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BL全文]
1昨天夜里肖文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十八岁,茫然四顾,身周的一切熟悉无比,却又陌生得仿佛异世界。
脸上痒得厉害,肖文半梦半醒的拍开那个老大不小的捣蛋鬼,模模糊糊感觉他跳下床,弹性床垫浮上一层,脚步声走开窗边,“哗——”一声拉开窗帘。
肖文无声呻吟,抬手遮住耀目的阳光。
手很快被拿开,另一只手刚动了动就被扣住,两手拉开,分别压在身侧,那人的身体轻轻盖上来,床垫又沉了下去。
“起来……再不起来,老子强奸你哦……”男人的声音带着初醒的低哑和早晨的清新,胡茬脸埋进肖文颈侧。
“痒……”肖文缩着脖子象征性的躲避,哪里挣得脱,到这地步也只能投降。慢慢的睁开眼,眼前由模糊到清晰,男人的脸。
英俊而线条冷硬的男子,飞扬的眉下一双漆黑的眼正一瞬不瞬的凝视肖文,于是眼珠上有一对小小的他。
肖文微笑,男人的眼睛也就在笑。
肖文笑着,仰首吻他的眉心:“乐天,早。”
许乐天,肖文的爱人,如果同性恋可以结婚,他必定是肖文的合法伴侣。就算没有婚姻,他们相恋至今二十年,肖文也从未后悔过。
男人皱着眉,似乎对肖文的吻很不满,又盯了他一会儿,俯下脸来,直接吻住他的唇。
唇与唇厮磨,舌与舌纠缠,呼吸和心跳同一频率。
好吧……肖文昏昏沉沉的想,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吻。
好容易他放开了,肖文喘着气道:“乐天,让我起来,我早上有课。”
男人不出声,脸又俯过来,手也不规矩的钻进肖文的睡衣。
“许乐天!”肖文躲着他的脸,隔衣按住毛手,急道:“你要是害我迟到,我就参加下星期去德国的研讨会!”
许乐天果然住手,脸却继续压下来,直到鼻尖擦着鼻尖,“哼”了一声:“好啊,你前脚走,老子后脚跟上,正好度假。”
肖文没好气的捧住男人的脸,硬把他扳开,这才从他的身体和床的夹缝中逃脱。
他跳下床,边换衣服边跟懒洋洋躺在床上的男人闲聊:“想度假了,最近很累吗?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成天打打杀杀,黑社会不早就公司化了吗?”
“什么叫年纪不小?”敏感的男人立刻翻身坐起:“老子才三十八!三十八!选十大杰出青年都够格!”
“是……”肖文忍笑,“黑社会十大杰出青年头目……”
笑到一半就被狠狠拉倒在床上,肖文呻吟,他亲手熨得笔挺的衬衫、西裤、他的……爱……
肖文笑着叹息一声,由着他了。
再次醒过来已是午后,乐天已经出门。
肖文小心翼翼的坐起身,摸了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再看看钟。
十三点零五分,赶得及上下午的课。
幸好偷换了乐天抽屉里他这学期的课程表,要不照男人这个搞法,肖文肯定如他所愿被开除然后回家养老。
他苦笑了下,锤了锤酸痛的腰,真是岁月不饶人,早晚会被那个不知节制的家伙害死。
慢慢的爬下床,看着地上皱巴巴的衬衫长裤又是一阵苦笑,柜子里翻出一套新的,结束好了,进浴室梳洗。
镜子里的人一副斯文书生相,无害温良引人好感,肖文刷完牙,把洗脸池放满水,摘下眼镜,深吸口气,将脸埋进水里。
这是他的习惯,他不会游泳,只能用这种笨办法亲近生命之源和锻炼肺活量。
水波荡漾,眼睛看出去是洗脸池淡淡的灰色,光线折射出不同层次,清冽的水气令他整个人精神一振。
他一点一点的吐气,正无聊的数着水里冒出的一串小泡泡,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真是惨叫,虽然隔水听到有几分朦胧,但也更怵人,肖文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
“咳咳……”他猛的从水里抬起头,湿淋淋的咳嗽不停,老天,他差点成为第一个在洗脸槽被淹死的人。他几乎能想象社会版黑字标题:三十八岁大学讲师猝死家中,死因为洗脸时不慎被淹死……
肖文一边咳一边扯过毛巾擦头脸上的水,惨叫声一直在继续,叫得他浑身鸡皮疙瘩。
喘顺了气,眼睛也能睁开了,他游目搜寻,立即找到叫声来源——乐天的手机正在梳妆台右边角落不安份的蹦来蹦去,一边发出分不出男女的恐怖惨叫。
这人……肖文不知该气该笑,戴上眼镜,拿起手机看来电号码。
不认识……也对,乐天虽然走黑道,却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小心翼翼的不让他接触他的黑暗面,他做学术,就保证他能单纯的做学术。
肖文对那个陌生的号码说声“对不起”,把手机放回梳妆台,乐天应该很快就发现没带手机,放在原地比较容易找。
手滑了下,手机从半空落下,灵敏的滑盖滑开,手机立即接通,年轻女子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
肖文没有听清她说什么,犹豫了下,摁断了电话。
没等他把手机放下,惨叫声又响起。
还是她。
难道真的有急事?肖文为难的想,或者跟她说一声,让她用别的方法找乐天。
他看着那执着的惨叫不停的手机,凄厉叫声在浴室回荡,即使明知是某人恶趣味的手机铃,仍然觉得不祥。
像是……像是要撕碎什么,毁灭什么,眼睁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那种极至的恐惧。
肖文失笑,胡思乱想什么啊,当初真该去学文。
再看了眼那个闪烁的号码,他扶了扶眼镜,接通手机凑到耳旁。
“喂,请——”
“许乐天你他妈别以为老娘好欺负!老娘是你家老头子八抬大轿请进门的,比起你屋里的兔儿爷,老娘才是正牌!你他妈敢挂我电话,信不信老娘马上去跳楼,一尸两命,你家老头子不活剥了你——”
肖文摁断电话,等了几秒,惨叫声果然再度响起。
他打开洗脸池的水阀,把响铃振动中的手机放在水柱下,冲刷,浸泡。
水越来越深,他静静的看着,黑色的手机在水面下跳蹦,惨叫声一声接一声……
水漫出了洗脸池,缓慢的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沿淌下来,淌下来……
水面下的手机终于停止挣扎。
肖文抬头,撩起额起一绺湿发,看着镜中那张脸。
斯文,无害,温良,引人好感的脸。
2
乐天回家的时候肖文正在书房看书。
听到他急匆匆跑进跑出每间房,没有换拖鞋,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得响亮。
他最后推开书房门,站在门边看着肖文,“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
肖文放下厚厚的原文书,摘下眼镜,揉着被镜框压得酸痛的鼻梁,“又掉了?你也给我差不多点,今年第三支了。”
乐天眉梢一挑,黑眸审视他的表情,肖文无奈的看着他。他咧嘴一笑:“要让老子抓到偷手机的小子,打得他妈都认不出!”
“嗯哼。”肖文轻哼一声,“很威风嘛,狠话说够了劳驾看看脚下,明天记得拖地。”
那张英俊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肖文偏过头装没看见,很快人就粘上来,从后面连椅背一起抱住,坚硬的下颚枕在他肩上,还蹭啊蹭。
肖文忍不住,“扑”的笑出来,“你以为你几岁,装可爱——痒——”脸被趁势扳过去,狠狠亲在唇上,四目交投,乐天贴得极近的眼神露骨情欲:“放心,我会拖地,只要你肯付‘劳动报酬’……”
肖文能感觉脸颊的热度,这么多年还是适应不了,这个万年发情男。
男人又把脸埋进肖文肩窝,不出声的抱了他一会儿。
肖文轻声道:“还要出去?”
他“嗯”了声,直起身,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抖一根烟出来叼在唇上,却不点火——肖文不喜欢他抽烟,他从不在他面前抽。
“公司有点事,不用等我吃饭。”
他不停开合着打火机盖,淡蓝的小火苗在指间跳跃,背朝肖文挥了挥手,掩上书房门。
肖文静静坐在书桌前,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大门撞合。
又过了许时,肖文慢慢的低下头,直到鼻尖触及右臂。
乐天拥抱过的地方,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
ECHO——柔媚与爱情相碰的味道。
拿起案头的电话,他想了想,摁了杜伯的电话。
“喂,少爷啊?”
“杜伯伯,我是肖文。”杜伯是乐天小时候的保镖,情同父子,也是乐天的家人中唯一承认肖文的人。
“文少爷?你找我……有事?”
“杜伯伯,乐天都告诉我了,我没想到,连你也瞒着我……”
“啊!你都知道了?文少爷,你别怪少爷,他也是没办法,毕竟许家就他一条根……”
肖文慢慢的压下话筒,忽然觉得有些冷。
五月初夏的夜晚,原来如此冰寒。
许乐天推开门,屋内漆黑一遍,他摁亮灯,滋滋的电流声后,肖文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回来了。”
他转过头,肖文坐在面朝落地窗的沙发里,只小半个头露出靠背,刚洗过的头发在灯下看着愈发柔软。
乐天大步过去硬挤进单人沙发,肖文半边身体被他挤得悬了空,长臂一揽入怀,舒服的长出了口气。
“你又喝酒了。”肖文靠在他胸前淡淡的道:“你胃不好,以后少喝点。”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你的旧伤可能发作,我把止痛药和药酒放在床头柜,痛的话不要忍着,赶紧吃药。
“你的衣服我都洗了,熨好的衬衫在左边柜子第三隔,长裤在第四隔,内衣第五隔,外套在右边柜子里。”
“冰箱里是我做好的菜,大约能吃一星期,微波炉热一热就行,再说一次,你胃不好,不要饿着。”
乐天越听越不对劲,肖文一直望着窗外,看不清表情。“喂喂,你不会真要参加什么德国研讨会吧?”
