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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26

当时只道是寻常by 桃花农[全文]BL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篇]


墙外只道宫中好,谁知宫中何人老。庭内枯草犹可发,庭上鹦哥白头早。

民间一首小诗,道尽深宫之中多少苦楚,然而这份苦楚,却并非每一位传唱之人都能理解的。

这本是前朝不知哪位宫娥所作的东西,叹的是那些深锁在后宫中的女子们的心事,但放在本朝的情景上,却又有了另一番意味。

锍金皇朝的宫门后,牺牲的不只是无数的女子,还包括了男子。

而我,今日一过此红门,便要进入这夺了无数人青春年华甚至性命的地方,去面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回头望,宫门重重复重重,哪里分得清几出几进。

而我的家,位于内城的东外大街上,并不属于最高权贵范围内,便是这些层层的宫墙都不在,那么远,也是望不见的。

能看到的只有天边堆积得越发阴暗的云层。

今晚,只怕又要起风了吧。

罢了,那个家……原也不是我多么需要的,入宫虽非我所愿,但思念家人……又岂会是我叶岚所为?倒不如将心思放在眼前,以后的路便只能靠我自己了。

转过头,随着队伍走至门前登记之处,听小公公依次唱名对案,直喊到“其科多·叶岚”时,我低眉敛目,缓步上前,接受公公核对。

本就不会有什么波折的程序,很快就被放行。

之后,我们这一行十六人随着领队公公穿过数道回廊,来到个不知什么名字的内殿。

一看齐齐站在面前的公公们,我便知,这是要进行御侍选拔最后的筛选。

选御侍,按先祖定规,候选者须为四品以上官员之子,年龄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方有资格,其实若说俗了便是男妃。

铳金皇朝乃是异姓王朝,风尚开放,不忌男风,甚至在官方法律上也允许男娶男嫁,只不过其地位仍要比天然传统的女子为媳要低得多,大部分男人仍是以女子为妻的。

因此,男妃本就不比正式的女妃,所谓筛选,不过是走个过场,但基本的要求仍是有的,尤其在身体的健康洁净方面,毕竟男妃也仍是有侍寝的可能。

果不其然,身形、口腔、皮肤等一关关下来,甚至有御医专门在一边把脉诊视,一个多时辰后,我们十四名年轻男子,便已正式入了两年一选的御侍名单。

御侍,男妃,何其令人无奈的身份。

我所求的其实并不多,但愿能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两年的时光,待到御侍更选时,可以顺利出宫,继续过我应有的生活。

虽然像我这样希望可以到时出宫的御侍并不占少数,但每每这当中,总有些人是竟会想着能够借此机会用自己的美貌手段攀上宠幸,在这皇宫中求得一席之地的,因此纵是有人使出些招术陷害暗算可能的竞争者,也不会多么令人惊奇。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我才未像某些人一般细致打理自己的容貌,也未显出任何光华,尽量不去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后宫,原本就是是非之地,即便对于男妃也是如此。

自保之道,要从一开始便步步小心。

跟随着负责这次选拔的齐公公将我们带至启祥宫,分了房间,安排了侍候,然后他不动声色地一一扫过我们众人,用他那半老却尖亢的嗓音说道:“各位主子,老奴先在这里恭喜主子们得以入宫,能够侍奉皇上乃是世间无上的荣宠,因此恕老奴多嘴,主子们更是要各处小心谨慎,勿要有甚么差错,否则老奴也是无法担待的。此时皇上因为亲赴泰山朝奉而不在宫里,但并不代表众位主子们就能疏忽了,待到一个月后,便是皇上接见主子们的时候,所以在这之前,还请多多学习宫内规矩,在这启祥宫内好生相处了,这也是令奴才们好做。老奴言尽于此,主子们忙碌了一天,想必也都累了,现在就由公公们带各位主子回房休息。”

我微微暗笑,这番话,有扬有抑,有托有压,可真是个又轻又好的下马威,看来这位齐公公绝对深谙后宫之道,倒是个人才了。

趁着分配房间时,暗自观察了一遭其它十三位入选者。

其实,说是入选,又有谁不晓得,每次的这张候选名单,都是当朝皇上费尽心机,深思熟虑才拟出来的,纵然名目上说得再好听,这御侍与民间的男妻仍是大不相同,也不过就是扣在皇上手中的人质,用以掌握朝中大臣,使他们对皇家效忠,不敢轻易妄动。

今日被轮到扣住的,便是我其科多家的命运。

既是大臣之子,当中便难免会有相识之人,尽管我平日并不好与世家子弟们寻欢买醉,卧红倚翠,但与父辈交好的几家世交中,同辈子弟也还是彼此经常见面的。

萨勒家的次子席满是我的知交,而这次他的弟弟席泰也被选中入宫,还不待我与他打招呼,他便已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热情地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拉着。

说起来,其实真正与我年龄相仿的还是席泰,我们今年俱是二十岁,我倒还要比他小上一个多月,而席满则比我大了四岁,只不过这席泰天性活泼纯善,最喜玩乐,倒还更像个孩子些,在萨勒家最是受宠。

“叶岚,你也来了,刚才我一直想叫你,你都没注意我,还当你一进了宫就不记得人了呢。”

这话说得有些直白了,然而我知道他的性子,也就没放在心上,浅笑了下,拍拍他的手。

“怎么会,只是进来时太紧张了些,就没仔细看着周围。”

“说得也是,我也挺紧张的,只想着怎么要走那么多门啊,还要验身,不过看起来也没想得那么糟糕。”席泰笑呵呵地看看四周。

“这话说得不知好歹了,能进宫是莫大的福份,皇上的恩典,我们自当惜福才对。”我笑着嗔他一句,心下却不由一凛,席泰天真,自然无所顾忌,但刚才这话若是落到有心人的耳中,不一定能扭曲成什么意思,可他却全不知道留意这些细处。

念及他是席满之弟,又如此率真不懂自保,少不得往后的日子里我要多替他操份心,总之得为席满看好这个弟弟才行。

拉了他到廊下站着,其他的人已各自向房间去了,随意扫了眼,余下的人中大多应为外省进京,只有博尔吉和伊觉·罗沁两人是熟面孔,相交却是不深,也就不需再特意打招呼,只和席泰继续闲闲地说话。

他果然是个开朗心性,虽然已进了宫来,却并不悲观,只当是来玩乐一圈,参观一番皇宫大内,顺便换环境住个两年,然后再回家去。

这样的想法,何尝不是种幸福,虽然难免自欺,但却容易快乐。

我也只笑着看他说着待出宫后一定如何如何,仿佛那一天很快便会来了一样,而不想去提醒他,这只是我们要在宫里渡过的第一天。

后面要等着我们的,是七百多个日夜,而且,到那时,我们不一定还有机会能够走出这宫门。

风起了,吹得衣摆作抖,打在身上轻轻作响,我抬起头,看向那片天空,厚重的积云似乎更加接近了。

伺候我的是一个入宫一年半的小太监,原姓梁,便被唤作小梁子,今年只有十七岁,长得倒是清秀细致,人也乖巧,只是稍腼腆了些。

好在我也不需要一个多么世故老练的人伴在我身边,免得连在自己的房间内也要费心算计,哪里还会有能够休息片刻的时候。

小梁子最好的一点,就是极为听话,我只做了他主子数个时辰,他便已对我言听计从,我说什么,哪怕他不明白为何,也会直接照做,省却了我多少口舌的时间。

在皇宫里迎接到的第一个清晨,他早早来将我唤醒,那时我还因为换了床铺而有些不习惯,睡得难免不舒服了些,醒来时便觉得没精神,虽然眼睛睁开了却懒得动弹,只趴在榻上吩咐他准备水洗漱。

待他打了水回来,想要再次催我起身,掀了帘子,却是站在那里不动了地方。

我欲醒又睡地微抬眼横了他,“怎么只知道站着。”一只手支在枕上略撑起头,另一只仍搭在榻边垂了下去,四肢软绵又酸痛,想是夜里翻身太多被床板硌得难受,人只说皇宫里样样东西都好,但这启祥宫里的床却显然还比不上我家中那张锦榻。

催了一声,小梁子却仍没动地方,我这才花了精神看向他,险些笑出来,原来这孩子竟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愣住了,两颊上还浮满了红晕,煞是有趣。

我坐起身来,将有些摺皱而微敞的衣襟拉好,用指理理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难道要我过去伺候你么?”

“啊!”小梁子这才缓回神来,立刻羞得满脸通红,赶紧端着水走近前,一边拧了巾子一边惶张地赔不是。

我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轻描淡写地安抚了他,洗漱干净后便让他给我梳头。

梳头这样的事,在家中原是由丫环们经手的,只是现在在这宫里,御侍们的一切生活起居均由太监打理,也就只好让小梁子一试,好在这也并不困难。

我倒没有想到,他资历虽少,手却很灵巧,轻轻松松便将我的发丝通得顺畅,挽髻固定,然后伸手拿了根金簪便要插上去,我却心念一闪,按住他的手,将簪子拔了出来。

往饰盘内一扫,挑出根白木簪来递给他,“插这根就好。”

小梁子不明白我为何不选相对贵重的金簪而使木簪,但仍是按照我的话做了。

抬眼看向铜镜内端详,不由得皱起眉来,打开桌上镂花盒子。

好在这宫中为我们准备的东西倒真齐全,胭脂水粉,一样不少,纵然心内始终不屑于这等强令男子作女态打扮的事情,但此时却正帮了我忙。

找到只碳条拿了出来,小小地剪去一截放到手心上,加上一点清水调匀了,然后再混上粉,原本白细匀净的粉便成了偏暗的颜色,手捻了些涂到脸上,效果还好,于是就放心地将脸上各处都拿它涂抹均匀了。

这下再一照镜,与之前并无太大变化,只是肤色腊黄了些,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暗淡,我才满意地在手背上也涂一层后将手心擦净。

“主子,您这是……?”一直立在我身后的小梁子看得讶异。

“没什么,总之不会有坏处就是了。”昨日进宫之前,我就已做了这般打扮,只不过用的是弄好的细粉,比这现调的要好得多,可惜不能带进宫来。

拣了件宝蓝宫装穿上,初进宫时每人所有的不过按例分下的几件衣服,样子都是差不多的,只颜色不同,我也就不用动什么心思,只将素白腰带束腰,垂以小块玉饰。

简单用完早膳,再次检视自身,确认一切都已收拾妥当,我才步出房门,与其他御侍会合到一起。

按着规矩,我们所有新进的御侍今天要去拜见这启祥宫中的旧主。当朝天子十八岁登基,二十岁始按祖礼开选御侍,到我们这年刚好是第三届。因为选御侍入宫的真正目的实际是控制朝中要臣,因此并不会如女妃一般永留宫中,两年届期一到,大部分人均会被放还家,只有少数人才会被皇上钦点留在宫里,而这当中,是其姿容绝世令天子流连,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就不是可以轻易评断的了。

两届御选,二十余人,到今日留下的却仅有三位。这三人会是怎生样子,连我也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按皇家惯例,女妃最高者自然为皇后,其下分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级别,贵妃等前三级各有名限,下三级则不限人数。而进宫后的男妃,其先统称 “御侍”,而两年届满后仍然留在宫中的,则封“君”号,为御侍中地位高者。当然,届内者也有封“君”资格,只要能讨天子欢心,便有机会于众人中晋阶而出。

席泰一见到我,便热络地上前挽住我的手臂,叽喳说个不停,无非是初进宫的种种感受,食物如何,摆设如何,倒是真当成了搬家一样。

待说完了一个段落终于停下来时,他才注意到了我,将我拉到面对着面,上下打量后问:“你昨晚是没睡好么?怎么脸色差成这样子。”

不想让他看得太仔细,我扯了他随着人向前走去,边走才边答,“没什么,大约是认床吧,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

席泰显然有些疑惑,但却没多想,点了点头就信了。

跟随一名殿上太监一路来到启祥宫的南三殿,这里就是他们所住的地方,比起我们这些普通御侍的房间自是不同。

首先进到正殿,有小太监引我们进到偏厅,只见一人早已坐在靠窗的橱上,却是正在执笔作画。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缓缓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才放下手中的笔,略略坐正了身体。

我的心,不禁猛地一震,眼神落在那人身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隽秀的容貌,眉目如画,以山为骨,以水为肌,以花为色,以星为瞳,而那清冷而飘渺得不似人间所有的气质,与周身融合在一起,仿若自成一个世界般。

若要用什么词句来形容他的话,大约便是,淡如烟霞。

我知道的,自己的样貌给人的一向是纯净淡雅的印象,然而与这人比起来,却根本是远远不及。

他简直就像那真正的谪仙,只缘俗事入凡尘,待他朝,便会披衣推月归天去,不管世间仍留着多少的恋念。

他看着我们,淡淡弯起嘴角,似笑,却又似非笑。

一旁太监已出声提醒:“这位就是念安君,你们还不行礼么。”

许多如我一般被他震憾住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然后齐齐躬身行礼。

“都不必多礼了。”

和其气质极为相似的幽冷声音,如珠泄玉盘一般滑过我的耳膜,引得肩后轻轻一颤。

立起身来,目光不受控制地仍然望向他,而他则像是不知世事似的,又拿起笔来继续绘画,全不管一屋子正紧盯着他的人。

默站了半晌,耳边响起别人的窃窃私语声,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说的竟是眼前人。

“他就是明绪呢,想当初也是名满京华的贵公子,多少女孩子芳心暗许,真是没想到……”

原来,他就是那位中堂明瑞之子,明绪!

由于年龄上的差异,关于他的事,我基本都是从席满那里听来的,身为中堂次子,当年他十五岁中举,十八岁在万诗会上夺得头筹,风头一时无二,人称“才秀绝京”,谁想十九岁时第一次新选御侍便奉召入宫,从此音讯深锁。几年之间,曾经的光芒不再,人们也将他渐渐遗忘,只记得明瑞大人家有名被扣在宫中的儿子。

席满曾赞他清逸出尘,今日始知其所言非虚。

“我原也没什么可说的话,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只提醒你们一句。”

听到话音,我才从思绪中脱离出来,方知自己刚才竟想得恍神了,忙收敛心思看向他,只见他说话之时手中并未停笔,仍是盯着宣纸细细描绘,仿佛那才是这世上最值得他关心的事。

“你们……既入了宫,就一定要时刻记得,处处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不要当这里还是家里就好。”

众人齐声应“是”,他也就不再留人,挥手让我们出去了。

临出厅门前,我站在队伍末尾,忽地忍不住回头望向他的方向,确切地说,是桌案的方向。

终于看清,那张纸上所绘的,是微绽的曼陀罗花,粉中透红,花瓣似张非张,带着一种清纯的妖艳。

那时,刚好他也回过头来,四目相接,他的瞳中清灵空洞,仿若无物。

对视了片刻,他冲我微微一笑,然后点了点头。

我转头,迈出门槛,不再停顿地快步追上前面队伍。

当时的我怎会知道,那一眼,种下了多少的因,又会在往后结下多少的果。

念安君明绪,中堂明瑞之子,入宫四年;常恩君齐则罕,建威将军齐晋昌之子,入宫两年;平颐君哲陈·喀绍,大理寺正卿哲陈·肃平之子,入宫两年。这三位,就是启祥宫内除我们十四人之外仅余的御侍。

齐则罕身为武将之子,虽然称不上壮硕,也可谓是身材结实,说话爽朗,性格豪迈,在我看来,与席泰倒是颇有些相似之处。

而哲陈·喀绍则不同,昔年在宫外时我便曾见过他,当时已是个贵傲之人,凭其家世显赫,长相俊美,在京城花街之中颇有名气,而现在经过两年的宫内岁月,风流潇洒已难看到,况也无用武之地,然而神色间的倨傲却是未减分毫。

好在我不去就麻烦,麻烦也不会来就我,毕竟此时新进御侍中若论起引人注目之人,我当排名居后,自有那争先之子强去出头,何不悠哉观坐。

倒是因缘际会之下,竟与明绪渐渐相识了起来。

说来也只因那一日,鬼使神差地跑到他殿前请求拜见,不想以他性情,竟应允了,自此后南三殿便成了我常去之所。

与他认识接近,坦白地说,自然是有着我的考量。宫中复杂重重,在这启祥宫内先觅得一个倚靠,定然于我利大于弊,想他在宫中已有四年,至今仍安安好好,且能牢牢守着正南殿的御侍第一等地位,在那谪仙之貌下,怎可能没有些手段能耐。

而令我不能不承认的一点原因则是,他的风范气度,在在吸引着我。

冷如天上月,却偏令世人仰首看,欲亲欲近。

好在我并无撷月之心,只是单纯地有种想长思长望的念头,能够为友为知己,已可心满意足。

或许因我心中早已深知,清月虽美,然而一旦摘下,首先只会冰了自己的手指。

或月明当空之下,或风打窗扉之时,我与明绪常常弄诗作赋,抚琴击歌,畅然淋漓。他虽性子冷,然而兴致一起,洒衣长叹,字字铿锵,意气豪发,其魄力往往似非那单薄身躯所能承载一般,又引得人为之折服。

若是赶上午后阳光明媚,花开正好,我们便焚香煮茶,纹秤较量一番,看盘上黑白转覆,相视一笑。

帘外雨丝深锁,明绪斜倚榻上,淡看那细雨飘零,只不知思虑已游向何处。

我则偎炉暖酒,待酒壶已温热适中,才小心取出,放到一旁盘上,与两只酒杯一起托了,走到榻前。

缓缓将酒杯都倒满,一只自己拿在手中,一只则递与他。

“暖暖胃吧,小心这天气下着了凉。”

他不语,接过杯子交到倚着小桌的手上,另一手伸了来握住我未及缩回的手。

幽深的目光默默对着我,无喜无悲,让人难以了解他是怎样想法,我也只静静回看着他。

他放了我的手,慢慢上移,在快要触到我的脸颊时,我微微笑了,避开他的指尖,站直起身来。

他垂下手,眼却仍停留在我的脸上,平缓地轻叹:“你这样的人,可惜为何却生得如此。”

此话若出自他人之口,我定会当其为不敬,然而明绪一语,却只似再普通不过的叙述一般。

我挑眉,“替我惋惜?”

他轻笑出声,“你需要么?”

“那是……替别人?”将酒杯与他的轻击相碰,清脆声响,抬手一饮而尽。

“或许吧……”他移开视线,投向我身后的别处,又好像哪里也没在看。

“这深宫之内,又有几人值得为我相貌中资而惋惜?大约……也只有那坐拥整个启祥宫的尊贵之人吧,不过他又哪需花心神为我惋惜,东西十二宫,美人如云,尽听圣驾传唤,莫不会欣喜以迎,小小一任御侍的容貌缺憾,又算得上什么。”

非是自嘲,只不过事实如此,我们所能等待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一个人却或许连等待的机会也不会给予,宫人之哀,自古便是。

“皇上……就快要回宫了吧。”大约是不想听我说起这样尖锐话题,明绪转口问道。

是啊,算算时间……竟不觉已在宫内度过二十日有余,当初所言一月之期,转眼就已近了。

未曾刻意忘记,然而与明绪共处的时光实在惬意,竟一时忘了今夕何夕,忽略了本应为我等最为重视之事。

“明绪,恕我冒昧,想必你一定曾睹圣颜?”

人皆有好奇之心,我亦不会例外,因我年纪尚浅,心思又不好官场,一直未曾求取功名,更无随父见驾的机会,因此当今天子是何模样,到今日也不得知晓。

十八岁登基,为帝六年,稳国政,平藩王,与外修好,对内抚仁,如今四海升平皆赞君主圣明,然而我对于这位年轻帝王的印象,只有听说到的事迹所合成的模糊表相,并没有真实感觉。

虽然好奇,我也不敢问得过于莽撞,其实以明绪的身份,自然不只是面圣,想他姿容出世,比之后宫多少妃嫔也不会逊色分毫,又怎可能未曾蒙帝宠召。

这样一想,我不由得抬头看向他。

观他神色,却不见任何欣喜之情,自然也无怨忿,只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窗外,雨势已缓,稀疏的点滴间或落下,空气中泥土芳香散发开来,沁人心脾。

而明绪转头看我,那眼中的深幽难解,竟令我无法再问出任何言语。



不想起则罢,心一起念,时间便过得愈显短促。

转眼间,皇帝明日就要回京了。

这禁城之主出行月余,此时将返,整个宫中自然忙作一团,各宫各房莫不小心准备,不敢出半点差池。

想必不只那乾清宫早已收拾得簇新洁净,就连各位妃嫔娘娘们的衣柜内也都早早预备了新装,只待她们的尊贵夫君回来欣赏。

随着日子的临近,其他的御侍们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当此时下,就连负责伺候我们这些人的太监们也经常被临时召去帮忙它处的杂务,虽然有时用不到人而感到不方便,然而却没有人提出抱怨,整个启祥宫内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

而就我观察明绪三人,却是一切如常,并没有哪里异于前日。如果单是明绪一人或许说明不了什么,因他一惯漠然,可像哲陈·喀绍那样的人既然也是如此态度,我便大大宽了心,想必皇帝回京并不会影响到这启祥宫几分。

傍晚时分,席泰来了我房间内闲坐,恰好我午间因为一时贪看书而错过了休息,到了这晚上就精神不济起来,反正席泰也不是什么生人,便无顾忌地半躺在小榻上,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渐渐有了困倦。

他本是自己讲话也能讲上半天的人,待从小时的玩伴讲到昨日的晚膳时,我早已听得昏昏欲睡,只闻耳边音词,不解其为何意。

忽地被推了一把,一下子从梦中跌了回来,我茫然睁眼,只见席泰放大的脸直直对着我,于是伸手掐上去,惹得他立时哇哇大叫。

“你怎么这么早就想睡了?是不是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他捂着一边脸颊,后知后觉地问。

“怎么会,只是我今天比较没精神,改天一定听你说上三个时辰。”

他却凑了过来,仔细看着我,然后皱起了眉。

“怎么你进宫这么些天,不但没见适应,反而看起来变得更差了?”

我没有回答,只轻笑地掩饰过去。

想让自己变成如此其实并不难,只是要注意循序渐进。

初进宫时,我只是没有悉心打理自己,然后修了肤色。后来再在眼下加上青痕,嘴唇弄得干燥无血一些,脸上不引人注意处添上些点子。虽然每天只改上一些,十几日下来,揽镜自照时眼中所见的人早已与当初大相径庭,五官仍是那五官,只是有无生气便可改变人太多。

反正宫里的人基本都是陌生面孔,并不知道我未进宫时生得何样,对于我的变化,他们哪会有所留意,等看得习惯了,自然以为我原本就是如此。只有个席泰,对于以前的我十分了解,好在他天真不知险恶,也只以为我是无法适应宫内环境,以致形容憔悴,又哪会想到真正的原因。

看着席泰一副烦恼神色,为免他再次提起替我请医调养之事,我赶紧开口扯开话题。

“常恩君今日没有请你过去么?是因为明日皇上回宫?”

“怎么会,我看他一点都不着紧的样子。”

果然如我当初所想,齐则罕与席泰脾气相像,且两人均是武将之子,于习武练功,战史兵法等方面,都颇有共同话题,因此除了我这里,席泰如今最爱去的就是齐则罕那边,两人常常凑在一起谈古论今,有时还小小切磋一下,正是热血男儿义气相投的典型。

“那你呢?似乎也没见你有多么紧张,大后天我们可就要面圣了呢。”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说着,席泰站了起来,冲我晃晃他强壮的胳臂和胸膛,好像在展示一般,然后又疑神看我,“不要光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我看他们那些外省来的都格外担心,生怕在御驾前有什么闪失,虽说你是京城里长大的,可我也不记得你有过面圣机会,怎么坐得还这么四平八稳?”

“我?我需要担心什么呢,难道还要怕皇上让我侍寝不成。”

“那倒的确不可能,现在整个启祥宫就算派去一半大约也排不到你。”席泰边说边点点头。

他这话够直锐,我却听得暗暗高兴,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也算我没有白费心思。

不过嘴上仍是回道:“你这是说我长得难看呢?”

席泰以为我认真,连忙摆手,“怎么会怎么会,你的长相本是万里挑一的,以前我哥就常说,‘小岚若是个女孩子,我就讨来当老婆了’。”

听他学着席满那悠哉从容的语调讲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那仿若时时成竹在胸的样子立刻跃然脑中。然后又想到曾经的时光共渡,相携出游,多么快意,如今与好友红墙相隔,音讯难通,心底又不禁一片怅然。

勉强收了愁绪,我回身看向窗外,原来不觉已月上当空。

于是站起身来,对席泰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这些天正是要谨慎的时候。”

“啊……原来已是黄昏了,真的该回去了,那你也早点歇着,不要再劳累了。”

他说着往外走,然后回过头来看我,仍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才肯离去。

送走了他,我便命小梁子将房门关上,开始准备就寝。

对于御侍的宫规中有一条,就是亥时之前必须归房,夜晚不得擅离房间。人定之后,还会有太监专门负责按时辰查夜,检查各屋之人是否守规就寝。

这样的规定,防的便是御侍当中会有私通之人,玷污了皇家尊严。实际上,历代皇帝宠幸御侍的时间次数本就不可能与女妃相比,况且男子之欲与女子不同,哪怕只是两年之期,恐怕也鲜少有人能真正禁欲。然而经我观察揣度,似乎对于御侍们找自己房内的小太监们泄欲,已是一种得到默许的行为,然而御侍之间的交往,却是被严格限制着,不允许有超乎寻常的关系出现。

若说俗了,也不过就是,御侍们只须保住后庭清白,而天子所不在乎的,索性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然,那些被留下的人,谁能熬得过一生数十年的深禁,锁在这重楼中耗过了青春。

思绪宛转,原本的倦意也失了大半,直至夜深才渐渐入寐。

恍惚间,梦到年少时与席满一起在河边钓鱼,他的耐心一向最佳,轻易就能钓上鱼儿,而我却守着那河岸,怎生也不见鱼儿咬钩,直到许久终于竿沉,我欣喜地欲甩竿而起,却发现已是两手空空。

然后情景一转,竟已是深宫高墙之内,席满正站在我面前,微笑对我说着一字一句。

“小岚如果生为女子,我就可以娶你为妻了。”

我张开口,想要问他,为什么如此说,为什么要说“生为女子”,明明我朝男子之间也可嫁娶的不是吗,可是,喉间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

蓦然惊醒,我大喘着气,眼眶已是濡湿一片。

四下一片寂静,望向窗外,原来夜还深着。

待到天明,便已是重要的日子,启祥宫中一半的小太监都被调走,帮忙布置宴场,小梁子手脚灵巧,自然也被召了去,我只得自己穿衣梳头,颇费了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皇上初日回京,当然须先拜祭先祖,向皇太后请过安,然后再接见朝臣,处理国事,晚上还会设宫廷夜宴,这样走马灯下来,只怕比平日还要忙上几分。

因此我们这些小小御侍之事也就不会与这些要事等同,直到皇上回宫后第三天才会接见我们,在这之前,我们仍能算得颇为清闲。

站在庭内,听着远处乐鸣器奏,人声喧然,纵是看不到,也可想见金銮殿前此时是何等的声势浩大。

遥望南际天空,清朗无云。

想必,在那叩拜的群臣中,也有着我的父亲吧。

不知他可曾,可曾想过,我这个被送入宫门的儿子?可曾有过一丝的惦念?

宫规对御侍比较开通,允许与家中书信往来,每月定日子由人送信。然而到今天,我所收到的三封信,均是出自母亲手笔,其中虽一再提过其他家人对我的记挂,然而我却无法从纸上找到父亲的一字一词。

若是真的记挂,为何不能问我,哪怕一句平安?

其实,我仍是能理解的,因为我的体内也流着其科多家的血,自私,冷漠。

我又有哪里可以指责自己的父兄呢?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父亲所追求的,是高官厚位,顶带花翎。

而我所想要的,是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和生活。



今日已是皇上回京的第三日,日中时候,已有大太监来传达,晚上酉时皇帝将在宁寿宫花园宴请全体御侍,命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小梁子欣欣喜喜地取出各色衣裳和配饰,将我那本就不十分宽敞的床摆了个满,还一件件拿着在我眼前不停比划,令我哭笑不得。

“小梁子,你当我是哪位娘娘么?”

小梁子有些反应不及地呆看着我,然后使劲摇头。

“当然不是啊。”

“那你这是做什么?”我笑指床上。

“难道……主子您不打算……打扮得好看些去赴宴?”

看着他不解的表情,我无可奈何地叹气,怎么说他平日也算机灵,可就是这点上怎样也转通不过来?或者是我教育失败之故?

起身走至床前,我看着满床衣物,开始考虑如何选择。

虽然想要尽量避免醒目,然而也不能过显朴素,一来失了礼数,二来若众人皆明衣华饰,反会显我突兀。

拿起一件杏黄交领禅衣,再挑出茶褐色云罗纹饰绫衫,命小梁子为我换上。

对镜看视,贵而不丽,端而不沉,想必不会引人过多注目。

至申时,那位曾负责御侍选拔,后将我们领入宫中的齐公公再次出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乃一名养心殿御前太监。

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直到几句性子较急的御侍已经面色不耐了,齐公公才停下说辞,再次仔细地审视我们一遍之后,引领着我们出了启祥宫。

为了防止我们这些男子同宫内女子有机会接触,启祥宫严格限制出入,因此我们不得不从西夹道绕路到东向,然后进入设宴的地方,宁寿宫花园。

皇宫中的花园,我从来没有到过。

如果此时情况允许的话,真想好好欣赏一下这园内景致。据说此园占地虽小,却格外得皇上偏爱,比之御花园更为精致,布局独特,玲珑秀巧,虽不知是否当真如人所说,不过盛名既在,想必总有其受赞之理。

探首望侧旁禊赏亭,中有曲水流觞,似乎颇为雅致,若能在此以酒成欢,效法兰亭古趣,岂不妙哉。

可惜,现在却是不容许的了,我们要去的乃是园子正中的古华轩,只能多贪看一眼,期望着何时得以再次来此聊偿心愿,虽然这等机会实在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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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古华轩内,圣驾自然是还未到的,只见两个小太监正在紧张地布置着正上方的御席,而两侧属于我们的座位则早已布置妥当,相比之下,两者奢俭之差,立时显现无遗。

看到我们进来了,两三个比齐公公年纪略小的公公迎了过来,然后为我们各自引了座位。

我的父亲官拜从二品户部侍郎,虽然职位已是不低,但所有这些御侍里,又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因此依着年龄出身排下来,我的位置也就落在了右手边第七桌。

掀衣落座后,我环顾一周,此处离正座可谓甚是遥远,正合我的心思。只是席泰被安排坐在了左手第五桌,与我颇有距离,只好盼他处处留神,不要在这等场合上出了什么错误才好,否则我实在无相助之力。

正式开宴的时辰根本还差得远,而我们不能够随意离开这里半步,也就只好相邻之间谈些话来打发时间。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很拘束,莫不压低了声音讲话,仿佛生怕有第三个人听到一般。

一直等到我的腿已麻了三遭,在位子上早坐得腰酸背痛之时,才有公公走了进来,尖声宣布皇上驾到。

我们所有人等立刻都站起身来,垂手低眉,恭恭敬敬地候着,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又等了许久,才听得脚步声大起,虽然显是进来的人极多,却又安静得很,除了脚步声外听不到什么别的响声。

我心里暗道,如此这般,果然才是皇帝的好大架势。

此时无论心里再怎么好奇,也是不敢大胆抬头张望的,只拿目光瞟着前方御座处,见着那明黄的一双靴子踏上去了,才随着众人跪了下来,磕头,行礼。

等那金口让平了身,然后战战兢兢地坐回位子上,仍是不敢放肆地看,遂干脆把视线投向了对面斜角的席泰那里。

就见他那双手,在桌案下交叠握着,先是左手握着右手,后来又换了过来,显见是紧张的,倒让我不禁有些想笑了。

接着,皇上只讲了些话,内容并没多大意思,不外乎那些怜人惜才,我等御侍们如何如何,在宫内当好生相处以此为家云云,又讲我们家中俱是忠烈,为朝廷怎样贡献,铳金皇朝如何,反反复复。若不是这话乃出自皇帝之口,只怕这座上早已有人睡了过去,而非现在这般人人正襟危坐。

我也无心留意这些官腔不过的话,只听着那皇帝讲话的声音,他似乎也觉所讲无趣,说时并无甚铿锵激昂,却是很好听,清清雅雅的,倒像那书堂里的年轻先生在念着哪句婉约词句般,一字字珠圆玉润。只从这声音上判断的话,我真难以想象这讲话之人竟会是名皇帝,而且,还是那据说政迹卓越的有为皇帝。

又等了约快半个时辰,话讲得差不多了,终于才真正开了席。趁着敬酒之时,我把握着机会抬眼看向皇座,可惜此时才觉距离委实太远,只能见得他穿着枣红色长服,明黄龙褂,头上是黑绒缀红缨的冠帽,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可是并不十分壮硕。从远处看,五官似乎是极俊秀的,但我只能看到个轮廓,无法真切,况且也不能盯视太久,匆匆地就又移开了视线。

皇上似乎对于这场小宴并无什么兴趣,或者说,是对于我们这些御侍并无兴趣,整个晚上都未讲过多少话,只同下手的明绪和齐则罕问了几句,其它时间则任席上场面就这么冷清着。

我们并不是什么王公大臣,自然不敢放胆开口说些什么为君王解怀,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噤口不语,虽然沉默得令人尴尬,却是保险的紧。

我也曾小心地观察坐在御席右下首席的明绪,他竟是与平常毫无二致,仍那么冷冷清清的,皇上问话时便礼貌地回答几句,不问话时便安静地坐在那里。

虽讶于他的胆大态度,不过我也知道,即便是在向他问话时,皇上也并没有放什么心思在他身上,那么他的态度冷与不冷,自然就无甚差别了,也难怪他毫不见紧张。

到了戊时初刻,这场沉闷至极的宴会才终于结束。

恭送了圣驾,我们又沿着原路被带回启祥宫,此时虽天色尚还早,不过由于一直神经紧绷,正襟危坐,大家都是累极,于是就散了各自回屋,好生休息一番。

这晚,自然没有任何一名御侍被翻牌侍寝。

躺到床榻上的时候,我竟异常的有些兴奋,想着这场原本提心吊胆的御宴竟如此便草草而过,并未有任何波澜,再想到席上那等默然气氛,不禁轻笑出声来,又怕外面有人听到,便埋脸入被中低笑,久久不能停抑。

连睡着了,做的也是好梦。

那个时候,当真也曾以为,或许两年时光也不过就会那样的过去,然后就此成为我一生中一段普通而特殊的记忆。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27





那之后一个多月来,启祥宫一直十分平静,大家又恢复了之前的步调。



想来这位皇帝大约对男色无甚兴致,从回宫后,始终没有传唤任何一位御侍。



心中压力大解后,我每日到明绪那边烹茶品酒,谈文论道,所聊之事囊天括地,从史经、诗经,到食经、养生经,甚或绘画乐理,异国风土人情。明绪既是昔日京华有名的才子,知识自然渊博,并且于事于物上自有其独特观点,往往不拘于俗,与他相谈,令我眼界更为开阔,可谓获益良多。



说来也奇怪,尽管于所有人面前,我都极力掩盖自身,言语间不曾显露太多,以免招人猜忌,然而在明绪面前,却是恨不得倾己所知,一尽谈兴,甚至没有丝毫的顾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面对他时会如此放心,只觉得似乎一切理所应当。



这一日午后,用过了膳,我正欲小憩片刻,待醒后再找明绪请教学问,不想刚要躺下,小梁子就急急地冲了进来。



我坐起来看着他,不知到底是何事竟令他连基本的礼数也忘了,而他则大喘着气,拼命地手指着外面。



“怎么了?”



“外、外面……西院上,席御侍和、和平颐君对上了!”



“什么!”



顾不得别的,我立刻站起身向外跑去,小梁子紧紧在后面跟着。



哲陈·喀绍与明绪和齐则罕不合,这是整个启祥宫里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然而他们份属同级,哲陈再怎么讨厌他们也不能将他们怎样,因此对于与齐则罕交好的席泰,他自然极为看不顺眼。况且席泰是我的朋友,而我与明绪关系又好,只怕这更助长了哲陈对我们的厌恶。



以席泰的性子,今次与哲陈卯上,真不知会变成怎样。



一路疾跑到西院院口,不用寻找,正正就看到席泰和哲陈面对面对峙着,旁边已围了几位御侍,席泰甚至已拉袖架拳,摆出了架势。



我却松了口气,好在还没有动起手来,不然事情可就真要闹大了。



上前拉住席泰,我将他扯后一步,然后看向哲陈。他似乎毫不紧张,只拿眼挑衅地看着我们,嘴角还带着一抹冷笑。



我低声问席泰:霸趺椿厥拢俊?



“他成心找我麻烦!”席泰大吼出声。



“话可不能乱讲,”哲陈挑眉说道,“我有对你做了什么吗?本君只是好心邀你一同饮酒罢了,你不肯赏脸,还出口污蔑本君,这可是不少人都亲耳听到的,我倒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把本君放在眼里了?”



“呸!真是含血喷人。”



“席泰!你不要仗着自己同常恩君关系不错,就敢在这里同本君放肆,不然本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席泰气得就要跳将上去,我赶紧死命拉住他,“席泰!冷静些!”



明知是哲陈的激将法,席泰仍然按捺不住脾气,可惜无论我怎么想拦阻,也无法拉住比我强壮高大许多的他,只能眼睁睁被他挣脱我的手冲向哲陈。



“快!快去请念安君或者常恩君!”我冲一旁的小梁子大喊,然后回头看向席泰,只见他正被哲陈的两名太监截着动起手来。



眼看着席泰的重拳迅速地放倒了一名小太监,哲陈也又惊又惧地退到廊下,失了刚才的威风。



如果可以,我也多么想看着哲陈如此的脸色,然而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一想到席泰要为此时的行为付出的代价,我便担忧得心急如焚。



“你们还不快住手!”一声惊斥突然传来。



“明绪!”看着明绪急急走近,我如看到救世菩萨一般,“快阻止他们!”



明绪走过来,看向四周站着看好戏一般的御侍和太监们,一向冷然的脸也隐隐起了怒色,低喝道:“你们都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拉开!”



廊下和庭中的几名太监这才有了动作,走到近前去拉架已经失了理智的席泰,席泰哪肯罢休,挣扎着还要再冲回去,只是敌不过众人力气,渐渐被扯了开来。



正当这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声音却从宫门处传了过来,令所有人都定住了动作。



“皇上驾到……!”



初听到时,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包括哲陈在内,全都惊了神色,转身看着院门方向,谁也没有料到,皇上竟会在此时驾临启祥宫。



明绪皱眉看了脸上挂了多处伤痕的席泰一眼,然后与我对视了一下,有意无意地走上几步,挡在了我的前方。



我已不知此时做何想法,只能紧握着拳头,在心中为席泰暗暗祈祷。



首先出现的是开道的御前侍卫,然后是宫女太监们,几十个人瞬时使西院前庭变得狭小起来。



“臣等(奴才)恭请皇上圣安!”院内所有人齐齐下跪。



然而跪了片刻,也没有听到“平身”的指示。



“谁来告诉朕,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仍是那清雅的声音,仍是不温不火的语气,然而此时听起来,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没人说话吗?朕刚才路过时可是似乎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啊,难道……是朕听错了么?”



“……回禀皇上,方才御侍萨勒·席泰,与平颐君哲陈·喀绍发生了些小争执,不想惊扰了圣驾,实是臣等罪过。”跪在我前方的明绪终于开口回道。



“哦?是这样么?那么……萨勒同哲陈继续跪着,其他人先平身。”



站起身后,越过明绪的肩膀,我望向被侍女公公所包围的那个人,此时的距离比那天宴会时要近得多,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容貌。



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一个权掌天下江山,挥指百万雄兵的皇帝,竟也会给人如见三月烟柳的感觉。



如柳丝般舒展的眉,如柳叶般淡然的眼,温润的唇,清俊的气质,他仿佛就像那徘徊在西子湖畔年轻的备考书生,应是一边手捧着书卷吟那诸子百家的文章,一边思慕着在何处一见难忘的佳人,而不该是穿着那与之不合的明黄龙袍站在这里。



原来,他的声音与他的气质是如此相配。



我突然地,不由得为这个人遗憾起来,若他真是一名文生,而不是身为一个皇帝该有多好。



“朕今日方知,这样子的结果原来也只是算小争执么?”



被问话一惊,我才陡然发觉,自己刚才竟忘了场合,忘了眼前之事,只大胆地看着圣颜,沉浸在了自己的臆想中。



此时皇上手指席泰脸上的伤痕,然后又指指一旁被他打得无法站起的小太监,看向仍跪在地上的两人。



“启禀皇上,是萨勒·席泰,他出言污蔑于臣,然后又欲对臣武力相向,被小太监们拦住才没能得手,请皇上明鉴。”



“明明是你先向我挑衅的!”听到哲陈恶人先告状,席泰立刻不满地喊道。



“够了,你们都住口。”淡淡的一句话,便令他们没了声音,皇上看向一旁启祥宫的小太监们,“你们给朕回答,刚才平颐君有没有动手?”



“没有。”六七个太监答得极整齐。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侮辱萨勒御侍的话?”



“没有。”



我立时皱起眉来。



皇上如此问话,是否有心偏帮哲陈,我并不清楚,然而以整件事情来说,虽然席泰的冲动是主因,但哲陈一定并非全无过错,可是如今听来却已成了完全是席泰的责任。



这样下去,席泰势必不好。



心中虽然极为席泰不平,但我此时不敢为他解释一句话,求一句情,因为站在面前的,是皇上。



说出话的是明绪。



我看着明绪走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对皇上说:“此次萨勒御侍违反宫规,出手打斗,以下犯上,确是罪责难免,而微臣没能好生教导他身为御侍的宫规宫仪,亦属犯错,还望皇上念在其进宫时日尚短,了解不深,又是初犯,可以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震惊地看向明绪,只见他将头垂得极低,而伏在地上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



我不明白,为何连我也没有去做的事,一向不问旁事的明绪会站出来?为席泰吗?可是,他与席泰只算点头之交……那么,冒着顶撞皇上的风险,他是为了……什么?



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明绪,沉吟了片刻,然后对众宣布:“御侍席泰出手伤人,有违宫禁,罚杖责二十,闭门思过半月。如果今后启祥宫内再有人敢滋事,责罚加倍。”



金口玉言一出,没有人再敢有任何异议。



席泰似乎仍有不满,然而幸好他出身官宦之家,自小受的教育便是悉从君命,因此立刻叩谢皇恩,而没有再闹出些什么。



虽然自己对席泰有些歉疚之心,然而能这样便解决,我终于也替他松了口气。



事情既然已了,那九五之尊何等忙碌,自然不会再多做停留,只吩咐了人留下监看施罚后便宣布起驾。



就在临出院门之时,皇上蓦然回首,冲着立在最前方的明绪低声抛下一句话。



“明绪,朕可曾何时托付过你执管启祥宫吗?”



就站在明绪身后侧的我一听到,不由得紧了呼吸望向明绪,只见他身形一顿,仍微垂着头,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半句言语。



抬眼看向前方,正好皇上也看向了我的方向,目光相接,身体不由得一阵抖颤,立刻将视线移向地上。



感觉到那眼神在我头顶停留了片刻,然后,才终于真的走了。



绷紧的胸肺陡然放松,心脏不受控制地狂乱跳着,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瞬间,面对着那双盛载着烟雨江南的淡润的眼眸,只感到莫名恐惧。



我偏头再看明绪,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在他光洁的额头上,此时冷汗隐然。







受完杖责后,我同席泰的小太监一起将他扶回房中。



好在他从小练武,身体强健,才能挨得住这二十板子,只是皮肉伤得厉害。



坐在一边看着随后来到的御医为席泰上药,我的心中沉沉的。虽然席泰受到的处罚并不重,但是从此以后的事情却无法再能乐观,今日他的动手,便是与哲陈彻底撕破了脸,在启祥宫中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以席泰的冲动和单纯,未来势必不会好过。



方才只顾及为他没有受到重罚而高兴,现在一细想下,却是忧患重重。



看席泰上完药后趴在床上,大约是受杖消耗了不少体力吧,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吩咐了小太监好生守着他,然后离开了房间。



一出门,小梁子就迎了过来,我带着他回到自己房中,关了门后,才把他叫到近前。



“刚才让你去请念安君和常恩君时,究竟是怎么样子的情况?念安君为何一直没有出现?”



“这个……奴才当时在去南殿的半途就碰到了念安君,然后立刻告诉了他情况,他就马上赶过来了,所以奴才并未见到常恩君,只不过……”



“什么?”看着小梁子犹豫了一下,我追问道。



“只不过刚才奴才听主子的话去问了一下,似乎后来常恩君已从别人处得了消息,只是并没有赶过来……”



听到小梁子的话,我的心又沉了一沉。



果真……如我所想么?尽管席泰算得齐则罕的朋友,然而在他眼中,并不值得为席泰去做可能危害自己的事情?



与惹怒皇上和同哲陈冲突相比,席泰的一点牺牲并不算得什么。



所以齐则罕才选择了回避,这样只需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令席泰相信他只是无法及时赶到。



或许,这就是他能够在宫中生存的准则吧……明哲保身,宁负人,不负我。



其实,我很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在那时候,我也只躲在了后面,没有为席泰讲哪怕一句话。



可,为何反而是明绪站了出来?我如何也无法想通,他究竟是如何作想。



因此当又见到明绪时,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那时,他没有看向我,只是一直玩弄着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了而已。”



他既这样答,我也就不能再追问下去,于是,这便成了我们之间未明的一件事。



然而我也仍是十分感激他。



由于下肢受了伤,足足有半个多月,席泰不能够正常行坐,甚至夜间睡觉时也只得趴着,且又在其闭门思过期,因此只好日日待在自己房间内调养。这也省却了我不少心思,免得为他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上次之事竟然惹动了皇帝,哲陈也就不敢轻易再行造次,启祥宫内着实安稳了些日子。



事后,齐则罕不时便来看望席泰,对他关心备至,送来了不少礼物补品。



既见如此,我也就没有把当日齐则罕的举动告知席泰,毕竟维持一个重利的朋友也要比树立一个敌人要好。



这日早膳后,信差又送来了家书,令我十分喜悦。



手捧信纸,母亲的娟秀字体满布其上,说的仍是以往那些话,称自己身体无恙,家中一切安好,要我不必操心,又一再嘱我在宫中好生照顾自己,字字情切,令我备感欣慰。



可是整封信函读将下来,不知是否心境使然,我总觉得似乎比平日的短了许多。



于是找了之前的信来,两相对比,发觉是母亲漏掉了那些转述父亲及兄长等人对我的问候之词。



其实我从未相信过那些话是真的出自他们之口,所以也并未感到多少遗憾,只是想到母亲年纪日渐大了,又一直为我忧心,想必精力才会如此不济。



将信件一一收好保存起来,我起身走出房去。



母亲最爱牡丹花,虽然世人皆谓牡丹富贵艳丽,母亲却总说它其实娇弱而坚忍。



虽然我并不十分能理解她为何抱有如此想法,不过此时很想摘上几朵牡丹,以之遥寄对母亲的思念。



不想尚未转到牡丹花圃前,我便半途遇上了久未碰面的哲陈·喀绍。



我自然不会如席泰般莽撞,立刻依礼让到一边,请他先行。



他想必已将我同席泰视同一党,因此看到我时便没有什么好脸色,直瞪了我半晌,才缓步走过,一边用不屑的语气说道:“真不明白你这样子窝囊透顶的人,怎么会和那个暴躁的席泰是朋友,而且居然还能让明绪那家伙另眼相看,真是奇也怪哉。”



他以为这样便能激怒我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丝毫不动声色地回道:“连平颐君都不明白的事,叶岚又怎会明白。”



他倏地止步,回首怒目视我。



我屏息以待,却始终未等到他发火,一直僵持了片刻,哲陈突然笑了起来。



不解地抬首看向他,他却笑得更是厉害了,脸上尽是嘲讽和得意。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本君面前嚣张几日,难道你家里没有告诉你么?你母亲娘家那边已经垮了,你以为自己靠山还很硬么?”



“什么?!”这下子我再也掩饰不住惊诧。



“呵呵,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内务府,家产封查,此次可是证据确凿,定罪只是早晚之事,只怕还会殃及班家上下,可怜你竟还被蒙在鼓里。啊……也对,想必是你母亲不希望你太过伤心吧,真是个好母亲啊……哈哈哈!”



说罢,他便不再停留,径自扬长而去。



而我仍站在原地,默默思考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我不怀疑哲陈所述,他的父亲乃是大理寺正卿哲陈·肃平,主管刑狱审理,消息自然灵通,因此从他口中所言之事大约不会有假。



不过,想必哲陈并不知道我非是其科多家正妻所出,而是三姨太之子。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乃是大可敦(夫人)班氏之父,在班氏兄弟中排行第二,为官已二十余年。班家也算是官宦世家,因此与我其科多家联姻,可谓门当户对,也是利益结合,不想今日班府却遭此祸事。



好在虽然乃是姻亲关系,不过我家并未与班家有过多利益牵涉,当朝刑部审查又很公正清明,因此应当是毋须太过担心,只是大可敦和大哥五弟,恐怕这下在家中的地位要一落千丈了。



我摘了数枝牡丹花来,盛水插在瓶中,然后放置在我房间内平日写字作画的桌案上。



浅淡的香甜花味,伴随着我安然入眠。



然而,夜半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气息起伏难稳。



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朝花开好,凋零几人知。



脑中忽然闪过白日里哲陈的话。



“理藩院左侍郎班第前日已因勾结外藩被刑部关押入狱……此次可是罪证确凿……”



不知怎的,我想到三个月前,我尚未入宫之时,两江总督白世安大人被革职下狱,多年功名尽付空之事。



那本是毫无相干的一件事。



我虽于官场政治无甚兴趣,也并不关心,然而还是晓得,班第,以及父亲,他们都与中堂常济甚是亲近。



而白世安,据说乃是常济门生。



白世安已被革职,班第如今被押,中堂常济的功高震主,结党营私,当今天子的行事手段,父亲曾提过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一些我可能无从知道的细节……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合到一起来看的话,都在预示着一种可能——皇上想要除掉日益坐大的常济一党。



真的吗?又或者,一切只是我的无知妄测?



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其科多家……又怎能够幸免?



虽然身体裹在了温暖的锦被之中,可我的心,却不由得在这寒夜中,越想越冷了起来。







“叶岚,你不够专心。”



明绪的话冷然而平淡,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唤了回来。



“对不起。”我回首棋盘之上,略一思量,匆匆下了一子。



等了许久,却反不见明绪落子,我迟疑地看向他,他倒是未见什么不悦之色,只是索性收了手坐在一旁。



“心思不在的话,就不必下了。”



“那……改天,我再陪你好好对弈一番。”看他似乎没有因我的分神而生气,我才安了心。



“有什么事情么?竟会令你也心神不定的。”



“不,没有什么……”



反射性地否认后,心中却犹豫了起来,我不能将自己所猜测的事情告诉明绪,但是否真的要完全瞒他?在宫中,能够称得上是我的知己的人,大约也只有明绪了吧?



看着他平淡后蕴含着温柔关切的眼神,我真想将全部苦恼尽诉出来,然而我只能谨慎选择着措词问他道:“明绪,如果你有一件事,非常想要做到,然而你明知自己力量有限,这时你会怎样?”



“自然唯有尽己所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那……明绪,若有一日……你发觉,我有隐瞒了你可能很重要的事情,你会如何?”



“很重要?”明绪沉吟半晌,“那么……所为何由?”



“情非得已。”



“君仍视我为知交否?”



“是。”



“既然如此,我视君亦如是。”



“明绪……”不觉间,我已握住了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冰凉的手,却让我感到如此温暖。



“叶岚,记住我今日说过的话。”



他回握着我的手嘱我,我轻轻点头,人生得一知己,怎敢或忘。



这样,想到我可能不得不去做的事和其后果,我终于能稍稍释怀,至少,我相信明绪定然会体谅我。



我想要保住其科多家上下。



如若我所料之事为真,中堂常济即将被除,那么我家也一定会被牵连,父亲纵然不至于锒铛入狱,也至少会被革职罢黜。



虽然父亲并非什么关键人物,然而这种削权除臣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务尽其净,又怎会独独放过我家。



就算我现在提醒父亲,事情也已是无可挽回,皇帝的行动只怕早从半年前便已展开,更何况,他未必会信我这个不偕官务的儿子的话。



想要保住全家,然而,我能怎么做?



我只是一个被囚禁在宫中的人质,手中什么力量也没有。



我所有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所以无论我如何想,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只有一个。



※※f※※r※※e※※e※※



自那日之后,我一直在寻觅着机会。可是大内之中,管辖何其严密,不要说拿到什么消息,就算想迈出启祥宫门一步也是困难。



直到有一日,在我要从外庭回房间的时候,正巧碰到了那位有两面之缘的齐公公。



那时候,他正是走在我前面,同身旁另一个启祥宫的公公正在说话。



“……你可不知道,今儿个早上那中堂常大人不知怎的逆了万岁爷的意思,弄得万岁爷下朝回来后脸色很是不好,咱家这不就赶紧找了事避出来,免得惹他老人家哪里不痛快……”



他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心中不由一紧。



于是一路跟在他们后边,直到那齐公公快到启祥宫门口了,我才出声唤他。



“齐公公,请留步。”



他回过头,看到是我,很是诧异。“不知御侍主子唤老奴有何吩咐?”



“我想请齐公公借一步说话。”



将他请到一边角落处,看清四下并没有人,我才问道:“刚才我不小心听到齐公公所言,敢问公公,方才所说常中堂惹得皇上不高兴一事,究竟是怎样?”



“这……”他立刻狐疑地看向我,“御侍主子问这些做什么?”



知他定不肯随便松口,我微笑道:“叶岚晓得后宫规矩,因此并不想知道什么朝政之事,只是想问,那常中堂是如何冲撞了皇上的?这应该于宫规并无违反吧?”说完,再从衣袖内袋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的手中。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微掂了掂手中银两,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这话原不该我们做奴才的说,不过,看御侍主子问得诚意……听说当时常大人与万岁爷对一件议案意见不同,然后常大人坚决反对万岁爷的意思,不肯退让,那万岁爷自然就不会高兴喽。”



我悄悄抓紧了衣侧,常济,常济,你如何敢有此胆量,当真是以为自己位高权重了么?如此行事,让皇上怎会不想将你扳倒。



皇帝此时越是隐忍,就越证明了其所谋之深。



终究……还是要这样么?



我脑中思绪纷杂,眼前的无可奈何与心中的不甘矛盾相交,令我的决定做起来是那么困难。



如果可以逃开这一切该有多好,可是,我不能。



“公公,叶岚有一事想与公公相商,不知可否到我房间一谈?”



决意已下,我的心底一片空茫,无从去想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否苍凉得如壮士断腕,是否会吓到眼前之人。



许是被我话语间的郑重震住,齐公公真个考虑了一下后,点头随了我走。



我将小梁子也遣了出去,房间内只剩我和齐公公两个人。



“叶岚今天大胆说一句,公公你在这紫禁城内卖命了也有十几年吧,吃苦受罪不比哪个公公少,然而现在仍只是名御前太监,公公是否真的甘心?”



