遭受重创,他的内心悲伤不会比你更少,让他发泄心中悔恨、自责以及负罪凝结起来的一股杀气,对他而言是最好也是最仁慈的处罚。”淡淡地看一眼忍不住露出哀痛表情的风司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而你,试图负担起全部责任的你,必须把所有的伤痛和怒火留到最后——最后你面对他的那一刻。”
“戴迩……”
“那个时候,我绝不会阻拦你。”
“不阻拦……难道太傅你要和我一起……”猛然闪过的念头让他忍不住惊呼起来,清泠的眸子清楚不过地反应出毫不掩饰的愕然,“可是你——”
“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声名比冥王更早在西云大陆为人们所知。”
“可是……”
“但不经历战场的文武兼资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只想向所有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
“太傅——”
“四年前我离宫的时候,曾经从你的父王那里拿来一张空白的任令诏书。明天早上,全体将士都将知道,这一次和他们站在一起究竟都有些什么人。”听到帐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嘴角微微扬起,“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司冥殿下。”
“去休息,司冥!”
“可是轩辕说你已经……”
“如果想要三天后自己和他对战,就照我说的去做!”
听出他微显沙哑的语声里的不耐,风司冥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商讨完应对雁翎军的事情已是寅时过半,即使是习惯了夜间随时议事作战的轩辕皓,也无法掩饰地显出微微的疲态。青梵再次吩咐了众人一遍便让人留下蝴蝶谷的精细地图回去军帐休息,自己却没有一点歇下的意思。大帐的一点灯光,将一边凝视着案上地图、一边推出沙盘的那个青衣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如果不是轩辕皓临走时的一句,自己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目光永远沉静清明的太傅,已经整整六天六夜没有合眼。
紫魅、靛绣、冥王九骑和胤轩帝的任令;淇陟、绝龙谷、安塔密斯、闾川和缌城;对方无法接继粮草的确切的军情秘报和从遥远的承安传来的关于西陵朝中的混乱……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
一颗颗散落的珠子,因为他的到来而缜密完美地穿在了一起。
突然明白了一切。
心中顿时满满的酸涩。
青梵、青梵,我的太傅,你是用怎样的心情问出,“你在怨我”?!你又是以怎么的心情说出,“不会让你一个人”?!
即使隐藏得再深再沉的怨气,你也可以轻易发现;我以为自己在你面前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足够的欢喜,但是你淡淡一个眼神就看破我全部伪装。
真的……有过恨意。
如果不曾真正感受过被接纳被包容的温暖,就不会在被抛弃的那一刻彻骨冰寒。本以为四年的时间早已让我体会到你成就我的一番心意,但如此的成就所带来的深切怨愤却从未因为理解而消弭。苦苦独立支撑的四年,谨记着皇子身份,应对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和怀疑,忍受军队非人之苦,把自己浸染在令人恐惧的冥王的血腥之中——为了生存而进行自己最厌恶的杀戮,每每午夜惊梦都会看到银色面具下隐匿着的竟是塔尔没有五官的黑色面孔……作为将军的我从不畏惧死亡,但独自陷在在梦境深渊的我却会发现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恨——我恨那个一手将自己推入孤独与恐惧黑夜的人,我恨那个许诺了守护一生却远逸不回的人!
但不仅仅是对你,更是对我自己。我恨无法将自己从你身影下独立出来的自己,我恨一切思想行事都被深深烙上你印记的自己,我恨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急于寻找你身影的自己,而我更恨明知道你习惯沉静淡漠却还试图从你的眼神声音寻找任何一丝动摇的自己!
而当我将无理的恨意全部加诸于你,你却对一切默然接受。冷静地提点战场的局势、分析思索应对的方法,配合着我的思考周全着我的谋划,像你一贯所做的那样在众人面前成就“冥王”的威名。即使我提出的是最不理智的想法和要求,也用你从来都周密无隙的预计给予了一个使之得以完全合理成立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你赌上了自己。
青衣太傅,是比冥王更为世人所知的赫赫声名。正如身份高贵的皇子在军中绝对的精神号召力量,北洛朝堂的重臣、皇帝亲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文武双全技压天下才子的青衣男子,一旦出现在战场、出现在军营,代表便是整个国家之于战争不可转移的胜利决心。
就像你说的,你不喜欢事情脱出自己的控制,你同样不喜欢没有退路的棋局。对于真实的战场你习惯远离,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军争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而你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做了太多。
可是现在,从未确实踏入战场的你给了所有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起因却只是我一时放任不制的愤恨。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素来的冷静才是对我无礼自弃的最好处置。
青梵,我的太傅,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耳畔突然传来那淡淡的声音,“只是你在这个战场上,我也会在。” 点兵沙场,青衫迢迢卓立
风司冥并没有睡很久。
他本就是一个警醒的人,擎云宫里暗潮汹涌,青梵住进秋肃殿前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一夜好眠;十二岁起四年的军旅生涯,更是习惯了浅睡。这次受伤颇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脑中却一直盘算着几日后的战局,黎明时分早已没什么睡意;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是精神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甚至亢奋。
因此,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青梵用刻意压制了的声音在和人说话,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如果认为不勉强的话……紫魅,为殿下更衣。”
目光扫过他包缠着药布的小腿,随后对上那双漆黑如星深沉如夜的眸子,青梵只是淡淡叹一口气,将面孔转向帐帘外。
“太傅,这——”发现淡紫衣衫的男子手上捧着的是一件极轻软的黑色外袍而非战袍,风司冥不由微微发怔。
青梵只是负着手静静看着帐外天色,“换上就走罢,校场点兵应该已经开始了。”
无言地任紫魅为自己整理好袍襟,“太傅。”
轻轻点一下头,青梵举步向帐外走去,风司冥随即跟上,步伐竟是稳健异常。
一行三人在军营中穿过。
从冥王军帐到营前校场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对于激战重伤休整不过一天的风司冥却仍然有些吃力,只是习惯性的责任和心性的骄傲让身子保持着挺直。微微侧过目光,却见青梵的脚步一如记忆中的稳健,一身青衣走在他身边不过微微翻动,身后月写影面容沉静目不斜视,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影卫真容竟是无法想象的潇洒出尘。
如果不是对那个人的沉稳步频太过熟悉,几乎会产生他是在放慢脚步配合自己的错觉——风司冥淡淡地笑了一笑,现在这个身子真让自己感觉到十足无力,一身轻软的外袍异常明显地提醒着自己重伤的事实:那件几乎从不离身的战甲对于此刻的自己是负担不起的沉重,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勉强支撑的毫无用处。只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可以不和他站在一起?
到达营前校场的时候,恰恰是点兵结束。风司冥向轩辕皓只微微点一点头,便坐到中军大旗下最高的位置;而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一袭青衣的身影,则稳稳立在高台最前方。
肃立的万众将士,万马军阵形成的大海开始漾起微微波澜。
纵然是站在最远处的末将和兵卒,也可以感受到来自中央大旗下那股异乎寻常的压力。
接替前日战死的九骑之一的“残”留下的冥王军右翼偏将职位,洛文霆是第一次站到中军大旗下的高台俯瞰旌旗严整的整个校场。
战场上的升迁并不是一件让人无条件高兴的事情,因为军职的提升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即使深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深知弃身锋刃的“百死不一回”,面对上将战死而留空的职位,心中还是难以抑制的哀痛。绝龙谷一战,虽救回左将军黎豫,杀伤敌军三万有余,而且在并非刻意的时间巧合下完全牵制了对方注意使得北洛大军轻易取下图特堡,但冥王军受到重创的事实仍然不容抹杀。“冥王九骑”,核心的将领一役折损过半已是对冥王军异常沉重的打击,而更令冥王军乃至整个北洛大军惊心的,是冥王重伤的消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冥王军中,以副帅的多马•纳其恪•哲陈为首的全部高阶将领集体自降三级,并向全军的最高统帅轩辕皓请求出战的权力。但这个要求,却被轩辕皓以最坚定的语气驳回。
陈兵备战,严守方位,不得妄动。
从冥王军帐出来的轩辕皓,向全军将领发出了这样的命令。然后,单独召集冥王军的高阶将官,宣布了接替此役死伤将领的人员继任和调配名单。
洛文霆是唯一一个直接从中阶将官提升到之前九骑将军位置的人。右翼偏将,是仅次于右翼将军、能够协同调动整个右翼军队的重要职位,但对于以一个最基础士兵一步步走上来的洛文霆,这个任命在冥王军以及全体北洛军中都得到相当的拥护。只是,并非由冥王亲自下令的军职调动,总是让人有些内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大战之下,任何高阶将领的任命都可能决定这未来战场的生死存亡。
洛文霆从未对自己的能力和任命有所怀疑,但亲手从冥王手中接过象征着军队调动大权的印信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一日时间,绝龙谷一役战局因果便已在全军流传;对于这位虽然总是以银色面具掩住真实容颜,却从来不掩饰自己之于将士的真心,真正以士兵为骨肉亲朋的将军,洛文霆丝毫不奇怪心中陡然升起的、融合着誓死追随决心的炽烈火焰。
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全军的大规模点兵,即使是重伤冥王也一定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但,看到朝阳金光下那道缓步到达大校场的黑色身影,洛文霆还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是主掌死亡的塔尔大神背后可以吞噬一切的虚空之色,也是整个北洛军队中实力最为强劲、声名最是卓著的冥王军战袍战甲的服色。但北洛军中,却无一人真正敢用那世界上最纯粹的颜色,即使是冥王军统领核心的高阶将领,也会在他们的黑色战袍上缀上其他颜色的战甲和护铠——玄色战袍战甲、银色面具,凝结碧血而发出幽红光芒的长剑,组成了人们眼中所见、心中所知的冥王。
但此刻,冥王,第一次在全军将士面前取下了几乎是他标志的银色面具,一身流水行云的轻软黑袍衬托得那张绝美面孔益发清逸高华,让所有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他皇子的高贵血脉。
除去了战甲,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轻软袍服,却是比战场上万人难敌的雄姿更震服人心的威仪。一双清冷威严的眸子在会聚在军前的一众高阶将领身上缓缓扫过,纵然是习惯了面对死生的人也无法承受住那巨大的压力下与之对视。
袍袖一展,他已在烈风旗下的尊位上坐下。
洛文霆心中顿时一震。
怎么可能忽视……那一道青色。
能够和皇子并行、甚至走在皇子之前的人,在整个北洛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但他怎么可能……来到这里?!
陡然与那清冷目光相接,却被那道目光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锐利骇住。
真的是那位,即使是在整个北洛的帝王面前也从来不低头的,青衣太傅……
“……特命太子太傅柳青梵为随军督司,钦此。”
大军之前,监军严维文高声宣读着来自擎云宫胤轩帝的任令特旨。虽然是没有武艺的文臣,但是严整军纪下的寂静让全军清楚无比地听到特旨中的每一个字。
“臣、轩辕皓领旨谢恩。”
接过黄色丝绢的圣旨,轩辕皓稳稳起身,随后转身面向风司冥跪下。
“请起。”示意轩辕皓起身,风司冥随即从帅位上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太傅。”
目光沉静地看着少年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快得抓不住的欣慰满意的笑意,青梵站到他右手前三尺的位置,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视着台下队列齐整的二十万大军。
静默。
突然仰天一声长啸,穿云破空。
天空的霸主,勇武者崇拜的图腾,体型巨大无朋的岩鹰骤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仿佛一朵黑云冉冉飘落,停在他高高伸出的右臂上。
“我北洛的勇士们!”
“从此时、此刻起,我将和你们,站在一起!”
