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之舞【BL全文】背景:欧洲中世纪
撒旦之舞(一 毁灭)上撒旦之舞的费迪南德,红铜色长发的青年。E伯爵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小受形象,如果让他去 当攻,呃,尤其攻是金发修士那样的小受,偶觉得是一种浪费!横看竖看还是跟国王比较登对。因为金发修士没有扬风魅影中大主教的魅力。怎么看怎么乏味。也许是他一出场偶就对他印象不佳吧。
就算亚利可以放下一切追随费欧,费欧也放不下自己的仇恨和污秽。
现在最好了,死亡让他们永远互拥 这个。。也算是开放式结局的一种么。。。
"神有智慧和能力,他有谋略和知识。他拆毁的,就不能再建造,他捆住人,便不得开释......"
--《旧约
约伯记13:14》
1414年 意大利 波伦亚
这是一个很热的夏天,每一个能呼吸的生物都在烈日下颤抖,每一道阳光都可以把它们身体里的水变成汗液,顺着皮肤滴落下来。可是穷人如果要生存的话,只有别无选择地躬着身子在阳光下流更多的汗,或者让灼热的尘土随着马蹄和车轮一起扬起来,扑满全身,沾在湿淋淋的皮肤上。
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总会同时存在着极端痛苦与极端舒适的这两种状况,就好象是因为他创造了地狱和天堂,而不得不同时将之放在人世间,以作为对各自已在死后有所归属的人分别做一个补偿。
在远离亚德里亚海的城邦,尽管没有那些带着咸味儿的风来帮助降温,但富裕的居民们还是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获得极其舒适的享受。只要避开闷热的城市到郊外的别墅和农庄里过几个月,就可以迎接凉爽的秋季了。在那些高高的大房子里,贵妇人一边纺织,一边看孩子,侍女为她们扇着扇子,新鲜的水果放在桌子上,陶罐里是清凉的泉水,暑热永远不会来打扰她们的安宁。
但费迪南德
裴波利很讨厌这样的日子。
当他第五次看到哥哥骑马跃过院子里的草垛时,终于忍不住跑到母亲面前要求:"我要出去,妈妈,我要骑马!"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五官像极了面前的妇人,红铜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在白皙的脸蛋儿旁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明亮又灵活,微微翘起的鼻子让他显得有些高傲,但红润的小嘴却让整张脸变得可爱了。
戴着白色头巾的贵妇人抬头望着儿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不行,亲爱的。"她放下手里的刺绣,"外面太热,我可不想让你生病。"
"我不会的,妈妈!科西斯都骑了好一会了。"
"他已经十五岁了,而你,我的孩子--"贵妇人摸了摸他的头,"--你才十三岁,只能碰到马肚子呢。"
"我可以骑爱斯洛。"男孩儿并没有放弃,他知道父亲送他的小牝马就呆在马厩里。
"不行,宝贝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男孩儿撇了撇嘴,有些难过地看着窗外骑得正欢的同胞兄弟。他转过头,无限遗憾地耸耸肩:"那好吧......呃,我能去书房看书吗?"
"哦,这主意倒不错。"贵夫人画了个十字,"感谢主你还能找到别的乐趣,我希望你多读点福音书,这对你有好处。"
"又是上帝的故事么?"
"还有圣徒们,宝贝儿。"
男孩儿努力不让自己显出无趣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读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故事。"
"因为这些故事都说明:你必须相信上帝才能得到他的保护和眷顾。你得相信他,宝贝儿,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才可能从上帝那里获取力量,你需要更加坚定这一点。"贵夫人用虔诚的口气结束了这场谈话,"居拉度太太,请您带小少爷去书房。"
"是,夫人。"一个坐在纺车旁的中年侍女站起来,温顺地向女主人屈膝行礼,然后对男孩子笑道:"请跟我来吧,费迪南德少爷。"
男孩儿踮起脚吻了吻母亲的面颊,从宽敞的房间走出去。
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与阴影交错着延伸到尽头,周围除了蝉鸣就是木底鞋的嗒嗒声。居拉度太太优雅地走着,似乎对小少爷选择一种文静的休闲方式很满意。
"您是个聪明人,费迪南德少爷,骑马会让您感到很热,而且出一身的汗。"她劝慰到,"过三十分钟您的拉丁文老师就会来,他不会愿意看到您那个样子的。"
男孩儿朝前面的背影皱了皱鼻子;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走到楼梯那儿的时候悄悄溜掉;拐个弯就能从侧门到马房里去,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已经能看到书房的大门,费迪南德偷偷扫了一眼楼梯,刚要做小动作,侍女却突然停了下来。男孩儿吓了一跳--这样都能被发现,难道居拉度太太有他不知道的能力吗?
"费迪南德少爷。"长着圆脸的侍女转过身来。
"啊......什么?"男孩儿眨了眨眼睛,有些惊慌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爷好象在里面,而且有客人。"
费迪南德伸长了脖子看那虚掩的门,从门缝里是听得见父亲的声音。
好象找到了新的乐趣,男孩儿不顾侍女的阻拦灵活地蹿到门边,把红铜色的头颅凑过去:
说话的果然是父亲,还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叔叔,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父亲用他戴着大宝石戒指的粗短手指使劲敲着桃花心木书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说那不勒斯人已经过了利米诺(注1)?"
"是的,先生。"红衣服的叔叔很焦急地点点头,"他们是沿路抢过来的,把所有的黄金、珠宝、瓷器和丝绸都倒进口袋,然后拿走粮食,杀掉抵抗者,烧了他们的房子......先生,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入侵的可是教皇国啊,这里是天主的领地,难道他们没有一点畏惧吗?"
"拉迪斯拉斯(注2)是个疯子,他才不在乎呢!他只想要整个意大利!"
"教皇陛下的军队呢?这里是他的领土,他应该保护我们!"
"连佛罗伦萨都难以和他抗衡,教皇陛下现在只能守住罗马!"
"我的上帝!他们的速度有多快?"
"恐怕赶到波伦亚就是三天内的事情了!"
......
他们说的话太奇怪了,完全听不懂!费迪南德有些不耐烦地甩甩头:看样子现在是不能进去了,难道他真的又得回到那间沉闷的屋子里吗?
就在可爱的男孩儿为此沮丧时,父亲却意外地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儿子:"费欧,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主人把孩子拉了进去,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偷听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先生,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对不起,爸爸。"费迪南德低下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女,然后用最惭愧的声音说,"我不想这样......可我得告诉您,今天天气不错,我或许能骑爱斯洛......"
"哦,可以,当然可以。"裴波利先生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现在我得和普乔格先生谈点重要的事。"
"谢谢。"男孩儿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风一般地冲下了楼,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侍女已经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小花招上。居拉度太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提起裙摆飞快地向女主人的房间跑去......
闷热的下午很快便过去了,当晚祷的钟声从远处的教堂飘过来时,刚刚洗过澡的费迪南德
裴波利和全家人一起跪在私人礼拜堂里,夕阳的灿烂光线穿过彩绘的长窗,把大理石雕刻的十字架与耶酥弄得五颜六色。淡黄色的蜡烛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火苗如同妖精一样地跳跃着,尽管没有风,但它们还是那么不安分,就好象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有生命的物体。
今天的气氛有些奇怪!有着美丽发色的小男孩儿偷偷睁开左眼瞟了瞟周围--
没想到他中午的行为竟然没有受到惩罚,母亲光忙着祈祷去了;父亲老是用手巾揩着额头的汗水;周围的侍女和男仆都默不作声,连科西斯都板着脸!
费迪南德看着旁边的哥哥:他像父亲,有淡黄色的头发和平凡的五官,鼻梁上长着很多雀斑,但他很爱笑,而且能教自己用弓箭射田鼠和狐狸。可现在这个总是乐呵呵的少年却皱起了眉头,紧紧握着的双手显示着他多么用心地在祈祷。
费迪南德终于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
"嘘,安静--"科西斯并没有理会弟弟的招呼,他还是垂着头闭着眼睛。
费迪南德只好把目光移向那高高在上的十字架:耶酥也闭着眼睛,低垂着头,默默接受着人们的祷告,但他紧闭着双眼,却又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意看。
那一定很疼!
男孩儿盯着基督的双手;上次小刀割破了食指他都疼得哇哇叫,被钉上十字架应该更难受。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却能庇佑大家呢?为什么这些人会向一个被钉死的人乞求平安和幸福呢?要知道,他连伸手做一个拥抱的动作都办不到。费迪南德很想问母亲,可是他知道母亲会责备他老是想些奇怪的事情而对上帝不敬。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祈祷天上的父最好是快快地让这场晚祷结束:"这样我明天一定为您多唱一首赞美歌。阿门......"
在费迪南德
裴波利的生活中,这些或许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
父母在晚餐后的窃窃私语他并没听见,当然也不会和科西斯一样关心"那不勒斯人",他早早地就爬上了床,听着居拉度太太给他念些古老的儿歌和故事,只不过今晚她的朗读让他很不满意,老是断断续续的,过了很久这位小少爷才在抱怨中慢慢沉睡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i] 本帖最后由 高西 于 2008-7-30 16:46 编辑 [/i]] 撒旦之舞(一 毁灭)下
"哐啷!"
门被砸开巨响惊醒了美梦里的小男孩儿,费迪南德揉着眼睛坐起来,就看到满脸惊恐的母亲。
"快,费欧!" 母亲披散着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只胡乱穿上了外套,"快跟我来,咱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怎么了--"男孩儿迷迷糊糊地扭过头,窗外好象有火光。
"是那不勒斯人!他们来了!"母亲抱起他,急匆匆朝楼下跑去。
孩子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周围乱糟糟的情形,所有的人都提着东西在逃命,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晃动,杂乱的脚步让他心慌。他抱紧了母亲的脖子,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家里最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央,父亲和科西斯把首饰匣子和一些皮箱往里扔,居拉度太太在旁边帮忙,仆人们都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跑!
父亲看见他,大声叫道:"好了,快上车,咱们得马上走!"
庄园外边的火光更亮了,有人在叫喊,费迪南德听到了一种杂乱又沉闷的声音正慢慢朝这边侵袭过来,仿佛是巨人在无节奏地敲打大鼓。他把脸藏在母亲的肩头,瞪着大门。接着又渐渐有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就在母亲抱起他坐进马车的那一瞬间,坚实的木门被人撞开了,四个全身都是盔甲的士兵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他没有见过的衣服,手里握着长矛和剑。仆人们尖叫着像老鼠一样朝阴暗的地方蹿去。
"闭嘴!"闯入者气势汹汹地大吼,其中一个顺手用长矛刺死了离他最近的男仆。
母亲用力按住了费迪南德的头,尽量把身子蜷缩在车里。男孩儿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急促的鼓点儿,喉咙里痛得要命。母亲一遍遍地念着上帝的名字,不停地发抖。
一个士兵转过来看着这辆豪华的马车,把沾着血迹的头盔推上去,露出一双贪婪的眼睛。"喂!"他用怪异的口音问道,"那个老头子,你想干什么?逃走?"
父亲的脸在火光下变得惨白,他那拿惯了鹅毛笔的手无法遏止地开始颤抖。
"带着钱想跑,是吗?"士兵跳下马,狰狞地笑起来,"哦,那可不行,那些钱现在是属于我们的了!你不能拿走它们!"
他走过来一把推开父亲,踏在马车的门上,把里面的东西全搬了出来。父亲拉住想要冲过去的科西斯,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徒劳地安抚他的愤怒。
费迪南德紧紧攥住母亲的衣服,看着那人粗壮的双手不停地进进出出。当他把最后一袋金币提出去时,充满血丝的眼睛终于转向自己这边,那恶意的目光让他全身发毛。
"嘿!"士兵转过头朝他的同伴们叫了起来,"看看里面还藏着什么,一个大美人啊!"
马车外响起了兴奋的回应,费迪南德听到了父亲在喊叫:"不,求求你们,别......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这话被一阵拳头和金属击在身体上的响声打断了,科西斯吼了起来,接着是几声喀的轻响。
费迪南德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似乎有人捏住了他的心脏,他终于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
几双粗鲁的大手伸进来,母亲尖叫着被他们抓住头发拖了出去。他死死地抱着母亲的脖子,用牙齿咬住她的衣服。
"还有个小东西!"有人在他头顶大笑着,他觉得脖子被人掐住,忍不住叫了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让他猛地朝后面飞出去,咚地一声撞在车轮上,眼前一片漆黑。
"费欧!"母亲凄厉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趴在地上,感到后脑和手臂火辣辣地疼。有些湿湿的东西糊住了左眼,他挣扎着撑起头,努力看清面前的一切:
父亲和科西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的脑袋上有几个被砸得凹下去的洞,鲜血泊泊地流得满脸都是;居拉度太太伏在一旁没有动静,仆人们都跑光了......而母亲,她被那些士兵按在身下,费迪南德只听见她不断地叫着:
"上帝啊,上帝啊......放开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在陷入黑暗前,男孩在心底嘶吼着:
上帝救不了我们,妈妈,他救不了!
......
地狱般的喧闹在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慢慢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沉寂。
费迪南德几乎感觉不到头上的伤和手臂折断的痛,他的脑袋昏沉沉的,但他知道在几步远的地方躺着父亲和兄弟的尸体,衣冠不整的母亲在另一边,她被割开了喉咙,血液浸湿了身下的泥土。他的家正在熊熊燃烧,橙红色的烈焰几乎烤干了身体里的水,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当火势渐渐变小的时候,东方的天空透露出些微光亮,朝霞如同血一般鲜红,焦臭味和血腥味混合在晨风中,直灌进鼻子里。
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原本倒在地上的居拉度太太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了,红肿的额头上有些伤口--她只是被强盗们打晕过去了。
这个忠实的侍女看到自己主人的尸体时几乎休克了,她支撑着发软的双腿爬了过来,把唯一的幸存者抱进怀里:"费迪南德少爷......哦,感谢上帝......您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而男孩儿把嘴唇咬出了血--为什么要感谢他!他没有保护我!没有保护大家!
侍女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迅速擦干眼泪,把这个受伤的小主人抱起来:"走吧,少爷,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那不勒斯人还在附近,我们得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小心看了看周围,跌跌撞撞地朝后面跑去。
费迪南德扭过头,从居拉度太太的臂弯里他可以看到身后那片燃烧的家园,还有父母和兄长冰冷的尸体,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颠簸摇晃,离他越来越远,他的头开始眩晕,所有的事物都在坍塌。当跨出后门的那一瞬间,低矮的围墙遮蔽了所有的东西,他闭上眼睛,希望一切都只是场噩梦。
那不勒斯人占领波伦亚的时间并不长,虽然他们抢走了一切值钱的东西,并且信心勃勃地要继续向热那
亚进发,可是就在他们同佛罗伦萨交战的时候,国内传来了拉迪斯拉斯重病的消息,于是那些如豺狼一般的军队撤退了,从他们好不容易占领的一些城邦慢慢地离开,留下一片焦土。
善良的居拉度太太把裴波利家唯一的幸存者救回来,收留在自己的家中,就是那座波伦亚城内的小房子。因为贫穷和寒酸,没有一个那不勒斯士兵会注意它,它的遭遇也远远强过了金碧辉煌的贵族宅邸。
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一个老实的马贩子--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受伤的费迪南德。他头上和手臂上的绷带还没有拆,伤处已经在慢慢痊愈。不过让这对善良的夫妇担心的是,这个漂亮的男孩儿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失去了光泽,白皙秀丽的脸蛋儿也在消瘦,最明显的就是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完全是一副茫然和呆滞的神色,找不到一点从前机灵的光彩。当然他们把这样的变化归结于他头部受的伤,还有糟糕的心理刺激。
在商量了无数次以后,夫妇俩觉得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为这个孤儿找一个合适的监护人。如果能尽量让他返回原来的生活轨道,也许会渐渐消除他的伤痛,而这个任务对他们来说显然是困难的。居拉度太太认为只有去找费迪南德少爷的教父,在拉文那圣玛利亚教堂的卡贝斯主教,他也是老爷生前的好朋友,现在唯一能帮助他们的人。
于是夫妇俩架着马车带这可怜的孩子上路了。
从波伦亚到拉文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在他们三人抵达圣玛利亚教堂时,天早就黑了,而且下起了大雨。
教堂高高的尖顶隐藏在黑云密布的夜空中,周围很静,只能听见雨点儿打在树叶和地上的啪啪声。这属于上帝的建筑在黑暗中更加威严,具有一种让人恐惧的力量,似乎让任何一个站在大门外的人都只能选择低下头,臣服于那无形的神。
夫妇俩战战兢兢地把马车停在院子里,一个教士举着烛台把他们领进了二楼的房间。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堆满了厚厚的羊皮卷,散发着霉味儿,墙上装饰着关于天堂的壁画,正中是慈悲的圣母像。巨大的牛油蜡烛把中央这块地方照得很明亮。瘦小的卡贝斯主教从巨大的书桌后面走出来接待了他们,他穿着浓重如夜色一般的僧袍,佝偻着衰老的身子,胸前挂着明晃晃的十字架。
居拉度夫妇牵着费迪南德虔诚地划了十字,吻主教手上的戒指。干枯的老人摸摸男孩儿的头发,然后坐了下来,让夫妇俩说明了来意。听完了那段悲惨的叙述之后,这个神职者忍不住露出了无限怜悯的表情。
"我明白了,真是个不幸的孩子。"主教浑浊的眼珠转到一直垂着头的男孩儿身上,用平板的口气问到,"这么说裴波利家族已经没有人了,是吗?"
"是的,大人。"居拉度太太擦着眼泪,"老爷本来就是独子,所以费迪南德少爷现在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那不勒斯人抢走了老爷的钱,可是土地还在,那些土地足够供养少爷一辈子,您知道,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总得靠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啊。"
"上帝是仁慈的。"主教慢吞吞地说,"他既然让这孩子活下来,当然就能让他得到他应得的东西......不过......"他又专注地看了看那个蜷缩在椅子上的小孩儿,"他好象有些不舒服......"
"哦,大人!"居拉度先生叫了起来,"请原谅费迪南德少爷吧,他脑袋受了伤,而且又被吓着了!哪个孩子能忍受自己的亲人在眼前被杀害呢?"
主教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子仔细观察男孩儿的眼睛,最终也没从那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任何理性存在的证据。这孩子僵硬地做坐着,对面前的一切事情好象都没有了反应。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
"你们是善良的人,"主教对夫妇俩说道,"上帝会赐福给你们的。我一定会好好安排这可怜的孩子......现在你们先去休息一下吧。"
主教吩咐一个教士进来带居拉度太太和她的丈夫去客房,夫妇俩感激地吻了他手上的戒指,出去了。
木门喀嚓一声关上,从门缝里窜进来的风把蜡烛的火苗吹得晃了几下。
主教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呆坐在原处的费迪南德,过了好一阵,他走上去,突然啪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男孩儿一下子跌在地板上,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倒在那儿,维持着摔下来的姿势。主教发出乌鸦一样磔磔的怪笑声,走到装饰着壁画的墙边,打开了一个暗门。
从黑幽幽的暗门里走出一个穿着教士服装的中年男人,他恭敬地向主教行了个礼,望向地上的男孩儿。
"大人,您叫我?"
"你都听到了吧,费隆。看,这个小东西真的已经傻了!"主教得意地笑了笑,"从开始我就觉得他有点怪,现在看来真的是不顶用了。"
"是的,大人,不过......"教士点点头,"......您认为刚才那对夫妇说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人用一种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尖利语气说道,"裴波利家的庄园被焚毁的事情我已经听说,那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就是他们家的三个主子和一个仆人,但是没有这小家伙的。"
"但他一定是裴波利的小儿子吗?万一那两个人只是来骗您......"
"不,不。"老人用布满皱纹的手抬起男孩儿的头,"看看,他多像他那位漂亮的母亲,还有这一头红铜色的头发,这样稀罕的发色可很难找呢。他父亲曾经为了讨好教会而重金邀请我参加过他的洗礼,我怎么可能忘了这个教子呢?"
教士的脸上显出谄媚的笑容:"那就好,大人。这可是上帝赐予您的良机呢!裴波利家族掌握着波伦亚大部分的土地,如果您能拿到,那么--"
"不,不,费隆,你想得太简单了。"主教弯起了嘴角,"从尼古拉三世和布尼法斯八世陛下开始(注3:)罗马对波伦亚就毫无控制的力量,因为那个时候的裴波利家族太强大了,他们完全不把教会放在眼里。可后来上帝给了他们惩罚,他们曾经几代都只有一个男丁,而现在甚至到了只剩一根独苗的地步。如果这个小东西不在了,那么波伦亚的土地就可以全部收归教会了,这会让罗马教廷那些草包非常高兴。如果由我单独把这些土地上缴给教皇陛下,他甚至会愿意用一个红衣主教的职位来交换。这比当一个无趣的监护人要有意思得多;况且远离拉文那的土地拿到手上也很难管理啊。"
教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主教大人的考虑果然要高明得多,那么......"他黄色的浓眉又皱了起来,"送他来的人怎么办呢?"
卡贝斯主教走到窗边,一道闪电划破黑色的天幕,照得他木乃伊似的脸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沉闷的雷声从远传来。
"听啊,费隆,多大的雨。这么坏的天气,谁也不能保证马车在山路上不出些意外吧......"
教士愣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地附和道:"是的是的,大人。谁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工作呢,不过我想看守地窖的唐克莱乐意赚几个金币的,他一直希望能为上帝的仆人多多服务。那么这个孩子......"
两道冰冷的目光同时落在费迪南德的身上,主教走过来蹲下,轻轻抚摸着那瓷器一样光滑白皙的面颊:"主是怜悯他的,这个样子才可能保住了他的性命啊。费隆,把他送到安科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去,那位院长对他这样的小男孩儿会很照顾的......"
当磔磔的笑声又在宽敞的书房回荡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墙上的圣母,似乎闪动了一下,然后重新变得毫无生气了。
注1:即今天的里米尼。
注2:那不勒斯国王
注3:十四世纪初的教皇 撒旦之舞(二 温床)上
"耶和华啊,我呼求你,你不应允,要到几时呢?我因强暴哀求你,你还不拯救。你为何使我看见罪孽?你为何看着奸恶而不理呢?"
--《圣经
哈巴谷书1:2》
1416年 意大利 安科那
鲁瓦托斯修道院建造在靠海的一块高地上,在最上面的窗户里可以俯瞰整个海平面。修道院周围都有高墙,主楼是雄伟的八边形建筑,远远看去像一个四边形,这是象征了天堂一般坚不可摧、至善至美的形式。主楼各个面上的三排窗户代表着崇高的三位一体。比主楼稍矮一些的房子是图书馆、饭堂和修士们的住处,它们围绕着主楼,每个角上都矗立着一个七角塔,从外面可以看到五个角。这些数字无不显示建筑师们有着多么虔诚的心灵,他们把对上帝的敬畏完全融入了这一组数字当中:四,是福音书的数目;五,指世界分为五界;七,是圣灵的才能数。
一踏进这个庄严的修道院,恐怕没有人不会从心底感到圣洁吧?
晨祷钟声响起的时候,二十七个身穿深色长袍的修士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礼拜堂,他们跪在十字架前,低垂着头,默默地做完了例行祷告。然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来到主圣坛的旁边。他四十多岁,长着一双如同兽类般的黄色眼睛,肥厚的下颌、泛红的脸颊和宽阔的大手无不显出主人充沛的精力。他身上那质地明显不同的黑色长袍也让人能一眼看出他在修道院中的地位。
"我亲爱的兄弟们,"他开口了,浑厚的声音在石壁之间撞击着,"感谢主的仁慈,他总是孜孜不倦地引导我们抛弃罪恶,抗拒魔鬼的诱惑,我们在这里看不到世界的污秽,只需安静下来便可以聆听上帝冥冥中的教诲,他把平和赐予了我们,于是我们在这里得到了远远超越世俗的快乐。今天他又把一位虔诚的青年送到了我们身边,以后他要和我们一起侍奉全能的主,赞美主的荣光。亚里桑德罗,请站起来。"
一个跪在最后面的男人走到主圣坛下划了个十字,吻了吻院长的手,然后转头看着大家。
他有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大约还不到二十岁,留着短短的金发,皮肤白皙,端正而俊秀的五官透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高贵气质,一双如同天空般湛蓝的眼睛毫无杂质,仿佛是天使才拥有的。他用优雅的声音赞美了主,然后向其他的修士们问好,那一张张从来都缺少表情的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愉悦的神色。
"我是来自佛罗伦萨的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齐,我将在这里学习五年,然后成为传教士,把终生奉献给主。请各位兄弟指引我、帮助我,让我在主的感召下不断地靠近真理。"
在按惯例进行了简短的致辞以后,他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修士们依旧很安静,没有像世俗的人一样报以任何热烈的回应,他们在院长宣布可以离开后都划了十字站起来,然后依次轻轻地拥抱了这个年轻人,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帕尼诺,"院长从侧门里叫出一个少年,"你带亚里桑德罗修士去他的房间,安顿好以后再到我的书房来。"
"是,神父。"少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高大的院长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又笑着拍拍年轻修士的肩膀,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礼拜堂中安静下来,金发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少年:他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一头漂亮的红铜色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皮肤如同白瓷一样,面孔秀丽,甚至有点像女孩子,青涩柔韧的身体套着粗糙的麻布短袍,看起来不是一个修士,倒像骑士的侍童。
少年琥珀色的大眼睛没有在年轻修士的身上停驻,却快步走到门边,利索地提起了那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木箱子:
"走吧,先生,我带您去您的房间。"
"啊,"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孩子力气居然挺大的,"谢谢,箱子还是我来提吧。"
"您不用跟我客气,"这个少年笑眯眯地转头说道,"一点也不用,因为这是我该做的。"
"是......是这样吗?"亚里桑德罗有些不安,"你是这里的仆人?"
少年摇摇头:"修道院里怎么会有仆人?修士们不需要仆人,他们什么都能做,他们缺少的不是仆人。"
亚里桑德罗的脸有些泛红,他猜想或许是自己弄错了,可是少年回答的语气也那么奇怪,好象带着些微的挑衅。也许他是在生气吧--亚里桑德罗开始不安了。
但还不到一分钟,走在前面的少年又神色如常地回过头:"哦,我得自我介绍一下,先生:我叫帕尼诺,是寄居在这里的,因为我是个孤儿,又生了场病,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总得干点什么来回报这些慈悲的修士才行啊。"他又笑了起来,亚里桑德罗发现他的眉毛和嘴角都在往上挑,仿佛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妩媚。
几乎是出于本能上的反感,年轻的修士微微皱了皱眉。
少年提着木箱子带他穿过栽种着松树的中庭,然后来到了修士们住的二层小楼,最后打开靠着南边的一个门。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正中没有经过打磨的墙面上钉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
旁边是张小床,床头有个小柜子,还有一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最显眼的就是黑色封皮的《圣经》。
"好了,"帕尼诺把木箱子放在角落里,"您是要现在整理一下还是等午饭后再动手?"
"啊,还是先去见院长吧。"亚里桑德罗觉得不能让那位威严的长者久等。
少年拍了拍灰仆仆的衣服,灵活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的人,年轻的修士觉得他的目光很狡黠,似乎还有些冰冷,如同自己晚上偶尔碰到的野猫。
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感到不舒服,把身子稍稍朝门边侧了一下。少年微微一笑,擦过他的身边,快步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鲁瓦托斯修道院的院长安特维普神父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在来到这里以前亚里桑德罗就知道他多么虔诚,他痛恨异端到了残酷的程度。传说他曾经在宗教裁判所里担任过顾问,对那些亵渎了上帝的人从来都毫不留情。但同时对上帝的热爱也让他成了出名的神学家,他对圣灵的论述让人拜服,这也是亚里桑德罗会来这个偏僻的修道院学习的原因。
帕尼诺带着他走进院长的书房,这个房间在图书馆的二楼靠北,里面的陈设同样简单,除了年代久远的桌子和椅子,就是那些垒到了屋顶的书籍,在靠东边的墙上有一个精美的木漆十字架,擦拭得很干净,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
亚里桑德罗在书桌前坐下来,看到院长的面前只有一杯清水:他是一个忠诚的本尼迪克特教派成员,一贯都很简朴。帕尼诺站到了书桌旁,变得像只温驯的小兔子。
"愿主赐福给你,亲爱的孩子。"院长和蔼地对年轻的修士说到,"能从富裕的家庭中走出来侍奉上帝,你的决定是值得赞颂的。"(注1)
修士有些羞涩的嗫喏着,他似乎还没习惯这样的赞誉:"这......这只是我的志向......"
院长笑了笑:"那么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图书馆的工作,对吗?那里有很多书值得你看一看,都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智慧。我相信你能从那里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当然了,你也得负责保管好它们,把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修补那些破损的地方,让真理能继续传达给更多的人。"
"是的,我当然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修士高兴地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干点别的,上帝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锻炼自己的,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会尽全力做好。"
"那么照顾马匹的工作也交给你吧,我想你能胜任。"
"好的,我可以。"他诚恳的样子带着一种小孩儿得到糖果似的欢乐,年轻的脸上也涌出了红晕。帕尼看着他,忍不住又牵起了嘴角,若有似无地在鼻子里哼了哼,引来亚里桑德罗意外的一瞥。
院长很快就结束了这场谈话,他告诉修士可以马上开始工作了,金发年轻人愉快地告辞离去,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已经忘记了应该由帕尼诺继续给他带路的。
搭下金属的锁,有一声卡嚓的轻响。
身材高大的院长从门边转过身,看着那头的帕尼诺。阳光从窗口照在他红铜色的长发上,又让白皙的面颊变得无比红润。一种灼热的东西从安特维普神父的胸腔弥漫到全身,他眼珠的颜色变深了,一步一步地朝少年走过去。
"你在做什么?"低沉的声音里饱含着怒气,大手一下子扼住了男孩儿纤细的脖子,"别以为我没有看见你的小动作,你又想勾引他,对不对?"
美丽的脸蛋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帕尼诺又畏惧又惊恐地回答:"......没有,神父......"
"你有!"这个男人狠狠地抓着美丽的头发扳过他的脸,"看看,这双眼睛,这个鼻子,这张嘴......你确实有诱惑别人的能力!"
"对不起......"少年难过地呻吟着,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这条地狱的蛇,你会让人犯罪!别露出这副表情,你这个魔鬼!你是故意做出无辜的样子吧?都是你!都是你......"院长的呼吸几乎烫伤了少年的皮肤,大手在皮肤上留下了红红的印子。
"你会让我堕入地狱,你的使命就是这个!对不对?"他一巴掌打在帕尼诺的脸上,少年的头碰到地板,额角上留下一片淤青。院长撑着桌子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转头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他俯趴着,身体扭曲,腰部弯出迷人的曲线。院长拉开书桌的抽屉隔层,里面有一条乌黑发亮的皮鞭,像毒蛇一样盘踞成圆圈。
"我知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撒旦的使者,你是上帝给我的考验......"他有力的双手缓缓地拿出皮鞭,抖落,"我要抗拒你的引诱,我知道该怎么样做......你这个妖精......脱掉你的衣服......"
少年爬了起来跪在地上,慢慢脱掉麻布衣服,洁白的身体渐渐赤裸,光滑的皮肤上赫然布满了伤痕,新的旧的层层叠叠。
"啪!"
第一下准确地落在他背上,红色的鞭痕很快就肿得如小拇指粗细,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很快,细小的血珠儿飞溅出来。
帕尼诺跪在地上,牙齿咬得紧紧的,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男人的脸上带着怎样疯狂的表情,那扭曲痉挛的肌肉看起来一定像个鬼!
他使劲咬着牙齿,如同过去两年一样忍受着相同的疼痛。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可以扛过来了,不会像第一个晚上一样昏死过去。他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是以往费迪南德
裴波利永远做不到的事情--那个小男孩儿,他在最痛苦的时候选择沉默,就好象是一只闭合的蚌,拒绝接收外界的一切。因为他给了自己和上帝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次把全然的信任交给他。他放弃一切地祈祷:希望得到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接下来他却看着财产被谋夺、恩人被杀害而根本无法反抗。那一刻他甚至连身体都不听使唤,他知道那是绝望让他挣脱不了束缚自己的肉体,那一刻是灵魂的死亡!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于是他消灭了费迪南德!
在大病之后,他重新成为了另一个人,成为了帕尼诺!为了活下去他选择"遗忘"!没有人会让他在保有记忆的情况下活着,他懂得怎么才能生存!
而且,在这个可怕的神父撕裂他的身体时他彻底地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得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他要拿回父母的财产,他要报复凶手,他要惩罚侮辱自己的人!哪怕为此下地狱!
哦,他不在乎下地狱,因为他已经深在其中了!
......
鞭子挥动时发出飕飕的声音,帕尼诺听到了身后那个人的喘息:"上帝啊......上帝......"
是的,上帝!
少年的原本红润的嘴唇已经咬破了,可他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墙上那白色的十字架,琥珀色的眼睛变得通红--
他知道上帝在看!他一定在看!他在看着这一切!这是在他的允许下发生的罪恶,他就这样漠然地注视着人间的苦难!
他不会原谅他......
这残忍的折磨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最后一鞭下来时纤细的少年终于无法支撑地朝前一扑,倒了下去。院长喘着粗气扔下了鞭子,刚才的发泄让他浑身出汗,他靠着书桌,看着面前这具布满了鞭痕和血迹的身体,体内的灼热没有减退反而更升高了。
他狠狠踢了少年一脚: "给我跪好,张开你的腿......" 撒旦之舞(二 温床)下
亚里桑德罗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每天有规律地按照钟声起床,做了晨祷之后去自己的岗位工作,把那些古老的图书和羊皮卷细细地阅读一遍,整理好,然后照顾驯良的马匹,在晚祷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安静地写写东西。修士们都很谦和,沉默寡言,总是认真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这里的日常生活简单得近乎粗糙,比起他在佛罗伦萨的家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可是这对满怀着献身热情的年轻修士来说更加称心如意。
不过这和谐的环境中却有几丝不和谐的色彩,那是几乎艳丽的红铜色,还有散发着诱人光泽的琥珀色。
这个叫帕尼诺的少年总是呆在修道院的各个角落里,他什么事都在做,但却很明确地孤立在修士们之外,亚里桑德罗发现他在祈祷的时候总是默默地跪在礼拜堂门口,在吃饭的时候也独自坐在最远的长凳上。可是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亚里桑德罗总感觉他的眼睛在注视着周围,就像一只警惕性极高的狼。还有,他很喜欢洗澡,虽然常常是偷偷溜到马房旁边,从井里打出冰冷的水冲洗,可是他坚持每天都这样做,从不间断,不管天气有多冷。这种行为很明显是瞒着所有人的,否则会受到院长的严厉惩罚。(注2:)亚里桑德罗几乎要怀疑他的心中是否受到过上帝的教化。
这种看法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后的下午......
那天午祷过后,亚里桑德罗照例拿着刷子朝马厩走去,路上遇到来自斯波雷特的安得罗乔修士,他看到金发青年的时候似乎有些慌张。
"日安,兄弟。"这个满脸雀斑的胖男人向他问了好,快步朝另一头走去。亚里桑德罗知道他的工作是打扫厨房,平时很少来这边。但他并没有多想,转过弯却看见了帕尼诺从马厩里出来。他低头整理衣服,漂亮的长发上沾着稻草。在看到一脸吃惊的亚里桑德罗之后,他露出了很自然的微笑。
"下午好,先生。"
"你好。"修士问到,"你怎么在这儿?"
"来帮您干活儿啊。"少年神态自若地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我告诉过您我寄居在这里是得有回报的。您需要我帮忙,不是吗?"
"啊,"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能够胜任这个工作,可是他不想粗暴地拒绝别人的好意,"那......谢谢你了......"
帕尼诺勾起了嘴角:"不客气。"
两个人把八匹健壮的马拉出来拴在外面,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很舒服。帕尼诺把草料和水分配好,亚里桑德罗刷马,他们偶尔还聊上两句。
"您觉得咱们图书馆里的书怎么样,先生?"少年仿佛对那个地方很有兴趣。
"很好啊,"亚里桑德罗没有什么隐瞒地告诉他,"那里的书很多,保存得也不错,我发现了很多值得一读的东西。"
"是吗?"帕尼诺的声音里似乎还有些羡慕,"我也想去看看,读读那些书。"
"你识字?"亚里桑德罗很惊讶。
"恩,我还会点拉丁文、法文和德文。我猜这是很早以前我还有父母的时候学的。"
年轻的修士停住了手,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少年:"对不起......"
"哦,没关系,我都记不得了。"帕尼诺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脑子里的回忆常常乱七八糟的,但是如果您愿意让我看那些书我会感觉好点儿。"
"完全可以,只要你别损坏它们。"亚里桑德罗很高兴这个年轻人有好学的劲头,少年对他的首肯开心地笑笑,又洒下了一些草料,拿起刷子走到一匹棕色的杜马跟前。
"您真是个好人......"他低声说,然后弯下腰刷马。亚里桑德罗发现他靠自己很近,因为太热而解开了衣服,每动一下就能从锁骨那里看到洁白的胸膛。一股少年特有的清新味道若有似无地钻进他的鼻子。
他忍不住抬起手,抓住了少年的肩。
"先生......"帕尼诺用清亮的嗓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软软地朝他靠过来......
"你没有十字架!"亚里桑德罗大声问到,"为什么没带十字架?"