“你……”他听了脸色一变,眼神不住地打量我,却没有接话。



我笑了笑,“我想请公公帮一个忙,如果事成,对你我都有好处,如若不成,于公公也不会有损。”



“……不知御侍所言为何事?只怕老奴未必有那个能力帮得上御侍。”



“请稍等。”



我没有立刻答他,而是径自走到了水盆前,对上盆中隐隐映出的脸,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暗吸一口气,捧起水开始净面。



我知道,手中一层层洗掉的,是我保护自己的屏障,如今,就像它们融入水中不能复返一样,我,已经无法再回头。



眼眶酸楚,却不知道混于水中的,是否有我的眼泪。



擦干脸,将覆在额前的碎发撩到后方,我转过身,重新对上齐公公。



他看着我,眼中全是诧然,张着口无法再有言语。



我能够使用的,只有自己的美貌,我能够做的,只有冒险一搏。



我请求他,用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肃然语气。



“我想见皇上。”







齐公公答应了帮我。



我不知道是我的态度说服了他,还是我的容貌,又或者是别的,反正对他来说,这样并无什么风险的事,诱惑自然大得很。



从他那里得知,皇上明日会至御花园观赏牡丹,我与他约定好,届时他再寻机到启祥宫来。



晚上,无论我怎么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睡,然而我不能不睡,因为我必须让明天的自己看起来是最美好的样子。



于是命小梁子在房中点上有助于催眠的薰香,强迫自己陷入深梦,不再去想可能的一切一切。



第二天,我令小梁子烧好热水,将全身沐浴洁净,然后换好衣服,罩上太监袍。这后宫之中,弄到一身太监服可谓轻而易举,不过若是无它,我也难以在启祥宫外行走。



铜镜中此时对映着的,是我真正的面容,秀雅清丽,如玉无瑕。



不过这样还不够。



抬起手,浅修墨眉,薄施细粉,再在颊上和唇上轻点红胭。立刻,镜中人便平添了一丝妩艳风情。



我心中不禁暗笑,何其像待献的牺牲。



一直在房中默默坐等,一个多时辰后,门外响起三下轻敲,那是齐公公来到的暗号。



他闪进房中,然后我任由他检查了一遍身上是否有带着什么危险物品,然后他放了心,出去按着计划行事。



我从侧门出房,绕过殿后,躲到宫门旁的暗处,等待着时机。



未出片刻,院中相反的方向便传来了齐公公的呼喊声。



听到他的叫声越来越响,守在宫门处的两名侍卫终于跑了过去查看,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我离开暗处时,似乎感到有一道目光,然而回过头,四下并无人影。



顾不得奇怪的感觉,迅速跑出启祥宫,我压低帽沿,提着红漆盒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安然无事,我顺利地经过翊坤宫,体和殿,绕过储秀宫,穿琼苑东门,一直来到御花园内。



行至延晖阁前,深吸一口气,迎上阁外守卫。



他们当然拦住了我,我扬起手中物什,尽力平稳地说:“你们知道皇上今天要来,咱家先一步过来准备的。”



打开盒盖,里面是数样宫廷点心和茶叶,他们没有怀疑,抬手放了我进去。



地方并不大的延晖阁内,空无一人,我放下东西,感觉心上跳得厉害。



今天如果不成功的话,只怕我难逃一死吧。



脱下太监服藏到一旁角落处,露出原本穿在里面的月白水纹缎子长袍,我没有扎佩带,也没有带上一件饰物。摘下帽子,任乌丝滑落肩上,与衣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背对门扉垂然站立,我等着那个据说每次来御花园都喜欢在这里独处片刻登阁远眺的人。



我在赌的是运,是命,是父亲的前程,是母亲的安危,是我其科多家上上下下,是我自己曾有过的对将来的寄望和幻想。



只能赢,不能输。



北户景山秀堪揖,南墀古柏俨成行。



这便是身为皇帝才可拥有的兴致,于此阁内,确是随意望出皆是美景,可惜我此时无心欣赏。



我不知道自己在清冷的殿中站了多久,直到“吱呀”一声门响,才将几乎停止流动的气息打破。



听到那合上门板的声音,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何人在那里?”



是那个清雅温润的声音,尽管此时饱含警备,我甚至惊异,他居然没有立刻招唤侍卫,而仍能问得如此镇定。



其实,自从那次听到他对明绪所讲的话后,只要一想到他的声音,一想到他看我的眼,我都会不由得感到恐惧,多么想可以永远不与这位帝王相对。



可是如今,我却不得不自己主动来到他的面前。



或许我也在赌,当时的那一眼,是否含有什么深意。



转身,回眸,迎着透过灯笼框窗射进来的光线,我直直看向他眼瞳的方向。



虽然略有反光,我仍是没有错过他眼中的一闪惊艳。



掀袍,跪下,仰着头依然看他,我一字一字缓缓说出:“微臣乃启祥宫内御侍一名,今日冒犯圣驾,只因……微臣思念皇上。”



曾想过应该再说些什么,以表达一名思君之人应有之情,然而我怀疑,对于这个人来说,那些是否会有作用。



他听后,走前几步,来到我的身前,那张由上俯视而下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直看着我的眼许久,他才平平开口:“你的真正目的?”



我的,真正目的……?



我的真正目的,是挽救全家性命,保我父亲兄长不致受到朋党之祸牵连,护我族百年世家名誉。



这样,也是保护我自己,令我可以不必被逐出宫,或连罪入狱,或沦为布衣平民。



我能想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狭小的,自私的,然而这些我怎能告诉眼前之人?



可是,看着他温和依旧的眸,我却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身边衣料,捏攥成拳。明明毫无波澜的面容,却令我感到极大的压迫感,心脏狂跳不已。他的眼神似乎在提醒着我,我的那些想法根本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此时听从他的话,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法移开视线,我急促地低声呼吸,汗水从额上滑过脸颊。



这便是一名君王的真正魄力,无论他的相貌是否温和无害,不,或者说,正因他的相貌给人温柔的假相感觉,其散发出的魄力才会更显慑人。



“微臣……名叫,其科多……叶岚。”



我只答了这样一句话,但我知道他一定已经能够明白。



我看向他,是不甘,也是恳求,此时的我,是在拿自己与他做一笔交易,他权拥天下,而我其实一无所有。



这更像是一场施舍,他愿与不愿,全在一念之间,而我,根本无从选择。



良久,他的手抚上我的脸。



“朕对于龙阳之事,其实并无甚兴趣……”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苍白了,然后,他微微启齿展笑,继续说下去。



“不过,既然是你想要如此的话,朕也不会拒绝……”



听到他的话,我已不知当喜当悲。



那晚,我在养心殿的龙床之上,痛到几乎昏厥。



连男女情事也未曾经过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冲击,身体撕裂到极至的疼痛,令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



他对我温柔安抚,却是坚定地占有。



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哭喊,但我记得,无论是如何的痛,我也始终没有推拒。



一个帝王不会懂得何为推拒,而且,这是我所应当付出的交易代价。



在终于陷入昏沉之前,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曾经的那些对离开宫后的生活的想望,从这一刻起,已经烟消云逝。







睁开眼的时候,我一时间怔忡。



这里不是家中我那张睡了十数年的床,也不是启祥宫里我的房间。



直到意识渐明,头顶上明黄的颜色才提醒了我,昨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一下子坐起身,腰间及下身立刻沿脊背传来一阵酸痛,险些令我再软躺了回去。



扶住床架撑起身体,我看向屋中摆设,和昨晚的寝间很像,不过却不是同一间。



我一有动作,立刻便有两个公公走了进来请安,想来养心殿中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的,其伶俐绝非启祥宫内的那班可比。



“主子不必劳动贵体,由奴才们伺候主子回宫。”



看他们如此恭谨,我索性任他们摆弄,事实上,我也实在没有力气自己回去。



被人服侍着穿了衣服,梳起头,衣服是件新的,颜色却还是月白色,也不知是何人选的,倒是仔细。



出房间时,我才发觉这里是后殿西梢间,与昨日那间房是东西对立,难怪看起来相像。据听说,侍寝的后妃是不能与皇上同床一夜的,即使是歇息,也应当在殿后耳房,倒不知那人将我移来至此是何心思。



乘着软轿回到启祥宫,一直被人送到我的房间内,确是不用自己费半丝力气,没有精神应付小梁子的关切,反正身上也是洁净的,于是直接脱了外衣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昨夜被折腾得极晚,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休息,早晨能醒来那一次几乎是凭了一种习惯和直感,如今这一躺下,竟直睡到了太阳快要西下方才转醒。



小梁子迎上我时欲言又止,不是不能猜到一些他想说的话,可是我也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只能视若不见。



最终他思量再三说出来的却是——“好几位御侍都有来过,还有常恩君和念安君,奴才因为主子在休息,所以都推了回去。”



我没有太大反应,昨晚我一夜未归,养心殿那边必定传了话过来,再加上今早回来时的样子,怎可能无人知晓?只是……明绪,不知明绪如何看我……



腹中突然一阵作响,我才查觉到自己已快一天没有进食了,暂且撇开心事,我边下床向外走边问小梁子,“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末了,是不是要用膳……”



我微点头,小梁子便出了去作准备,此时还没有到一般用膳的时候,只怕要费点功夫。



小梁子离开了,正是只我一个人待在房内的时候,外面庭院里突然起了声响,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本是身体不适,不欲行动,也就继续待在屋中不去管它,谁想竟是不成,公公尖利的嗓音令得整个宫内只怕都能听到。



“启祥宫御侍其科多·叶岚接旨!”



我心上不禁一紧,虽也想过这等情况,不想竟真料中了,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圣旨却是不能耽误的,我只得随便披了件外衣推门出房,也顾不得齐整与否,进到那捧着明黄卷轴的公公面前,径直跪下。



眼角微瞟,四周自是已经跪了一片,可怜他们也要陪着我受这不该受的罪。



“皇帝诏曰:封御侍其科多·叶岚为太平君,赐住体元殿,另赐东海珍珠两颗,玉如意两柄,宫服十身,金银首饰十件,白银千两,钦此。”



“谢皇上恩典。”



那公公上前一步将我扶起来,然后把圣旨交到我手里。



“老奴先恭喜主子了。万岁爷已有吩咐,主子身子还不舒服,一切不必操心,自会有人打理好体元殿,将东西搬进去,主子到时候只管直接住过去便成。”



体元殿乃是启祥宫北殿,是除南三殿外最大的一间,以前一直空着无人住,如今却给了我,真是想不招人眼光也难。



我虚应了他几句,便先进房将圣旨请到安妥地方,然后再出了来,看那跟来的一排小太监端着托盘一个个走进体元殿里,心中半分喜悦也无。



将目光移开,就看到明绪正立在南殿东侧夹道上,向这边看着。



我立刻快步走向他,然而真正站在他面前,又不敢与他的视线相对,什么话也说不出。



长久的沉默后,反是他先开了口。



“这就是你所说的……情非得已,极想做到的事么?”



“我……”抬眼看他,他的眸如前般深沉而复杂,对着他,我如何能说谎?“……是。”



“那么,看来是做到了?”



我无言,只点点头。



“……那就好……”



说这句话时,他那面上的神情,我实在不知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



第二日,我就从原本的住处搬进了体元殿。



一昔之间受君眷,又兼我已不需再每日掩装,还了本来面目,自然引得人揣测纷纷,想要与我亲近的御侍一下子便多了起来,弄得体元殿一时间好不热闹。哲陈·喀绍碰到我时,再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意,不过我也并不在乎。



其实,他们背后真正是怎样议论我的,我俱可以想象,只是懒于理会。



虽是封号赐赏,不过几日以来,皇上没有再召我去侍寝,令我稍宽了些心,毕竟上次的痛苦记忆委实令我有些恐惧。



那日,明绪虽未表明态度,然而他连日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去寻他,生怕他心中仍有芥蒂。



倒是席泰,他本是最清楚我原来样子的人,如今反应却是最为激烈,见了我便当做陌生人般回避,连我去找他也不肯见,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十数日后,我又一次尝试着去敲他房间,这次他竟让我进了去,然后闷不做声地将封信塞到我手上,指着当中数行给我看。



“……关于小岚之事,即使一切真如你所说,想必他也定有其不能言说之原因,你我兄弟与他认识多年,相知最深,怎可反先怀疑?我信小岚,如信于你,故切莫再行任性……”



“我哥都已经这么说了,我想了想,他说的没错。其实,虽然感到被骗,但我仍是一直信任你的。”



我捧着信纸,想到席满,悲喜之情交加胸怀,不禁眼眶微湿。



这一晚,便有些难以入睡。



看着尚未到亥时,我便披了件斗篷,一个人出了体元殿。



随意在院内走着,隐隐约约听到萧声,我有些奇怪,便顺着声音往前走去。



一直到了花圃前,却是明绪正在凉亭中对月吹萧。



萧音幽幽冷冷,带着淡淡的哀惋愁意,曲折低转,在这清月之下,更显他身影单薄孤寂。



一曲吹罢,他望着远方,缓声低吟。



“几回花下坐吹萧,银汉红墙入望遥。”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禁开口接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他诧然回首,待看清是我后,便沉默不语。



我们两人就在月辉之下,互相那么看着。



半晌,我微露笑意,“明绪,那时候,你曾说过,让我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视君为知交,我没有忘记。”



他的深黯目光细细看着我,然后终于也展颜微笑。



在他那如乌云破月般的笑颜下,我才敢确信,他是真的体谅了我。



我与明绪又复成从前一般,每日相伴弄文着墨,排遣时光,渐也不觉与昔日有什么差别。



这日午间,他来到我这边,我们本是准备好了纸砚笔墨,正互出对联作耍,不想竟被皇上的意外到来打断了。



一听得外面公公高声通报“皇上驾到”,我同明绪互看一眼,立刻赶出门去接驾。



方到庭中,皇上已进了宫门来,苍促下连忙下跪行礼,也不知他怎生兴致,步伐不停,随意说声“免礼”,就当先走进体元殿里去了。



十数日不曾有过动静,却突然亲自来了这边,真不知他哪里起的念头。



我完全摸不透这位皇帝的想法,只好跟随着回到房内,与明绪一起在旁边默默站着。



他今日倒似心情极好,径自在房里四处走动观看,一时摸摸妆台,一时敲敲桌案,再赏赏墙上字画,好不悠闲的样子。



直过了一柱香的时辰,他才似方想起一般,回头看向我们。



“啊……念安君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回去歇息吧。”



明绪身子一顿,抬眼看向那人的背影,然后恭谨垂身。



“微臣告退。”



我看着明绪慢慢退了出去,太监们都守在外面,房里只剩了我一人,心里顿时比方才更为紧张,再看向皇上,他仍是一派闲适,踱到书案后扫视我和明绪方才写的对联。



“叶岚,过来。”



听他唤我,我只得走到近前,停在案旁离他两步远处。



他偏头看我脚下距离,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念完纸上的句子,他指着上联问我,“这字迹圆婉却又不失劲力的,是你写的?”



虽是问话,但语气中早已确定,根本不需我回答。他也没真等我说话,挽袖拿起砚上毛笔,就在一旁白纸上写了几个字。



写完后他自己念道:“都博极烈·素宁。”然后看向我,笑吟吟地问,“这是朕的名字,你可曾知道?”



我心内不禁暗翻白眼,天子名讳,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像他自己这般随意说写,即便知道皇家姓氏,名字哪里是一般人会晓得的,竟然还能问出这样问题。



不过面上自然不敢显露半分,只谨慎地答,“微臣不曾。”



他放下笔,微走近一步,然后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地打量,笑意似乎更深。



而我被他这一逼近,鼻间热息都可感觉到,立刻垂下头,僵了身体不敢动弹。



直到我感觉如几个时辰般长的时间过去,他才轻笑出声来。



“叶岚,一开始的时候,你把朕看得太过温和了些;不过现在,你又把朕看得太过可怕了。这样可不好,以后慢慢改过来吧。”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28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皇帝的心思,都是这么难以理解。



至少对于当今这位皇帝,我实在难以摸透他的行为含义。



当初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然后在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占有后,又突然跑了过来。



今天,似乎已经是连续侍寝的第三日了。



在寝间里等了大约已有小半个时辰,还未见皇上有回来就寝的迹象,我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公公似乎一直对着外面站着,就离开床站了起来。



人也许真的很容易习惯事情吧,只几日的时间,我已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一进这御用寝宫便诚惶诚恐,只敢在床沿端坐着。



走到房间一头,百无聊赖地欣赏摆设,皇家收藏用具果然非凡间可比,单是这紫檀雕嵌的多宝格已是珍品,中间雕龙头,边角镶金,背面则是蓝底描金山水,华而不俗,工艺精湛,更不要说上面摆放的古董,大多为精致小巧之物,并不显奢华富丽,然而却令人一眼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令人难以移目。



虽然心动,我也不敢随意拿任何一件下来把玩,若是在我手上出了半点差池,只怕拿我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赔不出来。



正在空饱眼福之时,身边却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人声。



“你喜欢哪样?要不要朕赏给你?”



我惊得一下子转身,肩膀刚好撞在格架上,弄得架上物品一阵晃动,惹得我心脏也跟着上下颤动,赶紧用手扶住,生怕它们当中哪个掉下地来,我就要害得家里破财了。



他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却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客气地托着下颌笑了起来。



被他笑得心中不悦,又有些出丑的尴尬,我忍着瞪他的冲动,退后一步下跪行礼。



“叶岚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他不甚在意地挥手,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酒杯问我,“会饮酒吧?”



我看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不禁惊叹于这养心殿内的公公们功夫之高,果真进出行步可以不发半点声音的。不过他也是奇怪,放着门外那么多太监宫女不用,却要自己劳动金躯。



虽是问了我,但酒早已直接倒入了杯内,哪里容得否定之话?我点点头,“会一些。”



能得皇上亲手倒酒,想必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气吧?我如此安慰自己,接过杯子一饮而下。



好在我说的也并非假话,况且帝王寝室内,哪会放什么太烈的酒呢?喝下也只觉腹腔内涌入一阵暖意,并不烈喉。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自斟自饮了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今日在殿上,常中堂又奏本提议加征赋税,以扩充国库。”



我惊了一下,却不很意外,如果常济会是安份无动作的人,又怎会招来猜忌。谨守宫内规条,后宫不得参政,我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然后,在站出来附议他的人中……你父亲也在其列。”



指尖不觉捏紧了杯子,我疑惑不定地看向他,原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吧。



“呵。”他用眼睛仔细审视我的表情,然后轻笑了一声。



“你不信朕。”笑过后,他突地放下酒杯站起来,凑近了我,一字一字缓道,那语气就像轻风拂面一般温柔,“看来,已经形成的习惯果然很难改。”



“我……”我张口欲答,然后才察觉用词不妥,“微臣……没有不信。”



“你当然有。你不信朕承诺于你便会做到,你不信朕这次会这么放过你其科多家,你不信朕的话对你其实并无试探之意而认为是怀有恶意,你根本不信朕的分毫,不过…………罢了。”说罢,他便摇头看向别的方向。



这些,我当然不信。



轻易去相信一个为君者,而且还是如此一个表里不一之人,那是怎样的愚昧,然而……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宛如叹息般的“罢了”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仿佛感到是在被宣布了罪过,愧对了他什么一般,而自己又无从辩起。



正心思百转之时,忽然身体一下悬空,方惊觉自己竟已被他抱了起来,慌张地稳住身子,双手一时间推也不是搭也不是地放在他肩上,只好以眼神询问他。



他却颇似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极不符合皇帝形象的口吻说道:“朕的酒已经喝完了,可惜不过瘾,不小心看见爱卿脸上红晕嫣然,想必酒意不差,朕现在想要品尝一下。”



说完就抱着我往龙床走了过去。



虽然已经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我仍不由得又羞又有些怒,皇帝如果真要喝酒,随便招唤一声不就是应有尽有,偏说这等轻薄的话来,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内外一致一下啊。



但是也只好真个像美酒一般被他品尝了一夜。



※※f※※r※※e※※e※※



第二天小梁子唤醒我,告诉我有公公来宣的时候,我还尚未完全睡醒过来。



问清楚外面的公公并非养心殿的,我便从从容容地净面更衣,不去管他在那里要等候多久。



待收拾得清清爽爽了,我才带着小梁子走出内间,只看见那站在外边的公公正双手插袖,颇不耐烦地在厅上踱步。



“不知这位公公找本君何事?”



他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极为明显地表达出不满,“御侍好大的架子。”



我微笑着欠身行个礼,“不敢,还不能同公公您相比。”



他脸色一变,随即便换了态度向我赔笑道:“老奴因怕误了主子的吩咐,方才一时急了,还请御侍见谅则个。”



不亏是宫里混老了的,察言观色的功夫实在令人佩服,我也不想与他计较,略点点头,“敢问公公的主子是哪一位?”



“差点忘了正事,老奴是奉皇贵妃之命请御侍到景仁宫去,还请御侍立刻随老奴来吧?”



皇贵妃?我不禁暗叹,轻易不得见,一见便是如此高位的人,几乎要令我受宠若惊了。



据说,这位皇贵妃是当今皇上尚为皇子之时便有了的,皇上登基后,立刻便封了她为皇贵妃,可谓荣宠盛极。本朝后宫典制,设皇后、皇贵妃各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再下有贵人、常在、答应,则不限人数,如今皇后未立,放眼后宫,便要数这位皇贵妃身份最高,也难怪虽有御侍不得与女宫人相见的俗例,她仍是敢召我过去。



自从我被封为太平君后,小梁子便几乎每日在我耳边念叨这些宫内事情,我的“据说”,就是从他那里“据说”来的,虽嫌他有时实在扰耳,也还是难免记住了大半。



若按宫规来说,御侍并未如女妃般规定品级,意即是说,御侍与女妃本是毫不相干的身份,她虽贵为皇贵妃,也没有资格传唤于我。不过表面规矩是一套,真正在后宫里的,又有谁不知道御侍的地位不比她们女妃?更何况召见我的乃是当前实际上的后宫之首,哪里有我拒绝的余地。



反正就算真有什么责任,也不会由我这被动之人来担。



于是同小梁子一起随了这位公公出门,才看到外面还有另外两位小太监,看来这位皇贵妃还是很懂保身之道的,这么多人在场伴着,也就不会落上行为不检之名。



轿子自然是没得坐的,只能步行着横穿过半个皇宫,自进宫后便难得出启祥宫门,此时倒不禁怀念起侍寝时可坐的小轿,省了多少力气。



待得终于到了景仁宫,已感觉气息微喘,肢体酸软,昨夜本就被折腾得不少,虽然已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受伤承痛,然而体力消耗总也难免,如今走了这段路后,腿上便明显得无力起来,困意也渐渐上涌。



支持着进了宫门,迎面迎来一座石影壁,不待我细看,便已被领着绕过进了前院正殿,只见室内高悬着题有“赞德宫闱”四字的匾额,内檐为龙凤和玺彩画。



先前的公公引我进到侧室,我环视一圈,屋内竟然有三四位看起来似乎是妃嫔的女子,或站着或坐在桌旁,一见到我进来都回了过头来,然而一下子便能吸引了人注意的,却是那窗下榻上端正坐着的人。



她的年纪似乎要比皇上还大一点,然而只显雍容不显老色,凤眼微挑,秀鼻小口,眉目一扫便自有威仪,穿着一身青色旗袍,蓝色绣金边的坎肩,耳上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左手上三只银镯,不繁不复,便已显尊贵。



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皇贵妃。



我走上前,冲她一躬身,“启祥宫叶岚见过皇贵妃。”



似乎没人规定过御侍见皇妃应当行何种礼仪,因此她也没有在意,挥手对一旁太监道:“给太平君赐座。”



立刻有人端了小凳过来,我哪里会客气,便直接坐了下来,顺便掩手小打了个哈欠。



她本没有认真看我,这时见我如此放肆,才诧异地瞟向我上下打量,我根本不去理会,只心盼着若是此时能再有人捶几下腿该多么舒服。



等她看得够了,才开口再说道:“差点忘了给太平君介绍一下,房内这几位也都是侍候皇上的人。”说着她起身下榻,走到桌边拉着那几个妃子继续介绍,“这位是喜妃,这两位是文嫔和常嫔,还有一位是成贵人。”



听到“常嫔”之名时,我不禁心念一动,抬头看向坐在桌边那个看似腼腆单纯的娇俏女子。



十一



常济有一女在宫中,这是小梁子早已告诉过我的事,不过未曾想过,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她。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移开视线,继续听皇贵妃的下文。



“听说……太平君近日很得皇上眷顾。”



我欠了欠身,“蒙皇上不嫌弃。”



话虽尽量答得平淡,然而我的心下却已有些起伏,想到从前的自己,纵然并非全然自由,至少也可说意气飞扬,可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竟要和这班女子在这里作争?还要讲出如此卑态的话来。



而那皇贵妃显然并不在乎我的回答为何,只径自讲了下去,“原本能受皇上宠爱,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后宫之内,殷殷企盼皇上眷顾之人何其多,若是雨露不均,便易令宫怨增多,你说是不是?”



“皇贵妃说得十分在理。”



“所以,本宫已经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的了,也不希望再听到太多人向本宫抱怨这方面的事。宫里边人多,每天大小事情来来去去,何必为这点子小事太认真呢,大家和和气气的才真正是皇上之福。”



我留意到,当她说这番话时,眼睛有看向那位喜妃的方向。



想来,以这位皇贵妃的身份荣耀,自然是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更不至于让她特地召来训教,那么,我此时会被带来这里的原因,大约就是方才她所说的“抱怨”了。



“皇贵妃教育得是,叶岚今后一定小心,其实叶岚这两天能略得皇上恩宠,实际上也是皇上近日政务辛劳,很需要休息,但又不想各位娘娘们太过担心,所以才……”



说到这里,我收住话,环视了她们一圈,把意思表达得清楚了,就不需再将话说得太明了。



这话其实破绽极多,不过又难抓病脚,至于她们信与不信,却就在于她们自己了,总没有谁会有胆子直接去问皇上,召我去侍寝是否只为门面而不曾燕好。



“哦?”皇贵妃听了,沉思了一下,“这么说来……皇上南巡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想必要赶着处理很多事情,那我们可就更不该太扰了他,应当多多体谅才是。”



几位妃嫔立刻齐声应“是”。



南巡?这事我却并不知晓……不,似乎曾听父亲略提起过,不过并没有说具体情况。皇帝南巡,最着紧的自然是那些南方各省的官员们,而不用随行的京官们大概反而会庆幸偷得点空闲吧?不过这些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他这一走,我在体元殿里才可以落得些轻松。



顺着她的话,我转而对着一边的常嫔,将方才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那等皇上去了南方,到时候朝中的事,只怕就要辛苦常中堂了,不过幸好听说常中堂身体一直康健,皇上也倍感欣慰。”



那单纯女子立刻感兴趣地问我:“真的?皇上有和你提起我爹吗?”



我冲她微微一笑,“皇上前日还说起来过,说常中堂忠义可嘉,为国操劳,好在他的身体没有什么事情,皇上才可以减轻了许多负担。”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很高兴,拿手中绢扇掩了脸笑起来。



我的这番话,是否能传到常济的耳中,我实在并不晓得,但既然有此机会,何必错过,若真能起点作用,自然最好不过。



然后,我在景仁宫中又陪着她们闲聊了几句,皇贵妃便放我回去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日,果然我都没有再被点去侍寝,也不知道是皇上真的如皇贵妃所说要为南巡作准备,所以格外忙碌,还是她在皇上那一边的进言也成功了。反正,我因此终于得以睡上几晚的好觉,想起来倒有些感激她和那抱怨的喜妃。



锍金皇朝历两百余年,经七位天子之治,其中有三位在位期间曾举行过南巡,可以说这也算得上是皇朝的一项传统了。不过当今天子继位只有六年,此番尚属首次南巡,而我年纪又轻,因此生平还从未赶上过这等盛事。



据说正式出发的日子是半个月后,各房各局想必这阵子又是一番繁忙,皇帝的吃喝穿住,各项用度,无一不要提前打点完全,不过启祥宫本就是封闭的后宫当中又更封闭一层的地方,外面如何繁忙,我们也是知之甚少,这南巡也就没了多大的影响。



待得距被传去景仁宫那时已过了七八日的一天,我刚刚画好一幅画,于是等一晾干后,便兴致勃勃地拿去给明绪看。



等到了他那里,拉了他到书案前,将画小心摊开,等着他的评价。



我画的是一幅曼陀罗花,月蓝色的曼陀罗,微卷着花瓣,在锯齿状叶片的衬托下静静开放。



曼陀罗花的种植极为广泛,寻常便可轻易见到,不过它的全身都带有毒性,因此在这皇宫大内是无法在花圃里看到的,除非是那些偏僻角落处野生的。我所画的月蓝色曼陀罗,仅是凭着想象而绘,这颜色原本也就难寻,所以我自己也不敢肯定画得是否传神。



看了许久,都未听到明绪有何言语,我疑惑地看向他,却在那一瞬捕捉到他看着画时,脸上的复杂神色。



似乎,有着什么痛苦,与不安。



然而他立刻便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脸色迅速变为平时的淡然无波,仿佛刚才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是幻象。



“明绪,你……”我的心中突觉惶然,却又说不出是怎样,一犹豫间,仍是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你……觉得我画得不好么?怎么一点评价也不给?”



“不是……画得很好,不过你怎么会想到画曼陀罗?”



我看着他唇边的浅笑,以前从未觉得,但此时怎么看却是怎么牵强,令我不禁垂下了眼,只望着画纸一角。



“你不记得了吗?当初第一次见你时,也是在这房间,你那时就坐在榻上画着画,画的就是曼陀罗花。我今日突然想了起来,就一时举起也画了这张出来。”



“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既然如此,这张画不如就送了我吧,我请人去裱起来。”



抬头看他眼中难得露出的温意,心中的忐忑却愈发难以消退。



勉力装作无事地点点头答应他,等他将画压好后,便拉了我向东暖阁走去。



在临迈出门时,我以眼角余光扫向身侧,看到明绪以几不可察的动作偏回头瞟了一眼桌上的画纸,然后微微攒起了眉头。



十二



“你都不担心失宠于皇上么?”



正是晚膳的时候,我留席泰在体元殿内同我一起用膳,席间他突然便如此问我。



“怎么这么讲?”我看着他似乎极认真的表情,不觉失笑,为何人人都将那短短几日的侍寝看作了我受宠的表现?果真算得上的话,莫怪乎人说宫内失宠者无数了。



“本来皇上不是一直召你去?可自打你去过一趟景仁宫,就再没过了吧?眼看着南巡在即,到时候皇上离宫,至少月余,恐怕要三四个月,等到回宫之时,哪还会记得你了?你倒好,也不为自己多操操心。”



原来我去景仁宫的事,竟已是众人皆知了,倒不知本是对我回避这类话题的席泰,为何会突然如此关心起来。



“皇上若要不记得,哪是我们能够阻止得了的?要怎样都随它去罢了。”



“话不是这样说,你难道就不会不甘心么?要是哲陈他们看你不受宠了,再来欺负你该怎么办?”



“你就不要再提醒我了,我啊,是不只会很甘心,而且巴不得皇上待得越久越好,那才能多过几天舒坦日子。”



看着他比我还要焦急的样子,我不禁拍拍他的肩安抚,旋即掩面大笑。



许是我当时笑得太过得意了,才会遭此报应。



就在南巡之行的前一日,那位曾助过我一臂之力的齐公公来到体元殿,命我速作准备,明日好随同行队一同出发。



恐怕,那算得是我入宫以来,最为震惊最难以入眠的一个夜晚。



直到第二天,人已坐在了马车之上时,我也还未能彻底相信眼前的事实。



凭窗望出,但见车队浩浩荡荡,蜿蜒不见其尾。



负气坐回车内,我不禁抬头看向车顶,恨不得将它瞪穿才好。



这皇帝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为何无缘无故突然决定要将我带着?不说这似乎不合旧例,便是从他的角度考量,此次南行必有各级官员奉上各色美人供他享用,哪有带上我徒添不便的道理?



带着种种疑问不满,我在车上一直闷坐了整天,直到傍晚停行休息时,才有机会见到那个将我强带来了的人。



车队驻停直隶省香河县,征的是此处县官的府邸作为临时住处,想必这县官是从未见得此等阵仗的,下车时看他领着亲眷家丁在门口跪了一排,身上抖得让人几乎以为冬天将至。



因为有我的缘故,小梁子自然也来了,一早已在车外候着,然后扶着我下了车,随一位年长些的公公向府内走去。



左右端详一下,地方虽然不大,但明显是仔细收拾过一番的,倒也干净整洁。进了正堂,就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跪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地说着什么。



我一看情况,便远远地站到了一边,那官员听到我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更显惶恐。



我不由得有些好奇,再听他说的话,方知道竟是与我有关的。



原来这香河县并不富足,所以县官的官邸本就房间不多,之前倒还早已安排得妥当,可是惟有我是临时跟来了的人,哪来得及另准备房间,既不能让我住进女眷闺房,又不好让我与大队同住外边帐营,因此就成了个问题。



听了他的禀告,皇上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径自把玩着手中玉佩,再看那官员,早已额冒冷汗,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本犹豫着是否该站出来表明愿意住到外面去,以显识情得体,谁想皇上却已先开了口。



“不用那么麻烦了,让太平君和朕睡一间房就好了。”



此言一出,不止那官员瞠目以对,连我也险些一口气呛到。



就算是人在宫外,一切从俭,他有必要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么?



张口欲婉言推拒,然而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收了回去。



虽然接触不深,但我也仍清楚,皇上虽看起来温文和善,拿定了的主意却是无论如何也难改变的,又何必自讨没趣。



反正也不过是一晚而已。



坐在白木红漆鎏金架子床上,我的心渐觉浮燥起来。



虽然白天时我坐的是铺了层层软垫的马车,不过也仍是十分颠簸,又是赶了一整天的路,身上四肢早已疲惫酸痛,在在提醒着我休息的急迫性,然而偏是这位万岁爷如此的好精神,此时仍坐在我眼前的红木官帽椅内,一页页翻看着香河县的官册。



皇帝还未想睡,我又怎敢自行先一步躺下,于是只好这么坐着看他。



若是平日里比耐性,我或许自问并不输人,然而此刻我已又倦又乏,兼且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疑问不得宣泄,遇上这位好定性的皇上,也只得先低头自力救济。



“皇上,夜已深了,您还不打算就寝么?明日又要继续赶路呢。”



“怎么,爱卿已经困了吗?”



他那听到话后立刻放下册子走近过来的迅速,令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根本没有留意册上内容,而是一直在等我开口。



“不……微臣只是怕您的龙体过度受劳……”



眼看着他的靠近,我又感到不安起来。



虽然在宫内早已同他数回肌肤相亲,可如今在外,对着他人的寝房,身下坐着他人的床榻,尽管一应被褥帘枕俱是簇新的御用之物,我也仍是无法压制心中的抗拒之情。



想是我的心思已不觉反映在面上,他在距我只有半步之远的地方倏然停住动作。



“想必爱卿此刻脑中画面一定十分旖旎?可惜朕极怕爱卿明日早晨难以跨上马车,所以只好辜负爱卿美意了。”他抚了抚我的脸颊,颇似惋惜地说。



虽然其语意轻佻,却令我放下了一颗心,不由得暗暗感激他身为帝王所难得的体贴。



此人虽表里不一,喜怒难测,却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之人。



看他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有召唤外面公公的打算,只得自己伸手伺候着他脱下外衣,除了龙靴,净面通头,然后他才满意地拉了我在床内并肩躺下。



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却是第一次丝毫不沾情事。



这样子的情况,反而令我有些手脚无措,只能正正躺着以面对顶,不敢乱动半分。



直过了许久,仍然无法入梦。



“爱卿其实一直有话想问朕是不是?为何不讲出来?”



乍听得身旁声音,我的心一提,立刻否认,“微臣并没有……啊!”



正说着,他突然揽臂一把将我拉至身侧,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腿贴着腿。



“嘘……不要喊得那么大声。”他伸指在我唇上一比,然后轻笑出声,而我早已惊得心跳加快,动弹不得。



“你想知道朕为何会突然决定让你随同南巡?”



幽暗中,他的话语轻如柳絮,而我既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得无言。



他也并未打算从我这里得到回答,只移手揽住我的腰间,继续说道:“朕大前日,从喜妃那里,听到一件很有些意思的事。”



一听到“喜妃”二字,我的脑中立刻闪过当日在景仁宫的情形,然后便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跟朕说,太平君叶岚很不识后宫规守,竟然随意提起朝堂政事,然后绘声绘色地将你在景仁宫里所讲过的话向朕重复了一遍,尤其是……你向常嫔转告的朕的无意之语。”



我微微抿起嘴唇,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朕的叶子很聪明,”他微微倾头,亲了我额上一下,“你身为朕的宠臣,这样不经意的一番话,待到通过常嫔之口,传进常济耳中,要比朕亲自对他说上一百句安抚的话更能降低他对朕的戒心,何况你又是其科多家的人,他如何会不信你所说之言?如此简单一个举动,却是算了好几步的心机在内。”



而他能仅凭喜妃的几句话,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其心机又怎可谓不深?



想到这儿,我的全身不禁微微颤抖,指甲一点点陷入掌心内。



他轻手拍了拍我的背,语气愈加温柔,“所以朕就想着,这么可爱伶俐的叶子,如果有好几个月都不能看到,岂不会令朕十分无趣?那么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将你带在身边,同朕一起去江南了。”



窗外依稀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夹杂着几下轻咳声,此时听来清晰无比。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有些热,有些痒,轻柔的话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很晚了,疑惑朕也已给你解了,睡吧。”



我却知道,这一夜,只怕注定不能成眠。



十三



人说江山如画,画也难比眼中江山锦绣。



但如果由我来说,只怕还要再加个前提,那就是要由得人从容欣赏。



自小居京,少有机会出外游历,本想着虽然这次随同南巡非我所愿,不过能够沿途饱览各地风光,也算是不无益处了,谁想车队一路行来,其赶路之速,竟比寻常人士出行还要快上几分,只让人几乎以为是有何天大的要事,能令得九五至尊如此急切。



因此,尽管我们穿天津,过沧州,入山东,渡黄河,行路千里,但当中真正能稍作停留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我也只能每日凭帘而望,任各地景色转眼已在脑后,简直令我欲哭无泪。



如此这般兼程赶路,只十日多,便已过了济南城。



想济南本是古城,多少口泉可观,多少名迹可赏,然而皇帝主子却只在此略微休息调整了一下,喝了喝献上来的趵突泉的水,再审了审历年的黄河治水案子,然后便宣布起行,将我那游大明湖与千佛山的夙愿毁得分毫不剩。



等到抵达江苏青口,在此由旱路换行水路,坐上了御船时,我只感到身上的所有已都不是自己的了。



懒洋洋地倚在铺了锦绣软垫的贵妃椅上,一边接受着小梁子的揉捏,此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根本经不起多少劳累,只稍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就已疲惫得无论做何事都提不起精神,整天如个废人一般。



“太平君,皇上请您现在下去。”



眼瞟向五步外,垂眉敛眼,脸上赔笑的,正是皇上面前最红的公公,张善。



他既来了,可见我是不去不成的,然而心里虽明白,身上却是懒于动一根骨头,于是慢吞吞地被小梁子扶坐起来,再一点点整理衣服。



他倒也不急,只挂着万年难得一变的笑脸在一旁候着,果然好耐性。



等到我将方才被压得散乱了些的头发重新弄好时,有人却已等不及了。



“要劳动本王来请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我本放在头上的手一顿,心中暗自冷笑,然后继续顺了顺发丝,才不慌不忙地扬起头看向说话人的方向。



面容白净,五官俊朗,身材高颀,倚门而立,这人英俊倒是英俊的,只是眉目间俱是张狂,显然未曾经过什么风浪。



“微臣参见宣献王。”



能在这安庆舻上如此随意行走,又衬得如此贵族之气的,除了郑亲王的独子,皇帝堂弟穆齐外,还能做何它想。



只是这人也奇怪,自从改行水路后,每日伴驾之时难免见面,他总是对我冷颜冷色,言语间夹枪带棒,仿佛我曾与他结过什么深仇一般。



“你见了本王还是如此怠慢,简直目中无人!”他“啪”地一合手中象牙折扇,面色越发冷了下来。



整好衣领站起身来,我走至他面前,微笑着伸手向门外一比,不惊不惧。



“王爷请吧。”



“哼!”他拿我也无甚办法,只得大力一挥袍袖,当先迈了出去。



下至底层,只见皇上正在听着文渊阁大学士何振镛讲解水利之事。



“……因其每至夏季雨量暴增,且上游来水含沙极多,而至下游又少有湖泊可供缓解,故黄河水患屡治屡难。我朝至今两百一十余年,黄河下游决口共一百四十八次,每每殃及淮海,影响范围甚广。臣思其解决之关键,在清口与洪泽两处,堤坝防洪,重点在一截一疏,若排水不畅,则必然易生水灾,……”



这位何大学士年未四十,乃是皇上面前红人,学问好,为人又庄持稳重,善察言观色,因此南巡伴驾自然少不了他。



一看到我们走进来,何振镛立刻停了口退到一边。



先向皇上行过礼,我再冲何振镛点头示意,他也含笑以对。



当初未进宫时,我与他原本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御船之上再见,身份已改,起初他很有些尴尬,反是我不甚在意,大方招呼交谈。见我如此,他也就慢慢放下了顾虑,渐能将我如常人般对待了。



我虽为御侍,虽心有不愿不平,但还不至将其视之为耻辱苦难。



“眉目轻佻,不知居心。”



穆齐讥诮之语传来,令得包括皇上在内的舱中所有人等全将目光投向了他。



迎着众人视线,穆齐冲我冷笑一声,然后傲慢地从我身边走过,站到离皇座最近手处。



我抬眼观察皇上神色,见他仍是不喜不怒的一脸平和,便放下心甩头不理穆齐的挑衅。



连些日来,穆齐对我的有意针对几乎人人明了,只是他也知些分寸,未曾直言恶语。我本是顾及他是尊贵王爷,一直回避忍让,后来一时难耐回嘴之时,发觉皇上似乎并无阻止之意,反是乐于坐观他和我之间暗涛汹涌。虽然不知他如此态度是何用意,但心下既有了保障,我也就少了戒惧,对穆齐的言语攻击索性回以冷颜,毫不管他郡王架子,弄得他一见我更是怒火难耐。



“何爱卿,今天先讲到这里吧,等船队后日到达洪泽,你随朕一同去视察。”皇上如不曾看到穆齐额上青筋一般,径自对何振镛说道。



“微臣遵旨。”何振镛连忙应了。



“太平君有无兴趣到时一起去见识一下洪泽湖上的高堰大堤?”



“微臣……”



开口间,我略一迟疑,皇上有此一问,是希望我答应,还是仅只随口一言?



“皇兄!为何让他同行?”还不待我有所判断,身边早已有人出声拦阻,不必看也知是穆齐,“巡察水利,何等大事,关系民生民本,非同儿戏,太平君乃后宫之人,又不谙水工,与此有何相干?还请皇兄三思。”



皇上却不立时回答,只悠哉地以手支颌,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我。



我无法了解他的意图,于是仔细审度他的表情动作,但见他在穆齐回头瞪视向我时,冲我微微摇了摇首。



心下主意便定。



“宣献王既如此说,微臣届时留在船上便是。”



十四



暗香浮动,红烛泣泪。



紧闭着眼睛慢慢平复呼吸,寻回片刻失落的意识,任由一只手拨开我额前汗湿的发丝。



手指撤回,然后耳边击掌声响,只听得门被“吱呀”拉开,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别这么睡着了。”



刚被唤回过神来,便觉身子陡然悬空,赶紧张开眼,发觉他已经抱着我下了床。



他虽貌似文士,然而却并非如寻常书士般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为保身强体,一定自幼便有习学武功,才能轻松将我抱起。



转头看向一旁热气冒腾的浴桶已经接近,我忙抓住他胸前衣襟。



“应该您先沐浴才是……”



说话间,已经被放入了桶内,肌肤瞬间与热水相触,引起一阵战栗。



“如今在宫外,哪里去守那许多规矩。”



不待他说,一旁张善早已走了过来,拿着巾子为我开始擦洗身体。



他既金口已开,我也就只好坐了下来,慢慢享受全身酸软被热气化开,得以重回舒展的惬意。



船行数日,每夜必然有当地官员进献美姬娆女,皇上虽也不完全推拒,然而真正有留下过夜的却只得两次,其余几晚均是传了我来。



是江苏温婉佳丽不得入圣上之眼?还是担心宫外女子不够洁净?又或者是……皇上近日真个偏爱起男色来了?



即便如此,想必圣意之下,送上来的美童也会不可胜数吧?



“叶岚。”



轻唤之声,令我立刻停止了遐思。



“在。”



他此时随意披着袍子坐在一边,从紫檀寿山石面方桌上拿起放着的信折来,也不拆开,只在手里翻来倒去看着。



“你觉得……君待臣之道,当为何?”



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那似乎应当是每日由京城送过来的官函。



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是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么?



“叶岚乃后宫御侍,不敢妄言政事。”



他轻笑了一声,不甚在意我的回避问题。



“朕以为,防之为下,收之为上。”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难解,那,为什么他却如此费心布局要办常济?



接收到我疑问的眼神,他将信折扔回桌上,了然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要分可收之人,和不可收之人。”



原来是这样,那么,常济就属于那“不可收之人”了,所以,只能除之。



“你认为郑亲王又如何?”



郑亲王,是可收之人,还是不可收之人?



皇上此时已经同一干大臣及宣献王穆齐一同去视察高家堰了,而我则依之前所言,留在了船上。



从早晨他们出发之后,我便一直在房内思考着这个问题。



以我的经验忖度圣上之为人,一言一句定有其深意,突发之语绝不会只是闲谈淡扯。



那么他昨晚对我所说,究竟是何用意?



郑亲王,先皇之弟,当今圣上之叔,位高权重,乃皇族之中最受皇上倚仗之人,如今皇上南巡之时,便是由郑亲王作为代表,联同军机大臣和中堂代为处理朝中常务。



也正因此,其子穆齐才必然要随驾同行,以保皇上不在朝时的京城安定。



凭郑亲王的辈份地位,再以其平日严谨清肃之风,绝无可除之理。



防之既为下,也就是说,皇上想要将郑亲王彻底收为自己可靠之人?



果真如此的话,那最好最有效的办法,会是怎样?



只怕,皇上连日来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正是与此大大有关吧。



十五



等到皇上一行人归来,已是下午未时。



一进到主舱内,穆齐看到我,就先极为得意地一笑,仿若示威一般。



我则毫不动怒地迎上他,礼貌问道:“不知王爷此行,可有眼界大开?想必高堰大堤一定甚是壮观。”



“那是自然。可惜你没能去看,真是遗憾啊。”



虽云“遗憾”,表情上却是半分也看不出来。



“哦?那敢请王爷赐教一二,为叶岚讲述一下,也好令叶岚得如亲临一般。”



“哼哼,算你会问。那高家堰不愧有‘水上长城’之称,共有一百零八道弯,其直立条石墙使用六万余块千斤条石,上有五座减水坝,护淮扬两府万亩良田。”穆齐讲得兴起,径自拉了把黄花梨官帽椅坐下,继续滔滔不绝,“不只如此,我们还在大堤上看到了许多铁兽,甚是奇特,你可知它们是做何用处?那是为了根治水患,古人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克之理,立‘九牛二虎一只鸡’于大堤之上,以此镇水。那些铁牛,每只重八千余斤,肩肋部有阳文楷书铭文,你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对着他傲慢自得之色,我不由得兴起一股耍弄人的欲望,转头看向首座之上的皇上,他正注视着我们,一脸高深莫测的兴味。



“不知……写的可是,‘维金克水蛟龙臧,维土制水龟蛇降,铸犀作镇奠淮扬,永除昏垫报吾皇’这四句?”



看着穆齐一瞬间震惊愣住的吃鳖表情,我不禁将心底的暗笑带到了脸上来。



“你、你……”惊愕过后,穆齐恼羞成怒起来,“哼!不过会点文墨上的东西,偏作卖弄。”



我扬眉,“虽是卖弄之物,不过王爷难道自信在文识上可胜过叶岚?”



穆齐不禁语噎。



我久居京内,自然有所耳闻,郑亲王独子不好学问,自言要承其父昔日大将军之名,以武扬威,因此若论斗文,他哪里会有半分胜我的可能。



果然,穆齐又搬出他万年不变的理由。



“本王志不在文而在武,文有何用?国危时不能安邦平乱,男儿疆场论英雄,金戈铁马,哪似有些人,只会躲在深墙高院里研究些缠绵诗曲。要是比武艺的话,只怕你要跪下来向本王叩头求饶呢。”



手下不由微微攥紧,我心中这时已真正有些动怒,我叶岚虽然确实不谙拳脚功夫,但也不是就能这样子任凭侮辱的。



眼角觑向站在一旁的何振镛,方才听到穆齐贬文扬武时,他脸色已经不很好看,只是未曾显露。这穆齐,说话果然不经一点考量。



冲着穆齐冷笑一声,伸手指向舱内一方,“王爷何必向微臣显示这等本事,微臣自知武功技艺上没有半分修为可言,然而王爷向微臣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耀武扬威,不觉欺人么?若王爷果真武艺高超的话,如今御前一等侍卫就在眼前,何不过过招切磋切磋,也好让微臣见识一下?”



被我一提醒,穆齐立刻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默默站着的据说为大内第一高手的御前侍卫额布,眼神间明显露出了怯意。



“太平君不可胡闹。”上位者此时突然开口。



我则没有理会,继续咄咄逼人。



“王爷为何不说话了?还是说,王爷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所谓安邦定国,原来也不过嘴上说说么?不过也对,额布的身手,王爷的确应该慎思。”



“叶岚,你不要欺人太甚!谁说本王没信心了?本王自幼习武,还没有怕过哪个。”



他话一出口,我立刻转身跪了下来。



“微臣恳请皇上准许宣献王同额布在此比试一场,由皇上担任仲裁。”



皇上略显无奈地向穆齐问道:“皇弟可是当真?”



此时骑虎难下的局面,穆齐又哪能说不,只得强点了点头。



“罢了,那你们各自准备一下,不必使用兵器,点到为止即可。”



于是,主舱中间被辟了块场子出来,穆齐换了一身紧身劲装回来后,便和额布一起在场中对站下。



“皇弟,额布,各自都千万小心。”



嘱咐完后,皇上一比手势,宣布了开始。



穆齐抬眼狠狠瞪了我一下,当先冲向了额布。



而额布方位不动,牢牢扎着下盘,原地挥手挡格。



他们招来式去,虎虎生风,然而我丝毫不懂武功,也就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觉得两人越打越快,令我几乎要跟不上观看的速度。



不过即使再外行的人也仍能看出,穆齐在额布手下根本讨不到半点好处。



虽然额布仅是以守代攻,并未向穆齐进逼,但时间一长,孰高孰下自然明显了起来。



额布这方不累不喘,从容镇定,而穆齐却早已乱了方寸,动作愈显迟缓,只能疲于招架。



正在一个额布有机会一举制住穆齐的时候,他的脚下却意外地踉跄了一步,不只没能准确捉住穆齐手腕,反而被他逮住空隙,单掌击在了肩上。



额布一个后跃,扶住肩膀退了开来。



“属下败了,谢王爷赐教。”



不只我们观者吃惊,连穆齐自己也是一愣。



不过,他旋即就反应了过来,一派得意地冲额布抱了抱拳,“哪里哪里,额侍卫本事也很高强,不愧为大内第一高手。”



在场人等只怕俱能看出,方才乃是额布故意失招,使穆齐不致太损了面子,谁想他竟真就顺着话继续爬了上去,虽然夸的是额布,但谁又会不知他真正赞的是打败了额布的自己。



穆齐走到我面前,双手抱胸,“不知道太平君看得可还满意?”



“呵,微臣的确看到王爷受了额布诸多照顾啊,实在应该好好相谢。不过也对……王爷金枝贵体,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谁能赔得起?也难怪额侍卫需要及时收手。”我毫不退让。



“你什么意思?你说本王欺人了么?你又凭什么说本王赢得不真?”



这简直就已是耍赖了,我冷哼,“是不是真本事,王爷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当下,剑拔弩张。



“白面小子,哪里懂武功之事。”



“那……”我停住口,环视了舱内众人一圈,然后目光定定落在了依旧不动声色的皇上身上,“微臣听说皇上文武兼修,乃不世之材,今日微臣斗胆,恳求皇上一展身手,这样,也就不会存在故意避让之嫌,可还宣献王一个公道。”



“叶岚你好大胆子!皇兄何等身份,怎可随意出手,若万金之体稍有损伤,拿你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不待皇上开口,穆齐已先行喝阻。



“皇上尚未说话,宣献王这么急做什么?”



我拿话轻巧一堵,他也就只好乖乖闭嘴。



“你们两个,真是……今日非要结下梁子不可了么……”说着,皇上站起身,从首座上走了下来,“罢了,你们也不必再争,朕就活动活动也无妨,只是结果无论胜败,你们二人都不得再行争议。你们一个是朕的皇弟,一个是朕的御侍,既是南巡同行,理应好生和睦相处,怎可反先彼此为敌?”



“谨遵皇上旨意。”



我立刻低下头来,偏眼看向穆齐有气不得发,于是愈加表现得恭谨。



“齐弟,朕似乎从未和你交手过?”换上紫金绣龙劲装的皇上走到中央,嘴角噙笑,虽穿着已变,但看起来依然更像个书生而非习武之人。



“臣弟不曾有这个荣幸。”



想来也是,身边有层层侍卫护驾,能令天子出手的场面自然少之又少,恐怕除了宫中善扑营陪练的猛士们外,鲜少能有人见到他的功夫。



“那你今日毋须顾忌,我们兄弟真正切磋一番吧。”



说罢,皇上迈前一步,起手出招。



所谓猫戏老鼠当为何样?



只怕,便与眼前情形差不了许多吧。



明明不见如何精妙费力,只是似乎招招都如早已预测到了穆齐下一步行动一般,轻轻松松地击在要害处,将穆齐的全部力道化于无形,如此高超武艺,即便是对于我这种外行,也不啻为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而且,如此打法,与皇上高挑偏瘦削的身形极为相配,出手移足间如行云流水,不滞于物。



穆齐则根本是如被皇上手中的细丝牵引似的,怎么也挣不出困围之圈。



直到耗足了时间,将穆齐的所有反抗之念磨得消失殆尽,皇上才不再手下留情,干净利落结束了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比试。



穆齐粗喘着气垂下头,满脸的不甘与挫败之情。



皇上走至他面前,温文问道:“齐弟可是不服?还是不甘?”



穆齐负气回答:“臣弟不敢不服,只是自觉技不如人,平日里尽说什么以武报国,简直自不量力,才致如今贻笑大方。”



“这说的是什么话!”皇上突然断喝道,令穆齐和何振镛等人震得不解以望。



“征战沙场,安邦定国,凭仗的是什么?齐弟以为些许拳脚功夫便可以成就武将之名?两军对垒,少则千人,多则百万,单独一人纵有再高武艺,又能起得了多少作用?能杀多少敌军?如果要成为皇叔那样的一世将军,就要有大智大勇大谋,统千军万马于掌上而不乱,怎可斤斤计较于小处,反把自己眼界变得狭隘了?”



“皇兄……”



“齐弟,朕相信‘将门无虎子’,你今后定会有一番作为,应当乘着年轻之时多多积累经验,吸收各方学识,况且以皇叔之才,足以令你受益匪浅。”



“皇兄说的是!是臣弟以前想得太过浅薄了,以后臣弟一定多向老将们学习,练就真正的将帅之能。”



一场对话后,穆齐已打起了精神,重新树立起了对自己理想的信心,看着皇上的眼神中满是钦佩。



而以手搭着他肩膀的皇上,看起来是那么威严天成,让人早已忽视了他原本与天子身份似难相符的容貌。



我慢慢退后,直到腿碰触上了木椅边缘。



脸上虽挂着笑容,心底却是一片空透倦意。



皇上,皇上,我已为您做足了这场戏,此时宣献王已对您既敬且服,您,可还乘心否?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28

十六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南临长江,北接淮水,中有大运河贯通南北,居于如此重要的位置,掌漕盐咽喉,难怪千古名邑扬州历来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而其风景之秀美,亭台楼阁建筑技艺之高超,也吸引了无数文人雅士游玩定居,使得自古来便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说法。



如今天子南巡到此,自然要停留暂驻些许时日,才不枉江南一行。



只不过,若有人以为单只是地方百官的迎接相陪,例行巡视便能满足当今这位天子的话,那可真就是想错了。



“岚儿对瘦西湖之景似乎不很欣赏?”