肖文摇了摇头,回过头,一脸平静,只一双眼带着深深倦意。
“我不是要去德国,我是要离开你。”
“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你。”
一阵天翻地覆,肖文被放倒在沙发上,那个抱着他的人压在上方,勒紧他仿佛要把他嵌进身体里,脸色铁青,眼神狠毒,“……再说一次。”
肖文闭了闭眼,灯光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圈温暖的阴影。
他很久没有出声,乐天俯下唇吻他的眼,吻痕一路延至耳畔,极轻柔的道:“不要开这种玩笑,很危险,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他的一只手移到肖文颈间,虚扣住喉咙。
肖文睁开眼,望入乐天亮得怕人的双目。
“你的手机在书桌第三个抽屉里,对不起,已经被我弄坏了。”
乐天的身躯一瞬间僵硬,他僵硬的望着肖文,僵硬的松开他,坐起身。
“我问过杜伯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肖文从沙发上站起来,抚平衣上的褶皱,淡淡看了乐天一眼,转身就走。
手被一把拽住,乐天从身后抱住他,结结巴巴的道:“你听我说,那女人是老爸找来的,我……我……只有一次……老爸想要个孩子……你给我一次机会……”
“许乐天。”肖文缓慢的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孩子有很多方法,何必讲这种无用的谎言。”
“我们相识二十年,你还记得同居第一天我说过的话吗?”
乐天猛的一震,下意识关拢双臂,铁条似的勒得紧紧的,确定怀中的瘦弱身躯插翅难飞。心口却还是慌得厉害,喉咙干涩发痛,说不出话。
肖文仍是淡淡的,哪怕全身骨骼被勒得咯咯作响。
两个人心底同时回响着那一年那一天那个少年的宣言。
“卓文是孤儿,无父无母,无财无势,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一个你。许乐天,我什么都没有,所以能够全心全意爱你。我也不要你什么,不求你爱我如我一样,我只求你,绝对,不要背叛我。”
……
许乐天呆呆的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双臂仍做出拥抱的姿势,而怀中空空如也。
客厅的灯光熄灭了。
他怀中那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计程车司机一路唠唠叨叨。
“又说只等一会儿,我整整等了您一个小时!要不是看您出手大方,行李又都装上车,我早就自顾走了!这时段,又下雨,耽误我多少生意……”
肖文仰靠在后座上,隔着车窗看着满天淅沥雨丝,摇下半截车窗,深吸口冷冽的空气,喉咙突然一阵呕意,他急忙掏出纸巾捂在唇上。
司机在后视镜上看着,道:“想吐了?没办法,这山路十八弯的,山上别墅区的人都开的好车,咱这小捷达没法儿比。”见那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躬腰埋头吐个不停,担心的问:“您没事吧?”
肖文直起身,看着纸上殷红血迹,微笑了下,仰靠在椅背上合了眼。
“没事。”只是割爱,弃爱,不爱了而已,只是刚失去半生活着的目的而已,只是全心全意却换来背叛……而已。
花了半生时间,原来是大梦一场,多么可惜,人生不能重来。
他微笑着,又吐出一口血,湿透的纸巾洇出的血沿着指缝淌落。
冰凉的手指,温热的血。
司机忽道:“咦,后面有车来了,好快的速度。”
肖文心中一动,急忙回头从后窗望去,夜幕中渐渐逼近的银灰色跑车,正是乐天的车。
“操!他妈的神经病!”司机猛打方向盘,破口大骂:“这么窄的道这孙子居然想超车!”
肖文睁得大大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越来越近的跑车前灯——那更像一双眼,执着的不肯放弃的追寻的,疯狂的眼。
司机狂按喇叭,刺耳的鸣叫、雨刷扫动,轮胎与地面的摩擦,雨水飞溅……世界充满声音。肖文的却什么也听不见,他呛咳着,忍着耳鸣,死死的盯着车前灯,直到炽亮的光追了上来,笔直投在后窗上。
“我操!哪儿来的车——”司机拐过一道弯,迎面不足十米又来一辆大卡,车灯眩花他的眼——
肖文坐在前后两道光中,铺天盖地的光……
“砰——轰——” 3
身体难受得厉害,从内部透出的燥热,仿佛有一只火焰手在五脏六腑辗转撩拨,火烧火燎的痛……
“水……”肖文翕动口唇,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清凉的液体流入口中,他不停的吞咽,直到胸腹间火烧的感觉缓减,才慢慢张开眼。
入目是炽亮的光,炫得他双眼一遍旋转光晕,他闭了闭眼,抬手遮在眼上。
神智略微清醒,他忆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三辆车头尾相撞,铺天盖地的光……
“同学?同学?”人声打断他的回忆,肖文镇定的睁开眼,眼睛还是不能适应过亮的光照,眯着眼觑了好一会儿,只看清近处一个模糊的影子。
“你的眼镜。”对方递了东西到他手上,肖文下意识接过,熟悉的触感,他条件反射的将眼镜架上鼻梁。
视界终于清晰。
“你……”肖文惊讶的看着对方,就算他看到牛头马面也不会如此惊讶——这人是他认识的,而以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也要数秒后才能从记忆深处找出相关讯息——“李睿!”
对方的惊讶不下于他:“你怎么知道我叫李睿?”
肖文闭着眼按揉太阳穴,试图在阵阵头晕中理清思绪。
李睿,肖文的大学同学兼室友,毕业以后再没见过,怎会突然出现?
不对!肖文猛的睁眼,死死盯着一脸疑惑的少年——绝不超过二十岁的少年!
李睿的子侄?不,相貌可能相似,神态动作不可能一模一样……肖文深吸口气,轻声道:“你真的叫李睿?”
声音又低又哑,喉咙干涩,他不禁微微皱眉。
少年点了点头,又递过水壶:“同学你再喝点水吧,教官说你中暑要多喝水。这日头底下军训太遭罪了,别说你,我都差点晕倒!对了,你知道我叫李睿,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同学你叫什么?”
肖文的视线凝注在那只军用水壶上,过会儿转头看李睿一身迷彩军服,伸手去接水壶,却看到伸出来的自己的衣袖也是迷彩。
他忽然想起来,大学入学军训时自己中暑晕倒,教官命令李睿照顾,那是两人初次相识。
肖文猛的站起身,头脑眩晕的厉害,差点又软倒。他扶住身旁一棵树,喘着气在阳光下举目四顾。
眼前是一大片空地,似乎是足球场,因为两头隐约能看到没有球网的足球门。虽然这球场极不规范,内场光秃秃未铺设草坪,边缘却杂草丛生,最茂盛处草茎长及人腰,几朵蒲公英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围绕球场是三圈跑道,刚下过雨,跑道上的泥土湿润,留下层层叠叠的鞋印。
太过熟悉的画面,也是久违的画面,十五年前旧运动场改建成正规足球场以后,他连做梦也不曾再见……
肖文背靠住树干,颤抖着伸出双手,摊开。
仍然是瘦长手指,掌心和几处指节都有厚厚的茧。
是自己的双手,却不是三十八岁养尊处优修洁滋润的手,而是二十年前那个贫寒少年凭以挣扎求生的手。
他把脸埋进掌间,粗糙的茧划过脸上肌肤,真实的触感提醒他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他背靠着树干全身都在颤抖,浑然不觉阳光从片片树叶缝隙透下,洒落他一身碎金。
……
回来了,他的十八岁。
接下来的数天军训肖文仍然恍恍忽忽。每夜入睡总觉得醒来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第二天却仍是被尖锐的哨声吵醒,急急忙忙穿衣叠被,随大流跑出去集合。
一天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揽镜自照,仍是那张带着稚气的少年面孔,只晒得越来越黑。
肖文的心渐渐定下来,虽然依旧半夜惊醒,怔怔的望着窗外直到天空发白。
有时候想起“前世”发的牢骚:可惜人生不能重来,自嘲的一笑,老天爷对他可真不错。
再后来被军训操练得狠了,沾床就睡,一大早神情气爽的到饭堂抢早餐,自觉与身旁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既然有了第二次机会,就该好好珍惜,过往那二十年是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在他出现之前,肖文“几乎”说服了自己。
军训结束,大二以上年级的入学报到才刚开始。校园里人渐渐增多,肖文偶有兴致观察一九八六的流行风尚,到校门附近逛一圈,尽是些大喇叭裤配花花绿绿的衬衫,男女一样长发披肩,背影雌雄莫辨。
这天和李睿从图书馆出来,迎面又是三个流里流气的牛仔喇叭裤,乜斜着眼看人。
李睿拉了肖文一把,两人避到墙角让他们过去。
等人走远了,李睿对着背影“呸”的吐了口唾沫,道:“孙子,要不看程哥的面子,我他妈让你?”
