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4:44
两家的关系一直在微妙的平衡中保持到今天,靠的是双方都细细把握着其中分寸。数百年来,穆如世家一直在礼节上以臣子自称,捍卫牧云皇族的威信 ;而皇族那边,也从来不敢把穆如世家当臣属看待。刑不上大夫、旨不降穆如,说的就是皇族从来不可能命令穆如世家去做什么事,只能商讨。但皇上开口的话,穆如世家也会尽量去完成。
可今天出了个穆如寒江,却是个越是龙须越要拔的个性。牧云皇族的威严,正在被一个九岁的少年挑战着。
看牧云陆追近,穆如寒江回头得意道:“看,我说过我能自己把马停下。”
牧云陆苦笑着,环顾四周。本来安静肃穆的太华正殿广场突然杀气腾腾,周围门中殿中涌出了无数卫兵,像黑流填满了白色的广场,把穆如寒江和牧云陆围在核心。
“谁在太华殿前跃马?”镇殿将军奔来喝道。
牧云陆跳下马,又把苏语凝抱下马来,笑道:“呼将军,是我错了,我要与穆如家三公子赛马,又把长皇子的马借给他骑,不想忘了皇兄的战马性子烈,顿时惊了。险些摔了穆如家三公子,全是我的错。”
“咦,你这人好生奇怪。”穆如寒江道,“谁要你来帮我掩饰?我闯了便是闯了,我便是不服你们宫中这种规矩而已。”
牧云陆一摇手:“贤弟你不必自责,此事全由我而起,你不必替我掩饰。”
“我……”
“穆如寒江你快别说了,二皇子在帮你!”苏语凝急得低声喊。
牧云陆想起身边还牵着一个伶俐的小女孩儿,转头一望,苏语凝也正望向他,虽然满面惶急,两条淡淡的眉毛拧着,脸上却现出两个小酒窝,显得那急切倒分外可爱。牧云陆也对她一笑:“没吓着你吧。你是入宫的伴读么?”
苏语凝摇摇头:“我没事。”突然想起什么,慌忙甩掉了二皇子的手,跪倒在地:“臣女苏语凝参见皇子殿下。”
牧云陆笑着把她拉起来:“你才多大点年纪,这些礼节,以后见着我,都可不必行。你叫——苏语凝?”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原来你就是苏语凝啊。”
苏语凝愣在那里,原来二皇子也知道皇极经天派的圣师在占星大典上算出自己与他姻缘相配的事了,把自己名字记在心里,她一时脸面滚烫。
牧云陆却拉着她的手边走边微笑道 :“早听说你五岁就能即兴作诗,一直很想见见你呢。今天见到了我,不如即兴作一首诗送我,如何?”
苏语凝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头乱跳,一时竟有些发怔。不过二皇子笑吟吟的,她微微一噤,也渐渐平静下来,略想一想,便缓缓吟来。
牧云陆不想她如此敏捷,不禁赞了声“好”。
那边穆如寒江跟上来,大喊道:“这首诗是说他么?他有那么好么?那你也作一首诗说我吧,快些快些。”
苏语凝眉头一皱,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闹啊。忽然心中一动,微微一笑,吟道:
“玉质红袍下,江湖藐众生。执戈瞠虎目,举世任横行。”
穆如寒江觉得也十分中听,穆如世家的人上阵向来是着红色披风,苏语凝又说他玉质虎目、执戈横行,颇合自己心意,高兴地背诵着,还不时问某个字要如何写。忽然牧云陆拍拍苏语凝的头:“到偏门了,让宫女们送你回住处吧。”
苏语凝一抬眼,才发现周围围满了跟随的军士,全都看着自己。原来方才牧云陆是怕她害怕,才让她作诗引她分神。乘马车向后园驶去,她回头向二皇子招手,他们却早被士兵拥裹着向太华殿去了。
因为牧云陆与穆如寒江同闯太华殿,又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明帝纵然不快,也就不好再为这个责备穆如寒江,只铁青着脸走下殿来,猛踢了牧云陆一脚,大骂道:“假如摔坏了穆如家公子,就拿你的命去赔。”牧云陆跪着把责打全然接受,面色平静。穆如寒江在一边连说是我要骑马闯殿的,明帝却只是不理会。
事后牧云陆严令宫中,不准再向外传这件事。宫中内侍护卫们以为二皇子爱面子,自然心领神会,所以在城外练兵的穆如槊和穆如府上,竟对这事毫不知情,穆如寒江回家也安然无事。但他心中总是不痛快,就像自己想要响亮地大喊一声,却被旁人的喧哗给搅了。
5
天启城外紫枫猎场,金色草原衬着四季红叶,极目之处一片耀眼的明灿。天高气爽,穆如寒江最爱来这地方。这天方到猎场,却见前面数骑正在射猎,为首少年银丝明珠冠,赤罗洒金袍,阳光下像披着霞焰奔驰。而他座下所骑,就是那天穆如寒江乘骑闯殿的红色骏马。那便是皇长子牧云寒了。
穆如寒江催马赶了上去:“皇长子,那天我偷了你的马闯了太华殿,你不会生气吧?” 因为牧云寒常向穆如槊请教武艺兵法,所以穆如寒江对他十分熟悉,也不拘礼。
牧云寒大笑道:“冲便冲了呗,算什么事啊。若我是皇上,我当令拆去各门门槛,让官员可以骑马直到太华殿前,这样议事才雷厉风行,免得他们自入宫门就要正容端步走上好几里,我看得都着急。当年咱们祖先北陆起兵时,有事不都是骑马直冲帐前的,说什么做什么都爽利畅快,偏来东陆学了这么多慢条斯理的规矩,还有那些文臣有话不明说暗中非议的毛病。”
穆如寒江觉得这话才对脾气。他想若是皇长子,那天必然会和自己一起质辩太华殿前不让骑马的规矩可笑之处,而不是像二皇子那样隐忍谦和,宁愿自己受屈,只想天下无事。要是二皇子当了皇帝,那一定是处处议和,仗就没得打了,自己还怎么横扫千军啊。他心想自己若掌握兵马,定是要支持皇长子做皇帝的。
苏语凝在屋里快乐地收拾着包袱,她的父亲苏成章已然升为御史主笔来京上任,她获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府第去了,父母明天就会在宫门前接她,一想到这个,女孩就恨不得这一天快一些过去。
可是她却找不到自己平日习诗练字的窗课簿了。唤宫女来寻找,宫女说:“或许被清扫的侍女当做陈年旧纸捡走了吧。”苏语凝看到她眼神闪避,心中一丝不安掠过,但这诗抄拿了去又有什么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给父亲看的每日一首的习作。
少女并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咏梅》正被摊在明帝的桌案上。
“孤标婉韵两堪夸,占尽世间清与华。
素影一痕香若许,铁笛三弄是谁家?
冰添气味云增态,雪欠精神玉有瑕。
我不冲寒先破蕾,众香哪个敢生花?”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太过明显了。小小年纪,就俨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们家是如何教子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宫中,陪着皇子们?”南枯皇后正气冲冲地说着。
明帝桌上摊着北陆来的急报,瀚北八部作乱,兵锋已至悖都城下,他哪有心思为宫中这些事操心,挥挥手道 :“你是皇后,主持内宫,这些事你做主就可以了。既然这孩子人品不行,就让她父母把她接出宫去好了。”
这么随手的一挥,另一个人的命运就完全地改变了。
于是苏语凝的父亲苏成章在宫门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宫来的女儿。
皇上的轻轻一挥手,在这初入京城的官宦之家来说,简直是如山般的罪责。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听说是写了一首反诗?苏成章惊恐不安,又探听不到实情,只有日日跪在皇城门口请求宽恕。但宫城里的明帝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整天担忧的只有一件事:北陆的烽火烧起来了。
苏语凝恨不得自己死了。她并不在乎被赶出宫,但她心疼终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亲天天去皇城前跪着,母亲在家里团团转,喃喃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会突然开始收拾东西,说:“语凝,我们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万一降旨杀你……娘不能没有你啊……”忽而又开始烧家中所有的书信墨存,“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4:48
她的神志已经面临崩溃了。
苏语凝拉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她们只不过是冲我来的!我不待在宫里,不和她们争那个皇后就没事了!没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亲哪里听得进她说什么。
苏语凝又抹着眼泪去皇城前找父亲,拉着他的衣袖说:“爹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小孽种,竟还敢来!让陛下娘娘们看见了,还不心烦?你想死吗?”苏语凝哭道:“是我的错,那我就死在这儿好了,关爹爹阿娘什么事。不要再为我担惊受怕。”一头向宫城撞去,却又被苏成章抱住,大哭道:“孩儿啊,为父在这多跪一天,皇上少一分气,你就多一分机会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让宫中的人看见你了。”父女抱头大哭。
忽然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苏语凝,你怎么在这儿?”苏语凝抬头一看,却是穆如寒江,正和皇长子牧云寒从城外猎场回来。
苏语凝忙拉了父亲转身跪拜 :“参见皇长子殿下,参见穆如三殿下。”
“你这是怎么了啊,”穆如寒江笑着,“不是上次才写诗笑我是螃蟹吗?这会儿倒这么装起客气来了。”
“什么?!”苏成章惊得手脚皆抖,“你……你还写诗嘲笑穆如家小殿下?我真后悔教了你写字啊,看我先剁掉你的手!”
苏语凝苦笑道:“他……他不一样的……”
穆如寒江跳下马来:“咦?这位是……莫不是你父亲?啊,苏老伯,见礼见礼。”
苏成章忙伏身:“罪臣万万不敢!”
“罪臣?你什么时候成罪臣了?”背后走来的长皇子牧云寒笑道。
“她们说我写诗犯上,把我逐出宫了。”苏语凝低头流泪。
“他们?他们是谁?”穆如寒江回头瞪着牧云寒。牧云寒皱皱眉,叹息一声,苏语凝这件事他自然有耳闻。他走到苏成章身边,把他拉起:“苏大人,后宫里的小事,与你毫无关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父皇绝对不会有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意思。”
“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
牧云寒大笑一挥手:“什么皇威,只有宫中的内侍们喜欢拿这些吓人。当年先祖在北陆时,对部下全都是兄弟相称,不分彼此,贵在坦诚相待。入主东陆三百年,当年大家的那份率直也全要丢光了,尤其是内宫,很喜欢为一些小事争斗。父皇心中对是非还是明白的,苏大人放宽心些。”
苏成章感激得连连叩首 :“有殿下此言,臣当肝脑涂地,尽职尽忠。”
穆如寒江在一旁却按不下火道:“又是皇后南枯家那帮人搞的鬼吧?看我冲去,打她们个满地找牙,给你出气!”
牧云寒笑道:“寒江弟你就不要出面去争了,这些天父皇正为北陆的事心烦,没准过些日子你们穆如铁骑军就要远征,你还是多回家陪陪父母。这件事,我过些日子找机会向皇上禀明。”
“要……要打仗么?”穆如寒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终于要打仗了,我可以去么?”
“哈哈,那要看你的父亲肯不肯带你了。”
穆如寒江转头对苏语凝说:“我要上战场了,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欺负你。将来有人对你不好,你就说我穆如寒江的名字,管他是皇亲国戚、将相王侯,没有我穆如寒江不敢收拾的,任谁也不敢再动你。”
苏语凝重重点头。苏成章忙按她头道:“还不磕头拜谢穆如殿下!”穆如寒江连忙转身跑了,跳上马却突然回过头来:“只不过有一件事,”他冲苏语凝眨眨眼,“你给我写的那首诗要改改哦。”
苏成章诚惶诚恐,牧云寒放声大笑,苏语凝满脸飞红。尽管世界冷得全是铅一般的颜色,却总会有灿烂如阳光一样的人,不论活着多么辛苦,看见他就觉得心头温暖。
6
北陆草原上游牧部族叛乱,急报一份接着一份,快马踏碎了皇城门前的玉砖。端王朝不得不出动真正的精锐主力,虽然明帝明白,自己的兄弟远比远方的悍族更可怕。
穆如世家和他们精心训练的铁骑军要远征了。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的母亲这几天心神不宁,都听不见她说话。她不再让他出去玩耍,说:“多去和你父亲说说话吧,你可能要很久看不见他了呢。”可穆如寒江不能理解,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定要和父亲一起上战场的。
大军出征那天,城北旌旗浩浩,大军列阵,像黑色的山林。穆如槊接过明帝敬上的出征酒道:“陛下,你的九弟宛州王牧云栾早有反心,只怕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万请尽量多稳住他一刻,若他起兵,千万坚守,待我急速扫平北患,大军赶回。”
牧云勤点点头,叹道:“没有穆如铁骑,哪来的大端朝。穆如兄弟,只有你,才是我的亲兄弟啊!”
穆如槊感慨,单膝跪倒道 :“愿为陛下效命,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大军齐齐跪倒,喊声如啸:“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穆如槊转身挥手:“上马!开拔!”
千军万众翻身上马,整齐如一,像是大海怒涛掀涌。
突然人群中一声马嘶,一少年全身贯甲,策马追了出来:“父亲,我与你一道去。”
穆如槊回望喝道:“大胆!回去!我不是说过,待你到十二岁,才可从军。”
“这次不去,以后要等到何时才再有仗打?”穆如寒江急得大喊。
穆如槊看着儿子,叹一口气,拨马回来,扶了扶穆如寒江那有些大的头盔:“战场,从来也不是好玩的地方,你去过一次,就不会再想去第二次,可将来,只怕会有无数你不想打却不得不迎战的时刻,还是先练硬你的身子骨吧!”
他在穆如寒江的肩上重重一拍,少年“啊”的一声几乎摔下马去,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但他紧紧咬牙,拉住缰绳,歪了几歪,还是在马上挺直了身子。
穆如槊笑了:“像我穆如家的儿郎!下一次,下一次出战一定带上你!在家把武艺练好喽。”
他长喝一声,纵马融入大军。穆如寒江望着父亲背影,无限失落,能不能去战场突然不再重要,他只是觉得父亲要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何时会回来。以前没有过这样的别离,似乎一些变化,正在慢慢地发生。
7
六月十九日,穆如军与瀚北八部会战朔风原。战况血腥惨烈。
六月二十一日,借端朝穆如军主力援北,西南邺王牧云栾发讨帝都檄,宛州兵变。不出三日,宛州十二郡中已有九郡宣布效忠牧云栾。宛州大半已入牧云栾之手。
七月四日,端军与牧云栾宛州军会战于宛北青石城下,端军大败,退守宛北最后重镇南淮。
同日,远在北陆的穆如槊接明帝急诏,留下铁骑继续与瀚北八部作战,率穆如氏众将只二十七骑急赴万里之外宛州指挥南淮之战。
穆如寒江在家中,也天天关注宛州战事,恨不得就立刻代替父兄们去领兵出征。忽然听说父亲已赶至宛州,乐得拍手道:“这回好了,看那牧云栾还能狂个什么。”
母亲却拥住他满面忧色 :“你父亲和你叔叔们只率几十骑回来,铁骑全留在北陆镇守,此时手下只有刚从青石城败下来的几万残军,还有那个南枯家的什么征讨大将军,一向与他不和……唉,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不会的,父亲和叔父们怎么会输呢?”穆如寒江执著地相信着。
九月,传来了南淮兵败的消息。端军在宛州最后的重镇失守,整个宛州十二郡,王朝在东陆四分之一的土地,尽入牧云栾之手。
听说征讨军将们退回天启帝都来了,穆如寒江却把自己关在屋里。父亲输掉了战争,少年也输掉了自己的信念,父亲的神话破灭了,他也如被人踩在了脚下那样痛苦。那一天,穆如槊和几个弟弟只十数骑回到天启,上殿面君之前,他赶回家中来见妻儿一面。他敲着穆如寒江的房门,呼唤着他的名字,穆如寒江却只是抱头不答。良久,他听得父亲一声悠长的叹息,转身而去。
穆如寒江一生都为此事深深地痛悔,后来他才明白父亲在上殿面君之前为什么还要匆匆赶回来,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至的可怕结局。
金殿之上,原宛州征讨大将军和他的派系将领们开始把失败的罪责都推到穆如世家身上,从前畏穆如世家如虎的东陆文臣们也终于等到了机会,渐渐地,朝中所有的指责汇成了一种默契:一定要借此机会扳倒穆如世家。
穆如槊和他的兄弟们感到愤怒,但他们并没有绝望。他们认为牧云皇族不会因为一些鼓噪就自断手臂,向三百年来不分彼此的兄弟出刀的。但当穆如槊看着明帝的表情,就渐渐开始明白了什么。对皇帝来说,瀚北蛮族是北方外患,宛州邺王是肘腋之患,而原来手握重兵的穆如世家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牧云皇族的亲兄弟之间都兵戎相见了,又怎么肯再信这异姓的结拜呢。从当年北陆相争,到后来的共享天下,三百年的世代盟约,英雄们之间的肝胆与信诺,终要在权力面前分崩离析。天下,终只能是一个人的天下,是在争斗中踏着所有兄弟与朋友的尸骨,活到最后的那个人的天下。
穆如槊的心寒了,英雄的血,也是会冷的。
当面对谗言与嘲骂忍无可忍的五弟穆如亮终于在朝堂之上拔出剑来,砍向误国之臣,当七弟穆如骥指着明帝牧云勤高骂:“我们穆如家的兄弟,为了你牧云家的争斗,死在战场上,说什么天下不分你我,没有穆如世家,你们哪里能高坐在上!”穆如槊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再悍勇的名将,最终也是要输在朝堂之上,他们永远斗不过那些黑暗中的心机与诡算。
他阻止了几位兄弟的狂怒,慢慢走近皇座。明帝望着他腰中的太祖赐剑,心中也有些惊慌。穆如槊缓缓摘下剑,这把剑穆如世家握了三百年,虽然太祖当年说,若有违背信义者,即使是帝王,也当死于此剑下,但是此刻即便拔剑,又能如何呢?端王朝三百年来的支柱,已然轰然倒塌了,煌煌殿堂眼见要成废墟。这样的大时势面前,个人的勇气、怒火和悲凉,又都算得了什么。
他把手中剑握紧,再握紧,缓缓单膝跪倒,双手奉剑过头顶:“这把太祖赐剑,我们穆如一族,是再也用不着了。”
明帝长叹,不知是为终于安然释去穆如世家兵权而庆幸,还是为三百年的兄弟挚情不再而惋惜。
“兄长!”几位穆如氏将军一齐冲上前,面向太祖的赐剑跪倒,铁打的男儿也不禁流泪,三百年的光辉,也终有消散的一刻。
8
穆如众将回到府中,六弟穆如远喊:“皇上不会就这样甘休,今晚一定就会有兵来围府,我们要连夜出城,到大营中去。铁骑虽然远在北陆,但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他们就会追随我们至死,先平北陆,再入中州,十万精骑足够纵横天下!皇长子一向视大哥如同亚父,我们杀至北陆,扶了他为太子,天下尚大有可图!”
穆如槊摇摇头:“若起兵,南有宛州,北有右金,乱世一起,这仗要打多少年?又把皇长子置于何地?那么多性命那么多辛劳堆出来的三百年的大端朝,就要分崩离析……怎么对得起当年先祖的血战和那么多将士的尸骨。我们受缚,不过是一死,但大端朝还能撑得几年,或许还能等到转机。”
他转过头,望着站在门边茫然的穆如寒江。
“江儿,如果将来,这个家族再也不能给你荣耀与威势,只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你会恨父亲么?”
“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不为什么。因为有些事,你不承担,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承担了。”穆如槊拍了拍穆如寒江的头,“你现在后不后悔姓了穆如?”
