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帝师——四卷(全)+番外》作者:柳折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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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4
标题:
《帝师——四卷(全)+番外》作者:柳折眉
帝师·乾龙吟(四方篇上)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寄托在时空轮回里的美梦,记述一个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始终保持的理想。
尊重历史,改变历史,创造历史的理想和美梦。
所以,让一个素性风过无痕的人,在属于他的史册上留下这样的句子。
“柳太傅青梵者,道门掌教之至尊也。年十岁,随其父衍谒胤轩帝,言行睿敏,胤轩帝大悦之,使为皇九子太傅。年十三,加太子太傅,登藏书殿,以特非凡之学教导诸皇子。其时帝年尚幼,与之处不稍离,深得教诲……
登基改元,帝号天嘉。高阳台上,帝对天誓曰,必达成柳太傅所愿之太平天下,建恢弘盛世,使万世承其泽被……
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先丞相林间非病故,柳太傅作文悼之。帝阅此文,喟然长叹曰:此非制他人者之赋,此太傅自谓也……
正史公曰:或曰,青梵者,原君氏巫觋之后,异世而来,变更天下,数也。然,天命微茫之说,或为偶然;下开万代之世,岂是儿戏。教导一代明君而功延后世无限,成就无双圣帝则名垂史册千古,岂幻渺能尽道耶?盖其才高、其行卓、其恩广、其惠众、其友博,百世无出其右者,遂成一代之传奇。”
帝师传奇,我的梦想,我的传奇。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5
【正文】
楔子·题解
初九:潜龙,勿用。
九二:见龙再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用九:见群龙无首,吉。
——《易•乾卦第一》
帝师系列的第三部。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而无咎矣。”
九三是一个很好的卦相,我想。最后的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可以算是有惊无险。而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这样的品性正是身处风云变幻朝局中真正明智君子的行事。
帝师、帝师,谁为帝,谁为师,到这一节已是分明可见。
司冥为帝,青梵为师。
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或跃在渊,飞龙在天——是司冥一路走来,也是青梵一路走来。
以风为姓,是一份熔铸在骨血里的潇洒,天地万物任我遨游的恣意。
以柳为形,是一段刻印在灵魂中的顽强,海雨天风我自青青的坚韧。
这是我要的风司冥,这是我要的柳青梵。
这一次,我不要无情,不要无痕。
茫茫,关山万里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疾驰的奔马被勒住,幽黑的眸子直视着前方,锐利的视线仿佛要穿过密林山谷。
翻过这道山梁,就是绝龙谷了。
慌乱不安的心情,似乎因为一路的疾驰而稍稍稳定下来,头脑也渐渐恢复了一贯的思考能力。
北洛和西陵的交战已有四月,战局却是一直僵持。西陵起兵二十五万,领军的是国中地位仅次于镇宁王的大将军柯岷;而北洛则是“茵莎将军”轩辕皓和“冥王”风司冥的再度配合。战争之初,因为突起刀兵,西陵大军很顺畅地占领了北洛谊邶、艨池两处边城;但自三月前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不过两个月时间西陵军队便已然显出疲态。
西陵民风温雅,远不似东炎彪悍,大型的军事用兵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情。四年前东西两国对北洛的夹击作战,其实是以东炎为绝对主力,西陵军队可以说并没有真正和北洛大军交过手。因此虽然柯岷也算是西云大陆难得的名将,但相比于久经沙场的轩辕皓和直接从战场的血雨腥风中建立起“冥王”声名的风司冥来说,正面的对局显然相当吃力。