肖文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李睿被他看得有点窘,“呵呵”笑着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学校的一明一暗两位老大,明的就是程哥,正经八百的**,敢在大街上横着走的主。暗的那位更牛,不但官面上吃得开,据说外面混的也没有不卖他面子的,根本没参加高考,校长亲自上门请进学校……”
肖文仍是沉默,他当然知道。
他还知道,这两位其实都是**,差别在明的那位家长尚在高位,暗的那位家世衰落,父子硬是咬牙憋着气,靠一些老关系重新打出半壁江山。
两人年岁相当,免不了相互比较,父辈生意冲突,小辈针锋相对,这场斗争从外面一直延续到校园,校方也只能睁眼闭眼。
他想得出神,李睿叫了他好几声才听见,问道:“什么?”
李睿没好气的道:“走路也能瞌睡,行啊哥儿们。问你要不要打球?”
肖文这才看到侧方篮球场上有人朝他们挥手,他摇了摇头:“我不会。”
李睿上下打量他的排骨身板儿,“啧啧”两声表示鄙视:“那我去了啊,你把我书拿回去,待会儿把饭盒给我带下来。”
肖文答应了,看着他飞奔过去,一边跑一边脱着外套摔到地上,光着膀子冲上去就抢球。
肖文笑了笑,记忆中李睿是大学篮球队是正选,如果这才是青春,那他大概从来没年轻过。
他整理了下两人的书,用个网兜提着进宿舍走。
没走几步,身后球场传来一声惊呼,然后“砰”一声响,似乎篮球砸到什么,最后是一遍寂静。
如此寂静,仿佛刹那间世界变成真空。
肖文又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站住脚回过头。
刚刚还活跃欢腾在球场上的众人变成了泥塑木雕,僵直的站着,呆呆的看着一个方向。
肖文跟着看过去,正看到一个人埋着头往前走,左手揉着后脑勺,右手托着一只篮球。
他理着寸头,抬起头就看见一张线条刚硬的英俊面孔,眉毛因为忍痛皱起来,一双黢黑的眼在球场上绕了一圈。
肖文远远望见这个人,忽然觉得胸口痛得像要裂开,不得不牢牢捂住,轻声道:“老天爷,是我自欺欺人,还是,你终究不肯放过我……”
4
最初的悸动过后,肖文略微平静下来,自嘲的一笑。
关老天爷什么事,许乐天本就存在于他的十八岁,是重生后的自己故意忽略他,甚至假装忘却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假装得太像,连自己也骗过……
肖文站在远处望着球场里把篮球砸到李睿身上的人,一起打球的诸人默默的看着,没有人出头阻止,没有人敢。
这就是“前世”的肖文初遇许乐天的场景,一样的蓝天白云晴朗时分,甚至空气中初夏的味道都一样令人微醺。
唯一的不同,重生的肖文不会再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挥拳,不会再指着鼻子骂他,不会在他似笑非笑的眼光中强撑着搀扶李睿离开。
对不起,肖文无声的对李睿说,这一次不能再帮你出头。乐天不至于伤李睿性命,皮肉苦却免不了。他再望了许乐天一眼,毅然转身离开。
球场上的许乐天退了两步,揉着后脑的伤处,真他妈痛,那球够狠,铁棍子都砸不出这效果。
他百无聊赖的看着手下胖揍篮球小子,最近被朱程暗算了两记,正烦躁,算这小子运气不好。
低头从烟盒里叼出根烟,抬头时晃眼看到远处一棵合欢树下站着个人,似乎正盯着他。
许乐天点着烟,深吸了口,在缭绕烟雾中再望过去,那人却已经走了。
李睿跌跌撞撞的扑进寝室时,肖文准备好了纱布药酒正等着他。
那些人下手极有分寸,看着青斑紫痕惨不忍睹,却没有伤筋动骨。
李睿什么都没有说,肖文也没有问,两个沉默的人连视线都没有交汇。
李睿的伤在一个月后痊愈,这一个月中,以及以后的日子,他没有再和肖文说话。
肖文恢复独来独往,他觉得自己活该,但如果再次选择,他仍会选择失去这个朋友。
或许人都是自私的。
对不起。
虽然避开了第一次相遇,但单单许乐天和他同时存在于校园内这个事实就让肖文寝食难安。
不见他,可以欺骗自己,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事实。
肖文仔细回忆前世许乐天喜欢出没的场所,却沮丧的发现那是——他的身边——只要他需要,甚至只要他回头,许乐天都在那里。
肖文无声叹息,合上专业书,礼貌的还给管理员老师,在老师赞赏的目光中走出图书馆。
没办法从许乐天那方着手,肖文只好限制自己的行动范围,缩小在教室——食堂——图书馆——寝室。
他记得一年级下期系里有两个出国名额,前世因为舍不得许乐天而放弃了,这次一定要争取。
国外也好,月球也罢,即使是要逃出银河系……肖文扶了扶眼镜,淡淡的抿了抿嘴角。
图书馆正在扩建,八十年代最大的特色可能就是随处可见的“建设中”,话说回来,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何尝不是?
肖文选择了图书馆后方通宿舍楼的捷径,午休时间,工人们都去食堂吃饭,他一个人在满地的砖块钢筋和半干半湿的水泥沙土间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行。
建成两楼的房坯遮挡了阳光,愈发显得阴暗潮湿,是适合细菌和某种小哺乳动物幸福生活的环境。肖文看到第三只耗子大摇大摆从面前过去后,开始后悔抄捷径。
当右侧方又传来“吱吱唔唔”的异声,肖文已经懒得转头看,无奈的叹了口气。
“谁?”
突兀的男声响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肖文蓦的倒退一步,脸色刷白。
角落里一堆碎砖后转出一名高大男子,脸隐在阴影中,一步一步走出来。
肖文强忍住掉头逃跑的欲望,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男子的上半身被阳光照到。
不是他……肖文瞬间放松,这才发现自己憋着一口气忘了呼吸,指甲更已掐入肉中。
“小子,跑这儿干什么来了?”男人吊眉吊眼的问:“想偷东西?”
“路过。”肖文简短的道,他认出这男人是他和李睿曾经遇见的三个朱程的手下之一,他的下身还穿着大喇叭裤,上身的花衬衫却脱了,打着赤膊。
男人身后又传来细微的呜叫,肖文瞥了一眼,黑暗中挥舞着一截细白的手臂,似乎还有张长发披散的小小脸孔晃了晃。
他想他知道花衬衫哪儿去了。
男人凶霸霸的吼道:“看什么看,滚!”
肖文不出声,埋着头的样子像被吓到,老老实实的转身继续走。
男人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转过拐弯,才放下心,淫笑着摸回角落。
肖文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撞上一对野鸳鸯,也不知道会不会长针眼。
再走两步,忽然觉得不对,那女孩子他似乎是见过的。
他站定了搜索回忆,终于想起来是在图书馆见过。
他每次看书都会遇到她,大约是文科生,有次她想取书架上层的《意志与观念之世界》够不着,还是他帮了忙。
当时她低着头羞怯的道谢,脸红到耳根,怎么看都不像会和人野合的类型。
肖文突然想起,前世C大发生过一起奸杀案,因为是当新闻听过就算,所以不太记得清……难道!
他急转身大步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寻找合适的攻击性物品,想要……想要……
他想要做什么?
肖文缓下脚步,他想做什么?
那男人是朱程的手下,招惹到朱程的后果他担不起,而且,朱程和许乐天斗得正紧,招惹到朱程,终有一天会引起许乐天的注意。
何况,肖文看看自己,细胳膊细腿,就算他不要命,可能也拼不过别人,不但救不了那女孩子,还把自己搭上。
他皱着眉犹豫,回去叫人?黄花菜都凉了。还是想办法把男人吓跑……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让他浑身一震,这叫声……这叫声太像前世乐天的手机铃……肖文顾不得多想,顺手抄起一块板砖,也不管脚下是玻璃渣还是稀水泥,发足狂奔。
男人根本没察觉有人接近,色欲侵占了他所有感官,他压制着女孩子的挣扎,一手扳开她死命并拢的双膝,箭在弦上,也不顾得她嚎哭尖叫,只想挺身而入。
女孩子早被又痛又怕,无意识的发出声音,依靠本能挣扎,糊满泪水的双眼映出男人狰狞面孔突然呆滞,庞大的身躯倒下压住她,脸颊贴着脸颊,她甚至觉得男人嘴里的大蒜味化了实质,刺痛了她的肌肤。
“别哭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压在女孩子身上的躯体被推开,衬衣遮住她的裸体。她哭喊得失了声,惊惧超越极限,泪水不停的涌出,全身都在颤抖,却没办法思考说话。
“我们得快点走,他随时可能醒。”那个声音仍在对她说话,有人碰到她的手,她吓得一缩,全身颤抖。
“别怕。”那人握住她的手,朦胧泪眼看到他俯下身,看不清,但很熟悉的感觉。
她抽抽噎噎的仰起脸想看清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抹去泪水,她拼命眨眼,缓缓的,看见一张温文面孔,干干净净的眼瞳和目光,仿佛她小时候老家的冬天,跟小伙伴一起出去疯玩,忽然下雪,她仰起头举高手,接在手中的第一捧新雪。
那是她……梦中的人。 5
肖文拉了那女孩子跑到安全地方,背转身让她穿好衣服,想了想,低声道:“对不起,有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女孩子没出声,肖文踌躇了下,续道:“请你……不要报警。你一个女孩儿,遇到这种事情总是不太好,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错,但是……但是……”他说不下去,这种拙劣的言词连自己都骗不了,心下鄙视自己,明明是担心暴露自身,却假装关心别人。
出乎意料,女孩子轻轻细细的“嗯”了一声。
肖文讶然回头,女孩子已经穿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服,外面披着他的白衬衣,脸色仍然苍白,却对着他勇敢的微笑。
“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的关心,我不会报警。”
肖文忽然不敢直视她清亮双眸,转过头,顿了顿,又道:“不用谢,我救你只是凑巧,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救了你……”
女孩子静了一会儿,又“嗯”了声。
肖文无言,两人尴尬的对峙片刻,女孩子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肖文蓦然醒悟,忙道:“我送你。”
女孩子没出声,寻了条通宿舍的僻静小道,肖文落后一步,默默的跟着她。
接近女生宿舍,女孩子停住脚,细声道:“谢谢你,我自己可以上去。”
肖文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慢的走向宿舍楼口。
从背后看,她的身形更显纤细,即使在女生中也偏瘦弱,披着他的白衬衫,像被宽大披风包裹的娃娃。
她走路还有点不稳,可能脚上有伤。
肖文又站了许时,直到看见她安全的上了楼,才转身走开。
肖文料到那个不明不白挨了板砖的男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无论如何没料到他敢如此嚣张。
下午的课时结束,肖文随着人流去食堂打饭,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埋头吃,不一会儿,人群隐约骚动起来。
肖文没抬头,暗自留神,果然不久消息传到这桌来。
对面坐的几个似是应用物理系的同班生,故作神秘的低声道:“听说没,丰二把中文系的系花拽到礼堂去了!”