穆如寒江抹着眼泪:“不后悔!”
穆如槊点点头,抚着儿子的头发,眼中似也有泪光。
9
溥宁十一年十月,明帝旨下,穆如氏全族被流放殇州。
远行的那一天,穆如全族数百人除了随身的衣物,什么也不能带走。穆如寒江不能带走他收集的心爱的战刀,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家宅。父亲走来将手搭在他肩上:“走吧,什么也不要留恋。所失去的一切,将来都会随着你的归来而归来。”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4:49
少年走在流放的族人中,天启城送行的民众挤满长街。穆如寒江看见了他的小穷伙伴们,捧着家中仅有的一点糕点,从兵士的枪杆间竭力把手伸向他:“穆如寒江,你小子骗了我们这么久!”“你……你可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他们呜咽着。
穆如寒江点点头。在人群中,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她纤弱的身子挤在人群中,嘴唇咬得紧紧的,头发被蹭乱了,只望着他一言不发。
穆如寒江对她笑一笑,他不知道苏语凝为什么一看到自己的笑容,反倒立刻流下了眼泪来。这个女孩子原来并不是太讨厌自己,穆如寒江宽慰地想。可是我走了,南枯一族再欺负她该怎么办呢?他对他们和她挥挥手,大声喊:“我会回来的!”
穆如寒江,你真的还能回到天启来么?少年低下头,问自己。
人群跟行了十几里路,从天启城一直送到北边驿亭,终于被兵士驱散了。再向北行,人声渐息,天际阴霾。穆如槊道:“江儿,再回头看一眼天启吧,看过了这一眼,就再也不要回头了。”
穆如寒江随着父亲最后一眼向南回望。帝都天启城伏于苍莽平原之上,像一只吞吐云气的巨兽,每一块城砖上泛着铜的光泽,那中央的巍峨帝宫,也是每一位英雄渴望入主之地。
他转过头去,随父辈一起大步前行。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但知道这里一定会有人盼着他回归,这使他心中温暖。他暗念着父亲说过的话:不要留恋,因为失去的都会再回来。虽然长大之后,他明白这只是个谎言,失去的永远不可能复回,比如家人、故国与时光。但这个世上的铁肩膀没有几副,敢于担当的人没有几个。穆如氏族撑着天下的一半,不论在繁华帝都,还是在苦寒之地,不论还剩几人,这份光荣与高傲,他们永远也不会丢弃。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4:52
之四 硕风和叶(1)
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河流上缓缓滑过。和朔草原上的每一片草叶都闪耀起初升太阳的光泽。
数百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这青翠草原之上,像绿茸上的蘑菇。天空有着白色羽背的鸟儿飞过,鸣叫着向北而去。
毡帘一挑,一个少年跃了出来,抬头望望这晴朗的天空,发出一声欢呼,挥舞双臂,向草地上的马群奔了过去。一声呼哨,那马群之中,就有一匹毛色光亮的高大骏马奔驰而来,马群也一起转向,跟随着这匹头马向少年迎来。
那马刚到身边,不等它停步,少年手轻轻一搭马背,人已在马上,呼啸着向前而去。马群奔腾跟随,隆隆的蹄声和少年的兴奋呼吼声夹杂着奔向远方。
2
少年硕风和叶并不知道天下有多大,从最南的帐篷到最北的帐篷,骑马只要十几步便住着这个部落的所有人。而近百里外,会有另一个部落。硕风和叶不知道草原是否会这样无穷无际地延伸,是否部落之外还是部落,是否世上所有的人都这样居住在帐篷里。但他听说过遥远的南方有大海,海的那边是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他们造起土墙把自己围起来,他们不放牧牛羊却种植可以吃的植物。
在硕风和叶十四岁的时候,这少年站在草原上,望着亘古不变的云天,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将像父母们一样度过。作为一个贱民,终日与羊群一样逐水草而居,让风把脸庞烫得焦黄,娶一个邻部的姑娘,生上七八个孩子,就这样数着牛羊过一辈子。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人。
他骑着的战马,名叫踏雪,毛发像黑色的金子,闪闪发亮,四蹄却是纯白的,奔跑起来,像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泛着冷冷的铁光,肩上虎颅,腕上银蛟,腰间龙筋绦,仿佛世间猛兽都伏于他脚下,他在马上坐得笔直,像战神巡视四方,所有的牧民远远望见都要下马跪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策马。
他臂间挎着那把冰琢一般的战刀,名叫寒彻,听说当刀拔出时,风雪就从刀尖涌出,他举起刀,风暴跟随着他,把所有敢于反抗的草原骑士斩于马下。他的身边,拥着玄底赤红大字的战旗,跟随着北陆也是全九州最强悍的一支骑兵——苍狼。
牧云氏一直是北陆的王者,三百年前是,现在仍是。而他,就是大端帝国牧云皇族的皇长子,牧云寒。
虽然三百年前,牧云氏就从北陆起兵,渡过天拓海峡,进取东陆,夺得天下,并定都于东陆天启城,但北陆作为牧云氏宗族发源之地,牧云氏赖以雄视天下的健骑兵的出处,一直由牧云氏中最强悍的儿子驻守着。镇守着北陆万里草原,就等于掌握着世间最强的骑兵,而拥有北陆的骑兵,就等于握有兵权。所以历代驻守北陆的牧云氏皇子,将来也多成为大端朝皇帝。牧云氏世代以武立国,手不释剑,皇子们都精于骑射,皇帝往往御驾亲征,三百年来,一直主导兵权。也没有人能挑战牧云氏的武功。
硕风和叶第一次看到牧云寒的时候,他十四岁,牧云寒十五岁。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这种人高贵而威武,这种生活自由而有尊严。硕风和叶于是说:“天啊,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人,我以后也要有这样的一天。”
不知那时,牧云寒有没有注意到对面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会知道,七年后,他会和那个人在暴风雪之中展开一场决战,决定这天下的命运。
3
那年冬天,瀚州北部连月大雪。整个瀚北除了银白几乎看不到一丝别的颜色,连溟朦海都整个地封冻,被埋在了雪下。
右金族的营地建在小山坡背风的南部,仍是几乎陷入了雪层之中。
“穆如世家就要重回北陆了么?”燃着干牛粪的火堆边,大帐中几个姓氏的族长商议着。那时十四岁的硕风和叶正作为父亲的随从站在一旁。
“我就要死了。”右金首领柯子模·阿速沁皱紧了眉头,火光映得他脸色苍黑。
“雪封了草原,向北退,就是冻死,向南进,就是被箭射死,被马踏死,右金族真的要完了么?”有人问。
“是我下令抢掠南方诸部,也是我下令向王军放箭,穆如族的大军来了,你们把我的头交出去,他们会留下你们的族裔。”
“不,现在瀚北八部都动手了,我们手上都沾了血,王军我们也杀了,我们都向上都城射出过刻着自己姓氏的箭了,那时就知道,谁也别想独活。”之达氏的首领之达律说着。
“八大部的男儿加起来也有十万,战马虽然饿瘦了,但是弓箭还是利的,瀚南众部加起来有百万,还不是被我们杀得血流成河,牧云氏和穆如氏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们不明白……不明白的。”柯子模·阿速沁摇着头,什么样的豪言也无法解开他深锁的眉头。
硕风和叶站在父亲身后,也能隐隐感到,虽然各族长情绪激烈,但一种极沉重的绝望气氛已经压在了大帐之上,连月暴雪压垮的,只是营帐,但这种力量压垮的,将是人的骨头。
自己的父亲低头不发一言,手指搓着干牛粪的碎末,看着它们洒入火中。他从来不是主战的一派,被其他族长嘲笑为“看不见眼睛的硕风达”。硕风和叶觉得这真是耻辱,死就死吧,为什么连“开战”二字都不敢说呢?
一个月后,硕风和叶就明白了。
去银鹿原迎战穆如部一战,各部战士出征几乎就和诀别一样。妻子抱着丈夫的马头痛哭,男人们在马上大喊着儿子的名字:“长大了你要像个男人,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姐妹,不要丢掉父亲留给你的弓箭!”男人们向战场出征的同时,家家拆收帐篷,准备向北方迁移。
硕风和叶要跟随父亲和兄长去作战,却被严厉喝止了,父亲甚至还抽了他一鞭子。“等你长大了,这个家就要由你来保护了!”硕风和叶痛哭流涕,他不愿听到父亲这样说。他只护送着老弱们北退了十里,就趁人不注意,拨转马头向战场冲去。
当冲入战阵,挤到父亲身边时,硕风达看了一看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想象中的怒吼与皮鞭。他只是点了点头,在马上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硕风和叶向对面看去,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紫色麒麟旗。那旗下,是铁甲的骑兵排成阵列,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
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从旗下策马缓缓走出,问道:“尔等为何要反呢?”
他没有高声喊喝,但语音中透出的威严像是压着每个人似的。
柯子模·阿速沁大吼着 :“穆如槊大人,雪掩了瀚北,没有活路了。”
那将军原来就是端朝征讨军的大帅穆如槊。他微微冷笑:“那么,你们就连屠了瀚南的十六个部族?”
“这草原上,强者为王,本是天理,他们在草丰水美的地方生活太久了,连箭也忘了怎么射了,这就怪不得我们。”
“原来是这样……”穆如槊淡淡地说,“瀚南诸部因为相信皇朝的护佑和草原的安宁,所以交出他们最好的战马,不再打造兵器,专心放牧牛羊,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现在他们重新养肥了战马,绷紧了弓弦,在额头刻上血字发誓要报仇,你们以为你们还能再胜得过他们吗?”
阿速沁冷笑道:“如果让南北诸部再决战一次,输者就让出河流与草场的话,我们不会惧怕的。”
“看来,你们很相信胜者为王的道理……”穆如槊点头,“你们催动战马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死在马蹄下吧。”
“为什么!”阿速沁暴吼着,“上天是不公平的,凭什么我们要世代在瀚北寒漠居住,凭什么我们不能用我们的刀剑夺得真正的沃土?”
“因为你们做不到!各部疆线是三百年前就划下的,为的就是让草原上不再互相残杀,你们的祖先那时也认可了。”穆如槊的笑容像狮子嘲笑着挑战者,“如果你们以为凭一股蛮勇就能改变这帝国的秩序,那么今天,你们就将看到什么是真正的骑兵和真正的杀戮。”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4:58
穆如槊缓缓抬起了手,他背后的铁甲骑军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刀出鞘。
“今天我只用本部骑兵三万人冲锋,如果你阿速沁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挑战大端的话,就用你八万族人的身躯来试试吧。”
看见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升起,阿速沁像是预感到了死亡的宣判。他像被猎人围困的孤狼大声喊着:“我不相信!”拔刀前指,八部骑军狂喊起来,首先开始了冲锋。
硕风和叶还没回过神来,战争已经开始了,他被冲锋的潮水卷裹着向前。对面的穆如部骑军却像面铁铸的墙一般伫立。直到八部的冲锋离端军大阵只有不到一里的时候,硕风和叶看见那面紫色大旗突然挥动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硕风和叶总是记忆模糊,如同人会下意识忘掉自己内心最不愿回想的事情。似乎穆如世家的铁甲骑军突然发动了,速度快得让人难以想象。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八部骑军的内部,势如破竹地向前推进,八部军阵像是被绞碎一样翻落马下,四处都是惨叫声。他们很快被分割开来,弓箭从两面射来,似乎根本没有人能冲到穆如军的面前,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穆如军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像一部绞碎血肉的机械,向每个方位的出击都准确无误,数百支分队间的策应天衣无缝,始终没有任何两支间的距离超过二百尺,但也没有冲突到一起过,他们在八部军中来回地奔驰,像无数匕首把猎物一点点地割碎。
那就像……硕风和叶后来回想着,就像是狼群在分割开羊群,然后屠杀。是的,那时的右金骑军在穆如铁骑面前就是羊和狼的差距。这就是只凭蛮勇的牧民和久经训练的精锐骑兵军之间的差别。
那面紫色的大旗,一直在轻轻地挥动,调度着这场杀戮。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硕风和叶一闭上眼,就是那面紫色大旗在舞动,还有满耳的杀声……
穆如部的骑兵分路追杀溃逃的八部族,整个瀚北草原上,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硕风和叶不知道他一口气跑出了多远,直到马已累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已经被恐惧紧紧抓住。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惨烈的战事,那么多的人就那样成片成片地死去,马蹄下满是血泥和碎骨,都看不到黑色的土地了。
前方还有部族的老弱在赶着羊群慢慢地行走,硕风和叶狂奔过去,喊:“快走,快走!穆如部就要来了。”但那些部众们舍不得羊群,还在极力驱赶,少年急得要哭出来。这时身后狂沙卷起,人们回过头去,数百黑甲骑影出现在地平线上,飞逐而来。
部众男子们还试图前去阻挡,硕风和叶哑着嗓子大吼着:“不要去!”但是晚了,飞骑交错间,几十个头颅已飞上了天空。
穆如骑兵们追至族众旁,高举了一面红字令牌:“天子有命:瀚北右金作反,围上都屠诸部,天地不容,全族诛灭!”
然后就是惨叫与血光。
硕风和叶那时已经完全再没有了奔跑的勇气,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旁边一位老者扯过一张羊皮将他盖住,一把推入了羊群之中。
硕风和叶蜷缩在群羊的蹄间,紧咬住嘴唇,身子发抖,什么也不敢听,什么也不敢想。那些羊愣愣地站在他周围,看着几十尺外的杀戮,它们只有在狼群来时才懂得逃。硕风和叶后来每每回忆起这个耻辱时刻,他就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想,我曾活得像一头待宰的羊,但我不会永远这样活着。
那次大追剿持续了一个月,八部族数十万人在数千里潮北寒漠上四下逃散,穆如军也分成数千小队四下搜杀。不知多少人死在这次剿杀中。硕风和叶只知道逃亡路上随处可见尸身血迹,那是穆如军奔过的痕迹。
但突然间这剿杀停止了,就在八部族已然绝望的时刻。不知为了什么,穆如军像是一瞬间从草原上消失了。
后来硕风和叶才知道,那是因为端朝皇帝牧云勤的九弟,东陆的宛州王牧云栾起兵造反了,穆如世家要回东陆作战。穆如骠骑虽然留在北陆,但需更换主将,所以才会停止搜剿追杀,调回上都整编。
如果剿杀再持续三天,也许硕风和叶就冻饿而死在冰原上了。但是只是三天的区别,大端朝就将在十年后迎来亡国的时刻。
硕风和叶终于寻到了自己的族人,他刚从饥寒中缓过来,就立刻骑上瘦马,去四下各营,声嘶力竭地呼喊:“你们还准备在这冰漠上靠着几根枯草活下去吗?你们还打算倚着羊群过一辈子吗?不可能了,穆如军随时会回来,想活下去的人跟我来,我们需要一支真正的骑兵,我们要把自己训练成一支比狼还狠、比暴风还烈的骑兵!忘记你们的羊吧,我们的生路,只能靠刀去搏取了!”
无数心怀复仇烈火的各部少年们立刻带上自己的新驹,用树枝削成木刀去跟随硕风和叶。他们在草原上自己划分编制开始训练,没有任何的兵法操典,只凭了硕风和叶对那次大战的记忆,穆如骑军如何出击,如何分队,如何穿插,如何围射。而如果遇上敌军如此战法,如何应对,少年们红着眼睛,日夜讨论,一旦有了想法,就上马训练。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腿,被木棍误伤了眼睛,都没有人出声抱怨。父母们在远方看着他们,没有来喝止,只是默默地放下食物与羊奶。
谁都明白,瀚北诸部能不能有未来,就看这群少年了。
4
“我们的马根本不能称之为战马。”那天,少年们演练累了,坐在草地上用草棍在地上画着,“它们无法不吃草料而连续奔驰,没有办法一天内急行军五百里,一看到火或长枪就会惊慌奔跳,也根本不敢跃过壕沟,这样的话,我们再不要命,也根本不可能和穆如世家的骑兵去拼。”说话的是面色黝黑的赫兰铁朵。
“穆如世家的战马是什么马种?为什么那么强健?”有少年问。
“那是穆如骑军专用的战马,名叫凌风,是冲刺起来最快的一种马,它们远远奔跑的时候,宛如蹄不沾地踏风而行,而耐力又很好。俗语说:‘二十年一名将,二百年一良驹。’好马是需要血统的,穆如氏族从三百年前在草原上时就在培育这种马了,他们会把出生后瘦弱的幼马杀死,以保证整个种群的血统强健。当时的东部草原霸主牧云族就曾被这种战马打败过。但这种战马一在别的骑军或部族中驯养,就会退化,所以,目前也只有穆如铁骑拥有这种战马。这也是穆如骑军作为端朝最主力的精锐地位无法动摇的原因了。”硕风和叶说。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偷来战马,一和我们这里的马交配,也就很快变得寻常了,难道没有比凌风马更强的马种了么?”