身边之人的问话虽然亲切,但却令我不由得冒出一股欲抖的寒意。



暗暗深吸口气再呼出,压下欲吼的冲动,“……少爷,叫我叶岚就好。”



微偏头,那身着姜黄色蝙蝠提花缎子长袍,足蹬尖头刺花锦靴,腰系莲花卧鱼玉佩和平金绣“福寿双全”香袋,手执十骨夹纱扇的“少爷”,此时正冲我笑得温和无比。



唉,罢了,他若是想叫,天下间又有谁能阻得了。



虽然很想提醒他,如果这副装扮便是所谓“微服”,那么只会引来贼子无数,不过想必他也不会因此而愿意换成布衣,好在尚有侍卫随行,担心也是无益。



索性移开目光,看向远处的五亭桥,前方荷池在这个时节自然是冷清的,只能空想着到了夏日里粉荷遍布的怡人景况,定是美不胜收。



步上春柳长堤,当下正是扬春三月,桃花开得缤纷艳丽,夹着柳丝轻摆,倒也别是一番诱人。



“腰肢瘦损偏宜舞,回也无风,旋也从容,雏燕低昂弱柳中。浅饰更觉湖光好,树又烟笼,水又迷濛,斜照轻抹一片红。古人诚不我欺。”扶栏而望,皇上出神吟道。



“少爷果然博览众家。”



回头看了眼立在略后处的何振镛,这人才是本事,话讲得知时知景,又点到即止,难怪皇上喜欢。



“如今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家里,你啊,就把那些子奉承的话省省,放松些精神吧。”



说虽这样说,皇上脸上仍难掩一抹悦色,无论怎样英明神武的帝王,恰到好处的奉迎也是永不失效的,自古便是。



步上五亭桥时,我只顾看远处风光,一时没有留神脚下,险些踏空跌出身去。



微惊之下,已听得后面张善和小梁子的轻呼声,可惜他们离我终是有些距离,此时再伸手已是不及。



有人的手却是来得及的。blzyzz



被他揽住腰间时,脑中尚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然后身体便已被撑住,他的脸正正对着,近在咫尺。



一时间愣愣看着,却不明白为何他的眼中隐有忧色。



待回过神来,我立时轻一挣身,面上不自觉有些微热。



他马上放松了劲道,让我可以自己站稳,却不撤手,仍搭在我的腰间。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来必须注意着,不然你要是真跌倒了,岂不会摔伤这张好面容。”



说着,他抓了我的手塞到他臂弯内,接着架起自己的胳臂,使我们之间成了互挽的姿势。



然后就这样子带着我向前继续走去。



我被强拉着走了几步,感觉实在太过尴尬,想从他那里收回手,却是怎么也挣不开,又顾及他的身份,也不敢太强用力,只好任他而为。



转头以余光看向身后的何振镛张善额布等人,他们则是神情自若,信步跟随,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只有小梁子一人表情怪异,微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面上潮红淡起。



我心中暗叹,这孩子何时能练成像张善那般触变不惊,脸皮深厚,才算是真正修为到家了呢。



虽然床第之间早已是裸裎相对的关系,然而在寝房之外,我和他从未曾有过如此的亲昵,更何况,宫廷之内,礼法严苛,又有谁能轻易像此时这样搭挽着皇帝。



好在我朝男子之间相爱结合之例虽比起男女相悦仍算少数,至少也已不算异端,所以擦肩而过的游人中虽有回头注目的,却不曾收到任何鄙夷眼光。



站在五亭桥中,听他指点着此处四面之景,桥东“梅岭春深”,桥西“春台明月”,抬首可见南面白塔相对,可谓风光尽收眼底。



这个时候的皇上,满脸淡悦,意兴隐扬,看起来既不像皇宫中那个身着龙袍受万人叩拜的人,也不像十数日前,那个谈笑间便把穆齐操控于股掌的人。



我感到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才是纯粹得近乎于发自真心,带着如他臂间一般的暖意。



※※f※※r※※e※※e※※



十七



至蜀岗瘦西湖,不可不观二十四桥之景。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虽然此时并非夜晚,不能够凭桥赏月,不过单是那回栏曲水,夹岸花飞已可令人心旷神怡。



行至熙春台前,便见一边巨石兀立,上面题着四字——“吴钩晓月”。



皇上一看到,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端详了一下,回身问向何振镛,“这个就是当年睿德皇后所留?”



“回少爷,正是。”



“哦……”得到回答,皇上便看回题石,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听到方才皇上的问话时,我才一下子想起了,为何甫一见便感到“吴钩晓月”四字似曾相识。



睿德皇后,锍金皇朝一代男后。



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据说,睿德皇后仪表出众,允文允武,十数岁时便随军出征蒙古,数立奇功,后二十岁依例入宫,得太宗宠爱。两年后提出立后之说,掀起朝野一片波澜,最终太宗力压众议,于一年后举行了大典。



睿德皇后行恭言谨,处事有方,曾随太宗两次南巡,并曾于太宗御驾亲征云南时随军同行,一路节衣俭食,为军中表率,后在两军对阵之前怒斥敌军,亲手一箭射死滇军一名主将,大振军威。经此一役,睿德皇后之名扬于海内。



然而终因男后一说史无前例,故太宗崩后,几任皇帝皆授意对睿德皇后之事记录从略,故正史中关于其生平所述,功绩事迹,至本代早已几无可查。



然而无论史家对这位男后是褒是贬,他都早已成为了寻常百姓眼中的一位传奇人物,因此民间的传说可谓五花八门,不得尽考。



昔日书卷之上看到的睿德皇后题石,如今原来就在眼前。



“好了,我们进去吧。”



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我随在他身后登级而上。



刚刚登上两阶,不想却被一股大力从左后侧冲撞而来,令我身形不稳地撞在了右边柱上。



肩胛处一阵火烧般的钝痛,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恐怕一定青肿了。



张善和小梁子着紧地跑前几步扶住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我轻揉伤处。



“站着。”



皇上温和无波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立刻睁开因疼痛而下意识闭紧的眼睛,看到前方一个大约是方才撞了我的人的锦衣公子正欲远去。



“撞了人的,站着。”



虽然皇上的语气依然平和如常,然而凡是近身跟过他些许时间的人都知道,这样子让他将同一句话讲了两遍的人,只怕是要为自己的安危打算打算了。



“书生郎,你叫我们家公子做什么?还不赶紧让开去。”



站了下来的锦衣公子并未开口,反是尾随他走近的数名家丁打扮之人当中的一个先发了话,边说边伸手拍向皇上左肩。



皇上眉眼不动,在那只手触上他的衣袍前,额布已出手将它扳了回去。



额布并未使多大的力气,这点由那名家丁被扳退后并未吃痛叫喊,反是盯着自己的手腕满脸不解便可看出,只是他手段高超,劲道虽不大,却也让人无法还力。



锦衣公子自然未曾发现这一来二去间的异常,只径自走回了两步,双眼不住打量过来。



一对上他的目光,我便兴起欲呕的冲动。



一个不入流的登徒子。



“能一下子就碰上两个美人,本公子今天真是幸运啊。”



他说这句话时用的是夹着很重地方味的口音,我很不容易才听得明白。



被人如此当众调戏固然令我暗怒,不过这人口中“两个美人”的另一位有何反应,才更是令人担心。



抬眼看向皇上,但见他竟仍是脸色不变,只是嘴角轻扯出了笑容。



“这位公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振镛抢步在前,用身体挡住了锦衣公子的猥琐目光。



那公子看了看何振镛,显然年近四十岁的何大学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于是伸手便欲推开他。



“少来挡本公子!还不让开,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没眼的家伙!”



“额布,教训。”



“是!”



一听到皇上的简单几字,何振镛便知势地侧身一步,避开了那人的推弄。



此次额布出手,自然不留情面。



手腕一翻,那公子的手掌便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疼得他立刻哇哇大叫。



而另一名御前侍卫端显则出手拦住了那几名欲冲过来救主的家丁。



若是额布再加些力,恐怕他的手便要立时废掉。



皇上脸上的笑容愈加温和。



我和何振镛只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这时,从一旁早已在门口堆了一圈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呼喝声。



“这是怎么回事!都给我立刻住手!”



十八



转过头,看着一个中年华服男者快步走了过来。



观其衣饰仪态,定是非官即富,只不知为何出口拦阻。



他虽喊了话,额布和端显却自然是不会收手的,他也只能看着那名落难公子疼得龇牙咧嘴,虽暗有焦急之色,脸上则没有过显。



“几位公子,犬子与你们想是有什么误会,还希望各位能高抬贵手,大家平心静气地化解,而毋须如此。”



原来,是他的父亲。



他虽与色胚公子是父子关系,讲的却是较为正统的京味腔调,想来大约乃是官员出身。



眼看他身后已站了过来几名与先前家丁穿着同款仆服的人,而以此人年纪,却仍对明显比他小一辈份的皇上这般客气,甚乎隐忍,可见他虽护子心切,也还是能够看清当前形势,知道就算自己有再多的人,此时也救不下儿子的一只手。



而皇上只淡淡瞟了他一眼,转回头对额布道:“停了吧。”



额布听到命令,手一扯,一推,将锦衣公子直接“送”到了他父亲身边。



那中年男子立刻扶住儿子,护到自己人一边,先仔细检查询问着有无任何事情。



不知是额布下手有分寸,未曾真正伤了那人,还是最后那一扯一推间已将伤处暗中接好,以他们的神色表情来看,并没有找到那人什么损伤。



与自己的儿子低语了几句后,他吩咐了家丁,便有人将那公子送离,然后他转回身来走近我们。



“老夫方维信,刚才犬子对两位公子多有冒犯了,是老夫教子不严之过,谢公子海涵,不与小儿计较。”



我与何振镛自然不会答话,只静等着皇上的反应。



不过他竟能不怒不究,反对我们如此有礼,倒也令我有些意外。



想必他的儿子以往倚权仗势,没少做过这样欺压于人的事情,因此身为父亲的才会如此习惯。



“哪里,只是小事一桩,本就并不严重,还请不必如此客气,方才我们也有莽撞处。”



我心内微讶,微抬眼看向身边正微微扬笑的人,被那无知公子调戏,且被呼为“美人”,以皇上真正的性格,恐怕令那人死一万次也不为过,怎么此时却转了性子?



“公子风度出众,果然海量。”



“不敢,看您行事风范稳重有嘉,在下莽撞一问,您定是身居官场要职吧?”



“惭愧惭愧,”那方维信哈哈一笑,“老夫只不过是名都转盐运使司副使,哪里谈得上要职,承公子谬赞了。敢问几位公子高姓大名?听口音,似乎并非扬州人氏啊。”



“在下宁肃,”皇上毫不迟疑便答了出口,“实不相瞒,我与这两位俱是此次南巡随驾,确非扬州本地人。”



方维信目光又投向了我与何振镛,虽不知皇上究竟打的是怎样的主意,我们仍是配合了下去。



“在下叶岚。”



“在下何镛。”



何大学士没有将自己的真名讲出,大约是在未搞清皇上目的前怕方维信认出他的身份,而我非官非宦,自然不会有这层担心。



方维信在我们三人身上打量了一圈,缓缓启笑。



“原来三位都是如此年轻有为,老夫几乎有眼不识泰山了。只是不知,既然三位大人要陪龙伴驾,为何却在此呢?还是说,皇上今日要来瘦西湖?”



“唉,方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手一扬,打开扇子,表情颇似无奈,“皇上南巡,其目的自然是巡视江南各地民生民计,核官员,审政绩,不过,以皇上的繁忙,哪里能有那么多时间看遍民情?所以就要有我们这些学士代为走访考察,然后写成文报呈到上面,供皇上审阅了解。”



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令我听了颇觉哭笑不得。



如此一来二去,皇上竟与方维信渐聊得投机了起来。



何振镛略熟悉了皇上临时所编的情况后,也加入了他们当中,间或插上几句话。



我却实在没有兴趣听他们讲的那些官腔官话,只在一边做壁上观,揣度着皇上如此做是何用意。



谈到尽兴处,方维信索性开口邀请我们到他府上小叙。



皇上谦让了一番后,便礼貌地应了下来。



坐在马车上,我掀帘看着车外愈远的蜀岗之景,只觉得心中若有所失。



一边尚能见秀丽的园林风光,一边已是险恶的官场权斗,明明原本那么近,如今看来已是离我遥不可及,如幻梦一般。



今日就此离去,不知何年才能重临故地。



不可挽回,无可挽回。



“叶岚。”皇上突然轻唤道。



“在。”我压低声音应答,凑到他身子近处。



“你知道,这都转盐运使司副使,是几品官?”



我思虑过脑,将自己所知的官职想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是从五品。”皇上把玩着手中扇柄,目光沉隐,“所以,尽管他可能有在朕抵达扬州时前来接驾,有那些提督总兵在前,也是不可能近得了朕的身,见得到朕的面的,因此他现在也就认不出朕来。”



皇上讲得不错,但我一时间尚不能捉住他的话意,他看了看我,摇头轻笑。



“你探头出去,看看咱们前面那辆方家的马车。以一名五品官员,在这扬州城内,难道不会显得太过奢华了些么?”



十九



至此,我才稍有些了解了皇上的想法。



转运使一向乃官缺中的肥缺,可以从下面盐漕铁货上吃得孝敬,又可在运送一事上大做文章,一向是抢手的位置。



看方维信家丁数量,及其用度衣物,并不难猜到其任内有所贪污。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才不能明白为何皇上不直接回去下旨清查方维信,却要耗费时间与他在那里周旋。



太过奢华,关键在这“太过”两字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转运使与地方上是独立开来的,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扬州城内自有比方维信的从五品更高的官员,而如今他却敢如此明目铺张,甚而超过许多高位官员的水准,其后必然有所凭恃。



皇上真正想查的,大约便是这个了吧。



可是,对于仅只是一面之缘的人,即便方维信真的相信我们是学士的身份,难道就会肯透露出这种隐密之事么?



皇上的行为,果真难测。



方家占地并不十分大,想是承历代转运使官邸之所,未得轻易扩建。



然而再观其里间,确是令人难以从门外猜到的奢侈。



格局虽小,扬州园林建筑的精致特点却体现得无一不在,一盆一景,一廊一柱,莫不精工细作,且能看出绝非百年所留,当是近年翻修而成。



方维信先领我们略加参观了家中庭台花园,后将我们引至正厅。



分宾主落座后,自有婢女奉上茶来,皇上捧起茶盅,揭盖微微嗅品,却并不入口。



“宁某今日方深深领会到,江南果真处处皆名士,方大人的文才品味便是不凡。”



“宁学士这么说,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说起来只是个管运盐的,哪里来的什么文才。”



皇上放下茶,正色说道:“大人这就谦虚了,方才宁某在大人书房中,就看到了西墙上一幅山水,可谓难得一见的高品,看落款印鉴又非熟知名家,所以宁某猜测乃是大人手笔,不知言中否。”



方维信神色一闪,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说宁学士太高看老夫了,那只是老夫友人相赠之物,绝非老夫所能绘出,学士这次可是误会了。”



“哦?是么,那大人之友想必也是位风雅之士了,是在下妄言了。”



皇上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赞了几句后便带开了话题,与方维信聊起了扬州民情。



不觉间,窗外日已西斜。



皇上察觉到天色已晚后,便立刻起身向方维信告辞。



方维信自然出口挽留我们在此用饭,然而皇上坚持身为随巡学士必须及时赶回去,不能在外逗留过晚,因此方维信也只好起身送我们出门。



到得内门前,一名小仆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手中小托盘盛给方维信。



方维信接过后,直接笑着递到皇上面前。



“今日与三位学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夫实在欣喜,可惜此时三位离去得急,匆忙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小小意思,还望不要客气。”



皇上掀起托盘上红布一看,齐齐整整放着五锭银子,约莫至少有二百两。



“这怎可以,大人的礼太重了,在下几人绝对不敢收下!还请大人收回。”



方维信执意将托盘推到皇上手中,佯怒道:“学士要是不肯收,可就是看不起老夫了!学士觉得这礼太重的话,不妨请在呈给皇上的文报中稍加为老夫美言几句,这也就算是几位的劳费了,哪有不敢收的道理。”



两方几番推让下,皇上终于还是勉为将银子收了下来。



“大人请放心,宁某一定尽力而为。”



客套几句后,我们终于离开了方府,坐上自己的马车,赶回行宫住地。



待马车驰得远了,皇上冲坐在对面的何振镛开始吩咐。



“一个月后,命人开始彻查方维信。”



“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江苏总督云世峰,到时一起详细调查了,你知道怎么做的。”



“是。”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看向他十分有把握的眼神。



“皇上为何肯定与云世峰有关?”



他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和善样子。



“一幅无名之人的画,却可令方维信那样处处极奢的人挂在书房内,既说是友人,可见这友人定是与他关系十分亲近,对他很重要。”皇上微微一顿,笑得更深,“方维信啊方维信,就算画上的名字是假的,当朕认不出云世峰的写意笔法么?”



我心下一震,没有再问出任何话。



这样的精明,这样的深藏不露,这样的内敛阴狠,我简直无法去想,当初怎就能求得他放过我家。



或许,并不是我的恳求起了什么作用,只是他愿意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愿意而已。



那么如果何时他不再愿意了,要将一切翻覆也不过在股掌之间。



能控制的,从来就不是我,从来就不是别人,只是他,只有他,这位外秀内狠的皇帝。



我闭上眼睛,双手交握住指尖,平息无法克制的轻颤。



他的声音,持续传入耳内。



“对了,振镛,这二百两银子,明日替朕交给当地漕盐商会去。”



“臣一定照办。”zybg



“呵,二百两,一名七品县官半年的俸禄了,他倒也真出手大方。”皇上随手抛了抛银锭,然后放到一旁,“还有张善,到了审查方家的时候,不要忘了他那个儿子,该怎么办,分寸你自己掌握。”



“奴才记下了。”



马车以并不很快的速度继续向前方驶去,而方云两家的命运前途,就这样,在数句话中被定了下来。



二十



扬州城外的行宫,乃是圣祖皇帝当年所建,业已经一百七十余年,几乎其后的每一位到此的皇帝,都会暂居在此。



因为此行宫乃是朝初所建,规模并不十分庞大,占地约只有四十亩,有大殿三座,东西花园各一。



值此月份,京城尚还有些凉意,而扬州则早已步入暖季,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候,即便夜晚里也不会感到多少寒冷。



夜已很深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入睡。



微微用力,小心将缠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拉开,掀被下床,披衣走到支窗前,略推开少许。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似有若无,斜隙之外,一轮皎影投下晕黄柔光,照遍大地。



“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月影流霜,时光原来也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中不觉逝去,无论睡与醒,都未曾停息。



只怕转眼间,自己也不过成了黄土垄中人,在世间时,能够把握在手的,究竟是什么?



“你在想谁?”



震然回身,皇上就站在床前,眼光落在我身上,不见半丝困意。



“微臣没有想谁,微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大晚上的,不要一口一个‘微臣’,听着刺耳。”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继续问道,“回答朕,你刚才在想谁?”



他大步走过来,一手轻托起我的下颌微抬高,使我与他对视。



“做什么不说话?”



语气和手劲都柔柔和和的,似乎他问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紧要,但他会问出第二遍,又像是对答案很执着的样子。



“叶岚答过了,确实不曾想谁。”



听了我的话,他眯了眯眼,仔细审视我的神情,然后突然一笑,笑意却止于眼底。。



“你想的是明绪?”



我心下一震,不知他此言是何用意。



“皇上为何要提到明绪?”



“不……没什么。吟诗颂词,风花雪月,人生尽欢,本是多么美好的事,只可惜命途难控,身不由己,终活于无常现实下,一切只能想往追忆而不可得,实在可叹,可叹。”



他叹得云淡风轻,我听得却暗暗惊心,只能浅言带过。



“皇上的话,果然高深,叶岚凡夫俗质。”



他低头看着我,然后把放在我颌下的手撤了开来,转而放在我肩上柔和拍抚。



“这么紧张干什么?朕有时候还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某些人就能那么盲目地给予信任,而朕虽然的确有利用你之时,但明明未曾真正伤你害你过,却偏偏令你时刻提防,句句小心,难道朕真有那么可怕么?”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射进来,微波潋滟。



不知是否晕染所致,他的目光此时也仿若深水。



被他这样一问,我竟也一时间想不出,究竟自己是为何会对他戒防至此。



许是因我一早已知他并非如表面般纯善,所以下意识地从开始便认定了对此人不可不慎,而根本没有想过他是否于我不利的问题。



这只是种自然而然便产生了的反应。



况且,综观历朝历代,多少人丢官丧命,也不过是因为揣摩错了圣意,我又怎能不小心翼翼。



然而细想之下,他说的又并没有错,至今为止,我并没有受过什么迫害罚惩,反能够无恙地站在此地,虽然或许真的已经失去了什么,也不能归咎于他。



或许对他……真的有失偏颇?



诸多想法,到口中却只凝成了四个字。



“君心难测。”



他挑了挑眉,放下手臂,眼神移向了别处,略有所思。



而我则垂下头,抬袖掩住一个哈欠,困意终于渐渐上涌,然而在他肯就寝之前,想也知道没有沾枕的可能。



“叶岚。”



“啊?在。”



微一惊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几乎寐了过去,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的皇上,他居然正觉很好笑似的嘴角轻扬。



直到他笑完了,才收敛容颜,正色对着我。



不知为何,他的那般样子令我也精神随之一紧。



他启口缓缓说道:“叶岚,朕绝不会纵容任你,但,并不介意偏爱宠你。”



听清了他的话,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在说的……是什么?



不会有所纵容,这我早已知道了……可是后面的话……



为何要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



这样子,难道算是……一种保证么……但他何需如此对我……



“怎么了?朕可是金口玉言难得一开啊。”



“皇、皇上为何……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话未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脸颊已热烫一片。



没想到他一句突然莫名的话,竟令我慌乱至此。



顿时手足无措,连眼睛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为什么?”他重复着,然后轻笑了一下,目光投来,晶灿如玉,“因为……你很像一只未醒的小狼。”



“……呃?”



我愣了愣,是我被他的话影响得突然变笨了么?为什么不能够理解?



我像……狼?



正想再问,殿外传来扣门的轻响声。



“什么事?”皇上朗声问。



“回皇上,京城送来的专信。”



“进来。”



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张善捧着信笺踱步入内,直直呈到皇上面前。



看着皇上手中纸函,我心中一凛,方才的暧昧氛思一下子已被冲破。



我慢慢退到一边,静看着皇上拆开封仔细阅读信上内容。



这样的信,已不是第一封,每每无论何时信到,都会被立即送至皇上手中,连此时深更也不例外,想必是宫中密函,与每日按时送至的官件报信自是不同。



“好了,下去吧。”



看完信后,皇上手捻着纸角,凑到蜡烛前引火烧尽,挥手命张善退下。



待张善出了殿,他眼光一扫,看到我远远地站着,便向我招了招手唤我走近。



“穿得已这么少了,还站到那角落处去干什么?”他束了束我披在身上的衣服双襟,不认同地皱眉。



“皇上在看机要信件,叶岚不敢近觑。”我低着头,看他手指,净白细长,骨节分明。



“哪里至于得需这么小心翼翼了,也不过是些例行报告。”他望了望窗外夜色,拉着我重回到床上,“原来都这么晚了,再不歇息,明日启程就该精力不济了。”



在他的身侧慢慢躺下,静宓无声,只听到他沉缓的呼吸起伏。



突又想起了在张善进来之前的对话情形,脑中顿时纷扰,只觉心下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二十一



这一晌我因胡思乱想而紧张莫名,难以入睡,那始作俑者却安然好眠,不一时功夫,浅浅的呼声传入耳中,彰示着我的定力修为实在比不得他。



仍是辗转反侧,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里头热热得燎着,却又分不清究竟为何。



原本可以坦然安枕的床榻,此时却连翻个身也觉暧昧。



就在我思来想去之时,一只手臂突地横了过来,揽上了我的腰际,使得我一下子身体僵硬,不敢动弹。



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任何动静,我才慢慢放软了精神,略略移动身子换了舒服些的姿势。



这样子半靠着身后人的胸膛,竟然也就渐觉困了起来,终于熬不住,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早上时分从一个不知怎样的梦中突然醒来,愣了片刻的神后,发觉窗外已大亮,而紧拥着我的人气息均匀,显是尚未醒来。



我决定不再补睡,于是微挣出他的臂膀圈围,离开温暖范围后乍遇清晨凉气,身上不禁抖了几下。



走向门前欲唤人打水过来,在擦过桌沿时,瞥到脚下那锦纹盘金丝毯上极突兀地沾着一小片白,我有些好奇地蹲下身去细看,原来是小张纸片。



拾起辨认,纸上还能大略看出几个字,而当中就有再清楚不过的——“常济”二字。



这是……皇上昨晚烧掉的那封专信么?



这种信上会提到常济,倒也很正常不过,但是不是也有可能,皇上已在采取着什么动作?



若是一般的公务,在例行的官件上应当就已经详细说明了,此处之所以会出现他的名字,断不会是那些台面上的原因。



该不该探探皇上的口风?好让父亲提前有所准备?



还是当做不曾看到过?



正在犹豫难决之时,床上传来些许吟息动静,我一惊回头,发现是皇上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对着那被明黄色罩起的背身,隔了纱帘,显得多了份柔和。



忆起未久前他提供给我的暖热胸怀,也忆起昨日他说过的话。



他说不会纵容任我,但愿意偏爱宠我。



可以相信么?



皇上睡醒起身时,我主动接下了张善的事务,亲手为他穿衣。



我自小也并不是伺候人的,这些事情几乎未曾劳动过自己的手,好在系上几颗扣子还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贴近着他的身体,指尖碰触拂过,仍难免脸上红了几次。



他则张开了手臂端站在床前,一边观察着我,一边享受着任我忙碌。



待取了一旁托盘上的多节龙凤玉佩,为他系在腰间时,我仿若不经意地淡问:“叶岚今早想到京中,然后就起了念头,也不知常中堂还有多少好日子可过了?”



我问完后,皇上没有说话。



我单膝跪下,仔细端详玉佩是否系得规正。



关于常济的事,虽算是国政之内,但与我家也是大有干系,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已算是个知情者,想来有此一问也并不为过。



没有私下刺探打听,也没有妄加揣摩,这样子直言相问,是示诚,也是对他的话的验证。



然而,还是要看皇上做何想法。



将玉佩调整好,我伸手去拿盘中的荷包,却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朕昨天说你像只小狼,也许还真是说得错了,应该说……像只小狗才对,怎么就这么灵的鼻子,哪里察觉来的。”



并不粗壮但很有力的臂缠在腰上,使得我呼吸顿时紧促,几乎已忘了自己原本在问的是什么。



“不过,看你今日这么听话,有把朕昨天和你说的放在心上,该给些奖励才是。”



他的鼻息凑了近来,在我颈间热热地啄了几下,然后松开了手,让我得已自己站稳。



不用摸也知道,我的脸上早已绯烫一片。



“常济的事,朕是打算此次南巡回宫后,便开始收网。”



“这么快……”顾不得心上情绪,听到他的话,我不禁低声惊呼。



“朕此次走这一趟江南,就是特意将戏台留给他,等他为朕唱完一出好戏后,怎能不给他个好赏头?”



“皇上的意思是……?”



“一个人,若是不长时间内失了太多势力,此时为他提供个好机会,可以趁着我不在京内的期间把住朝中一半大权,你说,他会怎样?”他边说着,将荷包捞了来塞到我手里,然后继续说道,“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固然十分重要,不过人若做得多了,犯错误的可能便会多,这也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害,何况朕还留了人专门盯住他,不怕不能寻得问题向他发难。”



接了那堆绫绣“龙凤呈祥”荷包,我认命地重跪下替他拴到腰上,再拉展好衣摆,站起身与他对视。



“皇上果然算无遗策,英明非凡。”



他听了,回给我一个温厚诚恳无比的假笑。



“爱卿的灵慧聪颖也值得赞许。”



二十二



临离扬州前,我写了一封书信给父亲,宛转劝他近两月内寻些理由放开公务,以避风头,各中原因自是不能讲明,免得影响了皇上的计划。



信写完,我仍是不能很放心,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的话在他眼中究竟能起几分作用,实在不得乐观。若是没事还好,但若他偏巧负责了什么问题过大的事务,到时怕是皇上想维护也难了。



于是我又另外写了一封信与席满,拜托他务必帮我说服父亲依我所言,不可趟了这潭浑水。



只要有席满帮忙,我就可全然放心,他定会有办法做到。



出扬州,沿运河一路而下,过镇江,常州,苏州,嘉兴等苏浙重镇,沿途停驻,审民政,察水防,选拔人才,安抚百姓,免排场迎送等俗礼,不修行宫,不毁田拆道,南巡所到之处,当今天子英明勤俭之名无不传播扬颂。



席满的回信送至,告诉我父亲已因旧疾病由向户部告假获准,此时在家中静养,嘱我不必担心。



船队行至运河终点,江南第一繁华都会杭州,在此人间仙境之城停足近半月,方扭项回头,自此启程返京。



本以为回途也会如来时一般,转旱路后便会开始疾行,不想并未如我所料,皇上似有十足的耐心,原本不曾久留的济南、天津等处也一一游览,倒是终于一偿我赏大明湖千佛山的心愿,只可惜了我当初为此那般失望之情。



待到京时已近盛夏,文武百官于正阳门前列队相迎,如此宏大场面,我实是生平初见。其后另有祭祀拜祖等事宜,而我只是后宫中一名御侍,自然不会再随驾参与,于是直接轻骑小轿返回启祥宫。



临离开大队人马之前,皇上特意将我唤到近处,叮嘱了我一句。



“回去之后,任何人都要小心些,朕可不想在下次见你之前就听到你出了什么差错,至于你那对着某些人就无缘无故的信任……说起来,还是改了的好。”



他这番话,才是真正的无缘无故吧?哪里至于就让我站到这显眼地方来招人侧目。



想虽这样想,仍是恭敬应了。



坐上轿子,不禁笑了一笑,难道他是担心我回到宫来便要被人害了么?即便有人真有这个胆量,也要先看他有无本事再说。



只是他后面那句话,让我不由多了份留意,这似乎已不是他第一次的暗示了,但其所指的,究竟是何意思?



单是说我不该随意相信人……还是,提醒我身边的人中有问题……?



如果真的是后种原因,他说的又会是谁?



沉重的念头,令我不想再深思下去。



受了皇上的吩咐,送我回宫的竟是张善。



待到了宫门,下轿步入门内,忽地有种类似近乡情怯之感。这里虽不是我的家,却也算得我在宫中一直以来的唯一归属,数月不在,不知已有何等变故。



“太平君请进去吧,殿里早已收拾得干净妥当,太平君一路劳顿,想必十分需要休息,奴才就不打扰了。”



“公公请留步。”我出言拦阻。



“君上还有何吩咐么?”



看张善疑惑了神色转身看我,我走近一步,低声道:“养心殿上有名姓齐的御前太监,于我有些恩惠,人也知事,以后还望公公多加看顾些。”



张善听了,把那圆滑得有如某种动物的眼转了转,立即堆笑应承:“既是君上的话,奴才一定谨记在心。”



“有劳公公了。”



“不敢不敢。时候不早了,奴才这就回去向万岁爷复命了。”



看张善远远去了,我在殿门外又站了半晌,才走了进去。



齐公公,当日你助我见到皇上,如今虽还得晚了些,但毕竟是还上了这份情,也乘着此刻我讲的话还有些份量,才能替你说句话,等皇上对着后宫上百佳丽周旋享受之时,也就不知我还能有几分风光了。



踏入体元殿,迎面一阵凉意扑来,身上热气顿时消解了大半。



抬眼扫过,不曾改变的物品,不曾改变的摆设,想来变化最大的,怕反是我了。



在小梁子的侍候下换了衣服躺到床上,虽然知道该要休息片刻,然后才好有精神应对各人各处的“问候”“关心”,可阖上眼,了无睡意。



总是想着要先见见那个人。



“走,我们去明绪那里。”翻身而起,我径直向门外走去,不忘叫了小梁子一声。



“现在?可是主子还没歇息过啊……”



小梁子边喊着边连忙跟上,一路不忘絮絮叨叨,而我则充耳不闻,到了正南殿门前,才收住了步子。



拦住了廊上太监要进去通报的动作,我对着殿门,踌躇了片刻,才轻声推门而入。



淡淡的焚木香飘入鼻中,令人微曛又不会感觉厚重的味道。



仔细环视了殿中一圈,才找到了想见的人。



偏厅里,他正在榻上假寐着。



一手枕着卷云纹炕桌,一手垂在膝上,脸几乎完全埋在臂弯间,只露出浅淡的两弯月眉,紧闭的眼下,睫羽轻颤。



就这么看着他,站在厅内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急急地赶了过来,却又忽然记不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也不想打扰了此时的他。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29

二十三



尽管我没有发出声响,明绪仍是醒了,自己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看着我,一时怔忡,显是刚刚摆脱睡梦,还不及回过神来。



我看他那样子,不禁笑起来,走上前一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最近过得如何?”



“你……你不是应该刚回来么?怎么就过来这边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将我让到榻上坐着,自己走到门边招呼人给我备茶。



看着他的背影,我没有回答,选择了忽略他的问话。



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第一个赶来他这里,没有原因,只是对着他的冷洁无尘便会觉得连自己也清净了一般,不知不觉间便感到舒爽。



除了未进宫时的席满之外,也只有他一人可以令我如此安心。



正南殿的小太监端了茶壶进来,我一见明绪张口,似欲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连忙先发制人带开话题。



“你还未告诉我这些日子过得怎样呢?”



他打量了我一眼,才平平淡淡地说:“你看也就知道了,还不是和平常一样。”



是了,我这话问得也是笨拙,看他与我离开前别无二致,想必没出过什么大事,况且,在这启祥宫里,又有谁能真正欺了他去。



“那就好。”



“你呢?这一趟出去,想必经历了不少吧?”



“嗯……是赏到了不少秀丽风光,江南景色果真与北地大是不同,让人一饱眼福。”



“是么……”



他端着茶盅,突然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不再说话。



我脸上立刻热了起来,不禁觉得尴尬。那只谈风景的话是搪塞,谁都能听起来,然而当初我走的时候情形便已是极为诡异,甚至连与明绪道个别都不及,便直接被带上了路,因此对于他究竟如何作想,我至今也不知,哪里好随意提起?再者,关于路上涉及的那些政事公务,抑或我与皇上之间的暗涛汹涌,我又怎可能讲得出来。



本是极想见他,本是极想和他说些什么的,可此时又觉无话可说,只是沉默。



这时才真正感到,一趟江南之行,让很多东西都变了。



不只是我与皇上之间有了变化,连我与明绪之间也已经和当初不同。



明绪看我的眼神仍是一样的深沉难解,对我仍是淡然亲切,然而我的心境已经变了。



不能再当自己是一个两年后就可以离开皇宫的暂居人,不能再忘记明绪与我同为御侍的特殊身份。



虽然仍然想要依赖着他,但已不能再无所顾忌地海阔天空。



甚至脑海中已浮现出皇上的样子,面带轻笑,眼中却暗含着不甚认同的意味。



原来,原来短短四个月,我已受控至如此。



心下不禁感叹。



明绪自然察觉到了我的情绪起伏,便打破僵局,向我随意问起各地风情。



感激他的好意和体谅,我重又集中起精神,与他闲谈起来。



明绪便是如此,虽然看来冷清难近,但其实永远对我包容而沉稳。



第一次相见,我与他大胆对视的时候,他便是如此。



后来我突兀拜访的时候,走出来见我的他也是如此。



情势所迫,不得不换回真面目的时候,乍看到我的他仍是如此。



如今,坐在我对面的他,还是如此。



想着想着,忽觉脑中一闪而过了什么念头,令我微感不安起来。



总觉得有什么不很对劲,可又想不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似乎遗漏了一些东西,一时间又难以捉住。



于是立刻起了身来,匆匆向明绪告辞,想要回房中慢慢琢磨,也可对着自己的事物,或许能有所提醒。



明绪略感意外,但也没有留我或过问什么,只嘱我要好好休息,然后便将我送出了房。



可惜,思潮纷扰下过了一夜,我也未能再想起当时令我不安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念头。



二十四



次日白天,体元殿蔚为盛况。



经此一次伴驾南巡,我可谓是身价倍增,原本启祥宫内上下已是对我客气有嘉,如今更是个个深恐展现热情比别人晚了似的,一大早便陆续登门,或谈朋论友,或一叙家道渊源,或示好表忠,各色脸孔,无一不精采。



我虽面上应得周全,心下却不由暗叹,他们如此,究竟所求为何。



希望我圣眷正浓时,为他们讲好话铺好路,提携一把?然而谁又会去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不把敌手努力踩在脚下已算仁慈,何况是照应。



又或者是向我表示他们无心与我为敌,希望我放过他们?这也未免可笑,若是本就毫无威胁可言之人,不必表态也不会有人费心力动他,若是真正防范的对象,难道我就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几个谄笑而改变了想法?实在将人看得太过糊涂。



这其中,倒是那久未再碰面的平颐君哲陈·喀绍,仍对我保持着傲慢敌对态度,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与离家前别无二致。



我也懒于与他计较,当初他在上位,我居卑位,只好打点起精神应付他,到如今我与他已是平起平坐,对这失势之人,少了防范之心的同时也少了敌对之心,毕竟他已不再具有什么扳倒我的能力。



送走几乎跳脚的哲陈·喀绍,席泰紧随着又至了,他自然勿须向我献殷勤,只是来见我的。



让人守好门外回拒再来造访的人,我与席泰捧茶对坐,闲谈起来。



他似乎对我离京一事很是回避,言语间丝毫不肯提及,只是聊些宫中和家里琐事。我一想到当初他对于我一夜晋升太平君的事的态度,也就识趣地没有挑起话题。



席泰讲着讲着,果然提起了我不在时,席满书信中提及我父亲告病休养一事,又是有些担心,又是一边安抚着我说“不会有事”。他自然知道我是没机会亲眼见父亲的,故而怕我心中担忧,殊不知要父亲告假的正是我,看来,席满并未将内情告诉席泰。



“看来你近月间在宫里待得还算好,至少没有哪里瘦了。”说完家人,我将话题引回他本人身上。



“这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你不在的时候,念安君一直挺照顾我的,那个哲陈也就不敢怎么样。再说了,就算他想找事,我席泰还怕了他不成?论打架他还成不了我的对手,反正皇帝不在宫里,这启祥宫内的事还不都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我听得一惊,“你和他动过手了?”



“那倒没有……有什么势头也都被念安君尽量压下去了,哼,只要他小子不来惹我,我还不会去主动揍他。”



“那你倒的确要好好谢谢明绪……”我点点头,庆幸他并不是真的冲动。



“嘿嘿,那当然了,我爹费了大周折才给我送进来的一包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我早分了一半送给的他,怎么样,够手笔了吧?”



“呵,我说的是让你跟明绪多道谢,你原来倒是用东西打发的,而且还是借花献佛,诚意不深。”



看席泰装傻地笑着,我摇摇头,没法子与他再多计较。



过了几日,一大早上,明绪那边的一位小公公就来了体元殿,说是请我过去品茶,我一思量,定是为着席泰那包茶叶。



反正在这深宫里本就整日闲来无事,皇上这些天又要抚慰那些未得跟随南巡的六宫女妃,我也就越发歇得自在,既有好茶可喝,哪有推辞的道理。



到了正南殿,明绪果然将那洞庭碧螺春拿了出来,说是从席泰那里得了这种好东西,不能一人独享,于是请了我来,才算不浪费佳品。



我也懒于谦辞,只笑着催他快些将茶泡上,明绪果真依言将茶具取了出来,走到一边亲手泡起茶来。



一边煮水,明绪与我一边谈天,我讲到前几日哲陈·喀绍对我剑拔弩张,不由觉得好笑。



“说起来,他对我倒还算仍是客气,你回来前几天还有来过我这里。”



“哦?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哪有什么可说的东西,后来我说起席泰送我的这包茶叶,他才有些兴趣,说他那里也收了包洞庭碧螺春,不知道哪个更好些。我把茶叶给他看时他还想立时尝一尝,如果平时我定让与他,可惜我说这个要留到你回来后再尝鲜的,也就只好那样罢了。”



“他对这茶叶很感兴趣来着?”我心下一跳,隐隐觉得不好,“明绪,茶叶你没有全用了吧?把剩下的给我看看。”



明绪未明我意,将纸包递了过来,里面还剩大半。



我捧着纸包,细细查看里面的茶叶,一片片皆不放过,颜色,形状,直看了许久。



明绪恰已将茶泡好,用小托盘托了两盏过来,放到炕桌上。



我挑下头上錾花银簪,掀起一盏的杯盖,杯内果真如雪浪喷珠,香气诱人,然而此时我真正注意到的早已不是这些,屏息将簪子往杯中一搅,再拿了起来。



簪尖泛黑。



身后传来一声微喘,我回过头,与明绪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皆是凝重。



二十五



我放下茶盖,从怀里取了块净白的绢巾,小心地把簪子一圈圈包上,收在怀里。



“这下子,要怎么样?”明绪低声问我。



我垂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抚着炕桌的案面,“让我……先好好想想。”



哲陈这一招,真真大出我意料之外。



原以为他虽那样子处处针对我们,也只是情绪上的事情,不至于真的发了狠,没想到竟会用上这等害人手段。



虽然并不知道他最想要害的对象是谁,不过,若是我中了这毒,那么最先有嫌疑的自然就是明绪,若是他中毒或是我们两个一起,那嫌疑就第一个落在送茶叶的席泰身上,也就是说,今日这茶,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喝了,就能害到我们当中至少两个人,实在是狠毒。



而他只是来过这里一趟而已,要推脱干系,多么容易。



险些就如了他的愿。



“明绪你有没有熟识些的御医?”



“啊?”明绪听了我的问话,迟疑了下,“难道你是要……自己私下验毒么?为什么不讲明了让该管的人解决?”



“即便把这事说出去,向上报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你想想,虽然这茶里确实是有毒了,但我们也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毒,厉害的,不厉害的,咱们也不可能真喝下去试试。而且,毕竟没有人中毒出事,这罪名就算查下来又能有多严重了,他哲陈毕竟是大理寺正卿的儿子,还真能为了这事被怎么样不成?闹了反是打草惊蛇,我也不过是先想知道一下他到底有多狠的心肠多大的胆量。”



心下里盘算回忆着,有哪个御医是比较可依靠托付的,可惜我进宫时日毕竟尚短,也未曾得过什么大病痛,与御医实在接触较少。



对了……南巡时指定了每日为皇上检查的薛御医,总算与我有那么多日的面上招呼,人看起来也稳当,不知肯不肯卖我个面子,替我维护……可他如果将事情报到皇上那里该怎么办?那可就真不知会变成怎样了,这人选终还是要再考量考量。



“可是,你总不会是想自己有动作?这要多么大的风险。”明绪露出很不同意的表情,拉住我的手。



“明绪,你是知道我的。”我拍了拍他的手背,主意已拿定,“要是别人不来招惹,我自然愿意安安稳稳过日子,但我也不是任人欺负到头上不还手的,以德报怨那样的事,我还做不来。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谨慎,也不会没了分寸的。”看他仍不甚认同,我笑着道,“你若还是担心的话……到时候,帮着我些就是了。”



这后面一句话本是宽慰他用的,可说出来后再想想,又觉得不妥,不待他回答,自己先摇了摇头,“还是算了,你这样干净的人,定是不喜欢的,不该让你掺进来才是,还是我自己吧。”



明绪听了反倒笑出来,一瞬间光华四溢,然后又正了容色,“你若瞒着我独自妄为了,我才会担心死呢。”那声音中说不出的许多关心。



二十六



虽然知道明绪的不放心,虽然他也给我介绍了一两位御医,但我还是决定了去找薛御医。



凡给宫里办事的人,有哪一个不是会见风使舵,依情断势的,御侍这个身份本身在后宫中是个怎样的地位,无人不清楚,就算明绪与他们确算得相熟,也只是面上交,这些人未必肯平白担如此大的风险。而薛御医则不同,他当日是亲眼看着我一直随侍在皇上左右的,心里应该能有个估量,尽管我其实也并不真的清楚自己究竟有几分可凭仗,总要比拜托那些毫不相识之人稳妥一些。



将从明绪那里取来的一小把茶叶打点成包,派了人亲自送到薛御医的手上,只说是这两日肠胃有些不适,请他帮忙看看是否因为这茶叶的问题。



相信以他的老练,自然能够明白。



果然,不出一日,薛御医便顶着艳阳急急地来了启祥宫,并且,小心翼翼。



我将他迎进内室里,也不想绕弯子,开门见山地笑颜对他,“薛御医真是聪明。”



他垂着首,声音稳得如平水无波,“下官不敢当,还是君上心思细腻,送来的东西让人一见即明。”



我再笑,他倒真也谦虚。



如果真的是怀疑饮茶导致肠胃不适,送去太医院的也该是当时剩的茶渣,或者连茶叶、用水和杯子一起送过去,若不经查看,谁又能知道究竟是哪一部分出了问题。



独独给了他茶叶,分明是已经肯定了只有这里面不寻常。



然而这当中的意义差别只是极微小的,他能悟出来,怎能说不是聪明?



“大人还请说说结果如何吧?”



他从肩上背的一尺见长,半尺见宽的小箱里取出白瓷小瓶,放到身旁桌上,拱手道:“经下官仔细验查,此茶叶中掺杂了少量的别批碧螺春,轻易不能分辨差别,而掺入的茶叶则曾经浸过苍耳水。”



“苍耳水?”



“是,苍耳乃是一种有毒植物,因服食方式不同而发病延期不同,约为一至三日内,少量服食一般有头晕头痛、口干、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等症状,较重时,可见精神萎靡,烦躁不安或嗜睡、肝大、黄疸、发热、鼻胃出血,严重者对肝有极大损伤,出现腹水,甚至可以陷入昏迷。此毒基本于性命无伤,除极少数中毒严重或救治不及者,一般皆能得到有效医治。”



“我与你的茶中,毒量如何?”



“回君上,伤及肝胃,不至性命。”



我沉吟。



看来,哲陈也没有那真个杀人的胆子。



可是他的确已激到了我,激起了我自防之心。



人若犯我,我必回奉,这是我深藏在骨子里的脾性,虽隐忍,却从未失去。



何况,这次下的可以是苍耳,谁知下次会不会就成了砒霜?



“薛大人,这次多谢你了。”



“君上不必这样客气,下官并没有做什么。”



果然够撇清,不愧是在宫中混得如鱼得水的人。



恭敬将人送走,我写了字条告知明绪茶内相关毒性差人送去,然后开始思考如何回报哲陈的一番情意。



他既顾了我性命,我也不会不为他有所保留。



只是若不能解决干净,实在养虎为患。



在采取对策之前,还需先安抚了一心等待成果的哲陈,以免打草惊蛇才是。



于是,转天我便遣了小梁子去哲陈处,只说是明绪好意邀我品茶之时,被我不慎失手竟打了茶叶罐子,把那原封的好茶都浪费了,故为给明绪赔罪,想从他那里另讨些碧螺春来,此份人情以后必当偿还云云。



如此这般,想来哲陈也就不必每日一见到我好生生的就又疑又惧地小心打量了。



暂且安了他的心,我便开始暗暗布置起行动。



说起来,我算计哲陈的计谋也并非多么高明,只是胜在他不曾防范上。



身为御侍,在宫期间当守贞护洁,这是按礼所应遵循的,不过男子的血气方刚不同于女子,而真正能被皇上宠幸的次数又是凤毛麟角,因此私下中找小太监泄欲本已是默例。然而,少数人是在宫里待得久的,漫长日子下来,对于那等低微身份的太监们不能满意,于是自然变着法子寻别的出路,这也很容易理解。



而最容易方便寻到的对象,当然是同一个宫内的其他御侍。



尊贵位高如哲陈者,想也可知不会委屈了自己,一旦看中了哪个御侍,只需花些银子买通了启祥宫巡夜的侍卫们,然后便可趁夜私通款曲,虽有那夜间不得擅离房间的规定,又能起什么作用。



真正瓮中捉鳖之时并未有什么困难,只不过花了些时间在查清与他有干系的御侍究竟何人,以及他们惯常见面的日期暗号上,待都弄得清清楚楚了,我便将来龙去脉写明了,一纸暗书投到内务府,恰是要落在张善手上。



那一天,闷热而漆黑的夜,瞬间迎来了灯火通明,火红的光映来,虽远远的,窗纸也遮不住。



我披了薄衣出到门外,站在东廊上看着庭中跪着的两个人影,张善站在他们面前,仍在指挥着人去搜哲陈的房。



此时哲陈的脸上,还哪有平日的半分骄傲,恰如斗败的公鸡一般,满面灰败。



跪在他身边的人却是伊觉·罗沁,与我在未进宫前尚有几面之交的年轻人,本可算俊秀的面目上如今只余恐惧之色。



我心里本是几分愉悦的,可看着他们两人,突又觉有些不忍。



哲陈身为平颐君,虽大概一生都要待在宫中,但毕竟衣食无忧,生活可保,可过了今晚,他这辈子就是真正毁了,无论是送监思过,还是遣返回家,被查出如此亵渎皇家尊严的罪过,他要面对的定是极为可怕的后果。



而伊觉·罗沁更是无辜,他只是没有违背比自己地位更高的哲陈而已,却就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些俱是我一手所成,我也并没有后悔的念头,但难免为之伤感。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同命相怜,今日是他们遭此下场,谁又知哪天不会变成是我。



侍卫们押着两人走了过来,我退后一步让出路,默默看着他们身影远去,心知此后恐怕再无见面机会。



张善走在一行人最后面,和我探肩而过时,他略一停步,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君上放心,奴才已将那暗书烧得干净了。”



我呼吸一窒,很快即恢复正常,冲他略微点了点头,而他则含笑去了。



后半夜未能睡好,第二日便精神难济,任外面因昨晚之事闹得如炸锅一般,我也不去理会,只可惜嘈杂人声加上清房搬物之声不绝,连想补眠也不得。



果真人一去,楼便空。



好容易耐到傍晚用完膳,却来了养心殿的公公传话,说是今晚上要我过去。



是“过去”,而不是“侍寝”,这当中的差别,只怕是不言自喻。



直等到亥时已过,子夜时分,我才被送到养心殿,仍是进了后殿梢间,但省却了侍寝时所需的诸多步骤。



明黄的床帐前,立着身着明黄中衣的人。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却又不只是薰炉里焚香的味道,当中还夹杂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明艳而压抑的气味。



是了,大约是之前侍寝的妃嫔留下的。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他人欢好后所遗留的气息,虽然床上必然是已经收拾干净了,气味也已被薰香遮得几乎没有,但那种残留的刺激仍是可以令敏感的人轻易察觉。



想到离龙床越近处这等情况大概越是明显,我于是直接站在了门前。



“怎么看起来精神委靡不振的?你不是中暑了吧?”他打量了我好一阵才开口,先说出的却是这个。



“回皇上,只是昨日睡得少了些而已。”



“呵,朕也听说了,昨晚启祥宫里倒是热闹,可惜朕批折子太倦,睡得早,没能亲眼瞧见。”



我立刻跪了下来,“叶岚恣意妄为,望皇上恕罪。”



等了半晌,他也没有说话。



直到一只手出现在眼前,把我从地上扶起。



“你跪得倒快,朕说要怪罪你了么?叫你过来,只不过是看看你有没有什么状况,薛仁济虽然说你面色如常,应当无恙,但谁知道你到底沾了那茶毒没有。”



他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的脸,目光十分温柔,虽然不敢尽信,但心中仍是不由得感动。



薛御医是皇上的人,既禀告了他,一定说得十分详细,当然也肯定说明了那苍耳毒的剂量大小。明知我没有大碍,却还是如此关心,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君王来说,已是难得的紧。



何况对象又是我这个以眼还眼,私自暗算别人的人,不但没有怪责,还如此温言相待。



叶岚何幸,承此君恩。



“皇上放心,那毒是还未喝时就查了出来的,叶岚没有服用。”我回答。



然后,我一点点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向他讲了个清楚,当讲到我在明绪那里的情况时,他便漫不经心地笑,笑得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待听完后,他才问道:“确定了是哲陈下的毒么?”



“以那几日他对我的态度反应来看,应该没有错。”



“罢了,他既被你捉住了错处,无论有什么事也是自食其果,后面的事朕会按律处理的,你就不必再出面了。”



我点头应了,心里终于恢复了几分愉悦,自看到哲陈被缚时便产生的郁结消散开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计划得成,而是因为他这几句话里再明显不过的偏袒。



忍不住有些想笑。



正想着,他的手已搭上了我的腕子。



“朕当初还说让你小心着别出什么差错,结果险些就出了事。”边说着,边拉我往床边走去。



我立即明了他的意思,下意识地微一推挣,他便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怎么了?”



看他的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因此而生气,我心下又是不安,又感到羞愧,总不能回答说是因为不习惯别人留下的味道所以不想侍寝,况且,这样的话若是说出来,只怕他会以为我是恃宠生嫉。



一时间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垂首。blzyzz



他沉吟了下,却说道:“既这样,还是算了,看你今天已这么累了,早早休息去也罢。再说……朕今晚没有点你侍寝,到时候补查记典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我讶然抬首,实在想不到他竟肯迁就至此,简直已完全没有了天家身份一般。



今夜他数次体贴,温柔得几乎让我难以置信,怎能不令人动容。



是爱也好,喜欢也好,兴趣也好,即便是利用也好,这个人至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疼宠着我。



握住他仍放在我腕上的手掌,我抬首,冲他轻绽笑颜。



他拍了拍我,然后将张善唤进来,命他送我回宫。



临出房门,皇上略显神秘地说:“过几日,朕送你份大礼,到时无论喜不喜欢,一定得收下。”



我欲追问他究竟是何物,又想到他必定不肯讲,于是只点了点头,转身迈出了门槛。



皇上赐下的东西,难道还可以退回去的么?走在廊间,我不由失笑。



二十七



自查出了哲陈一事,启祥宫内连日来草木皆兵,巡夜侍卫受到了严重责罚,汰之不用,由御前大臣亲点更换了一批新的守卫,每夜里加强查看,其严峻大约已经堪比天牢。



据说哲陈被软禁于冷宫内,只是据说而已,小太监们带来的消息,不知为何今次之事被处理得极为低调,有关刑责并未在御侍间公宣,是以我们反要从下人处得到消息。



或许是因为我么?偶尔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那晚皇上金口玉言,果真不错,数日过后,启祥宫再次迎来了明黄御旨。



看到捧旨前来的人是张善,我心内便觉微异,皇上无因无由,送的礼竟真如此贵重么,还要劳动他这位内务总管亲跑一趟。



却没有想到迎来的竟会是超出了我所有设想的情况。



站在体元殿门前院子正中的张善抖开绢布,先是郑重看了我一眼,然后才缓缓念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太平君叶岚德行堪表,端庄恭谨,特升为三品华容,赐住永寿宫,一应份例均加,望今后更加慎言恪行,勿负皇恩,钦此。”



我看着张善闭了口,合上圣旨看向我。



我只感到脑中懵了一般。



他说了……什么?三品……华容?