帕尼诺的脸上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难道你没有吗?"年轻的修士指了指自己衣服外面的银质十字架,"我以为每个人都有。"他的眼睛看着少年光秃秃的胸前,上面似乎还有被虫子咬过的红色痕迹。
"啊......"帕尼诺突然狼狈地咳嗽了几声,"对,我没有,这里的十字架太多了,已经够了,我没有必要再挂一个。"
"不,不。"修士摇摇头,"那是悬挂在外边的,而胸口的这个应该是放在你心里的。"他取下自己的十字架,小心地给少年戴上:"来,这个给你。"
帕尼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他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金发仿佛被晕染出淡淡的光圈。这一瞬间红铜色头发的少年似乎愣住了,他毫不反对地让那双手把十字架挂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摸着那冰凉的金属没有说话。
"出门的时候哥哥多送了我一个,我还认为没有必要,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亚里桑德罗满意地看着自己送出的礼物。
"呃......谢谢。"说这话的时候帕尼诺把脸转了过去,开始卖力地刷马。
从此以后,亚里桑德罗的岗位上就常常有一个不固定的访客。每当到了图书馆里人最少的时候,有着美丽发色的少年就会像幽灵一样从不起眼的地方走进来。他在陈旧的书架中穿行着,找到自己想看的,然后安静地坐在地上开始阅读。亚里桑德罗慢慢地发现,其实帕尼诺很聪明,他学东西的劲头十足,许多知识他凭着书上的讲解能够体会到百分之九十,甚至在延伸和扩展方面能达到自己所想不到的地方。
当亚里桑德罗表示愿意再多教他识字的时候,他虽然开始并不相信,可还是渐渐地接受了。他先把图书馆中关于历史的书都读遍了,然后学习从前落下的语言课。在过了五个月后,这个只是寄养在修道院里的孩子已经可以毫无困难地朗读那些拉丁文赞美诗了。
"我还想学好法语和德语。"有一次他这么对年轻的修士说,"我想流利地说出它们,就像说我的母语。"
"为什么?"亚里桑德罗好奇地问。
"不为什么。我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吧......"他又补充道,"我是个世俗的人,没有办法当修士。"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闪烁的眼睛,微笑着问:"那你将来想干什么?如果去佛罗伦萨,我可以写信给我哥哥,他一定能给你介绍一份很好的工作。"
"不,谢谢。"帕尼诺摇摇头,"我想去那不勒斯,或者罗马。我听说这两个地方都挺不错。"
"是吗?不过那不勒斯有很多法国人的势力。"
"这和我无关。"少年干巴巴地说,"我干嘛去担心这个?对了--"他好象不想继续现在话题,"你可以教我骑马吗?"
"当然可以。"亚里桑德罗温和地顺着他的话转了弯,"你随时来找我都可以。"
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两人的声音淹没在层层的书架中。亚里桑德罗很高兴地认为,至少从某种角度来说,少年对于自己还是很亲近的,或许是年龄相近的原因,他对自己比对其他的修士要和善得多。亚里桑德罗也非常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帕尼诺已经是他在这个新环境里最亲近的人。他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年轻的修士不久就发现,在接下来的"骑马"课程上,一向好学的少年却经常"逃课",或者坚持不了多久。他的衣服常常因为很小的运动量就被汗水打湿,连漂亮的红铜色头发都一缕一缕地贴在脸蛋旁。可是从他经常来照顾马匹这点来看他绝不是因为害怕才这样的,难道是因为身体不好么?
亚里桑德罗隐隐约约充满了担心。
六月的时候安科那开始了炎热的夏季,虽然很干旱,但偶然还是有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从天而降。有一次菜园里的菜被一场特大暴雨毁掉了,安特维普神父不得不派了几个可靠的修士架着马车到镇上去买粮食。那段时间很多工作都偏离了正轨--当然了,每天的晨祷、午祷和晚祷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可是亚里桑德罗和帕利诺的"课程"中断了,当雷雨开始的时候他们都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亚里桑德罗偶尔会去看看马厩里的马,并且要担心图书馆的屋顶会不会漏雨。
那天晚上,闷热的空气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冲散了。当耀眼的闪电撕裂黑色的夜空时,亚里桑德罗被惊醒了。他看了看窗外的瓢泼大雨,犹豫片刻便穿上带兜帽的披风朝图书馆走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尽职的图书馆管理员点燃烛台检查了那些关好的窗户,又登上了二楼。所有的房间都关得紧紧的,好象没有什么异状。但是亚里桑德罗却看到院长的书房门口隐隐约约地透出了微弱的光线,动物似的哀鸣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一种强烈的不安从这个年轻人的心底升起。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把脸凑近门缝中。在下一刻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惊叫出来--
在那间简朴而圣洁的书房中,他看到了一个被压在地板上的人,他赤裸的身体到处都有渗血的伤口,压抑不住的呻吟不断地从口中溢出。在他身上耸动的男人则带着扭曲而疯狂的表情陷入了迷乱中,那粗重的呼吸和喃喃的诅咒都显出此刻他正在体会多大的快感。
在他们的身边甚至还站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面朝门口的正是他在马厩外撞见过的胖子安得罗乔。他们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露出了最可怕的淫欲。
亚里桑德罗也看到了那头美丽的红铜色头发,它们散落在地板上,盖住了主人的脸;而像野兽一样的施暴者,他已经无数次地看见他在主圣坛上那道貌岸然的样子。
一种比闪电和雷声更加猛烈的东西彻底地贯穿了修士的心脏,他捂住嘴,颤抖着转过身,靠墙滑落下来--
上帝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罪行?为什么?
这里是最神圣的地方啊!这里是您的领域!为什么会允许罪孽的存在?
亚里桑德罗紧紧攥住了披风里的十字架,那尖锐的金属把他的手掌刺出了血,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耳朵里传来了嗡嗡的鸣叫。痛苦的呻吟像游丝一样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想跳起来冲进去,推开神父、打倒他们,甚至杀了他们,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发软。他想起了那张俊美而狡黠的面孔,想起了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可怕的罪孽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仿佛僵硬了一般动弹不得,只剩下剧烈的心跳和夺眶而出的眼泪--
上帝,为什么您不赐给我勇气?
年轻的修士抱住了头,缩在黑暗中,他浑身颤抖,指甲掐着手臂。他从来没有如此痛苦和自我厌恶:
我的怯懦与卑劣,我的愚蠢和胆怯!
上帝啊,我不敢怨恨您!请给我惩罚吧,或者让我立刻死去!
......
注1:阿尔比齐家族是佛罗伦萨的豪门,曾和美帝奇家族争夺统治权。
注2:那个时候教会提倡"污身敬神",故意不注意个人卫生,表示蔑视肉体,敬畏上帝。 撒旦之舞(三 重生)上
"......我的使者必在你面前引路,只是到我追讨的日子,我必追讨他们的罪。"
--《旧约
出埃及记32:34》
1416年 意大利 安科那
在那一场可怕的暴雨之后,亚里桑德罗修士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年轻的身体发着高烧,白皙的皮肤
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如天空一样的蓝眼睛也变得浑浊不清。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呼出高热的气体,喃喃
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虚弱得像一个婴儿。
修道院院长安特维普神父让懂点医术的皮切诺修士给他熬了很多苦涩无比的草药,还放了血,想尽办法
挽救他年轻的生命。亚里桑德罗跟死神搏斗了三天才慢慢恢复了神智,可是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也给拖垮
了,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静养。
根据修士自己的说法,他是在察看马厩的时候跌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大家没有怀疑,因为在离马厩不
远的地方找到了那盏被摔碎的灯。院长在称赞了他的尽职之后,让他把自己手里的工作都放下,好好地
修养。
原本呼吸中都充满阳光的年轻人在大病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常常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如果
没有躺在床上休息,那就一定是跪在十字架前祈祷,他不再热衷于读书和劳动,对自己的工作也力不从
心。他很快地消瘦下去了,而且不停地咳嗽--那场高烧伤了他的肺,病根还没有完全拔掉。
酷热的夏天很快过去,当萧瑟的秋风吹起的时候,亚里桑德罗的身体好象更糟糕了,他甚至无法像从前
一样常常去图书馆打扫,照顾马匹的工作也交给了别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之外,鲁瓦托斯修道院的日子
还是一成不变地在继续,修士们严格地遵守着戒律,每天按时做祷告。没有人怀疑,这样的单调重复能
够持续到世界末日......
一天傍晚,海平面上最后那几丝暗红色的晚霞像被无形的手擦去一样,慢慢消失了,夜幕很快便再次降
临,修士们都照常去礼拜堂做晚祷,用他们那如同古老风琴一样沉闷的声音唱着圣诗。在黑糊糊的建筑
间,一个有着美丽发色的少年熟练地穿过中庭,端着水和面包踏进了修士们的宿舍,轻轻推开亚里桑德
罗房间的门。他红铜色的头发凌乱地扎在一起,双眼泛红,单薄粗糙的外套罩在柔软的身体上,显得有
些短小。
房间里的蜡烛在床头积起了厚厚的烛泪,年轻的修士跪在床前,交握着双手,金色的头颅低垂着。所有
的肃穆都在他突起的颈椎那里凝结成了一种灰暗的哀伤,就像失去羽毛的鸽子,微风都能让他瑟瑟发抖
。
他又在祷告;帕尼诺皱起了眉头--在他的印象里,亚里桑德罗的身影没有这么佝偻,虽然他是个虔诚的
基督徒,可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么频繁而僵硬地祈祷,他刚来时清新而充满了活力的神情仿
佛完全消失了。
难道这场病不光伤害了他的身体,还烧坏了他的脑子?
"先生,吃晚饭了。"少年把水和面包放下,来到修士身边,"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应该太累了。
"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吃力地站了起来,在看到身旁的男孩时他飞快地调开了视线。
帕尼诺为他把食物拿到床边,"您的脸色很糟糕,先生。"少年的语气里有不易觉察的担忧,"您应该
出去走走,老是呆在房间里对您不好。"
"唔......外面风大......我担心自己会......着凉......"修士又咳嗽了几声,把干硬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真希望您能尽快好起来,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要请教您。"少年说,"我现在正在看那些西班牙文的
书,还有法文的,我觉得自己现在能读很多东西了。"
"是吗......那太好了......"修士的笑容有些苦涩。
"这都得感谢您了。"少年的笑着说,"您教了我很多知识,您真是个好人。"
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突然间脸色变得惨白,他丢下手里的面包剧烈地咳嗽起来,瘦长的手指使劲抓住
领口,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帕尼诺吓了一跳,连忙把清水递过去,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好半天,年轻的修士才止住了咳嗽,无力靠在床头深呼吸。少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虚
弱的人:"先生,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吗?"
"啊......什么......"
"您最好找个真正的医生好好看看,我指的是能把您的病治好的医生......或许您可以到城里去想想办法
......"
"不......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上帝保佑,我不是逐渐在康复吗?"金发的年轻人挤出难看的笑容:他
不能告诉帕尼诺他认为这也是上帝的一种惩罚,是对自己懦弱的惩罚。
"啊,对了,修道院里很忙吗?我最近很少出去,好象大家都在做事......"亚里桑德罗用轻松的口气转
移了话题,"帕尼诺,如果你的工作不多,可以常常来我这里,有什么问题我都乐意给你解答。"
"谢谢。"少年没有推辞,"我想最近我还有空,但是过两个星期就不行了。圣诞节之前神父会吩咐每
个人准备弥撒的事情。啊,我看到了附近有农户给我们送来了很多的红葡萄酒,都堆放在马厩旁边的屋
子里。"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彩,不过年轻的修士并没有发觉。他在忙
着思考下一步该说什么,他发现自己跟帕尼诺呆在一起非常难受,这少年看似开朗的笑脸常常会让他想
起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也比从前更加渴望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只想看他说话,似乎因为帕尼诺如果在
自己身边,他或许还能确认这个少年此刻是安全的。他有时候甚至愿意让帕尼诺整天陪着自己,每当他
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这种感觉就分外强烈。
"帕尼诺......"
"什么,先生。"
亚里桑德罗鼓起勇气说道:"你知道......我现在还是可以继续当你的老师。"
"我很感谢您,先生。"红铜色头发的少年笑笑,"可是您正在生病。"
"是的。"亚里桑德罗急忙说道,"请、请原谅,可能我太自私了,可是我确实感到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如果你在我身边,或许能请你帮帮我。"
帕尼诺并没有马上回答,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让年轻的修士知道自己的要求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
让他有些高兴。意识到这一点的亚里桑德罗似乎也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了一些。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很融洽,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身材高大的安特维普神父走了进来,一股冷风乘机钻
进来,让金发的修士打了个寒战。
并坐在床边的两个人立刻惊讶地站起身,亚里桑德罗有些慌乱地向院长行了个礼,表情略带尴尬。帕尼
诺则不露痕迹地稍稍退开了一些,又变成了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啊,晚上好,亚里桑德罗兄弟。"院长兽类般的黄色眼珠飞快地扫过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我来看看
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
这个男人的样子看起来多像一头蛰伏的豺狼,长袍掩盖了丑陋臃肿的身体,肥厚的下颌和泛着红光的脸
颊隐藏着可怕的贪婪--年轻的修士强忍着心底的厌恶回避着那道打量的视线,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还
曾经那样尊敬这个男人。
"多谢......多谢您的关心,神父,我好多了。"
院长慈爱地点点头,他后面说了什么亚里桑德罗都没有听清,年轻修士垂下的眼睛只看着那个缩在一边
的红发少年:帕尼诺的右手贴在大腿旁,紧紧攥着自己的裤子。
在那些不咸不淡的形式化慰问地说完之后,院长告诉修士不要担心其他的事情,重要是好好养病。他没
有看到后者古怪的神色,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淡淡地吩咐旁边的少年:"没事别到处乱跑,这么晚了,让
亚里桑德罗兄弟休息吧。"
"是,神父。"帕尼诺恭敬地回答了一声,没有再看亚里桑德罗一眼,低着头跟在男人的后面离开了。
简陋的木门又轻轻关上了,亚里桑德罗像虚脱了一样滑到地上。他胸口又一次开始剧痛,止不住地咳嗽
,眼前一阵发黑。年轻的修士使劲抓着自己漂亮的金发,无声地哭起来......
在木门的另一边,两道黑色的人影缓缓走出了修士们的宿舍。
月光穿过中庭的松树照在安特维普神父过于丰厚的双颊上,造出了明暗班驳的影子,他的眼睛也好象变
成了棕黄色,像极了暗夜中的某种食肉动物。
在快要到主楼时,神父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少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帕尼诺,
你到修道院多久了?"
"快三年了,神父。"
"是吗?"那双黄色的眼珠看着面前这具纤细却已经开始褪去青涩的身体,"你长大了,小狼崽子长出
了牙齿,雏鹰长出了翅膀,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了......"
少年的身子一震,随即错愕地涨红了脸:"不、不,神父。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发誓!"
"我看你倒是非常乐意出去呢,听说你最近学了很多东西!噢,你在为将来打算?"
"神父!"少年害怕地跪了下来,"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走!上帝作证,神父......我从小就呆在这
里,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什么手艺都不会......我离开修道院会饿死的!神父,请不要赶我走......"
"撒谎!"一个清脆的耳光把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打倒在地上,神职者在月光下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别
装模作样了,小杂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经常和那个金发小子混在一起,你在引诱他堕落,是不是
?你这个魔鬼......"
帕尼诺捂着脸,全身发抖:"亚里桑德罗先生病了......我......我只是很担心......"
"担心如果他死了,你就又少了一个猎物,对不对?"
"不、不!"少年爬到院长的跟前,使劲抓住他深色长袍的下摆,"我是......我是在担心修道院......还
有您......"
"撒旦在你的嘴唇上涂了蜂蜜吗?"
"请相信我,神父,请相信我......"帕尼诺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俊美的脸庞看上去像
个精致无比的白色大理石像。
高大的男人觉得自己的胸腔又开始灼热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那滑腻的皮肤:"说吧,让我看看你
舌头又会冒出什么样的毒汁......"
少年的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神情,连连吻着那腥臭的羊毛长袍:"谢谢您......神父,谢谢您......我只是
在想,亚里桑德罗先生的身体在那场大病之后就没有完全康复,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他的咳嗽更加重了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他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你倒看得很明白。"
"啊,神父,请听我说......如果仁慈的上帝真的要召唤他,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他也是上帝的仆人
。可是......神父,你知道他姓阿尔比奇,如果他真的死在了修道院里,佛罗伦萨那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是把完整健康的人交给了教会,肯定不愿意接回一具尸体......"
安特维普神父的手慢慢离开了帕尼诺的脸,他眯着眼睛望向修士们的宿舍,没有说话。
"神父......您知道,这个时候把他送回佛罗伦萨治病是最好的:如果他活下来了,上帝保佑,那他还可
以回来;如果他死了......那么您也是尽力帮助过他的,阿尔比奇家族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您......"
少年的话让院长沉思起来,他粗大的手指抚弄着肥厚的下颌,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目光,最后终于牵起
嘴角,抓着身下的红铜色头发笑了起来。
"有道理,很有道理。帕尼诺......"男人把蜷缩在地上的那个身体拉起来,"你果然很聪明,一个聪明
的小妖精,你的眼睛里还有什么看不到的呢?"
少年又有些慌张了:"神父......我、我只是胡思乱想。求求您......别让我走......别......"
院长狠狠地扳过那小巧的下颌,眼睛里迸射出野兽一样的光亮:"我当然不会让你走!你是魔鬼,你应
该被看管起来,只有在这里你才会规矩!"
他粗暴地拖着帕尼诺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全然没有发现身后的那个男孩犹带着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
个称得上可怕的微笑。 撒旦之舞(三 重生)下
大约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亚里桑德罗修士接到了来自佛罗伦萨的一封信,他看着那华丽而工整的笔迹
很容易就回想起年长自己十七岁的兄长。
"我最亲爱的弟弟,"削尖的鹅毛笔在纸上留下了整齐的墨迹,"自从你离开了佛罗伦萨之后我就常常
想念你。上帝保佑,你在修道院里学习了更多的知识,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你糟糕的身体状况也让我
很担心。安特维普神父来信告诉我,你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这是在是太糟糕了。虽然修道院里尊敬的
修士们会非常尽心地照顾你,可是相信我,佛罗伦萨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你可以在这里治好病,然后再
回到安科那去。请考虑我的提议,这并非对上帝的不敬,而都是来自于亲情的一种自然的想法。我派出
的马车会在两个星期后去接你,希望能尽快见到你。还有,请不要责怪神父把你生病的消息告诉我,他
也非常担心你的健康。"
落款是"里纳尔多
德阿尔比奇",最后的那个花体的字母"I"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金发的年轻人捂着额头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兄长因为长年思考而在额头留下的皱纹,还有脸上
永远严肃的线条,这些只有在看到幼小的自己时才会稍稍缓和。
他捏着这封加盖了家族纹章的信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占据整个脑袋的不是自己日益严重的健康问题,而
是那双琥珀般晶莹的眸子和红铜色的头发,还有那具纤瘦的身体上隐藏的伤痕......
这时一个念头忽然在年轻人的心底生成了,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引发出阵阵的咳嗽
。
帕尼诺一进来就看到这幅情形:病重的亚里桑德罗按着胸口几乎要背过气了似的。少年连忙放下手中的
东西帮助他坐了起来,然后为他倒了一杯水。
"您没事吧?"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拍着他的后背,问道。
"谢谢......帕尼诺。"年轻的修士向他挤出一个微笑,"我好多了......"
"您应该去看病,这很重要。"少年让他靠在床头,把面包和牛奶拿到了他面前,"您不能这样拖下去
了。"
亚里桑德罗心里一动,把手上的信慢慢展平。他的动作没有逃过帕尼诺的眼睛,少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视线。
"帕尼诺......"
"什么事,先生?"
"我、我要回一趟佛罗伦萨。"
"这太好了,先生,你可以在家里养病。"
"我想,帕尼诺,我......"修士小心地选择着词语,"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你很聪明......我的意思
是......我可以告诉哥哥,让他给你介绍一个不错的老师,你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当然了,将来你也能
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少年的身体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亚里桑德罗会说这些。他望着那个人真诚的蓝眼睛,微笑着摇了摇
头:"不,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修士提高了声音。
"我在这儿很好,暂时用不着走。"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到。
年轻的修士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凑到他跟前:"如果你担心钱的话,我告诉哥哥先借给你一些,你
可以在工作以后还给他。"
"不,先生,没有这个必要。"
"帕尼诺!"修士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几个月前看到的恐怖一幕,散落在地上的红铜色头发和躯体上的伤
痕让他心口突然剧痛起来,他忍不住猛地把面前的少年抱在了怀里,"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和我离开这
里!"
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透过衣服撞击着对方的胸膛。
帕尼诺愣住了,他感到头顶传来青年灼热的呼吸,让他全身的皮肤都变得暖和起来了!那双不算强壮的
手臂坚定地围着他的身子,充满了力量。他很愿意回抱住亚里桑德罗,可是他也知道这样一来自己会失
去什么机会!
修士背后那双纤瘦的手举到了半空中,又握成拳头,狠狠地放下了......
过了很久,少年轻轻推开了修士,微笑着问道:"先生,您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非
要我跟您离开呢?"
亚里桑德罗的舌尖上滚动着可怕的真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天才咳嗽了两声:"因为......因为
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从来都没有一个弟弟......"
"是吗?"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明白了。您是个好人,先生,我一直都这么想。可是我得留在这里
一段时间,我有些事儿还没有做完呢。或许结束了以后我就会去找您的。"
修士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垂下了头。
"相信我吧,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红铜色头发的少年蹲下来,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相信我
,只要您到了佛罗伦萨以后给我写信,我很快就能说服神父让我去见您,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让他走出了房间。
在少年修长的身影离去后,金色头发的修士坐下来,双手握成拳头。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又渐渐平静
了下来,刚才那股冲动使他觉得此刻手脚发热,沮丧的情绪笼罩了全身。
亚里桑德罗望了望墙上的十字架,突然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回味着刚才抱住这个少年的一瞬间,他能强
烈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希望他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即使不是为了保护他!
"上帝,我的上帝......"修士颤抖着祈祷,"告诉我,您让我遇到这个人,是要惩罚我,还是要给我一
个考验呢?如果是后者......请赐给我离开的勇气吧。"
两个星期后,从佛罗伦萨来接这个金发年轻人的马车果真到了。
修士们都聚集起来为他祝福、告别,帕尼诺远远地离开人群,抱着一捆正要送去马厩的草料凝望着这边
。他接过了亚里桑德罗离开后留下的工作,但他没有资格和修士们站在一起,只好远远地从中庭后面望
着这边。亚里桑德罗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有意地寻找着,好不容易才看见他。如果再近一些,年轻的
修士就会发现这个学生的嘴角似乎带着一种欣慰的微笑,好象很高兴他离去。
安特维普神父说了什么告别辞亚里桑德罗完全没听进去,他恍恍惚惚地望着红铜色头发的少年,他们被
分隔开来,隔着无数的人和秘密,显得清晰而又遥远--亚里桑德罗忽然想起童年去海边看到的幻境,他
以为它们真实地矗立在不远处,自己伸手就能碰到,而实际上他永远无法触摸。它们的存在捉摸不定,
甚至在他还没有作好准备的时候就消失在空气中,活像上帝跟他开的玩笑。
金发青年被家族派来的仆人扶上了马车。当身体靠在柔软的鹅毛垫子上时,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完全不
敢再回头去看那庄严、巍峨的修道院,他知道一个沉重的十字被深深烙在自己的心脏上,再也去不掉了
。
......
但是亚里桑德罗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鲁瓦托斯修道院发生了大火。
那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大火,火势从修士们的宿舍开始着了起来,一直蔓延到图书馆,烈焰如同被魔鬼驱
赶一样以快得无法估计的速度在整个修道院里蔓延开了。而灾难发生在深夜,当有人发觉的时候,大火
已经烧断了所有可以逃生的路,被困在火海中的二十七个修士在发出了人类可以听到的最可怕的惨叫以
后,全部被红色的烈焰吞噬了。
等到附近的农民赶来救助时,矗立在高地上的修道院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深黑色的天空下发出血一
样的光。大火在天亮以后才渐渐熄灭,曾经无比圣洁、威严的建筑此刻只剩下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除此
之外就是一些黑糊糊的尸体,有些尸体甚至连灰烬都找不到了。
划着十字清理废墟的农民发现了残留在马厩旁半焦的木桶,却永远也不会找到原本装在其中的葡萄酒,
也不会知道它们曾经被淋在用稻草和牛皮编好的绳子上,紧紧栓住了修士的门,把他们锁在里面;也不
会知道图书馆里所有的书也喝饱了酒,被堆在木质的楼梯上当最好的燃料;他们更不知道,当火焰翻滚
的时候,一个红铜色头发的撒旦已经诞生了,他大笑着看着眼前的盛况,然后头也不会地走下了高地,
开始另一场复仇。 撒旦之舞(四 相遇)
"......到第三天要预备好,不可亲近女人。"
--《旧约
出埃及记20:15》
1 4 2 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又是一个夏天,世界依旧炎热如故,上帝还是在不遗余力地考验着生存在他掌心中的人们。
干燥的空气被正午的骄阳烤得快冒出火星子了,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稀稀拉拉的赶路者和乞丐沿着
阴影慢慢移动。偶尔急驰过的马匹扬起漫天飞扬的尘土,在被风吹开后又附着在人汗湿的皮肤上,惹来
了一阵恶毒的咒骂。夏季的焦灼是在为暴雨的到来做准备,同时也让人在等待中积蓄更多的恶念。
此刻城里最大的酒馆"金蔷薇"中挤满了人,而且很多都是粗壮的大汉,各种颜色的脏兮兮的麻布外套
被汗水浸湿了,有的人甚至裸露着上半身,好象即使被古怪的汗臭包围,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喝一杯葡萄
酒的机会。丰满的女店主一边招呼着伙计上酒,一边和这些人调笑着,空气中又夹杂了一点肉欲的味道
。
另一些为数较少的客人则老老实实坐在最偏远的角落,安静地吃东西,不敢朝旁边望一眼。因为地上堆
放的铠甲和兵器告诉他们,这些人都是雇佣兵,而雇佣兵只有在杀过人以后才会有这么多钱来喝酒。
酒馆中粗野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不入流的玩笑充斥着人们的耳朵。一个灰色头发的络腮胡子跳到桌上
,大叫道:"嗨,你们这些只有个头儿的西瓜(注1)!闭上你们的嘴,肚子里的酒都要漫出来了,不
要再像狼一样地叫唤!现在你们最好把口袋里的圣约翰(注2)都塞到嘴巴里去,给我安静点,第奥尼
马拉奇今天要破例把献给温妮娅的歌唱给咱们听呐!"
男人们拍着桌子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有些醉醺醺的小胡子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上去,打了个酒嗝,放开
喉咙唱起了来自萨列诺的民歌,声音竟然十分动听,雇佣兵们跟着哼哼,有节奏地敲打起木桌。
这时"金蔷薇"的门又被推开了,两个古怪的人突兀地走进来,搅乱了歌曲的节拍。
说他们古怪是因为在大热的天气里这两个人居然还穿着厚重的披风,甚至连风帽都罩在头上,只露出冒
着胡茬子的下巴。
雇佣兵们诧异地中断了狂欢,醉眼朦胧地回头望着这两个人,老板娘察言观色,立刻扭动着肥大的臀部
把新客人领到偏僻的位置上。两个男人脱下披风,叫了烤肉、面包和酒。
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大,一个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深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敞开的衣服领口露
出了强健的胸膛;另一个则背对着雇佣兵们,留着长长的黑发,肩膀很宽,隔着衣服也能看到背部隆起
的肌肉,精瘦的腰上束着一条镶了铜扣的皮带,而皮带上那把匕首分外引人注意。
匕首的柄黄澄澄的,一颗豆大的祖母绿宝石就镶在末端,在喝了酒的雇佣兵眼里,这无疑具有很大的吸
引力。
灰头发的络腮胡子走过去,重重地把酒瓶子顿在桌子上:"我说伙计,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不,先生。"带着外地口音的棕色头发年轻人谢绝了,"我们还在赶路--"
"啊!有什么关系!"络腮胡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来吧,我请客!就算交个朋友!"
"我们还有事,先生。"
"喝点酒的时间总不会比主创造世界长吧?"雇佣兵干脆坐下来,一伸手就搭在了黑发男人的肩上。
"你太失礼了--"棕发年轻人惊怒地倾过身,杯子倒下来,美酒流满了桌子。
络腮胡子一下子拉长了脸,大声嚷嚷道:"哎呀,老爷,难道您看不起我们吗?"
他提高的嗓门儿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情绪高昂的大汉们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投向了这边,他们目
光中的敌意就是笨蛋也看得出来。酒精的邪恶之处逐渐显现,有的人开始骂骂咧咧:
"谁让这些小白脸到咱们中间来的啊?"
"他们好像是头上长角的(注3),根本没胆子喝酒吧!"
"喂,大个子,你们在害怕什么呢?该不是腿软了吧?"
......
嘲弄的笑声让棕发的年轻人涨红了脸站起来,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但对面的男人立刻拦住了他!
"--陛......先生!"年轻人短促地叫了一声,愤愤坐下。络腮胡子得意地晃着酒瓶子:"嗨,怎么?怕
了?我说老弟,如果您愿意用您腰里的东西请大家喝酒,或许就没有什么麻烦了!"
"啊,"黑发的男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笑道,"原来你是看上了这个。"他放下手里
的杯子站起来,转身露出了脸: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纯净的黑色,深刻分明的五官轮廓像古罗马雕
像,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颌都带着明显的西班牙人的特征。他向身后的年轻人微微示意
,后者立刻退到了一边。"好啊,"这个男人大声说道,"如果有谁能跟我比试一下,我很愿意把匕首
送给他。"
雇佣兵们互相望了望,稍微清醒的人都明白或许得来真的了,但那个络腮胡子却兴奋叫道:"好极了,
先生!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有勇气,你马上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被威胁的客人弯起嘴角:"不,您也很快就会知道并非如此。"
黑发男子说的是实话--
他有绝佳的实战技巧,猛烈而有力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了雇佣兵脆弱的腹部和颈部,快得让他几乎
没有招架的机会,紧接着趁他捧着肚子时扼住脖子把他掀翻在地,飞快掏出匕首架抵在了他的下颌上。
"如果您真的喜欢它,先生--"黑发男人笑着说,"--我不介意把它插进您的喉咙!"
失败让络腮胡子和其它的雇佣兵都恼羞成怒了,而黑发男人脸上的轻蔑更是火上浇油,他们大声鼓噪着
正要动粗,一个悦耳的声音从最远的角落里传来:
"住手!"
空气中掠过一丝寒气,所有的雇佣兵立刻像被冰冻住了一样愣在原地,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迟疑和畏
惧的表情。高举的酒瓶被放下了,摸到武器的手也缩了回来,有些人退开几步,让出了一条路。
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长得很俊美,脸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点汗渍都没有,黄色的
束腰罩衫合身地衬托出他纤长的四肢和身体。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如果没有看他的眼睛或许每个人都
以为他是一个斯文的贵族--
但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仿佛流动着奇异的红色光彩;那是如同山猫一样的眼睛,很犀利、很戒
备,同时又很狡黠、很妩媚。
青年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跟前,轻轻地说道:"阿托尼,这样太难看了。"
络腮胡子像被火烫了一样,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缩到一边。
青年看着高大的黑发男人,突然笑了:"真是抱歉,先生,您没事吧?"
后者含糊地挑了挑眉毛。
青年的笑容非常亲切:"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怪他们的,我的兄弟们只是喝多了点。他们没有恶意。"
黑发男人慢慢起身,把匕首插回了皮鞘里:"很高兴他们还没有一拥而上撕碎我!"
"我们只是雇佣兵,不是强盗。"
"哦?"黑发男人看了看周围,"或许还是有不少热那亚人吧?(注4)"
青年的眼睛眯起来了:"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说了,他们是雇佣兵。"
"您是他们的队长?不介意让我知道阁下的名字吧。"
"阿坚多洛
斯福查。"
黑发男人的眉毛微微一动,脸色有些阴沉。他立刻明白了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这个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竟然是斯福查家族的一员、最有名的雇佣兵首领,他的军团人数只有三千多
人,但却是令人头疼的敌人;如果没有他看守着那不勒斯王国已经少得可怜的占领地,恐怕女王只能骑
着马绕她的王宫溜达了。有人传言他的剑术超群,可以同时对付十个以上的敌人,但他的方式也极端残
忍,死在他手上的人几乎没法保全完整的身体,甚至有人发誓说亲眼见到他在长剑折断以后用牙齿咬断
了对手的咽喉。
那几乎是撒旦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深邃的黑色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俊秀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没有露出过分惊讶的神色。
"很荣幸认识您,斯福查先生。"男人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不知道您怎么能在
女王的眼皮底下放纵自己的士兵抢劫?我听说您管理部下非常严格!"
"他们喝多了,"年轻的首领耸耸肩,"您知道,先生,他们刚从战场下来,用自己的血换来了金币,
难免会兴奋一些。不过我很快就会纠正这一点,阿托尼--"
落腮胡子的酒全醒了,他带着畏惧的表情走过来,站到队长的身边。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冷冷地看了他
一眼,突然狠狠挥出一拳,壮硕的男人被打倒在地,咳嗽几声后吐出了嘴里的血。但他飞快地爬起来,
一声都没吭。
阿坚多罗
斯福查揉了揉手腕,命令道:"回营地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个子雇佣兵灰溜溜地离开了,酒馆里一片静谧。在场的其他人低下头,黑色头发的男人听着他们急促
的呼吸声,皱起了眉头。
"这样您是否满意呢,先生?"青年笑着转向面前的人。
"很好,阁下。"黑发男人说道,"您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感谢您的公正。那么,现在我和我的随从
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年轻的雇佣兵队长笑得更加迷人:"不,不行!您侮辱了我的士兵,我要向您挑战。"
后面的棕发青年愤怒地跨上一步:"太多过分了!明明是你们挑衅的!"
"哦,对那个不听话的人我已经给予了惩罚!"阿坚多罗
斯福查摆摆手,"现在我维护的是他的荣誉
。"
"你--"
"费里斯!"黑发男子举起右手制止了他的下面的话,平静地看向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好啊,您愿
意比什么?"
青年抽出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比这个,您不反对吧?如果我胜了,我要您的匕首!"
"好。"黑发男子毫不犹豫地解下了皮鞘,重重地扣在桌子上。 撒旦之舞(四 相遇)下
"金蔷薇"酒馆的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平时大概是用来晒衣服的地方,所以很空旷。此刻原本
不多的杂物已经完全被扫到了一边,留出被烈日烤得发烫的空地。雇佣兵们都聚在外围,看着圈子里的
两个男人。
他们的首领正在跟陌生的对手较量,黄色的身影敏捷迅速,如同轻盈的豹子一样用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准
确地袭击敌人的要害。而那个黑发男子比他们预料的更强,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上像被灌注了巨大的力量
,挥舞起来虎虎生风。
阿坚多罗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不光是因为这炽热的天气,更是因为他的对手!他很清楚自己遇到了
一个可以让他兴奋的对手,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非常冷静,而且充满了力量,这跟他在战场上杀的人
完全不同!这个男人很强,他的每一次攻击都瞄准了他的弱点!青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
甚至脸上都有一条血痕,他知道自己很危险,可是他一直在笑!
对面的男人平静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看得出他很兴奋,仿佛跟自己对战只是一个游戏,而且玩
得非常愉快!可他知道这不是游戏:青年那灵敏的攻击已经让他吃了些苦头,他的长剑差点戳进了自己
的肋下,要防备他花样不断的进攻并不简单,而事实上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里。
或许是这一瞬间的浮躁让对面的敌人看出破绽,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亮,突然大喝一声
刺向黑发男子的胸膛,就在这凌厉的攻势"当"的一声被挡住时,他突然一脚踢在了对手的下腹,男子
手劲儿一松,长剑立刻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围观的雇佣兵们顿时爆发出高昂的欢呼声。
黑发男子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眩目的阳光让他红铜色的头发染上了金黄的光彩,透亮
的汗水顺着俊美的脸颊往下流,濡湿的脖子和胸膛晶莹一片。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的
还要具有诱惑力。
"我赢了。"阿坚多罗朝他伸出手,带着一种极为满足的笑,"先生,您的匕首归我了。"
男人没有拒绝他传递的好意,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当然了,阁下,希望您喜欢。"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男人笑了笑:"叫我阿尔方索就行了。"
雇佣兵首领点点头,转身走向部下,他挥了挥手激起更热烈的欢呼。
于是,黑发男子留下自己的匕首,带着随从离开了酒馆,雇佣兵们居然还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告别,仿
佛把他当成了朋友,而那位年轻的首领则亲自把他送出门,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退过。
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棕发的随从有些担心地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费里斯。"黑发男子重新把风帽罩在头上,遮住脸。
"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陛下,想不到那不勒斯竟然有这样的无赖。"
"不,费里斯。"阿尔方索淡淡地笑了,"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出门的时候那些士兵已经没有敌意了
,而且我猜他们更加尊敬自己的队长。阿坚多罗
斯福查......他真是个有趣的人。"
"陛下--"
"走吧,费里斯,我们去王宫。"黑发男人加快了脚步,"我现在非常想知道那位女王是用什么样的方
法网罗到这样能干的人!"
现在的那不勒斯国王乔安娜二世是在她的兄长拉斯迪拉斯死后继位的,当年她43岁,还是一个风韵犹存
的中年女子,而如今她的容貌经过六年政事打磨之后,不得不开始用化妆的方式隐藏衰老的痕迹。她用
白色蚕丝织成的假发来掩盖她失去光泽的褐色头发,用油膏来保持皮肤的光滑细腻,用脂粉来为苍白的
脸颊增添红润,甚至在牙齿和眼睑周围大肆使用美颜水,天鹅绒和锦缎做的衣服包裹着她松弛发胖的肉
体,上面永远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儿,那不勒斯特有的华美和奢靡在她迟暮的身上体现得很充分。在女
王享受权势的时候,命运之神偷偷拿走了她青春作为代价,并且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证明自己确实在公
平地对待着每个人。
此刻画着浓妆的女王陛下正和她的廷臣们聚集在宫殿的露天走廊外面,花园中搭起了攀附着蔓藤植物的
亭子,下面有个小小的喷泉,这里非常阴凉,感觉不到一点儿暑气。他们都在等待一位贵客--阿拉贡王
朝的国王阿尔方索五世。他受女王的邀请来那不勒斯做客--当然不仅仅是做客......
"陛下,"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在女王的耳边低声说道,"阿坚多罗
斯福查回来了,他请求觐见陛下
。"
女王抬起眼睛,眉头微微一皱:"他的军队呢?"
"在城外驻扎着,有一千多人,他随身带了大约一百人。"
"我告诉过他来那不勒斯别搞得太隆重,他的军队比王宫卫队的人数都还多!"