“草原上有传说中的四大名驹:凌风、踏火、逐日、苍狼。其中凌风马奔速最快,有‘凌风逐箭’的传说,就是现在穆如世家所用的马种。踏火驹传说能足生火焰,据说当年瀚族部落曾用它进攻过宁州羽族,奔过之处,烈焰燎天,杀得羽族几乎灭绝。但后来羽族复兴,鹤雪首领向异翅专门剿杀这马种,使踏火驹灭绝,只成为传说。而逐日骑据说可以日行千里而不必休息,十日内便可行出万里之遥,但此马种似乎早已退化,也成为历史了。而苍狼骑,有人说那是马,有人说根本就是狼,是无法驯服的怪兽……所以……”一旁的长者里木哲说。
“可是……真的有这种马是吗?它们在什么地方?”硕风和叶问。
“人们说,在极北的雪原上,那里寒冷得连草也长不出来,只有苔藓,荒无人迹,却有着可怕的狼群和巨熊。”
硕风和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5
瀚北雪原,放眼苍茫一片,灰白的雪,灰白的天穹,天地仿佛只是一张冰冷的纸,画着寥寥几笔丘陵。
硕风和叶孤单地骑行在这片冻土上,觉得那北风像利刀一样轻易地就割开了厚厚的皮袍,在他的身体上划下深痕,仿佛他穿的是一层薄薄的衣衫似的。有一种奇异的刺痛在他身体中游走,浑身血液正在变得冰凉。每走一个时辰,他就要找背风处点起一堆篝火来暖一暖身体。但在这荒原上,连树枝草根也不是那么好寻找的。
他把最后一口烈酒倒进了口中,觉得胸中好像有股火苗腾了一下,但随即就熄灭了。连这喝了可以在冰河中游泳的青阳魂酒也无法抵御这里的寒冷。他苦笑了一下,把空酒壶挂回马背。战马的蹄子都冻伤了,也许很快就不能行走。他已经陷入绝境,更无法回头。
硕风和叶知道欲成大事者最忌孤身犯险,但那传说中强悍的战马使他不能抑制胸中的渴望。他太想建立一支能雄视天下的骑兵了。也唯有强大的骑兵,才是右金族复仇的希望。
但是父辈的人中,已经没有人相信还有这种狼骑的存在了。他无法说服他们,甚至也无法说服自己。他寻找的地方,都是前人所从未涉足的地带。因为只有没人肯去的地方,才可能有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地图,没有道路,想寻找到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马种是可笑而渺茫的事,但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这样做。
翻过一个坡顶,迎面而来的风几乎把他吹得立足不住。但他目光一扫,立刻看见前方的雪原上有几个异样的黑点。
那些不是枯树,它们正在移动着。
硕风和叶立刻蹲下身去。会是狼么?他虽然正处在下风,但在这袒露的山坡上,狼群不需要嗅觉也能轻易看见他。
果然,那几个黑点开始迅速地向这边奔了过来。从移动的速度看,那必然是狼。
硕风和叶知道,自己虚弱的战马已经无法载自己逃离狼群的追捕了。他把战刀从马背上摘下轻放在地上。又摘下弓箭,静等着捕食者的靠近。
狼群很快来到了山坡下,一共有六只,它们开始分散,有两只分别向东西面绕去。硕风和叶知道这是狼群的习惯,而他也希望它们这样做,这样他就有时间来对付正面的狼群。
正面的四只狼已经冲上了山坡,硕风和叶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灰黑色的背。他的战马开始惊慌地跳跃,想挣脱绑在树上的缰绳。狼群正在放慢脚步,它们在等两翼的包抄者。但硕风和叶知道这一刻就是自己的时机,他的弓在慢慢张满。就在为首的公狼停住脚步的那一瞬,锦翎箭猛地掠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准确地扎进了它的背。
那公狼猛跳了一下,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其余几只吓了一跳,它们久居无人区,并没有见识过弓箭。这时硕风和叶的第二支箭已经拉满,瞄住最右边那只射了出去,这时一阵大风刮来,箭在空中稍稍地一偏,而那狼像是感觉到了风中异样的声音,忽地向一边一跳,那箭扎入了离它半尺的地上。
硕风和叶用脏话咒骂了一声,他的手中又搭上了一支箭,但这次不敢再轻易地射出去了。
狼群散得更开了,它们忽快忽慢地奔跑着,渐渐缩小着包围圈。
硕风和叶看准机会,又是一箭把十几丈外的一只狼射倒。这时一只黑背狼发出了嚎叫声,狼群开始同时发力疾跑,从各面冲了上来。
硕风和叶扯开束马的缰索,他知道自己这时候顾不了它了。战马发足向山下奔去,一只狼犹豫了一下,转身追了上去。硕风和叶站起身来,拉弓凝视正前方冲得最快的那只狼,看它已奔到极速难以闪躲之时,一箭射入了它的脑顶。然后他立刻转身,这同时搭上第二支箭,侧面那只狼奔得离他只有几十步了,但他仍不敢出箭。因为一旦一箭射空,他不会再有第二次瞄准的时间,他这时已经听见了背后有狼奔近的脚步声,但他不能分神,眼睛仍凝视着箭锋所指的方向,直到那个影子越来越大。当它猛地跃起的那一瞬,硕风和叶把箭射了出去,不看箭是否射中目标,就立刻转身,拔刀,向斜上方猛挥,刀流畅地划过了正从背后扑向他的那只狼的身体,那时它的爪子离硕风和叶只有一尺。
“扑通”的一声,那狼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变成两段,血在冻土上冒起腾腾的热气。这时荒原上又只剩下了风声,硕风和叶平复了一下气息,在袍巾上擦拭了战刀,还刀入鞘,然后才转回身去,看见另一只狼还在离他数尺远的地上挣动着,那箭从它颈下穿了过去。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01
远远转来了战马的嘶叫,最后一只狼还在追逐着他的马。硕风和叶一声呼哨,他的战马奔了回来,那狼追了几步,闻见地面的血腥气,看到同伴的尸体,心惧转身要逃,硕风和叶一箭射穿了它。
冷风使他额上的汗珠急速地冰冷,硕风和叶为自己从险境中逃离而长出一口气,一抬头间,突然呆在那里。
前方的地平线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一股浓重的黑堆在那里,而且正急速推进着。
如果那是狼群,那么足足有数千之多。
硕风和叶觉得自己要在一瞬间变为冰雕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大规模的狼群?这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老者的警告突然又响在他的耳边。
“没有人敢去瀚州极北的荒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狼群。”
当狼王的嚎叫长久地响彻在原野之上,大股的狼群便穿越北方的险恶山谷中涌出来,横扫过这片冻原,把所有可以寻找到的生物变为白骨,这是这里连能在殇州冰原上生活的六角耗牛都难以见到的原因。据说在古时,曾有部族迁徙至此,但最终消失了,而狼群,才是这里永恒的主人。
硕风和叶想自己完了,没有什么再能帮助他从数千恶狼的口中逃生。但求生的欲望迫使他做最后的挣扎,他跳上马背,转头奔下山坡,要做最后的逃亡。
刚奔出一里多,那片黑色的身影就在他刚才立足的山坡上出现了,奔泻下来。山坡瞬间被覆盖为黑色。硕风和叶策马绝望地奔跑着,座下的战马沉重地喷着白沫,他明白自己的马已经没有耐力可以支持这样急速的奔逐,也许五里,也许七里……那个结局终会到来的。
狼群追近了他,硕风和叶已经能听见背后无数利爪翻起冻土的沙沙声,还有狼群的粗重吐气声,这声音一直钻入他的脊背里去,让他血脉冰凉,他不敢想象自己回头时看见的情景。而战马却已经开始摇晃,冻伤的蹄子每次落地都像铜块打在地上,震得人骨头也痛了。硕风和叶知道自己的马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我不能做个从马上摔下而死的人!他想着,抽出自己的长刀,脚脱开了镫子,深吸一口气,大喊一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转身面对奔腾而来的狼群。
那股强烈的风夹着腥气扑面而来,吹得他眼睛都难以睁开。硕风和叶举起长刀,却呆立在那里。
狼群仿佛无视他似的,从他的身边涌过。它们是如此密集,以至于许多狼就擦着硕风和叶的身边奔过,硕风和叶能感到那狼毛的艰硬。可是它们就是不看他一眼。
这场景如此怪异,一个人举着长刀,僵立在无数奔腾的狼群中,像泥流中的柱石。硕风和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站稳脚跟害怕被狼群冲倒,但狼群显然也很害怕撞倒他会耽误奔跑似的努力从他身边绕过。硕风和叶保持这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最后一只老狼喘着粗气从他身边几丈外奔了过去。
当大地变得安静下来,烟尘开始散去,硕风和叶才听了,那狼群之后传来的声音,它悠长而久久震荡,像是号角,又像是某种巨兽的嘶鸣。
硕风和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狼群这样狂奔,它们不是在追逐猎物,而是在逃亡!
是什么能让可以吞没整个平原或一座城镇的庞大狼群奔逃?
硕风和叶知道,举起的刀还没有到放下的时候。
他睁大眼,死死盯住远处灰色荒野上那慢慢移来的白色怪物。
它身躯庞大,远看像一头巨熊,脚步蹒跚。但随着它慢慢接近,硕风和叶闻到了一股寒冷的气息,他看清了那个身影,那仍是一只狼,一只脊背比一人还高的巨狼。
硕风和叶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狼王。
那巨狼慢慢走近,它的颈肩上围着一团长绒,在风中抖动。这使它的身型显得更为雄伟。几十丈外,它那冷酷的眼神已经要使硕风和叶血液凝冻。狼王慢慢停下了脚步,喷出粗重的白气,在警告着它的对手。
硕风和叶握刀的手开始出汗,冷风中这汗水几乎要把刀柄与他的手冻在一起。他也死死盯住对手的眼睛,知道这时眼中绝不能露出一丝胆怯,那对一头狼来说,无疑是进攻的号角。
这时巨狼的后方,又有一声长长的号鸣响了起来。
巨狼微微地回头,这时硕风和叶看见,它的背上、后腿上,插着三支银羽的箭,都已深深没入体内。
还有其他人在这荒原之上!有人正在捕猎这头巨狼!
狼王又猛转回头来怒视着硕风和叶,发出威胁的嘶吼,但硕风和叶明白,如果不是它受了重伤,它就不会这样慢慢地落在狼群之后奔跑。它也许带箭奔跑了许久,此刻也许连起跳的力量都没有了。
另一边的远方又传来号角的回应,看来这是一场围猎。是什么样的部族,什么样的军队,才敢于围猎狼群呢?
远处腾起烟尘,有许多骑者正飞奔而来。狼王怒吼一声,身子猛一弹,向硕风和叶扑来。硕风和叶一个翻滚躲了开去,狼王落地时却一个踉跄,它的前爪在地上滑了一下,失去平衡撞在地面上,身上的银羽箭突然闪耀起光华。
硕风和叶想起,这世上有一种银色的箭,是贯注了秘术制成的,它们有些可以吸干中箭者的血,有些能使敌手失去任何力量。这时硕风和叶只要抬手一刀,就能砍下那狼王的头颅。
但他并没有出刀,他慢慢走上前,突然伸出手,拔出了狼王身上的法术箭。巨狼低吼了一声,回头望向他,那眼神中,却少了些凶狠。
硕风和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刚才和狼王对视之时,它眼中那绝望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那种无力与愤怒,当自己躲在羊背下的时候,却也一定有着这样的眼神。
他又将狼王身上另外两支箭拔了下来。狼王像是突然从重病中苏醒,猛跃起来,发出震耳的长嚎。
“快走啊。”硕风和叶对巨狼说,他突然想起几年前,他曾对自己的族人说过同样的话,但他们没有能逃脱。
他握紧刀,望了望后面追来的骑兵。“我们都是猎物啊,但我们不会永远是猎物的。”
巨狼仿佛懂得他在说什么,走近他的身边,低下头靠近硕风和叶的脸。它的头离硕风和叶只有几寸,粗重的腥气喷到他的脸上,它一张口就能咬断硕风和叶的喉咙,但硕风和叶却明白它绝不仅仅是一头野兽。狼王低嚎了一声,拔足去追赶它的狼群,速度已然是骏马也难以追及。
6
硕风和叶静静站在那儿,看着奔来的骑者。他们穿着黑色的皮甲,盔上飘荡着红色的长缨。那是硕风和叶所熟悉的装束,正是他们,当年像捕猎狼群一样捕猎着叛乱的瀚北诸部。
当先的飞骑来到硕风和叶面前一个高仰急停。好快的马,好漂亮的骑术,硕风和叶不禁也要在心中赞叹他的敌人。在草原上,除了穆如骑军,还有谁敢追逐狼群呢?
“你是谁?”那骑者大声吼着。与此同时,后面的骑军也赶到了,几十骑迅速将硕风和叶围在核心,而其余骑军继续追赶狼群。没有命令,没有交谈,一切都像是同一个人在思考。当年他们击溃瀚北近十万大军时,也是这样,没有喊声,只有沉默的刀光。
“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支骑兵!”硕风和叶在心中恶狠狠地喊,这种仇恨与叹羡交织成的欲望甚至超过了现在被敌人围住的恐惧。
右金王子仍然紧紧地握着刀,可他能杀死六头狼,却没有信心同时对付两个以上的穆如骑士。
“瀚北人……”他听见身边有骑者在冷冷地说。
对叛乱部族的格杀勿论是草原千年来的法则,这些骑兵不再需要任何审问与理由。他们所尊崇的主帅被皇帝拘捕流放了,他们内心积郁的愤怒让他们只想毁掉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硕风和叶把刀柄紧握得都要融化在手中了,但却有一种沉重的压力使他难以举起刀来,是穆如骑兵的威严,还是求生的欲望?他还不能死,他的复仇愿望还需要许多年的忍耐。但他现在能做什么?如果跪倒求饶能够换来未来的大志得偿,他有没有足够的坚忍去做?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03
活下去,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为首的穆如骑将慢慢把战刀抽了出来。
“等一等。”有人说。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像银弹珠跳过雪亮的冰面。硕风和叶看见她从骑兵后策马行出,白绒大氅中露出银丝紧裹的链甲,一条雪貂尾围在颈上,更有暗金色的貂绒锦挡住大半的面容,唯有乌黑透亮的一双眼眸,把少年心中麻了一下。那一片穆如骑兵的冷酷目光中,却突然有了一片灵动的光芒,像是低压的黑色云层中,突然透出一束阳光来。
硕风和叶看见她马上的银弓,便知道了手中箭支的主人。
“你喜欢这些箭?”少女微笑着,“我箭壶中还有九支,每支的效用都不同,我会把它们都送给你。你放走了我的猎物,那么,你就来代替它。”
硕风和叶感到了这清亮声音中的危险,他抬头怒视着少女,可迎上她的眼睛,却像是利箭射入了湖水中,激不起一丝波澜。她眼中始终没有杀机,她的唇一定在轻轻微笑,但是她却解下了银弓。
“你们去追狼群吧,一定要找出苍狼骑的奥秘。这个猎物是我的。”少女对手下笑着,“我就在这数一千下后开始追,现在你跑吧。”
硕风和叶明白了自己正面对什么,他没有再思索,发足就向远方的山坡奔去。右金王子明白,只要有一线生机自己也要活下去,狼王也会有奔逃的时候,但那是为了有机会咬断对手的喉咙。
而少女却下马歇息,立刻有人立起了挡风的猎围,在围中点起了篝火,烤起食物。少女解开遮面的貂绒,露出一张如玉雕成的面容。她对护卫一笑:“记得帮我数,一千下哦。”
不知什么时候,浅淡的雪片从空中缓缓飘落了下来。
硕风和叶迎着风奔跑,他觉得胸中的空气都要被抽空了,张大嘴竭力地呼吸,却仍然眼前发虚。在这样的高原上,这样的奔跑与自杀无异,他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奔跑,就是死亡,而停下脚步,也意味着死亡,他宁愿为一线生的希望而死,也不愿成为别人的猎物。
“九百八十一……九百八十二……”火堆前的少女静望着眼前的飘雪,口中轻轻地念着,不像是在计算一个人的最后生命,倒像是在数着雪花的数目。
“九百九十九……”卫士们听到这个数字时,都开始准备翻鞍上马,但是少女却仍然在呆呆望着雪片出神,仿佛世间的纷争对她已经不再重要。
数里外,硕风和叶摔倒在地。他艰难地翻过身,望着天空中的雪片向他落来,却感觉那是自己正在向前疾飞,一切都变得那么轻那么美妙,少年知道这是窒息濒死前的征兆,他的手在死死抠挖着泥土,磨出血痕,想为自己找一点痛楚的刺激,把灵魂拉回身体,但是,却偏偏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还握着的那银质的箭,箭杆上的刻字在他眼中模糊了又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姓氏:牧云。
数里外,整装待发的骑士们却迟迟没有听到出发的命令,围着雪貂的少女仿佛完全忘记了还有追猎这一回事,而沉浸在这荒原风雪的美景中了。
“天气好冷啊……这个时候……应该在家中围着炉火等羊奶子烤肉熟呢……现在却需要出来打仗了……已经死了太多了人啊……”
那个落雪的黄昏,追捕的倒计时在少女牧云严霜的口中停在了九百九十九,她一直没有说出最后那个数字。
7
硕风和叶倒在地上,等着寒风把他体内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这时他看见了一张面孔,凑近了自己。
那是一头巨狼,它脖上耸动着雪一样的长绒,正露出尖利的牙。
“狼王,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硕风和叶在心中笑着。
狼王低下头来,凑向他的喉咙。这时,硕风和叶看到狼王的口张开了,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那不是狼嚎,但也不是人声,却像是一个咒语。
突然他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了,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燃烧起来,硕风和叶发出了痛苦的喊叫,而他听见的,却是狼的嚎声。
他看见草原之上,无边的狼群正向他聚集而来。
8
入夜,围猎者的大营。
大帐内挂着沉重的铁甲,炭火边那少女正和另一位少年轻轻地谈话。
“驰狼群果然是难以驯服,而传说中的狼驹也不见踪迹,皇兄,也许你要重建苍狼骑兵的愿望……越来越渺茫了呢。”
“穆如世家被降罪流放,现在铁骑中的将领群情急躁,都恨不得立刻回师东陆。还有人对我说,我父皇昏庸,要拥我为帝,去逼我父亲退位。这样下去,只怕北寇未平,内争先起,我已经数月无法安眠。”
少女低下头,“皇兄,我明白你心中的苦……穆如骑军中已经有数支出走,其余也有很多拒绝再出征,他们觉得现在陛下就是想把穆如铁骑尽数拼光在草原上,所以不愿再全力剿灭八部。你一面要保住这支端朝最强的主力铁骑,一面又要平定北陆,还得面对部下的愤怒、父皇的猜忌,真是太难了……可是……就算找到苍狼驹,就能挽救这一切吗?”
“我当然明白不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给大家一个希望,让他们明白,我绝不会放弃,我一定会把这支骑兵变得更强,而不会坐视它在我手中毁掉。”
少女裹了裹身上的毛披:“夜深了,好冷啊……皇兄……你说……我们被逼到了这一步,东陆无援军,各营无战意,我们真的还有希望吗……”
“只要我活着……这支骑兵就永远在,北陆就永远不会倾覆……霜儿……相信我。我回帐了,你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大段的路要走。”
那青年离帐而去,少女站起身来,扎紧帐幕,解下轻裘,取热水轻轻擦拭沾尘的身体。然后钻入厚厚的大被,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一头月光般的狼影挤入了帐幕之中,无声无息。
它来到少女的床头,那深蓝色眼眸直视着她,慢慢张开利齿。
少女正在梦中,紧紧抓着被缘,口中喃喃道:“是我……我回来了……”眼中却有泪落下。
那白狼静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跃出帐去。
风声雪声从被拱起的棉帘中疾冲进来,但只是一瞬,一切又如常了。
9
狼群站在硕风和叶的面前。
“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他们?”狼王低低地嘶吼。
“因为我要等到那一天,我要在战场上打败牧云寒和穆如世家的铁骑,我要的不是我个人的胜负,而是整个北陆草原,整个天下的胜负!”