“君上,君上?领旨谢恩呐。”



听到了张善低声的提醒,可是我仍无法有所反应。



瞪着那张明黄卷轴,如同洪水猛兽一般。



指甲刺痛的感觉传来,才醒觉自己竟一直只站在这里,拳握得死紧。



大礼,实在是一份不得了的大礼啊,皇上,你的礼,大到许多待在这启祥宫里的人盼了一辈子也盼不到。



华容,几乎不为人所熟知的一个后宫品阶,若不是此时亲耳听到,几乎根本不会记起。华容——专赐男子,是唯一一个超越了御侍范围,可以与女妃分级论等的封号。



锍金皇朝两百余年,受封华容之人只怕不足八名,在大多数的时候,它更像是个宫史中不被触及的词语。



如果说昔日的睿德皇后是惊世骇俗,一代传奇的话,那么每一位华容也可算得上是各有风华了。



在民间里,不乏对这些华容的传言故事,或褒或贬,广为人知。



甚至有人专门为之作过《华容传》、《华容录》。



只是能够成为华容的人实在太少了,先帝在位三十年,未有一位华容,谁知今日……今日竟会……



“太平君?奴才明白您乍闻喜讯甚是激动,不过这规矩可不能坏,您先领了旨,奴才也好交差啊。”



看着张善为难的神色,我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掌,捧过旨卷,谢主隆恩。



“恭喜君上,哦不,奴才该喊您华容才是了。皇上特意吩咐了奴才,华容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奴才可以帮您传达。”



恭喜?如果换上别人来领受,也许他会无比欢喜吧?



可是于我而言,喜从何来?未曾企盼,如何能喜?



曾经以为,两年时光轻逝,入宫复出宫,叶岚仍会是昔日的那个叶岚。



后来人事无常,成为太平君,知道自己从此大约离开无望,于是不敢再去想象将来如何,但意识里还是认为会守着体元殿直至终老,或者自己今生早亡也不一定。



然而一旦成了华容,一旦出了这启祥宫,从此对着的就再不是十几个御侍这般简单,而是东西十二宫内数百宫妃,其复杂,其险恶,根本无法想象。



皇上,你将我这入宫未足一年之人就这样推向龙潭虎穴,不会不知我将被那些女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怕个个都会欲除我而后快,这就是你所谓的……送我的礼么?



这就是你所说的偏爱?哪怕我可能在那无休无止的阴谋暗斗中失去性命,也要给我这其实无甚价值的名义上的荣耀?



为何不问我愿不愿,要不要?



是了,你已说了,无论我喜不喜欢,也要收下。



怎可有拒绝的余地。



“……叶岚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多谢公公了,只替我叩谢皇上恩典便是。”



说完,执着皇旨,我转身向房内走去,不再管背后人们是何反应。



关上门,将掌中布卷攥得几乎皱成一团,抬臂,挥手。



好想将它扔得远远的,扔到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扔出去。



垂臂,徒然无力。



二十八



站立良久,方听到门外传来轻叩声。



“主子,席泰御侍来了。”



深呼吸压下满腹思绪,平静应道:“让他进来吧。”



没想到,最先来的人不是别人,竟会是席泰,我以为依他脾性,知道了此事,大约又会有段时间不肯见面呢,谁想来得却快。



转身对向门口,席泰正走了进来,一看到我立时站住,然后才走近,面露灿容,“真是要大大恭喜了。”



我心下苦笑,席泰单纯,不会想到这次晋升后是多复杂的情况,只看到表面的尊荣恩宠,便替我高兴成这样。



不忍负他一片好意,我也以笑回应:“哪里就至于这么兴奋了。”



“当然至于,你可别当我只知习武不晓得华容是个什么样,几十年才有一个的身份,多少人盼不来呢,今日竟然让你摊上了。只不过……这下子你可就真的要离开这儿了,以后不知道还方不方便见到……”说着说着他脸上又暗淡了下来。



“放心,有机会我不会忘记回来看你的,总不会晋升后反而更没了自由。”



“说的也是,那就太好了。唉,当初还担心着你万一轻易失了宠可怎么办,没想到如今一看,皇上竟对你这样好,也算是值得了。不晓得伯父那边知道后该是多高兴呢,也算是其科多家与有荣焉了,哪像我,什么事也没做成过,进了宫来也只是惹事,没什么能耐又得罪人,要不是一直有你帮护着……”



“席泰!”我轻呼喝止,不让他再说下去,“何必这么讲呢,你忘记了自己进宫时所说的话了吗?你说只当进宫是来玩乐一圈,换换环境而已,过两年就出去了。现在也不过只剩一年多的时间了,到时候你还是你,你是萨勒家的孩子,以后指挥兵马,疆场杀敌的机会那么多,那才是你的天空啊,皇宫里的生活只是一段经历,你该在意的不是在这里遇到了什么,而是以后才对。”



席泰怔怔看着我,显是被我突然如此严肃的话有些震住,片刻才有所反应,自愧地笑起来,“你说得对,我怎么就突然想不开起来了,简直不像我的性格了。再说,要在宫里吃得香,就凭我这种壮丁一个的样子,哪有资格啊,至少也得长得像你这样才成。”



虽知他后面的话是在玩笑,可我又哪里笑得出来,只摇摇头带过。



席泰看我态度,也识趣讲起别的话题,拍手道:“对了,你这次晋升,份例待遇可都要大好了,可该想些什么来让我们沾沾光,替你庆祝庆祝才是。”



我浅笑,“你直接说想我怎样就是,还是要我这里哪样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的,可惜不在宫外了,不然像以前那样子叫上阿满他们一起上欢筵楼喝酒吃顿好的,多么痛快……”



本是要换些高兴的东西来说,可话出口,一想到我如今已是不可能出去了的身份,再没机会去做那些事,人,大约也再没机会见到,心下不由怅然得没了声音。



和席泰相对站着,气氛沉默得紧。



长长静默后,席泰突然开口,“叶岚,你可知道……我二哥他、他……一直是……对你……”



“席泰,别说了!”我立刻发出今日的第二次制止,“……有些事,已经,不必再说了……今天我也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话说完,才觉满口僵涩。



“我……”席泰仍是犹疑看向我,我索性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拒绝意味极为明显。



他这才闭了口,往门外走去,直到木门被“吱呀”拉开,他低声道:“叶岚……对不起,还有,恭喜。”



听着他脚步渐远,我径直奔到床前躺下,掀起薄丝凉被盖过头顶。



本尚未得抒解的心,因着席泰的话再添了一丝烦躁,闷在胸口烧灼般疼痛。



多想一觉睡去,醒来全成一梦。



二十九



次日晨起,体元殿上下开始整拾物品,准备迁出启祥宫的事宜,其实真正值得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小梁子看一件舍不得一件,样样都想留着,我也懒于与他争论,索性随了他去摆弄指挥,自己则出了殿外,随意闲逛。



眼见离去在即,不是不想再去看看席泰,不是不想和明绪话别一番,只是仍心灰意懒,提不起任何精神。



夏日早午,热意未盛,尚还算得舒适,本打算赏一圈花圃,谁知信步至中庭时,却看到了未尝预料此时出现之人。



张善正捧着朱漆八宝小盒快步向外走去。



他不是……只在皇上面前伺候的?怎么会在这里。



“张公公。”



听到我的声音,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啊,原来是……华容大人,奴才给华容大人请安。”



“免礼平身吧,难得看你在启祥宫走动,可是有什么事么?”



“这个……”张善急快地瞟过我,沉吟了一下,“……是皇上此时正在正南殿,奴才只是跟过来的。”



我一惊,“皇上去了明绪那里?”



“是……那个,奴才还要赶着去取东西,请华容恕罪,奴才先告退了。”说完,张善便低下头,急急从我身边走了出去。



我立刻直奔正南殿。



皇上他对明绪一直颇不喜欢,如今突然来此,又密而不宣,不知是要怎样?



可是明绪近日安然在启祥宫内,哪里去有什么原因惹皇上不喜?



心下满是不安,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疾奔至正南殿,轻扣门扉,无人回应。



小心推开门,先扫视过殿内,只有凉香薄雾缭绕,果真不见人影。



这是什么状况?



走进槛内几步,却才听到左侧梢间隐隐传来话声,不由得走到近前仔细聆听。



“……以前那些就罢了,朕对这启祥宫里如何明争暗斗并没有兴趣,只是你若真想稳居御侍内第一的身份,这宫内居然跑出毒药一事,却要怎么交待?”



“微臣失职,未能及时注意到,不想竟惊动圣驾,实是罪过。”



……是皇上!还有,明绪。



“明绪,你是否真的失职,朕一点儿也不想追究。你做了的,或没做的那些事情,瞒得过他,不算什么本事,他对你早已是信任得太过盲目,根本不会去怀疑你,这你自己也清楚,并且利用得很好,但是,要瞒得过朕,那才算得真正的高明。”



十分轻柔的声音,甚至如乐曲般动听,但随着它愈渐低沉,连我这站在房外之人也心生寒意。



“……皇上的话令微臣万分惶恐。”明绪的音调虽平淡如常,却也隐有颤抖。



“惶恐?呵,惶恐些倒也好,这样朕就不必在政事之外还要总听些毒药啊斗殴啊什么的了,你说是不是,明绪?”



“微臣……竭尽所能。”



皇上隐有笑声,“何必在朕面前就如此谨言?有些话,明明白白地说,不是更好么?其实朕来也算是一番好意,只想提醒你一句,人既有不同的身份,还是各自安份的好,他如今就要出去了,你在他身上的心思也尽可省省了,不然,所谓言多必失,行多必疏,他此时虽然对你信任至极,却并不糊涂,总有一日想到了,到那时,难道你真个不在乎?”



“微臣与叶岚,仅是好友关系,不过皇上的话……微臣,一定铭记在心。”



片刻的沉默,然后皇上朗笑,“明绪,你真是好耐性呢,朕怎样讲你都能答得这么恭谨又滴水不漏,罢了,朕话已说到,该如何做,你自己想得明白,最好不要让朕捉到什么错处。”



轻微脚步声起,愈近门口,我立刻压低声响向后退去,一直出到门外。



“……费了心计,仍是不能将他留在启祥宫,朕也替你可惜……”移步中,皇上仍在说着,而明绪的答话则已听不清楚,也许他根本没有回答。



层门声响,接着明黄软缎龙鞋踏了出来,我抬起头,跃过他的肩侧,从那微敞的门缝看向房内,只见明绪正朝这边方向伏身行着礼,看不到面容。



看得清楚了,才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他也在看着我,眼中情绪难定。



然后不待我有所动作,他已回手将门“啪”地带上,再抢近抓住我的手,便拉着往前走。



他的步子不紧不慢,但身形有差,也要我在后面小跑步才能跟上。



气息微喘,渐觉心口刺痛,被他攥着的手也捏得疼紧,还是咬牙不发言语。



一直到了体元殿内,他只说了一句“统统出去”,惊得几名原本愣在当场的小太监纷纷走避,唯恐落在后面。



待只剩了我们两人,他这才放开了我,踱到殿上盘金正座前,长时间没有再说话。



我慢慢活动刚才得到自由的手,也只默默站在一边。



“……你听了多少?”



实在难得,这般情形下,他的语气仍是平和得没有半丝异常。



我暗扯了个冷笑,恭敬弯腰拱手,“皇上为臣如此悉心准备,臣哪敢有所浪费,相信皇上想让臣听到的,不曾漏掉半句。”



他突地转过身,紧紧看向我,一字字道,“你这时候倒想清楚得快。”音调终于不复常态。



“圣驾至此,殿内外却连一名太监宫女也不见,若不是皇上授意,那便是他们实在太玩忽职守了。”恐怕就算我没有适巧碰到张善,他也会自己去寻我的吧。



他耸肩而笑,不带分毫笑意,“朕说你并不糊涂,实在没有说错。”



“其实,皇上若有什么想教导微臣的,直言便可,臣一定洗耳恭听,不必皇上尊躯为臣费过多脑思。”心中翻腾的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委屈或者其它的情绪,令我的话愈加尖锐。



“朕不必?朕难道没有提醒过你吗?但你可有听在心里过?朕自己对你说的,你难道会相信?”



“皇上以为只是这样形如威逼的对话就会让臣完全相信明绪居心叵测?”



他一顿,然后点头,温润脸上露出与之不合的冷笑,“哼,你不会。”



我没有答言,心中只觉怆痛,即便没有完全相信,终也难免了怀疑,明绪的回避应答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是不清楚。



可皇上的手段,实在太狠太刺人了,简直将人逼入死地,不容喘息。



“叶岚,”他突然冷冷地唤我,“你一直以来,始终都太任性了。你可有真的觉悟,自己是要在皇宫中生活一辈子的?只是一味的逃避,不肯面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抱着危险的妄想,而不愿抬头向前多看一些。你心里怪朕将你升为华容,怪朕离间你和明绪之间的关系,你可有想过,这些真正是害你还是帮你?你可有体会过朕的用意?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窝在这体元殿里一生么?朕可以宠你护你,但护得了你时时刻刻?能在宫里生存下去的没有弱者,你如果仍是要像以前那样不肯面对,下次不必毒药,外面女妃们的法子多得很,也许也算是遂了你的心意,到时……就当朕错看了你。”



说完,他便挥袖走出了体元殿,毫不停滞。



而我一个人,留在清清冷冷的殿内,脑中如遭雷击,无法动弹。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30

三十



是我的……任性?



不……怎么可能,自从御花园那日后,我明明就已明白了,此生不可能再离开这朱墙高院,还要怎样的觉悟才算是看清?



一步步顺了他的心意,做了一件件并不想做的事,难道真的要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忘记掉,才算彻底?



我何曾自大地以为过皇上会一直保护我,何曾只打算做一名弱者。



一切依旧,为何到了他的口中却已变成我的错责?



他的话,只是恼羞成怒时的……借口,是掩盖自己,将责任推脱于我的借口而已!



是的,就是这样……



凉风吹过空堂,没有关紧的偏殿门叶轻微摆动,在安静如无物的殿上孤独吱呀作响。



陡然发觉冷汗已袭了我一身。



不,不是这样……叶岚,叶岚,你怎能,怎能这样自欺欺人!



怎可以把假相一层层堆积,直到连自己的真心也要骗过去。



伪装既已崩裂,又哪还有拼回原样的可能,其实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只是仍不想承认。



不去想象二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哪怕十年也不,不想离开体元殿,不想离开启祥宫,不想自己的生活再发生任何改变。



因为不舍得放掉曾经的希望,于是将自己困在了失去前的一刻,编织出虚幻的茧蛹缠绕住自己,对一切视而不见,骗自己世事可以如常。



所以会对迫使我作出改变的皇上那么气愤,那么怨忿。



如此深透地看着自己,仿佛将灵魂撕成了两半一般,扯开的伤口处烧灼地疼痛。



他说的,很多字如针一般,直直刺向我的深穴,再准确不过。



不经意间,他竟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透彻。



原来在我的下意识中,在我一直不肯去深究的内心深处,始终不愿去面对一个终生将要留在宫中的人所应当面对的后果。



真正是荒唐,简直不去管任何危险了,把自己置于如此岌岌的心态上。



这样执迷,这样不清醒的我,如皇上所说,走出启祥宫后,根本不可能在残酷的宫争中安然无恙,到时,一定还是要去依赖于他的护庇。



只是……今日之后,他还愿意给我疼宠保护吗?



在他已经剥下了我最后一层护网,没有了任何逃避之所的时候?



我摇头苦笑,没有解答。



为何这时候竟还会去想到他说过的话,他给过的承诺,难道真的已产生了依赖。



该指望的,应该是我自己才对,若真的要面对阴谋暗算,也不能让别人替我接下,不然,明日的叶岚与昨日又有何不同。



并非不心痛难过的,既已想得明白,便是真正要舍弃过去了,如皮肉割落身躯一般的残忍,但从此时此刻起,我必须开始正视自己的责任和将来。



其科多·叶岚的命不是用来平白丧在皇宫里的。



由体元殿迁出时,内务府遣了足足十名太监来搬送那仅有的几个箱子,仿若里面是什么奇珍异宝一般。我是只看到了他们将东西抬入永寿宫时的样子的,至于出启祥宫时众人是怎生反应我便不知晓了,因我拣了一大早便先行到了永寿宫,虽知这样于礼不甚妥当,其他御侍大约会视我为一朝高升便不告而别,可一时也顾不得那些。



只因为不想见到一个人,又或许是不敢。



忆起昨日明绪与皇上的对话,忆起皇上对我所说的话,只觉五内杂陈,分不清此时对明绪抱着怎样想法。



是信任,还是怀疑?抑或两者皆不是?



不知道自己面对他时能说出什么,至少现在并不想向他当面问清楚。



或者这仍是逃避,但我清楚自己总有一日会弄个明白,只是并非眼下。



站在长寿宫前殿阶上,遥望不远处启祥宫方向的琉璃明瓦,想象明绪知道我已经离开时的失望之情,不由有些感同身受的落寞。



起码这一刻我仍相信他会为我失望,不是么?



“华容,不知这几样玩物您钟意放在哪里?”



身侧小心翼翼的问话声,拉回我的神思,偏头一看,小吃了一惊。



“你不是……齐公公?怎么竟然在这里。”唤我的人非是别人,正是当初引我入宫,后来又帮我偷潜御花园的那位公公。



可他不是御前太监,在养心殿上当值的么?



“回禀华容,您唤奴才的本名齐颜就好,奴才自今日起被分派到长寿宫,伺候主子您。”



“你如今是哪个级别?”看着他身上锦衣绣服,应该是升了吧。



“回主子,奴才刚被封了首领太监。”



是了,我已是华容,按规可与妃子享同等份例待遇,据说身边的两名太监要增至六名,原来的小梁子两人自然是直接跟来了,但他们两个资历浅,原是破格升级,这长寿宫里还是需要个够经验的公公负责打理,养心殿里出来的当然个个能力不在话下,这安排再合适不过。



况且那时我曾拜托张善帮忙提拔齐公公,如今这调宫的机会正好有理由升了他级别,又是给我身边送了个相熟之人,好一个顺水人情!



只是……



“齐颜,首领太监虽好,但跟在妃嫔身边终是比不得在养心殿稳妥,一旦主子失了势,奴才的地位也会跟着一落千丈,你不怕么?”



他恭敬倾身,“奴才对您本就极有信心,而且身为奴才,自当与主子同进退。”



不知他说得真心还是假意,我轻笑,“说得好,只冲着你这句话,我也不能令你太失望,自是要让你感到自己没有跟错主子。”



“奴才祝华容今后一切顺利。”



搬入永寿宫,事事凌乱无绪,因与以前御侍时期再不相同,就有诸多的规矩事情要学要知,连我也快被磨得没了耐性。



升为华容后最大的一项改变便是不再避忌男女之别,我身边不止分到六名太监,还添了六名宫女伺候,而且从此在后宫中可以行走无禁,自由与女妃相见,这种待遇可以说是皇家给予的一种极大的信任,对于能够成为华容的人的操守信任,赋予了我们与女妃几乎相同的地位,同时也是种极大的责任,使得华容更要自检自律,若以为凭恃身份条件便可暗中淫乱后宫,等待着的便会是比之常人更加严酷的惩罚。



那六名宫女我一概分到了外围做事,昔日在家之时虽也受惯了侍女们的服侍,但如今已不比当初,既决定了要做好一名华容,自然就该避嫌,以免落给有心人口实。至于太监里,我留下了齐颜和小梁子两人作为近身随侍太监,其它人则交给齐颜指挥分派,反正需要在下面跑腿的名额只多不少。



好容易略弄清了长寿宫,当下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去向皇贵妃请安,至于别的妃子我可没有半分兴致,我如今是与“妃”同等品级的华容身份,论规只有参见皇贵妃是必需的,其它的人,见了可说是联络感情,不见她们也拿我无可奈何。



于是便只去了皇贵妃一处,在我搬到长寿宫的次日。



这次再见到那名浑身雍容贵气的女子,已与上次大不相同,她仍是那般妆点得宜,进退有礼,穿着粉绿丝绣缕花对襟旗袍,颈上环着盘凤络金项圈,左右腕上的翡翠镯子交映着玉光,人坐在紫檀雕莲宝座上安然受我跪拜。



只是真正对上我的脸时,她的眸中才泄出了些许的不甘与揣疑,很快又掩得毫无痕迹。



这时的她已不能再像当初般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想她执掌后宫多年,阅人无数,这次竟看走了眼,也难怪心中不平。



如斯情景,其实谁又能预料到。



“原该本宫到永寿宫去给华容道声恭喜,只是宫规所限,还要劳烦华容跑一趟,让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贵妃太客气了。”



“华容如今恩宠正盛,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便格外出众。”



可真是睁眼说谎话了,我这几日心神俱疲,哪里来的精神可言,“叶岚的这点幸运,哪比得上贵妃,贵妃五年来为皇上打理后宫,这份辛苦且不提,单是皇上对您的重视信任,谁不羡慕敬服。”



她掩帕浅笑,“华容好会说话,怪不得皇上喜欢。本宫在这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记得第一次相见时,本宫就曾叮嘱过,东西十二宫里,盼着皇恩眷顾的人太多,但皇上毕竟精力有限,总有顾不到的,雨露不均易生宫怨,本宫最不希望看到。如今,还是这番话。”



我当下立即应了,心中却难免自嘲,别人当我刚刚晋升,必定宠幸正浓,又哪会知道自从那日皇上发怒后,我是一次也没有被翻牌侍寝过,简直是方得宠,便失宠。



唉,我当时那么言词顶撞,想来皇上的气也是一时间消不了的,他竟没有降罪于我,我只该庆幸才是了,哪还盼着寻晦气,不过,一直这个样子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篇]·完】

当时只道是寻常[下篇] by 桃花农

三十一



抱着这样的想法,直到过了数日,我才晓得自己竟想错了。



那是因为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不是以前那样由母亲写成的,而是真正父亲的亲笔信。



信中父亲言词恳切,几次问到我在宫中的生活情况,又将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我果然没有辜负他一直的期望,为其科多家争了脸面,嘱咐我以后要更加用心。



我差点将信笺就着描金蜡烛直接烧掉,不是不怨忿的,虽然我曾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只为保护全家,但父亲既不会知道,也不会关心,如今看我竟坐上了华容的高位,才来急急忙忙地表现出自己的慈父一面,只有让我对他更加心灰意冷。



何谓期望?他根本不曾在我身上施与过正眼,又哪里来的期望。



脸面?将自己的儿子押质给天子,恰巧押对宝了,儿子委身伺候另一个男人伺候得好,儿子成了男妃的头领,这便成了脸面。



可惜不能告诉他,我并不是如他所想将皇上伺候得舒服才得到这位置,事实上,我根本不明白那位深沉难测的皇帝脑中究竟做何想法,反而总是顶撞到他。



相信父亲如果看到这样的叙述,恐怕会吓得从椅上跌下去。



想到那情形,我捏着纸笺,不禁轻笑出声。



展开信纸再看了一遍,其实父亲的反应我已并不怎么在意了,真正让我注意的是他当中提到的关于常济中堂被办之事。



原来,近半月京内政事风起云变,常济被查出在天子南巡期间主持政务时,私自卖官鬻爵,提拔了众多给予其贿赂的外省官员,如此一立案查办起来,竟抽丝剥茧,翻出了许多以往的违法之过,十数条罪名加身,大约性命难保,连带着此案牵连到了一干大小官员,朝内局势立时大改。



只怪我近些时候将精神全放在了自己的事情上,竟忘了常济这件本与我切切相关的大事。



父亲说我眼力好,向他及时示警,使其科多家此次未被连累分毫,现今情况基本底定,他已到部里销假重新任职。可他哪里会知道,我的眼力高低根本决定不了什么,真正的决定权只在皇上手中。



不过,这样说来的话……皇上必定连日来忙于布置处理这次大计的事情,劳碌自不用说,涉足后宫的时间也更加难得吧,那么他对于我的冷淡或许也是因为如此,而并非气怒仍盛?



我摇头,这样想终还是自我开脱了些,谁知皇上真正是何想法。



“启禀主子,文嫔请求拜见。”小梁子脆生的声音在门外突起。



我立刻收起了信放好,才出声回允,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想着这忽至的访客会是为何而来。



永寿宫自我搬入后,还未有一人登门,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这一位也不会例外。



走进来的是个看起来颇端庄的女子,一行一动皆稳重典雅,虽然面目并不格外出众艳美,但胜在身上带有的亲和气质令人愉快。



若是说客,那选派她的人可谓眼力高明。



“文昭参见叶华容。”



“免礼,小梁子,为文嫔看座。”



守着雕花八宝圆桌坐定,这文嫔不急着说话,先招手命身后的侍女捧了个小盒过来。



“初来拜见,无以为礼,谨以薄物祝华容万事如意,望华容不嫌弃。”



侍女掀开盒盖,却是一柄镶金玉如意。



“文嫔太客气了,你是第一个肯来永寿宫的,本君欢迎已是不及,这礼物本君如何敢当。”



“请华容一定要收下,本来就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何况你我以后就是好……啊,我是说,何况我们都是皇上的人……以后在宫里还要互相照应,这点小东西不算什么。”



我闲看着脸上微微泛红的她,她刚才脱口而出要说的是“好姐妹”吧?想必以前她没有少做过这种笼络人心的示好之事,只是太过习惯了竟一时忘记了改口。说来她们这些女妃一直是彼此勾斗,应对男子的经验却欠缺得很,况且宫内已数十年未曾有过华容,许多事情上都缺乏先例,连称呼上都成了尴尬。



“要说照应,本君在宫中时日尚短,不懂的地方很多,还得请文嫔多指教呢。”我断不会相信她特特来此只是为了送我礼物,与其让她耗费时间兜转话题,还不如直接替她引到正途。



“华容真是谦虚得紧,文昭不过虚长您两三岁,哪里敢来的‘指教’,华容能在一年内便升至这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尊位,该是文昭向您讨教这伺君之道才对。”她淡笑着微微一顿,“不过,等华容在宫里住的日子长了就会渐渐体会到,咱们要想生活过得安适,并不只是让皇上开心就够了的。”



戏肉要上来了吗?我微现不解问道:“咱们最大的责任,不就是伺候好皇上,让皇上舒心吗?只要皇上高兴,做……嗯…做妻子的就高兴了啊。”唉,那个词,真是说得好生别扭。



“皇上开心,当然是我们的福祉,可是……唉,皇上的宠爱,又哪里有长久的呢?也许三年五年,也许一年半载,宫中美人何其多,总有让位于新人的时候,能被皇上记住的总是少数,何况皇上有那么多政务要操心,我们总不能事事去烦到皇上,终归更多是要后宫里自己解决。”



这话算什么意思?提醒我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不要想着到皇上那里告状去么?我心下冷笑,嘴上仍虚应着:“这话十分在理。”



“其实华容自然是不必担心的,皇上对您的宠爱一看便知。文昭只是一时有感而言,在宫里想要待得长久,实在很不容易,像是皇贵妃,她虽看起来比不得那些年轻女孩子受宠爱,但待人实在没话说,断事又公允合理,上至妃嫔,下至太监宫女,哪个不信服,皇上也对她一直尊重有加,从来没有少过关心,这便是处得好的了。而像两年多前的一位菡嫔,也不过是得了皇上一个月的宠幸而已,就把自己看得太高,以为能当皇后一般,对别的宫人极无礼,对自己的下人更是不知半点儿怜惜,结果因为个小事,竟把自己宫女打残了,最后削了封号被打入冷宫,也不知现在变成怎样了。”



听她长长的一串说完,我心下已转了几转,她若不提我竟想不起来了,难怪看着有些面熟,当日我第一次去皇贵妃那里受教,这文嫔也是座上一位,只不知今日她讲了这么多,是受了皇贵妃之命,来我这里立威,还是想拉拢我站到她们哪个小团体一边。



我叶岚原来还真个很有些用处。



既如此,总不能辜负了这许多人对我的期望。



又闲谈了一阵后,客气地送走了文嫔,我将齐公公唤了进来。



“齐颜,你在宫里待久了的,替我去打听打听,最近后宫可有什么重大些的聚会。”



齐颜立刻答道:“再过五日就恰是嫔妃们按月例行的夜宴会了,届时连皇上也会到席。”



“哦?”没想到机会竟如此巧,“你仔细说说,这是怎么样个宴会?”



“回主子,这夜宴会本是后宫传承下来的俗例,每逢单月的初十,宫里有品级的主子们就会聚在一起用一次膳,为的是联络感情,维护后宫祥和,使大家真正像一家人,所以只要万岁爷不忙的时候都会来参加,这宴上……嘿,也就免不了些争风吃醋的。”



“你了解的倒不少。那这夜宴会有没有具体定下哪些人可参加?还是说只有女妃能出席?”



“这……还真没听说有书明定下过规矩,不过一般还是只有女妃们吧?毕竟这男女共席还是要避忌些,奴才们也没得赶上伺候过前一代华容,实在不知情况。”



我捧起白瓷茶杯,颇愉悦地啜了一口,“你不知道没有关系,大家都不知道,那才是最好不过了。”



三十二



齐颜不愧是资历深久的人,事情托付给他,不出一日,便已把有关夜宴会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次设宴的地点以及具体时辰等等,无一不详。



既知戊时初刻将在储秀宫中庭上正式开宴,到了初十的酉时时分,我开始着手装容,四名宫女齐齐动手,为我从头到脚打理。



待更衣完毕,我这房宫女中的大姐妍月将我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拍手道:“主子,您这样穿真是好看。”



我不禁失笑,“你高兴得这么早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梳头,要说好话也等全弄完了再说。”



其实自然是好看的,为了能不逊于一众宫装女妃,我极费心思地准备了这身装扮,金线滚边,精绣麒麟的乳色杭绸交领长衣,外面直接罩件烟黄色金纹提花的纱质披衣,腰间束上白色嵌玉的宽带,正中镶着荔枝大小的莹白东海珍珠,颈上带着双凤翔天盘锦翠玉项圈,足下金丝软鞋,周身贵气而不显俗耐,清雅而不失气派。



四人在我的吩咐下已立刻动作起来,也不用繁复,只拿金线编成的指粗发绳将我的发丝高高束起,盘个小髻后在当中插上根羊脂白玉的簪子,再将长长的绳端在簪上缠绕数圈后垂下来,衬在两肩侧,随着身体动作便会摆荡耀目。



梳好了头,妍月几个左看右看,确定十分完美后,再取出各什扮妆的物品来,分别开始向我面上招呼伺候。



我本闭了眼睛任由她们摆弄,然而三柱香过,一睁开眼,简直哭笑不得。唉,罢了,她们都是些本惯于伺候女子的人,也怪不了她们,我没有嘱咐仔细,责任也是有的。



“粉扑这么多,要我扮无常么?”拿过半干的巾子来,将脸上过多的莹白细粉沾掉。



“这么细弯的眉,怕是会短命吧?”一点点将黛墨擦去,还出本来面目。



“好红……”对着绫花铜镜里那可以用“鲜艳欲滴”来形容的唇,我认命地拿指腹贴上印掉些许,再将两颊如泛桃花的胭脂擦净。



站起身,转向四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子,我放柔了表情,但郑重地说:“你们以后都要记得一点,我是男人,不是别的宫里那些女人。”



她们四人纷纷点头不及。



“虽然很多事情没有差别,但也有一些事情,永远都不能一同对待的,就像我今晚要去做的事,可能你们从来不曾想过,但是,身为永寿宫的人,就要遵循永寿宫的一套,以前谁是你们的主子,我管不到,不过从你们来了永寿宫的一天起,我才是你们的主子。”我略一顿,扫向她们,果然个个垂首,恭谨得厉害,“好了,都听明白了的话,那就走吧。”



步出殿门,向右方看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尚未散尽,想到自己今晚不知结果如何,突觉有些可笑的悲壮。



能够赌上的有什么呢?



在四名太监四名宫女的随行下,我以自己最优雅的仪态向储秀宫的方向走去。



这样子比坐轿更加吸引目光,只看一路上无意碰到的人们那惊诧的眼神便可知晓,何况申领轿子还需上报内务府,难免惊动了哪位消息灵通的人,今日的计划我只与小梁子和齐颜讲了清楚,永寿宫里其他的人也都仅是略知表相,为的就是能够一鸣惊人。



一直走到储秀宫外门前,我对着两旁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们,两手紧紧交握,心跳渐渐加快,背脊却挺得愈发直了。



胜负在此一举的时候,我也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不是吗?所以,不需要紧张的,这次并没有那么危险,一定会安然度过。



镇定了心神,我开始与守门之人周旋起来。



侍卫还算不难打发,我只随便说了几句,看他们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时,便毫不迟疑地快步走了进去,以免拖久了时间让他们先行通报。那些侍卫们也不敢真的如何拦我,只好随着我走了进来,这样子十几人围在我的身边,好大的阵仗。



我走进储秀宫庭内的时候,耳边乐声正响得欢快,夹道两侧一水的填漆戗金龙戏珠纹宴桌,二十几位宫装丽人柔语浅笑,粉香四溢,正是美不胜收的一幅夏夜群芳图。



而皇上则惬意坐在正中黑漆描金包角长案后,脸上是他一贯的温和表情。



待得那些女妃们发现了已经站定在宴席末处的我时,整个中庭渐渐安静了下来,乐曲终于也嘎然而止,场面是一种尴尬的沉默。大部分人先是露出惊艳的眼神,接着都转为讶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我,然后不知谁带的头,几名显然地位并非很高的女子反应过来后立刻苍慌从座位上站起,大约是突然看到我这个不合身份的异性男子,想要回避开来。



看到身边侍卫首领刚要开口禀告,我立即抢上前一步,先行拱手朗声说道:“微臣因未得知会,一时匆忙,致使例宴来迟,望皇上恕罪!”



话一出,想要离开的人纷纷站住了步子,席上又是好一阵静默,我微抬头看向前方,皇上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注视着我,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而坐在皇上下首的皇贵妃见此情形,立刻站了起来,力持镇定地说:“叶华容何罪之有,这里本就是我们一群女人随意聊些家常的地方而已,华容初晋升,想必有些事情还未很清楚,才会误会而来,以后慢慢学起来就好,毋须惶恐。”



真是好威严的态度,我微微一笑,见皇上不打算干涉的样子,便径自站了起来,在一众女子低呼声中,悠然缓缓走过汉白御道,迎接着她们或艳羡嫉妒或鄙夷惴度的目光,脚步停在皇贵妃前。



“皇贵妃此言差矣,这夜宴会既是祖宗传承下来为后宫和谐之用,叶岚身为三品华容,也就是后宫一员,怎可有违祖训,不来出席?还是说,祖宗有定下规矩,我等华容是被排除在外的?”



“这……”



“当然,叶岚出启祥宫时候未久,况且宫内又已数十年未有过华容,大约负责之人也不清楚,疏忽在所难免,所以叶岚今日知晓后立即赶了过来,不想还是耽误了时辰,下次叶岚定不再犯。”



“可是这似乎于礼……”



“皇贵妃就不必为叶岚太过操心了,叶岚只是来见见场面,顺便认识一下各宫里的人,也不敢劳动大家,只在这里为叶岚随意加个小位便可。”



皇贵妃的眼中刹时射出不敢置信的利芒,因为我所指的位置,正是她与皇上之间两席之间的空处。



“这怎么行!皇贵妃是这里品级最高的妃子,才有资格坐在皇上的右下首,你凭着什么要求坐到她上首!”一个女声已尖锐响起,旁边隐有低附之声。



我看过去,原来说话之人正是那个曾经看我极不顺眼,还在皇上面前进过谗言的喜妃,我冲她一笑,看她以戒备表情瞪向我,才和气说道:“喜妃娘娘怕是误会本君了,若是真要按品级资历排位的话,岂不要劳烦很多人为本君挪位?这样子,好好的宴会就该被扰得失了兴致了,要本君如何过意得去,这边的空地还算大,随便为本君加个小桌也就是了。”



“那、那你可以……你……”眼看她又是暗怒又是无话可说,我面上笑容愈发和蔼,想来她也不敢说出让我坐到那些贵人、答应们的下首末席去那种话来。



一边的皇贵妃看形势发展得更加不利,转身向那上席之人问道:“皇上,您看这事情要如何……”



皇上瞟了一眼对他投以求助眼神的皇贵妃,又扫视过庭上所有人,最后将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似研判,似玩味。



我毫不回避地迎上,但隐藏在披肩之下的手已被指甲捏得刺痛。



如果,如果他当日对我发泄而出的话确是出自真心,那么今日看到这样的我,他便不该恼怒,而该满意才是。



我能赌的是什么?此时深深意识到,无论我如何准备,如何应对,最后的成败也只能取决于他的态度。



或许我本来在赌的,就是这个吧。



半晌,他微微坐正了身体,缓慢张口,声音平和,“罢了,就依叶华容所说,给他看座吧。”



我的心陡然像从崖顶坠落一般放了下来,口中终于暗呼一口气,才发现刚才竟紧张得一直屏住了气息。



旁边立刻有伶俐的奴才张罗着移了一张小宴桌过来,置在皇贵妃的桌案前方,空隙本就不大,那已是离皇上再近不过的距离。



看着我撩衣在位上坐下,不要说满座妃嫔面上妒恨难掩,连一贯雍容的皇贵妃也已煞白了脸色,紧紧盯着我所坐的位置不放。



小小一块地方,并没有什么重要,但它象征着每个人在宫中的地位,是以,她不可能甘心被我今日硬抢了这场风头,但金口已开,任她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忍耐。



自今日,再没人会把我这名华容看得无足轻重。



状况既定,宴席重开,然而席上众人已失了原先的心情,虽对着佳肴美酒,也都只能强颜欢笑。



笙歌燕舞中,张善靠到我的身后,低声说道:“皇上刚才吩咐了,命华容今晚到养心殿侍寝。”



我转头看向左首,皇上正举着双耳玉杯饮酒,察觉到我的目光,与我对视一眼,微微挑起唇角。



我连忙低下头,却无法制止颊上泛起的如微曛一般的燥热,只随意向张善点头答了一声:“我知道了。”



三十三



一场暗潮涌动的宴会终于结束,九五之尊的皇帝率先退席,不胜威严而去。



留下的满座丽人渐次起身,有那气度不够的,临走前便遥遥给了我狠眼,尤以喜妃为甚,几乎可看到她头上怒气蒸腾,我只当做无视,也有那修为深厚的,还能对我抱以和颜悦色,倒令我留下了些印象。



出了储秀宫,门口已备着黄顶软轿,极面善的公公见我出来,立即掀了轿帘躬身迎我。左右仍有未离去的宫人,看着那轿子的眼神直如火烧一般,我也只好承着如此的滚烫妒意坐入,让帘布挡住了外界的纷样目光。



妖容惑主吧,大约她们是要做此想法了。



若说对她们的看法全不在意,那是自欺欺人了,不过人在宫内,本就身不由己,况且她们并非我重视之人,如此一想,也就略微宽怀。



没多长时候,轿子便放了下来,原来已到了养心殿。今次不同往日,我被公公循着规矩带到隔间先行沐浴受检,却没有要求换下衣服,仍是穿了赴宴时的一身,便被带向后殿梢间。



走在廊上,心中有些忐忑,并不是担心皇上对我会有何怪罪,只是想到他席上的一笑,怎样也无法克制住紧张之感。



不知为什么,我可以感到,他刚才的笑,不是惯常的那种温文而不具真意的笑容,而是因为他心中真的十分愉悦。



实在难得的紧。



步入寝间,一眼便看到皇上正坐在桌旁品酒,说是品,用的只有鼻端,那闭目凝神的陶醉神情,几让人以为杯中盛的是王母瑶浆。



“来了?先过来坐吧。”听到动静,他望了过来,挥手命公公退下。



我走到桌前站住,“劳皇上久候了。”如此近距离地看他,才发觉他比南巡初回宫时消瘦了,脸上有着掩饰之下浅浅的疲惫,不是如此接近竟难以发觉。



“你的礼,永远是这么多。”他听后竟笑了,“见到朕就定是句句守礼,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说话多些,不然就总是沉默。”



我的心微颤一下,又是那种笑,还有这些话,今晚的皇上隐约有些与平时不同。



“皇上,您是不是……醉了?”



“你看朕像醉了?一杯未喝的人也会醉吗?”他抬首对上我,眼神清清澈澈,果然不见丝毫醉意。



他突然伸手拉我在圆凳上坐下,这一拉扯间,我才注意到他已褪下了外衣,身上只着浅黄暗纹中衣,头发也散披在肩上,与我一身严谨恰成对比。



“叶岚,无论你此时对朕是何想法,怨或不怨,朕今日看到你肯出现在储秀宫时,确是十分高兴,这是朕的真心话。”他拍了拍我的手背,“不过此时朕不想费神劳思在那些争斗阴谋上了,你也暂且放松下身心,陪朕小酌几杯好吗?”



他这样诚挚恳切的态度,竟别有一番让人难以拒绝的效力,连之前种种一时间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起来,我捧起桌上白玉酒壶,将另一只酒杯添满,“……皇上请。”



酒是冰过的,极镇喉,觥筹交错间,我与他随意闲聊,或诗书,或食酒,甚或一草一木,惟独不曾提起半点有关朝堂后宫的话题,大部分时候仍是饮酒,片言只语,过脑即忘,却是难得能在我们两人之间出现的和谐。



转眼壶底将现,他突盖住了我欲举起的杯沿,待我讶异抬首时说道:“朕想向你道声谢。今日朕能得如此舒心,多亏了你。”



他话未说尽,意思却已明了的很。free



身为天子,很多时候不能向人示半点软处,无论是因天家威严还是防范泄密,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寻遍后宫也无可说之人,未尝不是种极大的寂寞悲哀。他为常济一事,想必操劳至极,表面上却仍要若无其事,多年计划,也不知能告与几人知晓。



心下自嘲,我竟真为他设想起来了,自顾尚不及,这人的心思手段,比我强了不知几倍,哪里需要我来担心。



只是此时真是看不出来的,看他那仿若落第书生遇故知的样子。



“呃,皇上高兴就好。”不是有这样的话,皇上的福祉,就是天下万民的福祉?权当我为百姓谋福也罢。



“此话当真?”他突然拿了晶亮的眼眸看我,“……那爱卿少不得让朕再高兴一些了。”说着他就站起身,一个打横已把我抱了起来。



我惊呼,反应过来后又立刻收了声,哪有来侍寝的人反而吓得乱叫喊的,若让外面的奴才听到岂不耻笑。



他的动作极迅速,刚把我放到龙床上,手已伸过来挑我的衣带。虽然已不是第一次同床,但终是有些尴尬,我连忙按着他说:“该是我自己来就好……”



“一早就想说……你这身打扮实在漂亮得紧,用的心思不少……”



所以让我一直穿着过来,然后现在好脱了去?唉,皇上要讲究这等情趣的话,除了配合还能如何,只好索性仰躺下任他摆弄。



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轻轻巧巧便将我衣物除得干净,纱褪带落,人也随之覆了上来。



细细碎碎的吻伴着落下,从额到颈,小处也不放过,如搔痒一般,我闭合着双目,注意力落在眼睑上因烛火未熄而产生的斑斓光晕上,尽量放松着身体。



渐渐发觉不对时,轻微的喃吟已经脱口而出,一下睁开了眼睛,因为尚十分清醒,更觉羞愧。



今天的皇上是怎么回事,一心竟撩拨起我来,平日的他再不这样子。我虽惯常在开始时无甚感觉,到后来时身体总还能有反应的,以前他也不曾介意过,今天倒转了性子,下足功夫非要看我情动不可似的。



身上被他折磨得又热又难受,不禁收紧了抓着他上臂的手指,然后就听他一声低笑,身上凉意一下涌入。



滚滑下床的小小物什与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



冰凉之后的是火烫,初时只是火苗微蹿,逐渐演变成灼烧全身的势头,撩原而不可收拾,直将人的神魂也卷带着一起焚没。



摇曳的,呻息的,缠绕的,沸腾的,在无尽热浪中融化成春水连绵。



指尖轻滑过壁上映出的昏暗身影,又被他抓了过去,贴近唇边摩挲啃咬。



“痛……”反射性地一缩,他的齿所引起的针刺感从手指瞬间蔓延到全身。



放过了我的指,他俯低身子,轻柔而压抑地低喃:“叶子,叶子……原来连叶子也会有痛觉么……”



在他的语声中,突然的巨大动作牵引着我,仰颈,促喊,颤抖,失神。



果真顺了他的心意,比他更早便达到了极至,连他是何时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回过神时已被揽着侧躺在他臂上。



“乖,歇一下,别睡着了,回去后再睡。”微哑的嗓音渗入他一贯温和的语气中,呼在我颈窝脸颊,“真是不想让你就这么离开……”



被他那有些像酥麻糖般的声音一唤,更觉倦意上涌,半张半阖的眼帘间,隐约看到他如水般缠绵的凝视。



那深含的是喜欢?是爱?还是别的什么?昏噩的头脑无力思考清楚。



三十四



无论再如何困倦,皇帝寝宫不得留宿的规矩是不能违的,待得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时,我便离开了龙床准备离开。



原本脱下的整身外衣就放在一旁,但那么繁复的装扮,此时再要穿回去委实费力,我正在犹豫,那榻上的人已起身跟了过来。



“别穿这个了。”说着,他扬声唤了人进来吩咐,不多时,张善已捧着衣服回到房内,恭敬递到皇上面前。



“朕这件蝉丝凉披就算赏给你了,直接这么披着回去就好。”他抖开薄如羽翼的衣料披到我肩上,再挑了穗带松松挽个结,把我只着中衣的身子罩了严实。



我拉住披风下摆收拢,微低下头看他指节在我胸前摆弄。这人这人,若是安心要对人温柔,真难寻到一点不是,谁又能不被打动,哪还想得到他其它面目时是何样子,难为他一代帝王,竟自己也不觉得失仪。



“那……叶岚告退了。”他点头,又伸手捏了捏我的指端,很快放开,我脸上一热,立即鞠躬退开,转身便走,脚步比平时还要匆促些。



离开寝间拐出后殿,突然看到已备好的轿子前立着两名娇娇俏俏的女子,却不是我宫里的,尚不待反应,她们已走近了弯身行礼:“奴婢送华容回宫。”



是了,以前竟太过习惯了,忘记皇上这边自然是有宫女伺候的,只是我还未位至华容时回避女色,凡我来侍寝时是一概见不到的,南巡时皇上又只带了公公随行,直到此时才算正式与养心殿的宫女有了接触。



略仔细看一眼,当中穿紫衣的一名格外出众,眉目气韵皆似闺秀,比之后宫大半妃嫔也不稍逊,只是她那看向我的眼神,虽然恭敬,却总有哪里让我心中不甚舒服。



我刻意忽视她的视线,掀帘坐入轿内。



其实稍加思考就能明白她的敌意因何而来。



跟在皇上身边的大宫女们,想必不乏机会承受雨露之恩吧?若是再讨喜欢,趁此鱼跃龙门,晋身正式妃子的也大有人在,这女子恐怕正是当中希望极大者,所以才会对“霸占”了龙心的我这么排斥。



怅然叹息,抚额靠向轿壁。



其实不是看不到那个人对我的种种好处。



以其身份所不必对任何人有的忍让包容,在关键时刻对我的坚定回护,细节上时或流露的体贴温柔。



也不是真个心如止水不动分毫的,他那仿若不经意间的款款情意,又并非铁石心肠,总有被不觉触动的时候。



可是总无法彻底投入,虽然心动,却是点到即止。



如果只是为了夺占一颗心而与无数女人争斗,如今的我并不会再踌躇,就算有一日输了,也不过是失去一些不能长存的怜爱和地位而已,并不至末路。



但若是将自己的感情也陷入其中,献给一个君王,到时满盘皆输,空留伤洞,何其可怕可悲。



想来,这个人,终究是不能爱的吧?



想到他的喜怒难测,反复无常,看似温和实则坚持霸道,又不免心冷。



在他心里,可曾真的爱过我几分?谁又能够知晓。



如当初体元殿一般,自从夜宴会一晚后,短短时间,永寿宫已被人将门槛踏平了不少。



来的人大多是位卑的常在、答应,都是习惯了要依时附势的,大约原本看我资历尚浅,前途难测,因此一直只敢观望以待,仍旧守着自己原有的派系,结果没想到我在夜宴会上大闹了一场,却是露了威风,于是就有胆子大的人,愿意在我身上赌下一把,想看能否借机翻身。



对于这些人,我一概没有拒之门外,但也没有对她们表明任何态度,毕竟真正要我抗衡宫内那么多的女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够少些敌人总是好的,不过她们当中也不会有谁是真为我着想吧。



至于另外几个地位高崇的,四妃里已封了三名,其中一位文妃是出名的老实人,一向不参与这些争宠夺势,另一位苑妃听说是与皇贵妃颇有些血缘关系,一向与皇贵妃同进同退,因此既然这些天来皇贵妃那边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动静,与她一挂的人也就都保持了安然。



倒是那喜妃格外令我讶惑,以我几次与她相交的经验,她该是极耐不住性子又心胸狭窄的一个人,我本已做足了准备迎接她很可能演出的大闹永寿宫戏码,可没想到她许多天来竟比皇贵妃那边还要安静,没有找我半分的麻烦,反令我更觉诡异。



只是这并未能持续多久的表面平和气氛终于在这日被齐颜带来的消息打破。



“……禀主子,据奴才看来,喜妃娘娘应当是一直在暗中筹划某项事情。这情况有大半奴才是从喜妃宫里的婢女处无意透露的话中揣摩出来的,针对的人大约正是主子您,虽不一定做得准,有可能是以假作真,但想来多加防范些也未有坏处,还望主子万事小心为上。”



终于还是……忍不得吗?“我知道了,那最近你安排人多盯紧她们那边,注意着哪些人和喜妃有接触,发现什么疑点就来告诉我。”



“奴才晓得。”



“那你多费心了。……齐颜,选人时谨慎些。”



“是。”



虽然对他已很是放心,但还是多提醒了一句,我并不知道齐颜有多少真正能信任的人可用,至少对我而言,连这永寿宫里有几个人可信也无法确定。和我从启祥宫里一起出来的小梁子小李子倒是没问题的,齐颜我也能放心,另外三名太监里,有一位刘公公是和齐颜一道从养心殿调过来的,说得明白些就是皇上那里派来的明监,这点也没什么可避忌的,虽算不得我的人,但也没有什么敌对处,只是有些事情立场不同,还是少不得要瞒过他一些。至于那几个宫女,我是一个也不敢完全信任,若是以后有把心思从自己以前主子那里转到我这里的也罢,现在时日尚短,还都禁不得考验。



如此想来,我虽已给了众人一个漂亮开场,但要想站稳脚跟,根基还大大的不足。



这就是真正的宫争所应有的面目了吗,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没有一个人能不受任何牵连。



齐颜的办事果然不用我担心,没过几日,已有了进一步的消息。



据说喜妃此次似乎不打算采取直接的方法,而是要间接陷害于我,至于是哪方面的陷害尚不清楚,不过已有疑似是我宫里的侍卫与之碰过了面。



说来这插?故窃隽诵┩纺裕?靼琢巳缟洗窝缁崾蹦茄?脑鹇钛怪破鸩坏饺魏巫饔谩?



若是要用侍卫,可采取的办法能有哪些?不外乎在我出行或守卫期间安排些什么“意外”,或是……另一种情况的话……



想到可能,我立刻吩咐齐颜调来在永寿宫当值的全体侍卫的家况背景,看看里面有无家境贫寒急需用钱,或亲人遇到重大变故,难以解决的。



齐颜走了趟路子,从侍卫处将情况打听得清楚,果不出所料,永寿宫八名轮值侍卫里,有一个叫刘封的正符合条件。



转天该到刘封当值时,我拣了个借口把他叫到近前,排开周遭闲杂人,只留了小梁子小李子两人在旁边守着。



刘封一进到殿内,我便喝令让他跪下。



那个看起来颇忠厚的年轻人显然蒙了一阵,然后虽然疑惑,仍立刻跪了下去。



我冷冷淡淡地问他:“刘封,你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刘封看起来有些慌乱,只是答道:“小人不知,还请华容责教。”



我沉默了片刻,看他额上冷汗已渐渐冒了出来,才说:“身为禁宫侍卫,与其它妃嫔营私,意欲谋害自己的主子,祸乱宫闱,你说,这要算多大的错呢?”



听了这话,刘封如遭雷殛,呆看了我一眼后,也不说话,只趴伏着磕起头来,一下重过一下,声音在殿内空洞作响。



原来,真的是他。



“刘侍卫这是做什么,本君又没有说要定你的罪。”



刘封一边磕头一边颤抖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小人但求华容惩处!”



我从座上站起来,走近拉住他胳膊迫他停下动作,“你当本君在和你说反话么?你家里老母重病垂危无钱医治,妹妹被变相买入豪绅家中作妾,受尽屈辱,你有心赎她回家却无能力,是也不是?”看他仰着渗出血痕的额头,眼中隐泛泪湿,我叹息放手,任他坐倒在地上,“你当本君是那么不通情理,不问事由的人么?”



“华容……您……”



“我要是真有心办你,只等时机到了,直接送你去领侍卫内大臣面前便是,又何必今日私下问你呢。”



“是是!多谢华容不究之恩,刘封没齿难报。”



“那……你现在可以把喜妃娘娘的具体计划一五一十告诉我么?”



“这个……可是……”



我见刘封面露难色,伸手扶他站起来,柔声道:“你放心,我知道一切都是喜妃设计的,与旁人无关,再者说,你现在虽然已不会再受她指使了,但难保她不会找到别的人来对付我,只有我彻底了解了,也才好有个防范,不是么?”



“华容说得是,小人现在就讲,一定不敢有任何隐瞒。喜妃娘娘一开始是托人和我讲,说知道我家里急要钱,有事情可以让我很快得着银子,只是危险大些,问我敢不敢做,小人当时鬼迷了心窍,只说不怕,后来亲自见了喜妃娘娘,才知道,竟然是……竟然是要让小人去害惨华容您的狠计……”



“你只管说,是什么计谋?”



“她,她要小人……在皇上寿辰前夕,趁当班之时,制造……制造与您的,私通之实……”



刘封讲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但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深吸一口气,几乎把手指捏断,才勉强忍住勃然怒意。喜妃,喜妃,好狠的女人,没想到你真的用这般卑鄙手段,看来竟是不将我置于死地不肯罢休了。



后宫淫乱,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若被发现,轻则打入冷宫,永生不得翻身,重则株连满门,祸及九族,喜妃,你委实没有给我半点活路。



“刘封,如果此事成真,届时被抓的绝不可能只有本君一人,你的性命更是难保,你可有想过?”喜妃这根本是逼人以命易命,还可趁机灭口。



他苦笑一声,“这个小人自然想过,可是喜妃说将我娘亲的病治好,并且救我妹妹出那个火坑,还会给我一笔足够家人活上一辈子的钱,我想到那时候让我家里人先改名换姓避到别处去,跟我撇清了关系,就当是我拿一命换家人安康了,倒也值得。”



“你倒真是爱护你的家人。”我点点头,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气,“既然如此,这里有两锭十两的金子,刘封你先想办法拿回去给你母亲治病,以后如有需要我会派人送去你家,至于你妹妹那里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解决。”



眼看我从一旁拿来一个紫红绸袋,放到他的手上,刘封已落下泪来,一边擦泪一边又跪下道:“华容您真是太好了,不仅不追究小人的罪过,还肯这样帮小人,小人就算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恩德……”



“你出于一片赤诚之心,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要你做牛做马,只答应我一件事,在喜妃那边一个字也不要提,继续应付她就好,让她以为你会替她办事。”



“您的意思是……小人知道了,今日之事,小人就当没有发生过,绝不向人提起!”