“任何来犯,一概击溃!” 指点江山,不过掌中局
战场上的弓箭攻击,通常是站在阵营最前方的三排弓箭手完成的。第一排跪立射箭,第二排搭弓瞄准,第三排取箭准备;及时的递补和默契的配合,三排弓箭手足以构成和发动不间断的攻击。
但箭阵却并非如此。虽然保留着最基础弓箭攻击的阵型,但箭阵强调的不仅仅是攻击时间的连续,更是攻击范围的广泛辐射和攻击方向的变转灵活。强弓硬弩,令旗所指处万箭齐放,便是坚若磐石的阵型也会被冲击溃散,更造成先声夺人的心理优势。排列得当、训练有素的箭阵,足以消耗十倍乃至数十倍于自身的对手。
因此,对于远程攻击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以最小的消耗迅速突破到阵前,用高效的近身攻击刺杀弓箭手,从而瓦解箭阵的基础。
“六角圆盾,盾面圆拱,六角边缘锋利胜于刀刃,可作防御,更可以进攻。”欧阳川站在校场中央,身边是精选出来的简顿之帐下一百五十名亲兵和冥王军九百名军士。“六角之形,比普通方盾圆盾更容易和战场同伴组合,形成可以阻挡各方面攻击的防御圆丘;而钢制盾面后蒙以硬木和六层熟牛皮,足以抵御西陵铁箭穿透之力。”
简顿之手下原都是熟悉水上作战的兵士,对于抢滩登陆一节毫不陌生;欧阳川稍稍两句,便已经明白各自的责任。因而此刻最重要急迫的便是教导提点冥王军的军士如何熟练结阵联盾,以及结成稳定阵型之后的快速推进。双方大战即在眉睫,时间并不充裕,所以进攻方式一决定轩辕皓便立刻下令挑出最强壮机敏的士兵组成前锋突破的盾阵。清晨的点兵之后各营各部自行操练备战,唯有这一部分是被带领到大校场山冈之后另一块秘密校场进行训练。
坐在高处静静看着校场中兵士的操练,风司冥的目光不时在身前那道青色身影上掠过。
习惯似的负手而立,一身标志性的青袍襟摆被北方的劲风扯得发出列列声响。从来都一丝不乱的发在头顶绾成紧紧的髻,现出线条刚硬的下颌,更显出益发宽阔坚实的肩膀和背脊。修长的身形因为站立的笔直而愈显高大。虽然是并不符合军队战场的文士袍服,此刻却显出一种静观事态变化的沉稳和潇洒。
柳青梵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接近一个时辰。
而之前他和洛文霆的对话,此刻在风司冥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请恕文霆无礼,按北洛军法,督司没有战场决策和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
“确是,但,吾要的只是一个足以说服众人并可鼓励军心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太傅站在军前就足够了。”
“诚心可嘉。如此,则请将军为北洛大军监督柳青梵军中行止。”
通明世事,他不会不知道军队的规矩,但是,这个即使在北洛君王面前也从无顾忌的人,却在此刻低头。
目光冷冷扫过,风司冥眉头微微皱起,“皇甫雷岸。”
声音不高,但话音未落,本在校场中引军操练的皇甫雷岸已经跃到面前跪下。
“此战,关系重大。本王予你三日时间将盾阵操练纯熟,三日之后,为我冥王军前锋出阵迎敌。”
“末将必不负王之所命!”
点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风司冥缓缓站起。“大帅、督司,请回中军大帐,本王有话要说。”
“殿下,调军备战的事情交给轩辕即可,殿下安心调养身体才是上策。”
“留下大帅并非为了此事。”目光移到那道青色身影上,“本宫希望授予太傅军中令行禁止之最高实权,可否?”
轩辕皓微微一怔,顿时将目光看向青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督司、监军等用以节制将领、监督军士的职位在军中虽然地位超然,但在战场上通常并无多少功绩可言。对于普通的将士,执掌着生死予夺之军令重权的督司确是一个不可轻易接近的角色。但是,由于督司通常由皇帝委派心腹之臣担任,为了使这些极少真正了解战争的文臣谨守职责不越权行事造成战场号令的混乱,军法中也明令限止其直接决策战场和调遣军队的权力。身为冥王军最高统帅的风司冥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向自己发问,显然今天洛文霆对柳青梵的当众质问深深刺伤了这位皇子殿下。
“轩辕,你先出去罢。”
一贯温雅平和的声音响起,轩辕皓顿时大大松一口气。“是。”
看着轩辕皓退出大帐,帐帘重新合拢,柳青梵轻叹一声,随即缓步走到风司冥身边,“司冥,今天……你做得很好。”
“太傅……”风司冥怔怔望着他。
手轻轻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司冥,坐下。”说着也一撩下摆在榻边坐墩上坐好,“解开衣服,我看看你伤。”
检查过他右肩窝伤处,重新换好伤药和纱布,再用绷带紧紧缠好;然后是左腿,风司冥很清楚地看到青梵面色凝重起来:今天的强行支撑对于伤势的好转并无任何好处,虽然青梵的伤药灵验非常,但这种情况下恢复显然不尽如人意。看着青梵眉头微皱地将重新沾上鲜血的纱布丢进火盆,风司冥不由低下头。
“司冥,我说过,在战场上好的将领绝不能拖累他的士兵。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全军将士面前,发号施令稳定军心,成为全军绝对的支柱。今天你的表现得非常出色。”手上动作,青梵的声音非常平稳,“明天、后天,一直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都要和今天一样。”
“我会的。”
凝视他片刻,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药箱收好。让风司冥在床上躺好,又在床边静坐半刻,方才缓缓开口。
“蝴蝶谷口的地形,其实是古代河川留下的扇形冲积平原。我北洛大军背靠山谷面向谷外平地,以单纯地形来看虽然有险可守,但以地势来看却无高下之别。一旦我大军发动,则如洪水决堤,可进而不可退:此为优势,亦是劣势。因此,会战之日,当以严守后阵为根基,左右两军依照扇形地势两侧如翼展排开阵型。中央先锋以铁甲圆盾之军突破西陵雁翎军箭阵远程打击,续以冥王军轻骑两翼骚乱对方阵型,将其拖入近身短兵混战。一旦形成混战局势,我左右两军将从两翼包插,断其先头灭其锋芒。再将三军合作一处,依托地形之利向西陵大军发起强势冲击。”
说话之时,青梵眉目低垂,双手畏寒似的拢在一起,对风司冥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这是最惯常的对战阵势,却也是最有效的对战阵势。双方各引二十万大军的正面对战,是能用而且只能用这样的阵势。我们这样想,对方戴迩也是这么计算的战场变化。因此,这一仗,不在于用怎样的奇阵怎样的奇兵,而是每一个环节如何取得我方最大的优势,最终形成我军对于西陵军的强势冲击,并一举击溃对方。”
“是,此战的关键便是三军领军之将。中央先锋必须克制住雁翎军攻击,反客为主后发制人,使我北洛大军无前进之忧;冥王轻骑从两翼突刺,时机的把握对于圆盾前锋的接应至关重要,而要起到引兵之效,阵型收缩张驰的控制要求也是极高;形成混战局势,左右两军包插,隔断其前队与后队的联系,这里将是一场硬战;最后,中央大军在何时全军投入完全参与战局,是此役成败最终关键。”夜一般的眸子闪出明星的光彩,平静沉稳的口气点出战场的关节要点,“兵家之必争,而我军,一定要胜。”
青梵抬起头,轩眉一扬,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点不错。”
微微坐起身子,“先锋皇甫雷岸和简顿之:两人皆是猛将,而皇甫素性沉稳,一旦激发当有开山破玉之势。中军以轩辕皓为尊,则万事无咎。但冥王轻骑与左右两军统帅人选,此战关键之至,司冥想……”
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一双精光闪亮的眼睛凝视着青梵,似是有意待他接续。
青梵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在大帐里踱了两圈,停下。“你知道自己的身体。”
“是,司冥绝不使自身为我大军负累。”
“我明白了……”轻叹一声,青梵缓缓摇一摇头:这个孩子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他的心思考量如何瞒得过自己?何况,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试图隐瞒。轩辕皓虽然一时不解,但以其人之精明只怕稍后便会有所行动。有些事情,或许还是此刻先同他讲明为好。心念电转,却是轻轻一笑,“作为一军的统帅,司冥,与西陵的会战,只能是你的战场。我不会以任何形式向军队发出直接的命令,更不会代替你统领和指挥冥王军的一兵一卒。”
平和沉静的声音,万钧磐石般坚定。
倏然垂下眼,风司冥重新躺好,“太傅。”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军队,司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青梵重新坐到床榻边,“虽然我个人更喜欢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将军,但是运筹帷幄同样是身为将领必须拥有的能力。”
风司冥也露出微笑,“我明白太傅的做法。但是……仅凭多马将军一人,不能承担指挥轻骑突刺的大任。”
“听听将领们自己的意见吧。”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制止住他的动作,“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休息。”
看着风司冥依言入睡,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出军帐。
等在帐外多时的轩辕皓立刻迎上来。
“身为一军统帅,又是这样的时候,轩辕,你似乎太空闲了。”
“是你为双方制造出这样的空闲,不是吗,青梵?”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脸上竟是与战场毫不吻合的轻松。“利用粮草军备逼迫戴迩从固若金汤的安塔密斯跳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场大战吧?”
“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脱离了城池壁垒,虽然是让固守的军队灵活起来,可以在移动过程中寻求新的战机,但是整体的战场却并不因此而改变。绝龙谷一役,冥王不败的盛名继续,最重要的是在士气上给予对方极大打击;而其后图特堡和萌襄山道的胜利更断绝了其回复守城作战方式的可能。柯岷和曼缇霏合兵一处,二十五万大军没有相应的军备补给,急于求战的心理不难想象。”
“不仅仅如此。”
“闾川和缌城兵力的收回,与其说是为了大战收拢兵力,还不如说是为了取消被西陵大军一点攻击的可能而主动让出的空白。今天卯时、午时,陈宓和张葛先后撤军,目前传来的消息都没有受到什么追击:检查过什么都没留下的空城,西陵军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意图吧?”随意地向一边敬礼的将领挥一挥手,轩辕皓微微笑着继续道,“西陵朝局的动荡,主战派的三皇子没有获得权力……不,就算他继位也是一样,西陵无法支撑更长时间的战争,结束这场无利益的战争是必须的。上方未神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尽快地收回军队。”
“上方未神登基……林间非的秘报到了?”
轩辕皓肯定地点一点头,“就是刚才。你在淇陟做的事情,很快就会在战场上体现出效果来的。如果我所料的没有错误,这次大战无论结果如何,战后的和谈都是必然的。林间非书信上非常清楚地提到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初步和谈的人选和预期方案。”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轩辕皓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两国的基本情况。”
青梵停下脚步,凝视着轩辕皓的眼睛,轻声地,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西陵确实急于求战,但,我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轩辕。”
“你是指……东方边境,陌城发生的小骚动?”
“以现在的国力兵力,北洛经不起两线作战。再给我五年的准备时间,或许可以,但现在不行。”青梵微微一笑,“间非是这样说的,是么?”
轩辕皓闻言顿时朗声大笑,“你果然最了解他!在我面前出语嚣张如此,你以外唯他一人而已。不错,是这个意思。这次对战本就是西陵在东炎蓄意挑起下的出战,要破坏两者并无预约的同盟并不困难。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有任何的机会,战场之外的失利,毕竟不是我们可以承担得起的。戴迩不会让我们轻松地取得胜利,至少,不会让我们取得完整的胜利。最后的一战不是破釜沉舟,而是争取双方势力的再次转变。”说到最后,声音早是转低。“你说得对,我们同样没时间了。”
青梵却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远处山峦。从轩辕皓的位置只能见他眉头拧起,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东炎……五年……真的可以吗?”