"陛下,"廷臣知道女王现在有些不快,于是建议道,"或许您可以先冷冷他,让他知道规矩。"
乔安娜二世用精心修饰过的手指抚弄着衣服上的绸带,点点头:"告诉他晚上来,我现在很忙。"
"谨遵您的吩咐,陛下。"廷臣谄媚地笑着,躬身退下。
这个时候走廊那头的礼官吹起了短促的小号,高声宣布:"阿拉贡王朝阿尔方索国王陛下驾到。"
一个高大的男人慢慢穿过走廊,他略微过长的黑发整齐地用绸带扎在脑后,穿着暗蓝色的锦缎外套,长
及小腿肚的宽大长袍在他魁梧的身上显得一点也不臃肿,袖口用丝带收紧了,低矮的领口露出白色的衬
衫,看上去沉稳强悍而又文质彬彬。
女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意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向他伸出了手:"欢迎您来到那不勒斯,国王陛下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阿尔方索朝年长自己二十五岁的女王欠了欠身:"我的感觉也一样,陛下,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迷人。
"
女王愉快地笑了起来:"我为您举办了一个晚宴,我将给您介绍一下我杰出的大臣,咱们能相处得很好
......"她转了转眼珠,"......毕竟我们都不喜欢法国人。"
"我想是的,陛下。"阿尔方索弯起嘴角,跟她一起离开了露天走廊。他看着周围的廷臣们,并没有从
中发现那个身材纤细的红发青年,于是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女王的身上--看来那不勒斯的统治者和拥有
强大兵力的雇佣兵队长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好。
不过如果那个狡黠的青年身处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假发和香水味的地方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这样的想
法勾起了国王强烈的好奇心,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有机会见识的,因为阿
坚多罗
斯福查对于被法国步步进逼的那不勒斯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女王不可能漠视他。
他们还会见面的,而且不会等太久,阿尔方索几乎能够肯定。
夜晚的降临并没有逼退多少暑气,充其量就是让毒辣的太阳埋到了地平线以下。那不勒斯城中还是非常
闷热,但在王宫里却又要好很多,清凉的喷泉哗哗地在每一个空地上翻滚着,驱散残留的热浪,微风穿
过花丛灌进房间,又带走了一些温度。
王宫的大厅里刚刚结束了一场舞会,那是为了欢迎邻国国王而特别举行的,葡萄酒的味道和过于泛滥的
香水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在空气中慢慢混合,让人胸口发闷。
阿坚多罗
斯福查有些厌恶地在这味道中穿过,朝乔安娜二世的房间走去。
即使接触过无数次,他也很难习惯这样的味道,甜腻得容易让人恶心,还不如战场上的血腥味儿爽利。
可是他从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过,相反地,他甚至常常主动去接近它们,比如现在--因为他知道要抓住
领头的羊,就得到羊群中间去,哪怕为此沾上骚臭的味道。
他是刚刚在营地洗澡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洒上香水,并且安排好副手才过来的。他当然明白女王特意让
自己错过舞会意味着什么,不过他知道她必须见他,所以故意磨磨蹭蹭地散步一般赶过来,连汗水都没
有出。
当前面那扇包铜的橡木门出现的时候,他略微放慢了脚步,挂上谦恭的表情。
"陛下正在等您,斯福查大人。"美丽的宫廷侍女朝他屈膝行礼,然后推开了木门。
房间里很通风,不过因为只点了六支蜡烛,光线很糟糕。阿坚多罗能理解女王的用意--上了年龄的女人
在卸妆以后总是不大愿意让男人看清楚她。
乔安娜二世已经取下了假发,褐色的长发蓬乱地披散着,外套扔在沙发下,身上套着白色的衬裙,开阔
的领口露出她臃肿的胸膛。
"晚上好,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单膝跪下,用柔软的声音问候到。
"过来吧,阿坚多罗。"女王斜靠在沙发上向他招招手,青年听到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他来到女王的身边,低下头,嘴角却始终带着微笑。
"刚刚回来,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了。"女王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知道,我想让你休
息休息,用不着这么着急来见我。"
"啊,原来如此。"青年靠着这个女人,轻轻地一笑,"我还以为是因为西西里岛的那个国王的关系呢
。"
"阿坚多罗,你太多疑了。"女王的口气没有任何不快,反而软绵绵的。
"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想立刻见到你,你就不会责怪我了,陛下......"有力的双手把不算纤细的腰拉向自
己,青年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微小的火苗,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我在营地听说他来了,然后您的
特使宣布您的命令让我晚上再来觐见,我的心都凉了。告诉我,陛下,那个该死的国王比我年轻吗?比
我漂亮吗?"
"你的口气像是在嫉妒。"
"当然了,陛下,我当然在嫉妒!您为了他冷落我,这真是让我伤心。"
女王的脸上却展开了得意的笑容:"傻孩子......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会让你认识他的,你很快就会知
道他只是我的客人。"
"我愿意相信您,陛下,但是您不认为还是应该给我一些补偿吗?"
"你要什么?"女王的眉梢挑起,仿佛年轻了一些。
"您很快就会知道我要什么了,陛下......"阿坚多罗用手抚摩着眼前有些褪色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
上去。
房间里传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喘息,温度仿佛上升了很多,那种附着在肉体上的浓腻香味儿弥散在空气
里,即使再多的夜风吹进来也无法驱散其中包裹的污秽。
大约一个小时后,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队长离开了女王的房间。这次他走得很快,可以说是健步如飞,
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立刻回到营地去再洗次澡一定会忍不住吐出来。
他的身上全是汗水,还有油膏、脂粉和香水的混合物,更恶心的是那双手抚摩他皮肤的感觉还粘在身上
,那种滚烫而又像蛇一样顺着身体滑行的感觉让他的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烦躁地脱下了薄天鹅绒外套搭在手臂上,拐进花园,抄近路走向大门。昏暗的月光被蔓藤架子滤过以
后几乎只剩下了黑暗,如果不是那些立在角落里的火盆,斯福查相信自己一定会撞到柱子上。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绊到了什么,打了个趔趄。
"该死!"他急噪地咒骂到,却猛地发现有人从旁边的阴影里站了起来。
"抱歉,先生,您没事儿吧?"这声音有些耳熟,阿坚多罗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发男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深邃鲜明的轮廓让他一下子记起了白天在酒馆中发生的事情。
"阿尔方索--"他惊讶地看着对方精致的衣着打扮,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了一个念头,顿时脸色
一凛。
他立刻退后了几步,恭恭敬敬地欠欠身,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最得体的微笑:
"请原谅我的无礼,国王陛下......"
注1:意大利人把傻瓜叫西瓜。
注2:意大利金币上镂刻着圣约翰的像。
注3:意大利俗语中指老婆和人通奸。
注4:热那亚人在意大利有天生作盗贼的名声。 撒旦之舞(五 重逢)上
"我领你来咒我的仇敌,不料你竟为他们祝福。"
--《旧约·民数记 23:11》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如果说这是上帝的安排,那无疑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在黑乎乎的蔓藤架下,阿坚多罗·斯福查用最恭敬的姿势向面前的男人行礼,一脸的谦卑,但是心底却
在苦笑:说实话,白天在酒馆里他已经觉察出这个黑发男人并不简单,绝对不会是个平民,如果不是阿
托尼那个笨蛋惹火上身他一定不会出面,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手居然会是国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后者也从刚开始的惊讶转为了平淡--看来阿尔方索也认
出了自己,而且更早地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再次行了个礼:"希望我的卤莽没有打搅到您休息,陛下。"
"啊,完全没有,我只是来透口气。" 男人的呼吸中带着酒的味道,好像在晚宴和舞会中喝得不少,
"斯福查先生,真没有想到您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分。"
"您告诉过我您的名字,我猜您能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因为和阿拉贡王朝的国王同名同姓吧?"
"您很聪明。"
"谢谢,陛下。"阿坚多罗用诚恳而谨慎的口气说道,"我得请您原谅我今天中午的无礼,我和我的部
下当时玩得有些疯狂。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立刻把匕首还给您。"
阿尔方索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那个必要,斯福查先生。匕首是您赢过去的,它属于您了。难道您认
为我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吗?"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青年深深地低下头去,"陛下,请宽恕我低估了您的慷慨和大度,您实在
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这和我听到的传闻一样。(注1)
黑色的短靴突然来到了阿坚多罗跟前,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红铜色
头发的青年心里一惊,接着便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真是奇怪,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眼睛,那双比夜色更加黑暗的眼
睛,火盆的影子倒映在其中变成了两颗闪动的钻石,深邃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目光
中的审视像刺似的扎进他的心脏,而下颌上粗糙的触感也变得火热。
"斯福查先生,"年轻的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的嘴巴里说出来,请不
要做贬低自己的事。"
阿坚多罗在一瞬间皱起眉头,他本来只想用语言挤兑阿尔方索,让他放弃报复,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似
乎看透了自己的打算。这让他感到危险......
他不露痕迹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从那个人手里解放出来,然后笑着说道:"必要的礼节还
是应该遵守的,陛下,况且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国王也收回了手,"您果然聪明。"
"谢谢,陛下。"
阿尔方索打量着他不大整齐的衣着,问道:"您这么晚才来王宫觐见女王吗?"
"是的。"雇佣兵队长回答道,"女王陛下今天很忙,舞会结束后才有时间召见我。"
阿尔方索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您现在要回营地?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
"我必须回去,陛下,我是外臣。"
"真遗憾,其实我很想再跟您切磋一下剑术,您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我非常荣幸,陛下。"阿坚多罗顿了一顿,"对我来说您这样的强者也很难得遇见,我随时等候您的
召唤。"
"很好,斯福查先生,我会非常期待。"阿尔方索转身朝通向内廷的小路走去,"好了,我有些睏了,
必须回去睡觉。"
"是,我告退了。陛下,祝您做个好梦。"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躬下腰,直到黑发男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转身离开。他放慢了脚步,开始
思考一些问题:
看得出阿尔方索五世这个人不简单,他来到那不勒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帮助乔安娜二世抵御安茹的
路易?或许吧,毕竟那个女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法国人的领土要求,但是为什么要刻意淡化他这个雇佣
兵队长的存在呢?她不想让自己和精明的国王有什么接触,或者根本就是怕自己认为她在找新靠山?这
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不过也难怪,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否则拉斯迪拉斯留下的强大王国不会
在几年之内被她玩得剩下了空架子,自己也没有机会从她的枕头边上获得那么多权力。
那不勒斯,这个国家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串即将到手的葡萄,而且已经熟得烂透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
把它拿到手中,然后捏个粉碎!这是他必须为费迪南德做的事情!
阿坚多罗走出王宫后门时,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部下等候在门外,他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宫殿,笑道:"
希望您仅仅是跟我较量剑术,国王陛下。我一点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或许那不勒斯的女王很愿意请她的贵客去猎场打猎,可是上帝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舞会后接连几
天的气温都很高,发白的太阳天天在空中高挂,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于是贵族和领主们都聚集在华
贵的宅邸中躲避高温,享受着特权带来的清凉。
阿尔方索逗留在王宫的时候,他的卫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当然这个时候法国人才知道阿拉贡的国
王已经到了那不勒斯,路易也许气得发抖,可是却无能为力。黑发年轻人在女王殷勤的招待下逐渐认识
了几个重臣,其中包括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乌尔塞斯,这个人是女王极为喜爱的廷
臣,或许也是那不勒斯唯一有势力跟阿坚多罗·斯福查抗衡的人。但是阿尔方索看得出这个留着漂亮胡
须的瘦削男人脑袋里空无一物,他跟乔安娜二世身边其他的男人一样,精通各种"高贵"的游戏,是个
出色的舞蹈家,拉丁语说得很动听,能对文学、美术和音乐侃侃而谈,可惜他在自己真正需要下功夫的
地方却比一个白痴好不了多少。
在舞会上阿尔方索曾经跟他聊过几句,这位有权提出财政意见的侯爵对女王的钱袋什么时候该打开、什
么时候该关上简直毫无概念。不过他对于"浪费"在雇佣兵身上的圣约翰倒是非常心疼,即使在贵客面
前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或许他们吃得比我们的士兵多,陛下。"他这样对他说,"所以他们的军饷也拿得多,不过我很难想
象两三千人的队伍能拿走我们所有防务开销的三分之一。"
阿尔方索看得出来廷臣们并不喜欢那个美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多次社交舞会都没有邀请他,而他
除了那个晚上以外几乎没有在王宫里露面--当然暗地里是否有什么动作阿尔方索就不敢确定了,但他明
白了一件事:阿坚多罗·斯福查在那不勒斯的处境很微妙,他被女王无条件信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黑发男人环抱着胸,望着窗外的花园。一些贵族在那里演奏着维俄尔(注2),用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
念诵平庸的诗作,就是这样一群附庸风雅的蠢货败落了上一代那不勒斯国王打下的江山。不过他并不讨
厌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给他送来了机会。西西里岛的面积很大,可是如果能把那不勒斯王国抓到手里,
那么就能逐渐统一整个意大利南部,这对于他来说是最有诱惑力的事情。
现在乔安娜二世似乎很有意向与自己合作,她手下的人看上去能用的就只有那个雇佣兵队长,不过在此
之前需要弄清楚的是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心思,他究竟想从女王这里得到什么?爵位?财富?荣耀......
如果自己能提供给他相同的东西,或许他会愿意成为自己有力的帮手。
"陛下,"棕色头发的侍卫从他身后走过来,"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要换吗?"
阿尔方索回过神,离开了窗边:"当然了,费里斯。成天呆在这里面我都想吐了,再不出去走走我会发
疯的。"
年轻的侍卫深表赞同:"我也有同感,陛下。那不勒斯人都挺娘娘腔的,整天除了舞会就是游戏,看来
倒是那些雇佣兵还顺眼些。"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费里斯。如果在被别国威胁的时候廷臣们还在享乐,这证明他们的国王已经不
称职了。"
"您说的完全正确,陛下。"侍卫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君主换上平民的短外套,又问道,"这样做
会不会太危险了,陛下,我们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就遇上了挑衅,您现在这样出去万一又发生意外--"
"你太小心谨慎了,费里斯,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需要我让乔万尼·卡萨男爵再派一个小队跟着吗?"
"没那个必要,小伙子。"黑发的君主登上靴子,扎好腰带,插上一把普通的土耳其短刀,"放心吧,
这次我没带任何镶宝石的东西了。" 撒旦之舞(五 重逢)下
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军队驻扎在城外的一个开阔地,因为这是他们发军饷的日子,所以雇佣兵们有一个
月左右的时间可以拿着自己的金币尽情享乐。这支来自英国、法国、德国、尼德兰、希腊、罗马尼亚和
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混合队伍给那不勒斯的各个酒馆和娼寮贡献颇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一个月以
后他们又会回到战场上去,为下一次的放纵出卖性命。
红铜色头发的年轻首领并不喜欢和他的部下们狂欢,但偶尔也会加入其中,所以上一次他才会"金蔷薇
"酒馆中遇到阿尔方索五世。那是他谨慎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意外,所以他必须留出一些时间思考对策,
好在他并没有从黑发国王的行动中看出敌意。这两天他一直在观察王宫的动向,他知道女王在刻意淡化
他的存在,这似乎在向阿尔方索暗示什么。现在那不勒斯的大部分军权都在他的手里,如果这个时候那
荡妇才想到来提防他,未免太笨了。可是他从来不过分自负,因为他知道即使最小的疏忽也会让刻意经
营的计划全盘崩塌,在不知道对手底细的时候贸然行动不明智,况且现在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廷臣中
的反对者......
他穿着最朴素的麻布外套在城外的郊区走着,戴着一顶刺绣粗糙的帽子,把红铜色的头发藏了起来。他
没有带护卫,一来是因为他的剑术可以自保,二来是由于他要去的地方是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他不想
让太多的人认出他来。
那不勒斯的田园风光是很美的,这里没有城市中的燥热,大量的植物冲淡了地面的高温。茂密的果树投
下连成一片的阴影,有些农户在其中挖了沟渠,让溪水浸到泥土下,清凉无比。
阿坚多罗·斯福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了无花果树的味道,他知道大概已经进入了侯爵的采
邑。
不可否认,侯爵大人是个白痴!那个男人对阿坚多罗作为外国人而获得女王的重用一直愤愤不平,但是
从来不敢公开跟他交恶。侯爵手里捏着女王的国库钥匙,而自己手里捏着重剑,一旦撒手,可以轻易把
他砍成两半。可是侯爵大人处处跟他捣乱,就像个达不到目的就胡乱撒气的顽童,如果是平时红铜色头
发青年或许可以不去理会,可是现在多了阿尔方索五世,如果这两个人有什么牵连倒是让他头疼。阿坚
多罗知道,要是不给乌尔塞斯侯爵一些警告,可能他就会以为这是给他使坏的好机会。
美貌的青年一边放任自己在纯净的景色中想着有些邪恶的事情,一边注意到有些农妇正在朝一个地方赶
去,手里提着装满了鸡蛋的篮子,还有人提着牛奶。他远远地看见了前方的小教堂好象很热闹,于是跟
上大家走了过去。
开始他认为又是一些脑满肠肥的罗马教士来兜售"圣物"或涤罪券,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教堂
外面他看到两个瘦削的身影正在人群中忙碌着,他们并不收金币,而是把一包包草药交给村民,实在推
脱不过的时候才留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馈赠。
"谢谢您,神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含着泪吻其中一个人的手背,"我这就回去给卡苔拉熬药
去,她都病了一个星期了。"
"上帝会保佑她康复的。"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教士在胸口划了十字,把手按在老妇人头顶上,"去吧
,记得不要把药弄混了。"
"谢谢,神父。可是......我不识字......"
"没有关系。"教士慈爱地抬起头对他的同伴说,"亚里桑德罗兄弟,请你在这位夫人的草药包上做个
标记好吗?"
"好的。"站在教堂门口为村民们看病的那个修士转过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谁:
这个人的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很英俊,只不过更加消瘦,皮肤也黑了些。一头金发在阳光下漂
亮得有些炫目,让人恍惚觉得有天使的光环环绕在上面。粗陋的教士长袍也无法掩盖他修长的体态,他
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端庄圣洁。
阿坚多罗突然间有些紧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再见到这个人。心底有些记忆又被翻了出来,
那是夹杂在黑暗的修道院中的一丝光明。
他忍不住走过去打量着金发的修士,但是却没有开口。
"就是这个,夫人。"那人用炭在包好的药上画了个圆圈,"这是款冬,可以治好您孩子的咳嗽,其它
的是治湿疹的药。"
老妇人用同样感激的语气赞美了他的仁慈,吻了他的手。他对每个来求助的人都报以微笑,非常具有耐
心地把草药分发给他们,然后给他们祝福,仿佛毫不疲惫。
阿坚多罗站了很久,当村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逐渐离开的时候,被包围在中心的修士抬起头,目光落在
了他的身上。
如同天空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在一瞬间呆滞了,接着睁得很大,流露出惊讶和错愕,就好像是地平线上
的一点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天空。
他也认出了自己,阿坚多罗可以肯定,他清楚地看到了修士的脸上飞快地转换过意外、狂喜、狼狈、隐
忍等种种表情,但是最后全部沉淀了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帕尼诺,"他低声笑道,"我的上帝啊......"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弯起嘴角,快步上前重重地抱住了他:"亚里桑德罗,亚里桑德罗,真高兴看见你。
"
修士举起手环住了这个男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上帝保佑,你长大了。"
"是的,"阿坚多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大了,而且长得比你还高,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上帝保佑你。"修士退后了一些,仔细观察着他的脸,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但更多
的却是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型变尖了,嘴唇更薄,眉毛也浓密了一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圆,似乎要狭
长一些,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个不易发觉的伤痕;他现在完全是一个充满魅力的青年。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对那位一直站在旁边的教士说道:"请原谅我忘了跟您介绍,神父。这是我从前的朋
友,他叫--"
"阿坚多罗·斯福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抢先说道,"您可以叫我的名字,神父。"
亚里桑德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神父脸上倒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难道您是那位
有名的雇佣兵队长?我听说过您,您非常......非常能征善战。"
阿坚多罗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自己在别人的言谈中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一点也不介意。"您好,神父。
"他向这个教士行了礼,"非常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救济这里的村民吗?或许我可以帮忙。
"
"哦,不,斯福查先生。"中年神父摇摇头,"我们只不过是给这些贫穷的农民赠送一些草药,这算不
上什么。亚里桑德罗兄弟会医术,正好也替他们看看病......"
"你们真是好人。"青年笑道,"如果有什么花费请告诉我,我刚刚领了军饷。"
"啊,谢谢,我们暂时可以在野外找到那些草药,这很容易。"神父和善地笑道,"您太好了,斯福查
先生,愿上帝赐福于您。"
"谢谢,神父。"阿坚多罗说,"如果您接下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让我和亚里桑德罗随便走走吗
?您知道,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当然可以。"神父站在小教堂的门口,"我还要进去抄一些东西,失陪了。"
两个年轻人送他进去,相视一笑。
亚里桑德罗拍拍身上的草屑,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我有好多事想问你,帕尼诺......呃,或着是阿
坚多罗--"他皱了皱眉头,"--上帝啊,我究竟该叫你什么呢?"
"随你的便,帕尼诺、阿坚多罗,什么都可以。"青年笑咪咪地回答道,"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叫我费
迪南德。"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叫我什么,我都是四年前你眼中的那个男孩儿。"
亚里桑德罗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是啊......你就是你,叫什么都无所谓。"
阿坚多罗望了望四周:"走吧,我们到树林去,那里凉快一些,给我讲讲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个人从小教堂走到了一片胡桃树、橄榄树和灌木混杂的小树林,一条人工拓宽的小溪从中流过,响起
清脆的水声。阳光被树的枝叶遮蔽了,感觉很凉爽。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面前是潺潺的溪水。
亚里桑德罗看着身边的人,低声问道:"帕尼诺,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我回到佛罗伦萨一个月后就听
说鲁瓦托斯修道院发生了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死了......
"
他永远也不会让面前的青年知道,当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发疯,哭得嗓子沙哑,用荆条狠狠地把
自己打得鲜血淋漓--他知道全部都是自己的罪,如果他可以带那少年离开,他就不会死在火场中。渎神
的人遭受地狱之火的焚烧是罪有应得,可那个美丽的少年在承受了屈辱之后不应该死于非命。他认为是
自己的懦弱害死了帕尼诺,他最终没有能通过上帝给他的考验,他将以赎罪的方式永远记住那个孩子。
内疚和自责让他又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兄长的全力挽救恐怕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坚多罗并不知道修士内心的痛苦,他拔起一根草咬到了嘴里:"我不是说过要去找你吗?你走了以后
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跟院长告别,然后离开了那里。大概是我走了一两天后吧,修道院就发生了火灾
。"
亚里桑德罗画了个十字,迟疑地问:"安特维普神父他......同意你离开吗?"
"不,当然不。"青年笑道,"他总说修道院里的事情太多,不过我很想你,就偷偷溜出来了。看来上
帝很眷顾我,让我逃过了一劫。"
"上帝在看着一切,"修士划了个十字,"上帝在保佑你。"
"或许是吧。"年轻人淡淡地一笑。
"后来呢,你到佛罗伦萨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在路上把钱包丢了,走到泼里托拉(注3)时都快饿死了,这个时候刚好遇亚科波·斯福查先生在
招募雇佣兵,于是我就加入了。他觉得我有些天分,不光教我剑术,还收我做义子。我想等我混出一点
名堂再去找你,到时候准叫你大吃一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呢?你没有再去其
他的修道院吗?"
"没有,我去了拉文那,在那里的教堂里当抄经师(注4),顺便学习医术,然后尽量帮一些百姓看看
病。"
阿坚多罗的眸子里闪了一下:"拉文那?你在哪座教堂?那里的教堂就像这林子里的树一样多。"
"圣玛利亚教堂。怎么?你也去过?"
青年狠狠地咬断了嘴里的草:"不,没有,只是路过。听说那里的卡贝斯主教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他?"亚里桑德罗摇摇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据说是晋升为红衣主教,去罗马了。"
"是吗?"阿坚多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怎么会到那不勒斯来,如果呆在教堂里有可能会成为
神父的。"
"神父?"亚里桑德罗自嘲地耸耸肩,"不,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没有资格......我只想能多传播上帝
的福音,为他做点事情来减轻自己的罪孽......所以当安东尼神父告诉我这里需要我的医术时,我就来了
。"
"听我说,亚里桑德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瘦弱的朋友,"在我看来,你是所有
牧羊人(注5)中最纯洁、最善良、最接近天使的一个,不要说神父,你就是当主教、当教皇都有资格
!"
"帕尼诺......"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都紧缩起来了,他低下头,无地自容。
"你接下来会去哪儿?罗马?"阿坚多罗问道。
"不,不会。"亚里桑德罗低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突然凑近他:"到我身边来吧。"
"什么?"
"你知道,我的军队里得有一个教士,因为很多士兵在弥留之际必须忏悔,而这工作不是我能胜任的,
我需要人来帮助我。亚利克--"他看着金发的青年,语气仿佛又变得有些稚气了,"--我可以这样叫你
吗?"
年轻修士苍白的脸上泛过一阵红潮:"噢,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你真是太好了,"阿坚多罗千脆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来我的军队里吧,亚利克,你又懂医术,一
定能帮我的大忙。"
"帕尼诺,我很愿意帮助你,"修士露出微笑,"上帝作证,我......我一直都希望能为你做什么......"
他蓝色的眸子就像面前的小溪一样清澈,温柔得让阿坚多罗看不到其中的痛苦。此刻在在红铜色头发的
青年眼里,这个男人柔和、清瘦的轮廓让他觉得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心脏。他紧紧地靠着金
发的男人,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注1:阿尔方索五世的外号是"宽厚者阿尔方索"。
注2:维俄尔:小提琴的前身。
注3:泼里托拉:距离佛罗伦萨四英里。
注4:抄经师:就是誊写羊皮纸的人。
注5:牧羊人:通指教士,平民是羊,他们替上帝放牧。 撒旦之舞(六 祸端)上
"我知道你的骄傲和你心里的恶意,你下来特为要看争战。"
--《旧约·撒母尔记上 17:28》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1421年 勒斯
阿坚多罗·斯福查走在通往乌尔塞斯侯爵采邑的路上。
他的心情很好,一种久违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全身,因为亚里桑多罗答应了他的请求,加入他的军队,并
且同意今天晚祷过后在刚才的那个小树林里和他碰头,一起去营地.
他为此感到非常安心,这是一种难以描述感觉,在离开修道院之后的许多年都没有过。
他当然不准备告诉亚里桑德罗某些事情的真相,也不准备让他知道自己在成为雇佣兵之后花了多大的力
气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亚科波·斯福查确实很器重他,但是他也只承认强者,而一个瘦弱的十
五岁少年要为自己添多少的新伤,才能获得青睐呢?
阿坚多罗付出的代价是在训练中两次断掉的左臂和肋骨,还有腰上蛇一样的伤痕;他曾经在很长的时间
里每天都只睡五个小时,然后疯狂地练习剑术,直到能击败军队里最强壮的人;他在战场上比谁都要拼
命,曾经杀人杀到连剑都折断,最后只好肉搏,甚至逮着机会用牙齿......
不过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想让亚里桑多罗知道,只要那个金发的身影能在自己周围就是难得的好事情......
大路逐渐宽阔了起来,远远可以看到矗立在高处的侯爵的城堡,巍峨的灰色身影下散落着一些农民和佃
户的简陋房屋,在同一片湛蓝天空下显得并不和谐,就好象几个可怜的瘦子簇拥着肥胖的老爷。红铜色
头发的青年用手遮着阳光远眺过去,弯起嘴角:"日安,阁下,真高兴来到您的领地,我很期待能找到
一些有趣的东西。"
即使有个昏庸的君主,那不勒斯还是一个堆积着繁华的地方。
从第勒尼安海那边过来的商人在港口进进出出,粮食交易非常兴隆,还有成捆成捆的羊毛,帆船组成的
商队把它们带到尼德兰、勃艮第、大不列颠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挪威、丹麦、荷兰和诺曼底运来的
优质黄油很快就出现在了不同带餐桌上,西班牙和塞浦路斯的葡萄酒广受欢迎,汇票和金币也源源不断
地从交易所里流出,每天都有人懊恼、有人欢笑。
阿尔方索带着自己年轻的侍卫在这个地方呆了一个下午,他先是在酒馆里泡了一会儿,倾听那些商人天
南地北的闲聊,然后到每个交易所里转了转。就跟这炎热的天气一样,港口的各种生意都很红火,包括
那些小偷、骗子和拉皮条的,那不勒斯优厚的地理位置给这里的人创造了大量的生财机会。阿尔方索在
心里估量着女王能从中抽取的税金,同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凡是从北边来商人都不约而同地在休息时悄悄议论着关于乌尔塞斯侯爵领地里的关卡,好像大多数第一
次过来的年轻商人在那里被征了两次税,第一次是以在王宫里避暑的"女王"的名义,而第二次则是献
给了"领主老爷",并且金额远远高出前一次,还没有给出任何的缴税凭据。
阿尔方索觉得这对他来说真是非常有价值的消息,他想象不出乔安娜二世在听到她的财政大臣私自增加
税金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不打算立刻告诉她,反倒产生了到侯爵领地里去看看的念头。
"陛下,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棕色头发的青年侍卫有些不安,"如果不快点回去,或许女王会疑心
--"
"可是她什么也不会做。"阿尔方索拍了拍他的肩,"走吧,离天黑还早着呢,我们可以去看看侯爵大
人是不是真的穷疯了。"
两个人上了马,朝北边的城郊走去。
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看到的一切却让黑发的国王觉得意外: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其实非常富庶,沿途都是
茂盛的农田和果园,空气中充满了柠檬、葡萄、柑橘和无花果的香味;偶尔还能见到放养的山羊和河里
肥胖的鸭子。显而易见,这里的农民承担什一税不会太费力,所以他们的领主也能从教会和女王吃剩下
的东西里找到带肉的骨头,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何苦还要偷偷摸摸地勒索那些商队?
阿尔方索想起那个小胡子男人修饰得有些过于精致的脸,忍不住猜想:他到底是爱钱呢,还是需要钱来
做什么?
"陛下,看那儿。"棕发的侍卫突然走到主人身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哨卡,"那里有些怪。"
年轻的国王眯起眼睛,看到在大路旁有一个用木头搭建起来的小岗亭和栅栏,看起来不大像正式的关卡
,它甚至没有悬挂那不勒斯王国的旗帜,而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徽章。一些商队正在接受几个士兵的盘问
,其中一个商人拿出一个小口袋递给他们。
"费里斯,你看得很准。"阿尔方索笑着说,"那里应该就是领主老爷生财的好地方了。"
"怎么那么简陋。"
"这是侯爵领地上的关卡,能随时拆掉、转移,这样既避开了女王的耳目,还可以逮住那些想躲过去的
商人。"
"真是猥琐。"
"说得对,费里斯。"国王笑了起来,"从这一点上我们能看出那位侯爵确实是个小人。"
"您不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陛下。"
"噢,费里斯,小人在某些时候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阿尔方索提了提缰绳,"走吧,我们过去瞧瞧
。"
几个骑兵在关卡周围转悠着,像狐狸捕食似的搜寻着路过的外地人,但是对于城里出来的却不大注意。
阿尔方索和侍卫坐在马上,慢慢地从旁边走过。一些商人唧唧咕咕地抱怨着,但是拿着长矛和利剑的士
兵冲他们瞪大了眼睛,威胁地晃晃手里的武器,他们也只好乖乖闭上嘴,掏出钱包里的金币。
就在一排排走过关卡的人群中,阿尔方索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是一晃而过,但他却立刻想
到了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费里斯,"他向身边的侍卫问道,"斯福查的雇佣兵驻扎在哪里?"
"啊,好象绝大部分是在城外西边的空地上,有一些在城内。"
"看来他很小心啊。"阿尔方索笑了笑--不愿意把主力带进城,却又在城里放了一支眼线,这样的防备
态度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测:女王和她宠爱的雇佣兵队长都有很重的戒心,他们已经过了"蜜月期"了。
他回过头看着那个低头走过关卡的背影,再次肯定了那人的身份。
阿坚多罗·斯福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跟乌尔塞斯侯爵的关系并不融洽,当然不会特地跑来拜访他
,更不会乖乖地来贡献税金,如果侯爵私自加重税金的把柄被他抓到或许那不勒斯的内部平衡会被打破
了。
有意思......
阿尔方索跳下马,把缰绳递给棕色头发的侍卫:"费里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陛下--"年轻人急促地叫道,又压低了声音,"陛下,这里太危险了,如果遇到暴徒--"
"那我会让他们知道惹我是个错误!"高个子的国王自信地按住了腰带上的刀,"别担心,费里斯,我
在天黑前一定回去。"
"陛下!"可怜的棕发青年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牵着两匹马离开了。
阿尔方索转过头寻找那个修长的背影,却发现他和商队的人攀谈着朝城里的方向走了,在绕过一个小斜
坡以后,他拐进一片树林,又折了回来。
阿尔方索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他从另一条路往来时的方向走,最后在站在树林边上,远远地望着一
座小教堂。
教堂里的钟声随着微风传到四面八方,现在是晚祷(注1 )时间,太阳的光线开始变弱,暑气正在消退
,基督徒应该跪下来向上帝祷告。就在阿尔方索习惯性地单膝跪地时,却突然发现前面的那个人没有任
何动作,甚至连膝盖都没有弯一下!
天啦!即使是不大遵从教规的自己也会下意识做做动作,而阿坚多罗却好像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对上帝
也敢不敬吗?
国王悄悄地又朝前走了几步,注视着那个人的侧脸。
阿坚多罗毫无表情地听着钟声,然后摘了帽子,红铜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流动的瀑布。这个青年回到
树林里的小溪边,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跃进清澈的水中,潜下去了。
黑发的国王从树后走出来,看着几码外的小溪。波光粼粼的水面有阳光的碎片,树叶把小溪染成了青绿
色,流水像透明的绸缎一样抚摸着那个白皙修长的身体,弯曲的光线好像构造出一个不属于尘世的环境
,而滑翔在其中的是一个美丽的妖精。
突然"哗啦"地一声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从水里扬起头,湿润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现
身的跟踪者。
阿尔方索有一霎那的恍惚:
在金色阳光的斜照下,林间出现了一条条光柱,而那个浑身湿透了的青年就在这光柱中凝视着他,琥珀
色的眼睛让人眩晕。他赤裸裸地走上岸来,穿过光柱时身上的每一滴水都成了钻石,闪耀着晶莹的光泽
。
"真是想不到您也在这里,陛下。"阿坚多罗走近他,微微低下了头,"让您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失
礼。"
青年的轮廓从光线制造的幻觉中走出来,变得更具体了。阿尔方索发现眼前的人其实没有自己刚才看到
的那么完美:他的身体并不强壮,可皮肤下是有力的肌肉;胸膛、腰部、胳膊、大腿,到处都是伤痕,
有的颜色很淡,有的形状狰狞。不过这反而让他的面孔显得更加精致无瑕,红铜色的头发仿佛要被阳光
点燃了似的,呈现出绚丽的色彩。他琥珀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不自然。
阿尔方索露出微笑:"您在游泳,斯福查先生?"
"是的,陛下。天气太热了。"
"看得出来您很悠闲。"
"只是在离开那不勒斯前随便逛逛而已。"雇佣兵首领回答,朝旁边看了一眼,"您不介意我先穿上衣
服吧?"
国王做了个同意的手势,侧着身子移开了视线。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袍的方济各会修士从小
教堂的方向走进了树林。
"帕尼诺......"金发的年轻人一边用轻快的语气叫到,一边朝小溪边走过来,在看见阿坚多罗的时候笑
了,但随即发现伫立在一旁的黑发男人。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站在原地。
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飞快地穿上衬衫,然后向远处的朋友笑着扬起手。
跟脸上的轻松不一样,阿坚多罗·斯福查现在心里很懊恼,刚刚因为发现乌尔塞斯侯爵的"小秘密"而
产生的快乐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并不想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因为等亚里桑德罗时热得受不了,他也不会下水,现在在修
士面前匆忙地遮掩自己,怎么看都有点狼狈,而且身后还有一道探究的视线,像要把他的背烧出一个洞
。 撒旦之舞(六 祸端)下
"请原谅,陛下。"他套上长裤和靴子,转过身,"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和我的朋友先告退吗?"
"噢,"阿尔方索环抱着双臂,眉头微微一挑,"斯福查先生,难道您不觉得应该给我介绍一下这位修
士吗?"
青年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然后深深地躬下腰:"抱歉,我真是疏忽了。这位是我的随军教士、佛
罗伦萨的亚里桑德罗,他会为我的士兵布道,让他们聆听上帝的教导。亚里桑德罗--"他对金发的修士
说,"你面前的先生是阿拉贡王朝尊贵的阿尔方索国王陛下。"
修士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微微朝黑发男人欠了欠身:"真荣幸见到您,陛下,愿上帝赐福于您和您
的国家。"
"谢谢。"阿尔方索走近这个金发年轻人,"很高兴见到您,修士,您和斯福查大人是朋友,对吗?"
"我--"
"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陛下。"雇佣兵队长抢先回答道,"亚里桑多罗最近才到那不勒斯来,所以
我央求他来帮助我。"
他平淡的语气让修士胸口无端端哽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努力微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国王又转向阿坚多罗,"您的士兵在临死时都不能接受终敷礼(注2),这太可怜了。
"
"您知道,陛下,在战场上确实没有办法,不过亚里桑多罗来了以后,我至少能让伤兵们走得安详一些
,而且他还懂医术,这非常有用。"
"我得祝贺您,斯福查先生。"
"谢谢,陛下。"阿坚多罗看着这个男人人不住打量着自己身旁的修士,又一次请求道,"请允许我们
告退,陛下,我得带亚里桑德罗回军营去熟悉环境。"
"当然可以,斯福查先生,"阿尔方索大方地摊开手,"好好休息吧,我还在期待与您再比试剑术呢。
"
阿坚多罗恭敬地行礼:"让您挂心了,陛下。如果您要回城里,我可以派一个小队来护送您。"
"没那个必要,我难得一个人呆着。"国王向这两个人摆摆手,转身走出小树林。
阿坚多罗姿态谦恭地目送阿尔方索离开,这情形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皇宫里发生的事,他们的相遇同
样突然。这个黑发的男人总在他难以预料的时候出现,而且让人琢磨不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并不喜欢
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难以掌握。现在的阿坚多罗·斯福查不是帕尼诺,他要防备的不是二十七个
迟钝的修士,而是比豺狼更加凶狠的对手。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又沉下去了一些,阿坚多罗·斯福查拣起地上的皮带和短刀,对身旁的金发青年
笑了笑:"真是抱歉,亚利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
修士望着远处的背影,有些奇怪:"帕尼诺,那个人真的是国王吗?"