该叮嘱的都叮嘱完毕后,刘封离开了殿内,我则命小梁子去把齐颜找来。



看着刘封的背影走远,想到他刚才感恩戴德地说我是大好人,不觉自嘲一笑。



那些金子于他来说是救命之物,可对于我而言,单是皇上的赏赐也早不止这个数目,如今只是在拿着自己无用的东西来换取相对重要的东西,例如,他的忠诚。



赤裸裸的施与是金钱交易,而包裹在关怀之下的施与便成了人情交易,我,又哪里会是什么善心好人。



刘封,何必把我看高。



“主子,您找奴才有何吩咐?”正在怅想间,齐颜已赶了过来。



“这事情虽困难些,但也只有你能替我办到了。”



“奴才不敢当,主子尽请说。”



“齐颜,替我找出喜妃身上可以作为把柄的弱点来。”



“这……奴才定会尽力而为,只是此事并不容易,还要请主子耐心等候些时日。”



“或者你将和她有关的人事搜集来与我也可,务必详尽。”



“是,奴才立刻去办。”



遣退了齐颜,我一个人站在彩画廊下,扶着朱漆殿柱,看向远处数不清的飞檐攒顶,映在夕阳下分外庄严华美,谁又能想到,这当中蕴藏了多少肃杀阴霾。



“在这皇宫里,没有哪个人会是不曾犯过错误的,只要你肯找,总能找得到。……当然,也包括我……”



关于喜妃的出身以及入宫后的行事待遇,凡所种种,一一落入了我的眼帘。



她本姓荣,并非锍金贵族血统,家中也仅是略比平常百姓富余些,昔日新皇登基,举国招贤选美,她便是因此得以进入宫中。可以说,她能够坐上妃位,恰是因时应势,为体现皇上亲民爱子,一视同仁,才有了她这既无血统也无家世背景的女子飞上枝头的机会。



也正因此,她才更加忌殚宫里每一个可能威胁到其地位的人,生怕有一日别人取代了她,而无法像皇贵妃那样悠然高坐闲看众人。



我告诉齐颜,多往她的金钱用度来处上查考,大约可有收获。



宫里虽然各项吃用事物均有分例,但若真正想弄好头面,还是要各宫自己出钱打点内务府几处,以喜妃好胜争强的个性,事事不肯逊于他人,想必一定花费颇多,而她受的赏赐其实又有限,这说好要给刘封的大笔银子从何而来,就颇值得人思考了。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喜妃的马脚便露了出来,原来她竟是靠私卖御器出宫来换钱支撑。



拣了天气极好,不见燥热的一日,我早早到了喜妃的延禧宫去串门子。



迎接的小宫女看到我时惊得几乎不知该说什么,将我引到正殿后便急急地赶去后面寝殿通报,连茶也忘了奉上。



我也不与她们计较,只在殿内随意闲看,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喜妃才施施然出现,身后跟着一排宫女太监。



我扫了她一眼,把她那身上的大红盘锦开衫,牡丹纹样缎子褶裙,以及头上的盘凤飞天金簪看个仔细,看来她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又见她竟没有身为主人招呼我的意思,便主动走上前去。



“叶岚冒然来此,还要劳喜妃娘娘苍促间盛装打扮以来相迎,实在不胜歉意。”单看她那精致艳丽的妆容,就不知在房内耗了多长时间,这人争胜之心也未免太过。



喜妃轻哼一声,同我摆足架子道:“叶华容不必客气,就不知华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屈尊来我延禧宫,为的是哪般缘由?”



“这个……只是此事实在不太好在这么多奴才面前提起,不知娘娘可方便……”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身后众人,虽不情愿终于还是一挥手,命他们离开了殿内,但仍留下了一名宫女一名太监。



“现在,华容有什么话就不妨请讲吧。”



我冲她⑽⒁恍Γ?澳锬镉趾伪厝绱诵募保?讲乓夺翱凑獾罾锍律瑁?环ζ嫫罚?翟诰醯糜腥さ媒簦?瓜胂蚰锬锾纸桃恍┠亍!?



喜妃显然摸不到我的真正用意,只忍耐着答道:“华容尽管说。”



“是这样的,叶岚听说,当初皇上曾赐过娘娘一个约一尺半高的羊脂白玉山子,雕工是极好的,因此有心想欣赏一下,谁知在这殿里却没看到,不知是不是娘娘收在别房里了?可否借出来让叶岚饱饱眼福?”



喜妃闻言就煞白了脸色,瞪大眼睛看向我,好一阵子才勉强开口道:“华容倒真好兴致,只是那种东西也不一定拿出来摆的,谁晓得收在了哪里,本宫一时实在难找到,请华容见谅则个。”



“哦?那真是遗憾,不过也没关系,我还听说去年娘娘生辰时,皇太后送了娘娘一件珐琅彩莲纹三足香炉,不知还找得到么?”



“你……你怎么会……”这时的喜妃已不止脸色大变,惊讶忿怒俱显于色,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莫非娘娘已想起来东西放在哪里了?若不然的话,可需要本君禀上万岁爷,多调些人来替娘娘把东西找出来?”我直面向她,笑意盈盈地追问。



“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那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御赐东西的下落,娘娘可能不清楚,但你宫里的大姐长乐难道也不清楚么?就算她这经手的人也不清楚好了,本君担保,京内博雅堂的当家掌事绝对一清二楚!只是本君不知道,这一两件东西没了,或者还可推到奴才身上,若是十几件东西全都在这延禧宫里失了踪,娘娘你要如何向皇上解释?”被我点到名字的那个宫女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喜妃急喘着气,看着我反指向她身后那名宫女的手指,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神情,眼神在我脸上不住游移,许久,她沉声说道:“……你想拿本宫怎样?”



我放下手,掸掸袖角,仍冲她笑着,“娘娘何必如此紧张,本君也只是做些假设而已。其实这有些事情,喜妃娘娘也不是宫里第一个做的人,大家心照不宣就是,闹大了也未见有多少好处。”



“……华容能这样想……自是大家的福气。”



“是娘娘的福气,却不是本君的福气。”



“叶华容,你只把话说明白就是,本宫现在落在你的手上,就不要再绕弯子了!”



“本君的话已够明白了,本君不想将你治于死地,但还请好自为之,看清各人不同,收起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诡计,以后安安份份地待在延禧宫里,不然,能抖出来的事情也许还不止这些。”



我这样对她已算仁慈,可喜妃听后却终于认命一般,颓然退后一步,脸现凄然之色,看着我喃喃说道:“各人不同?好一句各人不同,可是你和我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争取我应得的,到底有什么错?我一样有青春一样有美貌,凭什么只有你能得到皇上那么多的宠爱?!”



有什么不同?我敛眉,或许在本质上,我与她真的并没有什么差别。



“喜妃,你明白吗?你,是女人,是宫里好几位妃子里的一位。而我是华容……当朝唯一的华容。”



不再看向喜妃不复倨傲的惨容,我扫过后方两名奴才,冷然道:“你们把嘴都看紧些,今天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泄露,否则你们自己晓得后果。”两人立刻如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唯一……好个唯一……”



抛开身后喜妃不断的失神低喃,我径自走出殿外,待离得处延禧宫远些了,齐颜才趋近问道:“主子这么宽容,万一喜妃不知好歹,再使什么小动作,岂不是养虎为患么?”



我答他道:“气势一旦输了,那便是真的输了,她如今已再难振作,就算她仍不肯收手,我也不会怕她。留着她在这位上,以后反而或许有用。”



想到比喜妃更深沉难测的皇贵妃,那才是我最不可不防的人物,不知她若晓得喜妃已受我钳制,会有何种反应?



三十五



那日之后,颇有几次机会与皇贵妃碰面,由她那隐隐气怒而不得发的表现看来,我知道了她必定早已了解喜妃对我有所计算,是以一直稳坐壁上观,以为不费分毫力气就可看人将我除掉,可惜她没有想到,事情竟未能如她所料地发展,因此看到喜妃一夕之间改变了态度,才会如此心气难平。



一举解除了来自喜妃的威胁并压制了皇贵妃,不能不说,着实令我自喜了一段时间,虽然由于动作之大,瞒不过我宫里的那位刘公公的眼光,因此皇上那边想必仍是知道了大概,但他未见干涉的沉默,还是让我放下了心。



一切似乎都尽如我意,可是我竟不知原来短暂的志得意满后会迎来那般震撼的噩耗。



八月末的一日,暑意已尽无,因着再过不久就将是皇上的寿辰,各宫都在费尽心思准备贺礼,我也不例外,一早将送来的古玩册子翻了个遍,还是不见任何中意之物,眼见时日已是不多,实在有些烦恼。



就在我反复考虑之时,房间正门突然被撞了开来,我不悦地看向几乎是连爬带滚进了房内的小梁子,奇怪他跟我已久,为何突然如此没有规矩。



但他接下来喊出的话却令我失去了反应能力。



“主子!席泰御侍他、他……他没了……!!”



手中的薄薄画册掉在地上,砸出不大不小的闷声,朝着上方的页面绘的正正是雕漆八仙贺寿图盖盒,看着那剔红的“寿”字,我突然觉得心纠痛得厉害。



冲过去抓住小梁子的衣领,急急问他:“你刚才说谁,谁没了?什么时候?到底怎么回事?!”



小梁子被我勒得直咳咳地勉强发声道:“奴才是说、说启祥宫的席泰御侍他,今早被人发现已经、已经没了!”



无意识地低叫一声,我放开他,转身跑了出去。



看不清跑动时那些擦肩而过的人的面容,甚至看不清红墙圈起的宫道廊影,只是凭着一种念头向启祥宫的方向跑着。



我不信,我不信,这样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相信,我要去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确认,确认那个活泼的青年仍活着!



可是,液体仍是一点点模糊着我的视线,眼眶被风吹得酸痛,像此时的心肺一样。



一路跑到启祥宫门前,我突然停住了脚步,里面可能的景况让我不由得恐惧。



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迈进门内,却看不到半个人,我继续向里面走去,沿着通往席泰应住的房间的路线。



在还未到东侧游廊转角时,忽然一眼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明绪。



很久很久未曾见过他了,但此时我无心叙旧或思考与他之前种种,只对着他显见苍白的脸,问出最想问的话:“席泰他……在哪里?”



明绪看着我,张了张口,却未发出声音,直到再次开口才说出话来,“他已经,停灵在东殿里了。”



脑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怎么会……怎么会……”我喃喃着,慢慢走到东殿,里面肃煞的满目白色,刺得人眼前一阵茫然。



平横在殿中台床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那里被盖得白蒙一片,连面目也看不到的,怎么可能会是席泰。



我跪下来,手伸向碍眼的白布,缓慢地,颤抖地。



“不要看……叶岚,不要看。”一只手在我碰到布巾前捉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无声问着明绪,为什么,要阻止我?



明绪握紧了我的手,“他、他是从楼上跌下来的,头部先落了地,现在样子……很不好,他,不会希望你看到的。”



我再次看向那抹白布,模糊的形状根本让人无法让人想象那下面是席泰那张脸庞,我终于闭上眼,流出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



未曾大喜,已有大悲。



人生为何偏要无常至此。



让人怎能承受。



“叶岚,不要太伤心了,人死已不能复生,我们也只能节哀顺变。”



明绪将我慢慢扶起来,他不肯让我再待在这里徒增伤感,坚持要带我出去。



我转头看向那张台床之上,依然无法有那就是席泰的半点实感。



心里空得像是一呼吸就可以听到风声拂过五脏六腑,遇不到任何阻碍。



走出殿外,我漠然问明绪:“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告诉我。”



“是这样的……今早巡查的守卫,路经体元殿北侧,结果在殿下发现了当时已经……绝气的席泰,然后立刻来通知了我和齐则罕,传了御医同侍卫长等等过来,经查看,应当是他昨晚从二层高台上倚栏仰面跌了出来,然后头部坠地,折断了颈骨,立时就无法救了。至于他昨晚为何上去体元殿,并没人知道,昨夜启祥宫也无人出入行寝有异常,情况或还要等再经细查。”



体元殿?原来,他竟是从我的旧处出了事情。



只是他为何要夜半独自到那里去?是真个独自?还是与人有约?是单纯的观月赏景,还是别有原因?各种可能,难以明断,混在脑中。



可就算查清了一切又能如何,终还不回席泰一条命来。



再也再也看不到他爽朗的大笑了。



我想起席泰初进宫时说得那般天真,他说只当是来玩乐一圈,参观一番皇宫大内,换环境住个两年,然后再回家去。



如今竟已物是人非。



那么想要离开的他,却再也等不到那么一天了。



心血无伤,只有痛感,为他。



“禀华容君上,萨勒御侍的兄长到了。”



我恍惚抬头,就看到席满正走了过来。



他还是同以前一般,没有改变分毫样貌,只是此时神情憔悴,眼角浮红。



可是形止态度还能如常镇定,走上前与我和明绪略打了招呼,便进到东殿里去见席泰,然后一声不响地守在他的身边,却只是看着。



我跟了进来,在一旁眼见着他神情几次变化,显出揪心般悲痛,几乎以为他就要情绪失控,可他仍是没有落下泪来。



坐得约有近个把时辰,他才站起身来,对我开了口。



他说:“小岚,我想把小泰接回家里去,让他以后可以永远留在家里,和我们在一起,我知道这一定是他最大的心愿。”



他的声音抖颤,却是十分坚定沉着,除了润湿的眼眶泄露了他的丧亲之痛,其余皆完美得像个外人一样。



反是我,听到他的话,终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再次大哭起来。



阿满,阿满,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表现得这么镇定。



阿满,对不起,是我的错啊!



昔日进宫,我曾定下决心要替你保席泰周全,不让他在这里吃亏遭祸,可等到我升至华容,离开了启祥宫,便只顾及了自己,将席泰的事情忘个干净,甚至数十天未曾来看过他一次,如今再面对时,却已是阴阳相隔。



若是我再多费点心思,再多记挂他一些,没有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也许,今日就不会如此了!



可是此时再来悔过,又能有何意义。



我的眼泪无法停止。



“阿满……我对不住席泰,也对不住你对我的信任……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对不起……”



我感到自己的右肩上渐渐渗入凉意,席满的臂也抱着我,既是支撑,也是倚靠。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小岚没有错,一切都只是……命……只是我们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的声终成哽咽,而我听着,愈加难过。



灵殿之外,一个痛哭的人,和一个默泣的人。



到后来,是明绪来劝我们两个。



“你们是他的亲人朋友,为他太过伤心的话,席泰也会不放心的。”



席满比我先恢复了冷静,“念安君说得是,小泰平日那么开朗,不爱看人哭,我跟小岚都该振作才是。”



我在他们两人的安抚下好容易才平复,明绪把我送到他的正南殿,借地方让我洗净脸上泪迹,重新整理好仪容。



再回到东殿,他们两人已开始一件件处理善后事务,我如今不在启祥宫,很多时候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他们换香持烛,再听了些御前侍卫那边反复的追询调查,都是些过场,没有什么实在意义,越听越觉得心中空荡。



原本活生生的人,被他们说得像一件物什。



席泰的贴身太监说昨天傍晚席泰已说了要出去走走,去哪里却不晓得,只说不需要他伺候,因此他也就早早休息了,今晨要去服侍席泰盥洗时才发觉他竟是一夜未归,待赶来报知时侍卫那方已有了消息。



零总的事一直忙到近晚,席满已算是破例入宫,夜晚不得留宿在宫里,因此他递了请求送灵还家的文书后,便不得不离开了。



我一夜未能睡好,几乎是睁着眼熬过,回想以前与席泰的旧事,琐琐碎碎,不胜感伤。



第二天却听到消息,说皇上没有批准萨勒家的请求,仍是要席泰停灵在宫内,然后入后宫陵寝。



我立时感到愤懑,连身份时辰也顾不得,便直接到了养心殿要求觐见。



开始时还算言语平和,我一项项陈说理由,试图说服皇上,可皇上却是态度强硬,坚持不肯更改。



后来渐渐情绪难控,我竟是跟他吵闹了起来。



说是吵闹,也并未如何激烈,他只不怎么理睬,任我如何表现也一径冷淡对待。



可是我也不知自己竟哪来的这样勇气,敢和他屡屡顶撞,明明已看到他额上青筋暗冒,还是一遍遍重复着他不想听的话,只觉得不达目的无法甘休。



以前我从没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过,甚至用了根本不该对一位皇帝使用的态度,只为了一个意气之争。



是啊,不过意气,其实我也晓得,自己对席泰的感情有多深厚呢,并不,与他曾打的交道不过尔尔,根本犯不着为了他的逝后归属,冒着被治罪的危险与皇上翻脸。



这样一来,好容易同他之间建立起的和睦关系就被自己亲手打破了。



可我还是坚持着,只是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坚持,我也不知道了。



也许只是一种念头,那个平白在深宫里失去了性命的青年,纯纯粹粹的青年,既然生前无法离开这里,总要在他死后,让他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葬到萨勒家的土地上。



皇上被我弄得极为不悦,咬牙切齿问我:“你就这么想帮他?为了什么?你又不是萨勒家的人!”



我说:“那是我的朋友,那是可以算做我兄弟的人。”



“好了,那真是好了,朕宠出来的人,再反过来和朕粗声大气,不依不饶,叶岚,你真是生得良心。”他冲我冷笑着直点头,“你非要闹到朕答应为止?”



被他的目光看着,我不禁低下头,道:“臣只是……请求。”



“呵,这样的请求方式,要是再多些人用,朕这里也就不得安生了。罢了,朕准了,你退下吧。”在我跪下叩谢皇恩时,他再说道:“……叶岚,记得,这次你逾矩了。”



终于听到他答允的话,这已是对我太过的宽容了,我心里却没有半分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直到走出殿门,转过头望着皇座之上,我知道,他始终没有再看向我一眼。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31

三十六



席满知道了皇上恩准的消息后,对我感激万分,我只说是我应尽之事,没有告诉他关于其中过程分毫。



虽然已可以送灵返家,但旨意言明,席泰毕竟曾为后宫御侍,且非寻常病逝,要在宫内停足五天,才可由家人领走。不过这本已算是皇家的极大恩典,萨勒家自然无不遵从。



几日里的白天时候,我都会从自己的宫里到启祥宫为席泰守灵,与明绪也多有接触,起初心内满是悲痛,不觉它物,后来渐移思绪,也就想起了当初的诸多事情。



皇上对明绪的责难质疑,明绪的含混态度,我对他不由心生的戒避,在在徘徊于我的脑海。



本可直接问询于他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反而有意无意地减少与他见面的可能,大约痕迹一旦落下,便难以消除留在心中的怀疑,因而更加害怕明了真相。



以明绪的心思敏锐,想必定然察觉到了我与他之间的微妙变化吧,不过以他的个性,只怕也不会明言出来。



五日很快过去,已到了送灵时候,我一早便赶到启祥宫,准备送席泰最后一程。



身为启祥宫里高位的明绪和齐则罕均素衣庄颜,我到达的时候法僧正在进行颂词祭行,于是只和他人一般站在殿外聆听等候。



明绪一眼便看到了我,不动声色地移到我身旁。



“叶岚,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我看向他,“你的看起来比我还糟糕的样子,这几天很辛苦吗?”



“只是些查问和后事安排而已,没有什么。”他不在意地摇摇头,有些迟疑地说,“领侍卫府那边已经有了定案,判定席泰是夜间独自外出,然后失足坠楼,与他人无干,你……怎么看?”



我望着殿里盘桓不散的烟雾说道:“既然他们这样说,那么,我也就会这样相信吧。……明绪,假如我知道了席泰的死是他人所为的话,我一定会耗尽全力查出真相的,但,假如没有事情表明另有隐情的话,我就宁愿相信这一切只是场意外,我希望他是干干净净离开人世的,而不是被纠缠在这黑暗莫测的后宫内幕里。”



“……你这样想,那就好,我只担心你钻了牛角尖。”



太好了么?是真的好么?对那个死去的与我同龄的人是真的维护,是真的公平?明绪,其实我不知道。



就像你和我之间,如今算是怎样关系?我也不知道。



席满在午时之前赶了过来,还有萨勒家的长子席荣,两人一起同法僧做了最后的祭仪,然后便准备运送棺木出宫。



席荣在一旁看着侍卫抬运固定时,席满将我拉到廊下阴凉处,再次冲我道谢。



“小岚,这次要不是你帮忙,事情大概根本就不会被允了。”



“你已经谢我太多次了,其实我做的也不过是最后一点能为席泰做的事,倒是你家里……伯父伯母还好么?”



“他们还算冷静吧……我娘哭了一整天,被我们渐渐劝了下来,总算家里还有我和大哥两个儿子,这时候也只能说是聊以慰怀了,不然爹娘一定伤心欲绝。”



“这种时候,你和席荣就要多辛苦了,记得……多保重身体,别累垮自己。”



“那你呢……在宫里生活得可还习惯?”



我低下头,看着他伸出的握住我的手掌。



“就像你说的,习惯罢了,过得日子长了,什么样的生活都会习惯。”



抬头,他看着我,满眼深藏的心疼,看得我胸前蓦然一痛。我知道我的话有些刻意,刻意的无奈,也许只为了看他此时流露的表情。



他的手沿着臂肩抚上我的脸庞,温柔又轻如翼羽,我抓住他的手,摇头微笑,“不,不用为我感伤……阿满,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我一切都很好。”



“小岚,小岚……别这样说,越是看着这样的你,我越心疼越感到愧疚……我的弟弟已经从这皇宫里不在了,我不要你再有任何事,可是我却帮不了你什么忙,也不能保护你……我本以为,两年很快过去,等你和小泰出去后,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一起出去郊游登山,骑马打猎,但原来……人生中竟有那么多变化,是我们无法想到的,竟然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看着他的眼中溢出泪光,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半步抱住了他。



“阿泰不会忘记那些日子的,我也不会忘记……阿满,我们都不会忘……”我们两个人的眼泪慢慢润湿着对方的衣襟。



“可是已经不一样了,一切都变了,你也变了,我明白,你是被这地方逼得不得不变。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就这样把你也一起带出皇宫……离开这里,再也不用回来……”



我的泪水愈加肆意,无法停止。阿满,我也很想离开啊,可是皇宫已经成了我的宿命,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像席泰这样,把自己葬送在这里吧,至少有你的话作陪葬,我总算不是孤单了,所以,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勾起我不该再有的奢想,这样我就不会有不甘,就可以安然X地待在这里。



※※f※※r※※e※※e※※



几日来的情绪起伏,使得我在席满的温柔下有些忘形,直到席荣提醒即将起灵,我才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心知今日一去,再见不知何期。



一切事情完毕,送走了他们,我回到永寿宫,一进门齐颜就迎了过来。



“禀主子,一个时辰前养心殿就派了人过来请主子过去,已来问过好几趟了。”



养心殿,皇上?



几日来未得任何召唤,也知道他必是生气的,今天为何突然改了态度?况且此时申时未至,却是做些什么?



匆匆换下素服后赶到养心殿,守在门前的太监一叠声报了进去,然后将我引到前殿东侧间。



虽然是白日里,那个埋首于案前的人影仍是给人一种诡异的不安。



“叶岚参见皇上。”



明明早已知道我的出现,他却直到我请安出声才抬起头看过来。



“终于忙完了?”



他的语气一如以往的喜怒难明,让人不敢轻易答话,“皇上召见来迟,望皇上恕罪。”



“罪?自然不是你的,朕让人只到永寿宫宣你的,不在也是正常。”他终于放下笔,从案后走了过来,比个手势让我起身,“启祥宫那边,一切都妥当了?”



“回皇上,送灵之事一切顺利,萨勒家的人已出宫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啊……那真是可惜,叶华容怎不多留些时辰。”



明了他话中的暗义,我申解道:“皇上准了萨勒家的请求,作为世家子侄,叶岚替他们感激万分,但我与他家任何人之间都是亲友之情,实无任何不清不楚。”



他突然迫近一步,“没有不清不楚?其实何必解释得这么急切,叶岚,你知道的,这宫里有着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看着,稍有人哪里行止偏差,就有无数的嘴巴等着揪你的小辫子,可你居然胆大成这样,众目睽睽之下,任由落得人口实,你真的确定对席满没有私心?”



是有人在他面前嚼了我和席满的舌根子?我感到一阵疲惫和漠然,他召我来,原来是为追究这个,“皇上……您也说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同席满,一在宫内,一在宫外,若非这桩不幸之事,根本数年不会见上一面,况且相见也都是正大光明,并无避人之处,就算哪里一时逾了规矩,也是情绪使然,您难道真个为此相信那些小人之言?”



“无关朕信与不信,而是人说与不说。你自己最该清楚,如今你虽然暂时震慑了全宫,但也只是外实内虚,还没有坐实根基,难道就想着无所顾忌了?有些事情,就算是没有也能被说成是有,更何况你竟这么主动地给人送上话柄,连朕也由不得不怀疑,怎么一碰上某人,你就变得如此糊涂起来?还是说……真的另有内情?!”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微臣该如何做?请皇上示下。”



“……别再与……不,你以后谨记处处自重,别再让朕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他难得地迟疑了一下。



我立刻单膝跪下,“谢皇上厚待,叶岚感激涕零,以皇上千金之尊,政事如此繁忙,竟还能对后宫事务这么关心体恤,无微不至,尤其对微臣,处处介意至此,还为这等小事特地传召臣来,简直是……简直,是……”不加考虑的话倾口而出,带着不甘的快意,然而讲着讲着,一个念头突然撞入我的脑中,令我震惊无以复加,再说不下去。



神思恍然间,看着眼前的人突然抬手向我挥来,怒意难掩的脸上满是错杂神色,我只能下意识地歪过头去闭紧眼睛,准备承受他的怒气。



绷紧了身体许久,以为的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我转回头,他已背过了身去,方才那只欲挥向我的手在腰侧攥得死死的,全身散发着让人难以抵挡的寒意。



我慢慢站起来,看着他,突然怨意消散,惟有心痛难当。



因为愈发地明白。



“皇上,你……爱我,是吧?”



原本压抑着勃怒的他突然身体僵了一僵,然后缓缓地,转头看向我。



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空气静默得像一扯就断的弓弦,禁不起一点声响。



我的心脏在等待中几乎停止。



他的眼里终于渐起波动,“……你,终于,明白了?”



“……是啊。”



“可是为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如一个病人。



我的喉咙中也仿佛梗着什么东西,“皇上,聪明如你……难以琢磨的温柔或许让人不敢相信,但隐忍下仍不经意表现出的妒忌愤怒,却更能看到真心。……你为我在嫉妒,不是吗?所以生气,所以发怒,所以这样对我。”



就是这样啊,否则他不会对我的事情那么介意,不会既训责我又不肯惩罚我,不会失了他应有的理智冷静,这根本已不像他了,我早该明白才是……



顿悟来得突然,也来得太晚。



“这样……原来是这样,早知道,我也许该直接卡住你的脖子,不许你再去接近任何男人才对。”他扯出一个根本算不得笑容的笑。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假如我能知道的话……要是我早知道……一开始注意到你时,明明只是兴趣而已……只是想看看,这个掩藏了自己真面目却又明显不是简单人的小小御侍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可是,竟然偏偏……偏偏让我发现了你的灵魂,如果你是具木偶……也许就不一样了……但,我也不会爱了。”



“我不是个好的木偶,我抵抗你,逃离你,惹怒你。”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恣意的挑衅都是源自心底不觉的明了,知道他不会真的对我怎样,也或许是在不断试探着他的底限。



想着这一切,脸上有水迹缓缓滑过的感觉。



“顺服的木偶,这宫里有很多,不顺服的木偶也并不少,但叶岚却只有一个。”



他说得越发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着没有感情的谎话,可我的心随着他的字句丝丝抽痛。



我遮住眼,泪流满面,“既然爱我,既然想要独占我,你就该把我锁在看不到别人的地方,惩罚违抗你的我,禁锢我,收服我,掩藏住你所有的感情,像对待别人那样对待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什么,你要把你的爱摊开在我面前?你明知道,当我明白的时候,你就失去了你的优势……我会利用你的感情……”



终于知道自己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下,是为了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他的爱藏得不漏分毫,永远也不让我知道,那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特权永远控制住我,他明明可以,但他却没有……



是我一直没有看懂他,是我根本不肯去想清,不肯抬起头看他,其实他并没有遮掩没有刻意隐瞒,只是我不去相信……他的情绪一向是那么深藏,轻易不会表现,而他在我面前有着那么多的喜怒变化,如果我有注意过,我就早该明白……这个人已对我是多么的特别……



他轻笑了声,“我们之间习惯了用尽心思,现在要坦然说话,真是不容易……我不在乎你信与不信,我自出生,难有动情,既然有了,就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虽然明知道对你的疼宠换不来你半点信任,但我想这么待你,因此就这么待你。当然也是我的私心,我不可能不计回报,所以要你也把心给我,虽然这似乎有些难……我不会放开的。”



我的心?我的心早已经迷茫了。



我得到了他的心,但他想得到的,我却无能为力。



叶岚,你一直只怨这个人生生囚锢了你,可你其实不也一直在折磨着他?



而且还要继续折磨下去。



我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唇贴住他的。



冰冰凉凉,细细密密,苦苦涩涩。



他也开始辗转地吻着我。



他要的是我的心,而我给的又是什么。



到底是谁禁锢了谁。



今天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大概谁也不知道。



唇舌纠缠间,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在说着,“对不起……”



而似乎是他的声音低喃着。



“不……一切,不会那么简单……”



这句话,在我们彼此的耳中,就像是预言。



三十七



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想要停止的时刻,试图保留住某些特殊的心情,但无论怀着怎样的企望,时间之漏都从不止歇,以着其自有的步率移换着日夜。



启祥宫里惨白的布幕仿佛仍在眼前,而皇上的寿诞已经不觉近了。



这里是一个遗忘的速度比别处更快的地方,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整个皇宫喜意愈见浓厚,百名高僧被请入宫内诵经祈福,各地的贡品贺礼如流水般送进黄门,这些事自然与后宫里的人们无关,此时最值得她们费心的便只有献给皇上的贺物与届时列宴该做何装扮了。



当初的刻意择选之心已不在,我只从名录里挑了一对翡翠照夜狮子,再写了一篇堂皇而空泛的贺帖,权作充景。



生长在帝王之家的人,其实又有什么东西会是没见过的?即使想破了头,大约也无法引人注目,可笑却有太多官员太多后妃将宝押在了这里。



就算他真的需要些什么,也一定不会是这些。



因为今年并非整生日,大庆只持续十天,八月二十五日,皇上的生辰正日到来,从清晨起,整个禁城钟鼓齐鸣,皇上率文武百官至宗庙祭祀拜天,接受百姓朝贺,然后返回宫中,到皇太后处请安,再同皇太后一起携全体后妃至祠堂祭拜,一直要过大半天后才是真正庆典开始的时候。



正日子的晚宴按例是招待朝臣和各国使臣的,名曰万寿宴,在宴席开始之前,会先由官员使者,王公后妃依次进献寿礼,待皇上赏收后送到皇太后那里浏览,然后才由皇上决定或自用或收归藏宝阁。



皇上每日如走场一般参加各种庆典筵席,侍卫宫人们也随着忙得脚不沾地,反是妃嫔们比往日更加空闲,连平日会有的小宴赏游都在此特殊时期取消。



或许正是如此,谣言也就兴起散播得越发快速。



就在十日大庆刚刚结束不久时,连我的宫里也听到了消息,而这次与之相关的名字不是别人,竟然正是明绪。



据说在上千件或奇珍或异宝的各方寿礼中,皇太后在阅览时独独对当中一件倍加喜爱,这物品并非珠石玉器,却是两本手抄的《金刚经》和《无量寿经》。皇太后得知送上这两部经书的人是明绪后,并没有顾忌他的御侍身份,很快召了他到慈宁宫,对他大加赞赏,甚至有传言说在皇上面前,皇太后也为明绪加以美言。



正是这般非比寻常的运道,使明绪成为了近日宫内私下谈论极多的人物。



我听到这桩消息时,齐颜不断提醒我,各宫主子都在暗暗观察事情的发展,看这明绪是否会成为打破宫内暂时制衡的角色,而我既与他相熟,且又同为男子,更该先下手为强。



我听了,只是笑笑,而这笑,也颇勉强。



想不到再听到明绪的名字,会是因为这样的事由。



我对明绪的感觉早已混沌不清,而这混沌中还有几分信任,又有几分猜忌,我根本计算不出。



皇上的话是不可全信的,但过往一件件事回想起来,在明绪身上有太多巧合,令人惊心。



而这一次呢?是凑巧?还是精心计划的讨好?以我的观察,明绪对皇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若以他的淡漠性格,怎会为皇上生辰特地手抄佛经?况且两本佛经字数颇巨,他该是从什么时候便开始准备的?



明绪,昔日我们一起吟诗弄赋,赏月观花,如今已经再回不去了吧?



我不得不变了,而你呢?那个我最初看到的,宛如仙人般的你呢?



心里的疑问一个复一个,可我不能问,我与明绪之间的立场早不单纯,也不再是能直言相谈的关系。



但意外的,最先知道了事情进展的人正是我。



那日,正午未至,从御前侍卫高呼“万岁驾到”到皇上人已步入永寿宫正庭的时间,只让我来得及匆匆出殿跪拜行礼。



他脸上无怒,但身上隐藏的情绪极为明显,只挥挥手让我起身,便大步进了殿内。



我随之入内,遣退了左右宫人,却不知月余来难得见面,他今日的不悦是为了哪般。



皇上在房里踱了几步,突然转身向我,“叶岚,要不是有你,朕还真难以晓得,这明绪果然有些手段,竟让朕也要暂时顺了他的心意。”



我心下立时一惊,“不知皇上此话怎讲?”



他轻哼了一声,“母后那边已来向朕‘建议’,让朕将明绪也升为华容,说什么反正也已经有了你这开例,再多一个也不算什么。明绪实在本事,连朕这做儿子的也不能够,他却能讨得母后如此欢心,肯来为他开这个口。”



升为华容?真的会如宫中上下猜测一般?皇太后对宫内御侍一向虽不至于厌恶,却也不甚喜欢,我被封品时未得到她半句好言,可依皇上所说……



“或许……或许只是太后偏爱,一心提拔?”下意识地,我仍为明绪辩解道。



“一心提拔?”皇上边重复着边看我,“叶岚,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事情真相是怎样,你明明也很清楚,朕的母后是个随随便便管闲事的人吗?如果你的好朋友明绪真的没有这个意愿,他是一定有办法劝回太后的,恐怕事实是他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高兴答应得紧吧?”



我无言以答,对,他说的都没错,他以一个君王的眼光将自己的臣子看得很透彻,而我却是转换不过来立场的人。



可是,那个清冷如月的明绪,真的会想要做一个处于斗争中心的人?我实在无法把“华容”这个词同他联想起来。



是我看错了明绪?还是……明绪,你看错了你自己?



“朕今日来是想先告诉你一声,明绪晋升恐怕已成定局,不过,不会是现在,朕还会和太后那边周旋上一段时间,这期间,你要稳固住自己的地位,千万不能大意,朕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只能靠你自己。”



“谢皇上提醒。”听到他的话,我也不由得放下刚才的心思,微笑点头。现在的我已经知道,在这些宛如命令的话里,其实隐含着他对我的关心,身为皇上的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而以前的我也因此曾经那么多次误听过他的真正意思。



他放缓了神色看着我,手有些迟疑地贴上我的脸颊,指尖辗转游走,“……朕好像已经,很多天没机会好好看你了。”



在我肌肤之外的那层皮肤带着一种难言的温度。



“叶岚一切安好,您不必挂心。”



“是啊,朕倒宁愿知道,什么时候你才会离开了朕就无法安好呢?……你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吝惜。”



我以不语带过。



因为吝惜,所以才宝贵吧。



“朕本还想着,带你一起看看八月的木樨丹桂,没想到转眼间,八月就已经过了……”



八月桂花,九里飘香,只是闻香亦思乡。“等到明年桂花还会再开,皇上一样可以欣赏。”



“明年……”他沉吟,突然双手扳过我的肩头,郑重说道:“叶岚,记得,从现在起,你不能再输给任何人,不能被任何人捉住痛脚,你,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向所有人证明你的能力。朕知道你可以站得多高,可是你必须首先有胜过所有人的觉悟,记住,是所有人。你始终让朕最不放心的,就是明明已经选择了,心却不够决绝。”



他的话,似乎带着某种暗示。



“我会记得,可是……请告诉我理由。”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纠结,“理由……朕会给你,再过些日子你就会知道……至少有一个理由,是朕爱你。”



一个,但,并不是全部吗?



我垂目。



三十八



九月的夜宴会上,平日难得一见的皇太后亲来露了面,别的妃子们惊讶之余皆捉摸着皇太后这番行为的用意,而只有我知晓,她此来必是与明绪有关。



果不其然,席开未久,皇太后便在一片肃默氛围中开了口,三言两语便将话题引到了后宫之道上去。



“……所以说,并不是平日嘴上挂着多少句敬爱皇上,就真的表示心里是那样,真正有心的人,即使做的是小事,也能看到当中的用心。就像启祥宫的念安君明绪,你们在皇上寿辰时送的都是些古董珠宝,文墨玩物,可他送的却是亲手抄写为皇上祈福的佛经,东西虽小,里面的感情贵重,也才是真正花了心思,也才是真正的惦念皇上。”



坐在下首的低阶女妃里自然有不服气的,又有些莽撞,立刻便接话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大家也都会抄啊,何况还不知是不是他真的动笔,或者是做样子讨太后皇上欢心。”



我的位子离皇太后较近,将她面上神情变化看得清楚,但见她眸中锐意只是一闪而逝,然后便露出了笑容,不愧是皇上的生母,心思深沉处颇与皇上相像。



“你们都是官家出身,个个知文识字,自然会抄,哀家刚才也说了,真心才是最重要的,抄书并不困难,可是哀家问你,你可知道《无量寿经》和《金刚经》的全名叫什么?”



被问到的那名贵人立时哑言。



“是《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至少在哀家召见明绪时,他立刻就答了出来。”



看了看满座噤声不语的人们,她颇满意地继续说道:“况且哀家与他闲聊之时,他的见识学问实在令哀家佩服,对我朝历史现情也有十分独到的见解,最难得为人谦和有礼,比之多少纨绔子弟的品行简直有云泥之差,若是宫里的人都能那么恭平和顺,那哀家就要抚手称庆了。”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望向下首,“对了,敏贵妃,你对后宫再添一名华容,有什么看法?”



皇太后视庭内迅起的喧哗于无物,最后一句问话直指皇贵妃,想来因她地位最高,如果她表态首肯,那么余下的人自然不成问题。太后这招开门见山,实在令人有些措手不及,却是十分犀利。



“这……能得如念安君一般人品相貌的人共侍皇上的话,诚是皇上之福,臣妾之幸,只是……历代祖宗所设华容不过数名,而今叶华容晋升未久,转眼间又添一人,恐怕宫中四下会有人反对。”



“哦?那不知道叶华容是怎么看的?”



焦点一下子转到了我的身上,皇贵妃这一手果然推得干干净净,只是她虽以为我定会大加阻拦,可惜却不能如愿了。想到皇上表过的态度,我立刻答道:“叶岚私心十分盼望,毕竟微臣与女妃间虽相处和睦,但终是男女有别,若有人平日一起闲聊相伴,当然不胜欣喜。”



众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只有皇太后还能笑得开怀。



“这样,哀家也听说你与明绪在启祥宫时就关系不错,那就更好了,以后说不定你们就有更多时间相处了,你在各处可要多照应着些。”



“微臣一定记得。”



待太后提早离席后,余下之人,没有一个再有心饮酒作乐。



经过这一场算得上不欢而散的宴会后,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明绪受到皇太后的庇护,升为华容已是板上定钉的事,虽然各房各殿皆有怨言,但看到皇上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只能在私下里表达不满。



而我则正好得到了一个理由,可以顺理成章地召明绪见面,只是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无法预料。



乍见到出现在永寿宫里的明绪时,我不由得暗暗惊心,他比之上次见面时明显地消瘦了,形容隐隐憔悴,不只这样,连他身上一贯带有的冷静气息也不复存在,神情间总有着暗忧。



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和想法,但见到这样的他,我仍是难免心下一痛。



“明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我,却是先笑了出来,似是极欣慰,“我没有什么,你不要担心。”



“怎么会没有什么,你竟憔悴成这样,太后娘娘还说你怎样好,差点让我误信了去。”这样苍白的脸色,哪里像是好的样子。



“太后说我?为什么和你说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是因为……她问我们关于升你为华容的事。”



一提到这个关键问题,明绪和我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尴尬,抓住他的手直面着他道:“明绪,我知道你我的立场现在十分微妙,但我心里实在有太多疑问,我也不想再被他人的话左右,对你继续猜忌下去,如果你对咱们之间的情谊还有所眷念,还当我是朋友,请你告诉我真相,好吗?要是你有疑问也可以问我,我保证今天对你绝对毫不隐瞒,如果失去了今天的机会,也许,也许以后,我们就没有可以坦然面对的机会了……”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却很坚定地缓缓说道:“……你问吧,我,不会欺骗你。”



我冷静了一下,肃容道:“你真的想成为华容吗?”



他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我认识的明绪以前应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因为……因为我想,离开启祥宫,再也不必回去。”



“可这五年来你都待在那里不是吗?明绪,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



他不断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叶岚,我已经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可是我不能说。”



不能说?可是又为什么不能说?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我绷紧了呼吸,艰难地再次开口:“明绪,在我升为华容之前……曾经听到过,皇上和你的对话。”



明绪忽地抬起头紧盯着我,肤上皮肤白得宛如薄纸,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说不出任何话。



我知道我接下来要问的话很可能会使我们更痛苦,可是我不得不问。



“明绪……当初哲陈利用茶叶下毒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的神情已有如死灰槁木,咽噎了几次,才说了出来:“是……”



“你利用我,除掉哲陈……?”



“是……”



早已想到过无数遍的答案真正从他的口中说出,仍宛如利器般划下尖锐的伤口,我闭上眼,泪水自有意识地流了下来。



“那这一次呢?你的贺礼会被太后看中,是巧合,还是……”



“不是巧合……太后一心信佛,每日研读佛经佛理,我知道所有贺礼都会受太后赏鉴,所以刻意迎合她的喜好送上了佛经。后来她召见我,我也一直顺着她回答她感兴趣的东西,这样才得到了她的垂青,才肯为我向皇上说项。”



够了,够了,我宁愿你讲得不要那么清楚,不要那么……绝望。



“那么,我们的相识呢……求你,求你告诉我,至少我们的相识……没有算计……”我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令手指深陷入他的肉内。



他的泪水,不知何时已遍布双颊,“我初见你……就看出,你对自己有所遮掩……我知道,你定非等闲之人……将来或有需要,可以、可以……”他再难说下去。



紧绷着的手,松了下来。



我的心,也随之深沉入底。



明绪,你又可知,我初见你,惊为天人。



鬼使神差一般地贸然去拜见你,那时候,我确无任何杂念。



原来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



而我竟还在这里执意追求着一个所谓答案。



“明绪,你有什么,要问我……?”



他看着我,以前总是深沉难明的眼神,此时已只余幽黯,像一湾潭水般死寂。



“我,只有一个问题……可是,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说完这句话的他,立刻站起身来,如一缕幽魂般,孤零地径自走出了大殿。



而我,没有抬头看他,一个人跪在座下,终于痛哭出声。



“从此你我,交心难再,终成陌路么……”



三十九



窗外虫鸣鸟语,仿佛在催人好眠,然而我却无法有半分睡意。



从第一次踏入启祥宫正南殿的情景,一直到白天里明绪的默然离去,一个又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纷乱交织,挥之不去。



痛苦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深,也许,是心里早有准备吧,可是失落的情绪却那么大,好像胸口里突然失去了一块血肉,空洞得让人茫然。



那么深刻的失落,让我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更早看清一切。



皇上曾说过,说我对明绪的信任太过盲目,而今想来,他看我,往往比我自己更加透彻。



从一开始和明绪相交,我就对他有着无理由的信任,当发生哲陈下毒那件事时,我根本没有去想过怀疑明绪。



这样的我,不是平时的我。



其实,明绪算不上做错什么,他只是做了在宫里任何人都可能会做的事,这样的事我也做了,利用人或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和他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我一心将他看得太过高洁而已。



在我的心底,希望他和别人不同,希望他一尘不染。



我自己所无法坚持的东西,却下意识里希望能够有人坚持,能够有人证明,在这个浑浊的后宫里总还有什么是纯净的。



所以,无法接受他的心机,无法面对他的谋势。



但这一切只是我单方面的执念,不能改变任何现实。



我知道,明绪对我的友情并不都是作假,那么多的表现,即便伪装也不可能伪装得来,但也许,这就像是无法忍受白璧上的微瑕一般,面对他,我对这些许的利用也无法包容。



明绪也许还是明绪,只是我的理想碎了。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见明绪,而一心做着自己必须做的事,皇上要我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当前最首要的,不是收压任何人,而是建起我足以信任的人脉。



我开始汰选手下的宫女太监,凡发现有行为可疑的便遣退换人,除了养心殿派过来的刘公公决不能动外,整个永寿宫的奴才在两个月内被我更换了大半,这才算基本清除了各宫娘娘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



除了这些内事,我也开始在整个宫里培养自己的派系,内务府,御膳房,太医院,各处与宫廷生活息息相关的机构都不放过,虽然短时间内不足以培植出可靠的心腹,但至少先做到凡事有门可寻。



我的动作自然无法瞒过耳目众多的皇贵妃,她虽明里不动声色,与她一派的苑妃和文嫔却暗中使了不少手脚,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不过明绪晋封之事已近在眼前,她要两面兼顾,还有其它宫人的事情要处理,倒也没法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我的身上。



对于我们这些台面下的行为,皇上一直保持着默许的态度,除非事情闹大到他面前,否则他一概不予以介入,或许这正是他所说的要我凭借自己的力量。但在这之外时,他对我的用心并没有减少,而且使用的手段更加体贴,永寿宫三不五时便会被赐下御膳菜肴,数量不一定多,但菜色味道都是极好的,我知道,那些是他真正品尝后喜欢的才送了过来。冬意渐临,上好做工的冬帽、手围和暖炉便应时地一样样出现在托盘里,有时连圣旨也没有,只有张善一人送过来,可这样的东西却比那些大张旗鼓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更能让我感到他的心意。



赏赐物品的同时,偶尔会顺带着一张小笺,那是他亲笔写的,往往只有几字,或关心或自述,这般情热的青年男女才会做的荒唐之事,被他一任君王做起来,倒真有几分痴狂样子,虽然缺少说服之力。渐渐地,我也开始有些期待他的短笺,因为那是自我失去明绪的情谊和费尽心思与皇妃对抗之外,能够得到的难得的慰藉。



十一月的中旬,阴云霾霾,初雪难降的日子,明绪终于被正式册封为华容,赐住永和宫。



听说在皇上例行的封赏之外,皇太后特特另赐了黄金和宫衣数套与他,以昭显对明绪的令眼相看。



然而讽刺的是,册封当晚,新任华容并没有受到皇上翻牌,被传召侍寝的反是我这名旧任。



大概是皇太后那边对皇上的决定有所不满,他的脸色看起来不若平时般温和,而是带着些许隐郁。



因为在这关键时刻能够得到这有力的支持使我心中暗喜,我没有察觉在他见到我后,神情变得更加复杂。



情事过后,皇上并没有让我离开,只让我将中衣穿好,然后便拥着我默不言语。



这时我才发觉他与平时似乎有些不同,可是,以他的脾气,如果不打算有所说明的话,任谁也难以猜得完全。



“岚儿?”他突然叫道。



“皇上……您叫我叶岚就好。”他对我的几个称呼里,我最怕的便是这个,听起来总觉显得女气又太过亲昵。



“今天,让朕这么喊吧,朕想这么唤你。”



当他已这样说的时候,就是不会改变主意了,我也只得默许。



“岚儿……记得我在九月时同你说的话吗?我说会给你理由。”



“当然记得,可是……现在吗?”那么,他的凝重是与这有关了?



我的心里渐渐浮上不好的感觉。



“这段期间,你做得很好,坚强,果断,也没有依靠朕的力量。”他用手,缓缓地触摸着我的发丝,“可是不只是这些日子,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必须保持着这样,不能有任何松懈,并且要做得比现在更好。”



我迟疑地张口,“到底……有什么原因?”



“因为……在明年中左右的时候,朕会……立你为皇后。”



我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他。



是我听错了吗?他的语气平淡缓慢,可是,他说的分明是……



“请您再说一遍。”



“你会成为皇后,一宫之后,一国之后。”



“您怎么能做这种决定?!”他的话刺耳得让我好想大叫,如果是玩笑,这未免太过荒谬了!



“你不想?”



“您很清楚我想不想,而且不只是这样,我是男人啊,再加上我的背景我的资历,我怎么可能适合当一名皇后!”



“你的性别根本不成问题,本朝已经有了瑞德皇后的先例,朕认为你很适合,你就是适合。”



我深深地呼吸,试图化解这份震惊,可是太过激动的情绪令我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可以……皇后?他明知我从来都不会想的啊。



冷静,冷静!现在的我必须冷静下来。



“可是大臣们不会同意的,我进宫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一定会有人认为我迷惑君主。”



“所以朕准许了明绪的晋升,如果只有你一个华容,或许有人会说闲话,但现在朕表现出的不是对你的专宠,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了,这件事不会苍促进行,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来好好安排。”



原来,这就是他肯对皇太后有所让步的原因。



“你想清楚,这样对你不好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就只有往更高的位置爬,难道你想看别人登上后位,然后受尽别人压制?叶岚,那不会合你的个性。朕很早前就曾说过,你是适合活在宫廷的,尽管你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这份自觉,但你的信念中天生不甘于被人控制压迫,这种信念可以帮你做出选择,什么时候可以冒险,什么时候必须忍让,每每在关键时刻能够拯救你,朕就是看到这一点,才放心将你推到皇后的位子上的。”



“可是,这真的只有对我的好处吗?”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也没有停止思考,此时我已经可以比较冷静地分析,“皇上,我不信,这也不符合您的个性。”



我转过方向正面对着他,“请您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他很久没有开口,而我也就这么维持着姿势,像是在进行拉锯战一样僵持着。



“……现在的你,变得更加敏锐,也更加了解朕了。”



“那是因为,我开始用心看着您,而您也愿意让我看到您的真意。”



在我无心注视他的时候,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清醒地察觉。



“朕现在,需要一场改革。”



“改革?”把这种政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的是……



“朕是通过正统手段继承皇位的,因此可以说,施行大规模改革的条件不是很有利,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保留先皇的传统。但是在朕身为皇子的二十年里,朕看到了很多垢病,存在着很多不小的隐患,长此下去对我国的发展十分不利,因此,朕想进行一场手段较为温和的改革。朕继位毕竟只有五年,朝中老臣数量还颇多,这种情况下,朕需要一个改革的诱因,或是象征,这样朝臣和百姓接受起来也不会感到那么突兀和排斥。”



“而这个诱因……就是我?被册立的是男后,那么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一些革新?”



“不错,朕的打算是,届时先从宫廷的细节之处开始着手,然后再扩展到政事法律,这样就不会有太多老臣提出反对,毕竟先代瑞德皇后在史书和民间都颇有美名,百姓应该会很期待看到一位新的男后给国家带来的变化。”



多么美好的勾勒。



我的眼神下移,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



“皇上,您还有什么没说吧?”



他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瑞德皇后之所以盛名远播,因为他允文允武,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您要求我努力,以建立足以胜任皇后的口碑。”我重新抬起头来,“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子弟,在进宫前没有取得过任何功名,也没办法像瑞德皇后那样随军出征,杀敌报国,这样的我,想要取得国民的认可,谈何容易?”



他的眼神中开始出现了闪烁。zybg



“何况,当国家出现较大变动时,百姓们就会变得格外敏感和不安,如果改革顺利进行,我或许会被视为保佑和吉祥的象征,而如果改革中出现了任何问题,首当其冲被责难的人会是谁呢?不是实施那些改革举措的官员,而是我,在他们眼中带来这一切的人。”



他立刻捉住我的手,难得急切地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危险,你应该相信朕的能力不是吗?那种情况不会出现的。”



我没有挣开他,任由他大力地握着我的手腕,我知道,他一定是有很大的把握才会决定这么做,我并不是真的为自己的生死安危担心,只不过我们所在意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慢慢地,他放松了力道,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发红的腕子,一点点疼痛顺着胳臂传到心里。



其实不必如此担忧啊,皇上,我已经不会再傻到做出无谓的拒绝。



我跪在床褥上,双手平放,恭敬地向他叩头行礼。



“微臣承蒙皇上圣恩,以愚钝之资受皇后尊位,今后定以时时惶恐之心提醒自身言行,望不负圣泽所期,在此叩谢皇恩浩荡。”



礼行毕,我默默下了床,将外衣一件件穿好。刚才便一直注视着我头顶的视线正穿透我的背脊,灼热得仿佛发烫一样。



将衣物穿戴整齐后,我转身面对他,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一个真正为自己所爱之人着想的人,不会把他置于‘皇后’这样悲哀的地位上,在那里,感情只有牺牲,没有获得。”



他的语气比我更加坚定,并且带着一股强势的意味,“无论怎样,你不可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他用了“我”字。



我轻轻地笑了,“不,我并不怀疑,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爱我,只是,在爱情之外,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东西,为了它,当必要的时候,你会放弃其它东西。”



所以,就算原本或许有什么期望,就算有什么曾经呼之欲出……也让它们就在这里停止吧。



我会做皇后,也会把它们控制得很好。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好了,朕还是不会对你放手。”他的眼神里透出决绝,那是属于一个王者的光芒。



早该知道,他的爱不会是卑微和乞求,就算我永远不爱他,他也会禁锢我一辈子吧。



“我,也没有这样的奢望。”



走出后殿,本该墨黑的天空却透出光亮般的灰银,大地也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莹衣。



洁白的菱片落在我的肩头,迅速隐没无形,我伸出手,接下另一片雪花。



“好凉……”



这,就是初雪的温度吗?



四十



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幻想过自己二十年后的生活,那时的我认为,我一定会离开这个家,到一个南方的大城,也许杭州,也许苏州,做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营收不必太高,足以维持全家生计便好,娶一个温柔娴淑的江南女子,有两个或三个儿女,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可称得幸福。



那时当然绝没有想到,五年后,这种幻想便已永不可能实现,并且,过上的是一种与之完全不同的生活。



如果当时的我知晓了今后会为皇后之位而不得不与人勾心斗角的话,恐怕会惊愕得不知所措吧?



自从明绪也位至华容后,大多数的人目光都集中到了他那一边,而原本于我的在意则反而减淡了,或许也是因为这段时期里皇上对我的宠幸降至了最低,也颇有些人猜测是我在十一月中那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惹怒圣颜,于是那些“刚极易折”“爬高跌重”的话便被讲得热烈,我自然一一照收,唯有皇贵妃的态度与别不同,她不止没有对我放松戒心,反而愈加谨慎,大约这便是她能够一直稳居后宫首位的原因吧,不会轻易相信表面现象而坚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过这对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更令我惊讶的人是明绪,他在成为华容后,没有再表现出任何竞争之心,对其他人或明或暗的打压也都默默包容,不采取一点行动,只偶尔奉诏到慈宁宫那边陪皇太后闲聊或玩赏,其余时间尽是守宫不出,好像他所有的目的真的只有“离开启祥宫”那么简单。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明白过明绪,或者是我当日的话使得他变成了这样?