轩辕皓也沉默了。
“轩辕。”
“什么?”
“一个时辰后,召集冥王军所有中阶以上将领到冥王军帐议事,召集全军高阶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轩辕,关于此战具体的人事部署,你的建议是?”
“到中军大帐仔细说……九殿下那边,可以吗?”
“一点安神香,残影和紫魅轮流看着,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快步向大帐走去。 可笑纷争扰扰
西陵中军
侧帐。
看着手上的军报,沉默良久,戴迩才长长吐一口气。
柳青梵。
北洛风氏第九代帝王胤轩帝,当今北洛的天子风胥然亲口御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胤轩九年北洛大比后便扬名天下,整个西云大陆各国朝堂无人不知的——十三岁便跻身北洛最高权力中心的一代名臣、青衣太傅。
主持两届北洛大比,考较天下英杰,当年大胆选点提拔青年士子武人此时多已成为帝君倚重的朝臣,更为胤轩帝布局深远的改革奠定下人才的基础;胤轩十三年,震惊西云大陆的“玉螭宫之变”,运筹帷幄暗定时局,不但保全胤轩帝、三皇子的性命,更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全部逆谋证据,将尚未完全展开的动乱火星熄灭扼杀。也正是在那场政变中,柳青梵第一次展现其天命者不凡的力量,盛名更是远传大陆诸国。虽然在那之后他便离开擎云宫不知所踪,但无人能够小视柳青梵之于北洛朝野上下民心士气的巨大影响。
何况,此刻自己的对手,北洛的九皇子、冥王风司冥,正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子。
在绝龙谷一役之前自己还可以认为,冥王的声名,或许更多是因为其皇子的身份而为北洛军队特意制造出来。但亲眼见到他在战场的表现,自己却不得不承认他作为确实对手的身份:虽然风司冥年纪尚轻,但对他任何的轻视都只可能导致惨烈的失败——绝龙谷一役正是最好的例子,竟然能够在最危险无援的情况下顽强支撑,杀伤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除了冥王军军士的实力,主帅那种临危不乱的总管全局指挥镇定实在起到异常巨大的作用。正是这样的风司冥让本来还好整以暇察看战场的自己骤然起了杀念……
“真是见鬼!”忍不住低声咒骂,却引来帐外一声“将军?”的轻问。
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副官赵坚,戴迩淡淡笑一笑,随手指着案上的军报,“你看看吧,大麻烦!”
迅速地浏览过军报,赵坚随即垂手肃立,“天命者的传言,两日来在军中也多有流传。军人天性崇拜勇武者,绝龙谷一役最后岩鹰的出现,应该是传言盛行的主要原因。”
懒懒地挥一挥手,戴迩几乎是不耐烦地道,“用不着安慰我,我很清楚军中有多少北洛的眼线——谍报方面的礼尚往来,从有战争开始就是这样。”
“将军!”
“现在将军……呃,曼缇霏将军在哪里?”
“在大帐,和大帅在商讨大战事宜。应该很快就会召集众将领升帐议事。”
“这样说来,想和冥王面对面一战都是不得的了。”见副官不解地皱眉,戴迩顿时微笑起来,“传来的消息上冥王表现得并无大碍,但是我很清楚绝龙谷一役他所受的损伤绝对不是一天就可以恢复的;虽然很期待和他的对战,但那到底是在获胜基础上……现在有柳青梵,轩辕皓被缚上的手脚又一下子自由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风格……”
赵坚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军,现在不是表示兴趣的时候。而且柳青梵是道门掌教柳衍的弟子,有奇门密药也未可知。”
“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赵坚。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看上的对手水平至少要超过什么样的底线。奇门密药?确实会有,但就算真的有,他也不绝对会做这种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事情。”戴迩轻轻搓着双手,“是的,他不会让风司冥上阵的,或者说,不会让他出战迎敌。我们直接对上的冥王军大将只可能有三个人:韩临渊、薄少涵、皇甫雷岸。”
赵坚目光一沉,“对上冥王‘凶神’的话会很难缠。萌襄山道柯帅引的军队被伏击,回来的兵士们至今心有余悸。”
戴迩看着他,只是冷冷的一笑。“没有战死疆场的准备就不要来这个地方。”
赵坚身子微微一缩,但随即问道,“将军认为此次冥王军将会如何动作?雁翎军……”
“风司冥也好,柳青梵也好,不会笨到忘记雁翎军存在的。虽然绝龙谷一役是迫不得已的死战,但是谁说送死的这种事情一定是冥王军来做的?”戴迩很有一种敲昏眼前这个自己最贴心副官的强烈冲动,“箭阵的攻击一旦被压制,就是北洛军冲击西陵大阵的最好机会,正面冲击加上两翼包插,利用地形的优势,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但是今早将军提交给柯帅的用兵方案,不是肯定了地势之于我方的优势吗?”
“前提是西陵必须经得起北洛第一轮冲击。”戴迩淡淡叹一口气,“蓄势待发如洪水直泄,但同时也是一个覆水难收的地形。只要阵型发动,想要回收就千难万难。因此才说只要经得起第一轮冲击,打散北洛基本阵型,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地形之于我方确是优势。但这一点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想得到,何况是风司冥和轩辕皓?他们一定会利用地势在最先时刻发动冲击,全体大军压上的势头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抵挡得了的。”
赵坚沉默片刻,“这样的话,将军很可能就要……”
“就要直接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洛大军,很可能还会因为是前锋而被截断包围。”戴迩微微一笑,完全不在意地挥挥手。“放心,虽然我自己上战场的次数不算很多,但自保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忠心的副官顿时迈上一步,“赵坚一定会保护将军不受任何损伤的!”
听到这样忠心耿耿的话,戴迩却是露出一脸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微微扯动嘴角,“赵坚啊赵坚,我真的很想把你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战场上不受任何损伤?骗孩子吗?”顿了一顿,凝视着帐中沙盘的目光却转为深沉,“赵坚,很多时候,苦肉计是逃命的唯一方法,虽然大部分情况下看来并不光彩,但它确实有效——别忘了我们是怎样从安塔密斯出来的。”
“可是这一次的战场不一样……”
戴迩笑了一笑,“所以用的时候方式也有不同……我好像听到将领集合的号子了,一起到大帐去吧。” 尚得行礼如仪
虽然是阵前的副帅,但在中军大帐里戴迩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位。所以,迈进大帐看到柯岷和曼缇霏一起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后日的这场大战中将要担任的角色。
习惯性地微笑着,伸手束一下脑后因为没带头盔而自由飞扬的一头红发,然后抢上两步,规规矩矩在两人面前跪下,“戴迩拜见大帅、将军。”
“免。坐。”柯岷的声音很平静,随着他简洁之极的句子,手指所指的是曼缇霏坐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早有预料,戴迩此刻心中还是免不了突突的跳。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只是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西陵大军的高阶将领。微微有些惊讶于众人的平静,但随即想到自己来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一路上都在有意的拖拉,这点时间足够柯岷和曼缇霏向众人交待战局说明情况了。
嘴角微微扯动,戴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眨动两下,目光随即落在帐中央站着的男子身上。
西陵崇尚红白二色,东炎以杏红为尊,而北洛的皇室正色为明黄和正紫。男子一身极普通的青蓝色上将袍服,腰间佩剑上却是明黄与正紫二色丝线结成的缨络。一脸沉静淡定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表情,与整个大帐气氛格格不入。戴迩心头一惊,顿时明白此人身份。
“北洛的战书,已经到了。”环视一下帐内,柯岷平静地说道。
这想必是柳青梵的主意,戴迩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从四年前开始,西陵、北洛、东炎之间的大小战事就没有哪一天真正停止过,对战双方集结十万以上大军的大型会战也不下十次,但还是第一次按照百余年前在北洛宰辅君离尘主持下三国共同定下“战争协议”里的规则来行事:“凡大战之前必以战书相通,宣而后战,为大国之礼”。西陵一向以立国悠久礼仪周全傲视大陆,但此次两国交战本是西陵偷袭北洛边境挑起,柳青梵的这一举动效果实在不啻于当面一个响亮的巴掌。
后日,蝴蝶谷。
淡黄色帛绢的战书上只有这么五个大字。字体沉稳,笔力刚健,毫不招摇却是十分的威慑。
帐内西陵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柯岷却是淡淡一笑,轻轻一拂,战书顿时落入脚边供暖的火盆。火苗陡然窜起,迅速将战书湮没吞噬。
使者微微躬身,“已经明白柯岷元帅心意。”
“请。”柯岷向大帐帐门摊开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再鞠一躬,北洛使者这才转身稳步走出帐外。
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和过于沉稳的脚步,戴迩忍不住嘴角微扬,不过很快就被柯岷的话破坏了他一向自以为完美的笑容。
“后日蝴蝶谷的会战,戴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因为是从侍卫长的位置直接升作了军阶仅次于元帅和左右两军统领将军的副将,戴迩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军帐之中的身份地位。柯岷和曼缇霏对他向来非常温和,不过其他将领的态度可就没有那样友好,而方才姗姗来迟的事实更加深了众人对自己的不满。虽然说军队和战场是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但超乎常规的升迁还是很容易招来他人的侧目;西陵并非没有出色的将领,但是面对轩辕皓和风司冥统领的大军,普通的“名将”表现得局促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自己的表现却是过分抢眼。看一眼坐在自己下手的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心中暗叹一口气,戴迩站起身来,“请大帅指示。”
柯岷微微一笑,侧过身,指向一边随侍展开的地图:“大家看到了,蝴蝶谷的地形。会战开始后,左承翼左将军的雁翎军只能对北洛进行第一波的打击,真正的大战关键,仍是在箭阵之后我军能否守住阵型获得反击机会上面。擅长轻骑攻击的冥王军必然会利用地形优势对我军两翼进行骚扰和突刺,而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顶住这一阵攻击,并抓住其兵力回收的时机反击回去。”
戴迩向柯岷投去微微惊讶的一眼:并不是惊讶他对战局的分析,毕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必然遵循的模式规律,他惊讶的是柯岷竟然会和众将分析战局这个事件本身的事实。虽然是富有盛名的将军,但是在自己看来柯岷治军之能显然远胜于战场制胜之才。此刻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此一战至为关键之处的艰难,倒像是……
“……因此,负责正面抵挡北洛第一波冲击的上将,将是此战我军能否取胜的关键。帐中诸位皆是我西陵的忠臣重将,谁愿为本帅分忧、为皇上分忧?”