“早知道了,说是古文课的时候直接去课堂上抢人,黄教授气得心脏病都发了!”
“丰二够横啊,校领导屁都不敢发一个。”
“校领导算个屁,都得看朱程和许乐天的脸色,丰二不是朱程的人么。”
“你懂什么,丰二还不是趁着朱程不在,你看着吧,许乐天正没事找事呢,他还不撞枪口上……”
肖文听不下去了,他忽的站起身,同桌数人目光齐集在他身上,他低下头,慢条斯理的整理饭盒。
几人转回头继续八卦,肖文盖上饭盒盖,托在手里从容走出饭堂,一路人流如织,他熟练的在人缝中穿行,转到少人的角落,迈开大步急行。
很快接近C大礼堂,真讽刺,这里是每周一升国旗奏国歌的地方。
肖文绕到礼堂后方,攀上一处断崖,从高高的气窗望下去,一眼看见那女孩子。
她背对他跪在礼堂升旗台上,长发凌乱披了一身,衣物倒还算整齐,肖文略松了口气。
空荡荡的礼堂里只有十来个人,大部分站在升旗台上女孩儿身后,只有一个人跷着脚坐在台下,肖文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从他头上包得厚厚的纱布推断,正是丰二。
“小妞,”丰二忽然道:“你那相好到现在还不来,我看你也不用指望了,老老实实告诉我他是谁,我就饶了你。”
女孩子一声不吭,丰二抖动着搁在左膝上的右腿,挥了挥手。
升旗台上诸人中立刻有人走近女孩子,“啪”一掌重重扇在她脸上。
肖文听到自己“突”一声心跳,女孩子被打倒在地,肩膀抽动着,似乎在哭。
丰二得意的笑笑,捞起那件白衬衣在指上甩动,故意拖长声调道:“说吧,本来就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娘皮掺和什么?啊,乖,等解决了那个背后下刀子的小子,二哥再来好好疼你。”
礼堂内一群男人发出心照不宣的淫笑,有人把女孩子扶起来,等着她开口说话。
肖文抿紧唇,不敢眨眼的盯着女孩子的背影。她应该不认识他,只要她供出他的特征,就飞跑回宿舍,收拾东西第一时间逃跑。
反正自己是孤儿,离开C市也不算背井离乡,就是死也不能落到这群王八蛋手上!
女孩子喘着气,喃喃说了几个字。
“什么?大声点!”男人把耳朵凑到女孩子嘴边,“操,你丫没吃饭——啊!”
惨叫声惊得礼堂内的诸人和礼堂外的肖文同时浑身一震,丰二猛然站起身,身下的椅子“砰”的倒在地板上,巨响在高大空旷的礼堂四壁回荡。
男人还在不停惨叫,那女孩子死死的咬着他的耳朵,血珠很快渗出来,顺着女孩子被掌掴得迸裂的唇角滴落,与她的血混合一起。
日已西斜,夕阳余晖从窗外投进来,映出她一身妖异的残红。
升旗台上诸人震惊过后大怒,纷纷围上去拳打脚踢,污语秽语咒骂威胁,那女孩子被打倒在地,软绵绵的似乎毫无抵抗力的某种小动物,却死咬着那只耳朵不放。
丰二气得全身发抖,跳着脚大骂:“给我打!妈的,老子不信收拾不了丫的臭婊子!别留手,打死了我担着!”
肖文看着那群男人更疯狂的蹂躏她,他闭上眼,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能出去,你去也没用,你没本事救人,只会让两个人死得更快……
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他闭着眼,听到从礼堂传出的拳脚着肉声,男人们的淫笑、痛呼、咒骂,女孩子齿缝间漏出的微弱呻吟……手不知不觉伸出去,紧紧攥住崖边一株野草。
蓦的传来丰二一声大吼:“都让开,老子突然觉得亏了,不能让这臭婊子就这么死——要死也等老子上完了——”
肖文刷的站起身,劈手折断旁边一棵小树,纵身跃下崖,急步绕到礼堂正门。
即将拐过转角,肖文一眼看到熟悉的身影,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迅速缩到墙后。
他背靠着墙,听着礼堂大门被推开,那人和一帮手下的脚步声移向门内。心跳仍然激动,肖文吁出口气,习惯性的抬手托眼镜,这才发现一只手中抓着被连根拨起的野草。
随手扔掉野草,肖文想,许乐天的出现是个转机么?
许乐天走进礼堂,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逆光站着,礼堂内朱程的手下立刻警觉,除了被女孩子咬住耳朵的倒霉鬼,全都停止殴打,齐刷刷看向他。
他就在众人的注目中吊儿郎当的走到近处,顺手捞起倒地的椅子,沉腰坐下去,甚至跟丰二刚才一样抬起右腿架在左膝上。
但他不是丰二,他是许乐天。
朱程的手下惊疑的瞪着他,丰二是这群人的头儿,走前两步刚想说话,许乐天状似随意的一挥手。
跟在他身后的数十人同时迅猛的扑上去,飞起拳脚一遍。
数十人对十来人,胜负早有定数。
许乐天点了支烟,有点无聊,不,是很无聊的看着朱程的手下被打得七窍通了六窍,凄凄惨惨戚戚。
头上伤口破裂,血流满面的丰二倒在许乐天脚边,断断续续的道:“求求天哥……饶了我……我再也……再也不敢惹那小妞……”
许乐天奇道:“你惹她干我屁事,她又不是我娘。”他弯下身弹了截烟灰在丰二脸上,听他闷哼一声,又道:“老子揍你是因为看你不顺眼,朱程真他妈没品,挑手下都尽挑丑货!”
丰二差点没气昏过去,许乐天又弹了截烟灰,自然有人把他拉开,继续“美化”他的尊容。
许乐天缓慢的坐直身,视线扫过地板,忽然看到一条长长的影子。
夕阳在他身后,门边,有个人被残照拖出长长的影子,直抵他的脚边。
许乐天没有回头,他叼着烟,烟头火光闪烁不定。
人影动了动,移到门后,消失了。
许乐天仰靠到椅背上,抬头看着高高的礼堂天花板,微微眯起了眼。
————————
6
肖文打听到许乐天命手下把女孩子送到医务室,夜里歇灯以后,他悄悄溜出宿舍,绕到校园西端的综合大楼。
综合楼外建了单独的围墙,铁栅门上了锁,肖文退后一步观察,记得医务室在二楼。
确认了具体方位,肖文手足并用爬到围墙顶端,伸长手,堪堪够到二楼阳台边沿,抓紧了做一个引体向上,脚在台沿上踩稳,轻轻跃下地。
他喘着气,靠在阳台上歇了会儿。
手心磨得有点疼,他低头借着阳光看了看,有点红肿,没大碍。
最近真是挑战体能极限,几百年没做过的事都做了:砸人、跳崖、爬墙……肖文苦笑了下,扶了扶眼镜,回身试推阳台门。
门虚掩着,幸好,他不想再钻窗。
门无声的向外打开,大片月光投到地板上,肖文踏着月光走进去,轻轻掩上门。
回过头,正看见女孩子端坐在床上,黑暗中看不清脸部表情,只看到一双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的眼。
肖文吃一惊,愣了两秒,慢慢的走到床边,低声道:“我来看看你……你没事——”
声音噎住,隔得近了,即使在微弱的光线里仍清楚看见她肿得变形的脸,唇边和脸颊贴着纱布,眼角搽了紫药水,她对他笑了笑,咧开的嘴里上下各缺了颗门牙。
肖文一阵急火攻心,他从未如此愤怒,几乎想立刻不顾一切的跑去暴打丰二……他在窄小的医务室里快步绕了几个圈子,终于压抑住情绪。
医务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药水味,并不好闻,肖文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女孩子。
她保持着原姿势坐在床上,只一双眼睛跟着他的行动转来转去,迎着他的注视,她又笑了。
肖文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她床边。
他不敢看她的脸,低着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细细的小臂搁在雪白的被褥上面,衬出一块块青紫痕迹更为怵目惊心。
肖文闭了闭眼,安静的室内只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才听到身旁的女孩儿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放在床边的右手忽然一凉,肖文睁开眼,看到一只秀气纤巧的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触到他的指关节,像是被惊吓,急忙想缩回去。
肖文伸出左手抓住她,缓缓拉近,抬起右手,把她的手合在双掌间。
他嗫嚅了下口唇,想说“对不起”,却知道毫无意义。
女孩子却先开了口。
“我多担心……”仍是轻轻细细的声音,要凝神才能听清,“我担心你被他们找到……又担心你独个儿跑来……我一直祈祷你不会来。”她在他头顶微笑着道,“真好,主听到了我的祈祷。”
“感谢主……你平安无事……真好……”
肖文握着那只手,她的手很凉,温度低到仿佛没有生命。他紧握住那只手,低低的道:“你是基督教徒?”