不过对我来说关心明绪早已失却了立场和想法,况且,我也没有余力去为别人挂心了,现下最重要的莫过于,皇上所交给我的——“任务”。



他说的是……明年年中吧?那么给我的只有短短半年时间,想要成为一个令人信服的皇后人选,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脑中甚至产生了荒谬的念头,他对我说的那一切,真的会发生吗?也许这也只是为了某个他所要达到的目的所必须的环节?



可是,就算是那样,我也只好相信着他。



幸好之前所进行的事情里,除了对待喜妃时,我都没有留下足以指出幕后之人的把柄,现在想要翻身做一个仁厚亲切的表面功夫,应该还不算太难。不过,真正最需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使皇贵妃也低头。



她是后宫里最高品阶的人,整个宫的宫人皆以她马首是瞻,若是她也认同了我的能力地位,那么便可事半功倍,也好堵住那些会有异言的嘴。只是,皇贵妃乃是九门提督舒辂的女儿,身家背景非一般可比,其父在朝中也影响甚广,我绝不能用任何有伤于她的方法逼迫,只能让她最终心悦诚服才可,不过若是真个成功,她能接受立后之事,那她的父亲便不会反对,届时皇上在朝中所受的阻碍也会减去很多。



因此,我非要成功不可。



首先最基本的,便是每天用我最好的态度对待宫人,无论妃嫔还是宫女、使唤婆子,以此为我赢得宽厚之名,而如果遇到有人犯了错误,则执法尽严,施法酌情,每个在我眼下出了错的人我都会指出,这样便不会让人认为我太过仁慈没有魄力,但处罚他们时则依情况适当减免,这样又可以不被斥为严苛冷情。



最能够潜移默化影响主子观感的,便是时刻跟随她们的下人,在这一点上,我很卑鄙地利用了明绪。借几名非我宫里的宫女太监之口,在下人圈内散播出诸如明绪孤高清慢,我则平易近人这样对我有利的评价,因为我与他同样身份,最便于被人摆在一起对比,而他的毫无动作也恰好帮助了我。人便有这样一种特性,当某一种说法在他的耳边反复出现,不知不觉间大部分人也就会相信这种说法,并毫无理由地深植在自己心中。



这些安排的效果难以在短时间内看到,但真正的影响却决非那些一时之计可比,到了年关将近之时,已经有一些宫女在发生事端后会直接报到我这里来,而不是像从前一样呈报皇贵妃。我知道,只要继续这样下去,当连她的身边也开始出现偏向我的言论时,总有一日她会按捺不住地采取举动,而我在等的就是要看看她会使出什么手段。



皇上的配合来得恰到好处,经过了一个多月的“冷淡”,我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侍寝单录上,这样既不会有人说我专宠惑主,也不会令人认为我已失势。只是,当真正单独面对着他时,我们之间的气氛又会回到如最初时那般的僵局中,他可以对我强硬,也可以对我温柔,但我所能给他的只有默默接受,毫无回应。这样的我和他,将会成为这个国家里最受人瞩目的夫妻?即使想想也觉得未免有些可笑。



可是,真正置身于这样的位置上,又有谁能笑得出来。



一年中对人们最重要的节庆终于到了,去年的这时,我还是启祥宫里一个平凡的御侍,没有像在家中那样的举家团圆守岁,没有祭祖和亲友间的拜年,只有御膳房送来的几样年菜和饺子,黑漆的夜里听着远处鞭炮作响,过年的意味离自己却是那么遥远。



而今年的情况则当然不同了,我初次见识到了皇家过年的盛大,从除夕之前的各宫清扫,裁剪新衣,年三十晚上席开二十桌年夜宴,大年初一时由皇上率领全宫后妃拜天祭祖,彼此之间也有串宫送礼的俗例,直把人要忙得难有休息之时。



大年初四的时候,我一早去三位妃子的宫里拜过了年,昨日已到过皇贵妃那里,今天便该着她们了,虽然论级别她们与我相平,但这时略弯腰低头些未必不是好事。回到自己宫中,尚来不及用杯热茶,便有人找了过来。



来的人是皇上手下的大宫女喜雅,也就是在初次见面时便对我怀有敌意的那名形貌出众的宫女,可惜她直到现在也是夙愿难偿,只能用些眼神表达她的不平,表面上还须对我客客气气,不敢有半分得罪。



“皇上那里有事么?”既是她来,一定与养心殿那边有关。



“皇上宣华容至养心殿,请华容随奴婢前往吧。”



她的态度毫无问题,但今日居然偏偏轮到她领旨前来,真是让人相看两不悦。



到了养心殿后,喜雅将我引至东暖阁门前,停步垂首道:“万岁爷上朝未归,请华容在此稍候片刻。”



“皇上召我来却不在?”这倒有些新奇。



“这个奴婢可作不得主,华容请进吧,奴婢还另外有事,先行告退了,另外会有奴才伺候华容茶水。”说罢,她便转身沿南角门走了出去。



这丫头,算是变相给我脸面看么?我心下冷笑,抬脚刚要跨进门槛,身后有人唤道:“叶华容?”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善,他一见真个是我,立刻沿着廊道快步走了过来。



“奴才给华容请安,华容吉祥,新年吉祥。”



“你的词儿倒真应景,可惜本君手上没带着红包。”我笑着命他起来,问道,“皇上不是还在朝上么?你怎么在这儿。”



“回华容,今早儿殿上轮的不是奴才当值。”他抬眼看了看我,“不知……华容到养心殿来是所为何事……”



“本君自然是被你们殿的奴才唤来的,说是皇上传,可又让本君在这儿候着。”



“皇上的旨意?皇上早晨上朝前是有吩咐过,说要华容一起用午膳,可也不至于这么早……不知是哪个奴才办的事?”



午膳?现在巳时方过,离午时用膳还有快一个时辰,除非皇上存心吩咐,否则哪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就是大宫女喜雅。”莫非,是她私自做的决定?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刚才离开的那名宫女就是喜雅么?那大概是皇上另有什么示下吧,华容就请多耐心等待一会儿,奴才去给华容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张善,”我立刻唤住了他,“喜雅说马上有奴才过来做这些,你不如留下陪本君说些闲话打发时间,免得让本君在这里等得生闷。”



“华容既如此吩咐,奴才哪敢不从。”



于是我和他进了房内,果真马上有小太监端了茶具过来,张善又吩咐着他准备了些我爱用的糕点,我和他已算极熟的,说起话来也就无需多么生分,因此少了许多与下人聊天时常有的拘束,倒也确实消磨时间。



间中有另一名姓何的大太监进来,说是来取昨日皇上批好的折子送到各部去,我自然没有拦阻,谁知眼看着他绕到御书案后,正捧起叠放的奏折,突然大叫了一声:“啊呀!”



“怎么了?”我同张善立刻起身走了过去,一看向他紧盯着的案上,平铺着的一幅山水图在画纸正中裂作两半,彻底不复完好。



“奴才不曾碰到画卷分毫!”那何公公首先尖声辨解。



“知道你没有,本君和张公公都看得仔细了。”只是,到底是谁弄的?这画总不可能自己平空裂开了缝。



我正在思考前因后果,门外脚步声已渐至,当先进来的正是喜雅。



这事定与她脱不了干系!我立刻反应到。



在还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和她的意图前,不如先留住后路,再看她唱的是哪出戏。



“张公公!你既来了,立刻去看看皇上下朝了没,若是还没就在那里候着,等皇上下了朝立刻请他过来。”我高声吩咐道。



“啊?……是,奴才这就去。”在我的眼神示意下,张善心领神会,立刻离开了东暖阁。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奴婢方才听到有人大叫。”喜雅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我向她比比桌案,“请过来一看便知。”



她一看到那幅画,也发出了如刚才何公公一般的大叫,“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她捧起一端画轴,仔细看着裂痕处,一边喃喃道:“这可是孔妃娘娘前日才特地送给万岁爷的古画,万岁爷很是喜欢,昨晚看了很久也没有收起来,谁想到今天居然就……这可怎么向万岁爷交待……”



喜雅转向何公公厉问:“是你撕破的?”



“不是!当然不是咱家!”



我立刻拦住何公公的话头说:“从本君进到书房后就一直没有人碰过书案上的物品,恐怕是在那之前这画便已经被人弄坏了。”



我的话显然顺了她的心意,她马上转移了目标,“华容这话确信不会有差么?”



“本君既然说了,自然便敢担当。”



“那么奴婢斗胆一问,叶华容的举动在此期间可有人证明?”



我脸现愠怒,“大胆奴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本君弄破画纸又不肯承认么?”



喜雅跪了下来,“奴婢不敢,只是华容不认为此事还是查清楚得好么?”



“……有当时在伺候的小太监为证,他人应该就在外面,你可以唤进来询问。”



“华容既如此说,奴婢哪能不信,不过……不知那小太监是否一直留在房间里?”



“喜雅,你这根本是在针对本君吧?那太监明明是奉了你的命令而来,他既要准备茶点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可是在本君之前必定还有别的奴才进过东暖阁,为什么你只盘问本君不去调查他人?别忘了你只是名小宫女,还没有质疑本君的资格,更没有盘查此事的资格。”



“奴婢惶恐!奴婢的问题或许会令华容不快,但奴婢身为养心殿大宫女,有责任在万岁爷回来后将此事的情况完整禀告,况且……”她突然站起身来,走上前执起卷轴,“这画的裂口如此齐整,又破得彻底,如果只是奴才不小心扯破应该不致这样,或许是有人故意施为也说不定……”



我冷笑一声,她想在皇上回来之前,先认定了我的罪名么?“故意?如果真是本君做的,本君还要无凭无据地留在这里惹人怀疑,岂不十分可笑?再者,本君同这画无冤无仇,做什么要撕它?”



喜雅的态度越发恭敬嚣张,“这个奴婢就不晓得了,不过后宫自古争斗不息,奴婢虽没有参与过,但也知道其复杂……”



她没有参与?这倒真是新奇了,我刚要回话,外面不远处已传来了高呼声。



“皇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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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31

四十一



一听到皇上已经回来,我和喜雅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执,先分别向皇上行过礼。



“朕听说发生了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了一周书房,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才问向我们。



喜雅立即抢先道:“回万岁爷,是孔妃娘娘上呈的那幅米芾的《春山瑞松图》。方才奴婢听到声响一进来,便发现放在桌上的画已被撕破成了两段,经查之下,留在房中的人中除叶华容外均已没有嫌疑,华容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单独待在房内,至于宫里其他人还不及询问,请皇上定夺。”



我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也是要拜她所赐才能得到的吧,现在我已完全肯定,这从头到尾根本是喜雅一手布置,故意要我跳进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圈套里。



“让首领太监把今日自朕走后直到发现事情为止所有进出过东暖阁的人全都找出来,放在一起查问,让他们互相对质,不招出来就一律用刑。”待下完令,皇上方迟疑地看向我,“怎么你也扯了进来?”



“皇上这里的大宫女坚持认定微臣与此事有关。”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并非对我有所怀疑,只是这件事很可能最后查得毫无结果,那么我也就一直无法撇清,宫里本就是人多嘴杂的地方,到时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我的声名也一定会被影响。



喜雅听到我的话立刻辩解:“华容这样说,奴婢怎么担当得起,只是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华容确实曾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奴婢也只是按规办事,绝无针对华容之心。”



我看着她那垂身谦卑的姿态,简直能够想象出此时她心中得意大笑的样子,只可惜,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都能够随心所欲的,少不得要为她的张狂泼上一盆冷水。



我悠然地缓缓说道:“是谁同你说本君有‘独自一人’过的?本君可有这样说过?”



话一出,喜雅震惊地抬头看向我,脸上已变了表情。



“总管张公公之前一直有在这儿陪着本君,他可证明本君未曾离开桌边半步。”



“张善,可有此事?”



“回皇上,华容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是看着喜雅带华容到达后离开的,然后奴才便陪华容一直在此闲谈,其间不曾出去过。”



张善跟了皇上近二十年,皇上对他的信任程度自非喜雅可比,况且他身为宫内最高的总管太监,轻易无人敢置疑他的话,这样一来我也就不辨自清。



皇上点了点头,立刻冲身后太监吩咐:“告诉外边盘问得仔细些,务必让那些嘴硬的奴才们招出来。”



看了一眼因这突然变故已无话可说的喜雅,我走到皇上面前道:“微臣大胆一问,不知可否。”



他仔细看着我,似是在揣摩我的想法。“你说。”



我转向了那个试图躲在一边的身影,“喜雅,本君方才一直忘了问起,你今早有没有进过东暖阁呢?”



她如果要陷害我,就必须在我之前将画撕毁,这样的事,我估量她应该不敢交与别人来做,那么她誓必要亲自来此。



喜雅的肩微微抖了一抖,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毫不畏怯地答道:“奴婢在万岁爷上朝前有来取送过一趟笔墨,那也是奉了万岁爷的旨意,当时画图尚完好无损。”



这……不该是她此时应有的态度,难道她不怕事情深查下去?



虽然有些暗讶她竟如此从容,但我仍继续说:“是否完好,不是你自己说了便算的,皇上,是不是该将喜雅也送出去……”



我的话未说完,一名小太监突然走了进来,向皇上禀道:“启禀皇上,毁坏古画之事已有人招了,是今早当值打扫东暖阁的宫女兰琪失手所为,首领请皇上示下该如何处置。”



“罢了,画既已毁了,她一名小小宫女也赔不出来,不过犯了错却想隐瞒这点着实可恶,打她三十板子,然后逐出宫去便是了。”



小太监立刻应是退了下去。



“事情本就不大,虽然名画被毁实在可惜,但事已至此,朕就不再多做追究了,各人安守本分去做自己的事,都散了吧。”皇上扫视了一圈众人,为今日之事下了定语。



因为这一连串意外的影响,午间的用膳未能有所尽兴,虽然很想问问皇上他有何看法,但几番思量下我还是决定自己先将事情再弄清楚一些。



席间我一直在反复考虑,喜雅虽然一贯对我不满,但却还算深知自己位置,不曾有过任何实质动作,为何此时突然对我出手?



皇上素来小心谨慎,即便喜雅是大宫女,应该也无从知晓我会被立后的秘事,那么近段时间便没有足以刺激喜雅将矛头指向我的理由。况且无论如何她只是一名宫女,冒着可能被逐出宫的危险对我设陷,这实在不像是她会有的行为。



但,如果往另一个方向想的话……这一切或许便可想通了,那便是有人在喜雅的背后指使她。



陪皇上用过膳,我便告退准备回永寿宫,走出西暖阁廊道时,恰在外面看见了候在门边的喜雅。



走过她身旁时,我低声问了一句:“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肯如此?保你以后成为妃子么?”



看着喜雅瞬间苍白的面色,我知道自己的猜测方向是正确的。



不再理会喜雅的反应,我一直走到殿外,才向送我出来的小太监问道:“刚才犯错受罚的那名宫女兰琪,现在情况怎样了?本君想去看看。”



“回华容,兰琪挨了三十板子,已被抬回房里,此时恐怕无法拜见华容。”



“那审她的首领公公呢?”



“华容想见李公公的话,奴才这就去替您唤来,请华容在此稍候。”



我点了点头,他立刻小跑进了养心门外的连房,不到片刻,便引了一名矮胖公公回来。



“奴才给叶华容请安,华容吉祥。”



“免了,本君是有事想要问你。之前你审出来的犯错的兰琪,她当时到底是怎么将画扯破的,把情况详细讲给我听。”



“是。据兰琪说,她在进行打扫时,本想整理一下书案,因此将案上的画卷拿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卷轴里面放着镇纸,结果被镇纸这么一坠,画纸就裂成了两段,她在失手犯错后因太过害怕,没敢告诉任何人,只将画又放回了原处,整个情形就是这样。”



“多谢公公告知,你可以回去了。”



“那奴才告退了。”



被镇纸坠破的?果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喜雅喜雅,你这一手倒真算高明了,恐怕一块镇纸还并不保险,在画上也早被她动过手脚了吧。这么一来,一切就清楚了,可怜那无辜的宫女,替她担当了罪过不说,还会以为真个是自己犯了错,难怪那时她会有恃无恐。



对我的敌意如此之强,又是在皇上左右伺候,而且还有着如此重的心计,这个喜雅……我绝不能让她留在宫里。



四十二



原本以为同皇上提起喜雅之事时,很容易便可以得到他的支持,我却没有料到,他的反应竟然是毫无迂回余地的拒绝,这实在令我一时间有些无措。



的确,让我说出喜雅具体有何不是的话,除了对我的态度上稍欠恭敬外,我难以再寻到半点,但她的敌意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并不相信以皇上他的敏锐会没有察觉。



“如果只是我在情绪上对她的不满,我绝不会来恳求皇上您,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即使是将她暂时调开到无关紧要的地方也不可以吗?”在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退而求其次。



“可以,但朕不想那么做。喜雅她毫无过错,随便找借口惩罚她不合朕的原则,假如每一个看奴才不顺眼的主子都来求朕将人遣出宫去的话,朕的养心殿里大约也没办法留下任何人了,所以这个先例不能开。何况,喜雅跟随了朕这几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又是大宫女,朕如果待她苛薄严厉,恐怕会令宫里下人们心生戒畏,也会让其他朕手下的人心寒。”



是的,他的理由讲得多么完美,如果我识大体懂分寸的话,便理当自责于自己的眼光狭小,然后主动告退才是。



“但如果她会威胁到我的安危呢?也没有关系吗?”同样的行为还会不会再有,下次会用怎样的手段,谁又能够知道。



“叶岚!”他大声喝向我,然后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不要说对自己这么严重的话。”



严重吗?在这宫里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都谈不上“严重”二字的,少了一个就自然会有另一个替补,所以无论谁都不该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



这才是我一早便该有的自知啊。



“皇上,虽然您说您爱着我,但当您在面对我时,记得更多的往往是您身为一个皇帝的立场,而不是一个爱着的人的立场,我想,这才是您会拒绝我的真正原因。”



如果他更记挂的是我,就会像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一样,不让任何有危险的人事接近自己的爱人。



我的话令他微微眯了眯眼,更加精锐的目光射到我的身上,仿佛要将我的皮肤和身体洞穿一般,然后他慢慢开口道:“你说得很好,但叶岚,你又是否真的搞清楚了自己?你是在以一名华容的身份向朕谏言?还是以拥有朕爱的人的身份向朕提出要求?你所希望的,又是朕以哪种身份来回答你?”



他的话重重地砸向我,像是真正的武器一样,引起我脑中一阵晕眩,这种感觉,如同牢固的铁壁突然被敲开一个大洞般让人无法填补。



是啊,我这样子跑来,这样子对他讲话,我凭恃的是什么?我期望的又是什么?



希望着他不要以一个君王的身份对待自己,希望他因为私情而满足自己的要求,我的心究竟什么时候已经妥协地接受这样的关系?



还是说,其实心中早已窃喜着能够得到他别样的态度,却又打算维持着自己义正言辞的立场,所以在他没有给以温柔的时候便忍不住尖锐起来?



既想要他表现得像一个爱人,又想让自己看起来义正辞严。



因为这样就可以只从他那里得到而不必付出,也不必去承认任何事情。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看清楚自己,而不至于每次都是被这个人一语点透,再来面对自己的反复与伪装,和那些不愿承认的心思?



在他的眼神下,我落荒而逃。



是的,从皇上那里,我可以暂且就这样逃开了,可是看着一页页的黄历被撕下,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而对于皇贵妃,我依然毫无办法。



也许对于她,最好的办法便是坦然相告,可是那之后到底会产生怎样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事已不得不行之时,我还是选择了这条极其冒险的路,凭的几乎是一种直觉。



我来到了皇贵妃的景仁宫,只带着两名小太监,算是表示我的诚意。此时我与皇贵妃在台面下已可算得水火难容,我的种种行动是在为了什么想来她也知道大概,而她还能同我和颜悦色,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她,尽管她也曾有过那么几次失态,但相比之下也许我尚不能及她这份从容。



摒退了左右奴才,她带着研判地注视我,身上隐含着淡淡戒备,说话的语气却一点也听不出冷淡:“华容好一阵子没来我景仁宫了,本宫一直惦记得紧,今日不知是哪阵风把贵客吹来的?”



我没有理会她字面下的意思,只从座上站起,走到当中冲她揖手一拜。



“叶岚此来只有一事相求,请皇贵妃您同意,或者至少不要反对我被册立为后。”



她虽镇定,也不会想到我竟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脸色立时变化,又勉强笑了一声道:“华容好肯定的口气,好像本朝皇后你已是当定了一般,真让本宫诧异。”



“是。”



“……什么?”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的,我肯定自己会当皇后。”我直直看着她说。



这时她的镇定终于开始龟裂,“你是……什么意思?皇上他对你说了什么?承诺了什么?不可能是……不会的……”



“如您所想的,皇上本人会提出,就在今年年中。”



“呵,”她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你觉得本宫会信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还来找本宫做什么?既然皇上已经决定扶持你,何必在本宫面前说什么求不求的,真是可笑……”



看着她的样子,我感到自己此时的残忍,可是箭在弦上,该说的我还是要说,“也许的确可笑吧,但是这种开不得玩笑的事情我已经和娘娘讲了,是不是真的您应该很清楚。其实,我也不是要求您为我怎样,只不过,如果您还为了皇上好的话,至少……我们能有所交集,毕竟到时少一份阻力有益无害。”



“为了皇上好?”她突然从座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我,“好吧,你既然已经说到这样的份上,那我也问你,我跟了皇上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个皇子时起,我有哪里不曾为他着想了?我付出的,难道是你入宫两年不到的时间所能抵消的?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得到了什么?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她攥着拳,神情既伤又愤,这时的她不再像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贵妃,而是一个真正的女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她并不是看不明近期的异动代表着什么,只是她不愿相信那个男人会如此对她。



现在我相信她所做的一切,绝不单单是因为身份和家族,那里面一定也包含她的真心。



她爱皇上,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何苦啊……



“你相信我说的话么?其实……这个位子如果能让出去,我不会舍不得,但是皇上他要我坐,而我也一定得坐,并非你付出得不够多,只是,他的考量并不仅止于此。”



相对于她的激动,也许我的陈述真的太平静了。



“别说什么你相让的话,叶岚,每一个进宫的女人都期盼着那个位置,你已经稳操胜券,却说你不想要?呵!现在这个时候不需要高洁那种东西,如果你真要坦诚,不如坦诚得更彻底一些。”



我皱眉,她的话令我感到有些羞辱,可是也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皇贵妃,你能冷静一些听我说话吗?”我冲她笑了笑,斟了杯茶递给她,“你跟着皇上的时间已经那么长了,你觉得他要立一个人,或废一个人,难道会只因为感情方面的原因吗?皇后这个名号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它背后的责任和代价,想来你比我更清楚。对于皇上而言,它不是一项奖赏,而是一个工具,皇上只会选择让它发挥最大功用的用法。”



看着她渐变的表情,我正色道:“我的确不想当,无关故作姿态,因为它并不能让我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甚至我曾经不满皇上这样的做法。可是现在我也渐渐可以理解了,人总是要做很多自己不情愿的事,虽然不情愿可为了一些原因还是必须要做。皇上有身为皇上的考量,哪怕会抹杀他身为普通人的想法他也必须做出决定;我自己也是,明明知道伤害了你,还要在这里请求你的体谅,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同样的,皇贵妃你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因为我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你也不会对皇上不利。”



我说完了,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这些几乎都是我的心里话,没有对别人说过,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给自己。



她静静地站着,不再激动,看着我像是思考了很久,之后才道:“叶岚,你刚才的眼神很……悲凉。”



“应该还不至如此。”我不知如何承接地笑了一下,她的用词实在直接得让人难以招架。



“好吧……我明白了。也许我不该怪你,这个宫里的法则我已经见证太多了,只是现在……却有些难以面对。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无法眼看着任何对他不利的事,哪怕是他伤害我的时候。”她说着,很骄傲的姿态,一贯的贵气也终于回到了她的身上,这时的她更像个战士,“对于立后之事,一旦皇上的确表态了,本宫可以不阻挠你,甚至是帮你,但你必须答应本宫一件事,就是……你必须要做一个真正辅佐皇上的好皇后,这一点时刻不可或忘。”



她等着我回答,可我却说不出一个“好”字,她的让步令我欣喜,可这个承诺,实在太重了,我给不起。



“您可以一直监督着我。”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说法,“在一旁看着我,如果哪一天我已经不配站在他身后,您就尽自己的力量把我扯下来吧。”



“……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是的,我也希望,尽管它并不由我控制。



四十三



五月很快到了,而皇上也的确如他所说,在一次百官群宴上提出了立我为后的意愿,并在朝会上将之正式摆上了台面。



整个朝野,不,甚至整个京都,为此引发了一片混乱。在这个季节里繁花似锦的御园无人欣赏,无论在宫中的哪一处,都能听到人关注着议论着这件事,仿佛他们的命运与此大有相干一般,相信宫外大抵也是如此。



本以为在这过程中我一定会产生动摇的想法,但真正经历时才晓得,一切根本不由得我想,每日要见我的人便成排成队,需要我在席的场合也一个接着一个,在这样的忙碌之下,我反而有一种“理当如此”的感觉,也许我该感谢这令人疲累以极的日子。



因为我不比女妃必须回避外人,所以在这等非常时候也就不能拒绝一些重要人物的碰面,毫无疑问,每个大臣都想看看我到底是怎生样子的,好像此时待审的是他们的儿媳人选一般,不来亲自确认一番就怎么也不放心。



连我的父亲也两次进宫来见我,他始终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大约还担心着因此惹祸上身。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指望过我有什么前途,我每走出的一步都令他又惊又怕,尽管我已经是如今的地位,他仍不敢置信我竟会有和皇后宝座有所关联的一天。



尽管局势是复杂的,但一切进展得却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是那唯一的一任男后实在太蔚为传奇,使得民众对我也产生连带的期望,无论如何我该感激瑞德皇后,是他减轻了我这名后辈不小的压力。



许是天意恩赐,在天家消息传出后不过几天,云南地区已持续了数十天的干旱便迎来了整整两日的及时暴雨。普通百姓对上天的敬畏是虔诚而盲目的,原本最令皇上担心的民众意愿便在这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渐趋有利于我。



这些使得我也不由得有些相信所谓“真命天子”的说法,原来他所希望坚持的事,真的注定能成。



我不再违逆他,而是尽自己的可能来配合他,这既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



在中堂明瑞、九门提督舒辂、将军萨勒等数位重臣的一致默许下,少部分大臣的反对之声便显得无足轻重了。几次大型围议和无数个私下商谈后,立后这事终于由内阁确定,几位老臣只坚持一点,便是大典必须待皇上年满二十六岁后举行,对此皇上自然毫不反对,因此经钦天监排定,大婚典礼正日择于九月十六日,这样一来,轮至今年例行的选秀和御侍入宫也特地由九月延后至十一月。



皇帝生辰、大婚、选秀三件大事一件接连一件,最着忙的自然要数礼部和后宫各司各局,尤其大婚乃是自新皇登基后皇家最重要的盛典,前期准备之繁琐非常人可以想象,只为务求届时不出任何漏洞。



每一次再见皇上时他都难掩疲色,相处不上片刻便会发觉他已在假寐,我想这整件事一定并不如表面来得那样顺利,而他必须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坚决镇定,这样的压力,简直不为人所能承受。



所以我决定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会引起争执的话题,也暂时放弃去追究那令我不安的和他之间早已理也无法理清的关系,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现在已经不足重要,重要的是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将会一起站在面对世人的最前方。



自七月到九月,宫里的一切大小宴事都无法再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连皇上的寿辰也比以往简化了许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即将到来的大婚上。



依照民俗惯例,结亲双方在婚事正日前三天便不可相见,且皇帝大婚依礼须由皇后家中开始接亲,因此到了九月十三这天,我便预备出宫暂回家住。



离宫之前自然要先到皇上那边拜别,他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一直端详着我,仿佛终于看够了时才说了一句:“只剩三天了呢。”



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层意思,我大概想也无法清楚,可是至少有一种感觉,我该是和他相同的。



我轻颔首:“是啊,只有三天了。”



等到再回宫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当我告退时,他情动地拥抱了我,虽短却热切。



离开养心殿后本该开始准备出宫事宜了,但在坐上轿时,我一念之下,还是吩咐道:“送我去景仁宫。”



皇贵妃明显没有想到我竟会在这时候来见她,很是愣了片刻,不知该用怎样态度来对待我,而我则当做没有察觉,反客为主地自行坐下,又自斟自品起来。



“你今天……是回家的日子了吧?”待我已饮下半杯茶时,皇贵妃才找回了丢失的仪态。



“没错。”现在全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还会这般直呼我了,真是令人怀念。



“已经见过皇上了?”



“刚刚见完。”



“那你来本宫这里做什么?”她的口气令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极大的过错。



我失笑,然后半真半假地道:“这个嘛……不知道呢,就是想来见见皇贵妃后再离开。”



她一下子又没了言语,只没好气地瞪着我,贵妃形象尽失。



我只继续捧茶品茗,待茶碗见底后,皇贵妃突然开口说道:“这些天来,本宫想了许多事情,以前的也有,当下的也有。”



“唔?什么?”我放下茶碗。



“叶岚,你该知福的,我想有些事情的细节,你没有去认真思考过,所以并不真的清楚自己其实得到了些什么。”



她的话带有着深意,我正容道:“皇贵妃,请你讲清楚些吧,叶岚愚钝。”



“你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么?”她直直看着我,并不真的需要我回答,“不错,是永寿宫,那是东西十二宫里离养心殿,也就是皇上居所最近的宫殿。据本宫所知,那不是你选择的,而是皇上直接赐你的。”



我无法作声,她所点透的东西,令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只是这样,你知道永寿宫的历史么?那里是世祖一生最喜欢的妃子的住处,也曾经住过很多宠妃,世宗当初御笔亲题‘令德淑仪”为永寿宫前殿匾额,并下旨后宫诸殿均依此体例悬匾。本宫不知道皇上当时有没有考虑这些,但永寿宫虽不比坤宁宫,也有着其自身的含义,本宫很希望身为其主人的你能够了解。其实,皇上对你的偏爱,自一开始便不曾少过,但他那样子的人,是吝于表达得直接明确的,所以往往也就不为人所察觉。”



我想我此时大概样子十分呆滞,满耳间除了她的话外,能听到的便是自己清楚的心跳声,整个脑海像被石子敲开的湖面,难以平静。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以她的立场,我至少不会是她的朋友。



她挑挑眉,“就如你所说的,本宫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是想告诉你而已。”



这位皇贵妃,大约是存心不让我心里安生。



那么她的目的算是达到了,离开景仁宫后我的思绪也一直徘徊在她的话上无法转移。



就在我逐字逐句分析着她讲的事时,轿子微颠簸了一下,然后传来领路太监的声音:“前面轿子是哪位主子?这边是叶华容回宫呢。”



看来是与别人的轿子碰上了,宫里的规矩就是过多,连这种让路之事也要排个地位尊卑。



“原来是叶华容的轿子,咱们是送明华容回去的。”



我一惊,挥手掀起了轿帘,这时轿子也重新动了起来,在经过另一顶小轿旁边时,我看着在同样掀起的帘后,只属于明绪的那双眼正望向我。



黝深的,还有怅然和不舍。



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轿身相错,转眼便拉开了距离,我们已经失却了彼此的视线。



四十四



回到家中的我,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礼待。



父亲早已命人将家中最好的小院打扫了出来,在我记忆中那原是给大哥住的,不过如今大可敦(夫人的意思)和大哥失势,想必这两年里入主这院子的人早就换了。



虽是在自己家中,但伺候我的人一应全是自宫里跟出来的人,就算父母来见也需先行通报,虽然这令我有些不自在,但也确实替我挡下了许多无趣的骚扰。



也许因为这乍变的环境太过熟悉也太过生疏了,我始终无法找到马上就要身为皇后的自觉,在他人忙碌不堪的时候只是任由摆布,然后再将府中那些曾经陪伴过我的角落反复走遍。



可是毕竟不一样的,当十六日真正来临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前一天晚上理所当然地难以入睡,直到将近黎明时反而终于沉沉倒在了枕中,等到再睁开眼时居然已经巳时了。



服侍我起床的妍月颇尴尬地告诉我张善在辰时中就已经到府了,父亲兄长他们也已对圣旨圣节行过了三拜九叩之礼,不过当张善听说我还在睡时便不让她们叫醒我,说是时间尚足够,多休息一下也无妨。



这个张善,倒真是善体人意,若是不多休养些精神,只怕我今日真撑不住那许多场面,说来他们外面那么大的阵仗竟没将我闹醒,也算难得。



我披起件外衣,命她将张善请进来,从这时起整个大婚已算正式开始了。



张善今日穿的是簇新的总管服,也不过多寒喧,先是念完皇上手谕,然后依礼奏请我梳洗打扮。



我将手谕接了过来,这时候跟着张善前来的公公们已经捧着朝服进来,按规矩这时候该是一群福晋命妇们帮我换装梳洗,不过碍于我是男子,只好仍交与了女官太监。



所幸锍金的皇后朝服不偏女气,而昔日瑞德皇后所穿的朝服衣样还留存在织造局内,是将朝裙略作修改成裤装的,否则若是依前朝那类华艳绝丽的皇后服,真不敢想象拿到我眼前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这朝服由朝冠、朝袍、朝裤、朝褂和朝珠组成,衣上自然尽绣龙纹,倒也与平时的礼服差别不多,有披领和护肩,只是朝冠格外讲究,上缀红色帽纬,叠三层金凤,金凤之间各贯东珠,冠后另饰金翟一只,那翟尾垂着五行珍珠,听说一共有三百二十颗,我是没法数的,只是着实沉得要命,戴在头上便如泰山坠顶一般。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我出房间来到内院,凤舆早已停在院内,这时才是正式接旨,由正天使宣读圣旨,然后我必须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其实自出生到现在行这种礼的机会实在不多,我很怕跪起得昏沉时哪里犯下错,于是心里一个一个叩头地数着,虽然还算顺利,但做完时只感到脖颈真快断掉了。



接着就由亲王福晋交给我两个苹果,两手各执一个,然后披了盖头坐入凤舆,凤舆里另外放着御笔龙字和金如意,这些是象征着“平安如意”的,为防碰掉了哪个,我只好尽量端正坐着,简直想动也动不得。



凤舆是由十六个人抬着,一路经午门一直抬到乾清宫,我的紧张已逐渐退去,反而感到有些游乐般的兴奋。过午门时仪仗是有喊出来的,我很想掀起帘子看看,因为午门的中门按规是只有皇上能走的,另外皇后大婚时可以从中门进宫一次,可以说是他人一世也没有的机会,只可惜手里拿着苹果无法做别的事情。



当轿子完全停下时,我知道大约是已经到了乾清宫前了,果然有命妇小声提醒着我马上皇上就要射箭了。



箭是要连射三枝的,为了驱走黑煞神以保平安,我可以想象皇上他此时应该是穿着朝服,站在我的正前方,只是我坐在轿内有些胡乱地想着,平时似乎不曾见他习武,也不知他的箭术怎样,会不会误伤到我。



不一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咄咄”声,轿子微震了几下,我终于安下了心,看来他的技术不差。



射过箭后便可以下轿了,终于离开了那个让我腰背僵直的格局,我能够听到那些掩盖在一片静宓下的微微嘈杂声。皇上应该是还在场的,而由皇贵妃率领的一众妃嫔应该正在向我行礼,可是隔着一层红盖的我什么也看不到,顶多只能见到一片轮廓,这样的经历感觉十分奇特。



然后像是戏子走着过场一般,我将手上的苹果交出去,再接过装着珠宝金银和米谷的宝瓶,捧着它由人牵领着一路走到坤宁宫,再跨过门前火盆和藏有苹果的马鞍,这一切完成后,才算可以进入坤宁宫内了。



由那名亲王福晋扶着我迈槛走入殿里,一直到某个方向停住了脚步,这时她从我手中取走了宝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原来已经略微汗湿,心也跳得渐快起来,虽然这种紧张根本没有必要,但就是完全无法克制。



我晓得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皇上了,甚至,能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和任何一次面对他时的感觉都不一样。



是不是古往今来,每一个等待着被掀起盖巾的人都曾体会过这种心情?



长时间的静默,他却始终没有动作。



实在令我有些心浮气燥,又只能继续忍耐着。



他忽然“哧”地一声笑了,说:“你全身僵硬得厉害。”



没有想到他讲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我险些自行动手掀了缎巾,再没办法好气,“难不成就这么待一晚?”



唉,好像现在便开口说话也是不该的。



“那当然不行。”



毫无预警下,头盖已经被他挑了开来,我虽然一惊,但重获正常视线的感觉也令人舒了口气。



我从未见过皇上穿朝服,这种厚重华美的衣装使他看来和平时很不同,与他那种温和文雅的气质并不相符,但又不能说是完全不协调。



我四下看了看,那亲王福晋似乎已被他遣了下去,眼前只剩我们两人。



“这样就算结束了么?”老实说,后面的步骤我根本没有全记下来,不过应该还不可能现在就宣告完成了。



“如果是就好了……”



果然,他话声未尽,一众宫女已走了进来,也不见皇上有所传唤,她们这时机计算得还真是精准。



几名宫女一字排开,手里捧着镶金托盘:“恭请皇上皇后用子孙饽饽。”



她们个个笑得如花绽放,可我的心里已是一沉。



即使是规矩好了,这东西于我又有什么用处,他的子孙满堂,终究不会变成我的子孙满堂。



我的手丝毫不肯动。



“撤下去吧。”皇上突然道。



我和宫女们全都露出惊讶之色。



“可是……皇上,这是一定要吃的……”



“没有什么一定的,规矩能立不就能废么,你们出去说与程福晋知道。”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不一时已端着酒菜回来,满满地码了一桌。



“请皇上皇后用喜宴,饮交杯酒。”



我有些尴尬地瞅了瞅仍站在一边等着侍候的宫女,又看向对面而坐的皇上,只是不好意思叫她们退下去。



钦天监礼定的吉时是戊时,因此现在也只是刚入夜不久,而我自中午便没有用过任何膳食,此时面对着满桌的菜肴,其实很想真正吃些东西。



大约是接收到了我的暗示,他露出了一个意味的笑容,终于还是挥手命她们离开了。



于是我举箸开始从小菜一一品尝起来,想必这些都是早已做好的,不甚鲜热,不过对于饥肠辘辘的我来说已算恩典。



而他则尊贵不少,只是浅尝辄止地试了几道菜便停了筷,想是提前已用过了膳。



窗外乍起歌声,听来该是有男有女,词意不外乎一些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之类的祝福,他们的歌艺不见得多高,但悠扬曲调由数人和出,倒也十分悦耳。



我记得,这时候似乎该是饮交杯酒了。



果然,他将镂金八宝盘里的一只酒杯放到了我面前,我和他的手同时按在了酒壶上,但最终仍是被他拿了过去。看来他是执意亲自倒酒了,大概历代宫女也未曾遇过在大婚时这么亲力亲为的主子,一会儿进来后恐怕又要一阵惶恐。



“朕和朕的皇后饮交杯酒,不需要他人看着。”



四十五



见他已将酒杯先拿了起来,我也只好有样学样,交杯的方式似乎有两种,只不过他们皇家所用的是互饮对方的还是自饮自的,这可没有人告诉过我。



而很显然的,他选择的是前一种,直接将杯沿递到了我的唇前。



就着他的动作微低头,噙住杯口将酒液啜尽,同时还要握稳手中的酒杯以免伤到他,我想在这一刻我有些领悟创造这种喝酒方法的人用心何在,这需要配合与协调,同时还有为另一人着想的心和将自己交付给别人的勇气。



从一个饮酒上可以想到这么多,我大约也是太过执了。



果不其然,等皇上再次将那些值得同情的宫女们唤进来,吩咐她们撤酒撤宴时,她们几乎又跪了一地。



看着这些宫女个个万分慎重地为他和我除去那繁重的朝服,换上龙凤长袍,我总觉得今晚不知从何时起皇上似乎便有意针对着她们,不过这实在没什么意义。



吃过长寿面后,这场冗长的大婚典礼才正式宣告结束,一层层红幔撒下,隔绝了视线和空间,偌大房间只余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这个晚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特殊,他的表现没有像一个皇上,却像一个真正的丈夫。



这个晚上,他让我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我早已忘记了那个普天下无人敢唤的名讳,其实我一直记得。



素宁,是吗?



这个晚上,他讲了许多的话。



“你知道么,头巾被掀开来那一刻的你其实很好看。”



“从今以后,你和朕就再也不能分离了,不管是伤害还是保护,不管是痛苦还是愉快,只有我们能够同等地给予彼此。”



“从今以后,你还是不肯爱朕么……”



黑暗的静寂中,他的声音清晰而孤独。



我无法回答,因为答案是不能说出口的……



如果爱也可以是对抗,逃离,纠缠,怀疑,甚至伤害的话。



那么,我是不爱你?



……还是,爱你?



大婚后住在坤宁宫内的几日,渡过得有些不合身份的闲适。在这一点上,即便皇家也如同民间一样,没有几个人忍心苛求新人立刻投入到责任和公务中,因此连续几天的早朝取消使得皇上几乎大半的时间都是与我在一处。



不过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日子终究是要结束的,而我在离开坤宁宫后还是回到了永寿宫,原本皇后是可以在东西十二宫内任择居所的,也许是有些受到皇贵妃的话影响,也许是我对这里产生了些感情,总之在总管来询问我时,我很自然地仍是选择了这里。



向皇贵妃学习如何打理后宫于我而言是乏味而繁琐的,不仅要记清宫中每个主子辈的人名号住处,还有各司各房的分属职责,以及各处的主管是谁,而每日宫里凡有人患病染疾,宫殿修葺,宴会举办等等大小事情,都要到我这边来报请准许,使得永寿宫如同衙门一样热闹,而需要传见的人也是如走马灯一般络绎不绝,几乎难有休息的时候。



坐在皇后这个位置上,能够接触到的外界情况也变得比以往丰富了许多,虽然祖宗有云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却可以通过许多途径了解当前政况和民生民计。皇上的稳健改革进行得颇为顺利,年轻官吏的选拔在地方已经初见效果,皇上的心情连日来甚好,这也感染到了宫内几乎每个人。



只是时间逝去飞快,一件我未曾面对过的事已经近在眼前,而我一开始却并没有意识到它其实对整个皇宫来说都十分重要。



十一月初,新届秀女和御侍的甄选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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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秀女三年一选,御侍两年一换,而今年刚好是两件事情赶在了一起。



新御侍的即将到来也就意味着原有御侍的离宫,那一天我亲自到启祥宫去为他们送别,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兴奋喜悦,有些还约定着出宫后再相聚,而这些和我同时入宫的人们,看我的眼光则早已不同。



是的,他们与我两个世界,走出宫门后的他们更加是,我也并非对“人”有什么依依不舍,只是想站在这里,看看我已经遗忘的时光。



新的御侍们来得比秀女要早,因为他们是被皇上亲自勾选出来的,而秀女则是从地方上层层选拔,再由官方按批送到京城,因此直到御侍们已入住七天时,我才见到了正式获选的三十几名秀女们。



秀女的年龄限制要比御侍更加严苛,只有十四至十六岁的贵族少女才能入选,在我面前的一张张脸青春洋溢,甚至有些稚嫩,她们可能还不够明白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大多头挨着头耳语着,尤其在看向我时会脸面羞红地偷笑。这些女孩大概还没有做好进入后宫反而面对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准备,但我并不希望她们心存杂念。



这当中有一个人是不同的,浓眉大眼的女孩,穿着砖红色的缎子衣裳,她大大方方地看我,大大方方地冲我微笑,然而历练的不足还是泄露了她眼中那股求胜的锐意。



我不晓得她是出于什么想法而对我抱持这样的态度,但我不喜欢她那毫不收敛的张扬,尽管这种张扬也许会在她成熟之后褪去。



我问向站在一旁的负责太监:“站在中间穿砖红衣服的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她叫傅尔雅,今年十六岁,其父是护军参领傅拜,祖父乃是盛京将军傅赫德。”



原来身家很不错。



我再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什么,秀女们很快便离开了。



也罢,都还是未定身份的秀女而已,以后再端看形势如何。



十一月快要过去时,一个震惊全京的消息传来,沙俄军队由精奇里江突窜至黑龙江,顺流而下入侵我国东北。



与沙俄在边境上的矛盾,自前几朝起便未曾终止过,即便是我这样的文臣世家子弟也知晓大概,此次沙俄选择在寒冬季节侵袭,显然是利用了东北地区在冬季尤其不易作战的兵家常识,欺我方守军于不备,他们敢于逆用兵之道而行,必然有其自信之处。



皇上并未因此显得特别担心,虽然自他登基后与沙俄之间大规模的冲突还未曾发生过,不过在他身为皇子期间亲历的两国交兵不下五次,因此并非毫无经验。



陆续而至的军报影响不到皇城内的平常生活,眼看将近的年关仍是人们最关注的事情,几个新封了贵人的秀女争宠争脸面争赏赐,在这种日子里把后宫弄得愈发热闹,却不知皇上在背后如何冷眼地一一评点她们。



最大的赏赐却是落在了我的头上,皇上早知道我身体清瘦又不好习武,每逢冬季便畏寒易冷,于是将今年属国进贡的一件狐白裘给了我。这狐白裘据说昔日孟尝君收藏一件,是“取百狐之腋,聚而成裘”,价值千金,虽不知是否真的如此贵重,但披上它之后确实暖和非常。



除夕晚上全宫共用年夜宴,被我特意留到今日当作新衣的狐白裘终于派上了用场,穿着它即便在这样的冬日夜晚也不会打颤,待见到了皇上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打趣:“怎么像个雪团一样。”



我扯紧了裘衣领口挡住风寒,先行完了礼才作正经状道:“今日虽是除夕却未应景下雪,微臣只是想扮成雪团以娱皇上而已。”



他果真大笑出声,直笑了许久才停下来,拉着我向设宴的宫殿走去。



我们到达的时候殿内自然早已坐满了人,然后按着规矩都起身先过大礼后再次依序入座。除了一些提前已知会过不能列席的人外,独独苑妃一人不在,今日的执事太监报说苑妃是突感微恙,已请了御医诊断,皇上听了也就未放在心上。



至席半,艺女正在献舞之际,一名御医随着小太监沿殿侧快步走了近来,一直来到皇上身旁。



“什么事情如此着紧?”



那御医立刻跪地呼道:“恭喜皇上新年添新喜,苑妃娘娘有孕了!”



“铛锒”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杯子落了地,然而满座之中没有人去在意。



我的心有一刹那很痛,在看到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的时候,可是我选择忽视它,因为这一切顺理成章。



我第一个迅速地说出“恭喜皇上”,然后陆续有人醒觉过来,再然后便发展成了众人的齐声道贺。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或真或假,仿佛得到龙种的人便是自己一般。我明白我也该庆幸的,皇上登基六年终于有了承嗣,这于他的权力稳固,民行安定都是好事,而苑妃为人算得聪明,应该不至于挟龙种以兴风作浪,所以这算得对大家有利。



虽然明白,可我还是不愿转头,不愿去看他的脸,心里的痛在一点点漫向四肢。



说到底,怎么可能会完全不在乎……



宴席直到很晚才告结束,皇上却没有直接回宫歇息,而是决定先到苑妃处看望一番。我一心只想回到永寿宫,带着随身的太监宫女,拣了一条人少的宫道回去。



因为今晚主子辈尽皆而出,所以皇上特地下了令命所有人以步代轿。



空空荡荡的红墙围道,因为满城此起彼伏的炮仗焰火而显得并不那么冷寂,依稀可以听到不知哪房的小宫女唱着歌谣的声音。



走到景仁宫外,就看到前面小宫门处围着几人,不知在做些什么。



“前面是怎么回事?”



我随口一问,小梁子已疾步跑了过去,待我走近时他立刻回到:“是明华容回宫时走到这里醉倒了。”



“明绪?”我微讶,走上前拨开那几个不知所措的无用奴才,果然看到了里面身靠着门扉,似乎已经睡过去了的明绪。



四十七



面对这样的他,我竟一时间没有任何情绪。



半天不见有人动作,我转身冲那群明显怠慢的奴才们喝道:“还不来人架他回去,是眼里都没了主子吗?!”



那几个人这才被震吓住了,赶紧上前左右扶住明绪把他撑起来,一点点往永和宫挪去。



我在后面走着,小梁子他们跟得小心翼翼,知道我有些真动了怒。



进到永和宫,第一个感觉便是“清冷”,虽然仔细一看房间里并没有缺少任何必需的东西,但就是令人觉得主人并没有当这里是自己真正居住的地方。



命人烧起火炉,替明绪换下外衣,再请了醒酒汤来服下,只是他的醉酒状况并没有多少好转。



在我的印象中,明绪嗜茶,却几乎不曾饮酒,更何况今晚的宫内家宴场面,我不认为有什么一定要如此勉强自己的原因。



明绪,为什么要如此对你自己?



看时间已太晚了,我吩咐了这个宫里的人几句,便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迈步之际,衣角被猛地一拉,差点害我跌在地上,回头一看,原来衣布正被明绪抓在手里,可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双眉仍紧紧趸在一起。



我无奈地靠近,不得不击打他的脸试图拍醒他,“明绪,明绪……放开我。”



他终于渐渐睁开了眼,但我注意到那眼中没有清澈神采可言,他并未真的清醒。



“你……是谁?”



我一时无语,他竟醉到连我也认不出了,这副样子的他实在不想令那干眼高于顶的奴才看到,于是我把旁人都先打发了出去。



“我是谁没什么重要的,你先把我放开,我得走了。”



谁知他猛烈地摇起头来,“不行,你待在这儿跟我说话,不能走!”



我只得像哄个小孩子一样安抚着他:“好好,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喝得这么厉害?”



他的眼神迷朦,却好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为什么……为了,忘记……”



我的心中突起一种预感,不知是好是坏,只觉得自己似乎在碰触一个秘密的边缘。



“忘记……什么?”



明绪眨了眨眼睛,“怎么只有你问我,这不公平……我也要问你。”



我从不知道一个非清醒状态的明绪会是这样难以应付,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面,否则他该绝不会喝这么多酒。



“好吧,你要问什么?我回答你之后你就要答我。”



他阖上了目,有一阵子我甚至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但他的手仍没有放开我,我只好继续站在这里。



突然他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几乎惊得后退一步,瞪着明绪无法说话,若不是确定他正醉着,我可能要以为……



他不会明白的,这个问题于此时的我而言是多么的尖锐。



有些事情,本还不到足以面对和承认的时候。



可是不想骗他,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想起有个人在最初时冷漠地问我“你的最终目的”。



曾几何时,那个人却开始对我说他不会放手。



还有他用平淡的语气在我耳边说——“从今以后,你还是不肯爱朕么”。



以及自己愈来愈没有办法再去否认的一次次不受控制的心痛。



“有……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心里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两个字轰然倾颓,再也不可能筑起。



原来终究还是防不胜防。



“是吗,真好啊……”



听到他的话,我记起自己的初衷,平息着心情问道:“那你呢,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你想忘记些什么呢?”



明绪的眉又趸了起来,似乎在抗拒着什么。



“我要忘记……启祥宫,忘记席泰……没错,他总要出现在我面前,我赶不走他……”



听到那个名字,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却怎么也动不了。



离某个真相的距离好像已经很近了,而我的脑中一个声音在阻止着我,另一个则在怂恿着我。



别听,别听,别再要他讲了。



不,你一定要听下去,你知道这可能很重要,你必须听!



“为什么,席泰要来到……你的面前?”



他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因为我害死了他……他就来找我,一直挡在我面前,躲也躲不开……我只好再把他推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天啊!



我拼命压住自己的嘴,害怕会大叫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即便是真相也不该是最残忍的一种!



就算这时候有棰子砸向我也不会有这么痛苦。



我看着明绪安静的脸,他大概已经快要入睡了,我无法管他的反应,从他的手里使劲硬扯出自己的衣服,立刻逃一样跑了出去。



有谁在我身后追着我喊,我不知道。



只能一直跑着,任冷风划过我的脸颊留下刀一般的刺痛,而泪水却是热的,简直灼烫我的眼睛。



“砰”地一下子,我和什么撞到了,大概是个人,脚步停下来了,我站稳身子,无意识地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真疼,哪里都在疼,从头到脚,心和身体。



“叶岚!怎么了?”



很熟悉的声音,我看向发声的方向,挥掉眼里阻人的水意后,我看清那是……皇上。



顾不得围在他身边的大群人是何反应,我穿过人墙,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素宁……求你支撑我一下,求你……



四十八



皇上是怎样将我带回养心殿的,我几乎没有印象,直到他将一杯热茶塞进我的手中,我才感到自己真正平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十分关切,语气也温和至极,“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从来没有这样子过。”



在他这样的温柔之下,我差点开口将刚才知晓的事情全部讲出来,但理智及时提醒了我,真的把一切和盘托出所可能产生的后果,皇上所处的立场,后宫将产生的动荡,以及同为重臣的萨勒家和明家之间关系的变化,这些都不是我一人所能控制的。



终究还是什么也不能说。



在我长时间的沉默下,皇上放弃了追问,轻叹一口气道:“要是不想说,你就别勉强了。”



我嚅嚅道:“皇上别笑我……我是,撞见鬼了。”



“撞见鬼?”他冲我眨眨眼睛,“然后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朕?因为那鬼长得和朕相像么?”



我轻笑出声,不禁有些脸红,那时候的确是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应有的庄重,不知道在场的人见到那幕都吓成了什么样子。



他伸出臂轻揽住我的肩膀,而我也安静地任他就这么揽着。



“如果真的有可以令你一心投向朕的鬼怪,那朕或许该去祭谢它一番。”



我将头靠在他的颈间,默然不语。



皇上,你可知啊,虽然撞鬼的人不是我,但此时的确有个人,正困在自己制造的梦魇里不得解脱。



除夕之夜无意了解的这件真相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无法对任何人告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思考它。我一遍遍试图想出事情的起末原因,明绪和席泰当时为什么会碰面,明绪为什么要害死了他,是意外还是早有预谋,然而这些问题在我自己这里根本得不到答案。而同时,独自吞食秘密的痛苦也在纠缠着我,一旦事情暴露,明绪迎接的将是死罪,这是毫无疑问的,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想象他被施以极刑的样子,但对于席泰的愧疚,和对于席满的愧疚,这些都成了我没有说出实情所要付出的代价。



心中最初的那个澄静如仙的人影早已经寻不回来了,而他的手中竟沾染着席泰的鲜血,这何其讽刺。



我曾经告诉自己不要去恨明绪,即便是在我觉得他已经彻底背叛了我们之间情谊的时候,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想要不去恨他竟然这么的难。



拒绝着再见到明绪的任何可能,我连续几天待在永寿宫里不到外面一步,即便这样也还是有好几个夜晚因为纷扰的念头而整夜无眠。



直到这一日皇贵妃亲自来访。



见到她时我颇为意外,而她则毫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我:“皇后近日是不是心事重重,不堪其扰?”



我几乎要以为她在我的身边有眼线了,竟如此清楚我的情况,“是有些小事情不好解决,皇贵妃何以有此问?”



她从袖笼里抽出一样物什放在桌上,道:“果然是这样,否则本宫想您的警惕心也不该放松至如此。”



我拿过,原来是一折纸笺,打开来一看才吃了一惊,这纸用的乃是宫里皇后才有分例的蓝地描金飞凤蜡笺,且最重要的是,上面的笔迹竟有七分与我的相似。



再一细看内容,其间多数尽是怎样除去皇贵妃云云,还有如何帮助父兄掌握实权,内外配合等语,纸上只有抬头未见落款,很像是一封尚未完成的写给家人的密信。



“是本君疏忽了!”