走神似乎并让他没有错过重点啊!戴迩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一边向坐在对面的曼缇霏丢过去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
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曼缇霏只是转了转眼珠便垂下眉眼。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心思算计能被轻易瞒过:从四年前三国交兵以来,大规模的会战北洛就从来没有输过,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强大实力使得所谓的胜机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种战前分析的自我安慰而已。何况这一次绝龙谷之役冥王重伤,虽然给冥王军以重大的打击,但用兵家也都知道哀兵必胜这个道理。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冥王军绝对不是什么易与的对象,何况萌襄山道韩临渊的伏击给西陵士兵造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又有天命者的消息让全军士气益发低弥。这种时候西陵获胜的可能实在太低,那么此刻主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领:对于战败将领的惩罚三国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战场中切实起到主要指挥作用的将领绝对不会被君主轻易放过。无论是柯岷还是曼缇霏自己都不会让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手下去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人选……
何况,兵法素来奉“以正道迎敌,以奇兵取胜”为要义,如果自己的出战可以起到奇兵效果的话,保荐人才的功劳甚至不下于亲身上场杀敌……戴迩眼珠子转动着,脸上却一点点地露出笑容来,看着眼前帐中群情激愤众人请战的热闹场景,一双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起佩剑的剑穗来。
呃,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吧……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随后稳稳地走到柯岷座前,跪下。
“末将戴迩,请为此战中军前锋大将,为西陵破敌!” 铁马金戈孰有假
这是洛文霆第一次以前锋的身份走上战场。
听到轩辕皓军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撇开了冥王军仅次于九皇子风司冥的大将多马而任命刚刚成为右翼偏将的自己担当起轻骑突刺的重要责任,在这样的大战中作出这样的任命,其间的胆识和信任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来没有充任过前锋,但是对于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像是刻意解释给柳青梵听的言语,洛文霆却知道这是风司冥给予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战场对于自己的要求不是简单的争胜,自己同前锋盾阵以及后部中军的衔接配合才是整个会战胜利的关键。所谓对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就是要求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把握进退的时机,尽一切可能按照战前统帅的计划调动军队,哪怕为此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降下红狮子旗!”向身后旗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一声,洛文霆一勒马缰,掉转了马头再次冲向西陵大军右翼。
去路很快被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将军拦住。
上将和上将直接面对面的厮杀,在这样大型的会战中虽然并不少见,但也绝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洛文霆对于自己的身手实力当然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他非常期待和这个不过短短三月就扬名战场的西陵年轻将领交手。北洛军中早已确知戴迩出身侍卫长,武功战技显然不会差到哪里,此刻双剑相交,洛文霆已经肯定了对方的实力。
戴迩使用的长剑比寻常剑器宽长了两分,不似普通长剑的轻灵迅捷,却有一种大刀的沉厚雄猛;而配合着使用者过人的臂力,更是显得气势雄浑。虽然通常侍卫多不擅长马背作战,但戴迩对座下马匹的控制能力竟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出色,进退趋避随心自如,根本不曾因为身在马上而减少了一分攻击实力。洛文霆几次变招都被他一一挡下,脸上不由渐渐变色。
但洛文霆却不知,此刻戴迩心中也是叫苦连连。他的剑术虽然高明,但却是针对着战场上最多的擅使刀枪的对手刻意训练的。冥王军大将之中多马一口金月马刀斩人无数,“凶神”韩临渊一条雪缨长枪傲视沙场,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必定是这两位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之一,却万没料到对手不但不使刀枪,一手剑术竟是如此出众,连连的攻击变招压得自己一手向来引以为豪的破云剑威力大打折扣。眼角余光瞥见冥王军部分兵士已然突破右翼阵前防线,深吸一口气,一声清啸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片刻之间逼得洛文霆退开一个马身——空档一露,戴迩顿时提缰策马,瞬间跳出同洛文霆的战局,长剑一挥,回兵直取突破西陵阵线的北洛士兵。
好判断!洛文霆心中暗赞一声,双腿早是夹紧催动胯下战马急急追上。
主将一动,身后自然形成军士的跟随流动,大量的北洛士兵随着洛文霆的冲进潮水一般涌向西陵阵前,顿时造成西陵中军的一阵混乱。已经被撕开一条裂缝的右翼更是动摇,冥王军强劲坚硬的个人技战实力为其他北洛士兵指出了最好的前进道路与攻击重点,一时间西陵大军已然面临右军被击破全军阵型崩溃的危机。
但是,想要真正击破西陵右军,就不能不首先解决迅速组织起小规模阵形积极抵挡和援救的戴迩。
摆脱了和洛文霆缠斗的戴迩带领着自己的精兵小队在战场中奔驰砍杀,快速地援救出被北洛士兵冲散了的西陵军士,带领其回到可以依托的大军之前重组阵线。从背后强有力的冲击让已经突破了西陵右翼防线的北洛士兵不得不分身回头抵挡,而让西陵士兵抓住了阻止溃退重整防御的宝贵时间。
这个时候,战场中的双方士兵都是竭尽全力的苦战。谁都知道此刻谁能撑过这一刻的艰难,谁就获得更多活命的希望。靠着先锋盾阵士兵的拼死前进突破了雁翎军箭阵而到达这里的北洛士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代价巨大的冲击换得的任何一点点优势;而并无退路的西陵士兵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抵住此刻北洛发起的第一波攻击,保住基本的阵型才可能继续支撑战斗而最终留住自己的性命——短兵相接处的一片混战考验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技战水平,而是完全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所以,虽然双方战斗实力其实有着相当的差别,但是此刻战场的天平,完全看不出对于哪一方的倾斜。
这个时候,要努力维持己方优势达到战斗目的的将领,身上背负的责任是异常沉重而巨大的。
激烈的战斗让洛文霆几乎无暇思考,但是,身处战斗中心的思考,却是主帅将统领责任交给他的唯一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让他不由微微苦笑,顺手挥出长剑劈开身前的敌军士兵,他将目光投向百步前混乱地重新组成防御线的西陵阵营。
兵士们非常自动地向唯一的缺口和薄弱地发起进攻,这也是双方争夺的重点。大战之初皇甫雷岸和简顿之率领的盾阵先锋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推进到西陵雁翎军箭阵攻击无法到达的近身处,这些战前经过了特别训练的军士给予雁翎军沉重的打击,但是本身的消耗也是极其巨大,不可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进行更多的战斗。洛文霆指挥的冥王军轻骑及时地投入战场,对西陵大军两翼发起的攻击很好地接济了盾阵的军士,而最重要的却是解放了擅长马上作战的皇甫雷岸。跨上战马的皇甫雷岸展现出身为“冥王九骑”之“持”的绝对战斗实力,率领着本来就是自己营下士兵的他很自然地组织领导起对于西陵大军军阵的攻击,并最先打开右翼的缺口。但是,由于戴迩以及他所率领的将士在战场上的积极应对,皇甫雷岸此刻的处境并不十分有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部腹背受敌的令人担忧的境地。而北洛兵士对于一点的集中攻击和整个战场阵线的收缩,也都是在这个情况下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个有足够头脑的眼光的将领,都绝对清楚在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但战场上,撤退的本身就是比进攻更考验将领和军士实力的事情。没有准备的仓惶撤退只会给对方造成追击的良机,何况此刻的后退只是一种暂时的收缩,目的是接续上北洛军的大部队发动第二波真正一鼓作气的冲击作战,因此在后退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气势、保持战场上的整体优势才是最重要的。远远射来的戴迩眼中的光芒让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狠狠咬一咬下唇,洛文霆大喝一声“冲啊!”,挥着长剑冲向皇甫雷岸正在努力攻坚的西陵军右翼。
由于对方主将戴迩的努力,北洛军士已经异常明显地感受到战场求胜的迫切。收缩的阵线和集中的阵型让早已习惯了担负突刺袭破任务的冥王军士兵更加容易地发挥出他们的所长,听得自己主帅的呼喝,战场的压迫感更促使他们向西陵军发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强烈的冲击。
西陵刚刚有所修复的右翼阵线瞬间崩溃!
一直立在中军大旗下观看着战场战局的大元帅柯岷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挥,西陵中央王军终于动作起来!
西陵大军一动,战场局势顿时变化,面对着骤然压上的西陵大军即使善战如皇甫雷岸、简顿之也只能选择暂时的后退,突入西陵右翼阵营的冥王军极快地汇拢收缩,以求避免形成孤军深入的险境。
不过短短一刻,北洛兵士便被西陵重军压制着向后百步,完全退回到战斗之初的局势。而戴迩已经带领着他的军队转到了北洛军士的侧面,竟是和西陵大军一起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是因为大军齐动,阵型形成和掉转的速度无法达到应有的水平,这个包围尚显松散。
机会!洛文霆微微一笑——他苦苦支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举起红狮子旗!”
红狮子旗,是此战北洛大军约定的号令。
没有人料想得到,久战的冥王军竟然还能够有这样迅捷无比的动作,“动若脱兔”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造的一般。
红狮子旗被高高举起的一刹那,所有北洛士兵都像骤然接到了指令,一齐掉转过头向戴迩和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尚未能够合拢的包围圈接口处快速突破。本来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西陵军士顿时被冲开一道宽阔的开口,片刻之间洛文霆便带领着大半北洛士兵冲出,随即掉转马头,重新向被骤然冲乱还没缓过气的西陵军发起又一轮攻击。
到这个时候,再不奋起迎战就只会落人耻笑了。
开阔的河谷平原上两军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此刻双方都摆脱阵营的约束,而显然地,洛文霆所率领的轻骑倚仗着马匹的优势硬是和奋起进攻的西陵军士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战斗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戴迩微微眯起眼:双方人数相当,消耗战根本就是下下之选,聪明如风司冥柳青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抬头望去,只见北洛中央大军仍然按兵不动,烈风大旗下主帅位置上三人静观战局,整个北洛中军竟是一派异样的安静。心中一动,目光向河谷两侧一扫,戴迩顿时勒住胯下前冲的战马——
不知何时,北洛军左右两翼竟是悄然延展,多马和郗锋率领的两路军队仿佛神兵天降,如骤然张开的大口,将一路前冲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切断!
真是见鬼……
戴迩忍不住微微苦笑。
虽然事先早已预想到北洛会引诱前锋深入阵营进行包夹击破,也和柯岷、曼缇霏强调过这一节的危险并制定下反向突围的战策,但是看到眼前此刻的战局,他却只能选择和罗伦秀民一齐向北洛阵营中央大旗冲去。
分别率领着北洛左右两军的多马和郗锋已经截断了前部和西陵中军后军的联系。以多马所率冥王军为攻击核心的北洛军士面对西陵大军,而宁国公世子、右都将军的郗锋则率领人马面向包围圈内部的西陵士兵形成合围夹击的态势。一直被自己统帅约束着静观战场上冥王军为主的将士与敌军的激斗,北洛大军的士气和求战的迫切心理都已经提到了最高的状态;这样的迫切心情一旦被释放,对于西陵大军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异常巨大的。而被方才洛文霆的回兵厮杀消磨了锐气和冲劲的西陵前军士兵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已经落到了完全下风的危险境地。
当此时刻,唯一可以重新调动起军士、寻找到突围间隙的方法,就是最快地发动对北洛中军的进攻迫使包围圈的收缩,在两军的混战中撕开对方的裂口从而突破。
与罗伦秀民对望一眼,两人已经达成了一致。虽然并非亲密的同袍,但戴迩绝对相信这位青年将军“名将”盛名下的实力和判断。
长剑架住前方突来的画戟,戴迩已经认出这就是前日到西陵军中下战书的青年将领。一身精干的青色战袍上银色战甲闪闪发亮,意味着他在北洛军中事实上中阶将领的军阶地位;而自己手上传来的开山破石的巨大力量,和矫夭灵动的画戟招式,却都说明了其不俗的战斗实力。戴迩很清楚这只是北洛中军阵前的第一重拦截,但是对手的实力却让他不禁惊心。目光一瞥,看到一边的罗伦秀民也遭到了同样坚强的阻碍,心中顿时一紧,旋即长剑连刺,竟是充满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架势。
见到戴迩这般架势,严晏不由微微吃惊。正式对战之前他也没有想到戴迩的武技高强如此,而且一手长剑竟隐隐是普通长兵器的克星。想到会战之前柳青梵的吩咐,手上画戟也是一阵紧舞,随后倏然虚晃一戟,已经拉开马头,竟是主动放开一个空档让戴迩冲过,任他向斜前方正和梅韦耶缠斗的罗伦秀民冲去。
像是完全不在乎随着自己前进的北洛包围圈的立时缩小,也不去顾忌前方越来越众的北洛将士,戴迩此刻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冲杀直取对方中军。而因为他的驰援暂时疏解了对阵压力的罗伦秀民,也及时重组了身边士兵形成小型战阵,竟是以一人之力同时架开来自梅韦耶及其两名副将的攻击,并且直接击毙其中一员冲驰过度的副将,顿时让戴迩面前道路为之一清。
时间,此刻的时间就是一切。
戴迩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抢在轩辕皓和风司冥发动全军之前对北洛的中军造成确实的冲击,才有可能阻拦和延缓其大军推进的速度,给西陵将士争取到足够时间。只要能够延缓北洛大军的发动,就可以阻隔其中军大军对多马、郗锋的后续接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削减多马及其手下兵士的战力,甚至可能直接将其吞没在西陵大军的攻击里。而自己此刻尽可能地阻拦北洛中央大军,也是大大消弱其快速前进的冲击气势,迫使之后的战争变成完全的混战和消耗战。只要能够把握住时间,战场的胜败,其实根本难料!