他面对风雪仰天长啸时,喉中发出的仍是划破夜空的狼嗥。
10
七年之后,硕风和叶带领八部盟军,将牧云寒和最后的三千苍狼骑包围在溟朦冰海之上。大端朝三百年的雄浑武力,牧云氏十数代的赫赫威名,终于也都有沉暮末路的时候。
那一夜狂风暴雪,是百年来难遇的极寒。可第二天清晨,居然云开雾清,天边升起了红日。望着被凝冻在冰海上的牧云氏的最后一支北陆骑兵,硕风和叶举马鞭遥指天边,回头对八部首领说:“各位,我硕风和叶的时代,开始了。”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05
之五 唐泽(1)
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顶上,看着他新的家园。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的白色。冰山连绵,如银龙的脊背,阳光在雪面上闪耀,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数月之前,他还站在宏伟的天启城高处,俯视着万城之城中如百川交汇的街道与人流,但现在,他感到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一夜之间从金鞍玉带的将门骄子变成了流配罪囚,随全族戴枷步行远涉凶山恶水,饥寒交迫,身上的衣服从一件崭新的锦袍变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从来不知道,人会那样珍惜一件衣服——当你只有它可以蔽体的时候。
殇州极寒之地,从东陆中州到北陆殇州,是三千里的路程。横渡天拓海峡,海峡北岸已被冰封住,他们弃船上冰徒行。许多人的鞋早磨穿了,脚掌被冰棱划破,冻上,又划破,一路留下暗红的足印。他那位八岁的堂妹,鞋子掉了,赤足被冻在了冰面上,拔不起来,被押送军硬一扯,整一张脚掌的皮留在冰上,她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当天晚上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恍恍惚惚地哭诉:“鞋……帮我去捡我的小绒鞋……”
走到殇州流放地,全族的人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还要每天要去开凿万年的冻土,因为端朝的皇帝们想在冰原极寒的殇州开出一条道路,然后建起一座城市,作为大端朝对这远离帝都的万里冰原统治的象征。
这座象征之城现在只有半面城墙立在风雪中,这是一百余年来数代流放者和民夫们献出生命的成果。冰原上四处可见被冻在冰下的尸骨,有些眼尚未闭上,眼中的绝望被永远地凝固在那里,让人看一眼便如被冰锥穿透全身。
建不起这座城,流放者便永远不能被救赎。
在冰原上,封冻着另外一些巨大的身影,他们远远看去像是风雪中的冰柱,顶天立地。但他们却曾经是活着的。穆如寒江知道,那些就是冰原上最可怕的种族,这殇州大地真正的主人—— 夸父族。
他们因为自称是传说中上古逐日巨人夸父的后代而得名,人们也用那个上古巨人的名字来称呼他们,或是叫他们“夸民”。他们才是这座城池无法建起的真正原因。
端帝国想要征服夸父族,真正地统治殇州,这座冰上之城的建与毁便成为了一种战争。大端朝不断地把流放者和民夫送到这里,用他们的尸骨去填满帝国的虚荣,证明人族来到了这里,并且绝对不准备退后。
所以殇州是绝望之州,终结之州。踏上殇州冰面的那一刻,便要放弃所有希望。你已被宣告死亡。
2
巨人唐泽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铺洒在巨大冰穹之上的阳光。
他喜欢这种耀眼的感觉,阳光下的冰宫殿总是那么温暖而辉煌,每一个棱角都如钻石闪耀光辉。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发现冰穹似乎又低矮了一些,是因为水汽在穹顶上凝起了新的冰层,还是自己又长高了?他更相信是后一种。
冰之国度中十分安静,族人们沉默地走来走去,偶尔用低沉的语气交谈。在秋季大冰湖封冻之前,他们已经捕猎了足够的从北迁移而来的巨蹄鹿和悍马拙牛,可以烤着冰冻的肉块,喝着比火还灼人的烈酒,在冰宫殿中安心闲适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季。
巨人的历史是如此缓慢,自传说中祖先从没有光明的极北追逐着太阳来到这块土地,已经过去两三千年了吧,但夸父族们的生活仍然同上古一样,缓慢而单纯,也正如他们的语言和音乐,只有少数的几十个音节。他们弹击着冰石钟,拍打着拙皮鼓,从胸中发出悠长的吟唱,就这样度过一天、一月、一年。
夸父族是冰原的王者,没有任何一种野兽可以与巨人们的力量抗衡,部落们散落在这片白色大地的各处,彼此之间相隔大山冰河,只在围猎期才聚集起来一起合作。
唐泽并不知道这纵横数千里的冰原上一共有多少部落,也许一千个,也许五千个。但夸父族人中间,却都有着夸父王的传说,那是巨人中最高大的人。不需要战争与血统,夸父族人都不约而同地尊崇着这一法则,相信盘古神会为他们做出选择,使真正的王者能离天空最近。但是唐泽,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说夸父王居住在北方最高大的雪山中,轻易并不走出他的宫殿。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19
近百年来,南边却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扰着巨人们平缓的生活。那是关于一座冰铸的城市,铸造这座城市的,却不是夸父族。
听说那个种族把自己称为真正的人族,但在夸父族们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小人儿,身高还不能到普通巨人的腰间,一头巨蹄鹿就能吓得他们四下逃奔。然而这些小人儿却建造了大船,从南边的大地上穿越满是流冰的海峡,来到了这里,并开始铸造冰城。
巨人们总是并不关心冰原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是那些人族却似乎总是希望能把他们的城邦建到他们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夸父族开始回想起千年前那些传说中的与人族的战争,但不论经历多少惨烈的战斗,冰原仍然归巨人们所有。那些人族留下的尸骨被掩盖在深深的冰下,至今在东部山脉还会随着雪崩翻出。
巨人们的历史是模糊的,他们总是健忘过去而懒于去想未来。他们把史记变成诗歌,又把诗歌变成没有文字的吟唱,在漫长的传承中,他们把过去的辛苦与辉煌全都化成了简单的呐喊。当他们要讲一个古代英雄的故事时,他们就站起来猛击一通巨鼓,然后大喝一声:“喝——啊!”所有人便都从这震动山河的鼓声与呐喊中听到了一切,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铺陈与修饰,然后大家把烈酒倒入心胸,当酒与血混合在一起时,他们便在癫狂之中,看到了祖先的灵魂们在火光中与他们共舞。
所以夸父族们总是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多少代王者,曾经有过几个王朝,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他们认为英雄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去,而会贯注在新生的勇士体内,他们的祖先变成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历史也就是他们的未来,像大河经历漫长封冻,但每年总会有奔腾怒吼的时刻。
3
夸父族是骄傲的种族,骄傲到不承认他们有敌人。但是每年南方的冰城,都会有船只的影子出现,把更多的人族运送到这片极寒之地。
有一些靠近冰城的夸父部落便感到了愤怒,人族每一船运来的人比他们各部一代出生的孩子还要多,他们发动了对冰城的袭击。事实证明人族是不堪一击的,他们惊慌逃避,挖掘深而窄的冰洞作为避难所。夸父族不屑去刨开那些冰洞,他们在人族惊恐的眼神注视下,砸毁那刚铸到一半的冰城,然后扬长而去。
但人族并没有像巨人们想象的那样知难离去,虽然因为不耐寒冷和缺少食物,他们每次来到冰原上的人几个月后就死去了一半,但残破的冰城上,仍然能看到修筑者的身影。
巨人们无法理解这些小个子的行为,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面对寒冷和死亡都不肯离去?但巨人们是不愿交谈的种族,他们只是一次次地去捣毁冰城,来表达他们的愤怒。而人族们则在他们来时就逃入冰洞,而在他们离开后又开始默默修补冰城的废墟。
于是这座冰城就成了也许永远无法完成却也难以被毁去的奇特景致,成为了两个种族比较力量与耐心的角逐。多少年来,人族在冰城死亡的人数也许已经达到了数万,但半年一次的船仍然在不断地把人送来,却从来不运回尸骨。
在冰城要找到土埋葬死者太困难了,冻土坚硬无比且深处冰层之下。冰城的守护者们于是把死者也铸入巨大的冰砖,把他们变成冰城的一部分,当这面冰墙垒积到越来越高,人族们也变得越来越绝望和狂暴,每次夸父族去捣毁冰城,都会有觉得生不如死的人族站在冰墙上拼死地抵抗。明知无用却执著地射出一支支箭,直到被猛地击碎在冰面上,血肉与残骨很快就凝冻成冰墙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
后来有些夸父部落面对族人的死亡,开始愤怒了,认为想毁去冰城,就要永远地消灭那里的人族。
于是战争变得越来越血腥残酷。唐泽在少年时曾经参与过这样一次出击,那是南方五个夸父部族的联合,出征的一共有六十位巨人,他们的目的是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族。
在冰城的外围他们很快取得了胜利,最前锋的巨人勇士们疯狂地荡平着一切,当唐泽他们进入冰城时,只看到白色的冰上一处处扎眼的血迹。然后他们挖开冰洞,把里面躲藏的人族女子和小孩们拉出来。唐泽检查着一个冰洞,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惊恐地挤在里面,她的眼神让他不能去想象她死去时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一块冰把那个冰洞轻轻掩上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女子和小孩也带来这里?”唐泽问。
“不知道,但我们不能留下她们,如果你留一个人族在这冰原上,他们就会再招来一千人、一万人。”
巨人们在冰河上砸开窟窿,把人族们丢了进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冰水下,唐泽十分后悔参与了这次出征。
回去的路上,唐泽一直在想,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父母,她会怎样活下去?不过他想,也许他不用担心那么远的问题,也许那个小女孩根本就没有力气推开那块挡着洞口的冰,一到晚上,寒冷和风雪就会把那块冰和整座大山连为坚实的一体,再没有人会知道在山中还埋藏着一个无助的灵魂。
这一天,海面上又高扬起帆影,又一群人被送达了这片土地。而那时的唐泽,已经二十一岁了。
4
喊喝声在穆如寒江的身后响起,父亲一到这里,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残留和新来的人们,他站在高处号召他们起来战斗,就像他面对百万大军时所做的那样。可他面前,只有近千已经被严寒折磨得表情呆滞的老弱。父亲在分配着修补城墙,准备武器,因为每次新船的到达,就意味着夸父族的一次进攻也不远了。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遥远冰山上的疯子。
连穆如寒江也嘲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再是大将军了,你面对的这些人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群痛恨着大端朝的囚徒。一路上的屈辱你还受得不够吗?一切都完了。有人要毁了我们,他们做到了,现在任何的事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能从殇州活着回去,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能建起那座冰城,为什么要挣扎呢?明知道最后都是要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些。
穆如寒江倒在冰面上,呆望着天空,父亲的声音离他那么遥远,寒冷渐渐侵透了他的身体,天空蓝得可怕,那么地刺眼,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好像已经蒙上了一层冰,他想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封进了一个冰壳里,就这样永远冻结下去,也很好。
有人在摇晃着他,但呼唤声却像来自天边,他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真的眼前只有一片朦光。
5
“这孩子命苦,刚来到这里眼就被雪刺坏了,这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洞穴中,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哭声。
母亲啊,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还要苟活下去,为了让那些人看到我们的痛苦,看到我们为求生而可笑地挣扎?看不见了,这样正好,他可以不用看到那片揪心的空旷的白色,那是比死亡之黑更可怕的颜色。
他的眼上明明没有冰壳了,但他却总觉得有什么罩在上面,只能看到透过的光,却看不清一切,他不由总是用手去抠它,有时暴躁了,就愤怒得想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总是他的母亲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他,“江儿,你要杀就杀我吧,不要伤你自己。”
“为什么!”他暴吼着,“让我去死了吧。为什么还要在这种鬼地方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
父亲猛冲上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死?想死太容易了,你现在就去!我穆如槊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给我滚!”
母亲上前死死拉住他:“你疯了,孩子他已经这样了!”
“我的兄长,在战场上被火熏瞎了双眼,百千的敌军围着他,他也是站着死的!”穆如槊暴吼着,指向穆如寒江,“你要死,也去给我死出个样来,去和夸父族作战而死吧,不要让我看见你被吓死在这里。”
穆如寒江心中愤怨交织,他哆嗦着猛地向洞外风雪中冲去。父亲的声音仍响在耳后:“谁也不许拦他!”
6
穆如寒江奔出冰城,在严寒中跌撞,他只能凭冰面在月光下的反射判断眼前是平地还是裂口,但他不想再回头,父亲将军当得太久了,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士兵,天生就该服从命令冲上去战死,却忘了自己是他的儿子,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可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像英雄一样死,而不在乎他心中有多么煎熬。
殇州的夜晚,连厚厚皮毛的巨熊也不敢走出冰穴,穆如寒江一直奔跑着,他知道一停下就意味着冻死。而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可他终于是力竭了,摔倒在冰面上。他翻过身来,眼前却幻化着奇异的色彩,像光在冰面上游动。
他慢慢才想明白,那是天空的星辰光缦,那些巨大的星辰飘浮在天空中,扯着几万万里长的飘带,它们由光和尘组成,有着各种颜色。只有殇州这样纯净无云的天空,才能看到星空的全貌,是这么壮美。
他就要死了,他死后,会融入到星空中去吗?
少年神志渐渐地模糊,仿佛身体正在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轻响着,仿佛冰块相击般的清脆,越来越清晰,从远而来。
穆如寒江一下坐了起来,那是马蹄声!
是父亲来找他了?但少年立刻想到这不可能。没有任何一匹马被送到北陆的殇州,殇州是没有马的!
可那分明是马蹄声,穆如寒江在马背上长大,他怎么会听错。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长嘶,穆如寒江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影子从自己的身边跃了过去,它身周裹着浓烈的光焰,他感到一股热潮扑面而来。那是什么?可是那个影子那样的快,它瞬间就要远逝在冰面上。穆如寒江急得大喊:“你等一等!”
那影子竟真的慢了下来,它转身回头,望了望穆如寒江,又嘶鸣一声,继续奔去了。
穆如寒江这时已顾不得绝望,这发现震动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又坚持着向前追去。
不知行了多久,穆如寒江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悠长而宏大,震撼着冰面,却像是从地下升上天空。他很快发现,那是冰下的巨大水柱直射向高空的声音,它们隔一段时间就喷发一次,有许多眼,分布在眼前无际的冰原上,水柱是滚烫的,带着白汽,但喷到高空中,落下来时已被寒冷凝结成许多巨大的冰块。他越向前走,这些冰块就越密集地落在他四周,带着尖厉的呼啸,把冰面砸出裂痕。但穆如寒江却已不再惧怕死亡,他径自地向前走去,而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还有无数的裂缝,冒出炽热的气。穆如寒江看不见路,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照了心中的直线向前,不论到来的将是什么。
突然眼前的冰面裂开了,冰块向空中飞散,这回冲出来的不是热气,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在穆如寒江面前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星空。
“喔什空卡!”穆如寒江感到自己正在空中升起,那巨大的声音从高空而来,却越来越近。很快,他能感到那如疾风般的呼吸。
“不怕死?”这一句问话却用的是人族的语言,“来到这里。”
穆如寒江摇摇头。
“一定会死,因为——踏足了——我们的大地。”夸父巨人的语言简短却如重锤直落。
“我们只是想建起一座城!”穆如寒江大声喊。
“有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
“那又怎么样!”穆如寒江愤怒地喊,“你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只要你杀不完,我们就会把城建起来!”
夸父族巨人仰天大笑,他的声音几乎要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下来了。
“永远不会有人族的城市。等其他部族的战士十天后进攻冰城。这次不留任何活者,要让你们永远放弃踏足殇州的希望。”
那巨手把穆如寒江抛在冰山上,大步离去。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23
穆如寒江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家族,这殇州上的所有人,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7
巨大的木架在穆如族男子的号子声中慢慢耸起,巨冰被运上城头。
一旁的旧城民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这么做有何意义。人族花一个月时间建起的,夸父族一瞬间就能毁去,只有放弃建城,才能换来活下去的希望。
“都去建城!”穆如族的男子喊着。
“怎么了,穆如世家的将军们?”一老者冷笑着,“你们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了。这座城是不可能建起来的,一开始建设,巨人们就会来到这里,踏平新建的一切,杀死所有的精壮。我在这里已四十年了,历年被送到这里来的囚徒民夫,加起来有几十万了,可现在呢?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也会消失的,不过我不想白费力气。”
“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穆如槊说。
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碑也不配有!”穆如槊喊道,“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绝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了黑色沙泥上生长着的奇怪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像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地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他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升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
穆如寒江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马群。它们是如此美丽,宛若天神,而这里温暖如春,湖边生长着青茸与奇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惜一切所要寻找的是什么,是生存的奇迹。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把殇州变得肃杀极寒,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生命能无视这种力量。他终于找到了。
如果族人们来到这里,他们就能活下去,而且有了马与火焰,殇州冰原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但马群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它们开始向湖中跃去。
它们要逃走吗?穆如寒江的心一下揪紧了。如果它们离去,这里会重新变得寒冷死寂。穆如寒江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寻找头马的踪迹!征服了它,就能征服整个马群。
穆如寒江终于看见了它,它立在马群的边缘,高大雪白,四蹄的火焰向四周喷射着光环,在冰面折射下,宛如神兽。它不像普通马群的头马那样领着马群奔走,而是站在那里,像是准备最后一个离开。
穆如寒江撕开衣裳,绑成绳套,慢慢移向它。它也看见了穆如寒江,但它高傲地站着,相信这异类没有力量捕捉到它,仍在等着幼马们奔过它的身边汇入马群的中央。
穆如寒江移到离它十数尺时,突然跳上冰板,疾滑过去。那头马一愣,发足要奔开,但是横在前面的马群使它无法疾奔,穆如寒江眼见滑近,猛地把手中套索甩了出去,但那马灵活一闪,套索落空了。
前路被马群挡住,那头马转身向穆如寒江冲来,四蹄喷涌火焰像是要踏碎他似的。穆如寒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到了,他猛地向前一蹿,双脚向前,在冰面上滑迎而去,这时那头马高高地跃起来,从他头顶跃过,穆如寒江在滑向马肚下的那一瞬,把套索抛了起来,头马正好撞入其中。
接下来的事穆如寒江做过许多遍,他平日里正以驯服烈马为乐,他紧一拉那绳索,一借力就在冰面上弹了起来,翻向马背,但这神奇骏马的灵活超过了他的想象,它向旁一跃,穆如寒江就摔落下去,臂肘重重撞在冰上,让他怀疑自己的手骨要断了,左手一时失去了知觉,那套索从手中滑开了。穆如寒江用右手紧紧抓住绳索,在冰面上被拖行,在湖边的冰岩上碰撞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浑身的剧痛使他发抖,他能看见自己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但他知道,自己右手中握的,正是自己和自己全族唯一的希望。
头马正移入马群,无数马蹄在他身边飞闪而过,他随时都会被踏碎。而马群正向冰湖奔去,如果落入湖中,他现在的伤势几乎无法让自己浮起来。
绳索终于离开了穆如寒江的手中,向远处飞速离去。所有的希望,正都随着这绳索远逝而去。
“不!”穆如寒江大吼了起来,他突然从地上一个翻身弹了起来,纵得如此之高,像豹子跃腾在空中,他跳上了身边奔过的一匹踏火驹,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向头马追去。
“我一定要捉到你!”少年狂吼着。
9
夸父族的影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了,慢慢移来,像沉默的死神。当他们走近时,就意味着崩塌与毁灭。
“五十……七十……一百……还有……”望者惊喊着,“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多倍,这次他们不仅想毁城,还想杀光我们!”
穆如槊在冰城城头凝望着,缓缓说:“发石。”
呼啸的巨冰从城中被抛了出来,在空中飞旋着落向巨人们。巨人们仍在缓慢地走着,显得毫不在乎。冰块落在他们脚边飞溅起碎片,有些直冲向他们的面门,那巨人举起手来,轻轻接住那在人族看来势不可挡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挡巨人们看起来是徒劳的,一些边缘锋利的冰块划伤了他们的手臂或脸颊。他们毫不在乎地一挥手,把大颗的血珠甩到城墙上,连进攻的脚步也不屑于加快。
城中只有用仅有的粗木组装起来的三台发石机,而还没投掷两轮,有一台就绳索崩断散了架。人们都很明白,这没有用处,除了激起夸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们仍在竭力地投掷,几十人拉动着那数根长绳缠绕出的巨索,大声地呼喊着:“再一轮,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这是他们在死前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他看起来是这些夸父的首领,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轻易地从冰城墙上跨过,他正低下头来,俯视他脚下的渺小众生。
穆如槊抽出他的箭,那箭杆是他亲手精心削成的,没有羽毛可作箭翎,箭尾也是木刻成的,铸造箭尖的铁是从全城铁器中挑选敲铸而成,没有真正的熔炉和铁匠,几乎全凭人力的敲打和磨砺,这也许是穆如槊这一生用过的最费人工的一支箭,他再用不起第二支这样的箭,也许也没有机会再用。
他拉紧了弓弦,那铁片包裹的弓背在格格地响着,这不是他平时所拉的铁筋银胎的强弓,若是他的弓还在,他可以射落天上的雄鹰,但现在,他不知道这弓能支撑他把弦再拉开多少。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祷告着这弓不要在力未蓄满前断掉,瞄准了那巨人的眼睛,夸父族唯一的要害之处。
那巨人怒吼着,高举起了他的石斧。当那重千斤的巨斧落下时,这冰墙也将崩碎。但穆如槊不躲避,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机会已经来了。
箭离弦而出!直向巨人的右眼。
箭扎入了巨人的眼睑之下,他暴吼一声。穆如槊叹了一声,没能直中眼瞳,这毕竟是一支没有箭羽的木箭啊。
这箭射出的同时,巨人脚下巨大的冰陷阱崩塌了,在飞溅的冰雾中,巨人的身子直沉下去,落入巨大的冰裂缝。这时,他的面孔就在穆如槊之前,离他只有十几尺,巨人的鼻息喷到了穆如槊的脸上。
穆如槊已经搭好了另一支箭,瞄向了巨人的左眼。
如果射瞎夸父族首领的双眼,也许能使夸父族惊慌退却吧,这是人族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尽管是这样渺茫,而即使夸父族不退却,他也要让这个巨人脸上永远留下创痛,让他们将来再回想起与人族的战争时,也永远忘不了这一箭!