这些日子只想着明绪的事情,我竟然失了该有的警觉,别的不说,这御纸自然是从永寿宫中偷出去的,可见我这里一定出了内贼。



“这人做得倒也算巧妙,东西是混在景仁宫取回的送洗物品里的,纸上又没有指名道姓,倒让人就算不全信也要怀疑上三分。”皇贵妃淡淡地陈述道。



只可惜此人千算万算还是漏了一点,本该互不顺眼剑拔弩张的皇后和皇妃两人,却是这种虽不为盟友但彼此肯定信任的关系,好好的一条离间计只落得自曝心机的结果,也只能说她运气不好了。



“多谢皇妃提醒,这件事本君会慎重处理的,如果再有什么线索也请务必告知。”



她点点头,“那是自然的,只不过近日来宫里一直安稳,本宫一时间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在这时候动心思针对你我。对了,本宫今早刚得了东北战事的消息,不知道皇后已经晓得没?”



看来我实在只顾私事太久了,竟然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还请皇妃明言。”



“听说最新的军报传回来,沙俄军已经占领了雅克萨,连日沿黑龙江而下,血洗了达斡尔族好几个村子,我方拦阻不住。”



我和她的脸色都不很好看,没想到这次的战事会如此艰难,想必皇上会为这个坏消息头痛上一阵子了,这次与沙俄的军变,大概可算是自他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严重的挑战。



四十九



皇上有着他的军国大事需要操劳,而我需要做的事则是查出意图使我和皇贵妃不和的幕后人士,这也使得我的心思得以从无解的困扰中暂且转移出来。



对于身边的人,我一向是用人不疑,所以对于跟我最紧的几名公公和大宫女我十分信任,真正有嫌疑做内贼的是那些有机会进入我书房又可能随风倒的人们。



经过一番盘查,最终事情着落在了一名在永寿宫当值的使役宫女身上,大约这背后之人想不到那张纸笺居然会落回到我的手上,因此并没有将一切布置得天衣无缝,而那名宫女的胆子也并不是真的很大,稍经诱吓,终究还是招出了指使她的便是傅贵人。



傅贵人,傅尔雅,那个当初我很不喜欢的秀女,也是一早便被封为贵人的得宠秀女。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直觉大概真的很准确。



不过我和皇贵妃之所以都没有怀疑到她的头上,便是因为她现在的地位还根本不足以撼动什么,可她却如此心急地选择了我们作为对象,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是她过于自不量力?还是其中有着什么隐情?



我一时不能想透,因此暂且按捺了下来,没有立刻动她。



不出一个月,东北战线再次传来紧急军报,沙俄另一只军队由贝加尔湖侵入我国,并向东窜往黑龙江方向,意图与一线军队会合夹击我方守军,由于双方总人数差距过大,锍金驻军急需支援。



当日,皇上便下了一道急诏,宣盛京将军傅赫德回京听命。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大胆的想法,如果说,傅尔雅前不久的行径,和现今傅赫德即将身肩重托这件事是有联系的呢?



为此,我特地探了皇上的口风,对于傅尔雅可能的前途。



“也许会封成妃也不一定呢?”他随意地说,听起来像只是个玩笑,没有人会对它认真,但我却一震,因为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即将出征的武臣,维护他们的忠心是最为必要的手段,而对于像傅赫德这样年逾六十的老臣子,给予其子孙足以保障的将来无疑是个很好的办法。



假如傅家对沙俄与我国边境形势判断准确,预料到会被皇上委以重任呢?



假如傅尔雅早就以某种途径,很可能是她父祖辈对她的提点,知道了自己手上握有如此有力的筹码,一朝荣宠只是机遇问题,那么以她尚耐不住的性子,会作出陷害我和皇贵妃的事便可以理解了,因为在她眼中,我们已是她明日的劲敌。



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平步青云,想要拦阻她的想法在心中跃跃欲试,我还是第一次对一个未成气候的人有如此强的敌意。



对她的个人恶感原本就很强烈,是的,但这并非全部,只要想到她优越的家族背景,我就会感觉受到威胁。皇贵妃的家世无疑也是显赫的,但她睿智成熟,权宜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而傅尔雅则不同,她大胆自信,绝不会肯居于人下,况且她的家族很可能也正支持着她的做法,那便更加危险了。



内心里始终无法填满的不安因素又在啃噬着我,而皇上那句轻描淡写的“封妃”愈发助长了它,我明白,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可利用的,后宫的这些名号地位当然也不例外,但我不能任由一切向着不安定的方向发展。本可以给傅尔雅一些小教训令她学乖的,可我并不打算让她这样好过。



昔日喜妃试图用在我身上的伎俩被我重新运用了起来,派人调查傅尔雅自十岁起的事情,不放过任何细小的线索,而未过几日,得到的便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日齐颜向我回报,说找到了一个早前和傅尔雅关系十分亲密的青梅竹马,而令人意外的是,这名年轻男子如今正巧是皇宫内的侍卫。



这简直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之后的整个发展,以及结果。



可就在我放纵想象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身侧的小梁子却突然跪了下来,大声道:“主子,奴才求您就放手吧!”



齐颜立刻在一旁斥喝:“不可对主子无礼。”



我非常吃惊,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着头,边道:“这话本来不该奴才说的,可是奴才实在看着难过,一直记着您刚进宫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就一心认定了您是我的主子,跟着您一路走过来,看着您吃了不少的苦,也盼着您能逢凶化吉一切顺顺当当,可奴才今日说句不怕死的话,主子您跟以前实在变得太多了,奴才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说着说着,他竟已哭了起来。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刹时又酸又痛,他是个纯真孩子,对我是一门心思的忠心,可是因为陪伴着我,却让他看到了太多阴谋和伤害,而他还只顾为我想着。



“小梁子,你先起来吧。”见他不肯动作,我递眼色给齐颜命他将小梁子硬拉了起来,“其实,你如今看到的我,未必就不是真正的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人都有私心,只不过要看环境给他的压迫有多大,有些人可以把自己丑陋的一面掩藏起来,但当环境不允许时,我们就会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以前的那个我,可以自在地过日子而不必面对许多现实,又可以对每个人表现出善意,而现在的我则不能。也许我说的你不够懂,这就好像在太平盛世时,大多数人不介意布施给穷人一些吃的,但到了发生饥荒时,谁只顾得上自己,谁又是真正的善良,才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并不是个善人,你的关心我明白,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对不起。



他充盈着泪的双眼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深深地记下了这双眼,因为那里面保留着一个还不需认清自己时的我,可以拥有虚幻风骨的我。



我仍旧按着原本的打算做了,很轻易地利用药物制造出醉酒场面,然后轻易将主角们安排在了傅尔雅自己的殿里应有的位置上,最后,奸情被偶然撞破,傅尔雅身为宫人私通男子罪名确凿,一切落幕,完美异常。



地点是她的宫所,人是她的熟识,在她的家乡有无数人可以证明他们曾经来往密切,撞破揭发的人是她的宫女,所有的所有都与我不会扯上任何关联。



但是,我并不指望这些能够瞒过皇上的眼,所以在事情发生传到我的耳里后,我立刻赶到傅尔雅的住所,命人将两人分别暂押在后宫的内监房,傅尔雅又哭又叫着跪在地上求我饶过她,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无辜,而我很平淡地告诉她,一切将听候皇上处置。



傍晚时分我来到养心殿,张善提醒我皇上此时心情极为不好,我点头表示知道,而这正是我来此的原因。



进到房里后,他本是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立即转过身,发现来人是我,丝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凌厉,那种眼神几乎不带温度,令人不愿也不敢去正视。



他研判了许久,然后非常肯定地说:“是你做的。”



“是。”本就不打算否认的,我屈膝跪下。



“给朕个理由。”



“容不下她,仅此。”



他笑了,却是纯粹的冷笑,“容不下?那么以后凡是你容不下的人,都要铲除出去了?”



“或者,让他们把我铲除出去。”



“你……”他气得抓紧了桌角,“后宫永远也不可能清得干净,如果要明争暗斗,朕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傅尔雅如今还大有用处,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傅赫德已经到了京城,你却在这时候将他孙女儿弄得身败名裂,可有想过朕的立场和难处?”



“臣当然有想过,只是如果眼看着她坐大,于臣更无半点好处。”



怒意在他的周身扩散,但一丝痛楚却转瞬闪过他的眉眼之间,他倾下身,抚上我的脸额。



“你总是这样,反反复复,让人摸不清你的心意,一时温柔得让朕以为你有了情,一时却又冷漠得让朕觉得你只在乎自己,朕有时真想着毁了你也罢,可是为什么偏偏又舍不得,然后给自己制造烦恼。”



“皇上!”我抬头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有什么利益是大到需要您牺牲我时,您会不会同意?如果有了比我,比其他人对您更有用处的人,那时候……会不会换我被逐离?”



只要他回答一句“不会”,我愿意诚心地说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我错了。



我真的愿意。



我甚至愿意承诺给他更多。



可是那只手却一点点离开了我,他缓缓直起身来,眼神复杂地盯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不需要回答了,不需要。



其实这才是意料之中他会有的答案。



其实哪有情深至此,只是,不该将他逼至如此地步啊。



我微笑对他。



“出去!”他随手抓起桌上茶碗,向角落扔了过去,清脆的碎裂声伴着瓷片茶水四散开来。



我听命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临到门边回过身来,悠悠对他说道:“如果这时候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



在看到他表情动作滞止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无法克制地低笑着。



那是你一直以来最想听到的话语吧,而今却成了扰乱你心绪的原凶。



也并不是不甘心呢,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脑中不断想起幼时学过的这句古诗。



五十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薄雪,许是已近初春的关系,雪下得并不实,其间还夹杂着雨水。



我不禁暗叹,这老天爷,也未免太过配合了些。



我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来到廊下,拣了块尚未湿尽的地方径自跪了下来。



跟在一旁的小梁子吃了一惊,赶紧要将我扶起来,却被我挥手拒绝了。



“如果要在这儿陪着,你就站到长廊里边去,若是不忍心看就快些回宫去。”



小梁子听了,急得在我身边打转,但也不敢再违了我的话,最后只好走到廊里眼巴巴地看着。



而我则在心里开始一首首默背诗词。



不一时便有路过的宫女们看到了此等情况,当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转眼间个个跑得不见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张善急急忙忙从暖阁方向跑了过来,一直跑到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呢,快让奴才扶您起来吧。”



我摇了摇头,“给皇上请罪呢。”



他立刻“扑嗵”一声也跪了下来,哀求道:“求您饶了奴才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不是让皇上更难舒坦了吗?”



“今天的事情不了,他心里也难高兴的,左右总得解决,本君跪得够了自然会起来。”



无论他怎样劝说,我只待在原地不动,眼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张善苦叹一声,站起身来又走了进去。



我知道,他是要去通报里面的那个人。



半晌,张善又走了出来,对着我,满脸的无可奈何。



“皇上说,您要跪的话就由您跪着,什么时候离开随您的意思。”



我不禁又笑了起来。



“唉,您这又是何苦呢,要是哪里惹皇上不高兴了,低个头赔个不是也就算了,何必在这里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这要是冻得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放心吧,本君自有分寸,你年纪也大了,别在这儿陪着本君受凉,还是进去小心伺候着皇上吧。”



送走了张善,我紧了紧身上银灰鼠皮氅的襟口,雪片雨水纷纷落入颈间,这感觉着实不好受,渐渐入侵的寒意也让人全身轻颤。



明知自己的衣服里数那件狐白裘最能挡寒,却还是因为不舍得而没有穿来,此时才觉有些后悔。



夜幕低垂,交加雨雪始终不曾停止,寒气蚀骨,身上的衣服早已渐渐不起了作用。



张善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看一次,虽然眼里担忧却是欲言又止,只对着我连连叹气。



小梁子站在廊下,早已哭红了眼睛。



让他们为我如此担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也不知已经跪了多少时候,身体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头脑也昏沉得紧了,才看到一直在等的明黄衣角出现在眼前。



抬起头,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我的幻觉,却心悸于他脸上真真切切的痛。



“你到底要怎样?”



可惜,这个问题,连我也无法回答呢……



再次睁开眼时,首先入目的是熟悉的床幔颜色,然后是齐颜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脸。



我试图挪动身体,却一下子感到全身疼痛,险些呻吟出声。



齐颜连忙拦住了我,“您身上现在冻伤太多,御医叮嘱了不能随意动作,一定要小心照料。”



听到他的话,我只得又慢慢平躺了下来。



“御膳房一直送着热粥过来,您要不要尝一些?奴才给您端来。”



“不必了。”我立刻喊住他,“先告诉我,情况如何了?”这才是我此时最关心的事。



“回主子,您昨晚替傅贵人求情的事已奴才已让人传出去了,今早皇上下了旨,傅贵人行为有辱皇家清誉,本无可赦,但念其年纪尚幼,且傅家一门世代忠勇,因此只削了她的全部贵族身份,杖刑后遣回家中幽居,至于傅家其余血亲则不予连罪。听说傅赫德接到旨意后立即赶进宫中向皇上请罪谢恩,并请缨要求率军支援东北边境,皇上已准了。”



我勉强笑了笑,肿胀的皮肤令我连讲话也痒痛不已。



“我跪了多久?”



“整整两个时辰,您被送回来后把御医吓得够呛。对了,傅赫德有遣宫女来向您问安道谢,奴才说您需要休养,把人打发了。”



我点点头,“做得很好。”



这样的结果,算是一切如我所料,这也多亏了齐颜他们在我昏睡时按我吩咐做出的布置。



虽然我的下跪不是为傅尔雅而是为对皇上权威的冒犯,皇上的盛怒也不是为她而是为我的挑衅,但只要在他人的眼中这一切看来是另一种样子,那么事实究竟怎样也便无所谓了。



皇上,这次终于是我略胜一筹了吧?



我虽有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但也从未打算因此对大局产生不利,只不过要以不同的手段达到同样的结果,这当中着实让我付出了一些代价。



稳固一个臣子的忠心需要施恩,而我只是将所要施的恩典作了一点变换。



一个本可以累及全族的罪名,如今却以这样轻微的惩罚了结,傅赫德自然要诚惶诚恐地感谢圣恩,并且更加为皇上效力,不敢有半点异心。



所谓的不杀之恩。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我和皇上之间的信任已经因此事支离破碎。



怪不得任何人,是我自己要亲手破坏了它。



“主子?”



“嗯?还有什么事?”我回神,发觉齐颜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不知奴才该不该多嘴……昨晚皇上送您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呢,看起来十分担心您。”



“是吗……”



我想到昨天他走出殿时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当我跪在外面时,他的心里大概比我的身体受着更大的煎熬。



——如果这时候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



这句话,假如有再讲一次的机会,不知道你的表情又会是怎样呢?



转眼间春天便已到了,整个皇宫随处可见春意,满园的花树迫不及待地绽开个个苞蕾,于红墙黄瓦之间增添了许多颜色。



我身上的伤早已好得彻底,就连瘢痕也未留下一个,对于皇上的体恤臣子以及我的宽厚仁爱的赞美成了傅尔雅之事的最终结论,然而我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却不可能像这些伤一样轻易复愈,只能如那些不明实情的赞美一般将真实掩盖于表相之下。



傅赫德不愧为两朝名将,短短数十日内便拦击沙俄军队成功,并与黑龙江守军顺利会合,向驻扎于呼玛城堡的沙俄侵略军展开反击。



由于五月将近,炎热的盛夏即将到来,沙俄一方又见我朝军队实力大增,因此只得撤军三百里,转而严守战线以北区域,东北边境局势暂时得已稳定,傅赫德于六月初率半数援军班师回朝。



然而沙俄野心不死,经过了一个夏天的休养生息后,九月再有沙俄军队侵袭尼布楚地区,并与连年骚扰我国边镇的沙俄匪帮联合进行烧杀抢掠,皇上知晓此事后极为震怒,决定御驾亲征。



十月的时候,他离开了京城,走之前只留给了我一句话。



“在这段日子里,尽好你的责任,还有连同朕的。”



而我回答给他的是——“保重”。



这是自我与他相遇之后,第一次要开始面对没有他在的皇宫。



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五十一



没有了主人的皇宫是单调而沉闷的,失去了观赏者,一切的表演与攀比争斗也就失去了意义,而这样的安静也给了我难得的休整机会。



相比之下,我所接触到的外界消息则从未有过地丰富了,许是大家都认为我该是了解皇上全部近况的人,因此几乎不需我去追问,最新的战况进程及皇上的种种消息便轻易传入了我的耳中。



其实我并不多么担忧他的安危,身为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人,他站在最前方战场的可能微乎甚微,对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胜败。



所幸他的能力是无须置疑的,且有精兵勇将相辅,在抵达黑龙江后已在尚坚乌黑取得了一次大胜,令沙俄不敢再有所轻觑。



自皇上离京后的这一个多月来,每日巳时郑亲王便会亲来永寿宫向我简谈当天的政务决定,如今朝内大权暂由郑亲王和中堂明瑞分掌,凡有紧急大事须由二人一致决意才可通过。



“主子,郑亲王已来了,正在殿外候着。”



“快请进来吧。”



郑亲王年近六十岁,是个几乎看不出老态的魁伟之人,数十年的戎马生涯和朝堂洗练令他周身的气息永远显得沉稳如山。他大步走入殿内,在他行礼之前我抢先开口免了他的礼数。



“王爷是本君的长辈,何必每次都拘泥于繁冗礼节呢,还是请按平常规矩先随意坐吧。”我以手比向两旁圈椅。



他不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口便提起了正事:“皇后是否已经知道了战报还未收到的事情?”



“前日该到的飞鸽传书么?今天也还没收到?”



“是,不过请您不必过于担心,这种事情也是会有的,毕竟两地远隔千里,难保途中有了些许意外。”



“王爷放心,本君明白,也相信皇上吉人自有天佑,倒是今日各部大臣可有什么要事?”虽然我的心里难免有些挂怀,但这时所能做的也唯有等待进一步消息。



郑亲王叹了一声,“唉,这个不提也罢,要紧事倒没有什么,只是今天被明瑞驳了本王一桩提议,实在有些下不来台面。”



“您与他又有矛盾了?”这已是不知第几次两人意见相左了。



“没有办法,他当年在太子之争上支持的本就不是皇上,失败之后虽然仍是做了辅政大臣,但其政见想法都与我们一派有很大分歧,况且他口才又好,本王口拙,辩起理来哪里说得过他,可惜何振镛他们又随在皇上身边,让本王也找不到几个援手,不然倒能让他吃些闷亏。”



“如今皇上不在,也只好请王爷多担待些了,明瑞势力毕竟仍在,我们只能求不起内讧不为皇上添忧。”



他点点头,“皇后说的是,想来他讲的东西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想法太过守成,本王虽然年纪大了,却也不能认同国家走那种死气沉沉的路子。”



我笑了笑,这个郑亲王倒是很有趣,刚要再问些事情,一旁有公公走了进来。



“禀皇后、亲王,兵部刚传来的消息,皇上派回来的传信专使已到,现在大概正在进宫来的路上。”



“专使?”我和郑亲王俱有些惊讶,平时定期的飞鸽传书和遣信使是京内与东北联络的一般方式,用到专使却是第一次,恐怕事情不会寻常。



不待我们疑惑太久,门外侍卫已报出名号:“宣献王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郑亲王的独子穆齐,也是随皇上出军的皇族子弟之一。



乍看到进入殿内的身影,郑亲王似乎有些迟疑的又惊又喜,直到那人已上前抱住了他,郑亲王才一把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回抱住。



“怎么是你小子回来了?吓了为父的一跳。”郑亲王连拍着穆齐的背,然后又赶紧扶正了他,“还不快先向皇后行礼,看我只高兴糊涂了竟然忘了。”



穆齐依话立刻跪了下来,眼前的男子比之当初南巡所见时更加英挺成熟,眉宇间也少了份狂妄,两年来的马上生活想必令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最关心的,免了他的礼后我立即追问道:“皇上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为何这次遣了你回来?”



穆齐的脸上闪过一抹无法忽视的忧色和恼意,语气沉重地说:“带来的文书我已都交给兵部了,只能口头说明一下,原本军内一切正常,连日来我们也收复了几处被沙俄军侵占的镇县,可是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了自己身上,我离开之前运到营地的御寒棉衣,质量奇差无比,棉衣里面多夹着烂絮破布,根本不足以抵挡东北的严寒,眼看着天气转冷,如果新衣不能尽快送到的话我们可就惨了。另外出状况的并不止棉衣一项,粮草、药材等后方供给都出现了多多少少的问题,皇上担心这种情况会影响前线军士,因此命我回来督促兵部妥善解决。”



我虽然对军事知之甚少,但能令皇上和穆齐如此紧张,想必这问题不容小看。“皇上还有交待什么没有?”



“有的,皇上单独写了一封给您的信笺,现在在兵部那边扣着呢,不过我知道上面的内容,皇上有让我向您转述一遍,信上其实只有四个字,是‘资治通鉴’。”



我愣了一愣,“你说的是……北宋司马光所著的《资治通鉴》?”



“应该没有错,皇上只交待了这么四个字,说您会明白的。”穆齐显然也不能明白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会明白?可是他并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与之相关的事情啊,皇上会如此慎重托付可见其必有用意,但我实在一时间无法想透。



“此事暂放一边,郑亲王对这次出现的问题有何看法?”由于缺乏了解,我必须先多听听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王爷对情势的分析。



郑亲王的脸色自听了穆齐的陈述后便十分凝重,这时更是左右看了看大殿内外,才沉声说道:“很明显,这次是有人想拖皇上的后腿,能够诸多方面一齐爆发问题,绝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只是就算现在一层层查上去,弄清了哪个环节出的纰漏,也对前线没有多大益处,而我们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时间了,不能尽快将新的军需物品送到的话,军中补给和军心恐怕都会大受影响。”



郑亲王定了定神,“好了,齐儿你现在就到兵部那边,督促他们召集大臣连夜讨论出解决办法来,为父同皇后再有几句话说,然后也要赶去处理此事了。”



目送着穆齐迅速离开后,郑亲王重新看向我,表情比方才更加难看了。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心里已有了准备,“王爷有话就说吧。”



他长吁了口气,“方才齐儿在,他毕竟还有些莽撞,本王怕他冲动坏事。说实话,会有这么大的能力几方面拖累我军的人,皇上心里应该有数,本王能猜得到,想必皇后也很清楚。而此人明知一旦皇上回京后必然不会放过他,却还敢做出这些事来,可见他大概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也因此,我们现在就算想帮助皇上恐怕也是困难重重。”



“多谢王爷的坦然相告,事情的严重性和困难性,本君已明白了,不过本君相信皇上绝不会毫无办法,事情一定会有所转机。”



“希望如此吧,那本王先告退了,也请皇后多保重。”



待郑亲王退出了殿外,我命侍卫关上殿门,然后将自己的身体深深陷入座内。



必须环抱住自己才能缓解心中的焦虑感,无法克制指尖的凉意。皇上,你是否其实已将转机交到了我的手中?可是,为什么你的话我不能理解?那四个字里到底有着什么暗示?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32

五十二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留在房里思考着皇上所说的“资治通鉴”的意思,送来的午膳和晚膳也只随便用了一些,一干太监宫女们都尽量不出任何声响以免打扰到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不起我同他的对话中曾有提过相关字眼。



“啪”的一声,视野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抬起头,才发觉窗外早已昏黑一片,是小梁子点着了桌上的灯烛。



“把纸笔取过来。”我吩咐道。



他立刻答应着走向了另一端侧间,没片刻的功夫,就听见那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怎么了?”我扬声问。



小梁子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里拿着纸张毛笔解释道:“方才奴才不小心,碰着了书架子,把几本书给撞下来了,已经收拾好了。”



我愣了愣,他的话宛如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我,我一直只想着与皇上的话相关的对话事件上,竟将它最简单的意思给忽视了!



“小梁子,回来赏你。”拍了拍他的头,我站起身来迅速向外边走去。



以尽可能快的脚步来到养心殿,直奔皇上平日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西间,一路上侍卫们都只是略加问询,然而当到了门口时,却有人突然闪出拦住了我。



“请皇后留步,此处非万岁爷准许是不得进入的。”



我停住脚,看向挡路之人,心中不由笑了一下。“喜雅,让开,本君有急事。”



她还是没有移动地方,“皇后恕罪,奴婢只是谨守万岁爷吩咐,书房要地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入内,皇后还是请回吧。”



我面容一整,道:“皇上如今不在,你若是真的这么想出宫,本君倒不介意成全你的心愿。”



“可是……”她脸上僵住,显然被我的话吓住了,但又仍是犹豫不决。



我瞟了瞟左右两边的侍卫,挑眉冷笑道:“还是说,你想同本君比比看谁能调动的宫中侍卫更多些?”



不待她回答,我上前一步将她扯得远远的,推开门直走了进去,两旁侍卫噤若寒蝉,没有任何人敢在这时再来拦阻于我。



“小梁子,守门,任何人不得来打扰。”说完,我反手一推门扇,将所有人的视线隔绝在了外面。



沿着书架顺序,我开始一层层寻找,若我想的不错的话,这上面该有《资治通鉴》才对……



果然!就在紧靠边墙的书架上,齐齐码放着一整套《资治通鉴》,我小心翼翼取下,先略检查了一遍,书的内外皆无什么玄机,于是放到桌上,再仔细观察起移开书后露出的墙面来,但是也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我想的方向仍然不对?虽然失落,但我还是继续围绕着这张书架研究,直到将原本放《资治通鉴》的位置两旁的书籍也拿下来时,才真正发现了一直要找的东西。



普普通通的一本书里,翻开后原来是一半的白页和一半手书,毫无疑问是皇上的亲笔。



笔记里多是皇上的一些政见看法,以及需要留心察看的官员职务姓名,在内容的最后两页,赫然写着数十个不甚熟悉的名字,名后均有注明其能力个性以及所在行省官职,当中有文有武,而批注日期分明是他出发离京的前两日。



看来皇上对明瑞可能的举动早已有所防备么?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可以明确,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了。



我不是昔日的瑞德皇后,无法弯弓杀敌,也不懂得军事,无法为皇上或郑亲王出谋划策,但我绝非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皇上,这一次该不会令你失望的。



几经考虑,我没有将此事告知郑亲王,正如他所说的,明瑞敢于如此明目张胆,恐怕是已有了很大的觉悟,而皇上之所以没有直接托付郑亲王而是费尽心思地暗示于我,大概也是防范明瑞被逼紧了时的非常手段。



想到郑亲王身边一定有着明瑞的眼线,我决定还是通过皇贵妃的父亲九门提督大人帮忙,将册子上的数人由各省秘密召集入京。至于明瑞的反应则如同郑亲王所料想到的,表面上对解决军需问题关注用心非常,但却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切实的办法,兵部的几个司也均只一味附和,不知他们当中哪些是受到明瑞唆使,抑或真个能力不足无以为计。



皇上名单上的官员分散在全国各省,我尽量择选了距京较近的人员,因此四日之后终于全部到达,而这时也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是否能使他们派上用场,还要看与明瑞的周旋情况。



第二日早晨,得知各部大臣正齐聚隆宗门内军机处议事,我立即传了消息出宫,随后便直接赶赴军机处。因为皇上不在,各门守卫相对都松懈很多,加之我的身份特殊,竟然不费什么力气便到了军机处,尚未进入屋内便可听到里面郑亲王和人对话的声音,与其说是对话,倒更像是争辩一些。



“……此时不该急于追究到底责任在谁,就算查出是何人偷工减料也于战前将士无补,眼看已经过了好几天,再加上运送所要耗费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有所对策的话恐怕后果不妙。”



“王爷此言差矣,如果不能查出犯错者何以正视听?且难保不会再出现类似情况,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当然该先彻察负责官员。至于物品的补充,兵部盘点冬衣存货只够大军人数的一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各处都在催促加紧赶工,咱们也只好等待,京内能调的粮草均已调过去了,余下的必须保障京营和巡捕营的供给,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可变,总不能为边境而不顾京师安全了。”



“迂腐!实在迂腐,墨守成规!”



眼见着郑亲王已气怒非常,我赶紧推了一把小梁子,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啊,皇、皇后驾到!”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多是诧异和不解,除了郑亲王的欣喜和那该是明瑞之人的隐隐防备。



“微臣参见皇后。”在郑亲王的带领下,一干朝臣俱跪了下来,唯有明瑞似乎极不情愿,而在我毫不回避的注视下,他终于还是匆匆行了个礼。



起身后,明绪立刻沉声道:“此处乃是商议国事之所,理该只有我等大臣可以在此,皇后属后宫之人,敢问何以擅越进入?还请皇后尽速离开,莫要为难微臣等人。”



我微笑以对:“想必这位该是明绪大人了,明大人所言固然不错,本君也有想到此举大约会引起众位大臣异议,然而本君细想了一下,祖宗之所以立下规矩,首先无非是为了防止后宫之人与外人见面,而本君既是男子,且前代连瑞德皇后战场杀敌的先例都已有了,可见规矩并非不可变通的,在这种非常情况下本君出现个一次应该无妨。”



“请皇后不要忘了,先祖立规的最大目的是防止后宫干政,因此皇后出现在商讨政事的场合,恐怕十分不妥。微臣们正在商量与皇上安危相关的重要事情,不容耽搁,请皇后回到您该在的地方去吧。”



“明大人既知本君是后宫之人,那么也该明白本君担忧皇上的心情,不止本君,后宫里多少人都在每日为皇上的安康祈祷着。正因为诸位讨论的是关乎皇上的大事,因此本君才更要来听上一听,还是说明大人对于此事已毫无办法可想?那本君倒还有些提议,或可对诸位大人有些帮助。”



明绪冷哼一声,“我们众人已经讨论数日也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皇后倒有把握解决?这话也未免有些太不将我等看在眼里。”



郑亲王这时出来圆场道:“明大人,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无甚进展,何妨听上一听呢,诸位说是不是啊?”



群臣里偏向皇上的自然纷纷同意,而其他人也都迟疑着没有表态。



见此时情势有利,我立即继续说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提议,只是之前郑亲王曾向本君提过几个年轻人才,他们对于此事的见解令本君觉得十分可行,但本君对军事毫无了解,因此想让各位大人来判断一下这些想法有无用处。”我转身唤向小梁子,“将人请进来。”



不一时,三个约摸只有三十余岁的官服男子走了进来,我同他们其实也是初次见面,然而诸大臣里自然有与他们曾经打过交道的,认出人后都颇为惊讶地唤出名来。



“三位大人对现今情况应该也有所了解了,请大胆谈谈有何妥善的应急之策吧?”



他们三人不愧是皇上看好的人才,见此场面也毫不避怯,当中补子为虎该是四品武官的高壮男子首先道:“蒙皇后和大人们看得起,下官郑槐,下官认为眼下再指望赶制新一批冬衣已来不及,但若从别处先调用就并非难事了。”



一名大臣当即问道:“这话听来容易,但你倒说说从哪里调用最合适?”



“依下官看,从盛京调用为最佳,盛京虽要供给本城及山海关等重镇,但毕竟位置相对近南,近些年又较为安定,应不必担心因此受到的影响。且盛京与京城相比距大军所在地要近得多,调送起来可节省不少时间,等到赶制的物品完工再运到盛京补回,以现在的天气考量应该也来得及。”



郑槐说完后,便见到几名大臣连连点头,显是十分认同。



另一名四品文官随即也道:“下官李通翰,曾在东北拜职,对当地情况尚算了解,以下官所见,东北地区无论粮食药材均极为丰富,当前既难以抽调补给,倒不妨就地取材,药材方面只需派遣几名有经验的医官,至于粮草方面,虽然已近寒冬,但东北百姓家中一般存粮不少,向民间征粮相信不成问题,日后按数还与他们,还可显官家言而有信。”



我看向明瑞,此时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明大人,兵部的各位大人,你们觉得如何?”



明瑞瞪视着我,眼中似要喷火,“皇后倒是颇懂识人,几位大人才能可嘉,只不知他们是如何擅离职守进入京内的?这个罪名恐怕不小吧。再者既是郑亲王的提议,为什么现在反由皇后站了出来?”



“这个嘛,说来真是惭愧,本君一听到皇上的事,就有些担心得过了头,本来郑亲王有所顾虑,因为这几位大人毕竟年轻,论职也不该随便参与,但本君只一心希望事情早有转机,就下了懿旨把他们召进京来,他们也只是奉旨行事。”见明瑞刚要开口,我又补上一句,“当然此事是本君擅自作主了,待皇上回来之后,本君一定会向他请罪的。”



看他气闷的样子,我心中笑笑,继续道:“至于亲王所担心的也很有道理,毕竟几位大人言出无名,所以本君想着,可否在这次御驾亲征期间设置几名临时特官位置,不占六部名额也不设品阶官俸,只同兵部一起协理相关事情,此战结束后便立即调回原职,本君愿自出银两供给他们在京时的各项用度,郑亲王,不知本君的想法还可行否?”



郑亲王自然极力赞同,“皇后想得妥当,如此甚好。”



“明大人,相信您该不会再反对了?”



明瑞呡紧唇哼了一哼,没有言语。



“那么就请亲王继续主持商议,下面的事本君不便参与,就此告退了,还望诸位大人能够尽快为皇上解忧。”



“臣等恭送皇后。”



转身走向外面,尽管那双一直追随着我身影的视线传来的是强烈的敌意,我的心情却愈发因此感到舒畅了。






五十三



一路直接回到永寿宫,一进门便看着刘公公迎了过来,开口便向我禀道:“苑妃娘娘终于要生了,稳婆已传到宫里,皇贵妃也在那边守着,说若主子得闲便请过去一趟。”



“什么时候的事?”



“您离开不久之后。”



“那……本君去看看。”



还未在自己的宫里停留片刻,便旋即赶向苑妃的长春宫,苑妃怀有龙种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一般女子的“怀胎十月”,御医诊断说是晚产,又说不宜强行催胎,总之情况一直不很好,皇上离开时也对她甚为挂心,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只不知结果会是好是坏。



进到长春宫,便看到宫门紧闭,宫女们个个忙碌地走动着,竟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我随手拉住一个宫女问道:“情况怎样了?皇贵妃在哪儿?”



那人发觉是我,立刻惶张地答道:“求皇后恕罪,皇贵妃娘娘在后殿里。”



一得到答案,我便放开她直奔后殿,果然看到了在门内徘徊着的身影。



“娘娘,苑妃情况如何了?你怎么没在前面?”



一见到我,皇贵妃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好大的压力,声音有些疲惫地道:“孩子已经生下了,是个皇子,虽然身子骨有些弱,但还算健康,只是……只是苑妃的情况不大好,御医正在救治,不过已经提醒了说十分危险。”



我沉默了半晌,慢慢接受这连串的消息,然后才问道:“小皇子如今在哪里?”



她以手比了比侧间房内,“有奶娘正在照顾着。”



“我能去看看么?”



见她点了点头,我才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正守在榻旁,在她面前放着一架不大但很精致的摇床。



向匆匆起身的妇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行礼,我走近摇床,入目的是一个面色蜡黄,且皮肤紧皱的小婴儿。



他的眼睛是闭合的,但看起来应该并未睡着,攒在一起的稀疏的眉和塌塌的小鼻,在我眼中无一处同他那位父皇相像。



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抱一抱他,但犹豫半晌,改为仅是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世上唯一继承了他的血脉的人,却是我比他更先接触到了这个生命。



此时我心中的复杂,恐怕无人可以体会。



他已有了自己的子嗣,这来自于别的女人却绝不可能是我,而我终此一生,将不会拥有自己的骨血。



当我为帮助他而从一个战场归来后,面对着另外的人带给他的孩子,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能为他做到的,与女子永不可能相同。



我和她们所能牺牲的东西也不相同,正如此时因生下龙子而冒着性命危险的苑妃。



不同的路,因而有着不同的走法,假如迷失了方向,只会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这道理,第一次明白得如此通彻。



“皇后?御医已出来了,我们可以去前殿看看苑妃了。”



我回过神,看向说话的皇贵妃,由她脸上的淡定浅喜,我知道苑妃应是渡过了这次生死劫难。



同她一起来到前殿,御医先向我们仔细地禀明情况,“娘娘此时性命算是无碍了,但晚产加之难产令她的身体消耗太大,近一个月内都大意不得,否则恐仍有危险。而且……”



见他说到半途突然吞吐起来,皇贵妃追问道:“在我们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如实讲来就是。”



“是。而且就算一个月安然度过,娘娘身上病根已经落下,以后恐怕病体缠绵,再难痊愈了。”



皇贵妃听得轻吸了一口气。



经过我同皇贵妃的商量,因苑妃病况而无力照顾的小皇子便移至皇贵妃宫中代为看养,这也正合锍金皇室内皇子不由亲母抚养的规矩。



颇费了一些时间处理随一名龙子诞生而来的诸般事务,无论是对于那位母亲还是新生儿而言,我都有太多地方不擅长也不适应,但老天似乎理所当然地不愿给我稍加休息的时间,转过天来,明绪意料之中地来到我的宫里。



站在我面前的他气息不稳,甚至连眼神也不稳。



他的语气急切:“我听说了!你昨天和我父亲对峙上了?”



“明绪,你的沉稳到哪里去了?”我挥手遣退身边的太监,缓道:“还有,你忘记行礼了。”



他显然被我的话语刺伤,压抑了半晌才道:“是的……是的,微臣该向您行礼……”



在他就要曲膝跪下时,我迅速道:“不必了,起来吧,还是直接说说你的来意。”



看着他颇为隐忍的表情,我的心中难免有一丝快意。



“你刚才说到本君和明中堂对峙吗?这真不知是哪来的谣言,本君只是参与了一部分与皇上切身相关的商谈,并向明中堂提了一些建议而已,竟就被传成了这个样子,可见造谣之人居心叵测。”



这时明绪却不再言语了,他只是垂首站在我面前,我弄不清他此时的想法。



“怎么了,明绪?你来见本君,结果却反而变成了哑子吗?”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不……微臣只是犯了个错误,微臣原本是想来找一个昔日的挚友,想请他对微臣的父亲仁慈一些,但微臣忘了,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位挚友,再也不可能见到了,因此才会冒然打扰到了您。”



这番话语彻底挑起了我的激怒。



“是的,你找错了人!不过就算我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要我对你的父亲仁慈?可是你该先弄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他想要对皇上不利,甚至可以说,他想对皇上的性命构成威胁,这是大逆不道之罪,我怎可以反对他仁慈?!难道要任由着他的所作所为吗?你的要求实在荒谬。”



明绪的脸上有片刻的怔然,他轻声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我只是身为人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家父有什么差池,何况在他和皇上之间,孰强孰弱,我还算很清楚。只是叶岚,你却真的变了呢……你竟会一心为着皇上着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停了停,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异常的热亮,“你终于还是对他动了感情,是吗……”



我的心瞬时绷紧,这是他所曾说过的话中,最接近表明真意的一句,对于一直以来隐隐萦绕在我们之间的气息,他对我的好感,我不是不明了,只是未曾做出过定论,但假如定论出现在此时这样的状况和关系下,那么无论于我于他都未免太过讽刺可笑。



这个人,亲手杀了席泰呢。



然而他却站在此处向我暗示着他对我的爱意。



想到种种,我在心底不禁笑了起来,而这笑意也渐渐浮现在我脸上。



“明绪,你今天怎会又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他眼中的亮意一点点褪了下去。



“就算我对你的态度有失公允,那也绝不是因为我的感情在你们之间有所偏颇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咬了咬牙,终于将那个字眼挤出了口,“因为……席泰。”



刹时,我看着明绪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血色仿佛在一瞬间被吸走一般,留下的惟有苍白,他的眼中不再沉静,盛载着惧意、后悔、震惊,以及一些别的什么,复杂至极。



“你……知道了?你是如何……如何知道的?”



这样的回答,无异于直接的承认,尽管早已知道,但我仍不免一震。



“是你自己酒后吐真言。”我知道这句话再次残忍地刺在了他的痛处上。



“这样,竟会是这样……”他喃喃着,看向我的脸,眼神深切,“你……恨我?是了,你该恨我的……可是,叶岚,你知道……”



“什么?”我不禁下意识地问道。



我们对视了许久,然后他突然撇开了头。



“不……没有什么。”他转过身,以背对着我,再道:“我不该来的……但,无论如何,请你不要置我父亲于死地。”说完,他竟就僵硬地快步走了出去。



我没有拦阻他,也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离开。



我和他之间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多么始料未及。



原以为早在一次次隐瞒与揭露中消失殆尽的,怎料原来对那些昔日情谊仍是有所留恋。



若无留恋,此时又怎会再有伤感……



明绪,你的爱意我不可能有所回报,至少希望着可以不必恨你,为何,竟也是如此的难。



五十四



郑槐等三人不愧为皇上赏识培养的人才,在明瑞持续施加的暗压下,仍是几日内便令事态扭转,当然这其中也多亏支持皇上的一众臣子护持,否则只怕也会寸步难行。



眼见在京城内的任务已了,穆齐便决定即日返回前线,尽管郑亲王不甚同意地劝阻了一番,但并没有能改变穆齐的心意。



临行之前,穆齐特地进宫来见我。



“皇后如有什么话想对皇上说,臣可以代为转达。”



“那就多谢小王爷了,本君这就修书一封,请王爷交给皇上。”说完我便转身欲寻纸笔。



“皇后……”



“什么?”听出他的欲言又止,我停下动作疑惑看向他。



只见穆齐似乎鼓着很大勇气,踌躇半晌才道:“臣此来,是想向您道声抱歉。”



我笑了,为他的郑重,“小王爷为何这么说?”



“您或许已不计较,但穆齐一直记得初见您时对您的无礼,如今才知自己实在年少轻狂,思及过往,真是汗颜无比。”



他的话令我笑得更深了,那时的事在此时回想起来,已变成一段有趣的经历。



“小王爷,本君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当时你为什么那样针对本君?本君一直想不透。”



穆齐的脸立刻微微泛红了,低着声道:“说来丢脸得很,想起来微臣都觉得自己幼稚,您该知道的,历次皇上南巡时,若有后妃跟随都会乘凤船的,可那时您只是名御侍却和皇上同乘龙船,而且您的态度以及皇上对您的态度都与平日见到的后妃不同,因此臣就……就有些……”



“看本君不顺眼?想给本君点教训?”我微笑着接下了他的话。



尽管他没有回答,但沉默已能表明一切。



“小王爷不必紧张,其实本君倒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愉快,记恨就不必了,现在看着你已经能为皇上独挡一面,本君心里也很高兴。”



“这次看到您和明中堂的针锋相对,臣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虽然您不能像瑞德皇后那样让天下百姓知晓景仰,但相信任何一个见识过您言行的朝中大臣都不会再小看您,大概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皇上才能始终在战场上从容镇定。”



我欲取纸提笔的手一顿,细想之下,皇上的布置早在离宫之前,那么之后的一切发展,只怕是尽在他的计算之内,甚至于御驾亲征这项行为本身,都难保不是激得明瑞露出破绽的手段。



所谓谋定而后动,但如此大胆的赌局,果然只有他才敢下注么……



“皇上一向心思缜密,料事如神,本君也不过是竭尽所能罢了。”



执笔在纸笺上写道:“龙子既诞。一切均安。”思考许久,才在后面又添上两字。



盼归。



次年初,皇上率军大败沙俄于尚坚乌黑,后围困沙俄军于伊尔库次克寨堡,因死伤过多且堡内疾病流行,沙俄军于四月弃堡投降,并遣使请求进行谈判。



五月,大军终于返回京城,随行的有沙俄一方派遣的使者团,京内万人空巷,百姓夹道迎接归来的英雄们,而整个皇宫的人们也都喜形于色,数月来的沉闷气氛早已一扫而空。



当所有必要的事项进行完毕后,终于轮到了一众妃嫔表达她们的思念之情,眼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争先恐后,撒娇的撒娇,哭诉的哭诉,而我则只站在外围静静观察。



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有肤色略微见深,身上的文气也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形于外的英气。



当皇贵妃将六个月大的小皇子抱来时,他的眼中满是喜悦,那大概是任何为人父者都会流露的情感。就在我以为暂时不会有时间令他想起我的存在时,他的目光已窗过了人墙,深深切切地看向我,我轻笑,转身悠然离去。既已得此一眼,又何须再站在这与我不谐的场合。



身为皇后毕竟还是有所便利的,至少在这种皇上初回宫的时候第一个蒙召,也不会有人敢有任何异议和不满。



傍晚走进养心殿时,我本还略有些犹豫,不知皇上是否真的已经不再计较当初傅尔雅一事,直到在寝间里看到他的笑意盈然,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走到他的身前,没有回应他伸出的左手,我直接伸出双臂,抱上他的腰际。



反是他身形一顿,迟疑了一下才回抱住我,热热气息呼在我的耳侧。



“难得见你这样……想朕么?”



“想。”我坦言道。



未见不觉思意重,见时才知思已深。



他更为讶异,按着我的肩膀拉开距离,看着我道:“听你回答得这么坦诚,朕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他的疑心之重,怕是一生也难以去除,我但笑不语。



五十五



于是他不再试图问我什么,于是我们缠绵,因久别重逢而分外热切,缠绵过后,我了无睡意又不想就此离去,于是絮叨地同他讲自他离京后发生的事,毫无章法却又止不住口,讲得我自己愈加满脸含笑,不知为何。



他终于耐不住,翻身面对着我,手撑在我肩侧。



“你是不是……”只说了四字,他便噤口,只一径瞪着我。



“什么?”其实并非猜不到他想问的话,只是故作不知。



“罢了,没什么……”他摇摇头,作势起身,我一把拉住他的袖摆。



想到曾经的那个念头,此时该是最好的时机吧。



“如果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和那时一样的问题,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神情甫变,思考了很久,竟道:“朕信。”



我笑出声来,他盯着我等我下文,我却反而换了个话题:“皇上,您可还记得对我的最初印象是怎样?”



“这算什么?定情的步骤之一?”他挑眉。



“也许。”



知道我的坚持,他终于开始低眉思索,渐渐沉浸于过往回忆之中。



“朕第一次真正见到你……是在启祥宫里,那时一眼看出你有伪装自己,但只是留了个心,并没有多在意,不过对于明绪对你的维护倒是有些惊讶。直到御花园里你突然出现,那时朕才注意到了你,你的大胆并不算什么,但当时你能凭一己之力从启祥宫偷跑出来且安然到达朕的面前,这说明你真的有些本事,而你虽然看似妄为,当朕质疑你时却又很聪明地选择了向朕说实话,这些令朕对你产生了兴趣,因此朕给了你一个机会,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你让朕看到了很多矛盾,你的外表出世,但骨子里却注定入世,一方面自私冷淡,一方面又很难放下一些特定之人,很多时候行为令朕对你十分失望,但转过眼来却又令朕出乎意料。”



“然后呢?所以您渐渐竟然爱上了我?爱得无法自拔?”我坐起身,面容离他很近。



他没有回答。



“没有,不是吗?您虽然爱我,但却绝不可能让它大到无法控制。”



“你今晚到底想要说什么?”他沉声问。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自顾继续说道:“不过幸好,我虽然爱您,却也不够爱您。”



“叶岚,朕在想是否该现在就让你住口。”



我知道他认为我又在设法刺伤他了,我摇头道:“不,您该听完,毕竟今后我们要在一起太长的时间,总要找出一种相处之道,所以我在尝试尽量坦承一些。



“您不在京城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很闲,因此我有很多时间来想事情,想我们之间为什么会产生爱意,又为什么我们会如此针锋相对。你对我的感情源于理智和利益,而我对你的感情则源于你的强势,这并不意味着你或我是别有用心,但我们都无法彻底地去爱对方,也是根源于此。在你的心里,国家和朝廷永远是最先考虑的,而我,如你刚才所说的,我生性自私,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如果有必须抉择的那么一天,我可以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放弃感情。”



他略显无奈地笑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你如此透彻的分析,听起来我们之间似乎太糟糕了……但,朕绝不可能允许你出宫。”



“当然不,我早已没有那样的想法了。”早在意识到他的强势时,我便断了这念头,既然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过,我又何必让自己妄想。



“我们之前的矛盾,几乎都是因为我们将感情和利益之争绞在了一起,但如今我已想通了,从今以后,我接受你的利用,不会再有不甘不满,我不会再把感情同斗争混为一谈,所以也请你这样对我,这样我们才能够相安无事,不必在每次的冲突中两败俱伤。”



他叹了口气,手指抚上我的发丝,轻揽住了我。“朕真有些怀疑你的话,因为朕只感到对你似乎越陷越深。也许我们真的无法全心全意去爱对方,但如果照你所说,大概朕会是个明君,而你会成为一个贤后。”



是的,你和我,我们不是普通的爱人,一个国家的皇帝和皇后,是不能让感情凌驾于其它一切之上的。



所以,你必须以国家为先,所有你不能为我考虑为我做到的,我会自己为自己而争,或许只有这样,你我之间才能寻得一个平衡,而不致被承载了一个国家命运的大局吞噬了自我。



这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但却是最适合我们的路。



皇上归来后,朝中开始刮起一阵隐隐的风暴,尽管表面上看来不动声色,但人人自危之程度却比之铲除昔日中堂常济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之前明瑞所表露的明显叛君意图,皇上此次不再采取明抚暗削,而是直接在台面上与明瑞对立起来,但明瑞为官多年谨慎,把柄难寻,因此君臣双方俱不敢轻举妄动。



恰于此际,父亲传书入宫,内容令我啼笑皆非,竟是要我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讨官职,事实上在我大婚未久,皇上便已将他由从二品升为正二品太子少保,可惜父亲食髓知味,犹不满足,如今竟又惦念起尚书之位。



助他是绝不可能的,父亲于仕途之上早已失却了方向,无法正确判断时局,却认为以我为基可以振兴其科多一族,对于他我已心灰意冷,只是不免担心若哪一日不能护持之时,父亲犯下错事会累及我的母亲。



此时倒是个契机,让父亲早日退出官场也算是为他着想。于是我直接向皇上言明,请他逐步削减父亲的官级,而不必顾及他的国丈身份,只求保留我家贵族名誉,不要令他们无以生计。



他很明白我的意思,还向我言道:“你以为朝廷会看着一国的国丈流落街头么?那管国库的人就该自杀谢罪了,你父亲虽无大功也无大过,朕自会好好安排。”



有他这句话,我便算是放心为家人铺好了后路,虽然在父亲眼中可能我的行为是大逆不道,拖他的后腿,但这却是我会为他们所做的全部了。



从此这个家,与我再无关系。



皇上本为明瑞一事颇为费心,我也知趣地尽量不在他的传召之外再打扰他,只是近日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却是双方均偃旗息鼓一般,想来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我却没有预料到,这一场风波的结果竟会是那么令我难以面对。



这日因后宫一些事项须禀明皇上,又兼数日未见,我便起了念头,径自来到了养心殿。



未进养心门,便见皇贵妃从中走了出来,行步极为匆忙,完全不似她平日风范,未互打照面,她人已远远去了,竟是没看到我。我心下疑惑,这个时辰她会来见皇上,倒不知为了哪般。



入到殿内,待见着皇上行过礼数,眼看午时将至,他便命人将我的午膳传来一起用,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方才来时正好迎着皇贵妃出去,皇上怎么没留她一起用午膳?”



皇上丝毫没有异样之处,立即答道:“她另外还有事忙,朕就让她先走了,这不是前后脚就又来了你陪朕用膳?”



我也顺着他的话谈笑起来,只是心里仍有些不信,虽然无甚理由,却难以就此放心。



告别了皇上后,我直接取道景仁宫,决定再探一探皇贵妃的口风。



果然皇贵妃的历练到底比不得皇上,乍见我时表情瞬间复杂,我只作没看到,与她一径聊些近日琐事,许久才不经意状提起我日中在养心殿同皇上一起用膳,听我如此说,她却只是闲言应对,半点不提自己在我之前便见过皇上之事。



我越发肯定这当中有隐情,于是不动声色地道:“皇妃的面色看来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累了?”



她立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掩饰说道:“不过就是宫里这些事情,也没有多哪些,大概是精力比不过以前了。”



我直觉她有事相瞒。



“那皇妃可要多保重,少了你帮助的话本君可就要焦头烂额了。”



“就怕皇后早嫌本宫帮的尽是倒忙了。”



“本君怎敢。”



于是笑开。



步出景仁宫,我低声吩咐齐颜道:“命人守着这儿,如有什么外人出入或异常情况立刻报来。”



齐颜立刻应了。



会让他们齐齐对我隐瞒的事,想来必定是与我有所相关了,既是如此,我便更不能任自己一无所知。



一直等到将近深夜,果然齐颜带来了消息,只是这消息委实出乎意料。



“据盯梢人来报,入夜时分景仁宫的大太监带着名打扮诡异看不到面目的人进去,一个时辰后那人才又出来,他跟了那人一段路才看清,是以前在启祥宫服侍明绪大人的孙公公。”



“明绪的?!”我惊讶起身,心中浮起不好的感觉,“齐颜,瞒着所有人,立刻把这个孙公公带来。”



齐颜退了下去,而我则一下子倒回椅内,陷入一片思索中。



齐颜动作很快,不出数盏茶的功夫便回来了,一切十分顺利,我命他把人带到空置的后偏殿,查实宫内全部人的所在位置,确保不会有人发现后,立刻也赶至偏殿。



命齐颜在门外守着,漆黑的殿内只余我和尚搞不清楚状况的那名小太监,清冷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我和他的身上,我想自己此时的神情一定不太令人愉悦,因为那名孙公公明显颤抖着退后了小半步。



“孙公公,本君今晚只想听到真话。”我先开口,冰冷无情。



“可是奴才还不知道……皇后想听、听些什么?”



“不如就说说,你今天为什么会被皇贵妃召去吧?”



他“咚”地一声立刻跪在了地上,惶恐地连连道:“皇后饶命!”



看着他冷汗不断冒出,我冷笑道:“不肯说么?你倒硬气。”



他音调之中已带哭腔:“皇后明鉴,不是奴才硬气,奴才是实在不能说啊……奴才今日要是说了,保不住明日就有人会要奴才的命了!”



我笑,不为所动,“哼,你当本君不知道是谁会要你的命么?不管是皇贵妃甚或是皇上,会怎么对你倒不一定,不过你现在若是不肯说出来,本君今晚就能让你后悔自己生而为人。或者是你不信本君的话,要先尝点手段再来考虑要不要嘴硬?”



眼见我走向殿里角落处的梨花格柜,取出一个青瓷雕花小瓶,那孙公公连忙大喊起来:“我说,我说!求皇后放过小的!”



我暗笑一声,果然是个胆小的,连我手上拿的是什么都不晓得便已吓成这样。将瓶子放在一旁,我抱臂俯视着软跪在地上的人,等着他开口。



“奴才受皇贵妃召见,是因为、因为……她要奴才揭发当日明绪大人谋害了席泰御侍的事。”



“什么?”我不禁惊呼出声。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奴才本是不敢的,和明大人又有往日主仆情份在,但奴才更不敢违抗旨意……”



我打断他的话道:“你为什么确信是明绪害死了席泰?你有何证据?!”



“奴才当然确信,出事那日,奴才是亲耳听见主子同席御侍约好了傍晚碰面,也是亲眼看着主子去赴约,直到很晚他才回来,而且神色慌乱,脸色发白,转天就传出了席御侍的死讯,要说他的死和主子没有关系,任谁也不会相信。”



看他说得义正辞严,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明绪,你以为只有天知地知的事,却竟瞒不过离你最近的人的耳目。



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追问道:“这件事皇上是知道了的?”



“是。”blzyzz



我的感觉愈发不好了起来,“那,是皇上那边的人先盘问你的,还是皇贵妃那边的人?”