"当然,那不勒斯的女王请他来做客,前两天我在王宫里见到过。"
"他一个人到这里在作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在王宫里呆腻了出来走走吧。"阿坚多罗耸耸肩,毫不在意,"那些贵族整天都只
会做些无聊的事。来吧,亚利克,我们还得赶回军营呢。"
修士点点头,跟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离开了小树林。他很快就把遇见国王的幸运忘到了脑后,对于金发
的修士来说,此刻吸引他的是阿坚多罗。虽然从这里到军队驻地得花上一个多小时,但是有一个健谈的
同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亚里桑德罗听他的朋友避重就轻地说着自己几年来的故事,却没有发现他闪烁
不定的眸子。
阿坚多罗其实正在怀疑,怀疑那个黑发男人是否跟他一样抓到了乌尔塞斯侯爵的小尾巴。他现在还搞不
清阿尔方索心里的想法,不过他能肯定的是,这个不光在西班牙有领土,还占据着西西里岛、掌握着地
中海势力的年轻国王对那不勒斯非常有兴趣--他现在的态度是跟乔安娜二世站在一起对抗路易,但是绝
对不会永远只当个保护人。如果阿尔方索掌握了乌尔塞斯侯爵的把柄,或许会拿来当成要挟那个白痴大
臣的利器,虽然自己的目的也一样,不过谁先出手谁就是胜利者。
看来年轻的雇佣兵队长必须用一些行动告诉国王陛下:那不勒斯是属于他的!
大约在一个多星期后,从第勒尼安海上吹来了一股携带着雨水的风,于是那不勒斯在经历了长得让人难
以忍受的炎热之后终于可以接受上帝赐予的凉意了。穷人虽然很担心屋顶会漏雨,但至少能睡得舒服,
而贵族则在雕花的窗户后面欣赏着屋檐下的雨帘,继续开着舞会。
乔安娜二世坐在面朝花园的房间里,愉快地看着外面的大雨,让使女把玫瑰色的葡萄酒斟满。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女王相信自己的殷勤招待已经给黑发的西班牙青年留下了良好印象;当然,她也在
观察那个年轻人,而结果令她感到非常满意。阿尔方索五世是一个很理智、很有风度的人,他精明干练
但是却斯文有礼,比起那个苍白阴沉的路易来好多了。而且他非常英俊,很讨人喜欢,和阿坚多罗·斯
福查比起来更具有男性的魅力。
她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摆脱暧昧的态度,例如筹备一个舞会,让雇佣兵队长也到场,用阿尔方索的存在警
示他,让他知道轻举妄动是非常愚蠢的。
不能否认,她也曾经很喜欢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年轻俊俏,而且聪明能干,还帮她守住了很多占
领地。他在床上的表现也令她惊喜,那种在其他廷臣身上找不到的野性让女王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
时候。不过这个男人有一种近似于魔鬼的吸引力,靠得太近就会陷入疯狂。他的美貌下是让人琢磨不透
的想法,这太难以控制了,况且他还有那么强大的兵力。她曾经赐给他金钱,封他为爵士,对每一次的
奖赏阿坚多罗的反应都不会太大,这只能说明他还不满足,他要的远远不是这些。
想到这里,女王皱起了眉头,她放下酒杯招招手,叫一个廷臣走上来,问道:"明天晚上的宴会准备好
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陛下。"
"邀请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了吗?"
"陛下,"廷臣有些惊慌,"您说最近的宴会都不必通知斯福查大人--"
乔安娜瞪了他一眼:"明天我要见到他。"
廷臣连忙应承了,退下。
宫廷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动都别有深意,女王的决定很快就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在回廊
之间飘散着,当这个消息传到流言的主角耳朵里时,他正从大主教的住处出来,身边跟着一个护卫。
"哎呀,天呐。"阿坚多罗翘起嘴角,"她终于想起我来了。雷列凯托--"
"大人。"身材高大得如同灰熊一样的护卫恭敬地低下头。
"去给我准备最漂亮的衣服,我要体面地参加宴会。"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需要我们布置在外面吗,大人?"
"没那个必要,现在女王还需要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记得再给亚里桑德罗准备一件新的长袍
,他马上就要成为神父了。"
阿坚多罗知道自己修饰过后的美丽会给人多大的惊讶,而很多时候他也知道该如何运用这样的美丽。在
宴会来临的那个傍晚,他让所有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红铜色的头发没有扎起来,随意而不凌乱地披在背上;白色的亚麻衬衫外罩着宽松的蓝色外套,下摆上
有金色蔓藤形的刺绣;坠着流苏的带子束出纤细的腰身,白色的紧身裤从外套下面露出来,显出修长笔
直的双腿;他光洁的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睛如同璀璨的宝石。
阿坚多罗明白,自己走进大厅以后就成为了所有人凝视的焦点。这是他要的效果,即使是进餐时被安排
在了离女王较远的位置,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坐在上位的阿尔方索今天晚上多看了他几次,目光
中的欣赏是毫无隐瞒的。他举起酒杯朝那个黑发的国王微微一笑,后者颔首致意。
唯一脸色糟糕的恐怕就是坐在女王右边的乌尔塞斯侯爵了,他那讥诮的笑容在接触到雇佣兵队长的目光
后又悻悻地消退了--他并没有在其中看到失宠后的沮丧,一定非常失望。
晚宴结束后是舞会,阿坚多罗被一些贵夫人围在一起,跟她们闲聊,而廷臣则悄悄地议论着他的从容。
"陛下不是在刻意冷落斯福查吗?但是看起来他好象并不在意。"
"那是当然的,现在阿拉贡王朝并没有正式表示要保护那不勒斯,陛下还会用到他的。"
"可是一旦陛下把阿尔方索立为继承者,斯福查就会完全失势,他一点也不着急?"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狐狸一样的男人......"
"嘘,他在往这边看......"
阿坚多罗环视着周围,发现了乌尔塞斯侯爵的身影。他刚刚和一个公爵夫人结束了一支舞,退到桌子旁
边休息。礼貌地向女士们告退之后,阿坚多罗向他走过去。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当侯爵发现自己朝他走来以后,全身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他们几乎没有这样
面对面地接触过。
"晚上好,阁下。"阿坚多罗向他笑了笑。
"您好,斯福查大人。"
"看上去您玩得很高兴。"
"这应该感谢陛下,舞会办得非常好。"
"我完全同意。"阿坚多罗更加笑容可掬,"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单独聊聊吗?"
侯爵以为他在示弱,突然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斯福查大人,您知道,我现在正准备邀请陛下跳
舞,我--"
"陛下起码要和阿尔方索陛下再跳两支舞,现在还轮不到您。"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朝舞池的方向看了一
眼,"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您一定愿意和我谈谈财政方面的事情。我最近突然对税收产生了兴趣,想了
解一下什么时候该增加税金......"
侯爵嘴唇上胡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褐色的眼珠瞪着面前的人,最后刷白了一张脸。
阿坚多罗微微一笑:"那么,大人,我们到花园里去谈吧,那里人少些,非常安静。"
他们俩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有喷泉的花园,引起了一些人的惊讶,不过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自如的态度和
冷冷的目光让他们放弃了探究。
只是在舞池里,一双黑色的眸子却紧紧盯着蓝色的纤长背影,像是觉察到了什么。
注1:晚祷:大约下午六时
注2:终敷礼,是天主教徒临终时有神甫举行临终忏悔、搽抹圣油等一系列仪式。
撒旦之舞(七 劝诱)
"......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
--《旧约
诗篇34:13》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暴雨在今天上午就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味道,闻上去很
舒服。大理石雕刻的半裸女神手捧火盆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儿一颗接一颗地在空中跳跃着
,像精灵一样美丽,旁边那些黑乎乎的花丛也散发着阵阵浓郁的香味。现在的一切都是动人的,至少表
面看来如此。
阿坚多罗
斯福查走到喷泉旁,把手伸进清凉的水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露出微笑:"真
是个可爱的夜晚,对不对,侯爵阁下?"
和他动人的笑容不同,乌尔塞斯侯爵的脸呈现出不大自然的青白色。他站在离红发青年两三码远的地方
,担心地朝后面灯火辉煌的房间望了一眼:"您到底要和我谈什么,斯福查大人?"
"真直接,侯爵阁下,如果您以前能这样或许我们之间会减少很多误会。"阿坚多罗挥手拂起一簇水花
。
"如果您是觉得军饷上有问题,我得说我完全是按照女王陛下制定的标准在执行--"
"啊,"雇佣兵首领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阁下,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听您阐述您的职责。我要告诉您
的是,我今天刚好路过您的封地,被您的士兵拦住收了税。"
乌尔塞斯侯爵脸上抽搐了一下:"很正常啊,那是我的采邑,我当然有权力向过路的人征税。"
"哦,我完全搞不懂财政方面的事情。不过,听说从前陛下免去了您和您后代服军役的义务,但您在封
地里征收的税金只能保持女王陛下征收数额的一半,对吧?哎呀,我今天可多了给了足足两个金币呢!
而且那帮小子居然不给我一张税单。"
瘦削的侯爵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又转过脸:"斯福查大人,您说这样的话就太过分了!您无凭无据
,怎么可以诬蔑我私自增加税金......这......太荒谬了!"
"看,您急什么?"阿坚多罗笑了起来,"我只是说没有物证,可还有人证啊,被您的士兵逮到的不只
我一个;那些从菲腊腊来的香料商人,他们被气坏了,想来或许城里还有跟他们遭遇相同的人。如果平
时可能他们都会默不作声,但是如果有个愿意帮他们讨公道的人出现,或许他们很愿意亲口向女王说说
自己的委屈。"
"你......"
"我听说最近女王陛下心情很好,或许她听到这件事情不会太生气,不过也难说,您知道她的脾气--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夸张地扶着额头,"--上次她把西列瓦男爵给处死,就是因为那笨蛋竟然妄图瞒
着她侵吞达依税(注1)。陛下痛恨欺骗......"
侯爵的眼皮直跳,他惊慌而又怨毒地看着美貌的青年,说不出话来。
阿坚多罗朝他走过去,亲昵地凑到他面前,带着酒味儿的呼吸飘过侯爵的鼻端,"我仔细看过了,阁下
,您的领地非常富饶,而且有自由采邑权(注2),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您需要钱?还是说您做了什么
很花钱的事儿?"
最后一句话让侯爵猛地抬起头,一下子把雇佣兵首领推开了:"别胡说!"
阿坚多罗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是不是胡说我很愿意去证明;当然了,我的职责不是干这个,或许过
两个星期我就得离开了,我觉得还是让英明的陛下来判断比较好。"青年眨了眨眼睛,"她对审查和刑
讯都颇有办法,而且热衷于此。"
穿着华丽刺绣长衫和丝绸腰带的侯爵垂下头,抓着下摆的左手使劲颤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儿。
阿坚多罗轻轻笑出声:"阁下,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您知道,其实我讨厌像个女人一样在陛下面前絮絮
叨叨地搬弄是非,因此我不喜欢和大臣们呆在一起。"
紧张的男人没有反击这小小的讽刺,却转了转眼珠,从雇佣兵首领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些讯息。他试探性
地开口问道:"我明白,斯福查大人,您是个好心人......如果可以报答您的好心,我将非常荣幸。"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您就像我所知的那么聪明,阁下,我希望您在选择立场的时候也一样。告诉我,
您最近是不是很喜欢和阿尔方索打交道?"
"啊,我只是奉陛下之命招待--"他的话突然噎住了,一只白皙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领口。
"别想着把赌注下在那个人身上,阁下。"雇佣兵首领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侯爵,"他的舰队或
许能够纵横地中海,不过我的士兵在陆地上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陛下的意愿也可能随时都会变的,这
一点您很清楚:昨天晚上您爬得上她的床,但今天晚上却是我,她的想法就跟她的爱情一样没有定性。
阁下,别输得精光了才发觉自己把赌注押错了对象。"
侯爵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个有着俊美面孔的青年撕下温和的面具吐出威胁的话,从前私自减少军饷的时候
,这个男人都不过是派手下来催罢了,而今天他却突然变成了呲牙咧嘴的饿狼。
侯爵忙不迭地点头:"我保证我会慎重考虑您的话,斯福查大人......请放心......"
"很好。"阿坚多罗慢慢松开了手,用轻柔的力度为这个男人整理衣领,"阁下,我想阿尔方索陛下的
到来可能会让安茹公爵非常焦躁,这个时候防备他的进攻很重要。"
"啊,对......是的。"
"我的兵力太单薄了,人能再多些就好了。您说我向陛下请求其余的陆军做支援,应该不困难吧?"红
铜色头发的青年顿了一下,"其实......如果您对我的意见也表示支持,那么就很容易。"
侯爵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权衡了半天,终于赔笑道:"这样当然很好......很好......"
于是一切又变得平静了。
喷泉里的水花还在绚烂地开放,狄安娜女神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把薄纱一样的光芒撒在大地上。王宫里
的舞会进入了高潮,神经质的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不断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好像一堵墙足以分割人们的
智慧,里面的人和外面的差别大得就像兔子与狐狸。
阿坚多罗看着萨尔瓦托
乌尔塞斯侯爵的背影重新走进了大厅,暗暗冷笑,然后转身把手撑在喷泉的大
理石边沿上,做了个深呼吸。
他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中央的水花落下后激荡起一层层的涟漪,接连不断地朝边上推
进过来,波纹把他俊美的面孔扭曲得有些变形,黑色的水面上只有那一弯皎洁的明月异常显眼。
阿坚多罗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了--水面上那张脸有着线条优美的轮廓,让他想到了母亲。可
惜他关于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是一副惊恐绝望的表情,父亲,科西斯,都是--他们会在他最疲倦的睡梦
中爬出来,提醒他不要松懈,不要心软!
红发的男人弯下腰,凝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眸子,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母亲的眼睛不是这样,父亲的眼珠
也是棕色,他的眼睛怎么会是难看得近乎凶残的豺狗?
该死!
他突然烦躁起来,伸手拍打在了水面上,那张面孔立刻变成无数柔软的碎片,荡漾开了。
阿坚多罗喘着气注视水纹重新合拢,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倒影旁多了一张熟悉的脸。他飞快地转过头,看
到出现在身后的男人--
阿尔方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花园里,就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吃了一惊,似乎有些懊恼,但立刻又恢复到最恭敬的模样。他朝黑色头发的国王深深
地鞠了一躬:"晚上好,陛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不知道您来了。"
阿尔方索笑了笑,朝他走过来:"晚上好,斯福查大人,看来您的心情有点糟糕。"
"啊,不,只是出来透透气。"
高大的男人来到喷泉边,把厚重的棕色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肘上,露出棉织的长袖衬衫,宽阔的胸膛从
领口露出来。"我也不大习惯那里,"他朝大厅抬抬下巴,"还是这儿比较好,又清静又凉爽。斯福查
大人,您很会找地方。"
阿坚多罗谨慎地回应道:"您说笑了,陛下。没有在大厅里为您助兴,我非常惭愧。"
"您不喜欢跳舞?"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的舞姿实在难以让女士们满意。"
"是吗?"阿尔方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是您不大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阿坚多罗脸上立刻浮现出微笑:"您这样想会让我无地自容的,陛下。"
"我说过,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嘴巴里说出来。"黑发的国王看着这个青年完美的笑容,用低沉
的声音问道,"告诉我,斯福查大人,您爱那不勒斯吗?"
阿坚多罗眨眨眼睛,立刻明白此时年轻国王不想听到冠冕堂皇的回答。"陛下,"他直起了身子,"我
是个雇佣兵,我和我的部下最需要的是稳定的军饷。"
"啊,目前那不勒斯满足了您的要求。"阿尔方索点点头,"您已经在这里获得了金钱、荣誉,甚至权
力,您还可以得到更多,难道......您不想要这个国家吗?"
"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上帝作证:我没有丝毫想把这个王国据为己有的念头
,完全没有!"
--我只是想毁了它!我要一点一点把它切成碎片!
阿尔方索从这个青年眼中看到了非同一般的坚定,他可以判断他说的是"实话":"您如此忠诚于女王
陛下,是因为她付钱给您吗,斯福查大人?如果我告诉您将来我会支付给您更多的军饷,您是不是也将
忠于我?"
阿坚多罗并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真实性。
黑发男人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雇佣兵首领的胳膊,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我看得出来,您是聪明人,斯福
查大人,您应该知道能和安茹抗衡的人是谁?您也清楚为什么女王会邀请我到这里来,今天晚上她已经
给您暗示了。"
阿坚多罗当然知道乔安娜二世在用阿拉贡国王的存在告诉自己现在她依靠的是这个人,但是他也知道她
很多疑,她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否则会不经大脑地宣布王位继承者就是阿尔方索。
这个男人希望得到那不勒斯,而且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隐瞒这一点--若不是过分愚蠢,就是具有无比的
自信。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顺着月光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的面孔并不算非常英俊,可是却有无法忽视的吸引力,
高高隆起的鼻梁象征着他坚强的意志,深邃的黑色眼睛让人难以正视。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到能让阿
坚多罗闻到国王身上皮革和酒混合后的味道,红发青年觉得胸口多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他微微动了一下
被抓住的手臂,但却没有挣脱,于是干脆贴近这个男人。
"陛下......我佩服您的坦率,"他把温热的呼吸吐在阿尔方索的耳边,"您想要的恐怕不仅是一个国家
吧......"
黑发男人眯起眼睛,然后大笑起来。"是的,斯福查大人"阿尔方索退开了一些,却把手撑在了他身体
两边,"您应该了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征服'这个词有多大的魅力!女人、烈马、对手......这些
都可以带来无穷的乐趣,而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对象就是土地!"
"您已经征服了很多土地了,陛下!"
"对,能满足我的有科西嘉岛、撒丁岛、西西里岛,还有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不过,斯福查大人--
啊,还是叫你阿坚多罗吧--你知道,那不勒斯更重要,有了它就能逐步得到半个意大利,这样一来整
个地中海都将处于阿拉贡王朝的掌握。"
他是认真的!
雇佣兵首领从黑发国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狂热,就像是烈焰从黑暗中爆出来的火光。即使在他们第一
次交手时,阿坚多罗都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如此外露的情绪。他对那不勒斯誓在必得!
"阿坚多罗,"阿尔方索对他说,"女王陛下给了你贵族的身份,却没有给你任何领地,她并不大方...
...我想你可以再获得更多的权力,你应该成为一个好领主。"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当然听得懂这暗示,可惜他的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陛下,"琥
珀色的眼睛再次蒙上了一层阴霾,"您的话让我觉得非常荣幸,但是我不能给您一个仓促的答复。"
阿尔方索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缓缓直起了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我明白了,斯福查大人。我会很
有耐心的......请不要让我失望。"
俊美的青年深深地弯下身体,行了一个礼:"我会尽快给您答复,陛下。"他从容地向这个男人告辞,
然后朝那喧嚣的大厅走去。他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个人正在注视自己,但是他没有回头。
看来这个男人没有听见他和乌尔塞斯侯爵的交谈,只是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帮手。可惜任何对那不勒斯有
吞并念头的人,都注定会成为雇佣兵首领的对手。阿坚多罗厌恶地扼腕叹息--他还是得分出精力来对
付这个棘手的国王陛下。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也不知道,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在分辨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说
出最后那句话时,阿尔方索知道这个雇佣兵首领很难如开始预料的那样向自己归顺。这个红发男人不想
要那不勒斯,对领地也不热衷,他有另外的目的--这就是乔安娜二世始终对他心怀疑虑的原因吧!
"征服啊......"高大的黑发男人留在原地,用手轻轻拨弄着水面,"如果对象是人,斯福查大人,您更
具有挑战性--我太想知道您到底要什么了......"
亚里桑德罗睡在粗糙的毛毯上,脑袋下面的枕头里塞满了稻草,有点扎人。但是他睡得很沉,一来是因
为多年的苦修已经让他习惯了简陋的住宿条件,二来是由于这两天的暴雨消退了酷热,让气温降低不少
。其实,他已经乐于接受一种艰苦的生活,在折磨他肉体的地方,他反而感觉到平静和安详。他不知道
这是因为他越来越靠近上帝,还是他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惩戒的机会。
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军营里秩序很好,士兵虽然粗鲁,可仍然虔诚地信奉上帝,而且他们确实需要一个
医生和精神上的教导者。年轻的修士结束了在安东尼神父那边的工作以后来到这里,很快便适应了与雇
佣兵在一起的生活。但是唯一让他觉得甜蜜与痛苦的是,他常常能看到那个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他
想见到他,可是当那张俊美的脸出现在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铁箍束缚住了一般难以忍受。
亚里桑德罗深信,这就是上帝为他的懦弱而给予的惩罚。
夏夜的凉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在这间用砾石搭建的民房中回旋,修士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些凉,
他发觉有双大手好象在抚摸着自己的肩头,然后一个温热的身体贴在了背后。亚里桑德罗惊慌地睁开眼
睛,想挺身坐起来,却被那个人重新按了回去。他扭过头,在月光里瞥见了一缕红铜色的头发。
"帕尼诺,"年轻的修士放下心来,轻轻叫了一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刚从王宫里回来,我不想住在那儿。"年轻的雇佣兵首领嘟嘟囔囔地把头抵在修士的脖子后面,"让
我跟你挤一挤吧,就今晚。"
"你有你的房间。"
"啊,雷列凯托倒在门口睡着了,我不想去叫醒他。"
"跟我贴在一起你不热吗?"
"不会,"阿坚多罗笑着地在他耳朵边说,"亚利克的皮肤很凉的。"
亚里桑德罗吸了吸鼻子:"你喝酒了?"
"一点儿葡萄酒,不多。"阿坚多罗用小孩儿似的口气责备道,"难道你讨厌我身上的味道吗?"
修士哭笑不得:"不,当然不是,帕尼诺,这样很怪--"
"我不觉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固执地把修士的身体紧紧搂住,他的力气比4年前大得多了,"亚利
克,就当是陪我不好吗?"
修士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他静静地任由背后的人贴在身上,不再说话。他能感觉青年柔软的呼
吸擦过耳朵和脖子,让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全身控制不住地发热。
过了一会儿,红发青年轻轻地问:"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亚利克?"
"什么?"
"以后别叫我帕尼诺了,叫我费欧吧,或者是费迪南德。"
"我不明白......"
"这是我的名字,最开始的名字......"
修士吃了一惊,微微一动。
"很意外吧?"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道,"我说过以前我得了病,忘掉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能
想起一部分了,那不勒斯的医生能干得像巫师。"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高兴地说:"太好了,帕尼诺--哦,不,费欧--上帝保佑,你可以找到自己的
家了,还有你的父母。"
阿坚多罗却没有这样兴奋,他略微松开手,看着比自己还激动的修士:"不,亚利克,我没有回忆起那
么多内容,只是在脑海里闪过的影子罢了。我记得起父母的长相,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不记得自己
童年生活的地方,但是却知道家早就没有了......我的亲人已经没有了。"
亚里桑德罗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这个青年美丽的眼睛中平静得近乎冷酷,对于孤独和悲伤已经无动于
衷,他似乎又想露出伤心的表情,却如同要一株没有根的葡萄藤结出果实。
修士的心突然有些疼痛,他忍不住按住朋友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亚利克。"阿坚多罗反而笑了,他摸了摸修士皱起来的眉头,"其实我不难过,
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的人生是从鲁瓦托斯修道院开始的。知
道吗?在那两年中,我最感激上帝的事情就是遇到你。"
"不......"
"是真的。你还记得你怎么教我拉丁文的吗?你给我纸、笔和墨水,还特地为我找出那些图书;你每天
都抽空把适合我读的书都找出来专门放到显眼的地方;我什么时候去问你,你都会停下手里的事来给我
讲解;我去帮你做事的时候,你甚至会一边拒绝,一边拿出书让我自己读......这些事情即使你忘了我也
记得,我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很善良,你舍不得伤害任何人......"
"帕......费欧......"
"亚利克,你帮了我很多忙,是你教给我知识,让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真心地想帮助我......"
"别说了。"修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喜欢修道院,亚利克,那里的规矩太多了。其实我一直想这样跟你聊天,可是我只能睡在马棚里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好象真的有几分醉意,"我告诉你,亚利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
我的朋友,我只相信你。"
金色头发的修士内疚得快要窒息了。他借着月光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这张脸从未如此迷人,不--应该
说,没有任何一张脸让修士有这种着迷的感觉。在亚里桑德罗记忆中,他只是单纯地喜爱过那个好学而
聪慧的少年,但是当他对那个孩子背负罪孽之后却害怕面对他。他搞不懂上帝究竟给了他一个怎样的考
验,在他承认自己失败后,万能的主却又将那个男人送到了他面前。而现在,亚里桑德罗觉得长大后的
帕尼诺对自己的影响更加强烈,另一种陌生的感觉逐渐使他相信,自己必须呆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上帝啊......"他抱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努力咽下忏悔的话,"上帝宽恕我,费欧,我一直想当你的
朋友,我愿意为你任何事......"
两个人又紧紧地靠在了一起,这一次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热情地回应了修士,牢牢圈住他的身体,然后用
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亚利克。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宁愿你为我去争
取自己应该得到的地位。我要你成为神父,成为主教......我要你拿到你配得上的任何荣誉!"
"费欧......"
"告诉我你不会让我失望,亚利克。"
年轻的修士闭上了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你的愿望,帕尼诺,我都无法拒绝,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或许这又是上帝给我的另一个考验
,但是我不在乎!我的罪孽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他是要来惩罚我,让我为你而死,我也毫无怨言!
注1:达依税是小的封建领主向高一级领主缴纳的税金,传统上不用向君主交的,不过如果是依附的国
王或许会有例外,未考。
注2:当时封建领主的采邑有几种,大采邑、自由采邑和有纳贡义务的小采邑,自由采邑权就是领主可
以佩带纹章、拥有采邑,而不向国库纳贡的权利。 撒旦之舞(八 心意)
"他口内虽以恶为甘甜,藏在舌头底下,爱恋不舍,含在口中......"
--《旧约
约伯记20:12》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乔安娜二世最近觉得很疲惫,跳舞的时候胸口老是隐隐发痛,而且容易气喘,她忍不住叹息随着年龄的
增长,原本那充满活力的青春似乎再也一去不回了。当然,女王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现在的身体状况都是
源自于她过去的放荡时光。
她在1401年30岁时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但是作为对象的匈牙利哈布斯堡家族的威廉伯爵却不能够给她一
个孩子;后者并没有责任,因为十六岁时的一次秘密堕胎已经让这个女人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力。但
她还是以此为借口勾结情夫--当时的王宫护卫队队长--悄悄地凿穿了丈夫的船,让他葬身亚得里亚
海。这件事乔安娜二世确实做得比她的前任出色(注1),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而她更表示愿意效法
"童贞的伊丽莎白"(注2),把她的余生献给自己的国家,不再接受婚姻。上帝才知道为了庆祝那不
勒斯没有更多的继承权落到远房亲戚手里,她把那个倒霉的王宫护卫队长送到鳄鱼嘴巴里以后,又找了
多少男人来一起狂欢。不过她1415年还是再一次结婚了,对象是波旁家族拉马什伯爵旁系的雅克二世。
这可怜的男人在结婚后就被她囚禁,虽然逃了出来,却不得不躲在修道院里,至今不敢露面--这样的
婚姻甚至连一个虚假的果实也造不出来。
而现在女王后悔地发现自己还是需要一个孩子的,否则得这片肥沃的土地就得送给具有继承权的路易。
那个讨厌的阴沉的男人,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一条湿滑的蛇。乔安娜二世联想到以前不幸的相处,她曾经
还以为他是一个温柔而礼貌的情人。
女王懊恼地把视线从描绘着宙斯与欧罗巴嬉戏的壁画上转移到卧室外的花园里,她看到了正在朝这边走
过来的几个男人。
财政大臣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
乌尔塞斯走在最前面,脸色有点阴沉,从舞会后接连几天他都是这副怪
样子,让人生厌。离他几步远的是高大的阿尔方索,他正在跟犬法官莱昂纳多
德尼塞聊着什么,好像
心情不错。再后边儿的几个人则一脸谨慎,乔安娜二世能依稀辨认出其中有自己掌玺大臣和舰队司令,
他们刻意和前面的人拉出了距离,然后低头交谈。
那几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女王能够猜到一些,有些大臣并不像自己一样喜欢阿拉贡王朝来的客人,对于他
们来说,或许路易更加可爱--每年超过九千多的金弗洛林很容易就能购买到他们的忠诚,搞不好还有
更加甜美的承诺。乔安娜哼了一声,对这些无能的软骨头很厌恶。她庆幸自己还能依靠着雇佣兵,否则
那些人大概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的王国双手献出去了。
她突然想到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几天前的舞会阿坚多罗
斯福查来了,而且打扮得很漂亮。乔安娜二世刻意冷落了他,只是象征性地跟
他了跳了第六支舞,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都明白那个晚上谁是主角。不过雇佣兵首领没有透
露出焦躁和沮丧,他玩得很尽兴、很开心,最后喝了不少的酒。难道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失宠?如果
他现在要翻脸威胁自己,阿尔方索的卫队加上那不勒斯城里的军队应该可以和他抗衡,何况海岸线附近
还有阿拉贡王朝的舰队。可是从舞会过后的几天什么也没发生,阿坚多罗既不跟廷臣来往,也不再尝试
到王宫拜谒,只是专心地补充军备,好像在准备再次开赴前线,继续对抗那些入侵的城邦。啊,如果说
有点意外的就只有一件事,他好像拜托主教把一个修士提拔为神父,让他随军--这倒无关紧要。
女王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太难以掌握,她一点儿也不想放弃那个年轻的红发男人。
听到门外宫廷侍女的通报声,乔安娜二世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整理好散乱的假发,补上妆,然后把所有
烦恼的事情都丢到了脑后。
今天阳光很灿烂,却没有灼人的感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亚利克,亚利克!你在哪儿?快出来!"
清澈动听的声音从屋子外传进来,金发修士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他放下手里的笔,刚刚抬头就看见朋友
推开门走了进来,不由得愣了一下:阿坚多罗今天穿得很奇怪,居然全身都是锃亮的铠甲,腰间佩着长
剑,脚上蹬着带马刺的皮靴,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提着六角形的盾牌。
"怎么了?"亚里桑德罗惊讶地看着他,"你......你要去打仗?"
"不,暂时不会!"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嘻嘻地把头盔和盾牌放到桌子上,一把拉起修士的手,"走,
我从米兰买来的新铠甲刚刚到了,还有很多马,一起去看看吧!"
屋子外广阔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大车,士兵们兴高采烈地排队领走他们的新装备,步兵检验着十字弓和
头盔,骑兵把新的护具给自己的马套上,还有的掂量着长矛打打闹闹,就像孩子得到玩具一样兴奋。
这些来自意大利各地和其他国家的大汉们看见首领走过来以后,都恭敬地低下了头,让开了一条路。
"雷列凯托!"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叫着护卫的名字,一个身材如灰熊般的大胡子男人满头汗地从人群里
跑出来。
"大人。"
"怎么样,"阿坚多罗问道,"什么时候把铠甲和兵器都发完?"
"今天中午就可以,大人。"他的护卫高兴地说,"这次的东西都棒极了!我刚刚试了长剑,非常锋利
!"
"佛朗西斯科呢?他回来了吗?"
"队长在马厩那边,"雷列凯托说道,"他安排好立刻来见您,大人。"
"那倒不必,我正要过去。"阿坚多罗回头对金发的修士笑了笑,"亚利克,你一定还没还有见过我的
步兵队长(注3)吧,你们得好好认识认识。"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温和地看着他,任凭自己被牵着手走向营地的另一头。
"看,他果然在那儿!"阿坚多罗指着远处介绍道,"佛朗西斯科是我义父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他
非常能干,帮了我不少忙,这次我就委派他去米兰购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他回来得挺快的。"
亚里桑德罗看到几个男人正在把几十匹骏马赶到马厩里去,并没有认出朋友介绍的是谁。
阿坚多罗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后者吃惊地转过身,接着裂开嘴,狠狠抱住了他。
亚里桑德罗看清了这个人:他的五官并不好看,眉毛很浓,有一个突出的、硕大的鼻子和一个粗短的脖
子,但栗色的头发却非常柔软,在阳光下漂亮极了;他的眼睛是近似于黑色的墨蓝,笑起来弯弯的,还
带有一丝稚气,仿佛比阿坚多罗还要小一些。
"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朝他招招手,"来,见见佛朗西斯科
斯福查,我亲爱的哥哥。"
"您好,先生,愿上帝保佑你。"亚里桑德罗微笑着问好。
"啊,我听说了!"这个青年叫起来,"您就是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奇神父吧。"
"是的。"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需要上帝的指引。"佛朗西斯科热情地说。
就在亚里桑德罗和他寒暄的时候,阿坚多罗已经牵过来了几匹骏马,他抚摸着这些漂亮的动物,轻柔得
像对待情人,然后抬头满意地说道:"它们太出色了,佛朗西斯科,辛苦你了。下午好好睡一觉,休息
休息,晚上我给你接风。"
青年耸耸肩,毫不客气:"当然了,这可是你该做的,阿坚多罗!不过我还真有点累了!很高兴认识您
,神父--"他向亚里桑德罗略微欠了欠身,"--请原谅,我得失陪了。"
他捶着自己的肩膀走向营房,阿坚多罗笑笑,脱下身上的铠甲,叫人把两匹棕色的马装上马鞍。"愿意
跟我去运动一下吗,亚利克?"他向金发的修士伸出手,"来吧,我很想看看这些小东西有多能干!"
他的笑容是最容易说服亚里桑德罗的理由,后者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好的,费欧,好的......"
太阳依旧很毒辣,但是骏马飞驰时凉爽的风迎面扑来,感觉非常舒服。辽阔的旷野逐步展现在眼前,一
切都在飞速地后退,让整个人都好像腾空而起,如同插上了翅膀。速度让人拥有一个新的视野,两侧的
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前方的路,所以总会有男人迷恋奔驰的感觉。
亚里桑德罗的骑术并不好,他远远地落在后面,只能看到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背影。这个男人红铜色的
头发好像火焰一样飞扬在风中,美丽夺目。修士很累,可是他紧绷着身子没有放松,他盯着前方的人,
害怕自己一疏忽就会跟丢,被遗弃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的男人终于在丘陵上停了下来,他勒住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起来,在阳光下如
同一尊雕塑。
亚里桑德罗在十几码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摒住呼吸,不愿意上前去破坏这一瞬间的美景。
阿坚多罗回头朝他挥手,大声叫道:"过来啊,亚利克,到我这里来!"
年轻的修士脸上露出微笑,下了马慢慢走过去。
他们的身上都出了很多汗,阿坚多罗带路到河边让马喝饱了水,然后在树林里的草地上仰躺了下来。
"它们很棒,是不是,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脱下了外套,拔起一根草咬在嘴里,用自豪的目光
望着拴在旁边的马儿。
"对,"亚里桑德罗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的侧脸--此刻他的表情是生动的,很悠闲很惬意,没有一点虚
假的做作,这让修士感到一种欣慰。
"你喜欢马吧,帕--呃,费欧?"修士有点不习惯这这个名字,偶尔还是会叫错。
阿坚多罗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是啊,亚利克,我非常喜欢。如果不当雇佣兵,我一定
会养很多马,多到可以建一个牧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做梦般的笑容,"......是的,我要把羊都
赶走,只养马。栅栏可以围得很宽,一眼望不到边际,我要从匈牙利找最好的马,还有罗马尼亚长腿的
种马......哦,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匹小牝马,她漂亮极了......"
亚里桑德罗苦涩地凝视着雇佣兵队长--他知道阿坚多罗为什么不能实现这个梦想,他的翅膀在修道院
里已经被折断了,被那些渎神者撕成了碎片。而自己呢......如果当时他救他,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费欧......"金发的年轻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脸,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他怎么还有资格碰他
?
阿坚多罗把目光移到了亚里桑德罗的身上,看着他僵硬的动作,忽然凑过去压在了他身上:"亚利克,
你的表情好奇怪,怎么了?"
"不,没什么?"修士慌张地移开了视线,"我......其实......我跟你一样,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理想...
..."
"是什么?"阿坚多罗好奇地问道,"快告诉我。"
"啊,我......我只想侍奉上帝。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哥哥抚养我长大的,但我接触得最多的人是
一个来自勃艮第的家庭教师,他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圣经里的故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真是枯燥的学习,我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童年。你光听故事就
这么虔诚地成为了上帝的奴仆?"
"不完全是这样,费欧。"修士为他过分轻慢的口气难过,"小孩子都是怕黑的,我晚上一个人睡觉,
在空旷的房间里吓哭了,可是哥哥说阿尔比奇家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于是我的家庭教师就告诉我,
当我害怕的时候就向上帝祈祷,上帝会听见我的声音,他会赐给我勇气。"
"你照做了?"阿坚多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嗯。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拼命跟上帝说话,把我要说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当
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平静了下来,能够安然入睡。后来......我相信自己应该尽力来赞美主。
"
"天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亚利克,你真是一个......嗯,真是一个容易被骗的家伙。"
亚里桑德罗急促的否认道:"不是的!我的老师没有骗我:上帝给人苦难,可是他也给人承受苦难和战
胜苦难的勇气,所以我们才知道他爱世人,无论是谁......费欧,"修士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异常迫切的神
情,"你没感觉到吗?上帝的爱充满荆棘,可是他会保护我们,他也会惩罚......惩罚那些亵渎他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他是神圣的!"
"他当然是!"阿坚多罗大笑起来,"他只选择做与不做而已!"
金发的神父提高了声音:"上帝给我们苦难,是要我们坚强!我们身上的罪孽可以因为承受苦难而化解
!是不是被苦难压垮,这选择权在于我们!他已经把机会均等地分给了每个人!这就是他的爱,虽然带
着刺,可是确确实实是一种恩赐!"
"人生而有罪,所以活该?"阿坚多罗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凝视着修士苍白俊秀的面孔--这一瞬间,
那面孔上浮起了淡淡的粉红色。
他低下头,用手抚摸着亚里桑德罗的脸颊,沙哑地问道:"我知道,亚利克,我明白!在你需要的时候
上帝给了你启示,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上帝如果给你的不是苦难,而是毁灭呢?"
亚里桑德罗顿时脸色惨白。
"‘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注4)"
修士忍不住叫起来:"约伯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被上帝遗弃,所以他后来所得的远胜于他失去的!"
阿坚多罗的手停在了亚里桑德罗柔软的嘴唇上,炽热的呼吸灼烧着修士的皮肤。"是的,"他说,"那
是因为这个笨蛋还依靠上帝,他还在盼望着、期待着!他是懦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动手拿回一切!"
"帕尼诺!"修士的脸变得惨白,他听到了多么可怕的话--自己的朋友,他在怀疑上帝!怎么可能?
他竟然说出这样应该被诅咒的话!
修士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盯着他,惊慌而担忧地想寻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然而却
失败了。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变得锋利的眼睛,却在扯开的领口赫然发现一截很眼熟的链子,半遮
半掩地藏在贴身的衬衫里。
亚里桑德罗下意识地把那链子拽了出来--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十字架。
金发青年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哥哥在他第一次离开家时赠与的礼物,而在修道院里他转送给了那个阳光
下美丽的少年!