纵马、劈刺、冲杀,一路血光。
凭着一股冲劲对方难以抵挡,基本上都是武器相交后同时荡开,但戴迩却指挥着坐骑借助兵刃传来的力量顺势斜冲前进。几次转向下来,不过片刻已连过北洛七名上前阻截的大将,戴迩和手下大约三十兵士已然冲到北洛中军阵中腹地。
耳中听到贴身副官赵坚的大声呼喊,就势后仰避开身侧来袭的一刀,右手长剑递出直刺对方胸腹,顿时连人带马被再一次染满鲜血。知道赵坚已然赶到身边护卫,得到瞬间空隙的戴迩顺手在脸上一抹,神情之间却不见半分惊乱疑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已转作深沉暗蓝,目光锐利直射北洛烈风大旗。
距离中军大旗,不过……十数丈遥,尚不足一射之地。
只是这个时候,对方不会给他任何搭弓射箭的机会。何况,前日绝龙谷中流星赶月的连珠三箭令他记忆深刻,那个一身青衫静静站在军旗之下的男子绝不会留给他出手的胜机。
而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戴迩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但,无胜算,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失利;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地,只能放手一博。
——毕竟战场之上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精神陡然一振,手上长剑抖出连续的剑花,分毫不差地架住韩临渊的银枪——戴迩再一次庆幸自己剑法超强的针对性,若非如此,在韩临渊银光万点的强攻之下只怕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号称“冥王凶神”的韩临渊善使一杆银枪,他是真正的江湖武人出身,枪法既繁且快,偏又极其美观,在战场上使出来不但威力强劲更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华丽。此次两国正式交兵后他一直被风司冥拘束在萌襄山道准备伏击,体力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消耗。而戴迩劳心费神,虽然亲身上阵杀敌也是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次,但是经过和洛文霆等一系列北洛大将的激斗,此刻体力已经渐渐有所不支;虽然靠着剑法和韩临渊斗得旗鼓相当,但是韩临渊长枪进攻的力道却是一次大于一次,时间再长一些戴迩必然显露败像。
因此,韩临渊只是努力攻击缠斗消耗他的气力,并不是一味的抢攻争胜。虽然被围在北洛大军中那些忠实的西陵士兵不断努力试图给自己的主帅打开血路缺口,但是韩临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冥王军士兵也很尽责地将敌兵一一挡下。顿时战场激斗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暂时相持不下的平衡,不过对于戴迩来说,形势显然是相当不利的。
戴迩当然很清楚韩临渊的心意目的:自己调军布阵重伤了冥王,北洛大军上下同仇,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死在战场上。之前多位北洛将领皆未全力迎敌,就是想要让自己孤身深入好一点点拖垮自己罢了。只是,虽然一路闯阵到此确是自己的心意预谋,但以自己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个战场上,更不能被人活捉了去。心念电转,长剑疾挥疾刺,竟是一阵猛攻。
之前戴迩和洛文霆还有他人的对战之时利用快攻逼退对手闪露空档,韩临渊在北洛中军大旗下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长枪连连晃动挡住他每一刺进攻,牢牢守住自己战线硬是不退半步。
两人都是武道好手,都知道疾不可久、力不能长的道理。戴迩一阵疾攻无甚效果,韩临渊也渐渐感觉对方速度开始放缓,心下顿时略略一定。但,便是这瞬间的放松,戴迩已经抓住机会,长剑顿时穿透枪头点出的一片严密防护网,疾刺韩临渊小腹。韩临渊大惊之下双腿自然在战马腹下一紧——韩临渊的坐骑五花连钱确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良驹,极通人性更知战场进退分寸,主人稍有动作立即向旁趋步,戴迩剑锋擦着韩临渊战袍险险掠空而过,而戴迩本人也趁着这个空隙乘势前进。
韩临渊猛地“啊”了一声,回枪便是一刺。他万没有想到戴迩居然在气力明显开始不济的状态下还有胆量疾攻抢进,不但不乘势后退反而踏上一步。虽然战场上如此急智让人十分佩服,但若是让这样一个敌将再欺入中军就是自己身为武将的耻辱了。顿时策马回身,银枪连晃,招招直取戴迩要害。
但是此刻戴迩已经得到一丝喘息余地,更有了足够的腾挪空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继续前进,旁人是以退为进,他却是以进为退:韩临渊枪法虽快,但人在马上,要掉转身子回头来攻击自己,速度必然受到影响,而这一点时间就是他图谋的本意。长剑连挥挡住韩临渊疾攻,伸手一提马缰,身子顺势向前一伏避过韩临渊一枪,顿时连人带马一起冲了回去!
见戴迩坐骑足下发力冲回阵前乱军混战之中,韩临渊勒住马,也不追赶,只是回头望向烈风大旗下那道青衫飘洒的身影。
隐约见他嘴角微扬,跟大旗下帅位上静坐的轩辕皓和风司冥分别说了两句。轩辕皓站起,取过一边一排九支各色令旗当中杏黄色的一枚向着军阵前沿的传令官连挥两挥。
蝴蝶谷地平原战场上情势顿时发生会战的第三次巨大变化。 一瞬死生岂是戏
作为西陵最年轻的将领而被众人传为“名将”,罗伦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身为前锋,战场冲杀突破敌军防线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为将领,却是要在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必须成为统领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处军旗下的运筹帷幄,和身处一片杀声血海中的指挥调度完全不同。万马军中不但要迎敌对战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思考,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承担得起的重任;而纵观全局带领自己的兵士突围谋取胜势,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靠着自身实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荫庇获得了西陵军队中地位的罗伦秀民,一开始的时候对出身侍卫的戴迩实在不会有太好的观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战,罗伦秀民却不得不承认,戴迩,实在当得起大将之称。并不是将军一定就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将却必须经得起战场厮杀的严酷考验。
关键在于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冲击,这是大战开始前主帅和众将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御突破雁翎军箭阵后的北洛轻骑,戴迩统领的西陵士兵无论在技战水平还是在应变能力上都是西陵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而自己率领的左军主要是构建和稳固阵线,并随时准备着反击突进时的协从作战。
右军防线被击破的时候,中央大军一起发动,逼迫北洛前锋的轻骑战线压后;但是西陵众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北洛会干脆地将冥王军八千精锐骑兵作为诱饵,循着河谷地势排布的大军分兵两路,把一路追击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截断!向外,由冥王军大将多马抵住西陵大军,向内,则是北洛宁国公世子郗锋大将进行合围消灭。而作为前锋和戴迩一起一路迅猛前进的自己,此刻面对的正是领军突围重新与大军会合的艰难任务。
目光远远地与戴迩相接,罗伦秀民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双剑荡开面前梅韦耶的大刀而不是与之缠斗,驱动着胯下战马快速地移动着方位,在每一个刹那的间歇带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须尽可能地组合起步兵的军士形成可以御敌的小规模阵型,尽可能地吸引敌方将领——而给试图单兵深入冲击北洛中军争取时间的戴迩创造足够的进攻时间和后援条件。
突然感觉到压力骤然一松,抬头发现戴迩已经突破了方才缠斗的将领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杀过来,罗伦秀民顿时精神大振。左手长剑挡住梅韦耶和一员副将的攻击,右手卖个破绽,身子半侧避过对方进攻,抬手一剑立时刺穿那名副将的喉咙。而见到包围着己方主将的三名敌将去其一,被围的西陵士兵士气陡涨,一阵冲杀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围圈顿时松了一松。抬眼一望,戴迩已经直扑北洛中军烈风大旗而去。
时间,这是双方必须坚持的时间……西陵大军已动而北洛中军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渐渐形成的混战局势事实上意味着战争天平越来越明显的倾斜。多马面对西陵大军全力扑上的压力打得固然艰苦,但是被切断包围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却更为巨大。发现郗锋所率的军队将包围圈越收越紧,而另一边戴迩冲击北洛中军的兵力明显不足,罗伦秀民不由焦急起来,手上双剑舞得更紧了。
劈死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侍卫的北洛士兵,罗伦秀民突然听得一阵哗然,猛地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藉着地势一路突围奔向自己的戴迩,身后,是北洛骤然发动的大军!
忍耐许久的北洛中军,终于开始他的攻势了!
死战。
罗伦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战,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其他想法。
死战,不然就只有死。
战场的规律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势力对比悬殊的局部战场已经用不到任何组织,每个人只是疯狂地冲杀、疯狂地追求一个暂时活着的机会和权力。
战斗力本来就弱于北洛的西陵士兵,在无法克制的疲惫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更加抵抗不住养精蓄锐良久的北洛大军。此刻的一时疯狂反抗,只能归结为顽强求生意志的瞬间爆发。罗伦秀民很清楚地知道,两军相持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一旦此处被围在腹地的前锋被完全歼灭,战场的最后结局就将定下。
而自己的结局,也将定下。
身边只留下一小队士兵,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满是血污。西陵军士配备的剑器长矛形制大多略偏狭长,可是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宽阔沉厚,显然都是从敌军手里抢夺过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疯狂冲杀,每个人都是毫不迟疑地趋避进退,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一架单纯的机器,而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明知必死却不甘心就此放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罗伦秀民不由扬起嘴角: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最后一刻,一点也不会难看!
坐在马上,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为每个人的袍服都是同样的血色。罗伦秀民只能勉强分辨出十丈处那个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战袍的梅韦耶激斗的人便是戴迩。努力地想和他会合靠拢,却被身前陡然伸来的一条长矛挡住了去路。
是宁国公世子、北洛的上将军郗锋!
打起全部的精神,罗伦秀民猛然挡住对方的长矛,顿觉双臂一沉,竟是异常的酸痛难当。昔日北洛宁国公郗铮以一条铁萏长矛纵横疆场令西云大陆诸国不敢轻犯北洛国土,他的世子郗锋显然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铁矛使出力道沉重无比,动作速度却是迅捷异常。罗伦秀民奋力支撑,却仍是渐渐不敌显出败相。
“不愧是名将。”郗锋突然开口,语声沉稳平和,竟是丝毫不显激斗会有的喘息。
罗伦秀民一怔,手上略松,郗锋却也没有趁隙紧击,只是继续将他双剑逼住。“英雄出少年,于西陵,难得!”