“嗯,我们家从祖父开始都是虔诚的教徒。早几年破四旧,爸爸把《圣经》藏起来,每天教我们口诵。”
“……背一段给我听吧,让我也学学祈祷。”
病房内静了片刻,一阵夜风拂进,阳台门被推开些许,月光又悄悄的漏了进来。
轻纱一般的月光洒在女孩子平静的面容上,她垂下眼睫,看着低首的少年柔和的微笑。月光抹去了她脸上所有狰狞伤痕,这一刻,她圣洁如天使。
“……The LORD is my shepherd; I shall not want. He maketh me to lie down in green pastures: he leadeth me beside the still waters. He restoreth my soul: he leadeth me in the paths of righteousness for his name's sake. Yea, though I walk 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shadow of death, I will fear no evil: for thou art with me; thy rod and thy staff they comfort me. Thou preparest a table before me in the presence of mine enemies: thou anointest my head with oil; my cup runneth over. Surely goodness and mercy shall follow me all the days of my life: and I will dwell in the house of the LORD for ever.(……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至永远。)”
肖文知道这段祷词,出自大卫诗篇。他低声和着女孩子柔细语音背诵,先是英文,然后中文,一遍一遍。
心越来越静,呼吸平稳,室内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个人的声音,肖文念完最后一句,抬起头。
女孩子歪在枕头上,长发遮住半边面目,已经睡着了。
肖文看了她一会儿,她在睡梦中微微的皱着眉尖,可能伤处疼痛,唇边却带着柔和安详的笑意。
他轻轻放开她的手,站起身把那只手收到被子下面,替她掖好被角。
谢谢。他无声的对着女孩子的睡颜道。
因为她的无私,因为她的关心,也因为此时此刻,他寻到遗失太久的平静。
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他的心情总是围绕着许乐天大起大落,越爱他,越患得患失,前瞻后顾。
肖文自知不是宽容的人,所谓温文尔雅只是假相,真实的他固执,偏激,容不得半点瑕疵。
或许是孤独的童年,也或者是天性,肖文早就放弃了改变自己,为了适应世界,不管内心天翻地覆,学着表面伪装平静。
有多少年呢,没有试过这般心静如水,睁眼看去一遍澄澈。
这女孩子喜欢他,肖文知道,或许因为他救了她,或许更早以前,他们常常在图书馆相遇。
就这样吧,他想,伸出手,温柔的撩开她面上发丝。
就这样,和她在一起。
从此无波无绪,平安喜乐。
从原地攀回围墙顶端,肖文蹲下身,正要跃下,突然有个声音道:“喂。”
这声音……熟悉到入心入骨的声音……如果是一刻钟前,肖文可能会惊得从围墙上摔下来。
而现在,他只是淡淡的转过头,俯视靠在围墙上的男人。
月光照出围墙的影子,许乐天就站在阴影里,身体姿态懒洋洋,照例叼着支烟,烟头火光一闪一闪。
肖文只看了一眼,他不敢多看,因为心跳又不受控制的加快。
他转回头,仰首望着深蓝近黑的天空,轻声道:“有什么事?”
许乐天深吸口烟,吐出青白色烟雾,很随便的道:“我料到你会来。”
“是吗?”
“小子,你够狠,自己的妞差点被弄死,硬是忍住不出头。”
“……我胆小怕事。”
“操,白痴才会鸡蛋碰石头。你敢拿板砖砸丰二,又敢拎了根废柴闯礼堂,还敢蹲在墙头上跟许乐天讲话,你丫胆子够大了。”
“……我该说谢谢吗?”
许乐天摇摇头。
“你又不够狠。像今天冒冒失失跑来瞧那小妞,丰二被我收拾了,要是朱程在,你今天就别想零件齐全的回去。”
肖文低下头,望着阴影中那人脸孔以下的部位,胸口衬衫第二颗扣子微微反着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乐天叼着烟沉默了会儿,问道:“有没有兴趣跟我?”
“没兴趣。”
肖文一跃下地,走前两步消了余势,拍拍衣上褶皱,扶了扶眼镜,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只有他自己知道,落地时与许乐天接近那一瞬间,只一瞬间,扑鼻而来的烟味,许乐天的气息……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是定力不够,还是,只要沾上许乐天,他永远不能平静……肖文不愿多想,急步走开。
许乐天仍倚在墙上,阴影外面是月光如洗,他看着那少年走在月光中,消失在月光中。
几个手下从各个角落聚拢来,有人问:“天哥想收这小子?要不我带人教训他一顿,包他乖乖磕头叫大哥。”
许乐天嗤笑一声,斜眼睨他:“老子手下至于这么缺人?你们干什么吃的?”
那人马屁拍到马腿上,呐呐不敢言声,心道不至于你干么守半夜就为等那小子。
“不愿意就算。”许乐天吐出口烟,“又不是非他不可。”一只手揣在裤袋里,转身走向与肖文相反的方向。
月光下,两个人,渐行渐远。 7
在全校都知道丰二被许乐天教训了的三天后,有事外出的朱程终于回到C大。
王见王,没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甚至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两位老大打着哈哈,你拍肩我握手亲热如至交兄弟。
没人知道他们达成什么协议,眼见为实是,C大校园又安静下来。
校领导也终于从办公桌下爬上台面,一面作威严状一面掏手绢子擦汗。
肖文冷眼看这出闹剧,彻底置身事外。
那夜与许乐天的见面,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正面的,近距离的与十八岁的许乐天相会。
相遇之前,他想尽办法躲避,因为心里还在乎,所以无法坦然面对。
等到真实的面对面以后,独自走在月光底下,他渐渐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爱过的那个男人。
不是那个他全心全意爱恋,用半生时间相对,最后却背叛他的男人。
他正走到空无一人的篮球场,停下来,站了很久很久。
原来,他爱过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这世上。
其实他早该想到,重生前的那场车祸幸存的几率太低,或者,下意识不愿意去想。
他慢慢的坐在篮球场上,夜露深重,他平躺在冰凉地面,伸展四肢。
月亮仍在深蓝近黑的天空缓缓行走。
肖文躺在那里,细细的回想他与许乐天的相遇,相恋,二十年里种种琐碎小事:乐天第一次为他过生日,送他一把刮胡刀,因为他抱怨被压在下面不像男人;系里想送他出国,他婉拒,陪同学去机场,乐天却急惶惶的追来,抓到人就死搂着不放;乐天喜欢在他洗澡的时候来骚扰,他就假意帮他洗头,趁他满头泡沫睁不开眼,飞快洗完溜出去;他年轻资历浅,评不上职称,乐天瞒着他去威胁领导,远远看到他来,躲到校长的办公桌下,害他成了全校的笑柄……
他静静的躺着,静静的微笑,发现自己原来曾经幸福,如此幸福。
那个他爱着的人,曾经如此爱他。
直到天边渐渐发白,远处传来隐约人声,肖文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缓慢的站起身。
脚下发软,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没有回头。
在场边绊了下,他扶住一棵树,站稳了,轻拍树干。
“别了,乐天。”
接下来的日子肖文很忙碌。
他默写了前世读过的几篇在专业领域引起轰动的论文分寄到国外几家著名学府,同时附上自己的就学申请书。
这些论文在二十一世纪也是具有超前性和突破性的,何况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对方惊为天人,很快都寄来回信索要进一步资料。
肖文不敢剽窃得太过分,认认真真的写了两篇论文,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观点,再寄了过去。
这次回信花了点时间,一个月后,肖文只收到两家名校的入学许可。
量虽然少了,质却很高,都是世界知名的一流学府,而且对肖文提出的携眷要求也很大方,只要肖文通过面试,可以同时解决妻子的签证。
“妻子”,肖文看到这个词,怔了怔,他曾经以为这一生都不会与这个词有交集。
不过,现在已经是另一生啊……他微笑了。
这个月里那女孩子的伤很有起色,肖文不敢再去看她,等她搬回女生宿舍,每天在附近晃悠,偶尔遇见她被同学扶着散步,两人远远目光一触,都迅速别开头,却分明看到对方的眼中笑意。
这种心有灵犀的温和感情让肖文很舒服,也很珍惜。
校园内平静了很长时间,丰二销声匿迹,朱程和许乐天分别约束自己手下,骤眼看去,C大师生和睦齐心治学,不愧人文荟萃,学术气息浓厚的象牙宝塔。
肖文却不敢掉以轻心,他认定自己和那女孩子都必须离开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现在他最苦恼的是,怎么才能改大年龄好结婚?