巨人的眼睛怒睁着,那眼光把穆如槊整个笼罩。这是绝不可能失误的一箭,穆如槊仿佛又回到了万马争锋的战场之上,弓弦拉满,这一箭就要奠定战局的大势。
但他听到了“咔”的一声响。
箭射出的那一瞬,弓背折了。
他再小心翼翼,还是稍微多用了一分的力。
而这一分的力,折断了他的弓背,也毁掉了这场战争和所有人的命运。
那箭仍然向巨人的眼眸而去,但在还有数寸的地方,它用尽了最后的力道,跌落下去。
穆如槊叹息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周围仍然是人声呼啸,但他耳中只有寒风。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指挥过无数次的战局,多少次的身临险境,多少次的冲破重围,越是敌强奋战越酣,从来不曾心灰意冷。但这一次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没有金翎箭,也没有铁胎弓,他没有了那支随他忠死奋战的铁骑,没有了世代不败战将的光辉,连他最寄厚望的儿子都离他而去。
看着面前巨人因为愤怒而撑起的身躯,他的巨斧高高扬起。穆如槊却没有躲避,他甚至连空中正将落下的巨斧也没有去看,心中只若隐若现地想着一件事。
“我的儿子,他会回来的。”
10
穆如寒江看到了冰城崩塌下去的那一幕,这时,他的战马还在数里之外!
“冲——锋——”他忘乎所以地狂喊着,仿佛自己率领的是十万的骑兵。
巨人们都转头向北方看去,并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喊声,而是听见了那撼动冰原的轰鸣声。
踏火马群奔涌而来,它们鬃发像旗飞扬,足下驱动着火流,奔过之处,冰面变成了大河。千万骏马挟带着火、风、浪涛与冰块,势不可挡。
本从不知道惧怕的巨人们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火流转眼冲到了冰城之下,巨人们看着火焰包围了自己,他们惊慌地退后着。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25
夸父王唐泽也感到了脚下的灼热,他仍然大喊着:“不要退!冲进冰城里去!”
穆如寒江听见了这个声音,这和他在那天夜晚所听到的一样。他纵马向这最高大的夸父勇士奔去,喊着:“来吧!像个武将一样一对一地单挑吧,看谁打倒谁!”
穆如槊从昏迷中醒来,人们正搬开他身上的碎冰。他听见了冰城外的声音,看见了巨人们正在被什么驱赶地躲避奔逃,听见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谁?”他仍然问。
“将军,”人们对他说,“是你的儿子,他正在挑战夸父王,他要打败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11
巨大的石斧砸到冰面上,爆开无数的冰屑,像利箭般四下飞散,许多踏火驹被这力量震到了空中,成片摔倒。穆如寒江也感到自己的坐骑猛地跃了起来,他没有马鞍、没有马镫,只有死死伏在马背上,抱住马的脖子,冰棱如箭雨向他横扫过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也扎在他坐下骏马的身上。他看见战马被扎伤的地方,冰棱急速地融化了,白气腾了起来,被沸腾的冰面上,他的战马如撕扯着云雾一般向前。
巨斧扬起,又带着巨大的风声落下,每一次砸在冰面上,都如地震一般。穆如寒江几乎觉得自己的马连足踏实地的机会都没有了,它也许是踩在飞溅的冰雾上前进!穆如寒江心中没有惧怕,只有激奋,他知道那是祖先的血!面对越强悍的敌人,就越想仰天大笑。
他驱使战马直奔巨人的脚下,巨人大步地跳开,本来近在咫尺,可转眼却又离开几十丈。巨人落地时的震动,仿佛要把人的心也从胸口中震出来。夸父王唐泽干脆丢掉了巨斧,举脚来踩这冰上急梭的火焰。可火梭眨眼间就从他脚边划过,他转过身时,火梭又奔向另一边,巨人感觉这团火正在冰面上划出一个符号来似的,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冰水开始在他脚下漫布开来,巨人猛地跳向另一处,但那团火又追了上来。他无法捕捉到那团火焰,只能笨拙地转身。穆如寒江突然大吼一声,跳下了马背,抓住了巨人的后脚跟,使出全身力气推动着:“倒——下——”
那几乎就像是一个人要扳倒一座山似的可笑,但巨人却感到大地抛弃了自己,那湿滑的冰面再也抓不住他的脚,他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完全失去了重量,然后狠狠地向大地落了下去。
“完了。”夸父王想着。
接下来也许是殇州冰原上千万年以来最大的响声。
人、马、冰块都被震得飞在空中,冰城和周围的雪山都剧烈地摇晃着,成千万石的雪奔涌下来,白雾席卷着冰原上的一切。冰原上的裂缝以巨人倒下处为中心,像闪电般伸向四周,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方圆近千米的裂网。
巨人的头重重砸在冰面上,他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知觉,雪雾灌进他的嘴鼻,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定定神,挣扎着要爬起时,发现融化又凝冻的冰水把自己冻在了冰面上,那少年一个箭步跳上他的身体,站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少年伸手指向他的咽喉,他的手中空空如此,并没有剑,但他分明做出了握剑的姿势。
“我手中没有剑,杀不了你。”少年说,“但你若不认输,就会死得更惨。”
夸父王感到了耳边的灼热,听到那马嘶之声,踏火骑包围在他的身边,如果它们涌来,他会被活活烧死。
巨人突然放声大笑,他的胸膛鼓动着,连少年也几乎站立不住。
“我被打败了?哈哈哈哈哈……我被打败了?”
他猛地一挣身,那凝冻的冰面竟丝毫无法阻拦他的力量,像是高山突然从地面耸起,踏火马群惊鸣着躲开,少年也摔落下地。
巨人站起身来,他的身影重新遮蔽天空:“是的,我倒下了。以前还从没有人——能这样做到。但人族——和夸父族——战斗了这么多年,你们从来也不能——征服我们的家园。”
他看向穆如寒江:“你是个勇士,这一场仗我败了,你们守住了你们的冰城,我不会再来进攻它,但——你们人族的疆域——也就到此为止。”
夸父族大步地离去,消失在雪山间。
冰城上传来了欢呼之声,战马挟着烈火在冰面上奔腾,像是在共渡庆祝的典仪。
穆如寒江却望着夸父远去的背影,心中没有荣耀,只有忧惧。
12
穆如槊正靠在一堆倒塌的冰垣旁,显得疲惫而苍老。
“父亲……”穆如寒江奔到他身边。
穆如槊却冷冷望着他:“你知不知道,私离战场是什么罪?”
“父亲,我知错了。”
“不要叫我父亲!叫我将军!”
穆如寒江猛抬起头:“我可以是穆如骑军中的一员了么?”
穆如槊支持着身子要站起,穆如寒江想上去搀扶,却被推开了。
“父……将军!”穆如寒江追问着,“我算是穆如军的一员了么?”
“你……”穆如槊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惊恐地喊 :“冰城倒了!”
许多巨冰从残破冰垣上塌落下来,要把一切吞没。
穆如寒江本能地弯下了身子,可穆如槊却没有。
少年再抬起头来时,看见穆如槊高举双手,擎住了那块砸落的巨冰。他的腿骨断了,从靴中穿出来。
“我总告诉你……人生总有些时候,躲是没有用的。” 他浑身颤抖,但仍然站得笔直,“但这一次你对了……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喊,觉得心中的一切都被抽空了,他扑上去,疯狂地想帮助父亲顶住那巨冰。
冰块渐渐倾倒,穆如槊狂吼:“滚!所有的人死了,你也要活着,回到天启去!告诉那些想看到穆如家死绝的人,他们打不倒我们!打不倒!”
他发出最后的咆哮,把巨冰重向上顶去,直到伸直整个身躯,再也不能向天空进展分毫。
将军站在那里,双眼圆睁,怒视着将他的雄心永远留在这殇原上的巨冰之中,热血已经凝冻,像钢一般撑在他的体内。他正在和冰山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这是他最后一个敌人,他无法打败它,他是这样地不甘心,就永远站在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叩拜在地,行最重的告别礼。他的头磕破了,血染红了冰面。
“我一定会回到天启城去的。我会打败所有曾想看穆如世家倒下的人,不论是牧云皇族、北陆叛逆,还是西端反王,我发誓!我会让穆如世家所有的敌人被踏为尘泥!”他握紧双拳,仰天泪流满面,“父亲!我——发——誓!”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33
之六 帆拉凯色 姬昀璁(1)
九月,明帝宣诏,将二皇子牧云陆册立为太子。
正这时,宛州反王牧云栾大举进攻。自穆如世家流放后,朝中除兵法出众的牧云陆,再无能与牧云栾抗衡的大将。前方连连告急,新立为太子的牧云陆只好立刻率军出征。
但更惊人的讯报传来,北方右金族在击溃端朝北陆军,杀死皇长子牧云寒后,开始于瀚宁边境森林日夜伐木,运至天拓大江边造船准备南渡进攻中州。领军者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
北有右金,西有西端,两面受敌。明帝日夜忧虑,唯恐数百年江山毁于他手,忧郁成疾,重病不起。中都盛传,明帝牧云勤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2
将近新年,中都一片大雪。雪似乎把声音也压得沉静了,偌大繁华的都城显得十分安静寂寥。明帝牧云勤于昏沉中醒来,忽觉精神好了些,命常侍将他扶到殿门外,于楼栏上看京城雪景。
他回头四顾,问道:“我诸位儿郎何在?”常侍急遣人去召宫中众皇子,顿时后妃侍官百余人,拥着皇子们涌至和源殿下,明帝见众皇子年少,有些尚自玩雪不已,叹道:“可惜我最爱的皇儿,却早战死瀚卅战场。” 忽然问:“瀚州可曾下雪?”常侍摇头说不知。明帝想起长子牧云寒,心痛不已,呼道:“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言毕跌倒,众人忙扶入宫中,数时辰后,明帝牧云勤于大雪狂飘中崩逝,年五十三岁。
3
寒风大雪中,整个天启城缟素一片。
牧云笙站在园中,望着风卷纸灰向天,云喷狂雪覆地,交织成密密的一片,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
他伸出手去,以指为笔,凭空画着什么。满城惶乱、一片号哭之时,他却在与世隔绝的园中、冷寂如冰的屋内,不食不眠地整整一天。当他画完那幅《天启狂雪图》,望着那满纸冰霜,又抬头四顾,雪花从窗外喷洒进来,周遭不闻人语步声,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一般。他周身冰冷,丢下笔去,推开屋门,天地阴霾,狂雪扑面。他闭上眼睛,泪水方才流了下来。
4
此时,千里之外的衡云关,宛州叛军正借明帝驾崩、端军军心混乱之机,十几万人轮换强攻城池。血战二十天,城中将士剩不到五千人。太子牧云陆几天未睡,难进吃喝,已是强撑站立。城外杀声震天,牧云陆知道自己这一倒下去,城防立溃,一切皆休。
众副将前来,请求护他从关后山岭小路突围。他们都道:“太子回到中都,还有整个中州可以运筹帷幄,今日若战死这里,岂不是坏了大端的江山?”
牧云陆仰天大笑道:“中都?此刻只怕没人愿我回去!”他指向战阵,“叛军早绕到关后,四面城已围住,如何逃生?”他拔剑高呼:“我牧云家死于战阵之上,死得其所。千古帝业,就留给后人相争吧!”
他终是战死不退。
5
新年初二,中都城中毫无新春气氛,街上静悄无人,偶有兵马匆匆行过,踏破白雪。
这时传来了衡玉关破的消息,太子牧云陆及城中将士,全部战死。
6
太华殿内阴郁灰暗,再无当年煌煌气象,只有两个影子如幽灵站立,传来轻悄嗡语。
大司马杭克敏道:“二皇子若死,谁为新帝,先帝在世时早有遗诏,我当依诏行事,怎能为私利而另选帝君?你休得再言!”
长史南枯箕冷笑出宫,密召众将道:“杭克敏迂如朽木。各位辅国功业,在此一举。”
于是皇后一党众臣起事诛杀杭克敏,迎立皇后之子十一皇子牧云合戈为帝。
天色方明,百官聚在太华殿前,待新皇牧云合戈第一次早朝,并行三拜九叩大礼。至于礼乐大典,却是于纷乱之际免去了。南枯箕主持早朝,皇后南枯明仪晋封太后坐于牧云合戈身后。合戈不过五岁,望着殿外人群十分惶恐,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38
牧云笙静坐园中,听着登基大典的礼鼓,心想这宿命终是破了。他心中仿佛卸下重担,丢下笔,向园外走去,一路思忖人生悲喜。浑浑噩噩,走过宫中,仿佛他还是当年每天这样行走。宫中众人见了,却吓得魂不附体。这六皇子不是病死已久,怎么此时步行宫中?真是白日见异。
牧云笙只想去见一见新登基者是谁。他信步走向太和殿,唬得百千卫士围在两边,不知如何是好。牧云笙却只如不见一般,走上台阶。百官一片惊哗。
南枯箕心想,世上哪里有鬼,这是活人无疑,这六皇子若是回来争位,却为何孤身一人,想必是痴症又犯了。我杀了那许多人,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立目大喝:“六殿下,见了新陛下,如何不跪?”
牧云笙却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牧云合戈。
合戈年幼,被强令坐在皇位上,正无措间,忽见牧云笙站在下面,喜得跳下龙座,直奔过去:“六哥哥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我们去玩吧。”
南枯箕大喝一声,合戈吓了一跳,噤在那里,顿时哭出声来。牧云笙上前举袖为他擦拭眼泪,太后明仪却过来一把抱过合戈,重放回龙座上。
牧云笙想着自己小时,随皇后之女瑛儿去雍华殿中看方出生的小合戈,那时小婴儿是那么可爱,眼睛痴望这世界,纯净得不染一点尘灰,而皇后是那样美丽可亲,总是和声柔笑。现在她坐在上面,面色冰冷,而这小合戈,也并不知有无数人为他丢了性命。他将来长大,还会知道太华殿前曾有的血迹吗?
南枯箕来到牧云笙面前,低低说:“殿下,大势已成,你还是顺时而行的好。”
牧云笙心中一动,他眼中不见南枯箕,只默默念 :“大势已成……大势已成……原来天命是错的,一切都改变了……那么,盼兮也可以和我一起了……”
他一旦专注思索起来,又不觉早忘却周遭事情,自顾转身向殿外走去,于跪伏的百官众目睽睽中走过。南枯箕又气又怒,可大殿之上,却也不能发作。牧云笙走出殿门,看殿外那巨大广场上还跪伏着近千官员,黑压压一片,伏在自己脚下。他叹了一声,转头而去。
8
暗殿之中,长史南枯箕正与掌握京师兵权的龙骧将军虞心忌商议:“右金反部已尽得北陆,不日必将南下。当速召各郡守率军勤王。”
虞心忌摇头笑道:“各地兵马虽号称五十万,但军心不齐,少经战事,且各怀观望之心。以我之见,不如与右金密谈盟约,允其在北陆称王。右金为游牧之族,不能定居,纵然抢掠,不能占我疆土。倒是其他牧云氏割据皇族才是威胁。”
南枯箕道:“万万不可,北陆乃大端宗室发祥之地,一旦割与右金,千古骂名。”
虞心忌大笑道:“看来这骂名你是不肯让你外甥皇帝来担了,那么我自然再找另一个皇帝来担便是。”
南枯箕大惊,便要拔剑,早被虞心忌一剑砍翻。发出哨箭,四面兵士杀入府来,各骑军早按预先谋划冲入府内,捉拿皇后一党,再见数月之前天启血雨腥风。南枯一族千万算尽,终为尘泥。
虞心忌领军带剑上殿,太后南枯明仪抱着小合戈瑟瑟发抖蜷在龙座之上道:“将军,你当初举兵拥我母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来驱,这是何故?”
虞心忌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最该坐在这金殿上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想坐此龙位之人,均该杀之。只不过今日轮到你们而已……”
他转过身去,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太后明仪与合戈抱头尖叫,被拉下龙椅,乱剑刺死。
血慢慢从白玉阶上淌了下来,待尸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这才转过身来,面向空空的龙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么?”他对着龙椅问道,怆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在,请回殿上坐!”
他猛地连连重重叩首,头破血流,染红玉陛。但宝座无言,雕龙不啸。
牧云笙被软禁在自己曾经的寝殿中,浑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换了主人。他只是在等待去与盼兮相见的时间。《天启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东华皇城,无法补上,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一览皇城全景。
这日正在宫中枯坐,面对白纸,胡乱涂抹,心中烦躁。忽听殿外人声,起身看时,殿门洞开,扑进来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来到太华殿上。那里殿内殿外竟又早聚了文武无数。
牧云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着,这次又是哪位兄弟做了皇帝,又要向谁叩拜?
却忽然听常侍太德上前高声道:“恭贺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诏,皇太子殿下若有变故,不能继位主政,则由六皇子牧云笙继承大统。现皇后一党已诛,请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万载,福泽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殿外,近千文武官员一齐跪下。
牧云笙呆立在那里,望着跪倒在脚下的整个帝国。
原来一切并不曾改变,预言还是实现了,长皇子战死北陆,二皇子与关同亡,连五岁的十一弟也死了,所有可能在他前面登基的人都死了,拥护他们的人也全族诛灭,他脚下踏着无数人的血,只为了那个预言。一切都不能改变。
少年呆呆跌坐在龙座上,恍如木雕。
称帝大典草草地结束了,没有鼓乐,没有仪歌,三拜九叩之后,百官如鸟兽散去,一切似乎并无变化。大端朝的百姓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又换了皇帝,或者有些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并不关心。
10
第二日清晨,牧云笙正熟睡,忽听常侍太德来唤:“陛下该上早朝了。”
少年猛然惊起,想起昨天称帝的事情,突然觉得世事滑稽,不由放声大笑。
他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件皱巴巴的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陛下,您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虞将军生气了,杀的只是小人的头。不过小人们全被杀光了,就再没人侍候着陛下了,陛下还是胡乱穿件龙袍做做样子吧。”
牧云笙一脚把他踹开,骂着:“呸,难道我这皇袍倒成了为你穿的了?我倒要看看我这皇帝当的是管用不管用,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
常侍太德愣了愣,向周围看看。周围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属,也全愣在那儿,没一个动弹的。又看牧云笙眼中全无杀机。他心中有了数,跪下喊:“陛下开恩,小人知错了,陛下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头叩得山响,却是一点不伤皮肉。这也是练出来的巧劲。
他一边求饶,一边偷伸了手拉牧云笙的袍角。牧云笙心中明白,摇摇头道:“一点也不好玩。你求什么饶,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争的,说一番当皇帝仪容不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宁死也要捍卫礼典的决心?没准我就升你当太傅了。”
常侍太德一拍脑袋:“是啊,小人还是笨了。不过现在日头已升出来了,百官们还在殿上等着呢。这游戏,陛下留着去和忠臣良将们玩吧。”
牧云笙套上龙袍,发现仓促之间,这龙袍竟然还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不觉心中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忽然道:“为我梳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当这个皇上。”
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紧袍带,快步行风随龙起,脸庞迎初升之日光,压着一腔慷慨之气,大步走上殿来。百官本来躬腰笼袖打着呵欠,准备应付了事,一看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躯。司典官本来眼皮打架早饭没吃底气全无准备嘟囔一声“皇上来了”便罢,突然看见少年皇帝大步而来,后面旌旗冠盖飞扬,金甲武士奔跑相随,忽然间觉得又回到了大端朝还傲临四海的时候。憋了数年的一口气突然从心底冲上来,闪雷般大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自己觉得分外之畅快。百官忙齐齐跪倒,不自觉全提高了嗓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42
龙骧将军虞心忌按剑站在百官之前,看着这少年走上殿来,面色仍是冷傲,眼神中却倒有了几分赞许似的。
牧云笙站到宝座前,愣了一愣,轻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紧握双拳,抑制着心中的乱流,半天默不出声。
百官们也只好都那么跪着,偷偷相窥。虞心忌却已自站了起来,转身向百官扬手道:“诸位平身。”
百官们便纷纷站起。司典官皱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牧云笙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虞心忌,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似的。
却有一些官员还不肯站起,只等牧云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对其中一位说道:“老太尉,你怎么站不起来了?”那太尉薛或骂道:“我只听陛下的旨意,你却如何敢号令百官?”