在战场激斗中夸奖自己的对手,通常是一种攻心的策略,无论内容是劝降还是休战,起到分心的作用是关键。罗伦秀民当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听到郗锋的话却感觉不出半分不诚。但是,感觉到对方攻击有意的减弱,少年心气顿时火起,咬紧牙关奋起全力,手上双剑顿时一阵急攻。
郗锋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长矛荡开轮出一个大圈,将双剑攻击一一挡下。“战,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着郗锋这句话,不远处陡然传来一片喧哗,罗伦秀民顿时心头大震,却因为郗锋滴水不漏的攻击一时无法旁顾。他身后是数名激斗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后也是不能,眉头一皱,双剑齐攻郗锋右肩;郗锋也不硬挡,胯下战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再挡住他的视线——
乱军阵中,马蹄践踏下是那头鲜明的红色长发,一个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将黑色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戴迩,战死了……
茫然地挥动着手中的剑,罗伦秀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是有自动意识地驱动着坐骑向戴迩倒下的方向驶去: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将这位在此次大战中为西陵建功无数的青年将领带回去!无论如何,西陵都必须给予他,一个侍卫出身却建立如此战功的将军配得上他天赋和功业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
郗锋并没有过分相逼,只是指挥着身边士兵将包围圈收得更紧。和罗伦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余光曾看到那个西陵前锋的主将在打退了梅韦耶的又一轮进攻后趋马后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被涌挤的混战兵士逼下了马。两国交战以来戴迩在两军阵中的表现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为军人对于坚强敌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他同样不想看到对手的尸身就这样被乱军践踏。因此他只是趋马小步前进,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韦耶会合。
“罗伦将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片刻便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鞍前,罗伦秀民抬起了头。
其实,不用抬头也可以知道,正如戴迩在战前所说的那样,无法在北洛第一波攻击后对其中央大军形成反冲击的话,一旦北洛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在大军强势的冲击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两军混战已经显出明显的优势对比,这一次,是北洛彻底地胜了……
与此同时,烈风旗下。
“大局……定了。”轩辕皓喃喃道,一边随手将一个铁筒似的小玩意丢还给站在身边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制作的简易望远镜,青梵微微皱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从来都不会和我的将军们争夺军功。”轩辕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看了帅座上风司冥一眼,轩辕皓淡淡说道,“或许我应该为他庆幸,一死百了,你不会拿别人的尸身撒气。”
“你忘记我说过的,轩辕,我不会再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同样淡淡的语气,却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乱我计划伤我要人,就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寿命来承担我的怒气接受我的惩罚。”
轩辕皓顿时一呆,却见柳青梵已经转向了风司冥。“能坚持两个时辰的山路吗?”
“司冥可以,太傅。”
“轩辕,之后的战事就交给你了!”
轩辕皓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道青色身影挟住一身黑色软袍的风司冥后陡然窜出,一道青烟般瞬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呆了一呆,轩辕皓随即摇头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和掌握,他心里想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也拦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里时时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让他控制着自己言行的分寸罢了。此刻战事大局已定,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的事情似乎他从来都是丢给自己这些所谓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况,风司冥向来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带着伤重未愈的风司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身涉险。
看向远处呈现出无法改变的胜败局势的战场,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招来贴身副官其格塔,“传我军令:全军推进,彻底击溃敌军!” 遥目,坎坷崎岖
这是一条幽僻深险的山道。
虽然还不至于“一线天”的险峻,但是山道两侧山势陡峭怪石穿天林木森然,在渐渐变深变沉的暮色中仍是显出一种带着危险的深邃而凝重的气息。完全自然形成的通道,荆棘野草和低矮灌木几乎完全塞闭了那条勉强可以穿行的道路。偶然一两只野生的獐鹿之类轻捷地跳过,林间风声夹几声栖鸟凄厉的啼鸣,就是山道全部的生机。
这样的山道,甚至不会出现在最精细的军事地图里,因为道路的条件完全不足以通过任何队伍,哪怕是最小的也不能。
但是,也许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未有人烟的沉静,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山道上出现三人三骑。
马是好马,骑手的骑术也极其高明,驾驭着坐骑在路况艰难的山路上兀自能够奋蹄如飞。直到渐渐可以望见山道另一端的出口,当先一人才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开始四周观望,像是在查看地形。
“少爷?”“将军?”
后面两骑的骑手也跟着勒住了马,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两个不一样的称呼。
“前面都安排好了,贺四叔派了人在陈渡古道口十一里处接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说话的是年纪看起来比较轻的一个,“少爷吩咐过不要离古道太近,但是太远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怕接应不过来,这才折衷了距离的。”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我只是在想,这一次真的可以瞒过所有人逃脱么?真的没有人看破刚才的掉换?”
“将军不必多虑。赵坚已经看着他们练习多次,今天战场之上也是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刺穿了他胸膛的,加上乱军的践踏面目一定会有相当损坏。北洛极少有人近看细看过将军容貌,而西陵虽然有人见过,但即使有看出破绽的人也不会将这个消息轻易透露出去。将军只要过了这陈渡古道就安全了,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赵坚沉稳地说道,目光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肯定。“将军的计划从来不会有错,赵坚深信这一点。”
被称为少爷和将军的男子顿时微微一笑,伸手覆额,“赵坚你对我的信心,好像总是远胜于我对自己的呢。”轻轻搔一搔被山风吹得蓬乱的深暗黄色头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里面闪出带着笑意的精亮光芒。“虽然战场上是离得远了一点,但到底是当着柳青梵的面弄鬼,我可不敢大意了——如果跑到这里还被人活捉,你主子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是的,这个笑容带着三分戏谑自嘲的男子,正是日间蝴蝶谷口平原带领西陵大军与北洛恶战的前锋大将戴迩。但是此时此刻,他既没有穿战袍,一头显眼无比的火热红发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暗黄,只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冰冷眼睛,显露出他作为沙场大将的威严和坚忍。
早就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本身战斗实力和后方的接续问题从战争开始一刻起便始终困扰着西陵大军,国内对于战事的进行又是争论不断人心不齐,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多少胜利的机率,唯一的结果只是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罢了。而此次皇权帝位的更替,一贯主张慎战不战的太子上方未神登上皇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可以非常确定,无论战场结果如何,西陵都会在最快时间尽一切努力停下这场于国无益的战事。
是啊,那个睿智机敏冷静果决的西陵新皇、金发蓝眸的“爱提丝神子”,不会允许这场战事的继续进行而使国力空耗。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迷局下的一切,定然会不惜一切尽快结束战争。而两国一旦停战,自己的处境……就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断然抽身离开,因为继续停留下去也不能再多做什么,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虽然离开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么狼狈。
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北洛的用兵,太漂亮,也太狠心!
前锋盾阵突破的千名敢死勇士,加上八千冥王骑军,为了顺利调动西陵大军的动作,冥王军差不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锐。对西陵大军阵线发起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形成尖兵突破的局势,为的就是逼使西陵大军提前发动全军的攻击,然后使左右两军拦腰切断西陵大军。这样,一是可是集中兵力消灭被包围起来的前锋部队,二是有效地阻碍西陵大军整体推进,消磨士兵战意,三者可以约束己方中军士兵,积蓄并提升其斗志,以选择最佳时机发起无法抵挡的最后冲击。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冥王军不惜以自身精锐战力的高度消耗为代价,换取战事的整体胜利。
这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事实。
其实,这场战争的所有关节点自己已经全部想到,针对着轩辕皓和风司冥可能的军力战术部署一一做出的对策,在真正战场上几乎也全部落到了实处。然而轩辕皓、风司冥终究不愧为大陆盛名卓著的出色将领,竟硬是把每个关节都考虑得无比周详细密无懈可击,每一个局部战场和阶段战场的战法也都是堂堂正正,却不留半点余地和可供攻击的罅隙。
没有奇兵、没有突击、没有偷袭,没有冥王军被世人熟知的那些非常策略,完全是最正统最堂皇的作战,强硬而严密。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自身的真实实力决定一切。虽然自己战略战法和决策指挥都没有任何错误,但就像是一场示范战争,胜败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确定。
但对自己来说,最终失策失利的原因,是风司冥要这场胜利的决心,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若是取胜的决心稍有不坚,就不会将冥王军的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北洛第一波冲击也不会直接造成西陵右军阵线被撕破,不会造成西陵大军发动北洛战术收拢后西陵军的高度消耗,而多马和郗锋所率领的左右两军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保证对西陵军前后部队的切断和局部歼灭……因为一定要取得这场胜利,所以不惜投入自己亲自教导和统领出来的全部精锐之师,不惜用冥王军的鲜血和生命为北洛大军铺开前进的道路,争取战场上一切胜利的机会。
能为王者之仁,甘冒奇险援救被困绝谷的士兵;也能为国家之利,牺牲如自己手足的亲信之军——对于战场、对于士卒、对于军队、对于国家朝廷,风司冥的强硬坚忍,都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深深叹服。
也许,这才是绝龙谷里那一刹那产生杀机的根源:这样的对手,太危险;这样的对手,再得到任何成长的空间就是自己再也无法也无力剪除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那位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在此刻来到战场的真正目的:那是他成就的人,他最大的成功,他真正的声望所归。
却让所有人一时转移了视线,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对手……
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平起平坐地和他对战,那将会是一场怎样激动人心的盛会!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说这样一句罢了。
对危险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误,此刻头脑中紧紧绷住的神经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低垂眉眼微微苦笑,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锐利,“赵坚,到前面探路;亚罗,这个你收好。”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鞘的匕首,“如果路上出什么事情,把这个带给主上,知道吗?”
“是的,少爷。”将匕首揣进怀中,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亚罗一定会做到的。但是少爷……”
摇一摇头并不答话,只是看一眼前面赵坚的背影,缓缓策动胯下马匹,“即使只差最后的一步,也是没有成功。何况这次的对手……小心谨慎一万次都不会损害什么,疏忽大意一次就足以送命了。”
亚罗刚想答话,幽静的山谷里突然回响起一阵狂放恣意的大笑,随即一个清泠从容的声音朗朗传来。
“说得好——不愧为常胜不败的大陆军神!” 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有破解《璇玑谱》中所有残局的青衣柳太傅,西云大陆谁人敢称军神?”
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转出的骏马背上的两人,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常胜不败”四个字只能当成是对自己的嘲笑。目光转向被那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松提着后心的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培养出彼此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也真的要就这样毁去么?为了塑造所谓完美的上位者,已经彻底打碎孩子充满了依恋孺慕的天真快乐,还要用最残忍痛苦的方式取走他最后少年敏感的感性,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在一瞬间回到脑海,梦中那个化成青鸟终日哭泣的孩子陡然显出初见时小小皇子的面容。青梵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风司冥紧紧搂住。
“司冥、司冥,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在的战场,我也会在。” 寸心终望边声寂
“这个东西,有空你就看一看吧。”
突然掀帘而入的身影带进一股冷风,轩辕皓顿时从堆满各种文档资料的案上抬起了头。拿起像是被随意丢到案上的竹管,很熟练地用防身匕首挑破一头的胶漆,然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卷薄薄的绢纱来。
将绢纱展开在案上铺平,轩辕皓快速地扫过一眼,却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是……东炎在安塔密斯各类间谍的名单?”
“没有看过,我不清楚,”青梵淡淡回答,“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包括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在内的五座城池。”
“这……果然不错。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个的?”轩辕皓立刻将绢纱重新收好,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紧了眼前人的黑眸。“可靠么?”
淡淡看他一眼,青梵径自在一张交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方才他在看的地图,“现在安塔密斯情况如何?”