但西陵军队之所以会陷入这般进退不得的困境,除了正面战场军事上的原因,更多的却可以说是自身的问题。从西陵两京,中都淇陟到北方边境重镇的还剑阁说起来只有四天的路程,却不是普通人十天可能走完的距离。都城东北方向的坎特拉丝山是京城的天然屏障,但对于军备供给路线来说却相当不利。从都城到西陵与北洛接壤的东北方向一线少有大型城市,一旦用兵一切物资必须从离战场极远的后方运送而来。这一路地势复杂道路不畅对行军带来的不利因素,在之前西陵配合东炎夹击作战的时候并不突显,但此刻的单线对战却显出对战场极大的制约。
而他在西陵居留的五年,本来就是出于战场之外配合的考量。掌握大量的山河地理资料,深通“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之理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两月以来不但配合着三皇子上方凛磻压减粮草军备运送的行动,更是暗中指挥“奈何天”以下苍松院的商人大量收购粮食物资囤积,哄抬物价造成西陵国内市场常规运转的混乱——纵然此刻上方未神执掌权位,要稳定市场也须得付出足够的时间。
补给不足造成西陵军心不稳,对于北洛显然是非常有利,至少柯岷连日奔走疲溺于安抚军中人心便是最直接的反应。因为粮草物资的不足而产生急于求战的心理,轩辕皓坚固的布阵轻易击退了他两次攻击也是确实的成效。而正面战场之外风司冥行动神鬼莫测的“冥王军”更引发人心的惶恐,战不得守不得退不得的事实,让这个西陵军队都显出一种疲敝的状态。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还是从总体上维持了军队的稳定,战场上北洛虽然占据上风,却也一时得不到什么确实的便宜。他不得不承认柯岷名将的称号并非幸致。如果站在柯岷的位置上,也许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纵然是心有不愿地奉命出征,他一样会把自己的职责履行彻底。
战场战绩或许不及旁人,但三十年行伍生涯积累的经验,为人处事谨慎周到的性情,军人天性的血气和力勇,无论哪一方面都足以担当起一军之将的重责。
上方未神……从来不会将国家安危百姓命脉当成儿戏。
绝不能小看对手……能够获得人人称道的声名,并且有能力守住其地位的人,绝对不是可以轻忽的对手——这是他对心爱孩子不厌其烦的反复教导,却在这关键的时刻忘记了自己为人处事应有的准则。
天羽阁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听到他这一句的时候,如遭雷击。
天羽阁,西陵重镇安塔密斯城的防护堡垒,西陵国境事实上最后的门户,也是轩辕皓所率北洛大军两天以来连续进攻的目标。天羽阁的守军统领曼缇霏大胆起用侍从长戴迩作为副将,硬是与北洛前锋的多马、言邑生生地对峙了三日三夜不动分毫。
戴迩,戴迩……难得一个没有收录在自己字典里的名字;但,却是不过两场攻防,便已经让自己完全了解了实力的对手——作为守将,曼缇霏,或者确切来说应该是戴迩,果然做得漂亮。
作为守将……
自己最大的失误!
从来都没有人确实地求证过,西陵天羽阁是否真的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善攻者必善守,使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从容图之,以期完胜。反过来也是一样,善守者亦必然善攻,时机得当的进攻,便是最完美无懈的防守。
为什么一向周到的自己会忘记这一点?!
为什么一向谨慎的自己会如此托大?!
为什么一向自以为聪明锐利的自己会这般愚蠢?!
上方未神……明明是自己确定了的对手啊!
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一切的懊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一切力量扭转眼下不利的时局。
希望,还来得及……
沉静如古潭的幽黑眼眸蓦然迸射出锋锐犀利的光芒。
绝龙谷……是吗?上方未神,你似乎忘记了,“冥王”诞生的地方,正是人们眼中的绝地……
马蹄声疾
安塔密斯城后 萝林山道
“黎豫将军从这里过去多久了?”
“回将军的话,已经半个多时辰了。”
凝视着眼前幽深狭长的山道,风司冥的手在腰间长剑剑鞘上慢慢收紧——这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因为人们眼中心中的冥王的手是从来不会离开那柄矫夭无影夺命无形的宝剑的;而从不摘落的银色面具早已掩去他一切表情,即使是最了解他的轩辕皓也无法从那双如夜一般深沉不动的眸子里看出任何情绪。
“从这里到绝龙谷……需要多少时间?”
“如果考虑山路艰难的问题,一个时辰。”
目光沉沉让回话的斥候忍不住轻咽一口口水,额上却是止不住的冷汗涔涔。他可不是第一次参加行动的毛头小子,而是军中有名的“万里洞察”沈岩,跟随冥王时日之长军中也算少有人及。但即便如此,每次触到风司冥全无波澜的眼神,心中就不由自主地升起带着三分恐惧的敬畏。“要放弃吗,将军?”