虞心忌道:“您是个忠臣,只可惜现在忠臣应该上阵为国效命,舍身疆场。老太尉您的兵在何处呢?”
薛或气得胡子颤抖:“我的大军勇将,全拼死在西端军的战场了。却便宜了你这窃国之徒。”
虞心忌冷笑着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出城去上阵杀敌吧。”
薛或暴怒而起:“我先杀了你这狗贼。”方才跃起,立时被虞心忌侍卫一箭从后射穿脖颈,从前方喉处穿出,栽仆于地。百官惊倒。
殿下跑来军士将薛或的尸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转身望牧云笙道:“陛下受惊了。请继续上朝吧。”
牧云笙目睹一个大臣就这么在殿上被杀,只觉得腹中翻涌,极想呕吐。但那血迹却也点燃了他骨子深处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牧云氏的血中天性。他冷笑道:“将军以后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杀人了,因为杀来杀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的。”
虞心忌顿时变了脸色,众大臣全惊惶地望着虞心忌手按的宝剑,生怕这少年皇帝成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殒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云笙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心想道:“要杀便杀吧。瞪我又有什么用。”这么想时,嘴边倒露出嘲讽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陛下说的极是,我们金殿之上这些人,谁也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得多难看。大家各从天命便是。”
他大步走上玉阶,诸官全哗然变色。虞心忌来到宝座之前,肘支在龙案上,像是老朋友间说话似的,轻声对牧云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龙位上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牧云笙强平气息道:“因为不听你的话么?”
虞心忌摇摇头:“因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对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选一个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对。”
牧云笙长吁一口气,道:“那将军你找错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
虞心忌摇头道:“皇帝有很多种做法,有的本无才干,却什么事都要自己抓在手里,活活累死 ;有的猜疑惧众,生怕手下臣将太有本事太有抱负,生生害死众多忠良 ;有的放权与重臣,自己享乐逍遥。”
牧云笙问:“那阁下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虞心忌说:“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实一个好皇帝,无非就是要会识人。能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
“那……将军可是位忠臣么?”牧云笙嘲讽地望着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说了算的。天天唯命是从,高喊皇权尊贵,磕无数响头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无礼,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是奸臣。一个皇帝能看得出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
牧云笙望着他,突然想起盼兮所言:人心百变,也不过爱欲痴仇四字。看穿这四字,便看穿了人心。
他点点头:“虞将军的确是个忠臣。只不过你会死得很惨。”
虞心忌闻言脸色立变,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不知为何故这仗剑朝野的虞心忌却突然对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来,也都跟着一齐跪倒,再次高呼万岁。
牧云笙却觉得,这呼声只像是无数人在狂声怪笑。
11
“陛下,按前法礼典,请设承平为年号。”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云笙的案前,
“承平?”少年冷笑着,“天下分明未平,这年号,不如就定为未平吧。”
典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符礼制的年号。殿中众臣也面面相觑。
“就这么定了。”少年冷笑着,把那诏书上的承平二字涂了,直接在一旁写上“未平”二字,盖上玉玺。
百官皆摇头,殿中一片叹息声。这皇上果然当得荒唐。
虞心忌却并不在乎此事,他手中已捧好了第二道诏书。此刻他慢慢走上前,把它放在案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少年分明能看出,那诏书如有千斤沉。
那是将北陆瀚州万里沃土割让给右金族的诏书。
他举起玉玺,忽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话:“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这诏书不能发。”少年握紧玉玺。
虞心忌笑道:“陛下可是在逞强争面子?北陆我们已经战死了数十万将士,现在连各州的反贼也无力征讨,去哪里再征发大军北伐?先帝连年四方征讨,各州的战火只是越烧越旺,国力已经耗尽了,饥民四起作乱,唯有此一诏,可以暂时赢来喘息之机。陛下不发这诏令,我也只好自己借玉玺一用了。”
他上来就要拿那诏书和玉玺。牧云笙缓缓道:“住手。”
虞心忌缩回手去,只盯着牧云笙。
少年望着那诏书,大笑一声,高举手,重重地把玉玺盖在了诏书上。
12
那策封北陆王的诏令被一路护送千里,登上了北陆瀚土。
右金族首领硕风达终于得偿所愿,得大端承认封为北陆王,号令北陆诸族。听旨之日,他夺过使者手中金印,也不跪拜,转头面对族人,大笑三声道:“我右金族,终于不再是大端朝的奴属了。我们是自由之民了!北陆万里草原,任由驰骋!”
四野欢声雷动。
一旁却有一人不笑,那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他拄剑摇头叹道:“父王的志向为何如此的狭隘。什么北陆草原任由驰骋?大风起时,当横扫天下!”
他此话一出,四野皆惊。草原上狂风卷啸,仿佛正与他的雄心应和。
硕风和叶接着大声道:“端朝数十万精锐败在北陆,中州正是空虚之时,若是放过这机会,以东陆之富庶,不出三年,其便可重整大军而来,那时什么北陆封王,不过是一纸笑话!”
但各氏族首领中,有大半认为南下绝不可能获胜。十日后召开的金帐大会之上,十七个大氏族之中只有四个支持硕风和叶。
于是北陆王硕风达点点头说:“既如此,南征之事,且容再议。”
硕风和叶心中愤懑,拔剑高喊:“愿随我杀出个天下者便去,愿在这里吃喝等死者便安坐吧。”
硕风达怒喝道:“小儿不得无礼!”
硕风和叶冷笑道:“当年您也是草原上的英雄,但现在您老了,开始不敢在风雪下出征,喜欢裹着棉袍躲在帐中饮酒。今日我率兵南下,就再也不回北陆了。若是我败了,我就让人把我的头带回来,然后您再献去给大端皇帝作赔罪。但若是我胜了,我便是东陆之主,而且我还要一统三陆九州,做天下之帝王,那时您这个北陆王也要向我称臣,不然我就会回师北陆,扫平你等!”
他跪倒在地,叩拜三次,然后拔剑割断左手小指,丢入其父硕风达的酒杯:“从今日起,你再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父亲,因为没有人能阻住我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转身上马而去,一班忠于他的武将紧紧跟随。硕风达大怒而起,取过弓箭,拉满瞄准硕风和叶的背心,却终于没有射出去。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47
终于,看见儿子远去,他怆然长叹一声,把弓丢于脚下,微微有些踉跄:“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想射箭时,眼也朦了,手也抖了……这天下,留给年轻人去吧。”
那些天,硕风和叶袒着上身,举着长刀,佩着带血的头盔,游走于狂欢的各营落唱喝道:“醉者生,醒者死。醉者为奴而生,醒者奋战而死!愿为奴者尽管饮酒,愿死者随我来!”
几乎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围绕他欢呼,于是硕风和叶领右金最精锐军马中忠诚于自己的一半,铁骑七万,渡天拓大江南下!
13
牧云笙将他的佩饰金环挂在屋外,又在下面挂了一张小小的写满古怪字符的纸片。风吹来纸片摇动,发出奇异的声音。
虽然已是皇帝,他却又搬回自己的小园木屋中,沉迷于研究天地与星辰的奥秘。而虞心忌也不再让他去上朝,所有事正好也不向他通报。这些年来,他按盼兮告诉他的方法,利用那世间本源之力,去使万物的结构变化,从而产生种种奇异的效果。
所发生的一切使他入迷,也更加坚信女孩所说的话:真正的法术大师,并不是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而是知道风雨雷电为何而生,黑夜白昼因何轮转。只有知道了天地生成造化的本源,才真正明白“术”并不是魔法,而是化育万物的真理之所在。
他是如此渴望着去了解更多的天地,如果盼兮告诉他的都是真的,那么必然还有许多奇迹,正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发生着。他心中充满改变这世界的念头,却不是通过战争与权术。少年明白,是自己该出发的时候了。他要去寻找到盼兮。与其在这皇城中做个奴隶般的皇帝,不如去闯自己真正的天下。
他终于无法完成那一幅画,虽然他用过的色彩染尽了林园。少年抬头向天空望去,他忽然愣住,这一瞬,他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那张无边的画纸,以往盼兮与他所说的世间种种奥秘,在心胸中如百川激荡,猛然融会成大海,从此天高地阔,自在波澜。
少年知道,是离开这个囚笼的时候了。
想逃出皇宫并不容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无法从重重侍卫和御用术师们的监视下逃脱,只有在这幻彩的森林中,他才能掩藏自己的行动。于是少年有了一个看起来更疯狂的想法。
在挂出金环十数天后,这天牧云笙出门,他终于欣喜地看见,一只金色的甲虫正紧紧挂在金环上,得意地啃吃着。
盼兮曾经和他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甲虫名唤贪金,擅长挖掘,以石中的金质为食。他要的就是它。
牧云笙将金环带回屋中,那贪金要吃不要命,只顾紧紧地抱着金环不放。牧云笙将它捉取放在小纸笼中,将金环以法术熔了,浇在地面。那熔化的金流像小蛇一般在地上扭动爬行,看见地缝,闪电般地钻了进去。
他再放出贪金,那贪金立刻扑到地缝前,急速向下掘去,瞬间没影了,只留下一个小洞。
牧云笙将他的一点意志贯入了那金液小蛇中,使它会在地下来回游走,而贪金也会不断追赶,直到在地下掘出可容人通过的孔道。这些法术颇费心神,他倒下睡去,只等明天来查看结果。
可盼兮也曾提醒过他,世间奥妙无穷,没有人敢言能掌握一切变数,所有的法术,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少年在梦中,心神不宁,总是听见女孩在耳边如此叮嘱。他猛然惊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向地面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像是地震般的,从床边到门口偌大一块地面没了踪影,变成一个大洞,斜向下去。虽然这正是少年想要的,但他却没想到,一只小虫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是将来有人用它来挖掘城墙,那这世间的城池岂不都是白建了。
不过世间万物总有相生相克,这样的小虫也定有制约的办法,少年这样宽慰自己,举了火把,沿斜坡慢慢向地下走去。
越向下走,他就越不安,行了几十丈后,那地洞更大更宽,还分出许多新孔,这样一只小虫,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黑暗中他凝神细听,那些孔洞深处传来沙沙声响,像是雨声一般。少年心奇,这会是什么声音?可不像一只甲虫弄出来的。
一个孔洞中忽地声音大作,像溪流暴涨,突然间孔口喷出无数贪金虫,像金瀑狂奔一般泻流在地,瞬间铺满整个地面,许多还从少年脚上爬了过去。然后像水珠没入沼泽一般,又全钻入另一边的土中不见了,那边的土层上只是又密布了无数小洞。
正这时,那甲虫涌出的孔洞中,又忽地钻出一物,身上也遍布金色鳞片,落地倒仿佛一个小球急速滚动着,从另一边掘土钻进,挖出一个新的孔洞来。
牧云笙有些明白了,这金甲虫召来了它全族没准想在这里落户,可能把什么以它们为食的异兽也招来了,所以这一夜地下才孔道纵横,幸亏自己醒得早,不然再一会儿,只怕房子也要塌了。
之后的许多天,贪金虫们疯狂开凿着它们的地下宫殿,牧云笙用法术引导着它们,渐向宫城的外围掘去。
但这一天,牧云笙却发现,所有的贪金虫都聚在洞的尽头不动了。它们静静停着,形成了一面巨墙。
这使少年十分地惊异,贪金虫为什么懂得停在同一个平面上不再掘进,而且这墙平整得连人族工匠可能都建不出来。
他手一挥,向墙面洒出一片光尘。甲虫们向四面奔涌开来,像风吹开沙尘,露出那光滑的墙面。
牧云笙借着光芒走上前,惊异于他所看见的一切。
那里,是一面铁铸的巨墙。
这才是甲虫们停止向前的原因,为什么会有一面铁墙挡在这里?这是什么时候筑成的?难道就是为了囚住他?
牧云笙驱使贪金族们向下方挖去,一种不安的预感笼罩着他。如果这是为了防止地道所设置的,那么……难道这铁箱也是有底的么。
甲虫们的挖掘很快又停止了,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出现了,牧云笙的脚踩在了铁铸的地面上。
他呆呆地站着,心中惶乱与绝望交织,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永远不可能逃离这里,即使死去,他的白骨也会被永远留在这里,没有人来,与世隔绝,直到千年万年后。
少年脸上却露出了冷傲的笑意,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有人可以囚住他。他要离开,没有人可以阻挡。
铁墙上写满了密密满满的符号,少年在计算着,用普通光与火的法术割开铁墙都需要极强的能量,少年无法收集这样的力量,也没有任何的法术书籍现成符咒可以学习,他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创造所要的法术。
近一个月过去了,符号从墙上写到了地上,又从地下一直延伸到了屋中,再到墙上、窗上、室外,而被抹去修改的部分,更比写出的多上十倍,终于那一天,少年检查了所有的算式,吁一口气 :“试一试吧。”
他把笔扔到了那些字符中间。
笔落地处,光芒开始散开,在字符组成的长卷中急速地向前涌去,穿过窗口,进入地下,照亮了层层孔道,最终在铁墙上铺散开来,当所有算式字符都被点燃的时候,这个法术完成了它的内部自洽,启动了。
整个大地就是一声巨响,那光芒从园中直射出来,光环急速展开,向整个皇城扑去。
连少年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呆站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看见自己袖上、手指上,结着透明的冰霜。
整个皇城像是冬天突然来临一般,所有宫阙、树木、人兽,都被笼罩在冰雪之中。
正在宫中洗浴的某位太妃,呆呆地望着澡盆中水面忽而结成了冰,突然发出尖厉的大叫:“来人啊,好——冷——”
牧云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向地下奔去。“希望法术成功了,不然就再也走不成了。”
地下几乎变成了冰雪堆积的王国,少年连奔带滑冲到铁墙前,跌倒在地。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情景。
法术的蓝辉还没有散去,光芒中那铁墙仿佛依然如故,坚实而立。
少年慢慢走到墙前,伸指在墙上轻轻一点。
“砰”的一声,蓝色光尘飞溅,铁墙像粉末堆成一样轰然崩塌了。
而墙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泥土,没有岩石,没有光线,墙外是一片虚空。少年把手伸出墙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又拾起一个小石块扔了出去,小石块消失在黑暗中,许久也没有听到声音。
这铁墙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地下?它外面又是什么?
但他已没有选择。
找出自己制成的那一双可使人身轻如鸿毛的银色羽翎,将它们插在双足之上,少年纵身跳入了黑暗之中。
14
牧云笙直落下去,坠了也不知多深,却突然脚下一冰,他跌入了水中。
那竟是条湍急的地下河,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却听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
牧云笙正疑惑间,那声音已充斥整个地下,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心说:“不好!”这同时身子已被抛了出去,河水仿佛消失了,他直坠向下。
在空中他看见,下方一片碧蓝的光荡漾着,不见边际,光芒在四周峭壁上映出巨大的蓝色波纹,像石壁上流动的浪,也映亮了他身边那巨大的瀑布,它足有几千尺高,怒吼着注入下方那片光芒,那像是一个水晶般的巨湖,却有极亮的星辰沉在湖心,映亮了整个地下。自己的身边,无数水滴正一同下落着,像是悬浮在他的周围,也折射着幽蓝的光芒,像是千万明珠,浮于天上。
那片碧蓝扑面而来,牧云笙直坠向湖中。
但足插银色羽翎的他,像一片羽毛般,缓缓落在湖面,像落在了一块柔软的绵床上,那水面将他托住了。
他的脚下,湖心中透出巨大的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脚下碧蓝的水中,鱼儿自由来去,那些鱼竟然也是透明的,有金黄有碧绿,如彩晶缀于水中。这湖不知有多深,那湖中光芒的来源,在一片朦胧之中,却是一直看不清。
这时脚下有一团晶光游来,他细一看,竟是一条透明大鱼,有两人般长,身体一伸一缩,张着大嘴直冲而来。牧云笙吓得拔腿就跑,水上水下开始竞速。
他此时身轻如羽,脚点水面,每次可轻轻跃出数丈,可那鱼扭动着身体,几下便赶上了牧云笙,来到他的脚下,猛地跃出水面,牧云笙觉得水花扑面,四周升起透明的壁,便身在鱼腹之中,隔着透明的鱼身,还能看见大鱼落回水中。
大鱼连水带人一起吞下,牧云笙在鱼腹中如在注满水的袋中,极力挣扎,险将溺死之时,水位却下降了。原来大鱼缓缓将水吐了出去,牧云笙长出一口气,软倒在这透明囚笼之中。鱼腮的扇动传来缓缓的气流,他在鱼腹中,却也可以呼吸。
大鱼直向湖心而去,眼见离那湖心的光源越来越近,却突然又折个方向,向前游去。
突然四周都有这种大鱼移来,牧云笙发现自己已置身鱼群之中。可更让他惊喊出来的是——那每条鱼腹中竟都有一个人!
但那些人却并不像是死去了,他们是活的!而且他们还跪坐在鱼身里,望着前方。
牧云笙惊疑不已,鱼群却游近了一处岸边。这岸并不是真正的湖岸,却像是浮在湖上的陆地,因为湖水仍从岸下流过。鱼群游至岸前,便“噗噗”地把腹中人吐了出去。他们稳稳地落在岸上,开始说笑。
可是牧云笙这条却并不吐出他,只在岸边徘徊着。牧云笙想他是还不知道驾驭这鱼的方法,眼见那鱼又要游向岸下了,牧云笙急得向鱼腹猛踹一脚,那鱼“噗”地把他吐进了湖中。但牧云笙很快便浮上了水面。
那群人已向陆地的深处走去。牧云笙小心地跟在后头,听他们说话,也是东陆言语,只稍稍有些口音。
“听见那声怪响了吗?听说有人把南面崖上那个出口给掘开了,上面终于又要有人下来了。”
“听说打那出口被封,三百年没有人掘开过了,现在上面什么样,牧云族的逆贼还统治着东陆么?还是早换了朝代?”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52
“无论如何,这出口被掘开,总不是好事。我们的安宁日子怕是要到头了。陛下正在召集军队,准备作战。”
“我们为何要死守在地下呢?我们回地上去不好么?”
“出口都被从地上封死了,就算是被地上人掘开的那一个,也是从瀑布而下,只有来路没有去路。再说那地上太多人口,人一多心就异,战乱频生,何必回去呢?”