“情况很好。大军进入安塔密斯后发现城市本身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什么影响和破坏,接管的工作也很顺利,安抚百姓整顿城务的时候也得到百姓很好的支持;虽然有一些闹事者,但局势总是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说到这里,轩辕皓猛然一怔,“你是说,这种反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反常即妖,到哪里都是一样。紫魅他们不方便长时间现身,顶多只能在出乱子之前暂时地控制好局面;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尽快交给官府来做比较好。”
“是啊,军队终究是军队,就算是军事要塞也还是城市,管理起来实在很头痛。”轩辕皓微微一笑,“奏表已经加急递上去了,大约十天的时间就会有委任令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前闾川太守高泰生应该会接手安塔密斯的政务。他久在边关,也算是最熟悉这方面事务的能臣了。”
“十天……西陵的请和书也该到了。”
轩辕皓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请和?今天这样的战局,你还是这样认为吗,青梵?戴迩、柯岷阵亡,大将和主帅都已战死,二十万大军死伤十万,被俘和投降的士卒七万,三处边关重镇失守——没有哪个皇帝忍受得了这样的惨败,这种结果还要请和,上方未神一定是疯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惨败,他才一定会请和,而且不仅仅是承认西陵战败的请和,之后更会派遣使节团到承安议和!”幽深如夜的眸子陡然闪出熠熠光彩,“不要小看上方未神。北洛暂时还没有吞掉西陵的胃口,就算只是一条腿也未必消化得干净。不说别的,单是七万降卒和俘虏对于现在的安塔密斯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数目,所以和谈第一件事情,把这一部分人打发回去。当然,具体的事情程序你比我熟悉,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轩辕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梵。”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有什么地方变了。”轩辕皓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平放在条案上,“以前的你,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不是这个意思。”眉头微微一拧又旋即松开,轩辕皓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一脸沉静的青衫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变、了。”
温和沉静的神情,一身青衣给人一种淡淡的宁静而清冷的感觉,正如他骨子里的淡漠。虽然四年前玉螭宫之变让人见识到同样隐藏在他血液里的那种疯狂和激烈;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擎云宫中夕阳金光下拈花微笑的温文少年,依然是人们之于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只是对于旁人,绝非对于与他四年深交的自己。
头脑、心机、权谋、手段,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个五十岁壮年而逝的前朝首辅,赫赫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
不过弱冠之龄便即登上宰相高位权掌北洛的君雾臣,三十年的宰辅人生里,将上位者的冷静和冷漠发挥到极致。被承安的百姓称为“像云一样的男子”的君雾臣,其无心淡漠也正如漂移无定的浮云,仿佛任何的人、物、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那张清俊秀美的面孔上永远都是温文而清冷的优雅微笑。初立战功的自己曾经大胆地凝视过君雾臣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那双黑眸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而当二十年后自己在少年的柳青梵眼里再次发现这种万事无心的淡漠,那种震撼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那间杨柳婆娑清凉院落,只见手握书卷的漂亮孩子坐在轻柔妩媚的柳树下读得目不转睛,身后两个青年完全不知身外之事地为棋盘争执不休,而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温雅少年则嘴角噙笑,幽黑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三人……明明应该是最宁静而温馨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独立远方遥望此际的感觉,就仿佛是神明隔着神镜俯看浮生百态的超然。在那一刻,轩辕皓知道,这个被赋予了“天命者”使命的少年,淡漠无心。
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无牵无挂无碍地计算世人、谋定时局、颠倒众生。
正如胤轩十三年那场震动整个大陆的玉螭宫之变,算定了一切的人乘白虎、引玄鹰,在遍地的血光中毫不迟疑绝情而去的背影,成为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御林军头脑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血色记忆。
也许,对父子师徒之谊的柳衍、对朝夕相处的九皇子风司冥、对好友知交的林间非蓝子枚宗熙……他确然有情。但,只要需要,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任何人,甚至将自己推上棋盘。究竟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最不可动摇的部分,却是无人能够触及,无人能够知晓。
真正的上位者,他和君雾臣何其相似!
但是现在,自己眼前的柳青梵,沉静的眸子深处闪动着的,竟是一丝疑虑、一丝歉疚、一丝茫然。
是为了……冥王吗?
青梵抬起头看着他,短短地笑一笑,“怎么,变成这样不好么?”
对上他立刻掩起了一切心绪,仿佛迷雾笼罩的平静眼眸,轩辕皓微微一窒。知道此刻已经再没有探究他内心的可能,这位战场上指挥若定挥斥自如的茵莎将军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极富深意的微笑,“青梵,陪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如何?”
尺书但求干戈息
很普通的军帐,在北洛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看不出任何的不同,只是,这一顶军帐周围,守卫的森严无隙几乎让空气也凝固起来。
军帐前一身普通中阶将领服侍的军官见到轩辕皓和柳青梵相携而来,立即跪下行礼。
“可还安静?”
“是,都不曾吵闹,也没有做无为的挣扎。”
轩辕皓眉头微挑,“便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
“回禀大帅,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人表现出不服的样子,但是被西陵上将军罗伦秀民制止。”
“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轩辕皓顿时露出淡淡微笑,一边看青梵一眼,“你看这个罗伦秀民如何?”
“少年名将当然是好的,又是罗伦太皇太后的曾外孙,罗伦家到此一代的独苗,身份上面尽可以说得过去。”青梵也是淡淡笑着,“少年人折些锐气,经历了磨难才能得出圆润自如来,不过,此刻的安静只怕还是被情势压着的吧?”
轩辕皓笑着点一点头,“战场上的勇武看得出是个血性的孩子。”
淡淡瞥他一眼,青梵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负责看守的军士多带两盏油灯,一边亲手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后面的轩辕皓见状笑笑,也跟了进去。
帐篷里面只有门帘处一点极暗的灯光,但在青梵眼里看来却是如白昼一般分明。随意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个军士将油灯按照地方挂起,青梵只是负着双手静静打量着军帐里因为轩辕皓和自己的到来一下子立起的众人。
沾满了血污的战袍军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西陵上方王族崇尚的红色和白色;虽然激斗死战之后袍服褴褛,但人的脸上却并不见什么委顿神情;纵然是伤了手脚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没有一个肯就此坐倒在地——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或许形容狼狈,但竟是没有一个显出战败被俘的失意和败军之将的颓唐。
嘴角逸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青梵将目光停在分开了众人站到最前面的青年身上。
“罗伦秀民。”
“柳太傅,轩辕元帅。”
虽然是一路死战,但是罗伦秀民却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一者他本身武功高强,二来战场最后北洛采取的是收缩包挤的战术,将拥有统领能力的对方将领一一分离包围,除了少数几名西陵将领死战不得最后自尽,大部分都是被生擒或是情势所迫只能投降做了俘虏。罗伦秀民面对的是宁国公世子、大将军郗锋,最后力竭实在不敌被郗锋擒住。战场初定后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便被集中送到此处军帐,还送了基本的疗伤止血的药物和饭食。罗伦秀民伤势本来就轻,他面孔表现出来的虚弱与其说是因为失血还不如说是死战脱水脱力的结果。此刻身为帐中位阶最高的西陵将领,他自然之极地走到众人之前,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显得熠熠有神。
虽然是对战多日,罗伦秀民却并不知道对方主将的真实面目——风司冥先前多戴银色面具,轩辕皓虽是战场猛将,但作为大帅通常只在军中调度压阵,近几年来极少亲身下场对战。但他武功既高,耳音自然极好,轩辕皓和柳青梵在外面的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一听之下自然知道两人身份。
柳青梵入帐在先,轩辕皓进帐之后虽然和他并肩站立,但稍稍侧了身子,从一众西陵将领的角度看却是站在他身后。罗伦秀民自然知道这微妙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听到柳青梵开口,他回答之时用的不是两人军中职位的称呼,引来青梵一声极轻的哼笑。由于油灯位置的关系,此刻罗伦秀民根本看不清柳青梵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一双幽深精亮的眼睛盯住自己,像是在一瞬间便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了个分明,心中不由一凛,顿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罗伦将军。”半晌,青梵才静静开口,“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青年目光顿时一沉,“不知柳太傅所言何事?”
“战败之将,国民耻辱,承罪受刑,有因不赦。按照西陵律法,凡战败的将领,使国家和百姓蒙受耻辱,承受刑罚和骂名,就算有所谓非战之罪的原因也不能赦免战败本身的罪过。战死沙场的人可以因为其勇武而得到追封和抚恤,但是战败了活着回到国内的兵将尤其是高阶的将领都会受到严厉的军事审判和惩罚;如果居于高位的主帅战死,那么将由其属下按照军衔位阶的高低进行递补,然后追究其战败的责任。如今,柯岷战死,曼缇霏虽然侥幸逃生,但作为原本安塔密斯的守城将领,他无须负担起整个战事失利的责任。因此,此时此刻,西陵军存活着的位阶最高的将领,便是你,上将军罗伦秀民。”
罗伦秀民眉头紧起,却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是战争的常识,身为统领一军的上将本来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以自己俘虏的身份,他并没有对战争之后的战事责任承担做更多的思考。但是此刻听柳青梵提起,他却不得不细细推敲此中利害。北洛对被俘将领的态度称得上非常的有礼,没有锁链加身也不进行人身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没有对个别将领的间隔分离。所有被俘和投降的西陵将领都集中一处,还送来基本的饭食和药物,种种做法的用意已是不言自明。一双骤然放射出决然而坚定光芒的眸子静静看着青梵夜色深沉的眼眸,但被牙齿紧紧咬住、失去了血色不住轻颤的嘴唇,却泄露出他此刻心中的滔天波澜。
“如果青梵没有记错的话,罗伦将军,乃是西陵昭宜公主殿下之子,当今国母罗伦太皇太后的嫡亲曾孙。罗伦一族向来与夜纣氏亲近,同时身为将军舅父和叔父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也一向对将军寄予了厚望。将军少年成名,战场上英勇神武众所皆知,上将军的地位着实衬得起罗伦世家的赫赫声威,也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败军之将……柳太傅所言,罗伦实在愧不敢当。”
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青梵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武者,无不爱惜利器;贤君,岂可错失人才。若因非战之失折损社稷重臣,实是自毁长城。”
罗伦秀民心中大震,一双眼睛对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惊讶和疑问。
青梵却是微微侧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帐中缓缓扫过,最终停落在门帘边一点小小的微弱灯光上。“我与上方未神虽然从未真正见面,却也算是神交已久。有心相交,可惜并无机会。如今,两军战事暂时告停,将军亦卸下统领之重责,可否为青梵做一信使,拜上淇陟?”
话说到此,罗伦秀民心中已是风月霁明,顿时深深躬身,“罗伦定不负柳太傅之所托。”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得他竟能放下胜负之争,自动担起骂名。”
淡淡看轩辕皓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甚至任何迟疑的痕迹,“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不会担负骂名:并非战之不力,而是主君有命,和谈起而战事息;作为唯一了解真实战场的主将,又是对方所承认的使者,便是回到淇陟也不会有人为难与他。扣留在这边的那些将领便是人质,回去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而两国协约一旦定下,人们目光的焦点根本不可能再集中在这么一场胜败上面,所谓的污点诟名自然也就不成为污点诟名了。”
“我不过一句,你便解释了这么一大箩筐。虽说为人师者,为人解惑乃是职责所在,但我记得你说过传道才是上上之选,解惑不过末节,不是么?”
青梵眉头微皱,又旋即放开。“轩辕,有事情就说,不必试探。”
轩辕皓顿时笑出声来,“难得你心防稍解,便是这样刺人么?”