自从发现《圣经》能让他心情平静,肖文去图书馆借了旧约和新约全书,每天临睡前读两段。
这天正读得入神,床板忽然响了两声。
肖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下铺睡着李睿,后者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种“联络方式”。
李睿又敲了两下,隔了会儿,闷声闷气的道:“哥们,不理我啊?”
肖文笑,心怀大畅,忍不住顽皮,在上铺使劲捶了两下床板,抖落不少灰尘,听到下面李睿鸡猫子鬼叫再探头道:“你说呢?”
李睿头脸上尽是灰尘,两只眼睛骨碌碌瞪着他,突然伸臂拐在肖文脖子上,硬要把他拉下床。
肖文大笑,边笑边求饶,差点眼镜都掉地上,李睿终于饶了他。
“今儿我生日。”李睿搔了搔后脑勺,在肖文脸前作势晃了晃拳头:“不来的后果你知道了?”
肖文忙不迭的点头,李睿这才满意的哼了声,摇摇摆摆的出了寝室。
肖文看着他的背影收不住笑容——本以为永远无法修复的友情,已失去的朋友却回来了,老天爷待他太好。
他笑眯眯的扶好眼镜,看看时间,下午没课,该是去读书馆看书时间,或者再抽空写信给那两所大学,能不能带了人过去再结婚?
出门的时候忽然觉得忘了什么,肖文站住了想了想,想不起来。算了,他心情好,应该不是大事。
一路走到图书馆仍是觉得心里有点梗,等他坐下,翻开专业书,那点小情绪立刻抛到九霄云外。
读了一会儿,觉得八十年代的专业书实在是落后,肖文忍不住在书页的空白地方填注,写了两个字又觉得不妥,干脆问管理员老师要了叠白纸,一边看书一边补上自己二十年所学的知识和累积的经验。
他写得全神贯注,没留意有个同学经过时看了他一眼,随即定在他身后,这方的怪异又引来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一会儿,肖文身后已聚集了数十个学生,单看眼镜的厚度就知道是图书馆一族,也只有这些学子中的精英才能体会肖文所书写的东西的价值。
他们自觉的保持安静,哪怕激动得满脸通红,偶尔看到不同意的观点,相互打手势和传纸条交流,不知谁先开始,学生们纷纷拿出纸笔抄录肖文的文字。
肖文写得有点累,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决定休息一会儿,改写信。
他另摊开一张纸,也不用打腹稿,刷刷刷直接写。
身后的学生们一看,哇,纯英文,肯定是更艰深的问题,赶紧要离得近的人把牛津词典拿下书架,手里的笔跟着只管动。
写了两行,有点傻眼,再写两行,彻底傻眼。
“老、老师……”最先到那位壮起胆子拍拍肖文的肩,肖文猛回头,异口同声“啊!”,双方都吓得不轻。
一群学术狂眼睛里只看到公式和论证,竟没注意肖文只是个跟他们年纪相若的少年,而肖文更惊异,自己背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一个人和一群人相对傻瞪了半天,先发言的仁兄实在忍不住满心疑惑,再次打破僵局:“同学,你这篇英文……论题到底是什么?”
这一问显然问出众人的心声,齐齐点头,期待肖文的回答。
“啊?”肖文怔怔的拈起那张纸:“这个……只是一封信……”
没等众人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图门馆后门“砰”一声被推开,一个同学满头大汗的撞进来。
“安静!”管理员老师起身喝道:“图书馆是让你随便跑的吗?你哪班的,名字报上来!”
“我……我……老师……”那孩子靠着一架书气喘吁吁,细看手脚都在哆嗦,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老师……后面有……有死人……有女人死在那里!”
管理员老师没听清,“你胡说八道什么——”
“砰!”她转过头,看到角落里的少年推倒了桌子,她正要呵斥,抬眼却见少年的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里一片绝望的空洞。
那绝望像一场风暴,吞噬了他和所有注视他的人。
老师和一群学术狂都呆住了,呆呆的看着肖文跌跌撞撞的推开所有挡住去路的书桌、书架、人。
他推开后门,奔了出去。
8
“听说没,图书馆后面发现一具女尸,艳尸,被人先奸后杀哦。”
“那岂不是……裸体?”
“当然,听说是中文系的系花,大美女!”
“啊?哪个暴殄天物的孙子干的!”
“操!老子今天生日,你们尽讲些晦气事!都闭嘴,吹蜡烛!”
他怎么能忘记!?
怎么可以忘记!?
肖文不停的跑,一口气不歇的跑,眼睛一瞬不瞬的大睁着,却没有一样事物进入视界。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响前世李睿生日聚会时的几句对话。
转过拐角,肖文迎面和人结结实实撞上,他被撞得后退两步,踩到什么锋利的东西,脚心一阵尖锐的刺痛。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得肖文浑身一震,稍稍回复了神智。
顾不得看自己撞到谁,肖文喘着气,绕过仍站在原地的那人继续跑。
右肩被一把扣住,肖文下意识的挣扎,对方力量大得出奇,硬是用单手把他扳转身。
肖文正要拼命,抬头却看到熟悉的脸。
……乐天。
不,不是三十八岁的乐天,是十八岁的许乐天。
他只怔了下,又开始挣扎。
“放开!”
“不用去了。”许乐天放开他,侧身靠到墙上,四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汉围拢来,将他和肖文护在中心。
肖文又退了一步,受伤那只脚踏到实地,剧痛一路延伸到心脏。
他恶狠狠的瞪着许乐天,直到眼睛充血,一字一顿的道:“是她吗?”
许乐天没有看肖文,他想了想,昂高头,后脑勺枕到墙壁上。
他想抽烟,但烟盒空了。
他望着天空。
天空很高。
废话。
许乐天点头。
肖文猛的转身想冲出包围,四条大汉训练有素的朝中间挤,逼得他后退。
肖文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四人毫无所觉的承受,一步一步前进,肖文一步一步退到墙边。
当脊背撞上墙壁,肖文终于忍不住崩溃。
“放我出去!”他一把抓住许乐天胸前衣襟,拼尽全力揪扯,鼻子抵到他脸上,镜片后血红的眼死死的瞪着许乐天的眼睛,“放我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许乐天微微眯了眼,不动声色的回望他。
“她已经死了,你能做什么?放你出去,放你出去陪她一起死?”
“不关你事!你以为你是谁?许乐天我告诉你,你谁都不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你他妈就不该在我面前出现!”
“我乐意陪她死,我乐意!”
“谁都可以死,她不可以!”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
许乐天做了个手势,四条大汉之一利落的抬手下劈,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肖文眨眼间软倒。
许乐天垂眸看了看皱得乱七八糟的前襟,也懒得拍平,又伸手到裤袋里掏了掏,还是没烟。
“操。”他低声骂,转身就走。
四条大汉默不做声的跟上,走在最后的只用一只手拎起地上的肖文,扛上了肩。
一群人迅速消失,拐角那边,越来越多的师生团团围住建筑工地中的一堆碎砖,正是肖文当时撞见丰二的现场。
废弃的空教室。
偌大的教室一半用来堆放废旧课桌板凳,另一半突兀的安置着一张两米长一米宽的长案,案后还有一张舒适的高背椅。
许乐天坐在椅内,背靠椅背,双脚却跷在案上。
四条大汉叉着手笔直的站在他身后,肖文被扔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许乐天在等人买烟来,顺便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比如,他为什么对地上那小四眼特别有兴趣?先还可以说是想收他做小弟,后来小四眼当面拒绝,自己也懒得勉强,为什么听说那小妞出了事,第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小四眼乱来?
地上的肖文动了动,许乐天看向他,一只手在案上无节奏的敲击。
肖文又动了动,出乎意料,他没有马上睁开眼跳起来,而是翻了一个身,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许乐天耐心的看着他,良久,肖文的声音传出来。
“她叫什么名字?”
“操,你的妞,你问我?”
“……她叫什么名字?”
“林安吉!”许乐天翻白眼。
安吉……ANGEL……他的天使。他想保护她,他想娶她,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肖文又沉默了半晌。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是不是丰二?”
“不知道。”
肖文放下手臂,坐起身,再用手撑住地面,缓慢的站直了。
他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只脸色仍然苍白,愈发衬得眉眼异样的黑,眼睛里的血丝褪去,镜片后的双眸清明的望着许乐天。
“……为什么要帮我?”