带着体温的银色贵金属落在手中,另一种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苦涩的感情冲淡了亚里桑德罗心底的惊骇,
他还来不及开口,阿坚多罗突然夺回十字架,飞快地塞进衣服里,笑着说:"哦,看你,亚利克!怎么
这个样子?我胡乱说几句也能把你吓着!你太正经,让我想做恶作剧了!喂,别告诉其他人啊,我可不
愿意进宗教裁判所呢!"
陡然的变脸让亚里桑得罗一时间没有适应,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紧接着被猛地拉起来。"好了好了,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草屑,"我们出来这么久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亚利克,你一
定累了吧?我去把马牵过来。"
他看上去丝毫不想让修士有机会再和自己辩论,他在拒绝讨论这个问题吗?
亚里桑德罗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青年走向河边。最近新穿上的神父长袍沉重地挂在身上,让金发的男人
难以挺直背部--
帕尼诺,莫非你心里在怨恨上帝吗?
亚里桑德罗用手握住了自己胸口的那个十字架,只感觉到一阵冰冷。
当两个外出的人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所有的星光都掩映在深色的幕布下,没有什么可以看得清。
人类制造的灯只能照亮他们肉眼所能见到的地方,在上帝不愿意送出光明的时候,更多的地方只能一片
漆黑。
亚里桑德罗空地中央的餐桌上胡乱填饱肚子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告诉雇佣兵首领也许是下午骑过马
的关系,自己非常疲倦。阿坚多罗打量着他过于泛白的脸色,嘱咐他好好休息,也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住
处。
"佛朗西斯科呢?"把双腿搁上桌子以后,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放松肌肉,向高大的护卫雷列凯托问道
。
"队长去洗澡了,他马上过来。"
"很好。"阿坚多罗点点头,"真高兴他这么爱干净。"
话音未落,栗色头发的青年就从门外进来,接下了义弟的话茬:"啊,过奖了,跟每天都要冲凉水的你
比起来我还是差远了!"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我这个习惯已经好多年了,改不了!雷列凯托,去给我们拿两瓶酒来!"
护卫恭敬地离开了,带上门。
佛朗西斯科把外套扔开,坐在桌子上,直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喂,最近是不是有麻烦?我听说乔安
娜女王把阿拉贡的阿尔方索给找来了!"
阿坚多罗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削一块放在手边的条形木头。"没错,"他叹了一口气,"你看,佛朗
西斯科,她对我并不放心。父亲当年可帮了她大忙啊,而且我们替她打的胜仗也不少,但她最后还是找
了别人。"
"你在床上没有讨好她?"栗色头发的青年拍了拍兄弟的长腿。
"哦,"阿坚多罗冷笑道,"我差点让这个荡妇兴奋得死过去!不过如果她只靠下半身思考,恐怕早就
把整个那不勒斯拱手送上了,我用得着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吗?"
"可是看你的样子好像还不太着急。"
"佛朗西斯科,你对乌尔塞斯侯爵了解多少?"
栗色头发的青年厌恶地皱起眉头:"那个恶心的胆小鬼和守财奴?哦,如果不是有必要我根本不想看见
他。"
"我也一样,不过很遗憾我现在需要把他变成‘同伴'!他和亲法贵族关系不错,如果能让他支持我获
得陆军的指挥权,那么我可以先联合廷臣中被路易收买的人,赶走阿尔方索。"
"听起来很不错!"佛朗西斯科思考着,"但是你知道,阿坚多罗,侯爵大人也同样讨厌我们,他可不
屑于和耕地的(注5)打交道。"
"可是现在他会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得很诡异,"我说佛朗西斯科,你好好去查查这位侯爵的账
目吧,他最近可是想尽了办法在捞钱,把脑筋都动到税金身上去了!我打赌他的财政上遇到了大麻烦!
"
"你找到证据了?"
"当然,不过我还想知道得更清楚。"
"哦,"年长的青年恍然大悟,"所以你急着把我叫回来。"
阿坚多罗停下手里的动作:"那你另给我推荐一个可靠的人。"
"好吧,好吧。"佛朗西斯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谁让你训练出的军队只能卖命,干别的笨得出奇。
不过......你或许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协助我。"
阿坚多罗挑了挑眉。
"我听说侯爵大人有一个私生女,对外宣称是寄养在他身边的亲戚。他很宠爱这姑娘,尽管她是个瘸子
--"
"佛朗西斯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匕首钉在桌子上,古怪地问道,"你认为我看上去很像种马吗?
"
"如果外表可以互换,我不介意承担你的任务。"被质问的人滑稽地画了个十字,"上帝对我们很公平
。"
"是的,阿门。"阿坚多罗扔下了手里的木条,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那就这样定了,佛朗西斯科,我
要尽快知道真相。对了,父亲怎么样?"
"很好啊。"栗色头发的青年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最近一直呆在米兰。我说,阿坚多罗,父亲和我
虽然很明白你的实力,但是你在那不勒斯付出的心思已经太多了--"他突然朝自己的义弟伏下身子,
"你究竟要从这个腐朽的王国身上得到什么?"
"土地啊,还有世袭的封号!"雇佣兵首领毫不迟疑地回答道,"这不也正是父亲一直希望得到的吗?
"
"是的。"对面那人墨蓝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我们都喜欢。不过父亲说如果投入得太多而一直没有
收益,那就不是一个聪明人的选择。他要我告诉你,米兰的菲利普
马利亚大公已经邀请他训练军队了
,他会在那边先做一些事情,剩下的则要看我们了。"
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有些深沉,但是嘴角却牵起迷人的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弗朗西斯科,
我什么时候让父亲失望过?"
"当然,你不会。"栗色头发的青年眯起了眼睛,"否则他怎么会任命你为骑兵队长,而把我弄到步兵
队去。"
这时门上响起了笃笃的敲打声,阿坚多罗说了声"进来",高大的雷列凯托就捧着几瓶酒推开了门。佛
朗西斯科欢呼着跳下桌子,劈头抢走了其中的两瓶,然后跟自己的兄弟说了晚安就夺路而出,留下目瞪
口呆的护卫。阿坚多罗让雷列凯托把剩下的酒放好,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
在门重新关上的时候,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拔出匕首,撬开了酒瓶塞子:
他当然知道佛朗西斯科和他的父亲在要求他做什么,他们要的是摆脱平民身份的两样保障,他们要成为
贵族。
不过自己却对此毫不感兴趣。
他要的不是那不勒斯的封赏,而是一个分裂成碎片的国家。如果得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他不介意拿出一
部分给提携他的斯福查父子,当然,如果那不勒斯南部能在黑发国王面前卖上一个好价钱他也愿意出售
,零星的土地送给匈牙利人也好,法国人也好,都无关紧要。他只想用北边土地来讨好罗马,就像当年
卡贝斯主教用裴波利家族的土地取得了红衣主教的地位一样,他也可以由此在教廷中找到一个傀儡,然
后才能更换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表--教皇!他希望自己有时间去把所有的腐肉都从教廷身上剜下来,让
他们痛不欲生。这个恶臭、肮脏的教会应该被彻底粉碎,那些披着法衣的魔鬼该统统送到地狱里去,让
业火烤焦他们的皮肉。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需要教会,那也应该由纯洁的人组成,让最接近接近天使的人领导......比如亚里桑德
罗!自己能让他成为神父,也会使让他成为主教,甚至是教皇......
可是现在,阿尔方索的出现却破坏了他的第一步棋!
该死!他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阿坚多罗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感觉到背部陈旧的鞭痕在发热,他忽然无比痛恨那个有着英挺外表的高个
子男人!
在拉拢乌尔塞斯侯爵的同时,他必须尽快解决阿尔方索!
黑发的国王陛下不是还希望他们能够合作吗?也许他会给他一个不小的惊喜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举起血红色的美酒,敬自己的对手。
注1:乔安娜一世(1343一一1382)曾经杀死她的第一任丈夫:匈牙利国王的弟弟安德烈。后来她又陆
续有过三个丈夫。附上那不勒斯和安茹的继承关系:
法王路易八世的遗腹子查理一世 (1266-1285),1266年,被求援的教皇乌尔班四世加冕为西西里和那不
勒斯国王,此后安茹家族(和英格兰王室的第一安茹家族区分,称为第二安茹家族)在欧洲显赫一时,长
期统治那不勒斯、匈牙利和波兰。1282年,西西里人驱逐了法国人,迎立了曼弗雷德的女婿, 阿拉贡
国王彼得。此后,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分裂,直至1442年为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一世所统一。1302年,查理
二世放弃了对西西里的要求.
后来的女王,有四任丈夫的乔安娜一世,既是安茹女公爵,也是那不勒斯国王,她领养了法王约翰二世的儿
子路易,并打算将那不勒斯王位传给路易,此举遭致其堂弟查理的反对,被这个情人兼敌人杀掉了。查
理成为国王查理三世,后来儿子即位(拉迪斯拉斯1386-1414),女儿在兄长死后成为乔安娜二世。这个女
人以情人和养子众多而出名。
乔安娜二世的婚姻有本人杜撰成分,这是为了情节的需要。擦汗,小说之言,请勿深究......
注2: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终身未婚。
注3:当时一个雇佣兵团的组成有步兵队和骑兵队,一般来说骑兵队队长就是雇佣兵团的首领,SO,
阿坚多罗就是骑兵队的队长。
注4:出自《圣经
旧约约伯记1:11》 约伯是一个坚信上帝的义人。撒旦就说这是由于他生活富
裕美满,得到了上帝的赐予才如此,上帝就把约伯的亲人、财富全部毁掉,但约伯仍坚信上帝。于是撒
旦的说法不攻自破,上帝又赐予约伯他失去的一切。文中引用的就是撒旦的原话。
注5:阿坚多罗的雇佣兵很多都是农民。其实在历史上,亚科波?斯福查本人就是农民出身。 撒旦之舞(九 阴谋)
"你的智慧、聪明使你偏邪,并且你心里说:‘惟有我,除我以外再么有别的。'"
--《旧约
以赛亚书47:10》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炎热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这确实让被酷热折磨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并不是
每个人都能安逸地来享受上帝赐予的舒适,有些人的心底始终处于一种灼热的状态,好像熊熊的炉火终
年不熄。这是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在燃烧,即使他们全身都结冰,恐怕也不会感到清凉。
有着浓密黑发的年轻国王此刻就不快地斜靠在桌子上,环抱着手臂向他的侍卫挑了挑眉头:"费里斯,
你说查不到?"
"是的,陛下。"深棕色头发的侍卫低下头,"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经历很模糊,他被人注意到都是从
加入亚科波
斯福查(注1)的雇佣兵团开始的,那之前只是一个流浪者,什么都没有。他从军后就非常
努力地向上爬,而且曾经几次带领自己的小队立功,所以斯福查在他十七岁时把他收为义子,培养成最
得力的助手和继承人。"
"哦,这真有意思。"阿尔方索笑了笑,"据说那老头子自己有一个儿子。"
"是的,陛下,那个人叫佛郎西斯科
斯福查。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俩相处得还不错,至少没有什么
内斗的传闻。"
"真是难得。这么一来那位红发雇佣兵队长的原名应该不是‘阿坚多罗
斯福查'吧?"
"对,陛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最开始叫什么。"
"说说他最近提拔的那个教士。"
"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齐,他是佛罗伦萨阿尔比齐家族的小儿子,18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去安科那的鲁
瓦托斯修道院了,后来又到拉文那的圣玛利亚教堂当抄经师,现在刚来那不勒斯。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虔
诚的基督徒,几乎每个了解他的人都这么说。但是我们也没有查出他具体是在哪儿和阿坚多罗
斯福查
相识的。"
"这个教士对于阿坚多罗来说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旧识,否则他不会贿赂主教让他成为神父,而且--"
阿尔方索回忆在那天在小溪边的偶遇,"--看得出来阿坚多罗也很重视这个人,他甚至不大愿意让我
认识那教士,回护的态度做得很明显。"
"可能这个教士是了解他底细的人。"国王的侍卫猜测道,"陛下,需要派人监视他们吗?"
"不,会被他发现的。"阿尔方索摇摇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嗯,那天在乌尔塞斯侯爵的采邑上,
我好象听见亚里桑德罗修士说了一个名字--当时他不知道我在阿坚多罗的身边--也许那就是雇佣兵
队长的本名吧。"
"陛下......"
"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仿佛是......帕尼诺......"国王揣摩着,"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帕尼诺......
"阿尔方索对他的侍卫说:"去好好查查,费里斯,从亚里桑德罗修士的身上入手,仔仔细细地列出他
这些年接触过的人,我的意思是‘所有的'!或许我们可以挖出斯福查大人的秘密呢!"
"遵命。"年轻人躬下身子,又提醒道,"啊,还有,陛下,午餐过后女王要在花园里举行一个小型的
聚会,她说是邀请了很多小姐,为您解闷的。"
"她可真是殷勤。"阿尔方索哼了一声,"不过我现在对女人没有兴趣。"
费里斯为难地皱了皱眉:"可是,陛下,这邀请......"
"啊,当然还是得接受了......有哪些人参加?"
"还是那些无聊的大臣,此外就是他们的女眷,不过......听说阿坚多罗
斯福查也会来。"
"好极了,"阿尔方索满意地笑了,"他还欠着我一个答复呢。"
有着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靠在一个大理石的圆形花坛上,背后一大簇玫瑰送来甜腻的香味儿,他用
匕首割下了其中一朵,专心地剔掉花茎上的刺。他喜欢漂亮的东西,更喜欢把这些东西变得毫无威胁性
,剥掉它们一层皮的感觉让他感觉愉悦。
穿着艳丽长裙的贵夫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布置华美的花园,衣服光鲜的廷臣跟在后面。当礼官高声念出
女王和阿尔方索的名字时,所有的女士都屈膝低头,男士则深深地弯下了腰。
阿坚多罗悄悄抬头注视着乔安娜二世,她依旧画着很浓的妆,猩红的长裙紧紧地勒着发胖的身体,脖子
和手腕上堆满了脂肪和珠宝;她身边的男人却只简单地套了件便服,可是这无损于他的出众--年轻国
王像鹰一样俯瞰着地上的动物,然后又像狮子一样赐予这些的臣民安抚似的微笑。
阿坚多罗发现他的视线远远地落到了自己身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又迅速移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重
新恭敬地垂下了脑袋。
两位国王穿过花园,在葡萄藤架下的王座上坐下,然后示意贵族们站起来,聚拢到一起。阿坚多罗在那
一堆谄媚者的外围发现了自己要寻找的乌尔塞斯侯爵,他正让一个少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贯不落人
后的他今天却分出了心思照顾人--看来财政大臣确实非常宠爱这个有轻微残疾的私生女。
佛朗西斯科提供的消息没有错,虽然不会经常出现在公共场合,但是在以散心和结婚为目的的社交聚会
上还是能看到这位小姐的身影。
阿坚多罗看着侯爵拍了拍那姑娘的手,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去迎合王座上的君主。他的女儿安静地坐在原
地,好像并不热衷于此--难道是因为自己残疾的原因吗?在年轻的雇佣兵首领看来,这个姑娘其实很
漂亮:雏鸦般美丽的黑发一部分编成辫子盘起来,一部分披在背上;眼睛如同祖母绿宝石,明亮又恬静
。她大约十五六岁,还没有成年妇女那种丰满圆润的肉体,但是少女特有的苗条和纯真还是有独特的吸
引力,而且那种斯文而淡漠的神态跟周围娇艳的贵族小姐比起来显得更加赏心悦目。
阿坚多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次他要完成的是个美差。
没有去关注贵族宾客们的调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径直朝那偏僻的座位走过去,手中拿着刚才剔掉了刺
的玫瑰。
"下午好,小姐。"他站在那姑娘面前,礼貌地躬下身,"可以允许我把这朵花献给您吗?"
少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谢谢。"她并没有拒绝,"不过,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阿坚多罗摘下帽子,露出红铜色的长发,然后在这姑娘面前蹲了下来。"如果您能记住我的名字我将非
常荣幸。"他执起柔软的小手温文尔雅地印下一个吻,"阿坚多罗
斯福查愿意为您效劳。"
"啊,是您,大人。"少女意外地笑了,"我真是太迟钝了,早就该猜到,除了您谁会有这么迷人的头
发呢?"
"小姐,您说这话只会让我惭愧--您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少女的脸庞微微浮现出红晕,她还没有习惯男人的刻意讨好。
阿坚多罗很喜欢会脸红的人,这证明他们的心底还有一片纯洁的领域没有被世俗的丑恶污染进而变得无
耻。阿坚多罗享受着少女的羞赧,忍不住联想起金发的青年:亚里桑德罗也常常脸红,这对于一个22
岁的成年人来说或许显得幼稚,却显得无比可爱。
雇佣兵首领的目光柔和地落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感觉得出来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接近这些单纯的孩
子总是如此顺利,这跟他原先猜想的一样。两个年轻人愉快地聊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周围兴致勃勃聆听
乐器演奏和朗诵的宾客,直到前方的贵妇人和廷臣让开一条路时,他们才抬起头,看到了接近这边的两
位国王。
"啊,斯福查大人,您在这里。"乔安娜二世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转向黑发少女,"难怪您没有
兴趣来听他们吟诗,原来是在陪这位迷人的小姐。"
少女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有些吃力地屈膝。女王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诧异,随后笑了笑:"坐下吧,
孩子。"她向随侍的乌尔塞斯侯爵问道,"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吗,阁下,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是的,陛下。"瘦削的贵族躬身回答,"这是贝娜丽斯,我弟弟的女儿,她非常想见识见识陛下精致
无比的花园。"
"年轻女孩子是该出来走走,想必斯福查大人这样的青年也很愿意为贝娜丽斯小姐当向导的。"女王混
浊的眼珠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坚多罗,"对吗,大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微笑着把有些摇晃的少女扶稳,同时看到侯爵的脸部肌肉在跳动。
"当然了,陛下,这是我的荣幸。"他满意地把视线移到了贝娜丽斯绯红的脸颊上,"不过,请原谅我
的不敬,陛下;您也一定知道,我这样的粗人没有办法欣赏高雅的东西,所以只能为女士做些力所能及
的服务。"
"您越来越会说话了,斯福查大人。"女王笑呵呵地瞥了一眼女孩儿手上的玫瑰,"或许是我这里的娱
乐形式让您觉得很闷,所以您才自己找乐子。"
阿坚多罗根本不想反驳,他享受着这个老女人丑恶的嫉妒。
"斯福查大人,"这时候有着高大身材的黑发国王却突然建议,"如果女王陛下允许,我倒是很想跟您
做些有趣的事,比如......切磋一下剑术。"
周围响起一阵吸气声,很多人都诧异地看着阿尔方索--这话语里是不是隐藏着挑衅呢?
阿坚多罗挑高了眉头:"在这里?"
"当然。"年轻的国王摊开手,"我早就想跟您‘再'正式地比一次,反正今天的天气不错,趁着有这
么多小姐和夫人在场,我们还可以拿到足够多的祝福,就做点剧烈运动来解闷吧。陛下--"他又向乔
安娜二世欠欠身,"--希望可以您允许。"
"当然可以,阿尔方索,我们也很久都没有见过斯福查大人的剑术了。"女王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他们
立刻搬走了花园中央的桌椅,空出了一大片铺着石板的地面。
阿坚多罗体贴地为贝娜丽斯在显眼的地方安置了一个座位,然后半跪在她身边吻了吻她的手。"请给我
祝福,小姐。"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侯爵面前用恳语气说道,"我将把胜利献给您。"
贝娜丽斯温柔地笑了,把手帕系在阿坚多罗的剑柄上,她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鼓励和倾慕。雇佣兵首领
站起来,看到那一边阿尔方索也刚刚在右腕戴上了乔安娜二世的一条金链子。
有了那样的东西就注定会失败!阿坚多罗有些刻薄地在心底讥笑道,然后脱下了外套,拔出剑走到了空
地上。
"请小心,先生们。"女王高声说,"这只是一个比武,你们都非常重要,我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流
血。"
"我们会遵从您的吩咐,陛下。"
两个男人向女王保证以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贵族们都远远地离开十几码,围成一个半圆。
阿尔方索望着那头俊美的青年,低声笑了:"我要洗刷不久前在酒馆里的耻辱,斯福查大人。我不允许
自己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
"我理解您的骄傲,陛下。"阿坚多罗微笑道,"不过,骄傲是要用实力来证明的和维持的。"
黑发的国王挥动着长剑,他深邃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青年:"当然,斯福查大人。不过先说好一件事吧
......如果我赢了您,希望您能就那天晚上的提议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阿坚多罗摆出了准备的架势,嘴角却依然充满了诱人的微笑:"好的,陛下,如果您真的能战胜我......
"
不是第一次较量,感觉却完全不同。
当两柄利剑碰撞出尖锐的响声时,阿坚多罗的虎口一阵发麻。他盯着高大的黑发男人,知道对手非常认
真。和"金蔷薇"中的打斗不一样,现在国王陛下不但仍然具有比他强大的力量,而且更加灵活了,能
迅速判断他的每一个动作,阿坚多罗几乎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他到底要干什么?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心底问道。莫非阿尔方索真的想打败自己挽回面子,还是说只不
过迫切地希望拉拢自己,让自己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如果是这样倒是可以输给他,反正自己和国王
陛下之间的较量已经不单单是武艺了,那不勒斯才是最后的战利品。
"镪"的一声,长剑碰出火花后又抵在了一起。阿尔方索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俊美的青年:"怎么了,
斯福查大人?您没有尽全力!不要故意放水,我讨厌虚假的胜利。
"好的,陛下。"阿坚多罗笑容可掬,"我会如您所愿!"
熟悉的疯狂感觉又从心底升了起来,这是在面对强大对手时才可以获得的快感!雇佣兵首领握紧了剑柄
,让洁白的手帕吸走汗水。剑锋银色的弧光美得让人颤抖,阿坚多罗突然无法遏止地开始想象它切落那
高贵的黑发头颅时该是怎样动人心魄,一个国王的鲜血尝起来是不是更加香甜呢?
--陛下,不要觊觎那不勒斯!它是属于我的!
红铜色头发青年的动作突然变得更猛烈,在周围贵夫人的惊叫中,他反手削下了对手肩膀上的一片布料
。那飞落的白色碎片表明:国王陛下的形势不妙。
阿尔方索的肩膀一斜,垂下了右手,步伐混乱地单膝着地。阿坚多罗抿起了嘴唇,完全没有理睬周围的
那些骇然的叫声,毫不迟疑地高高举起长剑冲了过去。他要再一次把剑架在这个男人的脖子上,让他知
道千万不要尝试操纵自己--
就在两个人的距离不足一码的时候,半跪在地上的阿尔方索突然暴起,侧身避过砍下来的长剑,出人意
料地从斜下方把剑送到了对手的咽喉旁边。
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惊呼都被噎在了嗓子眼里。
阿坚多罗感到了脖子上一阵刺痛,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只差一个指头的距离,他就会被割断喉咙!
流血了,是吧?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能感觉到脖子上有热呼呼的东西滑下,但心脏却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中。
难道竟然败了吗?
他摒住呼吸,弓着身子的男人慢慢站了起来,剑锋贴近了他的皮肤,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这难以相信的
事实。
"斯福查大人,真抱歉。"黑发的国王在他面前露出了微笑,"您看,我说过,我不会输给您两次的。
"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放下了高举的长剑,很快垂下了眼睛,他异常平静地说道:"是的,陛下。我承认您
赢了,恭喜您。"
阿尔方索收回了他的武器,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被削破的衬衫:"您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过胜负往
往就是在最容易被忽略的时候决定。"
"是的,陛下,您证明了这一点。"
阿坚多罗站直身子向这位国王低下了头,周围的贵族中响起一阵掌声。阿尔方索拍了拍对手的肩,凑近
他的耳边:"别忘了,你欠我一个答复,今天晚上我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他提着长剑走向女王,后者涂得惨白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看看那高大的背影,
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涌向王座的谄媚人群后面,美丽纤细的黑发少女正吃力地扶着椅子站在原地
,担心地看着他。
"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请原谅我,我非常惭愧......"
"哦,斯福查大人。"少女打断了他的自责,"请不要这么说,我请求您。您非常勇敢......"她皱着眉
头检查他脖子上长长的伤口,把剑柄上的手帕解下来,为他简单地包扎好。
阿坚多罗抓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
从这个方向望过去,阿坚多罗看到乌尔塞斯侯爵正站在女王和阿尔方索的背后,用紧张和担忧的目光注
视着自己的女儿。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暗暗发笑--国王陛下,您说得非常正确,胜负往往在最容易被忽略的时候决定,而
一场剑术比试是不能说明什么的。
晚祷过后的时间对于"金蔷薇"来说是最宝贵的,因为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挥霍光了白天的正经力气,也
对上帝表达了足够的敬畏,所以在黑色的天幕下他们可以放任自己亲近一些魔鬼才能赐予的快乐。有时
候人类所需要的只是欺骗自己。
阿坚多罗来到这个酒馆时里面挤满了人,从各地来那不勒斯交易的商人、做皮肉生意的**、嗜酒的农
夫、聚赌的工匠......什么人都有。
高大的雷列凯托向丰满的老板娘打了个响指,把她叫了过来低声说几句。老板娘用畏惧的眼神偷偷瞟了
瞟他身边的人,陪笑着把他们带上了二楼。
"那位先生定的房间就是这里。"老板娘推开了门,"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雷列凯托冲她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然后紧紧关上了门,站在外面。
这个房间布置得并不豪华,但也称不上简陋,勉勉强强能算中等,里面的大床、桌子和柜子是给过往投
宿的旅客准备的。阿坚多罗脱下兜帽,看着站在窗口边的人,冷漠地行了礼:"晚上好,陛下,希望我
没让您等太久。"
阿尔方索转过头向他笑了笑:"的确不太久,斯福查大人,请坐吧。费里斯--"他对墙角的年轻侍卫
说,"--你可以出去了。"
"是,陛下。"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用戒备的眼神看了看阿坚多罗,退出了房间。
"来点儿葡萄酒吧。"黑发的国王把两个杯子斟满,打量着雇佣兵首领,"看来您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
碍事了。"
"谢谢您的关心,陛下,本来就没什么。"阿坚多罗脱下披风,大方地在桌子面前坐了下来。
"那就好,"阿尔方索用庆幸的口气说到,"啊,我还一直在担心您会因此而拒绝跟我见面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尔方索推开窗户,漆黑的天穹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楼下的街
道。来来往往的马蹄声、车轮声与喧嚣的人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很热闹。这些人还没有准备好爬上床,
似乎非要折腾到肉体疲惫的受不了才愿意闭上眼睛。
"看,斯福查大人,这就是那不勒斯,繁华、富足,同时也粗俗、肤浅,但不可否认它具有非同一般的
吸引力,对不对?"
"是的,陛下。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黑发的国王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蜡烛的火光让他坚毅的轮廓一半暴露而一半隐晦:"现在没有第三个
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我想跟您说点实话。斯福查大人,您是一个聪明人,并非宫廷中的草
包,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
阿坚多罗冷冷地看着他:"您是希望我帮助您得到这个国家,陛下,我很明白。"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用‘征服'这个词。"年轻的国王更正到,"我说过,我想征服这片土地。斯福
查大人,您和那些没有脑袋的廷臣不一样,他们缺少骨头和大脑,像是依附在女王或者路易身上的蛆虫
,他们唯一的功能就是吮吸血液,不断削弱这个国家的实力。而您有军队也有能力,您可以得到更多的
权力,女王没给您的东西我可以给您!"
他把手撑在桌子上,向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倾过上半身,醇厚而低沉的嗓音缓慢地问道:"告诉我,斯福
查大人,说吧,您想要什么,您究竟想得到什么......"
"您认为一个男人最想得到的应该是什么呢?陛下。"
黑发的男人交叠着双手,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从小就在想,如果能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后,有人
指着一尊雕塑对他的儿子说:‘看,孩子,那就是伟大的国王阿尔方索,他在世的时候征服了整个地中
海,现在我们效忠的陛下就是他的子孙。'那么,我应该可以满足地死去"
"是的,荣誉。"阿坚多罗突然无法掩饰地露出了充满嘲弄与恶意的微笑,"几乎每个男人都想要它!
可是陛下,我一点也不稀罕!"
他的话并没有让国王浮现出惊讶,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您是个强者,我知道。您要得到那不勒斯尽管去拿就好了,您要征服地中海的每个国家我也没
有任何意见!有些人天生就该当国王,有些人则只能成为杀人犯!上帝爱给我们分配命运,他乐此不疲
。但是这么说吧--"雇佣兵首领捧起葡萄酒呷了一口,"--我要的谁也不能给,只能靠我自己去争
取,我压根就没想过从任何君主手中接受馈赠,不管是您,还是乔安娜!"
"您在拒绝我,斯福查大人?"
"不完全是,陛下!我对您所谓的‘征服'没有任何兴趣,拉斯迪拉斯不是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吗?"
阿坚多罗用怨毒的口气说出了那个名字,"他甚至差点占领了罗马!可是,看看他的王国如今成了什么
样子?连岩石也有一天会化成粉末,如果您真的需要我的帮助,就别给我一个遥远肤浅的承诺。我可以
帮助您,但是我们必须搀扶着向前走,就像拧在一起的绳子,而不是您在前面给我栓上项圈把我当成一
条狗。"
"斯福查大人,您果然聪明得让人害怕。"
俊美的青年放下酒杯,突然露出一个充满诱惑的微笑:"哦,这话才是对我最大的褒奖,陛下。"
阿尔方索看着他线条优美的双唇,沾过葡萄酒以后泛出湿润的玫瑰色光泽,年轻的国王突然想起了抹着
毒药的果实,即使品尝过后失去性命,恐怕也会有人毫不畏惧地这样做吧。
但阿尔方索很快就摆脱了这样的想法,他继续问道:"那么,斯福查大人,目前我要收服那些想着把那
不勒斯送给路易的大臣,您会为我做什么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笑:"兵权。我如果掌握了整个陆军,那么陛下,我会表明我的态度,再加上您
的舰队,足够的威慑力会让亲法派的贵族像秋天的蝗虫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性。"
"哦,听起来太诱人了。"阿尔方索拍了拍手,"这个职务的委任我或许可以给女王一点暗示。斯福查
大人......如果我能够相信您,是不是可以对您换个称呼呢?"
"当然了,陛下。"雇佣兵首领抚弄着头发,"您叫阿坚多罗是我的荣幸。"
"不,不。如果我说我想称呼你‘帕尼诺'呢?"
注1:历史上的亚科波
斯福查就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有名的雇佣兵首领,那不勒斯的陆军统帅。在下
用音译的不同把这个人物分裂成了两个人,汗,请读的时候自动忽略这一点。 撒旦之舞(十 恋爱)
"若有一个人误犯罪,他就要献出一岁的母羊做赎罪祭。"
--《旧约
民数记 15:27》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就在国王陛下说出那个名字时,房间里突然安静极了。过了好一会儿,一只酒杯被"砰"地搁在了桌子
上。
阿坚多罗用手摩挲着铜制的杯子,琥珀般的眼睛在淡黄的烛光中变成了深棕色,他直直地看着对面的阿
尔方索,似笑非笑。"您说什么,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微微侧过头,"请原谅,我不是很明白您
的意思。"
黑发男人坐直了身子,意味深长地笑了:"哦,对不起。我以为既然咱们决定合作,您会对我坦诚一点
。我听见您的一位朋友--我指的是那位金发的神父--好像这样称呼过您,‘帕尼诺'......"他抬高
了眉头,"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名字,我想您或许会允许特别的人这样称呼您。"
"那只是一个名字而已,非常普通。"雇佣兵首领微微抬起了下颌,"无论谁、叫我什么,我都是我。
"
"看起来您不愿意让我那样称呼您。"阿尔方索笑了笑,走到了红发青年的身边,"好的,我尊重您的
意思。不过,我认为还是应该用什么东西来证明我们双方都能够遵守约定才行。"
"您很谨慎,陛下。"
"我说过,阿坚多罗,是你聪明得让人害怕。"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半仰着头,眯起眼睛注视着身旁高大的男人,抿嘴笑了:"那您要什么呢,陛下?"
他现在的样子真像一只温驯的猫--阿尔方索望着雇佣兵首领:这个青年的皮肤在烛光下如同蜂蜜一般
滑腻,琥珀色的眸子在细长的眼睛缝隙后面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还有嘴唇......是的,这双嘴唇就像是被
画出来的一样完美无暇,暗红的颜色比玫瑰还美丽,他甚至可以闻到葡萄酒的芬芳。
国王笑了笑:"你有一双诱人的嘴唇,阿坚多罗。"
青年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表情僵硬,略微瑟缩了一下,但瞬间又若无其事地绽放出最柔和的微笑。
"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站起来,跟斜靠在桌子上的阿尔方索平视着,吐出带酒香的呼吸,"说
吧,陛下,快告诉我您要什么?怎么才能让您相信我?"
阿尔方索发现这具原本如皮鞭一样强韧的身体正贴着自己,而且变得很柔软。他的手滑下来,隔着衬衫
按在那人瘦削的腰上:"你觉得能给我什么来证明你的诚意呢,阿坚多罗?"
"您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的......我都可以给您。"
阿尔方索不否认,当阿坚多罗刻意压低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一股灼热确实从他的身体内部涌了出来。
黑发的国王最终大笑起来。"啊,是的。我明白了,我的朋友。"他突然把阿坚多罗搂进怀里,用力拍
了拍他的背,"我现在完全相信你......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下一次吧,当
那不勒斯陆军统帅的头衔真正落到你身上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索要我应得的。"
雇佣兵首领的脸碰到了阿尔方索的肩头,修长的眉毛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然后他在国王的耳边笑起来
:"既然如此就一言为定了,陛下。我会等着的您好消息。"
室内暧昧不清的空气顷刻间被驱散了,好像烛光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干了一杯
,又闲谈了几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礼貌地向国王陛下告辞,重新披上披风,带着护卫大步走出"金蔷
薇"酒馆。
阿尔方索趴在窗户边上,呷着美酒冷冷地望着那个戴兜帽的背影跟他的护卫在门口上马,然后一齐消失
在黑漆漆的街道尽头。
阿坚多罗,这个男人确实有着一种近似撒旦般的吸引力,他俊美的轮廓下是可怕的冷静。国王知道,自
己方才几乎快被他的外表诱惑了,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说明--这个男人发现了他对他的迷恋,而且
在刹那间就做出了是否迎合的判断。这是一个精明的阴谋家才具备的能力:阿坚多罗第一时间考虑的不
是国王对身为男性的他做出了有关情欲的暗示有多么惊世骇俗,他没有在乎这教会和世俗看来足以治死
的大罪,他的眼里当时全是算计。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愿意付出身体来达成和自己定下的协议,没有丝毫
犹豫和反抗。他怎么会毫不排斥?很反常也很诡异。
阿尔方索细细地回想起那个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觉得他似乎故意如此,美貌的青年应该是在尝试着操
纵他吧?
国王晃动着酒杯笑了起来--雇佣兵首领是一匹不好驯养的烈马,他太聪明、太深沉了。阿尔方索突有
些然讨厌自己的那个坏习惯:为什么越是难以驾驭的马,他越想去骑一骑呢?
"土地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而征服的极致乐趣,就在于后者。"男人对着夜空举起了酒杯,"父亲,
您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得到阿尔方索的允许之后,棕色头发的年轻侍卫推开门走进来。"陛下,"他对
国王说到,"乔万尼
卡萨男爵请求觐见,他说他的密探带来了关于乌尔塞斯侯爵的消息......"
"啊,那太好了。"阿尔方索拍拍手,"我正想知道那位对金钱极度渴望的先生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费里斯,快让男爵阁下进来吧。"
侍卫点点头,侧身让一个中等身材的独眼男人走进屋子。
"晚上好,陛下。"男爵粗声粗气地向君主问安,然后迫不及待地上前几步,"上帝保佑,陛下,我们
终于逮到那家伙的狐狸尾巴了......"
"坐下吧,乔万尼。"阿尔方索笑眯眯地为他的近卫队长斟满了一杯葡萄酒,"别着急,慢慢来,你要
详详细细地把一切告诉我。"
街上有醉汉用公鸭似的嗓子在唱歌,那声音跟旷野上嚎哭的狼比起来稍微好那么一点点。幸亏在这条快
要出城的路上,行人已经非常稀少了,暗处也只有些东倒西歪的影子。
雷列凯托警惕地看着四周,随时注意是否有不稳的迹象。
他们应该尽快赶回营地,但队长却像是在思索什么,走得很慢。护卫几次想提醒前面的人,最终又放弃
了;因为凭着跟随阿坚多罗几年的经验来看,此刻打搅他是非常不明智的。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正在猜度阿尔方索的举动。他从与国王陛下的会面中可以肯定,那个黑发男人确实很
想取得他的支持,所以才答应了他"平等合作"的要求。但是后来的动作又表示什么呢?阿尔方索似乎
是想亲吻他,但最终又硬生生地煞住了。
一想到这点,雇佣兵首领觉得皮肤上恶心的战栗传遍全身,胸口仿佛堵着东西,胃部剧烈翻腾。背后的
伤痕在回忆中开始发热,阿坚多罗能感觉出男人的对自己的欲望,这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的地方,也
是让他开始疯狂地诱因:上一次--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一个小领主对他做出了这样的暗示,当天
晚上就被他装进口袋里,用两匹马活活踏死了。
可是他现在不能对那个男人这样做,他还需要他。在最可怕最黑暗的地方他能够忍受整整两年,怎么会
在一两个月之内变得性急?他不想又树立一个敌人,现在他还必须摸清乌尔塞斯侯爵的底细,拿到他的
支持--
"大人!"留络腮胡子的护卫突然指着前面叫道,"看那儿,好像是分队长!"
阿坚多罗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着马朝这边过来。他微微皱起眉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眯
起眼睛:"佛朗西斯科,他怎么来了?"
"嘿!"栗色头发的青年冲他们挥挥手,催动坐骑跑了几步,"真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你,阿坚多罗。"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挑了挑眉:"佛朗西斯科,你怎么在这里?"
"就是要找你啊,听说你去‘金蔷薇'了。"佛朗西斯科笑着走近他的兄弟,让两匹马并行,"我下午
就在尤利乌斯的小队那儿等你从王宫出来,没想到你居然直接回营地,我赶过去以后又听说你进城了,
真是让我两头跑。"
"发生什么事了?"阿坚多罗诧异地勒住了缰绳。
栗色头发的青年神秘地弯起了嘴角:"别紧张,好消息哦。是关于那位一本正经的侯爵大人,我找到了
你想要的东西......"
雇佣兵首领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我得说你真是个天才,佛朗西斯科,没有人能干得比你更出色
了!