“风胥然那边又有什么话传过来,即使你不说我也只不过晚一个半个时辰便可知道。他令谁做阵前和谈的主持?”
轩辕皓微微笑了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锦囊,“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一个是林间非的。”
“战斗结束不过三个时辰有余,风胥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在信的末尾沉吟片刻,青梵斟酌着措辞又添了两句,这才放下笔来看向轩辕皓。“阵前的和谈只不过双方停战、接收城池、交换俘虏的一些简单问题,便是不特意派人过来也是这样解决。除非……”
轩辕皓目光炯炯,“除非怎样?”
笑一笑,无力似的摇摇头,青梵重重地靠向身后矮榻靠背,“除非是对我的安全保障有所不安,希望我早早离开战场险地。”
轩辕皓脸上露出赞赏似的微笑,“真不愧是柳青梵。虽然语句有所差异,意思却是同一个。高泰生接管安塔密斯、天羽阁、贝车三处城池要塞,同时负责主持阵前两军和谈事宜。太傅柳青梵督军一职事务既毕,即刻启程返回承安,接掌三司要务。”说到这里,轩辕皓顿了一顿,看向青梵的目光意味深长,“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合归一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是要我尽心为他卖命罢了,算不得什么荣耀恩宠。”青梵苦笑着摇一摇头,一边动手将写好的书信漆好封入锦囊绣袋,“三省六部权归宰相,督点三司本当权利三分却署命一人,这不是明明地向今科的士子指路么?回去便是一场天大风波。但除了我,他又有谁可以随心合意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轩辕皓轻叹一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是武将,权利所属必须和朝廷文职官员相分离,在朝廷政务、人员安排上没有置喙的余地。胤轩帝风胥然的改革推行至今,最大一条举措便是将御史监察一块从朝廷政务整体中分离出去,抽调了各部相应部丞改编成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分别负责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的督点监察工作。三司各行职权,穿透上下朝廷直通民间百态,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胤轩帝改革吏治推行新政最重要的耳目督察和推行保障;三司的主事职位品阶虽然不高,但权位之重也是朝臣所共知。此刻风胥然将三人之职位全数委托柳青梵一人,其用心实在深不可测。
沉默半晌,“青梵,你……这便回去么?”
将封好的锦囊交到轩辕皓手里,青梵微微笑了一笑,“轩辕,既然能够记得我讲《师说》,自然也会记得我讲《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我。”
“但,你用了那道任命诏书,此刻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你身份。”
“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八个字的口谕,我一人知道便可以。”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站起向帐外走去,“一场大战让我殚精竭虑,此刻再不休息,只怕走不出百步人已经昏倒。轩辕,你可派两名随军医官到冥王帐中听用?”
会意地点头,轩辕皓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既无他事,柳督司请快去休息——本帅还有军务节略要整理上奏,便不送了。”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自绝龙谷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内。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吸,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的羊毛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身下垫着的整块熊皮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毛皮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白。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日来悬心战场,整日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身受重伤根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内,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药物,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高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战场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日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足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性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强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日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战场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身实力的考较运用,身处战场之高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强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身为皇子,战场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强,而是处处以北洛国家大利为根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切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入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日,风司冥十六岁的生日,和十四、十五岁生日一样,是在战场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日的情景:擎云宫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日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日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强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强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渴求着并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父母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性多疑的孩子习惯性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衣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疲劳不会使身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身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身边熟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色。蓝草的生命力极强,在西云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入染锅,倒入碱水,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入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色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色染得人身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衣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色柔和的青色,才晾干了好做裁制衣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大陆最普通、最贫贱的颜色,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色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色彩,青色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衣太傅,那一身在擎云宫里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浅淡青色,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熟悉的、属于青衣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身子索性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身体让风司冥在自己胸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干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欢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足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大陆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强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日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根基的传统强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并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内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性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勃勃,时时存着侵吞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入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高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熟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高下,无论对于大陆上哪个国家而言,结果都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和自身国家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性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大陆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国家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乱,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官员,给予足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高,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征服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衣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身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身子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强大的王者,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身子一点点抽离。
没有约束他强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看到从冥王军帐掀帘而出的青色身影,轩辕皓不由浮起一脸苦笑。
“青梵。”
见他不情不愿却快速迎上来的脚步,青梵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轩辕,我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会,大军回师之后皇上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我了。”急赶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无奈地苦笑着,“你是所行诸事皆有计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个奉旨出征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高泰生到军前已经两天,到处寻找求见你的时间倒比处理安塔密斯城务以及两军阵前和谈事情的时候还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过他的底线。”
“不见高泰生,就是不想从他手里接下回京的明旨。”随意倚在一顶军帐的梁柱上,青梵交叠起双肘,语声低沉地说道。“他是看准了高泰生的脾气眼光才让他来宣旨,换了别人早就专心处理手下一堆军政要务去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力回避?”轩辕皓也抱起双肘,一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你放心不下什么?或者说,你放心不下谁?”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苦笑摇头。“轩辕,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眼里便是这么简单。接手三司督察之职,就意味着皇子之争再不能插手半分。虽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从你在藏书殿为所有皇子授课、同皇帝陛下共同决定大比考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个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选择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强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里。青梵,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动摇?”
“轩辕,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你太聪明了。”左手负额,半晌,青梵才淡淡说道。
“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烦恼,傻子的快乐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闻言不觉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轩辕,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再给我半天时间。”
轩辕皓顿时皱起了眉,“半天时间?青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蝴蝶谷会战结束到现在的九天时间都没决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来思考?是你自己说过大事决策只在一瞬之间,踟躇犹豫从来不是你的个性——难道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多?”
青梵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绕过他径自走开。只是在经过轩辕皓的时候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决定的,所以,无论如何……知道我决定的时候不要后悔。”
看着夕阳金光下青衫远去的身影,轩辕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动嘴角。
柳青梵,从来都是柳青梵。纵然沉静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无比深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国之大计。机敏的头脑、深沉的心机、完美的手段,还有,和君雾臣相象到极点的性情与为人,对于从未放下青衣太傅这个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远驾驭着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点担忧。他是那种生来就应当属于宫廷、属于朝堂的人,所作所为就像有着天生的尺度准则,否则,胤轩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不会容许庇佑之人受到伤害,但是,他同样不会毫无选择地为人承担起必须面对的一切。
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丝毫不信任他决定判断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沉稳成熟远超了年龄的孩子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师徒之义,他和九皇子风司冥的师生之谊、兄弟之情,他和林间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从来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静淡漠,却有心有情。
有情,但绝不因情废公,绝不因情生蔽,只有这样,他才当得起堂堂帝师,才是那个为大陆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刻,给予一点小小的助力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是时间回到军帐,准备大军回师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两国便要同时撤军百里;后天这个时候,征战在外整整六个月的北洛大军就踏上凯旋的回京之路了。虽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对京都朝堂的风风雨雨,但是至少在大军回京和犒赏劳师的这一个半月里,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
毕竟,一旦离开战场,需要面对各地百姓和官员的军中最高首领,是九皇子风司冥而不是自己。至于回京路线的选定、沿途行军速度和整修的预计,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发出的大军回师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军情奏报,这些东西自然有相应的将官和军中文书予以专门处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担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这场战争下来的奖惩赏罚了。不过,有风司冥在,这些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看着远处缓缓西落的夕阳,轩辕皓脸上流露出了大战结束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喜悦微笑。
“柳、青、梵——”
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短短的信笺,轩辕皓一双狂怒的眸子几乎放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怒气,呈上短信的人脸上表情却是分毫不动。一张清朗俊秀却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残影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茵莎将军背着双手在军帐中快速地来回走动。
绕到第四个圈子,轩辕皓猛然止步,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这个突然现身在自己中军打帐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让你留下帮我处理军务?”
“不,少主的确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残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样子,处理沿途官府的各种事宜。”
轩辕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回到中央帅位上静静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也是他的影卫?”
“是,残影和月写影一样,都是少主的贴身影卫。”
平淡稳定的语气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说到柳青梵的时候才微微显出一丝波澜。轩辕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你擅长易容之术?”
“略通一二。”
柳残影话音未落,轩辕皓便感觉一股强烈的清冷气息向自己袭来,抬头一看,却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凛,竟是不由自主从帅位上站起。一步迈出,轩辕皓陡然惊觉,看向帐中静立的柳残影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戒备和信服。
垂下眼帘,同时也敛去了一身骇人的冷冽之气,重新抬起眼的时候柳残影已然回复到之前沉静无波的神态表情。“大帅可信了?”
易容之术,对于假扮风司冥的人来说,外貌上的相似其实非常次要。毕竟他常年带着面具,沿途州府官员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何况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见,普通地方官员又哪里敢抬头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声名赫赫的“冥王”那种威慑万马千军的冷冽而傲然气度,以及一身玄色战袍和清冷眼眸无形中施加给众人的压力,却是人们对于他最深刻而且切实的印象。柳残影能够自由释放出这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压力,要装扮成风司冥确实不会露出破绽。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褐色眸子里已是一片平静。“既然他已安排妥当,那么除了照着他的剧本演下去,我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少主说,轩辕大帅请勿要生气,他如此作为也是出于对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帅之处请多多原谅。回到京城承安之后,少主一定亲自登门赔罪道谢。”
轩辕皓一时只觉啼笑皆非,看着柳残影的目光也顿时少了两分压力,“有那样任性的少主,对影卫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虽然少主有时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证明,少主的决定是正确的。”
仍然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声调,轩辕皓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对这样忠心的下仆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顺手拿起案上一张地图,“你说,他们两个……现在会走到哪里?”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春,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日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日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大陆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逼近中央断云雪山地势高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大陆中央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入海,是西云大陆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内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高,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汇进江水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内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入山谷深涧难以行船,水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并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满满。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强挨过一夜。至于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稳、安全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开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入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日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阴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开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并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身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皮棉袄却用了紧身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身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压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身做肉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身领口镶着貂皮的淡绿色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黄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衣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衣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身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身先士卒。”绿衣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革开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身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衣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战场去杀鸡宰狗的高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鸡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再摇头。北回津离边境蝴蝶谷战场不远,战场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开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日离蝴蝶谷会战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性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强调;那绿衣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激于他,便说冥王并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根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交。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衣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并不严禁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性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交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禁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粗衣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十足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身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身份当着两个激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内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开那汉子的单刀,身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问的身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强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足足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身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禁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激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官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身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开高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舌之争虽然不见血,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开开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衣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乱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性妄为。柳太傅所强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国家根本,而要改变国家的根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动荡,所谓的侠客本身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足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衣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衣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兴趣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身为朝廷
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禁绝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大陆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乱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强禁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内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衣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压,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衣青年顿时高高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随心,岂知去意急
“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 数年苦心功历历
西云大陆共同的历史书册上,从主神西蒙伊斯创世造人,到众多神祗与人类往来、繁续子孙,再到诸神回归断云雪山由人类完全主导自身行动,这漫长的千万年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开头;而后的人类自身命运,史册丹青精描细写记载繁详,上下计时不过千年有余。而占据了半数以上文字的三大国鼎立格局下的列国风貌,其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
三国鼎立,可以称得上是西云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陆格局变动。
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
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
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
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
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
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
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
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
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
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
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
行装未解意徐徐
“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
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
“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
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
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
“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
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
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
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
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
“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
“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
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
“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
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
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
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
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
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
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
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想什么这么入神?”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
“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
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
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
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
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
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
“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
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
“什么?”
“司冥明白了。”
“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
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
“太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
“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
“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
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