“不知道。”许乐天停下敲击的手,挑眉看他,“可能老子看你顺眼。”
肖文眼光闪了闪,霎时间许乐天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什么,却又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谢谢。”
肖文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许乐天在他身后道:“我和朱程谈过条件,没有真凭实据,我不能拿丰二怎么样,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罩你,不管你要做什么,好自为之。”
肖文静静的听完了,迎面走来许乐天的手下,肖文淡淡的看了一眼,两人错身而过。
手下献上新买的烟,又回头看了看肖文的背影,道:“难怪人家说小白脸没良心,自己的妞死得那么惨,看他的脸色也没什么。”
许乐天动作迅速的拆封取烟,点燃了深吸一口,才懒洋洋的道:“有一种人,面上越看不出,心越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肖文回到寝室,李睿的生日聚会已经散了,醉熏熏的睡得正香。
他没有洗漱,直接脱了鞋爬上床,拉高被子捂住头脸。
什么都没想,居然很快睡熟。
第二天被李睿吵醒,晃着拳头问他为什么爽约,肖文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翻过身,脊背向外。
李睿愣了几秒,破口大骂,算老子犯贱,热脸贴别人冷屁股,再理你老子不是人!
摔门声惊天动地。
又过了一会儿,肖文起身,爬下床,走到门边觉得脚心冰凉,回来坐到床边穿鞋。脚底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他没有理会。
站起身,看到桌上放着《圣经》和国外名校的回信,一起拿在手上。
出了门,脚板很疼,一晚上没有取眼镜,鼻梁很酸,眼睛很涩,头发很乱。
肖文慢慢的走出宿舍。
校园里一夜之间多了不少制服警察,肖文在女生楼口站了数秒,一个小警察怀疑的看了他好几眼。
肖文转身走开。
他慢慢的,一脚高一脚低,一瘸一拐的在校园里兜圈子,终于等到他想见的人。
教务主任陪同一个与安吉长得八分像的中年人在一帮警察的簇拥下进了女生楼,半个小时后,中年人呆着脸行尸走肉般下楼,身后的警察手上拿着满满当当的明显是女孩儿的日用品。
肖文迎上去,假装被某个拿书的警察撞到,警察手里的书撒了一地。
肖文忙弯下身帮忙拣拾,最后拣起那本《圣经》,却直接递给那中年人。
中年人木木呆呆的接过,看着肖文转身离去,低下头,《圣经》却是有折页。
翻开那页,诗篇一百零九。
“我所赞美的神阿、求你不要闭口不言。
因为恶人的嘴、和诡诈人的口、已经张开攻击我。他们用撒谎的舌头对我说话。
他们围绕我、说怨恨的话、又无故地攻打我。
他们与我为敌以报我爱。但我专心祈祷。
他们向我以恶报善、以恨报爱。
愿你派一个恶人辖制他、派一个对头站在他右边。
他受审判的时候、愿他出来担当罪名。愿他的祈祷、反成为罪。
愿他的年日短少。愿别人得他的职分。
愿他的儿女为孤儿、他的妻子为寡妇。
愿他的儿女漂流讨饭、从他们荒凉之处出来求食。
愿强暴的债主牢笼他一切所有的。愿外人抢他劳碌得来的。
愿无人向他延绵施恩。愿无人可怜他的孤儿。
愿他的后人断绝、名字被涂抹、不传于下代。
愿他祖宗的罪孽被耶和华记念。愿他母亲的罪过不被涂抹。
愿这些罪常在耶和华面前、使他的名号断绝于世。
因为他不想施恩、却逼迫困苦穷乏的、和伤心的人、要把他们治死。
他爱咒骂、咒骂就临到他。他不喜爱福乐、福乐就与他远离。
他拿咒骂当衣服穿上。这咒骂就如水进他里面、像油入他的骨头。
愿这咒骂当他遮身的衣服、当他常束的腰带。
这就是我对头、和用恶言议论我的人、从耶和华那里所受的报应。”
肖文把厚厚一叠信件丢入火中,火焰瑟缩了下,试探着舔上去,蹿上去,雄雄燃烧。火光映在镜片上,反射出血样的光。
肖文扶了扶眼镜,淡淡抬起头。
天很高。
废话。
耶和华做不到的。
我来做。 9
众目睽睽之下,警察长驻C大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侦察工作,终于不负众望的无功而返。
最大嫌疑人丰二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超过二十个人声称和他在一起补习受伤住院期间落下的功课——多么勤奋的模范学生。
林安吉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地位不如卖茶叶蛋的小贩。
总之,事件被完美的压了下来,C大领导松了口气,风声鹤唳的C大学子松了口气,连路人甲乙丙丁也莫名其妙跟着松了口气。
只有食物链顶端的两位老大明白表示了自己的不屑。朱程似笑非笑的弹了弹手指,继续看他的《孙子兵法》。许乐天则干净利落的迸出一句:“操!”
骂完以后,许乐天想起还有另一个更该对此发表看法的人,不过也只是想想,他太忙了,忙得连思想的时间都恨不得提速。
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初期,放眼望去处处商机,他家老头子贪心不足,看风向起炉灶,然后随手一扔,可怜的儿子就得跟上去,把灶里的火生旺了,起码得保住不熄。
好在朱程的状况也差不多,C城两大势力忙着在商场上划分新疆域,居然彼此相安无事。
新学期开始,许乐天出现在C大的时间越来越少,反正他来也只是带着手下四处乱逛,上课考试自然有人代劳。不过,百忙之中他仍是吩咐一个绰号“鹞子”的手下长驻C大,盯死了朱程,还有,留意肖文。
这半年的时间肖文表现得很平常。
上课,下课,吃饭,自习,睡觉。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规律得不像大学生,倒像高中生。
他没有朋友,李睿与他似乎彻底相看两厌,没有业余爱好,连看书也只看专业书。
除此之外,他的表现真得很平常,和C大数千学子,全中国数十万大学生一样平常。
期末考肖文考得不错,拿到一等奖奖学金,足够他下学期的学费,所以寒假期间他没有出去打工,回到父母留给他的小屋里闭门窝冬。
旧历新年过后,元宵节尚未到,C大又开学了。
肖文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捆书提前到校,寝室换了,李睿搬了出去。
得知下铺不是李睿以后,肖文什么也没说,也没握住新的下铺兄弟伸出的手,他只是扶了扶眼镜,挟了书就出去自习。
下铺兄弟尴尬了数秒,同屋看不过去,道:“别理他,人家第一名,架子大着呢。”
肖文带了书走进第二教学楼,却没有进教室。他顺着楼梯往上走,直到顶楼,推开天台门。
第二教学楼有九层,是C大最高的建筑物,从楼底眺望,能将大半个C大一览无余。
肖文走到天台边,背后的楼梯间正好挡住西下的夕阳,阴影笼罩住他。
他俯下身,在校园内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逡巡。
找到了,他的目标。
“大熊”当然不是一头熊,是一个人的绰号。
大多数时候一个人的绰号比他的姓名更能反映其本质,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大熊原名熊建军,是朱程爷爷老部下的孙子,跟朱程也算是竹马竹马的交情。按理说这样的背景他怎么也该捞个“三把手”或“四把手”的位子坐坐,奈何大熊有个致命的缺点——他太“傻”了。
这个“傻”不是指他的智商有问题,而是说他太憨直,大脑中天生缺少迂回曲折的思考纹路,俗称“一根肠子通到底”。
因为有这样的天性,再加上190公分九十公斤魁梧雄壮的身材,连朱程也随大流叫他一声“大熊”。
大熊的天性虽然使他无法进入领导层,却使朱程更为信任,所以他在“朱程集团”中的地位并不低,相应的,在C大的地位也“很高”。
新学期开始,朱程升上大三,准时入校报到,大熊作为随员也被家里老爷子踢出家门。他很郁闷,想念家里的新换的彩色电视机和温柔的小表妹。
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上学,许乐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朱程却遵规守矩,不到万不得已不缺课,甚至亲身上场考试,显得颇为乐在其中。
老大是乐了,他这个手下可乐不起来。
大熊郁闷的时候一张厚实的四方脸沉下来,双手垂在身侧握成碗大的拳头,一步一步踏得飞沙走石。
真是飞沙走石……建设中,地面不少沙土。
见他这么气势汹汹的走来,附近的学生隔远就绕了道,有绕不了的,缩到墙角耷拉着脑袋等他走过,偶尔被他瞟上一眼,吓得腿肚子都在抽搐。
大熊更郁闷了,这些人干么怕他,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眼不见为净,他干脆朝第二教学楼走,那边人少,还能躲个清静。
堪堪走近第二教学楼,时近黄昏,大熊迎着夕阳的方向看了一眼,觉得太阳挺漂亮啊,红红的一个球。
低下头,地上似乎也有个红东西。
大熊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
确实有件红色的物事。
他再走近两步,啊哈,是个钱包。
再有钱的人也不会介意多一块钱,大熊欣喜之下弯腰去拣。
头顶上方传来奇怪的声音,大熊手触到钱包,下意识的转头往上看。
“砰——哗啦!”
他只看到一大块白东西从空中坠下,飞速接近,跟着眼前一白、一黑、一红。
白是那东西充满他的视界,黑是那东西砸在他额头,红是那东西碎了,他也流血了。
大熊痛吼一声,闭着眼睛双手在空中胡乱薅,半蹲的身体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
又是大声痛呼,地面到处是那东西的碎片,硌进他屁股肉,痛得他慌忙要起身,越是手足并用手忙脚乱却越站不起来。
“不要动。”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同时有人抓住他在空中挥动的右臂,道:“我扶你起来。”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和平静,似乎天生具有安抚人心的能力。
大熊却不领情,推开对方搀扶的手,厉声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路过的人。”
“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似乎笑了笑,很轻的笑声:“你是谁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老大是朱程。”大熊很骄傲的挺起胸膛,“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许乐天的人!”