“可是我们在这地下,更深处也有河络国为敌,几百年来也没断过战事呢。”
没有了湖水的光线,岸上变得渐渐黑暗了。但这些人却不点火把,像是在黑暗中也能自在视物似的。
牧云笙却看不见脚下,磕磕绊绊,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了。爬上一个坡,忽然眼前现出奇景,他不由惊叫一声。
几根极高的光柱从黑暗空中一直连通地下,使眼前的大地有如月光映照。原来那竟是从上方垂下的水柱,无穷无尽,注入湖泊之中。那水瀑之巨大,直径定有十几丈,如果走到近前,那大地一定在隆隆颤抖。这地面被许多闪亮的蓝色河流所分割着,脉脉流动,远方有一座庞大的宫殿,仿佛玉石砌成,映在湖光水影之中。
15
却有大批人围在城墙前,各自戴盔穿甲。正听台前一锦服王冠的老者说话。
那老者大声喊:“自我国国土被牧云逆族所略,至今三百余年了,我等躲于地下,日夜不敢忘复国大业,那牧云逆族害怕我等杀出地面,便用铁汁铸石封起所有出口,还驱使河络族来与我们厮杀。但数百年来,我大晟却仍然人丁兴旺,气象日隆。如今,南面崖上我国故皇城处出口被掘开,想必是牧云贼党又要大举进犯,我等要从速准备……”
忽然远方有人大喊:“河络!河络族渡湖了。”
长者大惊,一挥手,“看来他们是约定好了,众军将与我赶至湖边坚守!”人群轰然向湖边涌去。
牧云笙也想去看个究竟,他足有翎翼,跑得飞快,虽绕弯避开人群,仍是先赶到了湖边。
少年抬眼望去,只见那湖中漂着密密层层像是巨大坚果似的东西,漂近岸边,那坚壳迸开,里面就弹出一物事,落在地上,却像是一巨大蜘蛛,有一人多高,上面还隐约坐了个小人儿。那些小人身形只有人族一半高,一头红发,一双大眼倒像占去了脸的一半,好似画中的精怪小鬼。那便是传说中居于地下的河络族了。
而那些巨蜘蛛,却不像是真的巨虫,而是由河络们操纵着的。牧云笙曾听说,河络族会拼起支架,然后用一种叫惜风的又似植物又似动物的怪东西栽植其上,惜风就会按骨架生长成河络们需要的形状,或多足虫,或高大巨兽,或是长着眼耳的车辆,这些东西被称为将风。看来这些巨虫,也是将风的一种吧。
河络族正驱动这些巨蛛将风与晟国的守军交战,用绑着锐利刀锋的前足将他们刺倒。又或是喷出白线,将他们粘住捆翻在地。
而晟国军似乎也与这等怪蛛军交战多次,并不慌乱,在地面布下道道火墙,在火墙后向蛛军射出火箭,那巨蛛果然纷纷燃烧起来,虽然它们带着火仍能行动,蛛上乘的小人儿却先受不了了,怪叫着跳下蛛去,滚打着身上的火苗。
忽然又有另一些巨虫涌上前来,这回却像是些巨蚁,行动比巨蛛们要慢许多,拖着巨大的肚子,近至火墙,猛地喷出水去,上百条水柱顿时将火墙冲开。巨蛛军一拥而入。晟军第一道防线开始崩溃,纷纷退上山坡,准备第二道防线。
却突然背后传来响箭示警之声。牧云笙回过头去,见那座冰琼般的美丽城殿之中,竟然也腾起了火光。他顾不上看这面厮杀,又奔向宫城而去。
来到城边,果然见晶石楼台前怪影重重,一支怪蛛军不知何时已侵入城中,乱冲乱跳,有些爬上石壁宫墙。城中民众四下逃散,哭声震天。
牧云笙凭着足上雪羽,一点地身子跃起,轻轻落在一幢平房顶上,再一跃,抓住了一箭楼的栏杆,他身子轻得没有半两重,轻轻一翻,就已站在箭楼之上。
却见中心宫殿之中,也已有怪蛛侵入,从高处看下,就如闹了虫灾,数百蛛影在楼宇间爬来爬去,追逐晟人。他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觉得背后什么一动,他一回头,吓得大叫。不知何时一只巨蛛已经爬上箭楼,正攀在栏杆之外,挥舞黑长大足。他吓得直接一跃,就从箭楼上跳了下去。身子正轻飘在空中,那箭楼上巨蛛赶至栏边,猛地喷出蛛丝。牧云笙只觉得一下被又黏又韧的筋绳缠住,拉回向箭楼。回头见那巨蛛的怪头越来越近,吓得他在空中乱踢不止。
那巨蛛伸出前足将他一把夹住。蛛背上探出一个小脑袋,用人族话问道:“你为什么可以跳到那么高,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莫非你是个羽族?”
牧云笙挣扎着:“我若是羽族,你们便不杀么?”
那河络道:“我们与羽族是并没有什么冤仇的,只是这些人族下到地下,占了我们的领土,我们才要将其赶走。”
牧云笙被夹得喘不过气来,只道:“地下……这么大,你们分……他们一点……也没有什么……”
“哼,若是人族繁衍起来,这地下也不够他们住哩。”那河络道,“你是羽族,我不杀你,快点逃命去吧。”他操纵那蛛前肢一放,牧云笙又飘落下去。却突然听到空中箭啸,数支弩箭射上城楼,穿过了那巨蛛身体,蛛背上的河络也尖叫一声,摔落下城楼。但他背上却缠了一条蛛丝,借着它缓缓落地。牧云笙一看,他的身材只有自己一半高,奔跑却极快,一转眼便消失在街角了。
牧云笙从屋顶上向中心皇宫望去,见几只巨蚁正在宫城顶上喷吐火焰,但这宫城却是晶石所铸,烧不毁的,只是那些人族士兵在火焰下逃散。
突然传来女子尖叫,一个怪东西从皇宫中猛地跳了出来,纵在空中能有七八丈高,方落地又一纵而起,倒像是个巨大跳蚤。但跳蚤足间却夹着一个女子,挣扎尖叫。牧云笙一惊追去,奔过重重房顶,追近那巨蚤,它一弹而起时,牧云笙也一纵而起,抓住那巨蚤的足肢,翻上蚤身,只看见蚤背上一张河络惊讶的脸。他一拳过去,那河络伸手来挡,巨蚤失了控制,啪地撞上箭楼,跌落地上。
牧云笙落地却觉毫无冲力,立刻站起来去看那女子如何,却见她被挡在蚤足之后也无大碍,正要拉她出来,那河络跳了过来。原来这河络族个子虽只有人族一半,却脚力极好,一跳便纵到一人半高,挥刀劈下。牧云笙一躲,河络这一刀落了空,那女子却突然飞起一脚,踢得那河络直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摔在地上,爬起来东西南北还不辨就开始用了人族的话大骂:“你们这些高个贼,不肯早些交出传国玉玺来,居然还敢还手。”
女子冷笑:“交给你们,也一样免不了战事。”
“自然!”那河络道,“玉玺我们要拿走,但我们先祖受大端牧云氏皇族所托,要灭了你们的国,便许我们回地面建城。今日正是机会。”
“牧云氏?”牧云笙心中暗惊。这时四周,又有河络族操纵着怪虫攀爬而来,准备扑向他们。少年眼见危急,喊:“我便是当今端朝皇帝,你若真与我祖先有约,却来同我见证。”
一旁少女吃惊地转头看他。那河络也上下打量他,笑起来:“你是端朝皇帝?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逃出皇宫……不小心凿穿上面的墙落下来的。”
河络向头顶看看:“那把晟国封在地下的铁壁是你弄穿的?我还以为是上面派人来检查进度,才赶紧大举进攻呢……听说新立的那个未平皇帝倒真是你这般年纪……可你有玉玺么?拿来我看看。”
少年正想说话,那河络却自己摇头晃脑道:“我这脑筋,定是刚才撞在墙上受了损伤。你们是托我们来夺传国玉玺的,自然是没有。”
“传国玉玺?”牧云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端朝的玉玺是三百年前立国时所刻,并不是从前朝夺来的。而东陆皇朝却有一颗世代所传了千年的玉玺,据说是当年第一位平定天下一统九州的皇帝取了世上唯一的天降玉石所铸,世代王朝,诸家势力,均以夺得此传国玉玺为获得天下的象征。也据传这从天坠下的玉石中有神奇光蕴,可以安定四方,庇佑皇朝。于是成为英雄霸主并争之物。
那千年传国玉玺,自然是被这流亡的晟朝带来了地下,所以自己的先祖才托了河络族夺取。
那河络又说:“你说你是未平皇帝牧云笙,却没有玉玺。不过我却有个法子,我早听说这未平皇帝别的什么不会,就是一手画天下闻名,你画上几笔,若是我鉴定是未平真迹,便相信你是那牧云笙。”
少年心中暗笑,想:河络族也懂赏画?他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心爱的随身银狼毫,四顾道:“可是无墨无纸砚啊?”
“你们人族就是事多,纸张一碰就碎一烧就毁,我们河络族用灼热炭刀在岩石上作画,那才是万世不朽呢。你入乡随俗吧。”
那河络一挥手,巨蛛们喷出蛛液,霎时把一面墙涂抹得白如雪、平如镜。又道:“把那女人的血,用来作墨!”
牧云笙惊叫:“不可……”却早有巨蛛喷出白丝将女子裹住,悬起在半空,又伸前肢刀锋在女子腿上割了一道。少女一声惨叫,血涔涔而下,河络摘了头盔,上前接了血道:“你若不画快些,她便死了。”
牧云笙急横下心,眼一闭,使笔蘸了血,在墙上急绘起来。却是雪地一枝梅,寥寥几笔,便已画成,此时盔中血还接不到小半。
忽听众人惊叫,原来白墙之上,画中那七八朵鲜红梅花却突然绽蕊破蕾,挣出墙面,扑扑扑扑地在白墙上绽放了起来。
那河络大呼道:“变……变成真梅花了?这是什么法术?”
少年说:“你现在相信我是牧云笙了?”
河络忙道:“信了信了。”他一挥手,女子被放了下来,又有蛛液喷到她腿上,瞬间把伤口裹好。河络却上来打量少年手中之笔道:“你这笔当真是宝物,我用我的心爱宝剑和你换好不好?”
少年摇头:“你要尽量拿去,但先放过这女子和这些地下国民。”
那河络却跳开一步:“等等,可是你们当初要我们灭晟朝,许给我们在地面上的土地,现在好不容易要成功,又要我们放过他们?若这样,就还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牧云笙问:“什么?”
那河络道:“我们要在地面越州清余岭原河络族发源地一带山中建地上城,我们居山中,人族居平原,互不侵犯。”
牧云笙点点头道:“可以。”
河络道 :“第二点,我要你封我为地下王,执印统治天下河络部族。”
牧云笙心想:我册封你没有问题,却不知其他河络部族服不服你呢。笑道:“也可以。”
河络道:“第三点,你们牧云氏世代从越州征发我们河络族去北陆殇州建城,与夸父族作战。那些河络不堪苦役反了,你们又派人剿杀,我们要你们允许我们河络在殇州地下立国,再不服役。”
牧云笙想一想道:“也可。”
那河络欢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你是君主,一言既出,可不要反悔!”
牧云笙笑道:“只要我还是君主一日,我定然信守诺言。”
那河络道:“那我与你歃血为盟,我是河络速莫国国主帆拉凯色,现与端朝皇帝牧云笙定下盟誓,家邦兴亡,在此一言。”他抽出所佩短剑,割破手指,将血滴于剑上,那短剑上立时就泛出光华波纹来。
见牧云笙好奇,河络王帆拉凯色笑道:“今天也让你见见我们河络族的宝贝。你可知世上有十二把名剑,今天你便见到其中的未明剑了。”
牧云笙当然听说过十二名剑的传说。那是世间所流传着的天下最好的剑的排行。
其中第十二把叫菱纹剑:据说可用剑风杀人。剑一挥,十几尺外的树木也迎风而断。
第十一把为未明剑:可吸收剑下死者的魂魄,杀人越多剑上越戾气缠绕,挥剑就有恶魂冲出,索取人命。
第十把是厌火剑:羽族所铸,听说剑轻软得像羽毛一样,可以飞出取人首级再飞回你手中。
第九把为影鳞剑:这把剑据说封着一个前世大英雄的魂魄,你凑近剑身,能看到剑上流动着一个狂怒的影子,心中听到呼啸的怒吼。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55
第八把苍云古齿剑:是古时一个叫天驱的武士团的宗主之剑,这些天驱武士平时潜伏于四方,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而此剑一出,就可以号令他们。
第七把裂风剑:听说可以用来指挥风云雷电。
第六把承影剑:据说是乱世之剑。以前帝王所佩,但若是帝王执之,则天下大乱;若是臣子执之,则可能弑君乱国。
第五把龙渊剑:据说是开启龙渊之剑,可世上真有一个叫龙渊的地方吗?没人知道它在哪里。
第四把纯钧剑:这把剑好像没有别的好处,就是铸剑的材料不一般,再无第二把。没有锋芒,连豆腐也切不动,只是专制天下所有的剑器,听说好像很多名剑都是被这把剑毁了的。
第三把光授剑:据说是天神用来驱赶星辰的剑。
第二把启玄剑:听说是天地还没有就有它了,那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别的剑只能杀人,这把剑可以使万物重生。
第一把:拓天剑。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剑,不过也只是传说中,并没有人真正找到过它。
这前三名的宝剑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器,所以真正流传过于世间的只有后面九柄而已。
而眼前的未明剑,岂不就是排名十一位的那把可吸魂索命的河络族名剑么。
河络王帆拉凯色正得意说着:“我们河络铸剑,以饮血魂印为极致,真正的好剑,剑师都要将自己的血注入剑中,而若是刺入敌人身体,就会把敌人的魂和血一齐吸入剑中,绝不会滴淌血迹,这样越是经临战阵,剑就越利,而死在剑下的敌人越强,剑中的战魂就越厉,可以震撼敌手。北陆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那把著名的血色剑,就是河络剑师所铸,它剑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勇士的魂魄了,但却绝比不上我这一把未明。”
他将未明递给牧云笙,牧云笙看这刀柄密密镶满细碎钻石,极是华丽,刀身却是纯黑色,宽处微显粗糙,不知是何种材质铸成。细看时,能看到刃锋四周有隐隐的锐气流动,想必还未碰到刀身,那锐气就能割金断石了。
他伸手指轻轻在那股锐气边缘一触,果然手指就被割破了,连疼痛也没有。他学帆拉凯色将血滴到剑身,剑身便如干渴土地一般将那血吸去了,那血印泛开处,黑色却突然向四周退去,现出明镜一般的剑身,光华四射。
“果然是未明。”牧云笙赞道。
“我们的血都滴入剑中,这剑便是盟约的见证了。他日有人反悔,必死于此剑下。”帆拉凯色说,“现在我们是盟邦了,这剑送与你。”
牧云笙手中并无信物,只好将那画笔回赠给帆拉凯色,却忧心地说:“我虽然和你立约,可我这皇帝也不知还能当多久。”
帆拉凯色跳上巨蛛道:“放心,我每日在地下都夜观星相,你还有好几百年君主可做呢。速派人把册封诏书与大印送来。诸将,退兵!”
一河络巨蛛骑士吹起号角,那些蛛蚁骑士向城外退去。
牧云笙还愣在那里。
那一旁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却只是呆望着他:“你……你真的是牧云笙?当今端朝的皇帝?”
牧云笙苦笑:“什么皇帝,端朝都变得什么样了。我不是也逃到地下来了?”
女子走近他,望着他手中的剑:“这帆拉凯色一直吹他的剑,究竟有什么好?”
牧云笙递给她看道:“的确是天下至宝,这工艺绝不是……”
突然女子夺过剑,手腕一翻,那冰凉的刃便压在了少年的颈上。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冷冷地问。
这时周围有许多晟国士兵奔了来,望见少女,却突然全部跪倒在地:“陛下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陛下?”少年哑然而笑,“你也是陛下?”
少女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两朝三百年争夺天下的世仇,今天我们俩却是这样相见。”
“三百年中是我们从你们手中夺的天下……不过现在这天下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都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还在这争什么?”
“同病相怜?”少女默念这几个词,冷哼一声,手上却将剑压得更加紧,少年觉得那冰冷一直钻入血脉,一阵阵地眩晕,耳中只听到剑中百千血魂哭号之声。他明白这剑根本不用割破自己肌肤,只凭剑中厉魂就能卷去自己的性命。
“陛下,此人是谁?”有将官抬起头来问道。
少女微扬下颌,举目挑视着少年:“是啊?你是谁呢?是全天下都要向你跪拜?还是你做我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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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笙坐在那晶石所砌的殿中,望着四周晃动着的水影,耳边能听见清亮不绝的泉水声。这宫城之中处处都是水,而所有光线,也都从水中来。那些池中瀑中发亮的晶石,取代了所有火烛。
再看眼前的纱帘置摆,却不像是在某位帝王的寝宫,倒像是公主的绣殿。那些晶亮吊饰,泉边绮兰,无不是小女子情调。
看着眼前摆着的纸笔,他摇头苦笑:“我本来以为你要我签什么出让天下的诏书呢,没想到……”
“少废话!”女子从榻上坐起,扬着未明剑,“专心点!”随后立刻恢复了甜美的笑容,重新把剑藏到身后,左手轻执罗扇拍着胸前,斜倚在长榻上:“你要是把朕画得不传神,这幅画要是不能流传三千年,你就是世上第一个淹死在金鱼缸里的皇帝!”
少年平息静气,缓缓提笔。他专心入画时,便忘了世上其他的纷争利害。眼前女子,也只看她目中灵韵面上纹肌,而再不管她是否会在画好后便杀了自己。
这少女,看她脸上隐去了杀意与威势后,俨然还是一清水般的女孩子家,眼中晶亮地望着自己,不去想家国利害,满心只盼着把最美的韶华长留。
突然他眼中浮现起另外一张面容来,耳中分明听见那个清灵的声音 :
“小笙儿,你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画师的……”
“这样也好啊,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这是多么幸福。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
少年喃喃念着,心中无限怅然,猛地放下画笔,却是一笔也画不出来了。
女子从榻上坐起,望着少年神情,却没有怒挥宝剑,只是走近问:“你怎么了?”
少年满腹的衷肠无从诉说,只是呆呆望着湖光水影出神。
女子缓缓踱到殿中池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我在地下,却并非不闻世间的事情。”她望着假山流瀑,轻轻问,“告诉我……她的美,是什么样……”
少年痴坐许久,才缓缓开口:“若我画你,必画煦暖春色,踏青和歌,用淡黄浅绿,描彩衣丰颜。但我画她……却用不出任何一种颜色,唯有水清墨晕,一点点泛开,像……像雪落梅枝,所有的鲜艳,都孕在苞中,像白鹿跃过雪地,只见风痕,不见实影。”
女子沉默许久,才悠悠长叹:“我明白了……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她。”
“我答应过她,在世上最美的地方,与她相见。”少年凝望水纹,“她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他忽抬眼望向女子:“所以恕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天下将来属谁尚未可知,但我这条命,此刻却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女子脸上突然恢复了那帝王的冷漠:“你以为你想把命带走,就可以做到吗?”