"那当然,否则你怎么离不开我?"青年大言不惭地裂开嘴。
"是的,‘哥哥',我完全同意。现在您还是好好把您查到的内容告诉我吧。"
佛朗西斯科收敛起玩笑的态度,说道:"这是我今天中午才得到的消息,阿坚多罗。前段时间我让一个
士兵装成小贩和侯爵城堡里的厨子搭上了关系--他们都是萨丁尼亚(注1)的老乡--然后那个士兵
回来告诉我,乌尔塞斯侯爵阁下可能是整个那不勒斯最富有的人了:他几次看到侯爵和他情妇们的丝绸
衣服堆满了洗衣盆,还有装美酒的罐子,全是彩色的瓷器和金银。啧啧,如果没猜错,我估计这个男人
过得比女王还奢华。"
"他的钱就是用来干这些了?"
"恐怕还有别的,比如赌博......卡拉德林--就是那个士兵--他说曾经看到有一两个操法国口音的商
人偷偷地在晚上去和侯爵碰面,然后带给侯爵一些箱子,他曾经溜到储藏室看过,那里面有很多赌具。
"
阿坚多罗冷笑了一声:"有意思,怪不得他这么缺钱。看来那个男人实际上是路易埋在那不勒斯暗处的
眼线吗?"
"这是最有可能的。"
"是啊,他被安茹公爵套住了,表面却处于中立,这样说出的话实际上远比那些公开的亲法贵族有分量
,更能影响女王。路易的这步棋子用得非常妙呢!"
"还有......"佛朗西斯科压低了声音,"听说每次法国人来过之后,侯爵都会大发人到大主教的住处去
。"
"这么说来他还负责帮助路易讨好教会?"
栗色头发的步兵队长点点头:"这对他自己也会有好处!因此你要他一起来赶走阿尔方索他是求之不得
的。但要防备的是,他也不会允许你的权力无限制扩大,否则将对他的法国主人形成威胁。"
"所以现在我们对他施加的压力还是不够的。"阿坚多罗眨眨琥珀色的眼睛,"看到他的女儿贝娜丽斯
了吗?"
"当然。那位小姐真不像是侯爵阁下的孩子,非常娴静善良,而且很虔诚,除了上教堂,平时很少出门
。如果不是因为腿有毛病,早就嫁出去了。乌尔塞斯侯爵非常喜欢她,这或许跟她的母亲早亡有关系,
他好像为她许诺了一大笔的嫁妆呢。"佛朗西斯科用手肘捣了捣身旁的红发青年,"怎么样?听说在今
天下午的聚会中你已经认识她了?"
"嗯。"阿坚多罗没有否认,"是个单纯的女人,很漂亮。"
"哦,上帝啊,你的运气有多好!"
"是啊,把这位小姐握在手里就能牵制侯爵,就算是赶走了阿尔方索他也不能跟我翻脸。"雇佣兵首领
的脸上露出了充满恶意的微笑,"太好了,看看,上帝一贯眷顾我。"
远处隐约传来了第二遍晚祷钟(注2)的声音,雷列凯托提醒道:"得快点回去了,大人。"
"嗯。"阿坚多罗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佛朗西斯科,你知道贝娜丽斯常去的教堂在哪里吗
?"
"啊,离城堡不远,就是侯爵采邑内的小教堂,里面只有一个叫做安东尼的中年神父。"
"是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芒,然后夹紧了马肚子,"走吧,我知道自己该做什
么了。"
当三个人骑着马朝城外的营地赶去时,他们并没有料到在身后的"金蔷薇"酒馆中,阿尔方索也得到了
几乎差不多的消息,而且留着大胡子的乔万尼
卡萨男爵在最后还补充了一点他自己的猜测。
"你说阿坚多罗
斯福查也派出了密探?"黑发的国王皱起眉看着面前的近卫队长,诧异地问道。
"是的,陛下。我的部下确实看到那个跟厨子很亲近的小子换过衣服去了雇佣兵的营地,然后佛朗西斯
科
斯福查就赶到了城里。"
"看来尊敬的雇佣兵队长已经和我们一样了解了乌尔塞斯侯爵的小秘密。他还真像只狐狸,暗中弄出这
么多小动作。"阿尔方索想了想,"男爵阁下,那些法国商人已经离开了吗?"
"是的,陛下。"
"嗯,既然他们走了,那我们就该好好抓住机会。"国王愉快转着手中的杯子,"你再去一趟乌尔塞斯
侯爵的城堡吧。记住,这次要从正门进去。"
卡萨男爵迷惑地望着他的君主。
阿尔方索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要以我的特使的身份去见他,阁下。你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在这个关键
的时候做出明智一点儿的选择。"
大胡子男人的脸上露出领悟的神情,恭敬地向黑发的男人低下头。
清晨的阳光刚刚从东边的天际照过来时,似乎可以听到小教堂的晓钟(注3)。
亚里桑德罗结束了祈祷,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他望着窗外的太阳,伸手画了个十字。
这是夏末的太阳,已经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可恶了。红色的火球从大地尽头升起来,温和圆润,丝毫没有
张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最值得夸耀的热量在经过了几个月的释放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它是完美
的君主,懂得什么时候该威严,什么时候该温和。
年轻的神父披上外套,提着陶罐来到院子里的水井旁。他下意识地朝阿坚多罗住的那间民房望过去,毫
不意外地看到了紧闭的门窗--已经有几天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他一定非常忙吧。
亚里桑德罗突然感到心底有些空荡荡的。虽然从来没有跟阿坚多罗住得这样近,可是他却觉得有隔膜:
他担心他,而那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
金发的神父汲满一桶水,费力地拽住绳子往上拉。这个时候,另一双手突然伸过来,帮了他一把。
"帕尼诺!"亚里桑德罗惊喜地看着悄悄从后面冒出来的男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轻巧地把水倒进陶罐里,叹了口气:"亚利克,你又忘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
应该叫我什么?"
"对不起,费欧。"神父乖乖地道歉,然后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以为你又没回来呢。"
阿坚多罗的脸上露出笑容:"啊,你想我了?"
"我、我只是希望你别累着自己。"金发青年腼腆地说,"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雇佣兵首领愉快地大笑起来:"能有其它的什么意思呢?亚利克。"他一点也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陶罐
,和教士一起朝房间里走去。
"我说,亚利克,你今天有空吗?"
"当然,我没多少事做。"
"那太好了。"阿坚多罗看着金发神父用清水擦洗自己的脸和手,"陪我去教堂吧,怎么样?就是咱们
碰面的那间小教堂。"
"当然可以。"亚里桑德罗高兴地回答道,"不过,费欧,你怎么会想到去那儿呢?"
"那儿空气不错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仰起头长长吸了口气,"这几天一直在跟王宫里的白痴打交道
,香水味闷得我都快吐了。"
金发神父微笑着望向他的朋友,也许后者还没发现自己在说这话时神情就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们骑着马慢慢地朝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走去。清晨的露珠还没有被阳光晒干,草地上偶
尔飘过湿漉漉的风,亚里桑德罗一边呼吸着微凉的空气,一边和身旁的人闲聊,不久就看到那个毫不起
眼的小教堂。
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安东尼神父正在打扫主圣坛。阳光从样式简单的彩色玻璃窗上透进来,倾斜着落
到地上,陈旧而干净的圣母怀抱耶稣像在木头十字架后面慈爱地凝视着他们。
亚里桑德罗穿过几排简陋的长椅,招呼背对着他们的安东尼神父,这个神职人员立刻开心地叫起来:"
是你啊,亚里桑德罗兄弟。"
"赞美上帝,安东尼神父,您看上去很好。"
"上帝保佑,我最近确实没得什么病。"这个有些秃顶的男人又转向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欢迎您
,没想到您会来,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啊,谢谢,神父。"雇佣兵首领非常客气地欠欠身,"不用理会我,我只是想在这里默祷一会儿。"
"好的,好的。"神父把打扫出来的垃圾和工具都收拾好,对金发的年轻人说,"亚里桑德罗兄弟,我
正好想问你关于龙胆草和胡椒的提炼问题,据说是治粘膜炎的好药。你等等,我去把书拿来。"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目送这个神职人员走出了礼拜堂,然后在在第三排长椅上坐下来。他看着阿坚多罗
解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在斜上方的位置半跪着,交握双手垂下了头。
阳光为他勾勒出金色的侧面轮廓,长长的红铜色头发像绸缎一样披散着,非常炫目。他安静地呆在那儿
,就像一尊优美的塑像。
亚里桑德罗欣慰地看着朋友,很高兴他能像这样接近上帝。现在看起来阿坚多罗对主还是怀有敬畏的,
也许之前他在河边说的那些狂妄的话都不过是玩笑。亚里桑德罗为此暗暗庆幸--他愿意接触上帝,这
说明他还能感恩,不会被偏激和仇恨蒙蔽。如果是这样......至少他的心灵就是自由的,不会被那些黑暗
所束缚。
亚里桑德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他,看着那个跟记忆中已经不大相同的男孩儿,闷在胸口很多年的阴霾稍
稍消散了一些。他几乎就愿意这样看下去,看着他呆在自己的面前,平静又安详,一切都那么美好。
过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阳光缓慢地从窗口滑了过去。礼拜堂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亚里桑德
罗猜测那或许是来祈祷的村民,并没有回头。然而那断断续续的、有些异常的声音却直直地来到前面,
然后停下来。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用惊喜的语气问候道:"早上好,是您吗,斯福查大人?"
亚里桑德罗和阿坚多罗同时抬起头,望向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黑发绿眸的秀美少女,穿着剪裁精致的
素色长裙,外面罩了一条披风。她的右手拄着一根手杖,一个高个子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
"上帝啊,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站了起来,高兴地笑了,"您好,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您。哦
,请坐下来吧。"他站起来,温柔地让这个少女坐在了长椅上:"小姐,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每个星期都会来的,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这里的神父布道很出色。不过......能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
好了......"少女的面孔上有淡淡的红晕,美丽的绿色眼睛闪动着光泽。
"我也是,小姐,您这样说我非常荣幸。"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她面前半蹲着,然后转向立在一旁的金
发神父:"来,亚利克,我想你一定愿意认识贝娜丽斯小姐。"
亚里桑德罗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听见他的话才朝这边走了几步。
"小姐,这是我的朋友,亚里桑德罗神父,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他更合适穿这身衣服了。"
少女连忙向金发的青年屈膝行礼,吻了吻他手指上的戒指。
亚里桑德罗在贝娜丽斯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上帝会赐福于你的,小姐。"
"谢谢,神父。"
亚里桑德罗此时才发现,这姑娘裙角下的右脚以一个不大自然的角度向里弯曲着。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红
铜色头发的青年,后者脸上充满了少见的温柔和专注,无比轻柔地扶着费力起身的女孩儿。贝娜丽斯望
着俊美的雇佣兵首领,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些。
金发年轻人的口中突然有些涩涩的味道--
原来如此,这才是帕尼诺会想起到教堂来的真正原因吧。
上帝造出女人,是为了让男人找到合适的伴侣,让残缺的圆得到补全,而他记忆中的红发少年已经十九
岁了,他是一个男人了,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
虽然亚里桑德罗从来没有品尝过伊甸园的苹果,但是他此刻却清楚地从面前这对男女的脸上看到了"爱
情"所染成的红润和成熟。
他应该高兴的,或许恋爱会帮助帕尼诺彻底摆脱在修道院中留下的阴影,他应该感谢上帝没有抛弃他的
朋友。可是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越来越痛,让他几乎窒息。他只想从这幅
和谐的画面中逃走,离得越远越好。
上帝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注1:佛罗伦萨郊外的某处地名。
注2:大约晚上九点。
注3:大约早上六点。 撒旦之舞(十一 悖德)
"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
--《旧约
利末记20:13》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亚里桑德罗最近有些精神恍惚,没注意观察他是不容易发现的。
他常常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大出门,只是偶尔去摘点儿草药,更多的时候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什么也
不做。有时候来告解的士兵发现他蓝色的双眼中有些东西,就好象晴朗的天空中飘来了淡淡的乌云。他
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当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拼命祷告。所有的这一切都让英俊的青年很快消瘦下去了
......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却没有发现。他没有发现朋友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空置的房间,悄悄叹气,也没有
发现金发的神父在熬琉璃苣(注1)。他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来顾及这些。
每个星期去教堂和美丽的贝娜丽斯小姐见面是必须的,而更重要的是,他得关注王宫里何时传来令他振
奋的好消息。
阿拉贡的阿尔方索在乔安娜二世的宫廷中呆得太久了,久得让远在法国的路易非常担心。在经过了近两
个月的猜度和等待以后,他终于忍不住派遣舰从塞特港借道,一步步朝那不勒斯进逼。女王开始并不慌
张,因为她还有阿尔方索,她不相信此时这个黑发男人会袖手旁观。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年轻的国王竟
然默许了撒丁岛南隅的驻军没有任何反应地放法国人的舰队过了佛罗伦萨。
宫廷中的气氛变得非常微妙。
阿尔方索在这个时候提出了对那不勒斯陆军统帅权的要求,只不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一直没有任
何动作的阿坚多罗
斯福查。女王在疑虑和惶恐中向廷臣们征求意见,亲法派的贵族衡量了阿拉贡王朝
和雇佣兵的实力之后还是觉得后者对路易的威胁要小得多,而女王最信任的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也对
这个提案表示支持。
"陛下,"他曾经在暗地里为乔安娜二世分析道,"您想想,这个时候阿尔方索并没有带来足够多的舰
队,单凭他来对抗路易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您没有正式宣布他具有继承权的时候,他怎么可能投入全部
的兵力,所以他才提议让雇佣兵首领成为陆军统帅。而斯福查不一样,他必须依靠您才能获得荣耀,他
会全力保护那不勒斯。"
"但是阿坚多罗太难以控制了......"女王神经质地绞着手指头,"他如果获得了更大的权力,那简直是
把火种丢进油罐。"
然而侯爵却笑了起来:"陛下,您不要忘了,阿尔方索还等在后面呢,斯福查不对劲的时候您可以选择
他。那时立他为继承人,他会全力对付斯福查......"
小胡子贵族的剖析终于打消了女王的疑虑,她接受了这个提议,非常迅速地授予阿坚多罗
斯福查陆军
统帅的职位和伯爵的头衔,而且代行舰队司令的职责。她当然不会意识到,一贯堪称草包的侯爵阁下能
说出上面那番话,完全都是阿尔方索的授意。
于是雇佣兵首领异常平静地在王宫中接受了女王的任命。廷臣们神色各异地注视着整个过程,有些人在
后面窃窃私语。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
乌尔塞斯面无表情站在乔安娜二世身边,在掌玺大臣宣读诏书的
时候,他只不过微微跳动了一下面部肌肉。
阿尔方索一手搭着女王的王座靠背,一手按在腰上,用轻松愉快的微笑向雇佣兵首领表示祝贺。当红铜
色头发的青年离开时,国王的侍卫给他递上了一封信。上面用遒劲华丽的字体写道:
"今晚我们在那条迷人的小溪边见面吧。在完成自己的承诺之后,亲爱的斯福查大人,我会索取我应得
的‘报答'。"
美貌的红发青年快速浏览了这封信,狠狠地攥在手里,他挺直了脊背,昂着头走出王宫。
夕阳惨淡地从灰色的天幕下退场了,一旦光明消失,黑暗就像潮水一样迅速侵袭过来。
阿坚多罗让雷列凯托回营地告诉佛朗西斯科,他已经拿到了那不勒斯的军队统帅权,不用担心,然后就
一个人坐在哗哗流淌的小溪边,抱着膝盖凝望那堆燃起来的篝火。
红色的火苗使劲地翻腾着,阿坚多罗的眼睛灼痛起来。
他的记忆中也有这样的火,那火里燃烧的是他的家,父亲、母亲、哥哥,他们就躺在烈焰能够舔着的地
方,用他们的血为那火增加颜色,他自己仿佛死在了那里;还有另一场火,但火的颜色却泛黑,那是包
含了石料、木头和人体变成的焦炭,滚滚黑烟冲上了高高的天空,火星如同精灵一样朝四面八方散开,
而那次,他在火焰面前手舞足蹈,开怀大笑。
忽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阿坚多罗觉得手臂有些刺痛,原来自己的指尖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嵌
到了皮肤里。他微微放松,迅速收起狰狞的想象,警觉地竖起耳朵,却没有回头。
"您很麻痹大意哦,斯福查大人。"阿尔方索一边走出来,一边把马拴在了树上。
"晚上好,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身子舒展开,躺了下来,"您一个人吗?这太危险了。"
高大的男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我该害怕什么?刺客?强盗?还是躲在森林里的妖精?"
阿坚多罗线条完美的嘴角流露出慵懒的笑意:"在我看来您似乎更在意后者。"
"当然。"阿尔方索伸直了长长的双腿,朝雇佣兵队长伏下身体,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因为我
觉得那个妖精太强悍,太聪明......也太过于迷人......"
阿坚多罗细细地打量着整个男人,他如同雕像般的轮廓在火光造成的阴影下更加深刻,一只眼睛隐藏在
黑暗中,而另一只眼睛却闪亮着。他确实非常有魅力,这一点无可否认,他具有与出色外表一样强健的
精神,和这样的人无论成为朋友还是对手,都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缓缓地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胡茬划过了手心:"我以为除了上帝,您什么也不怕。
"
"错了,阿坚多罗。"国王抓住了那只调皮的手,眯着眼睛贴近身下的人,近得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呼
吸,"实际上我连上帝......也不怕。"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丝震惊,随后带上了冷笑:"陛下,您会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的。"
"别在我面前装虔诚了,阿坚多罗。"国王把他的手放在了唇边,"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我知道。你不
会像你的朋友那样崇拜上帝,对你和我来说,他什么也不是。我们都是勤勉的人,不会坐等赐予的东西
。"
青年笑了:"您今天就‘赐予'了我陆军统帅的地位和权力。"
"这是你自己拿到的,你很清楚,我是‘提供'给你,而你为此会成为我的......"阿尔方索把最后一个
词含在了嘴里,然后慢慢地吻住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火热的双唇引燃了阿尔方索关于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第一次见面时阳光下灿烂的头发,比武时沿着脖
子滑落的汗珠,残留着溪水的胸膛和双腿,喷泉边琥珀色的眼睛......一切都让国王浑身发热。
他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慢慢抚摩青年愈加红润的嘴唇,然后用手背感受着阿坚多罗脸部细腻的皮
肤,嗓音已经开始变得沙哑。
"现在,我的妖精,"他命令道,"脱掉你的衣服......"
雇佣兵首领的身体微微一颤,却笑得更加妩媚:"哦,多让人怀念的一句话啊,陛下......我非常乐意听
从您的吩咐......"
很快,他光着身子俯卧在篝火旁,感觉到背后贴上了一具滚烫的躯体。那个人的手指默数着他背上淡化
的、却重重叠叠的疤痕,然后用湿热的舌头慢慢爬过。阿坚多罗紧紧攥着胸前那个陈旧的十字架,用尽
全身力气控制着胃部的翻腾,冷汗从额角渗出来,又浸进了泥土。他几乎要咬碎所有的牙齿,才没让自
己的喉咙里咯咯作响。
"......这些都是旧伤......是鞭子......您受了很多苦,斯福查大人,"耳朵被那人含在了口中,"......您
到底要追求什么呢......"
"陛下......您......无法理解......"
"哦,是的......"腰部被抬高,双腿被分开,"但是我可以帮您达成愿望......相信我、服从我吧,这并
不危险......"
"陛下,您......太贪心了......"
"因为我是国王......你说过......有些人......天生就是国王!"
伴随着漂浮在耳边的话,地狱般的灼热又重新撕裂了阿坚多罗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在漆黑的世界中倾
听恶魔的低语,那些没有意义的呢喃轻柔地撩拨着他最残忍的念头,然后模糊的声音组成了狰狞而变化
不定的脸。他想努力分辨出那些是谁,但所有的面孔都在融合、扭曲之后化成了焦黑色。
阿坚多罗感觉到自己的汗水落在青草上,每一滴都带着毒。
午夜时分非常寂静,静得如同死亡。
亚里桑德罗突然醒来的时候,在这一片寂静中听到了自己清晰又沉重的心跳。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仿
佛还有什么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很轻微,但连续不断。金发的修士站起来推开窗户,看到了井边的
那个人。
月光很亮,亮到足以让他可以分辨出那个人漂亮的红铜色头发和修长的背影。亚里桑德罗毫不费力地认
出了那是他的朋友阿坚多罗
斯福查。
"帕尼诺......"他忍不住轻轻地叫到。
那个青年站在井边,赤裸着全身,正在把一桶桶的凉水从头浇下来。水流反射着月光,是漂亮的银色。
亚里桑德罗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深夜的时候洗澡,以前在修道院的时候也这样。但是自从修士住进了军
营,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保持着原来的这个习惯。
金发的年轻人有些担心,他翻出了自己的干净外套走出门,来到阿坚多罗的身边。
"费欧......"他小心翼翼地叫道,"你......没事吧?"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抖了一下,停下动作转过身。他湿漉漉的皮肤带着不健康的青白色,水沿着身体流下
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神父发现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眼睛里都没有一丝温度,像一个死
人。
"上帝啊,费欧!"亚里桑德罗慌忙用外套裹住了他,"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阿坚多罗摇摇头,一声不吭。
"你的手都凉透了!你到底洗了多久?"神父拽住他的朋友,急忙地把他拖进自己屋子里,"来,坐下
,快擦干身体!你得喝点东西!"
他把柔软的被单披在红发青年身上,然后找出了半瓶午餐剩下的柠檬酒。
"来,费欧。"亚里桑德罗把酒杯凑进阿坚多罗,看着他乖乖地把酒倒进嘴里,然后蹲下来拼命搓着朋
友的双手。
"啊,好些了吗,费欧?你到底怎么--呃!"
床上的人突然一把拽住他把他搂进了怀里,那力气大得可怕。亚里桑德罗试着推了一下,两条铁一样的
手臂立刻让他动弹不得。
"亚利克......"阿坚多罗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抱着我......抱着我......"
"费欧......"
"抱着我!求求你!"
金发的神父缓缓环住了这个青年,紧接着便感到自己被他摁在了床上,冰冷柔软的嘴唇疯狂地吻着他的
额头、脸颊、嘴唇、脖子,最后撕开他的衬衫,停在了心脏的位置上。
亚里桑德罗的手指插进了湿淋淋红铜色发丝,指尖轻轻按着头发下面的皮肤,他的心跳快地无法控制,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但阿坚多罗接下来却不再动一下,只是紧贴着神父的身体微微颤抖。
"费欧......费欧......"亚里桑德罗呼唤红发青年的名字,"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不......"阿坚多罗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不......没有......只是今天,我被任命为那不勒斯的陆军统
帅了,而且还有了头衔,我是贵族了。"
"我该祝贺你,费欧--"
"不!没那个必要!"雇佣兵首领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很快就会回
到战场上去!我要去杀人!杀掉的人越多越好。值得庆祝,对不对?"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翻身坐在了神父的身上,俊美的面孔背着月光,黑糊糊的看不清。
"亚利克,我现在是贵族了,我可以有自己的封地!你一定想不到当年给那些修士当仆人的穷小子也会
有如今的地位吧?我不会再想那个时候一样了,我谁都不怕,谁都不能再把我踩在脚下--"
"费欧......"金发青年难过地皱起了眉头,"别说了!"
"你该为我高兴啊!我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地位,我一直在为此努力,拼命地努力!"阿坚多罗抓住朋
友的肩头,把他拉向自己,"啊,还有,亚利克,我想结婚!"
神父的胸口仿佛被猛地刺进一把尖刀,狠狠剜了进去,一时间他疼得说不出话。
"你听见了吗,亚利克?我想结婚!"阿坚多罗重重地重复了一遍,又急迫地问道,"亚利克,你来为
我主持婚礼,好不好?啊?答应我,答应我!"
亚里桑德罗捏紧了双手,努力微笑:"你爱上谁了?是不是那个黑色头发的姑娘......贝娜丽斯小姐......
"
"哈,就是她。她是个好女孩儿,对不对?"
神父的血液在逐渐变得冰冷:"是的......她配得上你......"
"那就为我祝福吧,亚利克,我终于可以获得幸福了。"
"是啊,费欧......上帝......上帝保佑你......"
房间里一阵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金发的年轻人麻木地躺在床上,好像各种知觉都在离自己远去,就连阿坚多罗重新抱着他入睡也没有任
何反应。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听着身边的人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却没有办法合上眼睛。
帕尼诺要结婚了,他马上就会有一个妻子,他终于爱上了一个女人。
亚里桑德罗很想为此而感谢上帝,可是他没法做到。他只是觉得难受,从来没有过的失落和绝望笼罩在
全身。身边这个男人将来会把他的妻子当作他最亲密的人,他会和她分享他的一切。
可是......在亚里桑德罗的心中却非常希望:唯一能让红发青年这样做的人是自己。他希望帕尼诺能够像
在修道院中一样依靠自己,他们可以享受那些共同阅读的乐趣,在冷漠的环境中,他们知道彼此的微笑
能让自己感觉温暖,他们因为对方的存在而不孤独,甚至一个眼神的交流都很幸福--那是一种无法取
代的关系。
哦,这个时候金发的年轻人几乎可以肯定,那不仅仅是老师或者朋友的关系,当两个人只拥有彼此的时
候,他们更像是爱人。
亚里桑德罗突然无比惊恐地认识道:他犯下了大罪!
尽管极力抗拒,他终于还是爱上了帕尼诺。
这才是上帝真正的惩罚吧--上帝会让他抱着这污秽的爱情而开始学会嫉妒、愤怒、占有和情欲,开始变
得丑恶!他将永远得不到回应,堕入地狱......
他绝对不能这样!他必须拯救自己!
路易的舰队在过了特腊契纳之后突然停止了前进,停泊在海湾中,连着两三天都没有动静。
本来就很紧张的那不勒斯宫廷在听到消息后又是一阵慌乱,他们搞不懂法国人在想什么,唯一担心的就
是有更大的阴谋。但是阿坚多罗
斯福查却认为这是路易在暗示女王:他现在给她一个机会,只要赶走
阿尔方索,确立他的继承权,那么就能避免战祸。
可惜路易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不勒斯已经开始备战了。
乔安娜二世把舰队集结在海港,但是并没有命令他们起航迎敌。按照阿坚多罗的意见,最好是能将路易
的舰队引进海港或者干脆诱他们上岸。因为那不勒斯孱弱的海军是无法跟强大的法国人抗衡的,如果阿
尔方索愿意投入西西里的舰队则另当别论--可惜他至今毫无动作。而阿坚多罗的雇佣兵在陆战上占有绝
对的优势,一旦法国人落在他手里,战胜的希望就很小。所以女王别无选择地赞同了他的方案,尽管这
样做很有可能把战火引到城内。
至今毫无相助意图的阿尔方索成为了议论纷纷的对象,甚至有个别大臣在背后说出了一些不大动听的话
。但是黑发的国王却仍在这里泰然处之,丝毫不见尴尬,而乔安娜二世也依旧对他礼遇有加,尽管她也
在无意中泄露出淡淡的不满和试探。
雇佣兵们很快就重新整合起来了,他们的新装备和休息过后饱满的精力都让原本双腿发抖的贵族们稍稍
多了一点信心。
但是就在出发前,新任的陆军统帅却在宫廷中向乔安娜二世提出了一个非常意外的要求。
那天,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腰间挂着长剑,身穿着铮亮的铠甲,蓝色和白色的外套罩在铠甲外边,中间画
着一个刺眼的红色十字架,棕黄色的皮靴跟上镶着雪花形的马刺。在众多的廷臣中,他俊美的面孔和这
身簇新的打扮非常吸引人,一些贵夫人甚至在更远的地方向这个没有好名声的男人投来了欣赏和爱慕的
眼光。
阿坚多罗在接受了女王的祝福之后单膝跪在她的王座前,告诉她在出征前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
。
"说说看,斯福查大人。"女王挤出一丝微笑,宽厚地说,"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
"非常感谢,陛下。"阿坚多罗深深地低下头,"请原谅,这原本是我私人的事,可是我想如果您能代
替我说出来,或许成功的希望会更大。"
"连您也没有把握的事可非常少见啊,斯福查大人。"
"是的,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抬起头,"陛下,事实上我......我爱上了一位小姐。上帝作证,她
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纯洁的姑娘,虽然我连碰她的裙角都没有资格,但是我还是想向她求婚,因为我
相信没有她我一定会死的!陛下,求您怜悯我,代我向她转达我的爱情吧。"
他的声音甚至还在微微地颤抖,抱着头盔的右臂紧紧地贴在胸口,脸上充满了迫切和焦急。这番话让在
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廷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惊讶、鄙视、猜度......各种各样的目光像针一
样刺向大厅中央半跪的人。阿坚多罗却不为所动地昂起头,仰望着王座上的人。
乔安娜二世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几分,一时间没有说话,而在旁边的阿尔方索的黑眼睛里却流露出戏噱的
神色,他高大的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用手支着额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下面的年轻人。他从阿坚多罗一
进大厅就把若有似无的关注目光停留在雇佣兵首领身上,仿佛已经预料到他会做出什么让大家吃惊的事
情。
与国王轻松表情不同的是下首的乌尔塞斯侯爵,他瘦削的脸上很明显带着厌恶和惊慌,他几次想朝乔安
娜二世示意,后者却没有看他一眼。
女王抬起手压下了廷臣们的窃窃私语,用略为尖利的声音问道:"这是好事啊,斯福查大人,我当然非
常愿意帮助您。不过您得告诉我,那位幸运的姑娘是谁呢?"
"您太仁慈了,陛下。"阿坚多罗感激地笑了,"您见过她,就是贝娜丽斯
乌尔塞斯小姐!"
周围一片哗然,有人暗暗嬉笑起来--谁都知道那位小姐虽然美丽,腿脚却不大方便,而且她是乌尔塞斯
侯爵十几年前跟未过门的弟媳通奸的私生女,这在社交圈子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按照侯爵跟雇佣兵交
恶的情况来看,他是不会同意阿坚多罗的求婚的。
王座旁的阿尔方索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些人脸上变化各异的表情,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乌尔塞斯侯爵脸上。
果然不出所料,财政大臣此刻像一只被激怒的老狗。
他气急败坏地朝女王行了礼,大声说道:"我恳请您不要答应这件事,陛下!我很怀疑斯福查大人是否
是真的爱我的侄女,我不会答应他的求婚!"
"哦?"乔安娜女王挑高了修饰过的眉毛,"为什么您会这样说,大人。"
"您知道,陛下,"他恨恨地看了一眼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马上就要出征了,战场上太危险了!万
一斯福查大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有什么意外,那么贝娜丽斯......她就太可怜了!我想一个真正爱她
的男人是不会让她一结婚就当寡妇的!"
阿坚多罗没有说话,乔安娜女王却有些不悦:"您的意思是我们会输给法国人,连统帅都会阵亡!"
侯爵的脑门儿上渗出了汗珠:"请原谅,陛下,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单纯地从一个长辈的角度
为贝娜丽斯考虑,她毕竟太年轻了,而且父母都过世了,我必须对她的幸福负责。"
"啊,这一点我明白。"乔安娜二世点点头,又转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斯福查大人,您是不是也应
该考虑到最不幸的情况。"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略带悲伤的眼神看了看留着胡子的侯爵,摇摇头:"我明白您的担心,阁下。我没
学过多少东西,不懂什么礼仪,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在我的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我必须得到我所爱
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和她一起分担危险与厄运,我不能想象自己放弃她,让她在我死后嫁给别人!想一
想这念头我都会嫉妒那个人!陛下--"他继续说道,"--请相信我!我绝对深深地爱着贝娜丽斯小姐,
只不过我承认我的自私!我的爱情就是这样!您一定能够理解!"
乌尔塞斯侯爵几乎要跳起来了:"这绝对不行!你太过分了--"
"够了!"女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财政大臣接下来的驳斥,她走到阿坚多罗的面前,把他扶起来,"
真是让人感动的表白,斯福查大人。我想没有哪个女人不会被您这番话打动的......"
"陛下。"
"这样吧。"乔安娜二世看了看乌尔塞斯侯爵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笑着说道,"如果侯爵大人允许,或
许你们可以先订婚,等你凯旋归来我再为你们举行最隆重的婚礼。"
阿坚多罗欣喜万分地跪下来吻了女王的手:"我简直无法表达我的感激,陛下!"
"陛下--"乌尔塞斯侯爵虚弱地叫了一声。
乔安娜二世冷冷地看着他:"怎么了,侯爵大人?这个提议对贝娜丽斯小姐来说并没有任何影响,难道
您也不答应?至少还是应该让我们的战士安心地出征吧......"
财政大臣的肌肉抽搐着,好半天才双眼充血地点了点头。周围的廷臣突然都安静下来,没人吭声了。
阿坚多罗垂下头,无意中看到阿尔方索在最上方朝他无声地鼓掌。
注1:治疗肺病的草药。 撒旦之舞(十二 婚姻)
"这样看来,我以内心服从神的律,我的肉体却顺服罪的律了。"
--《新约·哥林多后书 13:8》
1420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在召见结束以后,廷臣和贵妇人们一边私下议论,一边纷纷散去。对他们来说,阿坚多罗·斯福查那出
人意料的求婚可能在此后的几个星期里都是除战争以外比较能引起大家兴趣的谈资。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各怀心事。
掌玺大臣和舰队司令神色复杂地交谈着,低头走出大厅。他们是欢迎法国人的,可惜没有机会做点什么
。乔安娜二世在两个星期前就架空了他们的权力,并且让禁卫队监视着他们,在这一点上她非常聪明地
采纳了阿尔方索的建议。阿坚多罗也暗中命令在城中的尤利乌斯往这几个亲法贵族周围安插眼线,把他
们圈在了自己的府邸中,没有办法做坏事。
但是实际上雇佣兵们并没有对那些大臣们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敌意,甚至可以说在和他们照面的时候还彬
彬有礼。在女王和阿尔方索都看不到的时候,尤利乌斯甚至将一些不易觉察的善意巧妙地传达给了此刻
处境尴尬的贵族们,安抚和鼓励了他们。这个男人忠诚地执行了自己首领的命令--虽然实际上他也不明
白阿坚多罗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愤恨地看着红发青年的财政大臣,他现在也很困窘。他最亲近的孩子落入了阿坚多罗设下的甜蜜陷
阱:如果这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上了战场,除非是他战败和死亡,那么只会让他的权势和地位更高罢了
;那个时候财政大臣将无法拒绝他完婚的要求。萨尔瓦托·乌尔塞斯侯爵咬着嘴唇全身发抖,他在女王
离开以后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出了大厅,连瞧都没有瞧一眼他的未来女婿。
雇佣兵首领对这一切都不在意,他恭敬地送女王离去之后就呆在原地,看着那些宫廷里的寄生虫走得一
乾二净。
只有阿尔方索还似笑非笑地在他的位子上凝望这个俊美的青年。他耐心地等到大厅中再没有人的时候,
朝阿坚多罗伸出了手。
"过来,斯福查大人。"他懒洋洋地说,"请您到我的身边来。"
阿坚多罗踏上猩红的地毯,丢掉了手中环抱的头盔。黑发的国王抓住他的手,一用力就把他拉进了自己
的怀里。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里好像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生气,反而软绵绵地靠在国王身上,笑得很柔和:"我的
铠甲很重,陛下。"
"是的,压得我不舒服。"阿尔方索用粗糙的手指撩开他脸颊旁的长发,抚摸着他的嘴唇,"不过这东
西穿在你身上漂亮极了,虽然我更愿意帮你脱下它!"
"您会享受到这样的乐趣的,陛下,不过不是现在。"
"等你赶走了法国人之后吧,我想我们会有很多时间。"阿尔方索看着他猫一样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
笑,"斯福查大人,今天我才知道您的演技非常高超,不过你这样做的意义并不大啊。难道您没有发现
乌尔塞斯侯爵现在恨你入骨吗?这样一来或许他会在后方给你制造一点小麻烦。"
阿坚多罗轻蔑地哼了一声:"他能怎么样?陛下,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取得足够的信任了,难道您会看
着他为了治我于死地而暗中继续和法国人来往吗?"
"哦,我怎么会那样做?"黑发的国王挑了挑眉头,"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你在前面抵御法国人,而
我会好好地让你安心。看,我已经很守信用地帮你掌握了那不勒斯的绝大部分兵权。如果有人妨碍你,
那就是在跟我过不去。"
"是的,陛下,我相信您。"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手轻轻按在国王的腰间,"我们现在应该彼此信任。
"
"说得对。不过我亲爱的的阿坚多罗,你最好不要对乌尔塞斯侯爵太放心了。即便是有着婚约,可你如
果死了那对他来说好处更大。"
雇佣兵首领咯咯笑了起来:"我的陛下,谢谢您的提醒。我在出征前可不会简简单单地求个婚就算了,
贝娜丽斯小姐一定愿意为我做些事情。陛下,恕我失礼,您不了解女人--至少没有我了解她们,她们和
男人不一样,她们为了爱情什么都不顾。"
"哦?是吗?为什么男人不可以?"
"因为男人遵从欲望!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可以分离,这样就能获取更多的东西,他们是贪得无厌的动物
!"
"有趣的见解!"阿尔方索深邃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过面前这个人的脸,慢慢问道,"那告诉我,斯福
查大人,当我深入你的肉体时,有没有触及到你的灵魂呢?"
阿坚多罗的瞳孔紧缩了一下,然后站直了身子。他整理好皱了的罩衫,拣起地上的头盔:"陛下,如果
您真的能实现我的愿望,那么我的灵魂就完全属于你。"
阿尔方索坐在原位没动,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向他告辞以后步出了大厅。他有些
着迷地看着那人笔挺、修长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走下了台阶。
年轻的国王打了个响指,他棕色头发的侍卫从高大的柱子后面走出来。
"怎么样,费里斯,卡萨男爵去过乌尔赛斯侯爵那里了吗?"
"是的,陛下。"侍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实际上,那个侯爵给了我们肯定的答复。"
年轻的国王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笑:"卡萨男爵是完全按照我说的转述的吗?"