“哦……”那人拖长声调,淡淡的应了一声。
大熊侧着耳朵听,半天没听到那人说话,却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急得他大叫:“喂!你回来!”
脚步声顿住,接近,那人道:“不是不要我帮忙吗?”
大熊语塞,他头痛手痛脚痛屁股痛,本就混沌的脑子更不好使,一口气憋得脸都青了。
青脸再加上满头的血……那人看他狼狈到极点,叹了口气,俯下身,拉了大熊的手放在自己腕上。
“干什么?”
“你看不见,可以摸。”那人叹气,“像我这样的人,你就算瞎了眼应该也能对付。”
大熊依言收拢手掌,吃了一惊,这么细的手腕!
“你是女的!?”
对方没好气的道:“男的。”
大熊脑中立即出现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形象,按腕骨的比例,这人恐怕只相当于1/2个大熊。
“肯让我扶了?”
大熊愣愣的点头,他现在更担心这小子能不能担得起他的体重。
幸好,这人比他想得中用些,顺利的把他扶了起来。
“妈的。”大熊抹了把脸,额头的伤口血流不止,睁眼还是血红一片,“到底什么东西砸中我?”
“石膏像。”那人道:“应该是五楼音乐教室里的。”
大熊又抹了把脸,抬脚就走,“老子上去,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干得好事!”
没走两步,眼看不清脚发软,差点一头撞到墙壁,那人及时拉了他一把,大熊踉跄后退数步,勉强站稳。
那人又叹了口气。
“我看你现在最该做的,是去医务室。”
10
四十出头的女医师用摄子夹消毒棉粗鲁的擦着大熊的伤口,她算起来跟许乐天有点七拐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所以不怕朱程的人。
大熊先还死命忍着,双氧水突然灼到伤口,痛得他龇牙裂嘴,“啊”一声叫出来。
女医师得意的横他一眼,手下更重,一边还义正辞严的叱责:“你们这些孩子,到C大来到底是读书还是添乱的?成天就知道打架闹事!受了伤知道痛是好事,痛才能记得牢……”
大熊那个委屈,他什么时候打架了?明明是飞来横祸!想反驳两句,痛得面部肌肉都不听使唤,哪里还说的出话。
“老师。”旁边有人说话了,仍然是不紧不慢,温和有礼的腔调,可惜内容不太客气。
“老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怎么能想当然的猜测?我作证,这位同学是路过第二教学楼时被高空坠物所伤,跟打架没有半点关系。”
女医师一愣,有点恼羞成怒:“你谁啊?”
“老师如果不信,可以仔细检查伤口,”那人继续道:“当然,凭您的医术,可能不容易看出致伤原因……”
“出去!”女医师大怒:“医务室里不欢迎闲人!”
那人的脚步声离开,女医师仍然怒得呼呼喘气。
大熊那个爽啊,闭着眼睛笑得浑身打战,就连女医生不打麻药直接给他缝针也似乎不怎么痛了。
等伤口处理完,大熊顾不得找女医师麻烦,跳下高凳,也不管楼板被他震得巨响,两大步跨到门边,一把拉开门。
门外是安静的走廊,天已经黑了,亮着昏黄的灯泡。
空无一人。
大熊左右看,上下看,门边候人的长凳上躺着一只红色的钱包。
大熊伸手拿起鼓鼓囊囊的钱包,就是这横财让他遇到横祸,他脑子不好,也说不清值不值。
不过……他感激的想,那没看见脸的小子,倒真够哥们,值得交一交。
这次貌似普通的邂逅在数小时后被鹞子详详细细的报给了许乐天。
许老大刚熬了通宵,忍着呵欠听完了,想也不想,随口道:“找两个人,帮他一把。”
说完挂电话,倒头就睡。
又过了两个星期,大熊头上的伤可以拆线了。不过他依然郁闷,因为他既没有抓到害他受伤的孙子,也没找到他的“恩人”。
朱程对此一清二楚,也不管他,由得他没头苍蝇似的满校园乱晃。
这天一大早,大熊早餐塞了八个馒头,打个饱嗝打算到教室睡大觉。经过篮球场,突然看到球场另一端几个眼熟的学生急匆匆走过。
确实很眼熟,大熊想了一会儿,恍然,这几个是许乐天的人。
想明白这点,大熊又开始疑惑,大清早的,许乐天的手下火急火燎赶去哪儿?难道……难道有什么不利朱程的行动?
大熊被自己推理出的结论惊到,一面佩服自己,一面鬼鬼祟祟的跟了上去。
老实说他的跟踪技巧实在差劲,沿途遇到的学生看到他努力伛偻庞大的身躯缩头缩脑的样子都憋不住笑,又怕被他发觉,埋头笑着跑过去。
大熊当然没发觉,他全副精神都在前方几个许乐天的手下身上,跟着他们直走到男生宿舍楼下,停在楼口。
进进出出的学生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敢多看,一个个加快脚步走开,不妨被劈胸捞住一个,冷冷询问,赶紧知无不言。
大熊跟在后面,躲到一棵恐怕只有他手臂粗的小树后,探头探脑看得气闷:这群人究竟想干什么?
很快他的疑问就解开了,因为男生楼里走出一个人,被抓住的学生立刻指向他,许乐天的手下迅速围了上去。
至此,大熊再傻也明白事情与朱程无关,他习惯性郁闷,然后打了个呵欠,转身要走。
迈出一大步,身后包围圈内那人说了句话,声音不大,大熊却如闻雷鸣,忽喇一下转回头。
“我不认识你们。”
肖文镇定的看着牛高马大的几条大汉,眼光在其中一个脸上略停了下,若无其事的移开。
是许乐天的手下,他见过。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绝不能表现出熟识。肖文微微皱眉,许乐天想干什么?
“你是肖文?”
“是。”
“我叫鹞子,”其中一人指着自己道:“我老大是天哥。”
“那又怎样?”
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几人互看了一眼,鹞子道:“天哥很赏识你,想收你做小弟。”
肖文唇角一挑。
“谢谢抬爱,高攀不起。”
“你的意思……想拒绝?”鹞子眯起身,跨前一步,双手举到胸前,扳得指关节咔咔作响。
其余人立即附合,纷纷嚷着“小子,天哥看得起你是多大的面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鹞哥别跟他废话,拳头下见真章”。
鹞子等众人说完了,冷冷的道:“我最后问一次,你想清楚再回答。”
“不用想。”肖文淡然道:“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也没兴趣。”
鹞子冷哼一声,“如果真像你说那样,我们自然不勉强,但你小子说一套做一套,这头拒绝了天哥,那头就和朱程手下大熊套近乎,不教训教训你,天哥的面子——”
“砰!”未说完的话被一拳打飞,鹞子被狠拳砸中右颊,整个人轰然倒地。
这拳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怔住,许乐天身经百战的手下竟忘了防御,呆呆的转头望去。
大熊雄纠纠气昂昂的立在当地,慢慢收回右臂,对着海碗大的拳头吹了口气。
鹞子几乎在倒地的瞬间翻身跃起,看清了大熊,怪叫一声扑上来!
其余手下似乎被叫声惊醒,也放过肖文,转身朝大熊逼去。
大熊凛然不惧,百忙中还喜滋滋的向肖文挥手,刚想说可找到你了,鹞子的拳头已捶正他胸口。
一场混战以朱程带队出现结束,鹞子什么也没说,势不如人放狠话等于放屁,带了伤痕累累的手下颓然败走。
朱程吩咐人扶起累得出气多进气少的大熊,自己却转过头,感兴趣的看向导火索。
肖文毫发无伤的立于战局之外,迎着他的目光,扶了扶眼镜。
大熊突然挣脱扶持,踉踉跄跄的走来这边,长臂一伸揽住肖文肩膀,得意洋洋的对朱程道:“老大,这就是我说的人不错的哥们,别看他弱得小鸡仔似的,半点不卖许乐天面子!”
肖文被他搂得透不过气,再听到他的形容,嘴角有点抽搐。
朱程无言,拍了拍大熊肩膀,另一只手招了招,上来两个人生拉活拽,一顿让耳膜颤栗的嚎叫后,总算把他弄了下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朱程和肖文同时松了口气。
对视一眼,朱程微微一笑,伸出手:“朱程。”
肖文垂眸,看着那只手。
朱程的手白皙修长,和他整个人一样,自有贵公子的优雅。
肖文缓慢的,伸出自己的手。
与许乐天一样,朱程在C大也拥有一间空教室作为“办公室”,与毫无品位的许乐天不同的是,朱程的办公室布置得极为精致。
肖文进门就发觉脚下软得出奇,低头却看到整块颜色鲜艳的手织地毯,抬头再看,半间教室排着整齐的红梨木书架,足有十二架,满满当当全是书。另半间置着一圈围成圆圈的单人沙发,中心是三层的雕花木几,从下到上依次放着茶具、点心、书。
朱程进门后直接走到沙发前,回头示意:“过来坐。”
身后的门轻轻合上,肖文注意到朱程并未特别留言,手下却不敢踏足,证明这间办公室并非常人能够进入。
他扶了扶眼镜,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在朱程对面坐了下来。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