她扬剑指向少年,少年却也抬起了手。手中画笔的几滴绯红甩出,飞落到她的纱袍上,却突然急速泛开。女孩皇帝眼看着自己的衣裙变成了坚硬的石雕一般,她被裹在这壳中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走上前,慢慢取过她手中的未明剑。少女急得满面通红喊:“我若喊卫士来,你就会被乱刀砍死当场。”
少年望向她的眼睛,笑着:“你不会的,就像我也不会杀你。那三百年的恩仇,对我们来说,重如山岳,但若一转念时,却也轻若烟云。”
他转身向外走,女子却喊:“等等。”
少年站住时,她轻轻说:“把我也带走吧。”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5:56
地下巨大光湖之畔,俩人缓缓行着。
“谢谢你带我经过河络族的地界。三百年来,他们守护着通向地面的出口,我们一直被困在这湖边和崖前,我们的国土只有这地下方圆的十数里,国民不过千余。”女子笑着,“我其实明白得很,连皇族血脉都衰微到要我这个女子来做帝王,靠这村庄般的国度,谈什么复国重得天下呢?”
她低下头:“我只想走,想逃出去。我不要做什么村庄里的帝王,我要去看看地上的样子,看看真正的天下。”
牧云笙微笑着:“这回是两个逃跑的皇帝了。”
“所以那天你说我们同病相怜,真把我的心扎得好痛。至少你有挣脱宿命的勇气,我却没有。”
“可你打算去哪儿呢?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会很危险的。”少年说,“这未明剑,你拿着防身吧。”
“不用你说,我也一定要自己去闯一番天下的。这未明剑是天下英雄都想得到之物,你却肯将之与我……”女子叹一声,“你既有赠剑之谊……我却无以回赠……我以帝王之诺,将来你若向我求一样东西,除了天下,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一笑:“你也不过是个手中空空的帝王,不过我先谢过了。”
女孩也笑着,“好了,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最后的时刻,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啊……什么……”
“唉,”女孩子轻叹了一声,转过脸去,忽又急转回看着少年,“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啊……是的……”少年脸一红,“你叫什么?”
“昀璁……姬昀璁……就是发光的玉石。”女孩笑着,“将来见到我时,可别叫不出来哦。你敢忘了,我就让你变成世上第一个被玉玺砸死的皇帝。”
她向前奔去,回头喊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幅画呢。”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6:00
之七 苹烟(1)
天启城一千里外,澜州砚梓郡、淖河边。
“苹烟!你个懒东西,什么时候了,还不去打水!要等到我来抽你的嘴,让你个不知好歹的赔钱货……”
婆婆的骂声中气十足,举着鞋底冲出来,少女苹烟叹一口气,丢下正劈的柴火,推开流着鼻涕要做弹弓玩的丈夫,提着桶奔向河边。
一路上女孩子心里愁苦,家中八个姐妹,二姐三姐嫁去镇上,一个嫁与杀猪匠,一个嫁给打更郎,全是正经人家,据说三天便可吃一次肉,偏偏自己生时,家就穷了,六岁就被卖给人当童养媳,换了一个猪仔五斗米,从此一辈子便要挨苦受气。
到了河岸上,少女对着河水发呆,凭什么人的际遇如此不同,难道只因为自己晚生了几年?可既然是受苦,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来世上,然后又这样轻贱抛弃。
不觉眼泪一滴滴落在河水中,苹烟忙捧了河水冲洗一把脸面,决心把烦苦暂忘,继续忍受不知为何要忍受的生活。
她一转头,却看见那里坐着一位少年,也凝望着河水奔流,久久不动。
“你是谁?不是本村人吧,我没有见过你。”
少年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也没有见过你。”
“你……你是想洗衣服么?”苹烟看见他身边散开的包袱,不少脏衣服乱堆在那里,虽然都是上好的料子极好的做工,却沾满泥土,有的已经划破了,她心痛不已。
少年脸微微一红,“我……我坐在这里歇歇。”
“你是远道出游的吧,不然怎么会有男人在河边洗衣服的呢?我来帮你吧!”苹烟做惯了活计,随手就把那衣物捡了起来。
少年也不推却,像是被人侍奉惯了似的,只点点头:“我会给你报酬的。”
苹烟一边洗着衣物一边与他聊天:“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从哪来?去哪儿啊?”
少年把石子一块块地投入水中:“从天启来……向……向宁远去。”
“啊?你要去海边?”
少年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该去哪儿,随便说了一个最远的郡,他倒想把这天下走一遭,这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全新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
“你连水漂也不会打啊。”苹烟笑着,选一块扁平的石子,“看我的!”
石子在河面上弹跳了五六下,才没入河水中。少年仿佛一下来了兴致:“有趣,你如何做到的?”
“你啊,一看就是富家里长大的公子哥吧,没在河边玩过?”苹烟笑着,忽然看见他灰扑扑的脸和有泥垢的脖颈,“哎呀,都脏得这样了?快下河洗洗吧,我帮你看着衣服。”
“啊?这……”少年脸涨红起来。
苹烟“扑哧”一乐:“你平日里都是在大宅子里丫鬟倒上热水侍候着洗的吧,现在既逃乱出来,就讲究不得许多了,这么热的天,你看那些男人们全在河里扑腾呢,也从来不避人。俺们乡下人也没有那么些讲究,我可是好心怕你焐出病来,这么俊秀的人长出热疮可就不好看啦。”
她拿起少年的衣服,笑着跑到一边去了:“我不看你!”
少年愣了愣,看了看水中笑闹的村民们,还有一头大水牛,上游小孩子正比谁撒尿远,下游还有人在淘米洗菜,终于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去前面镇上再说吧……”
“你啊你啊……”苹烟又气又笑地跳过来,把洗好的衣服在他面前的石上拍干,水珠溅那少年一脸,“这样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我家洗,总没有人看你了,行不?反正你这衣服,也要找地方晾干。”
苹烟带着少年向家中走去,却正遇上她婆婆寻出来。那婆子上来就是一个耳光:“你这馋嘴懒贱的东西,打个水打这样久?又死到哪里和野男人调笑去了?欺负我揍不动你?等你男人大了,看不让他打断你腿!”
苹烟捂着脸,眼中含泪,快步就往家走,这对她已是家常便饭。倒是后面少年喊起来:“你休要打她,她是帮我洗衣来着!”
“啊?果然是寻了野汉子了?看人家还穿得富贵,腿就走不动道了,不定给了你几个铜钱,就卖与别人了,怎地就生得这般下贱,我家是造了什么孽……”
“你……你……”苹烟挨打并不流泪,这段话却气得她浑气发抖,“你打死我好了,却不要这么凭空糟贱人!”
少年口瞪目呆站在那里,他哪听过市井乡间的骂人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婆子又对了他来骂道:“你还跟着我们家媳妇做什么?好不要脸!想女人就去烟花巷,却跑来这里勾搭良家女子……”
她抓过苹烟手中的湿衣服,狠狠向地上一掼,“连衣裳都帮人洗了啊,你这个倒贴货……”又使了尖指甲狠狠地掐这少女。
“够了!”那少年大喊一声,把那婆子吓了一跳,“她不是你女儿吧?难道是你买的丫头?”
“呸,这是我家儿媳妇!我教训她,你还心痛了是不是?你……”婆子缓过神来,一大堆污话又泼了出来。
少年皱皱眉,他反正也不熟砚梓郡的口音,看对方咿里哇啦的一堆反正知道没好话,很想下令拖出去斩了。但他不再拥有权力了,他救不了自己,却又还能救别人吗?
他低下头,捡起又沾上了泥的湿衣服,小声地说:“对不起。”摸出一块碎银来,“是我非请她帮忙的,这是工钱,不要骂她了罢。”
婆子眼中放光,这块碎银够她家半年的生活了。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呃,这位少爷……我不是有心……”
苹烟却一把把少年的手推回去:“不要不要,你给她钱做什么?你自己也不容易,一人逃难在外,这钱有良心的都不能收!”
婆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滚回屋去!”几乎劈手从少年手中把碎银抢了过来,然后嬉笑说:“少爷可怜我们,这可真是好心人儿,那……家中坐坐?喝杯水再走?”
少年看看手中的脏衣服:“借我个地方洗个澡吧,的确是走得太累了。”
2
少年看着苹烟把河水倒入后院的木盆中,那木盆也就只能供个婴孩洗澡,还从缝中渗水。看来是只有擦洗了。
“你就在这洗吧,我们在屋中,不会出来的。”苹烟一笑,退回屋内,把门带上了。
少年看了看,这院墙只有半人高,院外一只牛正伸脑袋看着他,四面人声咳嗽清楚可闻,空气中传来邻家猪舍的气味,他摇头苦笑,还不如在河里洗呢。
屋中,那婆子却正在翻少年的包袱,她几乎要软倒在那里。
“哇,这么大块玉?”婆子这一辈子,加上她们祖上十九辈,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珍宝。
“你怎可翻检别人财物!”苹烟气得冲过来,要扎上那包袱,却也看见那光芒四射的物事,呆在那里,“天啊……这是什么……”
门被推开了,少年带着滴水的头发,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包裹正摊开,苹烟就站在包裹前,却面色平静,什么也没有说,只走到她们近前,道:“再请借口水来喝吧。”
婆子“刷”的一下就歪倒在地,又强爬了起来:“哦,什么?水?哦,水……水……”却原地打圈,就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茶壶。而苹烟还是保持原来的那个姿势,看着少年嘴张了好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少年笑了:“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原本也是该酬谢的,我没有多少金银,只有一些从家中带出来的小玩艺,都是自己从小收藏舍不得丢的东西,但你们好心帮我,便挑一件去吧。”
“挑一件!”婆子惨叫一声,被这晴天霹雳般的好运砸倒,当场人事不知。苹烟张大了嘴,那玉玺从她手中滑落,直坠向地下,少年看得分明,用脚一钩,又一转身,一个漂亮的燕子剪的脚法,玉玺飞上屋顶,又落回到他的手中。
婆子突然闪电般醒来,扑到包袱边:“挑一件?那谁来挑?”
少年笑对苹烟道:“我只给她。帮我洗衣的是她不是你。”
婆子仰头望着苹烟,就像望着天上神女,“苹烟、丫头……你富贵了可不会忘记婆婆吧。”
少年心中感叹,这些东西平日堆满身边,他看也不看,可是现在随便一样,竟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的命运。人与人的生活,竟然会如此不同。
苹烟还是看看少年,又看看婆婆,再看看包袱:“我真的……真的可以挑一件?”
“当然。”
“这些……”苹烟怯怯地伸手在一块深红玉佩上抚过,想拿起又怕碰坏似的。
“这叫古云纹翡翠环佩,是八百年前所制,已养得入手如水滴,戴在衣内,可以暑不生汗,不过……似乎不太配你衣服的颜色……”牧云笙丢下它,“你喜欢这个么?这是玲珑珠,外有七窍,内有曲孔,孔中又有三十六瓣小金花,不知是如何放进去的……哦,这也不错,是个冰琥珀佩,里面那只金翅蜂是活物,若是切开琥珀融化内中的寒冰,它醒过来就会飞起的……”
牧云笙眉飞色舞,俨然又回到了当年在宫中拿稀罕物事去哄小姑娘们笑跳争夺的美好时光,但说着说着,自己却先难过了起来,所谓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原来就是如此。他紧握着手中冰佩,坐在椅上,默然无言,不觉落下泪来。
这泪把苹烟的心思打醒了过来,她方才被眼前的珠光宝气震住了,心窍堵了,却因为少年的伤心而惊觉。一个仅包袱中的财物就可富可敌国的人,却为何会身边没有一个伴地独自流浪呢?衣服脏了破了,也没有人洗,没有人缝补,他的亲人呢?或许是在战乱中离散了吧,这满包的珍宝再多,能买得来一天的时光重回么?
苹烟慌忙为他拭了泪道:“别哭了,我不要这些,一样也不要。命中不是我的,我也不求。这个乱世间,一人在外,多不易啊,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就多待些日子,把身子养一养吧。”
她越是关切温柔,少年越是心酸,站起来收拾包袱:“多谢好心,我该走了。你还是挑上一件吧。”
“不、不、不……不要了。”苹烟连连退后,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似的。
婆子在一边急得不行:“哎呀死丫头人家少爷要送你东西你还不领情,夭寿啊你,快快快快拿一样……”恨不得就把牧云笙的包袱整个捧走。
苹烟赌气道:“我帮人家洗了几件衣裳你便说我卖与人家,这会儿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一辈子、几辈子都要背人家的情,做牛做马还不清了,我不干!”
婆子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哎呀小祖宗你这会儿来拾掇我,要件东西算是你为婆婆、为你男人造的福德,将来咱家富贵了,给你烧香上供……”
“呸!我还没死呢。”
牧云笙在一边看明白了,这东西就算给了少女,将来也是落到这恶婆婆手里,她还是一样没有好日子过。他叹一声:“这么着吧,我看你那儿子才八九岁的样子,她看来是你买来那种叫……童什么媳的,不知你当初多少钱买来的?”
婆子愣了愣:“这……一头猪仔……再加五斗米。我可没亏待她们家,这可是天价!她娘家连生七个女儿,我是可怜她,不然也是让她老爹丢井里淹死。”
牧云笙长叹一声:“明白了。”从包裹中取出一小颗珍珠。
“少爷你这是……这是要了她?”婆子睁大眼。
“这可够了?”
“当然……够了……只是那东西……”婆子还死盯着包袱。
牧云笙笑笑:“这东西我若不给,立时走了,你也一样是没有,还是过从前日子。这珍珠你是要不要?不要我便走了。”
“要的,要的!”婆子一把将珠子抢在手中。
牧云笙转头看看还呆在那里的苹烟,“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门去,苹烟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内,又看看门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还站着做啥?你好命了,从此入了富贵人家了,赖在这做啥?享你的好运去吧。”
高西 发表于 2008-10-21 16:02
苹烟眼中含泪,望望走到一边的她那八岁的男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帮他擦擦鼻涕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又怕再留连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飞跑了出去。
牧云笙坐在石上望着村前的河流,把玩着手中的狗尾草。苹烟奔到他身后,怯怯站住:“少爷……不,公子……”
牧云笙站起身,对她笑着:“这里还有些钱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负你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你?你不……要我?”苹烟睁大眼睛。
牧云笙笑笑,这少女的面容绝说不上美丽。且就算是国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们呢。他一个人流浪,只想独自面对将遇到的一切,不会再让任何人探察他的内心与过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因心绪难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那些个时刻。
“告辞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苹烟急召唤着,“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财物,大可雇些车马,招募护卫,一路舒适无比,为何却要一个人苦行呢?”
牧云笙笑叹道:“我曾坐着三十六匹纯白色马拉的车子,每次出行身边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护卫,旗盖十里。那又如何呢?一阵风来,不过是烟消云散,你身边除了你的影子,什么也不会剩下。”
“你说的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苹烟嘟囔着,而少年已经向前走去。
牧云笙走出半里,却发现苹烟一直低头跟在后面,却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牧云笙不回头地问道。
苹烟忙点点头,却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离了习惯的日子,都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活。不过很快就好了。跟着谁也不要跟着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我身边安全。”牧云笙蹲下身子,把两根银色羽毛插在鞋上,跃向河面,几个起落,就落在河对岸,消失于树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流水奔腾 :“这人还说自己不会打水漂……”
苹烟走回屋中,想着从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见父母吧。带着少年给的银钱,那是父母一年也赚不到的,他们会笑着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着,踏进屋门,就看见那婆子手举着一颗偌大的珠儿,对光看着。
“这……这是什么?”苹烟立时急了,“这并非他给你那颗,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
婆子吓了一跳,想把珠藏入怀中,一看牧云笙并未回来,才眼睛一瞪,“什么偷!买了我的儿媳妇去,就给一颗小珠子?我当然要自个找补回来。咦?你咋回来了……”
苹烟一急,跳上去夺了那珠儿就跑。
再冲到河边找那少年,却哪里还看得见?
3
“你这珠要卖多少钱?”
几个时辰后,城内珠宝行中,老板正眯眼将那牧云珠对着光线看着,光影映在他脸上,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卖,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它值多少?”苹烟怯怯问。
“嗯……或许……值十个金株……假如你要让给我们,看你也是家境艰难的样子,我们可以再赠你一匹布,如何?”
“十个金株?”苹烟眼睛大睁,今天早晨醒来时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但她明白,她不能卖这颗珠子,这对不起那少年。“谢谢了,请您还给我吧。”
“别处可没这个价,你可别后悔。”老板不情愿地伸出手,还死捏着那珠不放,苹烟使了好几次劲才抢回来。
“好吧好吧,您出个价。”老板在身后喊着,苹烟却逃一般跑出了店面。
十个金株,她想,这是多少钱啊?可以盖一座上好的砖房,或是买二十头牛……能让她一家从此不再受穷……不,不能就这么卖了,这颗珠儿也许对那少年很重要,也许是无价的,但她此生还可能寻到那个少年么?
天色已暮,苹烟坐在人影渐稀的街头,隔着衣裳紧紧握住怀中的那颗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一千株?一万株?但她会卖掉它么?少女的心中却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与那少年相见,为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她愿意一直这么握着它,走过贫穷与饥苦,直到白发苍苍。
这一个清晨,砚梓郡城苏府的大门打开时,扫地的小厮看见了一个因为彻夜守候在门前而憔悴的面容,只听她怯声问:“听说你们这需要奴婢?”
4
苏语凝轻轻拈起那根晟木钗,这钗颇为古旧了,木色深红,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姐的发上珠翠,若是送去质当,只怕几个铜丁也质不到吧。
“小姐,新来应征的奴婢,您见一见吧。”家仆老程的声音打断了苏语凝的回忆。她忙放好晟木钗,唤着:“让她进来吧。”
苹烟低着头,手垂衣前,小步走了进来。老程说着:“她说她唤作苹烟,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出来找份差事。”
苏语凝走上前,看着苹烟怯生生的模样,笑道:“不用怕,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的。”
其实苏府此时偌大个家院,早已空荡荡的,仆奴们跑了十之八九。苏语凝之父苏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笔,官拜二品。可当年天启城乱,明帝死后,皇后一党专权,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为帝,满朝文武,不服者杀。他们便逃了出来,回乡避难。后来天启城破,天下诸侯并起,苏成章这御史中丞早已是个虚衔,他又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财,家中虽有数百亩地,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佃农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便是早荒了。苏家书香门第,只懂读圣贤书,哪懂乱世求生之道。大儿子苏语衡曾在京为官,后调任越州。二儿子苏语斟出外求学,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儿苏语凝侍奉父母。
当年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紫薇之天象,苏语凝被选入宫伴皇子读书,人皆以为苏家要出皇后了,从此荣宠繁华,享用不尽。不想世事如浮云,只十来年工夫,偌大个端朝竟就破败了,未平帝牧云笙不知所踪,有人说投井死了,有人说削发为僧去了,这皇后一说,也就成为笑谈。现在连地方上的恶霸也都敢欺负苏家。这年眼看存银用尽,连苏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原来从京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
苹烟进了苏家,一人担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扫。苏府虽大,好些院落却已锁上,花木也无人修剪,落叶遍地,满目萧条之意。苹烟看得凄楚,也就从早到晚,尽力收拾,可纵然忙到深夜,她只身薄力,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
有时小姐苏语凝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苹烟极是过意不去,总是抢过来做。苏语凝向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有时夜间,苹烟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檐外冷月,吟咏诗句,尽是悲伤怀秋之词。苹烟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对管家老程说: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
老程却总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说出来吓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将来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
“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听说现在的陛下又失踪了啊?”
“哼!无知愚妇,这皇族自有天佑,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时必来迎娶,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看那时,占我们田地、污我们府墙的贼人贼将,全要跪爬了来求饶。”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苹烟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样的憧憬之中。那时,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听人说,这种大府第的丫环,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候着,出门也坐马车锦轿,比县令还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