"当然,陛下。男爵说,一字不差。"
"很好!"阿尔方索点点头,又问道,"还有一个任务呢?我可一直在等他的回话。"
"刚刚也送到了,陛下。"侍卫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精巧的羊皮卷,"男爵大人按照您的吩咐调查了斯
福查身边的金发神父呆过的所有地方,都列出来了。其实那位神父的经历很单纯,很好查......男爵阁下
说,只有一个地方挺奇怪。"
"哦?"阿尔方索一边听着,一边展开了羊皮卷。
"是一个叫鲁瓦托斯的修道院,本来是在安科那的,但是在四年前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神父当时在那
里做见习修士,后来由于生病被他的哥哥接回了佛罗伦萨,因此他是那修道院里唯一的幸存者。"
"是凑巧吗?还是上帝特别眷顾他。"
"这可说不准,陛下。"
"哎呀,这位先生真是纯洁得连一点杂质都没有啊。"阿尔方索看着部下详细的报告,"他从来没参与
过任何教派间的冲突,在来那不勒斯之前也没有担任过有神品(注1)的职务,能够接受阿坚多罗·斯
福查的要求成为随军神父,看起来他很重视这个朋友呀。"
"神父几乎算个隐士了,怎么会接触到雇佣兵了?"费里斯猜测道,"陛下,他们会不会跟那个修道院
有什么牵连?我觉得那场火灾透着古怪。"
阿尔方索把羊皮卷收进怀里,想起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身体上残留的旧伤痕,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猜
测。他站了起来:"叫卡萨男爵再派人到安科那去。那附近的农民肯定曾经向修道院纳税,挨个儿地问
他们:有没有在那里见过一个漂亮的、有着红铜色头发和琥珀色眼睛的男孩子?"
"是,陛下。"
--阿坚多罗,你究竟能把自己的秘密藏在哪里呢?
干旱的大地上没有一丝风,只有靴子踏过的时候会激起一层淡淡的灰土。橄榄树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院子
里,静静地看着它周围的人忙忙碌碌。平静之后往往有着颠覆一切的风暴,而现在空气中的闷热就好像
酝酿着一场大雨。
随着惨淡的太阳逐渐从天空中消失,雇佣兵们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自己的军械和马匹,抓紧最后的时间好
好休息,积蓄精力。他们按照自己归属的小队集结在一起,倒在稻草上入睡,准备在天一亮后就朝海港
的方向进发。
阿坚多罗呆在金发年轻人的房间里,想说服他留在城中,没有想到平时非常温和的亚里桑德罗此刻却意
外地固执。
"那是不可能的,费欧。"神父严厉地说道,"士兵们在和死亡搏斗的时候我不应该跟女人躲在一起。
"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翻翻眼珠:"那不是躲,亚利克,我只是确保你的安全,战场不是你的该去的。"
"我是这支军队的神父,也是帮助你们的大夫,这个时候我正该跟你......还有你的士兵在一起。"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战争--"
"很快就会知道了。"亚里桑德罗用笃定地口气说道,"别想让我在这个时候离开你,费欧,别把我当
成瓷器一样摆在柜子里。"
雇佣兵首领的眉头皱在一起,摆了摆手:"我从来没发现你的脾气这么硬。"
金发的神父低下头,慢慢地说道:"或许我曾经很软弱......我为此犯过错,可是我不想再让自己更后悔
,所以我绝对会坚持下去,让我呆在你身边......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我希望......你给我这个机会,
我只要求一个机会。"
阿坚多罗看着朋友的侧脸,那消瘦的面颊和纤细的脖子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恶棍。他伸手
揽住神父单薄的肩膀,无可奈何地说道:"既然如此,亚利克,向上帝发誓从明天开始你会一直和我在
一起,绝对不擅自离开。"
"我发誓。"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阿坚多罗叫来一个士兵,命令他找一套瘦小的护胸铠甲,然后让亚里桑德罗穿在灰
色的长袍里。这时雷列凯托从外面进来,神色忸怩地向他的队长报告,在营地外面发现了两个人,希望
雇佣兵首领去看看。
"谁啊?"阿坚多罗一边帮亚里桑德罗整理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个......"一贯大大咧咧的雷列凯托此刻却吞吞吐吐起来了,"大人......事实上是......是两位女士...
...其中一个是黑头发,走路不大方便......"
"该死!"阿坚多罗低低地骂了一声,停下手中的动作,"赶快去把她们带到这里来,注意别让其它人
知道。"
"是。"
护卫跑开了,亚利桑德罗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刚才那几分喜悦好像迅速变成了苦涩,浸到舌尖上。他看
了看朋友那焦灼又期盼的神色,抚摩着外套下冰冷的铠甲,没有开口。
不一会儿,雷列凯托果然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一进房间就关上了门
,亚里桑德罗看到其中个子矮小的人脱下兜帽,露出了黑色的长发和秀美的脸蛋儿。
"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惊喜地叫着少女的名字,握住了她的手。
"您好,斯福查大人。"这个女孩儿向他问候到,又向金发青年屈膝行礼,"晚上好,神父。"
她白嫩的脸颊上浮现着红晕,残留着剧烈运动后的痕迹;这个身有残疾的姑娘能到这里来还真不容易。
亚里桑德罗勉强朝她笑了笑。
"您怎么会到这里来,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担心地说道,"天黑以后这里不大安全,而且我们明
天就要开赴港口......"
"我不愿意打搅您,大人,但是我是听到了一些消息,很想跟您谈谈,所以我才让玛丽亚带我过来。我
的伯父今天回来很生气......他说......他说您......"少女难堪地低下头。
"贝娜丽斯小姐......"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扶着这姑娘,看了看亚里桑德罗,"抱歉,亚利克,可以让我
们单独呆一会儿吗?"
"啊?好的。"神父顿了一下,朝门外走去。高大的雷列凯托也带着陪同贝娜丽斯前来的侍女走出来,
并且轻轻地关上了门。亚里桑德罗按着胸口,感到闷闷地发痛,是一种哽塞般的难受。
他慢慢走到阿坚多罗的那间屋子,靠在门框上偷偷地朝自己的房间张望。他曾经从窗口多次看这边,关
注阿坚多罗是否入睡,却从来没想到现在会在这里苦涩地注视着他跟他爱的女孩儿呆在一起。同一个窗
口中的世界可以把他带到天堂,也可以让他如同身在地狱--
亚里桑德罗看到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温柔地对贝娜丽斯说话,然后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亲她的手。女孩儿
羞涩却坚定地投入阿坚多罗怀中,他们拥抱在一起,然后接吻。
金发的神父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猛地转过来脸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气,胸口发烦闷变成了刺痛。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此刻已经被嫉妒和痛苦包围了,他划着十字,说服自己要冷静,绝对不能冲过去分
开他俩--
那是帕尼诺的幸福,是他在经历了苦难之后上帝赐予的幸福,自己没有任何权力去破坏。如果自己此刻
感到不舒服,那是因为畸形、丑恶的情感正在他心底萌生!他必须遏制自己对于帕尼诺那邪恶的念头!
修士蜷缩在墙角,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了膝盖,恳请上帝快点惩罚他,用任何方式都可以。他记得,很多
年前他仿佛也有过相似的念头,当时的绝望让他想立刻死去!他似乎总是在无法承受的时候选择逃避!
修士用力掐着自己胳膊和腿,弄出一块又一块的青紫和血口子。肉体的伤害似乎稍稍缓解了修士心灵上
的负罪感,痛觉让他可以暂时忘记一切。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门开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大叫着朋友的名字:"亚利克,亚
利克!你在哪儿,亚利克?"他环视一周,很快发现了躲在不远处的金发神父,"原来你没走远!太好
了!"
亚里桑德罗连忙站起来,用衣服挡住手臂上的伤口:"啊,怎么了?"
阿坚多罗捧住了朋友的脸,皱起眉头:"亚利克......你的脸色真难看,不舒服吗?"
"啊,不,没有。"金发青年摇摇头,把红发青年推开了一些,"出什么事了,费欧?"
阿坚多罗脸上又挂上了笑容:"祝贺我吧,亚利克,我要结婚了,现在,马上!"
金发青年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悄悄地把手撑在背后的墙上:"现在?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
"贝娜丽斯小姐同意了我的求婚!她今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我结婚啊!我们需要一个神父,亚利克,
只有你合适!来吧,为我主持婚礼!"
"什么?这......她的家人不会同意吧?"
"大概吧......"阿坚多罗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所以她很勇敢,是不是?我也不能让她失望啊!你不
会拒绝我吧,亚利克?"
"啊,是的。我......我非常愿意......"亚里桑德罗虚弱地微笑道,"让我准备准备,马上就好。"
"我们会在院子里等你。"
多么亲切的词--"我们"......
亚里桑德罗看着阿坚多罗把他的新娘从屋子里搀扶出来,两张年轻而喜悦的面孔上充满了夺目的光彩,
他们真是般配啊,和谐得就好像咬合在一起的齿轮,比天上的明月还要圆满。
金发的神父拿着圣经和十字架来到他们面前,雷列凯托和贝娜丽斯小姐的侍女竟然也被叫来站在一旁充
当了证婚人的角色。黑发少女羞涩的脸上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欣喜,而雇佣兵首领则朝他的朋友伸出了手
:"来吧,亚利克,给我一个特别的婚礼。"
亚里桑德罗从来不知道这个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也有如此残忍的时候,他也可以带着笑容对他提出这
样的要求。难道他不明白这会让他难过得几乎窒息?
可是亚里桑德罗还是必须微笑......此时应该完成帕尼诺的愿望,那个男人追求已久的幸福能从自己的手
上传递过去,这表明上帝已经布施了足够的仁慈......
月光洒落在空旷的庭院中,石墙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渐渐陷入沉睡的兵营中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亚
里桑德罗低声念诵着祝福的祷词,用十字架碰新人们的额头,他为他们简陋的结婚戒指祝福,然后交换
,看着他们在自己的法衣下把手握在一起,他只能宣布他们--结为夫妻。
......
亚里桑德罗狼狈地转过身,不想目送这一对新人进入阿坚多罗的房间。他的心脏是如此难受,因此当他
看到雷列凯托把那个叫玛丽亚的侍女送出去时,交给了她一袋金币,却没有产生任何关于"阴谋"的联
想。
繁华的那不勒斯海港在战争的威胁下变得非常沉寂,原本熙熙攘攘的商船此刻只剩下来不及开拔离去的
五六只。从岸上延伸出去的一圈新月形的海湾内,停泊着18艘战舰,将近八百名水手和一千名士兵已经
上船了。
但是阿坚多罗知道这只舰队算不上那不勒斯最好的,因为全部是单层甲板的帆船,根本经不起法国人的
炮火,或许还没有靠近主力战舰就会被法国人的大铜炮轰断桅杆、击穿甲板。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他
的目的并不是要在海上打败路易的舰队,而是把他们引诱到这里来。他把旗下所有的步兵都调来了,暗
中却命令佛朗西斯科留在岸上,骑兵们都埋伏在港口到王宫的这段距离,如果路易的军队中计,那么阿
坚多罗就会赢得很轻松。
实际上雇佣兵首领考虑得更多的是,他不能为了保护那不勒斯而把自己所有的兵力都投进去。那实在是
太蠢了!一旦失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战场转而和佛朗西斯科汇合,直奔米兰。那不勒斯是不是会被
愤怒的法国人一把火烧干净他不会担忧--当然,即使他们这样做也只会让他更开心罢了。
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从来不孤注一掷。
如果说他唯一比较担心的,那就是坚持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他的朋友和妻子。
亚里桑德罗以罕见的固执要求跟他在一起,阿坚多罗面对金发年轻人的请求其实是有点窃喜的。他的亚
利克即使在这个时候也没有离开他,这跟他想的一样,纯洁的修士从来都不曾改变,即使是危险和死亡
也不会让修士放弃他。阿坚多罗非常高兴,他知道就算世界上的人都背叛他,这个瘦弱纤细的男人还是
会留在他的身边。
只有他会陪着自己,保护自己。
金发的年轻人大概怎么也不会猜到,事实上阿坚多罗非常愿意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喜欢到曾经有许
多次克制不住地想吻他,可是,他最终没有那么做......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不愿意用肮脏的情欲去污染自
己最重要的人,圣洁和善良的修士是他只能膜拜的对象,自己的爱本身就是一种亵渎。亚里桑德罗一定
也没有发现这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隐藏着滚烫的爱情。他还在为朋友能结婚而真诚地祝福呢,他真以为他
娶这个女孩儿是因为"amare"。
是的,人质!
这才是他的妻子的真正身份。
否则阿坚多罗是绝对不会暗中收买那个侍女,让她撺掇和协助她的主人偷偷溜出来结婚。贝娜丽斯确实
是个单纯的孩子,她已经爱上了他,这点雇佣兵首领当然看得出来。让侍女告诉她,他在女王面前表示
想娶她,然后再把他可能战死的危险做一下夸大,这姑娘当然会很感动,她会认为在这个时候嫁给他是
一种奉献,而跟着丈夫上战场也是求之不得的。
无所谓,只要这个时候能把她禁锢在身边,阿坚多罗不在乎她想什么。他已经派人把消息送到了乌尔塞
斯侯爵的府上,相信那个男人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守规矩,别想着在暗中戳他一刀。
阿坚多罗站在甲板上,海风吹起他红铜色的发丝,带着咸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水手们张满了白色的帆,
整齐的木浆也开始滑动,舰队缓缓驶出了那不勒斯港口,迎向那凶险的、蔚蓝色的大海......
亚里桑德罗待在船舱里,刚刚做完了祷告,他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拄着拐杖的贝娜丽斯正想上甲板。
他愣了一下,想退回去,却被那姑娘叫住了。他在心底暗暗苦笑,走过去。
"日安,神父。"少女的脸上还带着掩盖不了的愉快和幸福,"见到您真好,我还没好好地感谢您呢。
"
"啊,您太客气了,贝娜丽斯小姐--哦,不,"金发的青年忽然顿了一下,"--我或许该称呼您斯福查
夫人。"
这个少女的脸颊微微一红:"神父,您不用太拘泥于称呼了。我很感激您愿意为我们主婚。"
那个字眼儿又一次刺进了亚里桑德罗的心里,他笑笑:"夫人,请别这么说。我只是完成费欧的愿望而
已,只要是他的愿望,我都乐意......"
少女疑惑地看着他:"费欧?"
"哦,就是阿坚多罗,我这样叫他。"亚里桑德罗突然有些高兴,看来帕利诺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过去
,而能与他分享记忆的,仍旧是自己。
贝娜丽斯小姐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看来你们是很好的朋友,神父。"
"是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独一无二的。"
"能给我多讲讲他吗,神父,如果您愿意的话。"黑发少女热切地说,"您知道,我对他并不像您那样
了解。"
"是吗?"亚里桑德罗突然有些尖刻地问道,"那么,夫人,为什么您会这么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呢?"
贝娜丽斯微微一愣,把脸转向了甲板,用坚定的口气说道:"我爱他,神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只是觉得他很漂亮。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是一个那么温和有礼的男人,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没有......没有
怜悯,这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我见过一些想讨好我伯父男人,他们都向我献过殷勤,可是实际上他们并
不真正尊重我,只觉得我是个......废人,可是阿坚多罗没有这样。在宫廷里充满了香水味儿的时候,神
父,您知道吗,只有他的身上那么干净,他的眼睛清晰又明亮,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是一个堕落在肤浅和
享乐中的人。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上帝能让他向我求婚该多好啊,我一定会答应,哪怕......哪怕伯父
不同意!感谢上帝,他真的赐给我这样的福气!"
"您知道他向乌尔塞斯侯爵求婚的事才跑来的?"
"玛丽亚告诉我的时候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快活,神父!既然他能在女王面前如此坦白,我怎么能漠然地
坐在家里让他就这样上战场。"
亚里桑德罗低下头,没有说话--在这个女孩儿质朴的表白面前,他只想快快地离开。
船身突然晃动了一下,贝娜丽斯身子一斜,亚里桑德罗连忙扶住了她。他刚想劝这姑娘回船舱,一个熟
悉的人影从甲板上下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望着他们,背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怎么了,费欧?"亚里桑德罗问道。
"回船舱,马上!除非我叫你们,否则别出来。"阿坚多罗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亚利克,请你帮我照
顾一下贝娜丽斯吧,已经看见法国人的舰队,马上就要开战了!"
注1:神品,神职人员的品级,由低到高地排列,比如神父就是司祭这一级的,大约是六品,算是高级神品了。 撒旦之舞(十三 裂变)
"不要因这大军恐惧惊惶,因为胜败不在乎你们,乃在乎神。"
--《旧约·历代志下 20:15》
1420年 那不1421年 勒斯
这是驶离港口的第十个小时,年轻的神职人员刚刚习惯了随着海浪颠簸的感觉,而阿坚多罗就告诉他和
贝娜丽斯,马上就要进入战争状态了。
亚里桑德罗一脸愕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走下木梯,温柔地把妻子揽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亲爱的贝娜丽斯,跟亚利克
去舱房好吗?或许等下有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放轻松点。"
"阿坚多罗,要开战了吗?"少女抓住他的衣服,表情充满了担心和忧虑。
"哦,是的。不过很快就会结束......"雇佣兵首领又对自己的朋友说,"亚利克,你一定愿意暂时代替
我保护贝娜丽斯,对吗?请你带她到船舱去吧,我们很快就会按照计划把法国人引上岸。"
金发青年点点头,看着这对年轻人又交换了一个吻。
保护他的妻子? 是的,尽管这要求让他感觉难受,可是亚里桑德罗也不想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愿望
,他都不能拒绝!他应该以一个朋友的立场站在他身边。
"愿上帝保佑你,费欧。"神父为他划了个十字,"千万小心,我......我会为你祈祷的......"
"那我一定可以胜利。"雇佣兵首领笑起来,"亚利克,你能带给我好运。"
阿坚多罗看着他的朋友搀扶着黑发的少女回到舱房,既放心又有些失落。善良的亚利克啊,他为什么就
不能对他的要求露出一点不满呢?或许他认为保护他的妻子是表现友谊的最好方式,是他的责任吧?
阿坚多罗甩甩头,自嘲地笑笑,转身离去--他怎么能奢望那个人能对此产生嫉妒的情绪呢?
现在是下午,太阳已经走过了天穹中最高的顶点,朝西面慢慢下沉。天边一大片灰色的乌云正在海风的
吹动下朝东边漫延过来。深蓝色的波涛一层又一层不停地抬高降低,像一个人呼吸着的胸膛,在紧迫的
环境中越来越急促地起伏。
黑压压的法国战舰出现在了海平面上,用规整的列队朝前方推进。一艘高大的三桅帆船像巨人一样矗立
最前面,它那庞大的身躯把阴影投射到了那不勒斯军队心里,他们仿佛看得到船头上面目狰狞的大铜炮
那黑洞洞的炮口。
阿坚多罗站在甲板上,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他朝雷列凯托点点头,高大的男人立刻朝几步以外的传令
官举起手。旗舰上响起炮声,那是一包空弹。与此同时,呈平行线排列的那不勒斯战舰朝法国人迎了上
去。水手们在炮膛里填上火药和石弹,机弩手也全神贯注地趴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七百码、六百码、五百码......三百码!
这时,三桅帆船船头的铜炮开火了!它发出轰隆的巨响,腾起白色的烟雾,随即一颗足有六百磅的铁弹
呼啸着砸在一只战舰上,炮弹撞断了桅杆、撕裂了甲板,海水从破损的底层汹涌地灌进来,远远还能看
到一些小黑点忙不迭地跳进海里。
更多的法国战舰从三桅大船后面赶上来,和那不勒斯的舰队迎头交锋。相距不过一百码的单层甲板船间
,大炮用微弱的火力发射着石弹,机弩手在高耸的船楼里瞄准对方甲板上的敌人;在一些已经接舷的战
舰上,惨叫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血腥味儿和火药的硝烟混合在扑面而来的海风中,让人作呕,这是战
场上特有的味道。
阿坚多罗从单筒望远镜中看着这一切,他细心地数着那些开始了接舷战的小船。这个时候三桅大船的炮
火已经让他的四艘战舰受到了重创,其中最近的一艘甚至已经开始下沉了。没有一艘那不勒斯的战舰敢
靠近这个庞然大物,它就像一个死神,在打斗的豺狼中肆无忌惮地挥动它的镰刀。
"大人,照这样下去不行!"熊一样的大胡子护卫在他的队长耳边焦急地说道,"我们的伤亡会越来越
大的。"
"再坚持一会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动了动嘴角,"雷列凯托,把旗舰再朝前靠!"
"大人,太危险了!"
"饵要足够大,鱼才会上钩!"
"......是!"
亚里桑德罗在船舱中感受到了剧烈的震动,隆隆的炮声隔着木板传到他耳朵里,让他心惊肉跳,隐隐约
约还能听见模糊的叫喊声,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杀红眼的士兵在嘶吼,哪些是人临死前的哀鸣。
金发的青年跪在地板上,握住十字架拼命祈祷。
贝娜丽斯待在一旁的座位上,努力从舷窗那儿看清楚外边的情况。她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美丽的脸蛋
煞白,船的颠簸和难闻的味道让她想吐。在不断地站起来又坐下去之后,她像是突然决定了什么一样,
困难地朝门边走去。
"小姐--呃,夫人,"亚里桑德罗急忙拦住了她,"您要到哪儿去?"
"当然是到他的身边去。"黑发的少女一脸焦虑,"我很担心阿坚多罗,神父。我没法呆在这里!"
"可是您也做不了什么,夫人,而且甲板上非常危险!"
"神父,我想去他身边!我想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受伤?上帝啊,在这儿什么也不做我会急坏的。"
金发的神父拉住这个少女,让她回到座位上。"别着急,夫人,"他说,"如果您真的上去只会让他分
心--请原谅我这样说--您现在能给他最大的帮助就是保护好自己。"
"神父,请原谅,我真的很不安......"
亚里桑德罗叹了口气,取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放到少女的手上:"那么夫人,我替您上去看看他。请您在
这里继续祈祷,好吗?"
贝娜丽斯踌躇了一会儿,有些悲伤地抚摸着自己的右腿,然后点点头。
亚里桑德罗想为自己刚才那些残酷的话说声"抱歉",但他看着虔诚祈祷的女孩子,最终还是轻轻地打
开门走了出去。
地板摇晃得很厉害,外边的炮声和海浪击打在船身上的响动更加清晰了。金发的神职人员跌跌撞撞地爬
上了甲板,看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正站在前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海面。他叫了一声"费欧",阿坚多罗
挺直的背部颤动了一下,随即转过脸。
"见鬼!"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皱起眉头,大踏步地走过来抓住神父的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亚利克
?你应该在下边看好贝娜丽斯!"
"对不起。"亚里桑德罗心中微微有点刺痛,"我不是故意撇下她......她很担心你,所以我特地上来看
看!"
"我现在没事,你不来我会更好的!"阿坚多罗拖着他的朋友进了船楼,然后把他扔在椅子上,"别到
外面去,炮弹和弓箭可不信仰上帝,你如果出了事我会发疯的。"
"对不起......"亚里桑德罗看着雇佣兵首领,他站在窗户旁,用望远镜继续盯着远处。几个副手跟在他
身边,雷列凯托朝神父勉强一笑,然后也不再说什么。
那不勒斯的战舰又被法国人三桅大船的铜炮毁掉了两只,有三分之一的战舰开始了接舷战,而这个时候
阿坚多罗的旗舰离这恐怖的巨人只有三百码左右了,那漆黑的炮筒缓慢地朝这个方向掉过头。
阿坚多罗的嘴角终于带上了一丝微笑,他收起望远镜:"是时候了!雷列凯托,快,撤退!"
高大的护卫立刻冲出了船楼,向传令官做了个手势。
那不勒斯剩下的十二艘战舰开始集体掉头,加速朝港口的方向"逃窜",那些已经被摧毁的战舰则被远
远地丢下了。亚里桑德罗看到船身的碎片和尸体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海面上,三、四艘正在下沉的战舰上
烈火熊熊,完全无法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方。风中的血腥味儿更浓了,还夹杂着咸味儿和焦臭的气息
。
这就是战争吗?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而阿坚多罗就是在制造死亡。
金发的神职人员看着那个男人,他脸上没有自己这样的惊骇,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琥珀色的眼睛
闪闪发亮,嘴角流露出艳丽的微笑;他在享受!
亚里桑德罗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和悲哀。他深深地弯下了腰,把脸埋进双手。
"亚利克,"阿坚多罗注意到朋友的奇怪举动,他连忙走过来,托起神父的下颌,"你怎么了,让我看
看?"
在细细地打量了金发青年那苍白的脸色之后,雇佣兵首领轻声安慰道:"你在害怕吗?亚利克......不用
怕,马上就结束了。回船舱去吧,你不适合看到这些......"
"不,费欧。"神父连忙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推开,"别担心我,我只是难受......让我跟在你身边吧,
我不会再冒失了。"
阿坚多罗眼底露出复杂的神色,但是什么也没说。他放开手,朝门口走去:"如果你坚持,亚利克,那
就跟我到船尾的船楼去吧。"
法国人果然牢牢地跟了上来,他们在那不勒斯舰队的"残部"后面紧追不舍。这就如同一个贪吃的人,
在尝到了胜利的肉味儿之后一时间要放弃是不容易做到的。
与紧迫的形势不同,阿坚多罗此刻却镇定地坐在桌子前,计算着时间。只要再过两个小时就抵达那不勒
斯港口了,他们装作混乱的样子朝城里撤退--当然也不会跑得太快,总得让后面的敌人能跟上来--然后
在半路上伏击他们。那时三桅船上的铜炮就成了一堆破烂,起不了半点作用,而阿坚多罗的骑兵则掌握
了全部的优势。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情况却出现了--雷列凯托向他的上司报告一个奇怪的现象。
"你说他们停下来了?"阿坚多罗皱起眉头。
"是的,大人。"护卫回答,"法国人好像突然停住了,他们跟咱们的距离在拉大。"
"怎么可能?"阿坚多罗想了想,"是我们航行速度的问题吗?"
"完全是按照您的吩咐控制的:在他们追上来的时候我们加速,在他们落远了以后我们则放慢,还有两
只战舰一直都处在他们大炮的射程内呢!"
"那怎么会这样?"阿坚多罗嘀咕道,用望远镜看着后面的舰队。那飘扬着旗帜的大船确实变得小了一
些,不再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面。
"雷列凯托,转头,摆出攻击的架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命令道。
"大人,这个......"
"听我的吩咐,把戏再演得认真点。"
"是。"
这个计谋仿佛起了一点作用,法国人的舰队略略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然而就在阿坚多罗再次转身"逃
走"的时候,他们又停在了原地,不再跟进。反复了几次后,那不勒斯的舰队开始不安了。双方一直僵
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雇佣兵首领在旗舰上烦躁地敲打着桌子,"他们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红铜色头发的
青年担心的是,现在已经过了预计的时间,佛朗西斯科带领的埋伏部队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亚里桑德罗也在观察着远处的那支舰队,这个时候远处的海平面上已经可以看到血色的夕阳了,暗红的
云层累叠着渐变成了黑色,沉重地压在头上,仿佛天地马上就会闭合在一起。法国人的战舰在这样的场
景中如同静止了一样,默然无声地注视着他们,好像在等待什么。
金发的年轻人迟疑地说:"费欧,我觉得......他们好像已经看穿了你的计策......"
阿坚多罗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色严峻:"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亚利克?"
"我,我只是随便猜测......"神父感到有些紧张,"我有这样的感觉,费欧。"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环抱着双臂,不再说话,他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珠。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闷而
凝滞,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舰队,慢慢沉甸出阴郁的颜色。
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官急匆匆地走进来,在雷列凯托的耳边低声说几句。高大的护卫脸色登时一变,他
用急促的语气向上司报告道:"大人,在我们西南方向出现了一支舰队,而且好像......是两只三桅帆船
率领的......"
阿坚多罗猛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看清楚来头了吗?"
"悬挂的是阿拉贡王朝的旗帜。"
阿坚多罗震惊地愣了一秒,接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吓得雷凯托和亚里桑德罗都退了一步,几个副手
更是手足无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双手撑在桌子上,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费欧......"金发的神父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手臂,却一下子被他打开了。阿坚多罗抬起头,白皙的皮
肤上泛出红潮,眼睛都有些充血了,表情异常可怕!
"雷列凯托,给我传令,立刻返航!"
"大人,那法国人还在后面......"
"闭嘴!"阿坚多罗狠狠地把海图和望远镜全扫到地上,粗鲁地叫道,"别管那些狗杂种!你该死的现
在就给我传令!"
他狂怒的样子让护卫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和房间里的其他人飞快地出去了。
阿坚多罗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颓唐地坐在椅子上。
亚里桑德罗的右手隐隐作痛,他看着朋友由红变白的脸,走上去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费欧......告诉我,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放弃你的计划......"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出手,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这个神职人员的腰间,用疲惫的语气说道:"告诉我,亚
利克,我是不是很笨......上帝怎么老跟我作对......他为什么总是要放弃我......为什么......"
"费欧......"
"我失败了......竟然被他抢了先机......这绝对不是偶然......"
"到底怎么了,费欧?"
"嘘......"阿坚多罗摇摇头,"让我靠着你睡一会儿,亚利克,就一会儿......"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的肌肉在这个男人的环抱下僵硬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他,但这个时候他做不到
。他把微微发抖的双手放到阿坚多罗的头上,感觉着他身体的热度。金发的修士一瞬间竟然激动起来,
他仿佛体味到了一种诱惑,而这诱惑是他极力抗拒的。他默默地在向上帝祈祷,希望能汲取力量,但他
的手却没有移动分毫--在阿坚多罗需要他时,他也可以放纵自己接近这个男人吧。
西边的太阳沉到了海平面之下,残余的霞光从窗户射进来,把室内的一切都镀上来一层金红色,亚里桑
德罗眯着眼睛望出去,看到两艘巨大的帆船进入了这片海域,它们朝法国人的舰队驶去,后者的身影向
后退开,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事实上就是这样,阿坚多罗的计划失败了。
他损失了兵力,却不能把法国人引入他的包围圈。敌人的舰队没有中他的计,反而消灭了他将近一半的
步兵。真正为那不勒斯解围的人是阿尔方索,在过了预定时间还没有看到法国人的影子时,是他派出自
己的舰队打破了阿坚多罗和法国人的胶着状态。在他的强大武力威胁下,法国人终于退却了。而且这个
男人还将继续在那不勒斯驻守,并且消除路易在第勒尼安海的势力,保证他不敢再觊觎这个王国。
正因为如此,乔安娜二世终于下定决心宣布,她将在三天后正式宣布阿尔方索为继承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坚多罗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在郊外的房子里,他正在用"养伤"的借口躲避着一切会面,几乎整个那不勒斯的宫廷都在嘲笑着这个
失败的"统帅",所有跟他有过节的人都在竭尽全力夸大他的沮丧、懊恼、愤怒和失落!甚至连他出征
前的求婚也成为了笑谈--哦,更不用提贝娜丽斯小姐为了他"私奔"的行为了!乔安娜女王那天以后没
有再召见这个男人,这几乎已经代表了一种态度:他已经被彻底地抛弃了。
阿尔方索得到了那不勒斯,这几乎可以肯定!
但是实际上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恢复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在回到原来的营地后,沦为宫廷话柄的男人一面下令士兵修整,一边商量着下一步的动作。此刻他虽然
稍稍憔悴了一些,可是琥珀色的眸子并没有混浊,而且在扔掉酒杯后,他嘴角边挂着的冷笑更是让佛朗
西斯科看出,他依旧保持着斗志。
栗色头发的青年重新拿出杯子给自己的义弟倒酒,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阿坚多罗。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意思?"雇佣兵首领用冷淡的口气反问道。
"那不勒斯再呆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很清楚。现在你的优势几乎已经被阿尔方索夺走了,如果你
还想在这个王国得到更多,必须服从他、向他低头。"
"看起来是这样。"阿坚多罗慢慢地喝了一口龙胆酒,"我说,佛朗西斯科,你带一千名骑兵去米兰吧
。"
"干什么?"栗色头发的青年有些不理解,"如果你要放弃这里,还是跟我一起走比较好。父亲在米兰
的势力正在逐步扩大,我们去了比呆在这里被削弱要好得多!"
"当然了,佛朗西斯科,你说得完全正确。但是,如果我们俩突然一起离开,会让那不勒斯的军队解体
,你认为女王和阿尔方索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瘦瘦高高的青年转了转眼珠:"说得对,不过这样的话你手里就只会剩下几百人了,没有关系吗?"
"我现在是意志消沉的失败者,谁会在意我?"
"或许廷臣们不会,不过阿尔方索呢?他可不会这么容易上你的当。"
"真是一个讨厌的人啊......我小看了他,他就给我下这样的圈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嫌恶地皱着眉头
,"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他消极的态度怎么会突然改变,而且改变得如此恰逢其时。"
"阿坚多罗,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可不会做傻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拍拍裤子上的灰站了起来,"佛朗西斯科,这个月你就
动身吧,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帮我把亚里桑德罗送回佛罗伦萨。"
"怎么?你连他也要送走?"
"他在佛罗伦萨会更安全。"
"好的,"栗色头发的青年点点头,站起来走到门边,又想了想,转过头,"阿坚多罗,不管怎么说,
你还是尽快来跟我们会合吧。父亲他......其实他希望见到我们两个人。"
"我知道,"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微微一笑,"不过,佛朗西斯科,毕竟你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看着栗色头发的青年关了房门,阿坚多罗枕着双臂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输了吗?
如果说是输给了法国人,倒不如说他是输给了阿尔方索。阿坚多罗能肯定这次的失败一定跟那个黑发男
人脱不了关系。他的舰队出现得太凑巧了,原本毫无动作的他怎么会让两艘三桅战船同时出现在两军对
垒的时候呢?
阿坚多罗太相信他了,即使在出征前还认为该防备的人是猥琐的乌尔塞斯侯爵,却没有想到暗算自己的
却是那个已经"坦诚相见"的黑发男人!
原来即使是身体也有不顶用的时候呢!
阿坚多罗自嘲地笑了起来:国王陛下如果以为自己是要和他争夺那不勒斯的统治权才给他来这样一手,
那就太荒谬了--自己不过是想报复罢了。
雇佣兵首领觉得自己该去拜访国王陛下,然后离开那不勒斯!真是遗憾,到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这个
王国,不过......在见过了路易舰队的实力以后,他又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要毁掉一个国家,并不是
一定要把它拿到手中的。
这样想来,放弃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只是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胸口堵得难过。他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
他不甘心!不甘心败给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想收服自己,这不稀奇,可自己也想击败他!黑发的国王跟那不勒斯、跟教廷比起来,只能算
是自己实现愿望的路上的一个障碍,而且是那种可以绕过的障碍,自己或许没必要这么计较!但是如果
就这样放弃报复他,阿坚多罗又觉得太可惜了!
还是不甘心啊!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陛下,我想我还有些事必须找您问清楚
,我总得知道您到底在我背后搞了什么鬼!" 撒旦之舞(十四 问罪)
"你到底依靠谁,才背叛我呢?"
--《旧约·列王记下 18:20》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亚里桑德罗跪在自己的屋子里,紧紧关闭着门窗,他手腕上缠着十字架,对着放在面前的《圣经》,不
停地忏悔着自己的罪孽。
海战结束了,阿坚多罗失败了。但是在那场死神的盛宴中,金发的神父很清楚地看到他心目中曾经的纤
弱少年成为了令人畏惧的统帅。帕尼诺和从前不一样了,可在指挥室的两个人拥抱的那一刻让亚里桑德
罗感觉,他们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
神父的手上还残留着那头红铜色长发的触感,每当他回味这感觉,一种异样的冲动就会布满他的全身。
这让亚里桑德罗感到更加惊恐,他费尽心机要摆脱这些,却好像没有效果,只有当他为阿坚多罗的未来
担心时,那冲动才会减弱一些,但神父发现,这还是让他的思维围绕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他必须用更加
有效的方法来驱除心底的邪念,而光靠向上帝祈祷是不够的。
亚里桑德罗脱下粗糙的长袍,把单薄的上身赤裸在灯光下。青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瘀痕,特
别是双臂上指甲留下的掐伤,已经凝结成了黑色的血口。
神父颤抖着拿起了一根短短的马鞭,这是他请一个士兵给他的,听说这玩意儿抽在身上会很痛。
他把十字架戴回脖子上,然后闭上眼睛,右手挥动鞭子抽打在自己的背上。
"啪"的一声,皮肤好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痛立刻传到全身。亚里桑德罗动了一下,似乎感觉自己心底
有一瞬间的空白,那张始终浮现出来的俊美面孔也被打散了。他欣慰地微笑着,然后鼓起勇气又给了自
己一鞭。
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金发的青年用左手紧紧抓住地上的长袍,咬着牙。皮鞭一下又一下地在他背上制
造出红色的伤痕,也一次次把他心底熟悉的脸打碎。亚里桑德罗看着那些碎片以飞快的速度重新聚合起
来,而自己又像疯子一样把它再击碎。
忘了他吧,忘了那个人!他对自己说:你不能犯罪,亚里桑德罗!对自己亲如兄弟的人绝对不能有肮脏
的感情和欲望。帕尼诺承受过那些污秽的罪行,他不会再忍受你对他的邪念。服从上帝的律法吧,亚里
桑德罗,你怎么能违背天上的父?你发过誓要纯洁地侍奉他,你要用你的行为来赞美他!他所鄙视的罪
孽,他所诅咒的恶德,怎么能出现在你的身上?
皮鞭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声音,汗水浸湿了神父美丽的金发,当挥动鞭子的手都酸痛了以后,他停下来
,几乎瘫在地上。他整个背部都痛得麻木了,好像有人在上边点着了火,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可是亚
里桑德罗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悲哀地发现,当自己停下动作以后,帕尼诺的面孔依旧清晰地出现在脑
海中。
"上帝啊......"神父把头放在《圣经》上,喃喃地祈求,"请救救我吧,救救我......我迷路了,我需要
您......请不要抛弃我,即便是我犯下了罪,请不要抛弃我......"
过了很久,敲门声打断了修士的祷告。他回过神,把皮鞭塞到床下,然后穿好长袍。当粗羊毛布料摩擦
到背后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神父,您在吗?"佛朗西斯科在外面叫到。
"是的,请稍等。"亚里桑德罗擦擦脸上的汗水,努力做出最正常的表情,然后打开了门。
脖子粗短的青年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他:"您怎么了,神父,脸色真难看。"
亚里桑德罗尴尬地笑笑:"哦,大概是晕船的后遗症,我今天一点儿东西也没吃。"
"您得爱护好身体,或许这个时候回佛罗伦萨疗养一下也好。"
"什么?"金发的青年微微诧异地皱了皱眉头,"我不懂您的意思。"
"哦,是这样。"佛朗西斯科解释道,"那不勒斯这边我们可能呆不下去了,得去米兰。阿坚多罗告诉
我,可以先把您送回家。"
"他......也会去吗?"