“是……是养心殿的一位首领太监,就在几天前,皇贵妃是今晚才问清了事情细节。”



“……她可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揭发明绪?”



“这倒没有……皇贵妃娘娘只说对国家对奴才自己都有莫大的好处,又不是昧良心的事,要奴才不用害怕。”



我的心沉入谷底,看来此事已难以挽回。



“时间呢?她叫你什么时候将事情讲出来?”



“说是就在这两天,到了时候娘娘会派人来告知奴才。”



是的,皇上做事一向务求妥贴,此时大概只欠东风。



“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只是今晚的事你该有分寸,嘴巴守得牢些,不然后果你自己晓得。”



冷眼看着他给我抖抖颤颤地行礼起身,唤来齐颜将他再原路送回,我并不信他能真的保守秘密,一个被我吓唬几句就什么都说出来的人没有丝毫信用,现在的我只打算赌时间,赌他绝不敢一回去就急急向别人报讯。



现在的情况太过危急了,我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轻信任何人,即使是齐颜。皇上很明显是打算将明绪置于死地的,至于这背后有什么真正的目的,想到近日他与明瑞僵持的局面,我已能猜出大概,若是抖出明瑞之子害死武将之子一事,当中能做出多少文章,恐怕明瑞倒台只在眼前。



匆忙赶回房中取出一件深色斗篷,再将小梁子召来,此时只有这个从一开始便跟随着我的人我还能够完全信任。由他在前面引我至明绪所住的永和宫,一路上凡有盘查巡视均由小梁子搪塞过去,他是我面前的红人,宫里无论上下均要给他几分面子,是以虽然带着一个行止可疑的我,我们二人仍是顺利到达了永和宫。



此时早已是二更时分,整个永和宫的人几乎都已睡下了,小梁子直把门拍得几乎将巡夜侍卫引来才闹醒了守夜的太监。我也顾不得小梁子如何同他们解释,直接冲进寝房,唤醒了明绪后便拉着他寻了件隐蔽的内房。点起昏黄的烛火后,看着在火光映照下他渐渐彻底清醒而挂上不解神色的脸,我突然有种命不由人的悲哀感。



“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急?”他大约是不太相信我竟会来找他,问得谨慎而戒备。



我镇定了一下,才将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明绪,你今晚准备一下,明日我送你出宫。”



“出……出宫?”他一向难得一变的表情瞬间怔然。



“是,现在时间很紧,来不及说得更具体,总之你要动作快些,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他突然沉静下来,然后摇头道:“不,告诉我理由,否则我不会走。”



我一时急了,“你这时候还说这些!再不走我保不住你。”



“……是谁要取我的命?”他还是很镇定,“是皇上?”



看他一定要追根究底的样子,我只得简略解释道:“席泰的事已经被皇上知道了,他这次是一定要借你弄垮你父亲的,现在走或不走,决定在你。”话虽是这样说,我却知道自己绝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定罪处死,无论怎样也要说服他,哪怕是要绑着他送出宫去。



为何对这个人仍是不能狠心到底?我也不知道,只是尽管他害死了席泰,我也做不到逼他以命偿命。



明绪有些悲凉地笑了,“终于还是被他查出来了……既是如此,你又怎么帮得上我?皇上做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让我顺利逃出宫的。”



“别管我会用什么办法!”我低喊道,“我已经冒着危险站在这里了,浑水已经趟了,我一定会有办法把你安全送出去,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要再回来!”



听到我的话,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亮意,表情愈发温和,“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暗叹了口气,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明绪……我对你的感情,可能复杂到包含了世间太多种不同的感情,只是这当中,大概不会有爱情。虽然如此,但这并不妨碍我帮助你,不是欠你什么,你更不要觉得自己欠我什么。你对席泰所做的事,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原谅,但我现在一心只希望你安全,我不想看到你有什么事。”



亮意黯没了,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淡定无波,半晌才道:“是我问得过了,你能撇开对我的恨来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欣慰……明天,什么时候出宫?”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我终于放下一颗心,他肯答应,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很多了。



“时间我还无法确定,我会尽量赶在日中之前,你注意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看着明绪点头后,我便转身准备离开,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皇上的暗线一定有铺展到此处,再不离开就要提早惊动他了。



转身之际,却被明绪一把拉住,微讶回头,却见他的神情比之方才更加认真。



“明日巳时,能否过来一趟?我有些预备留下的东西要交给你。”



我皱眉,“有些东西还是毁了比较好吧?留下只怕会成祸端。”



他笑了笑,那笑容竟是他从未有过的柔美。



“放心,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是对我而言很有意义,还是想交由你保管。”



既听他如此说,虽然明知这样很可能打草惊蛇,我也就只好应了下来,不敢再拖延时辰,立即告辞向外走去,临迈出门时,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明绪,他一直站在原地深深地注视着我,那身影,一瞬间给我仿佛会永远停留的感觉。



挥去心中的异感,我迅速赶回自己宫里,此时夜静更深,也不适宜再有所动作,只好随意睡下,许久也难成眠,只是一直想着各种情景可能,迷迷糊糊终于寐了过去,再次惊醒时窗外天光却只微见发亮。



不想再睡,唤来人服侍着梳洗完毕后,便命人去查问今日所有的出入宫门事项机会,安排一个人悄然出宫并不难,但想在皇上的眼皮之下带明绪摆脱盯梢,只怕要冒极大的风险。



布置好一切安排,定下与人碰头的时间地方后,眼看巳时已到,想起明绪的叮嘱,我留下小梁子在宫里等待消息,便再次赶往永和宫。



现在消息恐怕已经传到了皇上那里,再隐瞒动向也无甚用处,倒不如直接光明正大去见明绪。



进到永和宫内,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气氛令我有些讶异,走入殿内也见不到明绪的人影,等了半晌方看到一名宫女匆匆自门外走过。



我赶忙叫住她:“你站住,你们主子哪里去了?”



那宫女听见我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行礼回道:“主子已出去了。”



“出去?”我心中的疑惑更浓,明绪绝不是和我约好后还会失约的人,更何况此时这种情况他怎还会随意走动。“他去了哪里?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奴婢不知……主子一向不喜欢奴婢们跟着,也不告诉奴婢们去向的。”



这些人真是,到底是怎么当差的,竟连自己主子去了哪里都不晓得。挥手遣走她,我走进内侧偏殿,想要找找看明绪可有留下纸条留言之类物什。



桌上并无任何东西,正要再去看看另一侧殿的书案,无意间眼角瞥见床榻上有异色,走近前一看,端端正正放着一封书信,上面书着“叶君亲启”字样。



一看到它,我情知不妙,抓起信便拆了开来,里面两页纸笺,密密俱是内容,赫然正是明绪的字迹。



“岚:不知展此信时君可安好否?我私心希望君尚未知我欲所为,亦望君耐心读罢此信,以不枉我晓夜匆匆书之,盼君成全。



我至今犹记得与君初遇之时,君虽为中人之姿,然而目光神色中难掩风采,故未久,你我累日相处之下,我已看出君乃更装变容。彼时,我知道叶岚心中之明绪,是一个至高至洁之人,然对于君之看重,我一直不胜羞愧。我并非完人,年少之时也曾多有抱负,自恃文才以期成就一番美名,然而时运不济,因身为官家子弟便不得不深居宫中,不能一展长才之憾一直困扰于心,亦不甘大好年华就此随宫墙黄瓦流逝,况家父因昔日诸皇子争位之事一直受到皇上忌殚,因此我始终未能抛开世俗之心,故也曾使用手段以稳固宫中地位,然而又自诩清高,时时难免反思后悔,不齿于搬弄权势之行为,是以两条道路不能择一,终究一事无成。待得遇君,我已想见君必非池中之物,确曾有利用之心,然而君之行为想法实非我所能预料,竟敢于自冒危险以挽救家族,那日在启祥宫中,我于隐处遥遥目送君步出宫门,既觉惋惜,又钦佩君之勇气,我若早能如君一般,有所目标便全力以赴,即便难免自怜自艾也不回首反复,想来今日也许不至如此地步。到此时不妨坦承相告,当初启祥宫内毒茶一事时,我甚至曾有借机除掉君之念头,然而终是不忍,虽明知君之风头日盛,仍只选择了让哲陈自食其果,谁料此举竟种下后果。



我对君,既有欣赏,亦有羡慕,甚或嫉妒,君可义无反顾完成之事,为我想做而不能做。我亦曾窃希望君与我为同一种人,可以彼此相伴,在启祥宫中不问世事,故私心阻拦君之前程,然而造化弄人,反是我比君更加泥足深陷,如今回想昔日吟诗抚琴之乐,竟觉已恍如前世。



关于席泰一事,今时情况既已至此,我将事实和盘告之,彼时席泰邀我至体元殿私谈,我虽不知其是何用意,仍是应邀前往,谁知席泰竟是要我为其打听提供政事消息。萨勒家虽于各项政斗中惯常保持中立,然而家族日久难免对朝廷有所提防,且当今圣上擅弄权,故席泰进宫后一直受命留意圣上动向。那时君已迁出启祥宫,席泰无异于断了一条消息来源,而他既知我与君关系甚好,又在宫中久居,人脉较为活络,于是便打算从我处入手。我本不应,然而席泰竟以我用毒茶陷害哲陈一事相胁,我骇然,心中慌乱,以致酿成大祸,席泰坠楼虽是因二人拉扯时无心失手,但人命重大,纵然我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令其复生,故从此之后我备受仅余之良心谴责,连启祥宫其楼其景亦无法面对,只得想尽办法逃离彼处,却是愈行愈错,到今日被皇上证据在握,已无可回头之路。



我所言之事,君信亦可,不信亦可,我虽奢望挽回在君心中之印象,却也知自己从始至终便与君眼中的明绪相差遥远,只盼君此后谨慎小心,即便是面对信任之人也要留下三分以自保,宫廷阴险深不可测,君万万不可大意,但愿君一切安好。至于君或怀疑我为何迟迟未将真相告知,个中考量,我亦不及多说,但请君自行体会。



此时眼前浮现君第一次还本来容貌,用计潜出启祥宫之情境,君之身影渐远,历历在目,若当时曾有伸手挽留,未忍君离,如今景象可会有所不同?然明知时光难逆,我竟想得荒唐,君莫笑之。”



信到这里便断了,我捏着信纸,几乎站不住脚。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非要是这样?



什么是真相,什么又不是,我已难分清楚。



想到明绪在信中隐隐透出的决绝之意,我再不敢停留,可是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明明我已经安排好可以让他离开,为什么他却不肯等我?



明绪,你到底去了哪里?!



奔回永寿宫,一路跑进殿内险些与小梁子撞个满怀,我一把拉住他,急急问道:“明绪有没有来?他找过我吗?”



小梁子被我扯得几乎喘不上气,只勉强道:“没有,奴才一直没见过……”



再次奔出宫门,却不知偌大后宫哪里才是目标,如果他想寻个隐密地方自尽,短时间内我怎可能找得到他?



想到“自尽”这个可能,我的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不,就算明绪想要自尽,也绝不会让自己倒在随便某个地方,他会跑出永和宫,必定是有很具体的打算!



脑中突然想到一处,尽管不大可能,但……也许……



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到养心殿,我已上气不接下气,迎面看着张善走过来,我一手撑住他连忙问:“明绪可有来过?”



张善指了指身后侧间,“正在里面。”



我一把推开他,迎头冲了进去。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眼中看到的画面令我心神俱裂。



“不……!!”



在那瞬间,一柄短小的,寒光冷冽的匕首,正疾如闪电地刺向一旁站立着的皇上。



那光太过寒亮了,刺得我什么也无法看清,只觉一瞬间连心也被冻住了。



然后,血红突然掩住了寒光,再看清时,那柄匕首已深深埋入了一个人的体内。



又是一阵心痛如绞。



“明绪!”



我一把接下明绪缓缓软倒的身体,因力道而一起倒坐在了地上,我用一只手试图按住他胸前不断渗出血液的伤口,但徒劳无功,鲜红的颜色很快浸染了他的衣襟。



我哭了出来,一遍遍地问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却淡淡地对我笑了,然后视线越过我落在我的身后,我随他转头,才注意到皇上正冷冷地站在后面,一旁的刺客早已被他制服在地。



“你想怎样?”皇上毫无感情地问道。



明绪勉强张开口,他一开口,血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在他苍白的唇和脸上留下一道诡异的印迹。



“……请、请皇上答应我,饶我明家上下一命,不治他们、他们的罪……”



“不可能!”皇上断然喝道。



明绪仍在笑着,“求皇上,务必答应……”



“就算朕答应了你,你以为朕真的会履行?”



“是、是的……你本就一言九鼎,何况是在、是在他的面前……咳、咳咳!”明绪突然急咳起来,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握着我的手也捏得更紧了。



“答应他,皇上!“眼看他就快支持不住,我转过头冲皇上喊道。



皇上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竟突然笑了起来,手指着明绪冲我道:“你要朕答应他?你认为他为什么能赶得这么巧挡在刺客前面?他串通刺客,让朕不得不接受他的保护,胁施恩之名来逼迫朕,然后以死来在你心里永远留下一席之地,而朕,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这些,还要答应他放过朕一心铲除的敌人?”



“是!”我哀伤地看向他,他说的,我不是想不到,他心里的不满,我不是看不到,可是此时此刻,我无心也无力去顾及,只能选择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只能承担起一个人的痛苦,而明绪已将死。



“答应他。……素宁,求你。”



他的拳在身侧握紧,再慢慢放开。



眼中的痛楚割得我体无完肤。



对不起,对不起素宁,这一次,我无法为你着想。



“好!”他突然喊道,眼睛瞪向明绪,“朕答应你,明绪。”



听到他的话,明绪似乎终于放下了心来,一口血又忍不住呕出。



我以袖为他擦拭,可是怎样也擦不净,血将他原本清秀出尘的脸染得不成样子,而他只温柔看着我。



“岚……别哭,我没如约等着你,对不起啊……咳!那个人做错了再多事,也是我的父亲……我只能为他做这么多了……岚,这样其实挺好……咳,只是有些可惜,可惜……”



他的眼终于渐渐阖上,好像终于不胜疲劳地睡去,那么沉静,又好像从来不曾醒过。



原本握着我的手松了开来,我抓住他垂下的手,反握在自己的掌里。



“可惜什么,你说……你说啊……”



他靠在我的怀里,只是已经不可能再回答我了。



明绪,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许给你,对不起……



为什么我们今生非要相遇。



明绪,其实你一直是我心里的样子,像清冷的月一样,以后,你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再也不需要因为世事而改变。



你的手,为什么会像月光一样冰凉……



我一直抱着明绪,不知道抱了多久,直到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



回过头,看着他,我终于倒向他,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人已躺在床上,入目的是明黄的床幔和皇上关心的脸。



虽然浑身无力,但思绪十分清醒。



“明绪呢……”



他压住我欲起的肩,道:“已经入敛了。”



我倒回床上,眼中和心底俱是一片空茫。



“……那个刺客呢?”



“是当初常济留下的死士余孽,后来同明瑞勾结,本已定下由明绪里应外合刺杀朕,现在计划失败,人已关进天牢了。”



明瑞,你的儿子为你所做的,真的一点也不值得。



“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看着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轻轻亲吻了一下我的眼睑,道:“好好休息。”



我闭着眼,眼眶颤抖而热烫。

高西 发表于 2008-8-20 23:33

尾声



冬季很快来了,转眼年关已至,此时天子颁诏,大赦天下,百姓莫不欢喜。



正月初一,百官至太和殿前进行朝拜,中和殿内,我同皇上正在最后整理朝服仪容,并等待吉时将至。



殿中四角炭火烧得热旺,丝毫感觉不到冬日冷意,我为他亲手整好帽檐,然后坐到他身旁座上。



“又是一年了。”他突然道。



“是啊……”



不知不觉间,这已是我在宫中度过的第五个春节了。



而每一年里都发生了很多事。



“皇上,我们应该还会在一起过很多次年吧。”



他看向我,以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认为,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爱对方,但终有一天,这样的情况会改变。”我认真说着,这是数个月来,我第一次重新提起这样的话题,“我的爱并不多,顶多只能给一个人,就算是明绪,我给他的也并不是爱情。我对你的爱足够完整,只是不够纯粹。



“现在的我们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但我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当你我都已年华老去,你已不再需要承担着如此重的责任,而我也终可对自己释怀时,我们能够在某个地方,也许不会是宫里,找到属于我们的幸福。



“可现在这已不可能了,我虽然不爱明绪,但他的死却让我的感情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他终究还是如你所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席之地。”



他握住我的手,道:“岚儿,朕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他用了一种卑劣的方法强求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但,至少可以相守很多年的是我们,至少,朕永远不会用一死来换得你的什么。”



我并不同意他对于明绪的话,但这已不重要。



步出中和殿,行至太和殿前,勾栏白玉下,密密鸦鸦一众臣子,齐声高呼跪拜行礼,声音震天。



遥望远方,越过红墙黄瓦,薄雾弥漫在整个京城之上,透过雾气,隐隐一轮日头高悬,仿似预兆着寒冬将尽,春日不远。



站在层层堆砌的高殿上,我携着他的手,低声问他。



“皇上,下辈子你还会是一位皇上吗?”



“应该不会了吧……朕大概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好运和不幸。”他答道。



“是吗……”



我将手指扣入他的指缝中,轻轻地微笑。



“那么,来世,我会给你我全部的爱。”



初相逢后未曾量,思往事,立斜阳。



而今风云已更改,当时却道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下篇]·完】

番外



孟婆已经很老了。

连她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在奈何桥边已经守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

只是每日每日,看着一个又一个的魂魄经过,毫无例外地给他们一碗汤,然后他们便会走过奈何桥,将前世的记忆留在忘川水下,去经历又一次的生命轮转。

有些神仙认为孟婆的生活十分无趣,但她其实还算自得其乐,因为遇到的魂魄各有不同,他们在面对着传说中的“孟婆汤”时总有着各种各样的反应。

转世的魂魄太多了,有一些孟婆会记得,在他们下一次来到奈何桥前时能够认出来,大多数则都在岁月的流逝中很快遗忘。

但不管是几千年还是几万年,这样的一个魂魄她却是第一次遇到。

那个人,不,也许该叫他作“鬼”,自从几天前起就一直坐在奈何桥的另一端,他只是坐着,不言也不语,仿佛要与看来残破不堪的奈何桥成为一体。

当他初来的时候孟婆曾经吃了一惊,因为她的职责便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走过忘川前去投胎的鬼魂,而当她注意到这个鬼魂时,他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已经越过她,向远处走去了。

孟婆是讶异的,于是她立即转身追了上去,甚至暗暗从袖袋中抽出了久已不用的钩魂索,但就在她距那人只有几步之遥时,那人坐了下来。

一坐,便不再起身。

这样的状况令孟婆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得将此事尽数禀报与阎王,阎王在调出判册仔细查阅后,让她任由那个魂魄自由来去不必看管,因为,那是一个“缘魂”。

缘魂,就是一生命数在阳间未曾结束,死后仍有注定缘劫的鬼魂。

这样的魂魄是很少见的,毕竟连世人也皆知死去万事空,无论有怎样深的情仇爱恨,一世便是一个了结,纵然纠缠,也是下一世再寻因果,哪里有在阴间不能放手的。

所以就连孟婆这个万年道行的神仙也产生了些许好奇,她向阎王特意问清了这个缘魂上一世的名字。

——明绪。

明绪是安静的,他坐在那里,长长久久地不说话,只是一直望着桥的彼端,通往阎王殿的方向。

起初,孟婆也只是默默观察着他,待过了几日,她终于走上前去开始尝试和明绪讲话。

她问他,待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明绪似乎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仍是保持着之前的样子,长久的时间过去,孟婆甚至怀疑起他是不是一个聋鬼,但就在这时,明绪的口中轻吐了两个字。

等人。

这样的答案,本就在孟婆的预料之中,因此她继续问他等的是谁,可是,明绪再不开口。

万年守桥,还从不曾遇过这样不把她这个神仙放在眼里的鬼。

于是孟婆开始认真观察起明绪面对过桥诸鬼时的反应。

陆陆续续间,几天里也曾有十数个令明绪眼波起伏的对象。

然而孟婆知道,这些人都无关轻重。

到了十余天上,一个年纪应该已过花甲的老者蹒跚走过,那个时候,明绪的眼神明显射出激动光芒。

但,他的身体仍是未动分毫,只是一直目送着老者向转世轮回走去。

孟婆去查了这个老者的案薄,原来他是明绪在世时的父亲。

对自己的父亲,竟也能这样冷静吗?

亲情既能看得如此淡,那想来牵绊住他的,该是世人为之苦恼的情爱了。

想到这,她不禁更想知道明绪在等的,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谜底,终于揭晓,在明绪于奈何桥盘桓了近一个月的时候。

孟婆清楚地记得当时走入自己眼帘的人。

那是个已近乎老年的男子了。

之所以说是近乎,因为他看来只有四十岁许的样子,而且风姿奇清奇雅,令人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年轻时的秀美容颜。

孟婆既有法力,自然不吝于此时一用,将男子年轻时的幻像呈现于自己眼前。

果真十分出尘雅致,比之明绪似乎也不遑多让。

在桥头时,这人已在孟婆手中饮过了汤,待他缓步经过桥身时,孟婆看到,明绪从来八风不动的身躯竟在颤抖。

一种绝对自心底发出的激动的颤抖,无法克制的。

而自他眼中射出的激烈神采,简直欲破瞳而出。

那人初时对明绪视若无睹,但当同他擦身而过时,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有疑惑,有茫然,有好奇,有探究。

孟婆甚至注意到了,他不自觉微微趸起的眉头。

看着这样的他,孟婆那一刻几乎要以为,自己引以为傲了万年余的孟婆汤,竟也会有了突然失效的时候。

但,最终也仅只是一眼而已。

然后,那人便回转身去,再无留恋。

直直走向轮回之所。

孟婆移形换影,转瞬来到桥的对岸。

她看着明绪,在他的眼中,有着漫过天地的哀凄不舍。

明绪开口说:“孟婆婆,你可能看见姻缘线?”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孟婆讲话。

孟婆愣了一愣,然后答道:“能。”

事实上,看到姻缘线从来都不是月老的特长,每一个足够等级的神仙都能做到。

“帮我看看他的来世姻缘可好?”

听着明绪这样的请求,孟婆不忍拒绝,而且,她也不可能拒绝,因为她发现,此时的自己拥有了太多不该属于一个神仙的好奇之心。

她打开天眼,望向渐渐走远的人影,在他的手腕上发现了明黄色的线圈,圈外延伸出的细线垂向地面,在未触到地面时便已中断。

世人皆以为姻缘线历来是红色,其实,真正的姻缘线对于每对有缘人都是不同颜色,并且除非两人相距极近,否则姻缘线只会显露出一截线头,指向对方所在方位。

孟婆又仔细观察了他手上细线,才转向明绪道:“他的姻缘线垂地,表明来世的爱人尚未过世,也就是说,还在人间。”

明绪似乎对这一答案毫无所动,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孟婆就是感到在他的周身仿佛瞬时笼上了一层薄雾般的忧伤,却又淡得不着边际。

她不禁开口问:“你为何不在桥的另一边等他?”

明绪淡淡地微笑,“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用我希望的方式来面对我,既是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既是争如不见,那为什么你还要在这里等候,只为这擦肩而过的一眼?

孟婆想这样问他,但她发现,自己竟无法说出这个问题。



十日后,孟婆看到了第三个能令明绪有强烈反应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极温和的老者,目光中却似已历遍沧桑,他的步履镇定从容,在端起孟婆手中的汤时毫无犹豫地一饮而下。

甚至不必开天眼,孟婆便能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及散尽的龙气。

这人,死前该是人界的九五至尊罢。

孟婆略有些感叹地目送着他离去,却蓦然发现,他的目光,正牢牢地锁定在明绪身上。

而明绪的目光亦然。

那并非多么友好,却也不是仇人相见的眼红,只是一种复杂深沉,仿佛天生一般的不相融合。

第二次,孟婆差点以为自己的汤药失去了作用。

不过幸好的,那个携着龙气的人在还未接近明绪时,便已收回了视线,径向前方而去。

即使是孟婆汤,忘川水,也未能让他失去那镇定从容的步伐。

就在那人进入轮回后,明绪突然自桥边站起了身来。

静静地向阎王殿的方向走去。

孟婆知道,他此生的缘,终于已经尽了。

她知道这一点,并不只是因为就在那人消失之前,她曾若有所感地开启了天眼,窥视了他的姻缘线。

明黄色的线圈,她见过的颜色。



多天后,孟婆再次走进阎王殿,进行例行的汇禀。

而在那儿,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明绪。

正在一旁整理着阴间文书案簿的明绪。

孟婆问他,你为何还没有去投胎。

明绪说,我不投胎了。

孟婆又问,为什么。

明绪笑了笑,向孟婆扬起了自己的手腕。

他说,孟婆婆,你来看看我的姻缘线。

天眼开启,孟婆看到明绪的手腕上,空空荡荡。

孟婆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无姻缘线,来生无情无爱。

所以她闭了口,什么也不说。尽管,这绝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没有姻缘线的人。

明绪却仿若早已知晓,他浅浅地笑,如出尘之荷。

他开口,语气淡然。

既已难有情爱,我还不如留在这里,至少地下一天人间一年,几十个日子我便能见他一面,或许,还比我转世投胎要见他得多些。

他说着,仿佛那已算是一份极大的幸福。

可是即便这样,那似乎已经融入他的眉眼之中的寂廖,由始至终也未曾减少过分毫。

只是他仍能笑着。

孟婆看着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问他任何问题。

因为这些问题于他而言,早已无关紧要。



后来,孟婆也曾再翻看过生死簿历。

在有意无意间,她找到了那个明绪为之等待了一个月的人。

那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叶岚。

他在那一世的身份,是人间皇朝里的男后。

一个至高,却也无奈的位置。

当合上簿历的时候,孟婆想起了明绪身上,那深入骨血的忧伤。

这时她发现,原来,她从未真正懂得过,人世间的情爱。

也许,永不会懂。



——完——

番外二



其一



送走了最后一批被宣召入宫的人后,张善快步转回养心殿,抬头便看着皇上正略显疲态地揉弄着眉心。

张善走近到龙椅旁,小声道:“可要先歇歇再用晚膳?”

只想了一瞬,素宁便摆了摆手,“不了,去永寿宫。”说着已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张善急忙小跑步地跟着。

跨出外门时,素宁脚下顿了顿,回头吩咐了声:“顺便告诉下面,今天晚膳摆到永寿宫用。”

跟在后面的人连连点头应着。

到了外间,就看见整个地面全被白雪覆盖,树上房顶也皆是一片银白,衬得整个天空大亮。

张善赶紧趋前将胳臂搭起,“皇上您小心地滑。”

素宁依言抬手扶着他,状似无意地问:“这雪是什么时候停的?”

“回皇上,中午没过多久就已停了,大约有两个时辰了。”

素宁点点头,不再说话。

太监,宫女,侍卫,呼啦啦十数人一齐向当今皇后寝宫的方向移动,路上凡见着的人纷纷往两边让路,跪伏行礼的身影便如海上波浪一般地向前延伸。

一直到了永寿宫前,走前的侍卫刚要进门,里面却突然跑出来个小太监,手上还端着不知什么东西,两人立时撞在了一处。

侍卫虽被撞得生疼,但毕竟训练有素,口里未哼一声地迅速跃后摆出架势防护,倒是一旁张善看得清楚,认出是叶岚身边的一个殿上太监,便上前指着他道:“有什么事值得赶着投胎一样急?眼里看不见人么?这冷天滑地的,要是冲撞得万岁爷有什么闪失,你拿一万条命来赔也不够的!”

那小太监自望着了被围得严严密密的人,早已吓得不轻,此时跪在地上一叠声喊着奴才该死,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半分,身子抖得厉害。

意外的,素宁竟没有开口训斥,而是看了一眼他手中端的铜盆问道:“你是急着要做什么去?”

小太监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皇上,奴才是要给皇后房里换、换火盆去的。”

素宁一听,迈开步子便往里面走去。

一边口中还说道:“扣他一半月钱,杖责就免了。”

张善应着,连忙比个手势命身后人留下处理,自己宜步宜趋地跟了进去。

一入寝殿,便看见正厅里摆着一个烧得极旺的火盆,而真正的侧间寝房里则摆着两个,盆上都高高地罩着镂花钟笼,将烧火产生的烟雾同室内隔绝开来。

张善往床里一望,叶岚竟没有躺着,而是靠着床板半坐,正在悠然地翻着手中的书,絮絮的锦被只盖到腰上。

素宁走过去,一手拉下他执书的手,一手按上他的肩,满脸的不认同,“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看书?有你这样的主子,难怪你的奴才都当得格外辛苦。”

叶岚顺着他放下书,笑意盈然,“哎呀,外面怎么让你这样就进来了?也没通报一声。”

“要是通报了,还能让朕逮着你的现行?”素宁握着他的两手,感觉实在冷得厉害,转头道:“拿个手炉过来。”

一旁张善早已预备妥当,不待话音落便捧了上去。叶岚宫里的主事太监齐颜年岁已高,虽然头脑眼力还是一样的灵,但毕竟行动上早不如前,每次张善过来时都会自动自发地多担些事情。

其实,这样的房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有些过热了,宫里的地板下本就都有管道生火通热,冬天在房内是根本感觉不到寒意的,哪里还需要炭火盆和手炉?

可是,整个后宫内的人都知道,当今的皇后需要。

当年叶岚在养心殿外冒雪为傅家下跪求情时,身上落了病根,每遇大寒的日子便会全身僵冷。素宁当然有命太医为其开方调理,可调了好几年,好容易痊愈得七七八八时,叶岚偏在二月天里落了一次水,这下子积病全被带了回来,甚至比之以前更加厉害,虽然皇宫内不乏灵丹奇药,却是从此再难彻底将养好了。

自那以后,凡遇雪天,皇上必会抽空往永寿宫来上一趟。

叶岚接过手炉抱在怀里,说道:“已经好多了,这么多个火盆哪还有烧不旺的地方。”

素宁不以为然,“你当朕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化雪比下雪时受罪呢。”

叶岚笑笑,知道讲不过他,于是转移话题道:“皇上现在才来,事情应该都已妥了吧?”

素宁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唇角,“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们,真以为朕非要得到他们点头呢,结果等朕板下脸时,答应得一个比一个还快。”

“辛苦皇上了,本来这些都该是我的事,偏偏赶上发病,累得你替我去应付,改天我再请袁家长老们进宫来谈谈。”

“朕看倒不必了,现在你同他们讲再多也没什么用,不管把仲澧交给哪一宫他们都不会满意,只有等以后真正看到益处他们才会无话可说。”

九月底时,大皇子仲澧的生母苑妃薨,身为其养母的皇贵妃立时变得身份尴尬,只因其亦有一位年将五岁的皇子仲晟。尽管皇贵妃母系舒氏同苑妃母系袁氏颇有渊源,然而在皇位继承之争面前,亲情友爱终显淡漠,袁氏长辈担心皇贵妃不再善待失去生母的仲澧,而舒家人也多有暗示皇贵妃不可养虎为患。

仲澧年方十三岁,依惯例还有两年时间要留在宫内生活,因此数日前皇贵妃亲来请求叶岚,希望他能够代替自己继续教养仲澧。

“虽然你这样说,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呢,偏你们倒替我把话讲满了。”叶岚虽这样说,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淡定。

素宁颇不相信地笑,“这时候才来说没有信心?即使如此,难道你连朕和皇贵妃的话也要怀疑么?她也说了,仲澧那孩子很有资质,她能教的都已教完了,放到你这边来,在你言传身教之下,他将来必成大气。”

叶岚垂首瞥着床角,“跟着我能学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不干净的手段罢。”

听到这话,张善立刻悄悄向门边蹭了几步,探头看着四下没人,才舒了口气,小心守在原地。

两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素宁的声音突然响起:“你的脚怎么还这么凉?身上不是已经开始暖了吗?”

叶岚也没有再提起方才的话题,而是应道:“我的手脚不容易暖起来,也不是第一天了,怎么现在才来大惊小怪的?”

素宁不理会他的嗔语,只命令般地道:“还不快伸出来。”

张善倾着身子往里望了望,看见那九五之尊的主子正手握着一双未着袜的纤足,小心翼翼地轻搓慢揉。

他连忙收了视线,后退到中厅以内,伸手将里间的门轻轻带上。

就听见里面飘出来叶岚低低的声音,话虽似是责怪之意,但那语调却又柔软得紧, “你又做这种不合身份的事……”

张善不敢再听,转身走到殿外,随手叫住个小太监,让他去御膳房传话,晚膳要推迟些再上。

对了,还得叫人去找内宫史官。

按宫规,皇上是不可以在后妃宫内过夜的,不过……看皇上的意思,今晚恐怕是不打算再回养心殿了罢?

张善踱到廊下,便看着一地银辉,满目皆是雪色。

远空,月莹如水。





————想要保持愉快心情的请就此停住表要往下看了,我很严肃,真的————







其二



张善记得,叶岚进宫的时候,应该是才满二十岁。

而今,十数年转眼便已经过去了。

这些年,张善对叶岚,一直是毕恭毕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畏惧。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对叶岚的感情,可以说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渐深厚,甚至到了一个旁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尽管如此,他却从不觉得叶岚有多么地爱他的主子。

也许是立场不同的缘故,他始终觉得在这两人的相处中,一直是自己的主子付出得比较多,而叶岚总是淡淡地,理所当然地,甚至有时候还会反去做些很容易激化两人矛盾的事情。

他当然也知道,在这十几年里,叶岚已经在逐渐改变。

最一开始时,叶岚是寸土不让的,他会同皇上争每一件与其切身相关的事,两人想法时常相左,而叶岚从不肯屈就。

后来,他变得能够忍下很多。

张善曾经听过一个宫里的谣传,说当年叶岚坠湖,并非是他本人失足所致,而是当时一位后妃命人推下去的。

其实与其说是谣传,倒不如说是虽然很可信,却永不可能公开的真相。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张善晓得,那位后妃当初是由西疆做为和礼献给锍金皇朝的,而那一年西部边境已是蠢蠢欲动,大有随时挥兵东侵之势,可彼时锍金兵力尚未抽调布署完成,皇帝日夜为此操劳。

三个月后,战角终于吹响,而那时锍金早已在边境建起数道防线,主力分伏于嘉裕关等要镇,做好了一切迎敌准备。

这场战事足足打了一年。

而直到叶岚坠湖之事发生的两年后,那名后妃才因失心疯,被从此打入冷宫。

她并没有死,尽管那次的坠湖使得叶岚从此寒病难愈。

虽然知道很多旁人不可能晓得的事,但张善仍然不认为叶岚有多么爱皇上。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许多年,却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产生了动摇。

张善记得,当时皇上正因批审六部报上来的财政开支而忙得不可开交,连年末各地送来的贡品也无暇浏览,只拣出当中叶岚喜欢的几样,下了个口谕命张善亲自送去永寿宫。

张善过去的时候,叶岚正看着自己宫里的小宫女们做年糕,见他来了,便命小太监接过了东西,领了口谕,然后让他留下再闲话几句。

叶岚问了他皇上正在做什么,他照实答了,叶岚一听,唤过旁边一个太监命他去御膳房吩咐着做碗杏仁豆腐送到皇上那边。

张善一愣,连忙将那太监拦下,对叶岚解释道:“万岁爷不喜欢喝甜汤的,没的辜负了君上的好意。”

叶岚却是一笑,看了看身边,压低了嗓子道:“你家主子平时倒的确不喜欢,可是累的时候却很对胃口的,等他批完了折子你端上去,保准让他心里舒坦的。”

张善当时突然说不出话来,看叶岚的表情,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在骗自己,可是他伺候素宁已足有二十几年,察言观色更是看家本事,却从来不曾发觉过。

他从不知道原来素宁在累的时候竟喜欢甜的东西。

他也从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叶岚竟会比自己更加了解素宁。

第二个震惊,远要比第一个来得深。

从那时起,他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看法是不是错了。

但这样的怀疑很快便被冲淡,他用更多的事情说服了自己去继续相信过去,并相信了足足又一个十数年。



直到另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



世丰三十五年冬,皇后叶岚薨逝,年四十九岁。

在那几年里,叶岚因寒病积体,身子已一年不如一年,直至最后卧床不起,太医院上下亦是束手无策。

素宁情知今时状况不比往年,每日必亲去探望。

有一天,永寿宫的太监匆匆跑进养心殿,禀说叶岚已至弥留状态了。

素宁立即赶了过去,却在内殿门外被小太监们跪着拦下,说叶岚不希望皇上进去相见。

张善记得当时素宁的脸色已经极为可怕,却仍耐下了性子,只命自己进去弄清情况。

张善来到叶岚床前的时候,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然而张善久见生死,一眼便知道那已是回光返照。

叶岚一见到他,仿佛便晓得他是因何而来,憔悴病容上微现笑意。

他开了口,声音很轻,张善只能凑近了仔细聆听。

他说,有些东西,注定不该属于他同素宁,但他怕此时如果见到素宁,一定会忍不住开口索取。

他说,如果来世才该讲的话,在今生提前讲了出来,那等自己走后,还不可以放下身为皇帝责任的素宁会活得更加辛苦。

他说,他只能带走素宁的一部分,不能带走他的全部。

张善用心把叶岚讲的话记了下来,一字一字地重复给殿外的素宁。

听完这些话,素宁便靠着廊柱,不再有动作,也不再有表情。

他只是抬首望着天空,天空中开始慢慢地飘下稀疏的雪。

一柱香后,太医走出内殿,宣布叶岚已经离世。

张善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的素宁,脸上是一种无泪的悲伤。



世丰三十九年,四皇子仲晟继位,改年号为庆宁。

庆宁六年,太上皇世丰帝素宁崩于扬州行宫,年六十三岁。

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这位一代明君死得毫无征兆,他一生甚少病痛,身强体健,本该更加长寿。

只有张善对此从来一言不发。

他知道,若不是四皇子继位后新旧交替,政权需要得到稳固,也许一切会发生得更早。

当年的叶岚确实如自己所说,只带走了素宁的一部分。

但就算失去的只是一部分的生命,留下的,也已不再会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了。

人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是不会立即死去的。

只是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般,悄无声息地渐渐融化。

因为灵魂会叫嚣着,渴求重新结合。

十年,已然太长。





〈完〉

断章一

  扬州城外的行宫,乃是圣祖皇帝当年所建,业已经一百七十余年,几乎其后的每一位到此的皇帝,都会暂居在此。

  因为此行宫乃是朝初所建,规模并不十分庞大,占地约只有四十亩,有大殿三座,东西花园各一。

  值此月份,京城尚还有些凉意,而扬州则早已步入暖季,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候,即便夜晚里也不会感到多少寒冷。

  

  夜已很深了,然而我还是无法入睡。

  微微用力,小心将缠在腰间的手臂慢慢拉开,掀被下床,披衣走到支窗前,略推开少许。

  远处巡夜的脚步声似有若无,斜隙之外,一轮皎影投下晕黄柔光,照遍大地。

  “明月空庭……如水似华年……”

  月影流霜,时光原来也不过是在这样的夜晚中不觉逝去,无论睡与醒,都未曾停息。

  

  “你在想谁?”

  震然回身,皇上就站在床前,眼光落在我身上,不见半丝困意。

  “微臣没有想谁,微臣只是一时有感而发……”

  “大晚上的,不要一口一个‘微臣’,听着刺耳。”他突然打断我的话,继续问道,“回答朕,你刚才在想谁?……是明绪?”

  我完全无法反应过来他为何突然提到明绪,一时只能怔怔愣住。

  他大步走过来,一手轻捏住我的下颌微抬高,迫我与他对视。

  “做什么不说话?”

  单纯来看的话,皇上的表情根本与威严压迫这类词搭不上调,只像是一般的问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周身没有散发出气势。

  原本,每每对上他这个样子,我应该会感到畏惧的,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莫名地生出一股抗意,对于他的态度,对于他的问话。

  “叶岚答过了,确实不曾想谁。”

  听了我的话,他眯了眯眼,仔细审视我的神情。

  “怎么,不高兴了?你有什么可气的?”

  “叶岚并没有生气。”

  “那你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是给谁听呢?”

  “方才皇上为何要提到明绪?”

  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冷笑一声,“……呵,你气的原来就是这个么?”

  他突然放开了捏着我的手,令我一时失去重心,向后踉跄了两步,待站稳时,他已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我。

  “朕知道,你心里不甘不平,不喜欢被朕就这么拉到一堆肮脏事情里,再也不能抽身。你恨不得现在立刻就回去,和那清冷孤傲无双的明绪一起吟诗作画,风花雪月,而不用对着这些你不想做不想看的事,也不用再去费尽精神小心揣摩朕的心思。”讲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冷冷的目光射向我,“可惜啊可惜,叶岚,路是你自己已经选了的,想要求得回头,哪里会那么容易?更何况……你以为你的明绪,真个像你心中所想般那么出尘不染么?呵,呵呵……”

  在他那逼人的压迫感下,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心脏剧烈缩紧。

  这个人,真的是皇上么?是那个永远维持着温和表相的皇上?那个无论何种情况都能用平柔语气讲话的皇上?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突然如此震怒?震怒到连面具也懒于戴了么?还有,他为什么要说这样奇怪的话?

  我的表情大概一定很难看吧,他伸手抚上我的脸颊,用近乎怜悯的口气轻叹:“可怜的叶子,要承认这些一定很难受吧?”

  我格开他的掌,摇头。

  “不,我不信。”

  他再次钳住我的下颌扳了回来,强硬地不允许我动弹,然后俯下身,几乎碰上我的鼻尖,眼睛直直对着我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信?是真的不会信,还是不想信,不敢信?朕的叶子已经不记得了么,当初,在御花园延晖阁里,你求朕的时候,朕为何一点也不惊讶,为何直接答应了你?你以为是朕根本不认得你,不记得你么?”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以为是他没有认出我就是当日席泰一事时跪在明绪身旁的那个人,难道,不是这样?

  看到我露出的疑问,他似乎很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不,当然不是,那是因为,朕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看出了你的伪装。”

  “……不可能。”

  我的声音在抖,我知道,但我已经无法控制。

  “一个人的外貌,尽管可以掩饰,但每个不同经历的人,身上的气质仪态,是很难作假的。再说,朕自幼学习帝王之术,一点易容变装,还瞒不过朕的双眼。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你只想想,朕见你两三面就能看出来这点,明绪当时和你几乎日日相对,以他那个人的伶俐,会看不出来么?可是,他一定没点破吧,你说,他为什么不点破?”

  他的话轻轻柔柔,就像柳絮微拂一般,却拂得我的心痛楚难当。

  我想要反驳,将他讲的话都反驳回去,可是张开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只能不断地重复无意义的词句。

  “我不相信,不……我不相信,我不信你说的话……”

  “其实,你自己也有想到过吧?只是你不愿意去想,因为不想承认连他也在欺骗着你,因为你还在指望着有人救赎。朕的叶子,你不肯面对自己真正的想法,和自己真正的本性。”

  “够了!”

  我一掌挥开他的手指控制,转身推门跑出了寝殿。

  外面很黑,看不清路,我找不到角门,甚至也不知道究竟有哪里可去,只能跑进本该我住着的侧殿里。

  坐在殿中的地板上,我急促地喘息着,看着大敞的殿门。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正殿并没有任何动静,他没有追出来,也没有喊人。

  黑暗的殿外依然保持着黑暗,正殿的窗上依然映出昏暗的烛火光亮。

  身上不觉传来阵阵抖颤,明明并不寒冷,只是仿佛被人剥去了一层外壳,连吹入的丝丝凉风也难以抵挡。

  他说的,并没有什么错。

  我明明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绪曾经对我说过,“你这样的人,可惜为何却生得如此。”

  然而,当我回复了本来面貌出现在启祥宫时,大家都惊讶不已,明绪却没有半点吃惊。

  他深郁难解的眼神,他偶然间露出的怪异表情,他有意无意的一些话语。

  我怎会没有注意到过。

  我只是不愿深思,宁可相信他只是单纯地肯接纳任何样子的我。

  明绪,明绪。



断章二

  清晨的阳光射进来时,小梁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殿里,看到我后,他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狼狈,喉咙里干得张开口都感到扯痛,但还是勉强发出声音唤他过来。

  小梁子急忙跑到我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搀起。

  我很想安慰他几句,但实在没有那个力气,也只好任他这样继续哭下去。

  

  其实经过几个时辰的思考,我已经能够想得比较清楚了。

  不管明绪怎么看我,怎么待我,那都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待到回宫之后,向他直言问清也罢,还是别的怎样也罢,无论如何也要听到明绪亲口说出的言辞。

  明知道皇上那个人出口的每一字每一句必有其目的,纵然事实确有如他所言,其隐意也不可尽信。

  如果自己乱了分寸章法,只能沦为被他任意摆弄的棋子。

  只是当我终于调整了思绪恢复冷静时,已是在这里僵坐太久,眼看着曙光微现,却无法自行起身了。

  昨晚在寝殿外守夜的总管太监自然是张善,皇上既任我跑了出来没有发话,我也就不会指望那惯会察言观色的人会派人来寻我,好在看来他尚不会做得太绝,仍肯告诉了小梁子,不然以此时的我,只怕想要唤人也唤不出。

  

  没有直接躺到床上歇着,我让小梁子架着我走到正殿门前,然后跪了下来。

  昨日的皇上或许是故意对我讲了那些话,或许是一时失言,但场面闹到那样子,他身为九五至尊,断不可能反而低头。

  我虽讨厌他激我伤我,然而若想大事化小,自保无碍,也唯有自己忍下,为他做足面子搭好台阶,不然会倒霉的只可能是我。

  想想自己昨晚竟敢那般大胆顶撞挑衅于他,而却没被他立时喊人拖了出去,倒也真是侥幸了。

  腿早已麻痹得没了什么感觉,也就不去想它,只是感到头格外沉重,像灌进了铅一般,明明清醒却难以支撑。

  没过多久,殿门就被拉了开来,我看着张善迈过门槛走到我近前,弯了腰极无奈地看我。

  “太平君这是要做什么?”

  我大约是笑了笑,也可能是只扯动了一下嘴角,用难听得紧的嗓子回答他。

  “叶岚昨日妄言妄行,冒犯了皇上,故今日在此请罪。”

  张善摇了摇头,重又退了进去。

  我没有在意,仍继续跪在这里等待。

  

  又过了一段时间,门再度被拉开,这回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是明黄的龙靴。

  强抬起头来,看向仍只站在门内的人,他两手抱在胸前,表情似喜非喜,似怒又非怒。

  差不多……刚刚好。

  放任了绷紧的精神松懈下来,我的身体直直向一侧倒去。

  很烂的招术,不过大约还能管些用处。

  于是我清楚地看着他皱起眉,似乎有些怀疑,然后惊措地伸出手来。

  这个人,表情似乎越发多起来了,倒比一直温颜浅笑要好看些。

  我这么想着,不觉有些得意,为自己总也能让他失态一回。

  可是临失去意识前,又感到一片怅然的荒凉。

  无论心内如何暂且说服了自己,我仍知道,怀疑一旦种下,便再也难以完全地除去。

  至少,我和明绪,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一开始相遇的心境,曾经有过的清如镜水。

  永远。



断章三

  

  病倒,原并非我的本意。

  尽管我察觉到身上的确是很不舒服,但我以为,只要休息个半天大概就能恢复回来。

  倒下只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做做样子而已,没想到竟成了真。

  经此一次,我方晓得了,要让一个只穿着单薄衣衫在地板上吹凉风吹了两三时辰的人不病上一场,实在很难。

  因我突然的生病,本已预备离开扬州的南行队伍又在这里滞留了下来。

  我反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事的人,在昏睡了两天后正式醒来的时候。

  

  两天里也并非没有知觉,医生把脉太监出入伺候时其实我大多有意识到,只是不能动弹言语,还要任由着被他们灌下苦得要命的汤药,如今才终于能解脱出来。

  当我睁开眼时,守在床边的小梁子立刻便发觉了,高兴得几乎从小凳上跳起来,抓着我的手絮叨个不停。

  我很想跟他说我的口渴得厉害,但却根本没有机会打倒他的话,只好等着他的兴奋过去。

  谁想他讲着讲着又突然想起还有一副药正在火上煎着,说如今我醒过来了立刻喝下效果应该更好,于是便又急冲冲地跑了出去拿药。

  我侧躺在床上,有些无奈地笑,怎么当初刚跟了我时的小梁子还满机灵的样子,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抬眼看向房间内,不用怎么辨认就知道,这是正殿的东侧寝间。

  想来皇上倒也并未真的多么狠心,总还没有当时将我直接丢了出去,并且仍肯安排在了这里,不知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已不打算向我追究那日之事。

  只是他也未免小气了些,偌大间宫殿,就不肯再多留下两个人守着我吗?弄得此时小梁子一走,只我一人躺在这里,连想唤个人也困难。

  估量了一下身上体力恢复的情况,说实在的,几天里进食不足,哪还有多少力气,不过眼下除了自力救济又别无它法。

  

  掀被移下腿,刚想站起来走去自己倒水,殿正门突然被推了开来。

  我不知怎的,也许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立刻躺回了床上。

  小梁子跑出去的时候匆匆忙忙的,自然没有把侧间的门带好,留了约一人宽的开隙,虽然以我躺的方向无法看到外面情况,至少可以清楚地听到传来的声音。

  “张善,你先下去吧。”

  “是。”

  温淳不惊的语气,这是……皇上。

  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会进到这里来的,最可能的当然应是皇上,我怎么反而微讶。

  可是,听着那走动的脚步声,明显并非一人所发出的,虽然此时我该出声示意,却仍是选择继续放轻了呼吸默默听着。

  心下的惴惴不安,不知是因为自己这样偷听的风险,还是别的什么。

  

  “皇上,今日江苏总督云世峰送上来了数样珍贵药材,说是听闻太平君抱病,特献给君上补身用的。”

  乍听到何振镛说出我的封号,心下不由不惊了一瞬,然后又想到我与这云世峰素未谋面,他的殷勤自然是实际与我并无关联,才又放松了身体。

  “他倒是见机知机,可惜了这么个人,要是他能少爱财一些就好了,朕还能饶他一次。”

  “臣斗胆一问,皇上可是要在办常济时一同将云世峰和方维信二人的案处理了?”

  “振镛,你跟朕也够久了,怎么还需多此一问?”

  “呵,臣汗颜,只是怕领会错了圣上的意思,所以才确认一下。圣上确是高明,如此一举数得,臣实在佩服不已。”

  “一举数得倒谈不上,只不过,国家需要的是一个英明仁和的皇帝,却不是一个防不胜防的皇帝,与其令得朝臣人人自危,畏朕如虎,还不如让方维信去恨一个忘恩负义的宁学士,以为自己是被人邀功出卖了,或者怪自己跟错了人,随错了党,怎样想也许对他都比知道真相更好些吧。”

  他的口吻听来如此悲悯,然而话的内容却令人只觉冰冷。

  “皇上圣明。”

  “大学士,你的词,该换换了吧?”

  “啊……这,呵呵……不知京内情况怎样了?”

  “一切算得顺利,常济的动作基本如朕所料,总算不枉朕走一趟江南,特意把戏台留给他。”

  “那等回去之后应该就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只要这当中没有什么意外变故发生。不过你也要继续留意他的其它党羽,虽已都不足为惧,不过就怕当中有人狗急跳墙,不顾性命闹出什么事来。”

  “臣定会小心。”

  “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回去吧,顺便让下面做好准备。御医说太平君已经大好了,这两天应该就能动身启程。”

  “那微臣先告退了。”

  殿门被“吱呀”拉开,然后又合上,何振镛的脚步远远去了。

  此时外间只剩下了皇上一个人。

  估算着时间,小梁子去取药,大约快回来了。

  而我此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究竟,是否该继续躺在这里?而如果被皇上发现了,他会怎样?



断章四

  

  正在我仍犹豫不决时,皇上步声突起,转眼间已在近处,然后,侧间隔门被完全推了开来。

  那一刻,我没有动,没有从床上起身,但也没有闭上眼睛,只看着他一步步走了进来。

  我听到的话里其实并没有什么隐密重要的内容,为此而在像他这样精明的人面前作戏,对我并无好处。

  他对上我的眼时,似乎一点也没有吃惊,浅笑着一直走到床边,拉了小梁子原本用的小凳坐下,伸手探向我的额头。

  无法了解他的举动含义,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

  他的手一顿,最后仍是放到了我额上。

  “看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总算那些御医不是顶虚名的。下次记着别再那么任性了,得了病还不是要自己受苦。”

  他说话时温柔的语气和神情,几乎让人以为是在被他珍而重之地爱护着。

  可我却答不出话来,原想直接向他承认方才无意偷听了他与何振镛的对话的,而现在,却只能极为诡异地与他对视着。

  一直到小梁子直直闯了进来,这份沉默才被打破。

  “药取回来了!主子快趁……啊,皇上!”

  小梁子一看到房里的另一个人,立刻手捧着药碗就跪了下去请安。

  “看你跟出来也这些日子了,怎么还这么慌慌张张的?刚才跑得也那么急,小心把碗打了。”摆手让他平身,皇上一边随口说了几句。

  虽然已经多了许多机会面对皇上,以小梁子的单纯心思,对他的平和表相之后的真实深沉仍无什么了解,因此听他斥得并不经意,也就没有真个太惧怕。

  “奴才见主子终于醒过来了,心里太过欢喜了,因此就急了,还请皇上恕罪。”

  “算了,把碗放下,你先出去吧。”

  “呃?啊……是。”

  既是皇上的命令,小梁子自然连忙将药碗放在了桌上,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等到殿门被带上后,皇上站起身走到桌旁,端了药碗又坐回床边。

  我看着他舀起一勺黑浓的药汁,然后放到嘴边小心吹凉的动作,胸间涌起一股复杂的感觉。

  薄薄的愤怒,厚厚的疲累与无奈,将几不可察的动容淹没于无形。

  “皇上方才知道叶岚在这里听着?”

  “在外面就看到你那小太监跑得急冲冲的,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朕说你刚醒了。”大约是觉得温度差不多了,他将勺子递了过来,“吃药。”

  掩不住的苦味直冲入鼻腔,我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张开口。

  “怎么了,怕苦?朕亲手喂的药,就是苦也只好吃了,换作别人哪有这种福份。”

  他已这样说,我还怎能搪躲?暗吸口气,一下子将整勺药都咽进喉中,立时满嘴苦意翻腾,弄得我险些又吐了出来。

  缓了好久,才将不适感勉强压下,终是耐不住,接着之前的话回了一句。

  “如此厚待,叶岚惶恐。”

  “惶恐?你惶恐的,只怕不是这个吧。”

  “叶岚只是到现在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哪里值得劳动皇上屡屡试探。”

  “……我和何振镛说的那些话,你本就没有什么听不得的,倒也算不上试探。”

  “那如果……叶岚刚刚继续装睡,没有坦诚以对呢?皇上会将叶岚如何?”

  他沉默了半晌,没有再回答。

  我心内轻叹,这问题,怕是已经接近他的底限了吧,我又是何苦,身体刚好了就要再蹈覆辙,把他真惹得不高兴了对我又有什么益处。

  “总之……若是皇上要让叶岚做什么,或是不让叶岚做什么,其实直说便可,叶岚并没有推拒的余地,也不会推拒。”

  说完,我伸出手去向他。

  他一开始没有明白,略疑惑了看我,在我恭恭谨谨地说了“服药小事,怎敢劳动皇上圣驾”后,便不动声色地将碗放在了我手上。

  我接过碗,强压下抵触的情绪,仰头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

  咽下最后一口汤汁,我的整个口内已是苦麻一片。

  苦得让人简直想要掉下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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