"阿坚多罗让我们先走,他会留下来处理完最后一些问题。"栗色头发的男人笑了笑,"别担心,神父
,他很快就回到米兰跟我汇合,那个时候您也可以过来。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希望您能收拾一下,咱们
尽快动身。"
亚里桑德罗愣在原地,勉强点了点头:"啊......好的......谢谢你。"
"晚安,神父,好好休息。"
"晚安。"
金发的青年目送步兵队长离开,慢慢关上门。
回佛罗伦萨,这意味着他将跟阿坚多罗分开一段时间。当然了,在那不勒斯失势后,留在这里确实没有
什么意义,对于雇佣兵们来说,只有给军饷的地方才是好地方。
亚里桑德罗拿出床下的鞭子,看着上面的血丝--离开帕尼诺吗?或许这是上帝的安排,他听见了他的祈
祷。在修士发现自己无法忘记那头红铜色的长发时,慈悲的主给了他一次离开的机会,或许这会让他清
醒,那些如同蔓藤一样滋长的东西在离开可以催生的土壤以后,也会逐渐枯萎......
就这样吧,暂时离开他!亚里桑德罗想,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能把帕尼诺当成单纯的朋友...
...
当风吹开窗户的那一刹那,阿尔方索突然惊醒了。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房间里黑洞洞的,蜡烛燃烧完之后残留下淡淡的焦臭,与瓶子里的花香混合后,让
人感觉更燥热。
黑发的国王坐起身来,流动的空气擦过赤裸的皮肤,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在警觉地收缩--房间里有不速之
客,而且正在看着他。
阿尔方索的眼睛在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很快发现了窗户旁边的黑影。那人用头巾包着脸,一动不动
地站在原地,沉默着。
"如果你有事,朋友,应该请求在白天晋见我。"国王悄悄摸到了枕头下面的匕首。
那个人轻轻一笑,揭开了头巾:"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疏远到了那样的程度,陛下。"
阿尔方索愣了一秒,随即辨认出了那美丽的红铜色头颅,一张白皙的面孔在黑色的空间中浮现出来,像
个幽灵。
这幽灵带着诡异的微笑在国王的床脚上坐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陛下?您不认识我了?还是
说......您发现我还跟从前一样精神,所以觉得有些失望?"
阿尔方索的手并没有离开匕首,却把身子缓缓地靠在了枕头上。"噢,不,阿坚多罗,"他懒洋洋地说
道,"我很高兴你半夜爬上我的床,任何男人都会为此会欣喜若狂的!"
"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次,可是您对我的身体相当满意啊,陛下。"
"我得说,那是我尝过的最甜的苹果。"
"我非常荣幸,陛下......能让您看得上眼可不容易......"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扔掉了厚重的外套,用膝盖
和手支撑着柔软的身体朝床上的男人爬了过去,他的声音中仿佛含着**一般,低沉而沙哑。阿尔方索
的手指清晰地感觉到了匕首柄上的花纹,但并没有想把它架到这个青年的脖子上。
"陛下......"修长的手指像蛇一样抚摸着国王的皮肤,慢慢地移动着,"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这样对
我......"
"你在说什么,宝贝儿?"
"装傻太不明智了,陛下,您知道我的意思:我的失利不都是因为您吗?您的舰队劫走了属于我的战果
。"
"阿坚多罗,公平一点;你的诱敌计划失败了,所以我才必须挽救那不勒斯。"
红发青年的手指已经停在了男人的脖子上,他咯咯地笑起来:"撒谎!陛下,我很清楚法国人的脑子有
多蠢,他们怎么可能看穿我的计划?况且我还牺牲了那么多士兵......没有人会把戏演得比我更好了!他
们不上当,而您又出现得这么巧,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说看你的解释!"
"您背叛了我们的约定,陛下!您--一定是您--把我的计划透露给了法国人,对不对?然后趁着我打好
的基础,调集您的舰队,逼王座上的娼妇立您为继承人!那不勒斯终于落到了您的手里,我该怎么祝贺
您呢,陛下?"。
阿尔方索笑了:"你猜得太离谱了,我亲爱的阿坚多罗。我有必要毁掉你这样重要的盟友吗?"
"绝对有必要!"红发青年掐住了他的脖子,"陛下,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您从一开始就布置好了,如
果要粉碎乔安娜最后的武力依靠,那我就该被牺牲掉!那个女人总是举棋不定,所以您只留给她一条路
。"
"你认为即使我去告诉法国人这计策,他们也会相信?"
"为什么要您来说?您可以通过别人啊......乌尔塞斯侯爵怎么样?他应该是最可靠的人选!"
阿尔方索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痛,却仍旧没动。
"您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陛下。"阿坚多罗用指甲在他皮肤上恶意地划开了一条条血痕,"不过我
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法国人会那么快就得知了这个计划,他们不是还在海上吗?而那不勒斯都封港了
,怎么给他们传递这个消息呢?"
室内寂静了很久,阿尔方索终于笑了起来,宽阔的胸膛贴着红发青年的身体传来了震动。"哦,这个啊
......"他故意顿了一下,"事实上,那位可敬的侯爵养了一只非常聪明能干的隼呢!"
阿坚多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几乎要剜出这个男人的肉:"你竟然真的背叛我!陛下,你太可恶了
!我说过我不想跟你争这个王国,你还是不相信吧?告诉我,陛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在红发青年愤慨质问的间隙,阿尔方索猛地一个翻身压住他,强健有力的双腿牢牢地夹住了他的下半
身,锋利的匕首飞快地贴上他的脖子上。冰凉的金属立刻制止了雇佣兵首领的挣扎,他扼在国王喉咙上
的双手松开了,缓缓放在床上。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在房间里显得非常清晰。
国王笑了:"很抱歉这样对你,阿坚多罗。不过你的情绪太激动了,我害怕你会突然扭断我的脖子。"
"如果我真想这样做刚才已经动手了。"
"是的......所以我现在也不会伤害你。"
阿坚多罗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不会再对您的话当真了,陛下......我现在无法反抗,您可以告诉我:为
什么会改变主意,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到现在还是不会用乞求的口气说话啊,"阿尔方索在黑暗中弯起了嘴角,另一只手则探进了身下人
的衣服里,细细地抚摸着一条条凸起或凹陷的疤痕。细致的皮肤仿佛紧缩了一下,然后微微地颤抖。
阿尔方索叹了口气:"好多的伤,阿坚多罗......我可以想见你为了取得今天的地位付出了多少努力。我
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不想得到那不勒斯!"
雇佣兵首领有些惊讶地哼了一声,黑发男人把大手停在了他心脏的位置上。
"不过正是如此我才更担心!"他重重地在那里按了一下,"一个人如果对近在眼前的权势和地位都缺
乏野心,而他又不是一个平庸的人,那么他的想法就让人怀疑了:要么他在等待更大的目标,要么......
他就是藏着诡秘的祸心!而你,阿坚多罗,你的身体告诉我你经历了恐怖的过去,你也能够承受非同一
般的羞辱,区区那不勒斯的陆军统帅绝对不是你想要的!你不会这样臣服于我!"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嘲笑道:"陛下,您在害怕?"
"哦,当然不是!"阿尔方索用匕首刮了刮那个青年的脖子,"确切的说我是不想让你在最关键的时候
失控,一个变数会让很多事情都失败!我要的是一个自己完全了解、完全掌握的盟友!"
阿坚多罗冷笑起来:"征服!陛下,这是征服!你以为我是你胯下的马?"
"我最信任的就是我的战马!"国王把手从这个男人的衣服里拿了出来,抓住他漂亮的长发,"你应该
坦率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的,绝对不会吝惜!你要试着先信任我,就像信任你那位
金发的教士。"
他身下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您已经暗地里查过我了,对吗?"
"你的过去是个谜,我亲爱的的阿坚多罗,这不能不让我怀疑。你对亚里桑德罗神父的态度就像在小心
翼翼地保护东方瓷器,所以我猜想你们的交情也许会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是在佛罗伦萨他的家里,还
是在安科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或许我去问问他,就能够知道你身上的旧伤是从哪儿来的。"
最后的两句话让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浑身冰冷,背后的伤口却变得异常灼热,他急促地喘息着,突然使出
全身力气抓住了阿尔方索的手臂,掌心湿滑而冰冷。这个时候阿尔方索有一种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了
这个人的心底。
"我尊贵的陛下啊,"阿坚多罗用死人般平静的口气说道,"真是遗憾......看来我确实从一开始就低估
了您,我真幼稚,居然把狮子当成了猫。您想知道我的过去,对吗?"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意告诉我。"
"不,陛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但是我一直都牢牢地记在心底,我不介意现在告诉您。从哪儿
开始说呢......噢,对了,您知道波伦亚的裴波利家族吗?"
国王费力地在脑子里想了想:"有印象,他们曾经显赫过--但是据说几年前就已经没人了。"
"对,所有的人都认为那个家族全死光了!"阿坚多罗笑起来,"不过,我的本名就叫做费迪南德·裴
波利,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
阿尔方索虽然没有叫出来,手却还是抖了一下。
"很惊讶吧,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或许除了上帝和一个干尸般的主
教,你是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了。我的家在1414年就被拉斯迪拉斯的军队毁掉了,他们强暴了我的母
亲,割断了她的喉咙;他们把我的父亲和哥哥杀死,弄断了我的手臂;他们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放火
烧掉我们的房子。如果不是我晕过去以后被忠心的乳母救走,或许您永远都不会见到我了。"
"你说得太可怕了,阿坚多罗。可是,据我所知那不勒斯的军队很快就撤退了,你如果幸存下来了,应
该继承裴波利家族的所有财产,而不是出来的当雇佣兵。"
阿坚多罗大笑起来:"赞美上帝吧,陛下,赞美他虔诚的奴仆卡贝斯主教,那个老恶棍,他趁着我神志
不清的时候害死了我的乳母,用裴波利家族的所有土地换取了枢机主教的地位。然后他把我送到了安科
那的鲁瓦托斯修道院,在那里......在那里......我成了二十七个修道士公用的......**......"
黑发的国王的胸口突然堵住了,随即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然后有温热的东西流过皮肤--红发青年把他
抓伤了!阿尔方索胃部难受起来,却没有甩开这个男人。
"您不知道吧?"雇佣兵首领轻轻地仰起头,"陛下,我当时只有13岁,却每天都得陪男人睡觉......
那位圣洁的院长,他总是一边向我挥动鞭子,一边干我--"
"够了!"阿尔方索忍不住别开脸,一只手攥成了拳头。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松开了国王的手臂,指尖爬上了他宽阔的额头:"您在出汗。怎么了?感到恶心?"
黑发的国王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捉住了青年的手:"告诉我,修道院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放的
?"
"Per amorem dei ! Intelligisne, amice?(注1)"阿坚多罗微笑道,"我把他们送到主的身边去,
这是最好的报答!"
"那年你应该才15岁......"
"陛下,我从六年前开始就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阿尔方索似乎也可以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泛出了血一样的鲜红,那眼神让他觉得后
背发凉。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你的目标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阿坚多罗......你要报复那不勒
斯,甚至是......"国王把最后一个词咽了下去。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您不会明白那种感觉,陛下,我母亲直到临死前还在呼唤上
帝的名字......而他的教会,却让我变成了这样......"
"看来我无法说服你了,对吗?"
"您也没有那样的资格!"阿坚多罗尖刻地嘲笑到,"陛下,如果您不想让我惹出更大的麻烦,最好现
在就杀了我。"
阿尔方索把这个人的手放在了唇边,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儿。他放开美貌的青年,撑起了身子。"走吧
,"他坐在床边,朝窗户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要离开那不勒斯,对吗?我现在不想阻拦你。"
雇佣兵首领从床上站起来,笑道:"在我走出这间屋子前,您都有反悔的机会,陛下。"
黑发的国王把匕首插回皮鞘中,塞到枕头底下:"我亲爱的阿坚多罗,你知道我的父亲吗?卡斯蒂利亚
胡安二世的儿子,伟大的费迪南德(注2),从他开始西西里和阿拉贡成为了一个王国。是他教会了我
作为国王怎样从土地上获取最大的快乐,他也告诉了我,怎样去拥有一个足够分量的对手,这跟征服土
地比起来,会更加有趣。"
阿坚多罗一边重新缠好头巾,一边咯咯地笑道:"您会后悔的,陛下。"
阿尔方索深刻的脸部轮廓却在这个时候悄悄地变得柔和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像猫一样灵巧地从来的地方翻了出去。
房间里又回归寂静,只是凌乱的床上好像还残留着那个人身上的味道。阿尔方索伸直了双臂仰躺下去,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似乎还从来没有此刻这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想要拥有一个人的感觉!
不过--红铜色头发的撒旦......其实在你的心底还是住着天使的吧?
在杀死那二十七个神父的时候,你放过了第二十八个,因为他是唯一善待你的人吗?
阿尔方索的脑子里闪过那个金发神父模糊的影子,他几乎可以肯定阿坚多罗没有把真相告诉亚里桑德罗
,因为那个善良到无垢的人不能接触到这么肮脏的现实。他的存在让阿坚多罗可以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
明的东西,因此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才更珍惜他。
"我们才是同一种人,阿坚多罗。"黑发的国王轻柔地抚摸着手臂上深深的伤口,"成为我的吧,否则
呆在那个人身边做罪恶的事,只会让你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憎恶自己......"
秋天来临了,炎热的夏季完全成为了过去,再没有酷热来折磨亚平宁半岛的居民。而那不勒斯的局势也
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在半个月前法国人的武力威胁被阿尔方索解除以后,乔安娜二世勉强放下了心。她对阿坚多罗·斯福查
还有一些恼怒,因为他的失败让她害怕得差点逃离皇宫,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出惩罚的措施,那位"陆
军统帅"、"伯爵大人"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先是佛朗西斯科率领一部分军队开赴米兰,但是这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因为作为儿子和属下去帮助自己
的父亲无可指责,而且她简单的脑子也从未注意过雇佣兵的行动。但是在几天前,阿坚多罗竟然无声无
息地也把一个个小队调离驻地,扬长而去,那不勒斯的军队立刻解体了,防守顿时变成了空壳。
廷臣们惊恐万状,生怕这个时候法国人卷土重来,幸好阿尔方索及时从舰队中抽出了士兵补充进来,重
新稳定了局势。
雇佣兵的势力就这样被西班牙人顶替了,幸好也没有发生大的动乱,所以乔安娜二世对此非常满意。她
觉得自己立的这个继承人还是比较符合自己的心意,他的武力足够强大,可以对抗法国人,而且很干练
,能帮助她控制局势;如果说有什么不满,或许就是这个男人太过于聪明,他善于利用局势。最好的例
子就是:阿坚多罗在海战失利的时候,黑发国王明明已经调来了自己的舰队,但还是在她确立了他继承
人的身份以后才正式出兵。这让女王心底隐约有些担心,害怕这个男人将来会更加难以控制。
当然这样的焦虑并没有在她脑子里占据比一顿午饭更长的时间,她刚刚从战争的威胁中走出来,也拒绝
想那些更遥远的事情。
对于阿坚多罗的突然离去,还有一个人更加暴跳如雷,那就是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
他的"侄女"在战前偷偷地和贴身使女一起去了阿坚多罗的营地,还一起上了战场,这让他担心得要死
。虽然有人提前告诉他,贝娜里斯已经和那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结婚了,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没想到
当她回来以后,居然亲口确认了。侯爵大人在气愤之余,绝望地发现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而且
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阿坚多罗发现是他给法国人传递情报,会进行怎样的报复。即使有阿尔方索承诺的
保护,可是这个小胡子的贵族知道阿坚多罗有多疯狂,所以他也没有过分地要求"侄女"回到他的城堡
,只是拒绝给她祝福。
可没有想到,那个雇佣兵首领居然会带着贝娜丽斯就这样离开了那不勒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侯爵不
敢给阿尔方索或者乔安娜二世任何负面的进言,他担心这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灾难,只好闷闷地暗地里
生气。
1420年10月,阿尔方索在乔安娜二世和其他人的祝福下,开始率领舰队扫除路易在第勒尼安海的势力,
确保那不勒斯的安全。于是从夏季开始就弥漫在这个王国中的紧张气氛慢慢消除了,这场权力的争夺似
乎以阿尔方索的胜利而告终。
那个在争夺中失败的雇佣兵首领把自己的队伍带到了米兰,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和他的
妻子去了哪里。佛朗西斯科·斯福查成了这支雇佣兵队伍的新首领,他和他的父亲亚科波·斯福查开始
全力为米兰公爵菲利普·马利亚·威斯康蒂效力,渐渐又在那个城邦成为了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并且
渗透到了宫廷中......
直到1420年底,在刚刚渡过了圣诞节的佛罗伦萨,那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却突然出现在了阿尔比齐家族
的私人礼拜堂里,而这个时候,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抵达科西嘉岛的巴斯提亚。他的舰队正节节取胜,把
法国人往他们的老家赶。他在那里让舰队稍作休整,并且迎接新年的到来。但是他却不知道,当他和部
下共享甜酒、煎干酪、烤兔肉、酒腌鸽肉和胡椒汁羊肉的时候,阿坚多罗却在另一个清冷的地方告诉了
亚里桑德罗自己的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让金发的神父大惊失色,也将把黑发国王的未来带入他不可预知的深渊......
注1:拉丁文--为了爱戴上帝!朋友,你懂吗?
注2:费迪南德一世,1412年-1416年在位
(上部完) (下部)
撒旦之舞(十五 险境)
"......他们不顺从,竟背叛你......所以你将他们交在敌人手中,磨难他们。"
--《旧约·尼希米记 9:26》
1421年 法国 安茹地区
新年刚过一个月,卢瓦尔河流域的冬天还比较寒冷,远没有地中海沿岸的温暖湿润。薄薄的积雪正在融
化,空气中细微的热量也消散了,呼一口气就能看见清晰的白雾缓缓飘开。
在通往昂热的大路上,五匹骏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但是溅满了雪泥的四蹄说明它们已经历了长途奔波,
现在只不过是到达目的地前放慢速度做一个修整而已。
其中一匹马上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留着毛蓬蓬的大胡子,看上去像一头强壮的黑熊,但当他跟旁边
那个矮了一头的人说话时,语气却十分恭敬。
"大人。"他躬下身体,"我们快到了,需要让我和阿托尼先去打探一下吗?我还是担心,如果法国人
要搞鬼......"
"没那个必要,雷列凯托,他们不会犯傻的。"这个用兜帽遮住了脸的男人淡淡地说道,"而且有你在
我不用太担心,你是会舍命保护我的,对吗?"
魁梧大汉的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神情,他拍了拍胸脯:"自从您两年前把我从绞架上赎下来,我的命就是
您的了,大人。"
男人笑了起来,朝后面那些随从看了一眼:"是啊,所以我才只带了你和最值得信任的人。"
护卫裂开嘴笑了笑,又问道:"马上就要到了,您看我们是不是得准备一下。"
"不用,雷列凯托。咱们没有必要刻意地去讨好这位安茹公爵,别忘了,我们来是对他有好处的。"
"是。"护卫点点头,"那么,大人,需要我把咱们抵达的消息传回佛罗伦萨吗?"
"嗯,等进城以后吧。"
男子把风帽掀开,露出了俊美的面孔,红铜色的头发仿佛在空气中点燃了一蓬火苗。他望着远处模糊的
城市,嘴角浮现出微笑,脑子里却想到了一个月前离开朋友时的情形......
阿尔比奇家族是佛罗伦萨的豪门,即便是他们的私人礼拜堂比起那不勒斯华丽、阔气的主教教堂也毫不
逊色,无论是顶部的壁画还是墙上的浮雕,都显示出主人的财富和修养。
阿坚多罗·斯福查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的时候,曾经非常惊讶地长时间打量这些精致得可以说是艺术品
的装饰,他好像从图画中能够感觉的神性--这一点让他有瞬间的震动,但随即而来的则是抗拒!圣母
和圣子的面孔安然祥和,而他却绷紧了肌肉,握紧了拳头,在心底翻腾着痛苦。
过了好一阵,阿坚多罗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那个在圣坛下跪拜的金发青年。当他收回复杂的目光后,就
轻轻地坐在了长椅上,没有去打搅正在祈祷的亚里桑德罗·德·阿尔比奇。
穿着灰色长袍的方济各会教士低垂着金色的头颅,交握着双手,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他的背部佝
偻,好象消瘦了很多。这不好的发现令阿坚多罗皱眉,他很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在照顾自己,他送
他回家就是希望他能长胖些。
过了很久,神父终于站起身来。他转过头,一下子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蔚蓝色的眼睛里竟然有些慌张和
狼狈,最后才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啊,费欧。"他来到朋友的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上帝啊,我
以为你在米兰。"
"可是我在这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着说,"我来看看你,亚利克。我想你了......"
"为什么不留在米兰,我听说佛朗西斯科也在那儿。"
"哦,我把军队交给他了。"阿坚多罗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其实他有能力当好一个首领,而这些年却
都在我之下......他毕竟是义父的亲生儿子。"
金发的神父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又低声问道:"那你怎么办,费欧,你这样离开了难道没
想过自己将来的路吗?"
阿坚多罗笑起来,突然调皮地把头靠在朋友瘦削的肩膀上:"你果然会这样说,我就知道你总会替我着
想。我说,亚利克,干脆我到佛罗伦萨来谋职吧,你说怎么样?"
神父的身体因为他的碰触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高兴地说:"那样也好啊,我可以求哥哥帮你--"
"啊,亚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你当真了?我是说着玩呢!"
亚里桑德罗苦笑起来。
"告诉你吧,亚利克,我要去法国,就在下个月,我要去见见可敬的安茹公爵路易。"
金发青年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为什么,费欧?难道你忘了,你破坏了他侵吞那不勒斯的计划,他非
常恨你!他会杀了你的!"
阿坚多罗站起来,笑嘻嘻地走到圣坛前跪了下来,交握双手仰望着怀抱耶稣的圣母,还有他们前面的十
字架:"别担心,亚利克,他现在或许是很生气,可是他见到我就知道他并没完全失去那不勒斯,他会
非常欢迎我的。"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亚利克。相信我吧,安茹公爵会对我很好的,我在他的城堡里受到的礼遇会比在乔
安娜二世的宫廷中得到的还要隆重。"
"你打算做什么,费欧。"金发的神父忧心忡忡地说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的意思让我琢磨不透?"
阿坚多罗没有回答他,只是牢牢地望着那线条优美的圣母像。亚里桑德罗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的
侧面:"费欧,你并不甘心败给阿尔方索陛下,是吗?"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转过头:"我讨厌那种滋味,亚利克,那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我讨厌透了!一个
人一辈子尝试一次就足够了,如果真要认为上帝老在考验自己,那这个人就是疯子!我要站着走路,我
的朋友,去我任何想去的地方。"
"费欧,我觉得你要做可怕的事情。"
"可怕?"阿坚多罗笑了,"你不是说过吗:上帝赐给我们苦难,也赐给我们承受苦难的能力!我现在
不过是按照上帝的意愿在做事,我在摆脱失败给我的痛苦,并且寻找另外的乐趣。"
金发的神父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心底却很不安,阿坚多罗的说辞并没解除他的忐忑不安。
"好了,我亲爱的朋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手抱住了亚里桑德罗,拍拍他的背,"别为我担心,你
知道我能够保护自己,我做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好。"
神父暗暗叹了口气,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依旧在不停地惩罚自己对他的思念,但是不管身上的伤
痕增加多少,他一见到这个男人就明白自己根本不能放弃对他的关心和在意。他担心阿坚多罗,也知道
自己无法阻止他要做的事,他并不是从前那个因为美丽而受人欺辱的少年,而是一个有强健体魄和缜密
思维的男人,他的地位和能力决定了他不会像从前一样可怜兮兮地接受自己微薄的帮助。
是的,他要走他的路,不管路上布满荆棘还是流淌着鲜红的血液。
"好了,亚利克。"琥珀色眼睛的男人站直身子,把朋友拉起来,"你总爱这样操心,你的身体不好,
应该学会休养。啊,对了,如果你愿意,我倒真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非常乐意。"
"谢谢。"阿坚多罗笑了,"是关于贝娜丽斯,你知道,她的腿脚不方便,我不可能带着她到处游荡。
我想让她住在佛罗伦萨,如果可能,最好是住在你家里。你一定会帮我照顾她,对不对?"
亚里桑德罗的心脏似乎被戳了一下,但他微笑着点点头:"当然可以,费欧,这没有问题。你瞧,我什
么时候拒绝过你。"
"你太好了,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重重地搂了一下他的朋友,"她就在外面的马车上,走吧,
去见见她。哦,对了,她很懂分寸,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平时也就是做作针线活。我说过她可以给她的
父亲写信,告诉他我们过得很好、很幸福。"
亚里桑德罗注视着朋友那神采飞扬的脸,嘴里呷着淡淡的苦味儿--他很愿意说些祝福的话,却觉得嘴巴
里干涩得很。
你在做什么--金发的青年告诉自己--帕尼诺有妻子,这正是上帝给他的幸福,也是给你的解脱!他
努力微笑,却再次悲哀地感受到了他和这个男人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此刻阿坚多罗的眼睛里并没有看到这些,他看到的是那个跨出马车的美丽少女,只不过目光中并没有爱
慕,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会按照自己暗示的那样给她的父亲寄去家信,然后他可以用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把
乌尔塞斯侯爵的辔头重新拉到自己的方向来。
而远在第勒尼安海的阿尔方索陛下,恐怕还没有意识到这即将发生的变化吧。
安茹公爵路易,他的身体就跟很多人传说的一样,是个被草药浸泡着的脆弱机器,常常因为一点点微小
的零件发生问题而停止工作。与他这多病、孱弱的身体不同,公爵殿下对于权力和土地的爱好却异常地
执着和狂热。当然,这在他的外表上是很难看出来的--
他的模样绝对称不上好看,稀疏的淡黄色头发覆盖在颅骨上,皮肤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脸颊和眼窝都
凹陷进去了,颧骨却高高凸起,瘦得像一个骷髅;他的嘴几乎没有颜色,说话的时候也只是微微地移动
双唇。
公爵的弟弟勒内却跟他的兄长不大一样,他很健康:虽然年纪还很小,仅仅是个少年,但是头发浓密,
五官端正,身材挺拔,紧握的双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他的眼睛闪亮,燃烧着热情和冲动。
当阿坚多罗迈进城堡的大厅里,他就注意到了王座旁这截然不同的兄弟俩,还有周围那些目光不善的大
臣和士兵。
雷列凯托走在他的身边,似乎在防备那些随时可能暗算他的人,后面的护卫也呈扇形散开。他们都是跟
随阿坚罗最久的雇佣兵,勇敢、强壮而且灵敏。但这几个人如果真要抵挡怀有杀意的法国人,恐怕还是
不行的。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依旧处在危险的火山口。
灰色石头砌成的大厅里有十几个人,但是没有人出声,阿坚多罗听见自己的鞋子磨擦着粗糙的地板,发
出刺耳的声音。他直直地看着王座上的人,在有二十码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拿着长矛的卫兵把雷列凯托
和其他人都拦住了。阿坚多罗朝护卫示意,让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微笑着一步步走到路易的跟前,半跪
下来。
"非常荣幸见到您,尊贵的公爵殿下,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柔软而甜美的法
语问候到,并且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啊,是您,"路易开口了,他的声音尖利刺耳,"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尊贵的那不勒斯陆军统帅
,我以为见到您应该是在战场上。怎么,您抛弃了女王陛下了?"
"离开那不勒斯并不是我个人的原因。"
"哦,对。"公爵尖刻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乔安娜二世又有了一个英俊、强壮而且实力过人的养子
,她现在很中意那个男人,所以您失宠了,对吗?"
"殿下,"阿坚多罗抬起头,微笑道,"您很清楚现在女王已经确立了他的继承权,而放弃了您!"
公爵青白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斯福查大人,如果您对女王的忠心能早点冷却,或许那不勒斯已经
是我的了。"
"我想现在也不晚,陛下。"阿坚多罗笑着说,"您并没有输啊......您的祖辈从乔安娜一世那里就获得
了继承资格,现在怎么能拱手让给西班牙人。"
"您如果想从我这里挑起战争,再获得地位,恐怕我要让您失望了,斯福查大人。"公爵恶毒地讥笑道
,"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让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来挑唆我贸然出兵。"
阿坚多罗依然保持着微笑:"不,殿下,我可不想说服您再去和阿尔方索的舰队作战,恕我直言,以您
现在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不过那不勒斯那边却大有可为......哦,比如财政大臣乌尔塞斯侯爵,他
一定愿意帮您的忙。"
公爵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你很熟悉他?"
"我只对侯爵大人的两样东西感兴趣:他美丽的‘侄女'和他那只聪明能干的隼。"
路易灰蓝色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王座旁边的少年,他的弟弟勒内。这个男孩儿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下面
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然后朝他的哥哥点了点头。
路易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对阿坚多罗说道:"我累了,斯福查大人,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吧。相信远道
而来的您也愿意休息一下,我的侍卫们会给您和您的随从安排好舒适的房间。"
琥珀色眼睛的青年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病态的公爵殿下在弟弟的搀扶下离开了。他站起来,目光
缓缓扫过那些不怀好意的大臣,最后朝远处的雷列凯托露出了一个宽慰的微笑。
法国的夜晚十分寒冷,即使关着门窗,也能听见外面寒风呼呼吹过的声音。
阿坚多罗和雷列凯托他们被分配在城堡的不同房间里,这当然是公爵殿下的刻意安排,他尽量避免那些
意大利人做出暗杀或者其他危险举动,甚至还命令士兵在暗中监视他们。然而目前他的担心确实非常多
余,此刻,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住在靠近塔楼的空旷房间中,安静地坐在火炉面前,什么也没做。
这个住处非常简陋,除了几把椅子,就只有背后的大床和陈旧的橱柜。窗户被夜风吹得啪啪作响,即使
添加再多的柴火也难以赶走房间中渗透的寒意,阿坚多罗把僵硬的双手伸向红彤彤的火苗,汲取着热量
。他还不想睡,也睡不着,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当月亮如同蜗牛一样爬上了天空在最高处,并且缓缓向西边滑动的时候,房间里的火苗逐渐开始熄灭,
阿坚多罗听到了他盼望的敲门声。
两个披着斗篷的侍卫站在外边,手里举着牛油蜡烛。其中一个低声说:"斯福查大人,公爵殿下有请,
跟我们走吧。"
阿坚多罗没有丝毫犹豫,他从容地点了点头。
侍卫借着微弱的烛光带领青年首领穿过几条长长的甬道,然后从螺旋形的楼梯一直朝下走。夜晚的城堡
仿佛沉睡的巨兽,而他们在这巨兽的腹腔内穿梭,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阿坚多罗能感觉到这长长的
螺旋形楼梯一直深入了地下,直通到城堡最隐秘的地方,最后来到了一扇坚硬厚实的铁门面前。
他有种深入了城堡主人内心的快感。
一个侍卫冷冰冰地说道:"斯福查大人,请把您的佩剑暂时交给我们吧。"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没有拒绝,两个侍卫推开门,做出"请进"的手势。
阿坚多罗跨进房间,铁门在他身后"嘭"的一声关上了......
这个房间非常大,里面有几个铜铸的火盆,光线很明亮,一些粗大的铁镣被钉在墙上,虽然锈迹斑斑,
却还是能看见残留的黑色血渍;几把椅子摆在另一边,靠在木桌旁,正对着半人高的笼子,阿坚多罗能
肯定那笼子绝对不是用来装野兽的。一股潮湿朽烂的味道从墙角散发出来,让人感觉到刺骨的阴冷,通
风孔的气流把铜盆中的火苗吹得摇摇晃晃,墙壁上那些影子仿佛都活了。
路易和他的弟弟坐在椅子旁,三个巨人般的侍卫站在他们身后,直勾勾地看着俊美的红发青年。
阿坚多罗露出微笑:"晚上好,公爵殿下,还有伯爵阁下(注1)。"
瘦得如同骷髅的路易磔磔地笑起来,伸直了脊背:"斯福查大人,您果然不愧是最富盛名的雇佣兵首领
,胆子大得让我敬佩。您就这样毫不怀疑地跟着他们来了吗?如果踏进这个地方之后我就把您锁起来,
您该怎么办呢?"
"您当然不会这样做的,公爵殿下,我猜您现在并不想伤害我。"
"您自信得过头了,斯福查大人。"
"不,殿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容可掬,"我能活着走进您的城堡,这就已经可以说明您知道我对
于您的价值了。"
安茹公爵哼了一声,在椅子上伸了伸手:"请过来,斯福查大人,到这边来。"
阿坚多罗坐到桌子的另一头,看见勒内明亮的眼睛盯自己,于是向这男孩儿行了个礼。
"斯福查大人,现在您可以坦诚地告诉我您的来意。"路易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您对那不勒斯念
念不忘吧?"
"与其说是对那个国家念念不忘,倒不如说是对女王陛下的翻脸无情太失望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叹
了口气,"她轻易地相信了别人而无视我的忠诚;还有阿尔方索,我不喜欢他,他太专断了,他会牢牢
地抓住那不勒斯的一切权力而不愿意跟臣下分享。这两个人都不是统治那不勒斯的最好人选。"
"可是您还是服侍了其中一个人很长时间。"
"哦,殿下,我是一个雇佣兵,我选择金佛洛林的时候不能过多地挑剔它们的主人是谁。"
"那现在您的原则发生了变化了?"路易怪里怪气地问到,"我由此对您的信用很怀疑。"
阿坚多罗神色如常地耸耸肩:"我已经不是雇佣兵首领了,殿下,我把大部分的军队交给了别人,所以
我的目的不再是钱。我希望能给那不勒斯找到英明的统治者,这样他可以依照我的能力给我更好的地位
和礼遇,而不会践踏我的忠诚......"
公爵灰蓝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打量着这个俊美的男人,目光像蛇一样没有温度。
这个时候,年轻的勒内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没有褪去男孩子的青涩,甚至带着一丝童声,但是语言
却锋利得像个成人。"斯福查大人。"伯爵说道,"很高兴您能改变以前的态度支持我哥哥,但是您现
在手里已经没有军队了,而且乔安娜女王也不信任您,我们怎么知道您会给我们多大的帮助呢?目前那
不勒斯内部已经被阿尔方索安插进了自己的势力......您看,我们不需要无用的人。"
"尊敬的阁下。"阿坚多罗对这个小了自己5岁的少年(注2)恭敬地低下头,"关于这一点您尽可以放
心。我的确把军队交给了我亲爱的义兄佛朗西斯科,但是离开那不勒斯的时候我在那儿保留了一些最忠
诚的部下,他们原本的任务是监视对公爵殿下您有好感的掌玺大臣等人,但是我告诉过他们最好是随时
成为那些大臣的朋友,所以您知道,实际上他们正在保护对您有用的人,让这些人不会被阿尔方索暗中
清洗掉。而且,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给我传回那不勒斯最新的情况。"
勒内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好象带着一丝赞赏。
路易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阿坚多罗的意思:"看来您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啊,斯福查大人。
说实话,如果去年的海战我没有得到最可靠的消息,或许我真的会落入您的圈套了。"
"这证明上帝是眷顾您的,公爵殿下。他不让您涉险,正是为了将来把那不勒斯的王冠赐予您。"
"斯福查大人,"勒内又问道,"我听说您的妻子是那不勒斯人,而且身份还很特殊,对吗?"
"是的,阁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回答,"实际上她是乌尔塞斯侯爵的私生女儿,您知道,她对于她
的父亲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那位侯爵大人没有在您的‘保护'之下吗?"
"阁下,"阿坚多罗从容地回答,"侯爵在那不勒斯的地位很重要,没有人会对他不敬,即便是阿尔方
索。我相信贝娜丽斯也一定愿意让她的父亲和丈夫站在同一个阵营中。公爵殿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又把脸转向了路易,"我还可以告诉您,如果真的有必要,我相信米兰那边也会给您最大的支持,您知
道,我的要求佛朗西斯会优先考虑的;而且我或许还能在佛罗伦萨那里为您寻求更多的支持......"
安茹公爵那深陷的眼眶中好像焕发出了食肉兽一般的光彩,他笑起来:"哦,看来上帝的确赋予了您比
其他人更多的先见之明,斯福查大人。我真高兴您不再是我的敌人了!"
"这话让我深感荣幸,殿下。"阿坚多罗谦恭地说,"其实我很惭愧没有更早地见到您,否则我会尽全
力劝说女王改变主意的。我想她现在恐怕已经觉察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路易和他的弟弟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继续解释道:"这么说吧,殿下,实际上阿尔方索在那不勒斯布置他的人就必然削弱
了女王的权限,她肯定已经感受到了。而您,殿下,您如果在这个时候改变当初过于急迫的态度,适时
地向女王表示同情,那么她那颗柔软的心一定会再次动摇的。您知道,女人的想法就像天上的云,男人
吹什么样的风,她们就会变成什么形状。阿拉贡的国王现在忙着在海上打击您的势力,一定会忽略女王
的行动。"
路易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听起来就像我们的葡萄酒一样诱人......可是,斯福查大人,这一切未必会像
您所说的那样顺利发展啊。"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庄重严肃,他低声说道:"那么,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请
您写信给您在那不勒斯城里的那些朋友,告诉他们您不反对我接下来会做的一些事情,您不必给我金钱
和武力上的支持,只要拖延阿尔方索胜利的时间就可以了。我向上帝发誓,在三个月后,我会让您看到
最戏剧性的变化--装着那不勒斯王冠的天平会向您倾斜。"
路易皮包骨头的脸颊上居然涌起了一些血色,他直直地看着阿坚多罗,然后站起来拍了拍手。一个侍卫
走出去,很快端回了一瓶酒,还有三个杯子。
"请吧,斯福查大人。"他亲手倒了酒,然后举起杯子,"不要让我失望。"
阿坚多罗的脸在火光下艳丽无比,他的笑容在一瞬间让年轻的勒内皱了皱眉,随即跟着哥哥一起和这个
男人碰杯,咽下了甘甜的美酒。
此刻美貌的红发青年心情也很不错:
一切都在按照他计划的那样朝前发展,他很快就会让阿尔方索陛下知道,他们的较量还在继续,不论是
剑术还是一次海战,都不能作为最后的结论;而毁掉一个国家,还有比两股势力的撕扯更有效的方法吗
?
......
他看着墙上跳动的火光,暗暗地向幽灵起誓:我会成功的,妈妈,爸爸,还有亲爱的哥哥......
注1:勒内的封号是吉斯伯爵。
注2:勒内的生卒年是1409-1480 为了不让当时的他显得太小偶作了一点改动,改大了两岁,所以他就
变成了14岁。 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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