放弃,这是普通斥候的北洛军人职位身份之外,身为冥王军次席幕僚的沈岩此刻能够想到的最好手段,也是直觉的建议。最先发现天羽阁守军异动却没有即时回报,而是擅自率领麾下的军队追击,不是因为胜利来得过于容易,恰恰相反,是因为攻城已然付出太大代价的北洛将士需要胜利作为安慰和发泄。北洛的上将军都被赋予了战场独立指挥权,黎豫的行动没有违反任何的律法军规,却给轩辕皓和风司冥刚刚控制住的战场形势制造了一个绝大的麻烦。西陵边境气候地形的复杂几乎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初到此处的黎豫竟然能够紧随敌军一路追击,无论如何都让人心生不安和疑虑。何况,谁也不知道什么是西陵真正的异动,大军退还安塔密斯,封锁萝林道口,彻底地阻断西陵军队回救天羽阁的后路显然是眼下最妥当的做法——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左将军黎豫和他手下的七千将士。
战场上,牺牲是必须的,军帐中冥王军的所有将领都很清楚这个道理和事实。不可以成为障碍,不可以成为累赘,不允许无害无益的无为,更不允许成为制约军队行动同一的负累——是胜利的要求,更是生命的要求。
“大帅,我引去三千人马去。”
轩辕皓微微皱起眉头。
柯岷调转方向与曼缇霏合兵,大军退守天羽阁,排开一副倚据高墙深壁严防死守不许再逾半步的架势,这样的动作只在短短一天以内完成,无论如何都嫌太快了一点。蝴蝶谷的强攻并非只为掩饰事实上的调军意图,而是在冥王和茵莎之子的自己面前确实地证实西陵大军早已进退维谷的窘境,这样才可以让北洛放心大胆地进行军争中最不上策的攻城。天羽阁暗中调动兵马出城,大军退后五十里的目的,不是放弃安塔密斯,而是将以萝林山道天险为倚托,对占据城池的北洛军队进行反骚扰——这正是最初西陵占据谊邶、艨池形势的再现。
安塔密斯城身后的萝林山道虽然幽深狭长形势险峻,对于北洛军来说却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将领都懂得这种地理攻守双方的优劣形势:攻方固然会因为战场狭小而对战艰难,但双壁悬直的山道也不是布置守军的绝好地点。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山道之后,轩辕皓自然明白绝龙谷是怎样的地方,对柯岷等人能够想出每日对战假死数百乃至上千军士暗中转移军队的方法也是十分佩服,何况,西陵军最后一批撤离天羽阁的西陵军表现出的拼死一战的顽强心态,与慌乱狼狈的战场事态显出的巨大反差,正是逗引对手追击的最佳诱饵。
连续多日的战斗,将领们似乎已经忘记出兵的最初目的,只是将西陵的敌军从北洛的国土上驱赶出去并予以还击。拿下天羽阁和安塔密斯的战略意义远大于战争本身的胜利。但战场天生能够激发起人心深处对血的渴望,面对满目淋漓鲜血而要抑制内心冲动无论何时都谨记战略大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柯岷、曼缇霏和戴迩,恰恰精巧地利用了这一点。
不是单纯的被动的退守,而是布好阵势意图全歼追击的敌军——很简单的计划,却做得如此周全,如果不是低估了冥王军绝对的控制能力,紧咬着西陵左都副将戴迩追入萝林山道的,绝对不止黎豫一个。
头脑中思绪万千,其实不过一瞬,轩辕皓转向了面具后凝视着自己的幽深眼眸,“三千不够。”
身为主帅,他不会不了解军中由来已久的争斗。
冥王军崛起太快,功绩太高,声威太盛,战场展露出来的天赋气度,加上风司冥绝不容许忽视的身份,引来将领中的嫉妒和不满从来远胜于羡慕和钦服——但,这是唯一不允许任何任性的地方,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决定负责,正如一军的统帅必须对这个军队负责一样。他可以冷眼军中的争夺,只要这样的争夺不威胁到国家和战场本身。身为大将的黎豫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决定,那些将命运交给他的将士必须懂得当初忠诚的代价。
付出万人的代价完整完全地拿下安塔密斯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北洛拥有了震慑和谈判的绝对资本。出兵的目的不是争胜而是守卫家国,作为一军统帅的他可以不在乎那已经走进绝地的七千人马,但,一向冷心只求最终胜利的风司冥竟要援救黎豫?
绝龙谷的口袋已经张开,黎豫和他的军队已经踏入死地,不救没有人会指责他的无情,而救却必须直面其中的阴谋和艰险——如果到现在还没看清西陵军队的意图,风司冥也不是短短四年便威震大陆的冥王。
“那么给我五千——不需要再多了。”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亮,“这种背后的阴魂,必须尽快解决掉。”
不需要再多,事实上是不能再多。轩辕皓眉头再次皱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转到他面前屈膝单腿跪下,“大帅,请下令吧。”
无计,谋图险径
为什么要救黎豫?
从身边副将、偏将们的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疑问。
明明知道他是自己在军中最大的障碍之一:左将军黎豫是辖管着京畿禁城军务的皇长子风司文的亲信,也是北洛军中少数权限实力都能够与冥王军统帅抗衡的将领。如果抛弃今日战场局势西陵诱敌的计策不看,黎豫的擅行冒进也可以说是一种和自己争锋的心念表现。但,麾下最精锐的军士有着足以和冥王军一较短长的以一抵十的战斗力,这使得黎豫在战场上拥有足够自信和骄傲的资本,对可以说还是初出茅庐的自己态度远够不到尊重的标准。自己虽然每每压下因此而引来的冥王军将领的不满和争执,但是对军中大凡年轻的将领如多马等人而言,黎豫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平心相待的同袍。
可是,这一次的局势,却是不能不救。
轩辕皓同样已经看穿了西陵的计划:早已被切断了补给的安塔密斯将给北洛带来巨大的负担,那名突然站到阵前的副将戴迩显然是希望通过这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方式转守为攻争取主动,以扭转西陵一直处于被动的局势。萝林山道天险所在不可能长期隐匿大量军队,西陵大军主力必然已经向西南二百里外的图特堡转移,留下的军队则将以流动散击的形式成为北洛大军的芒刺。但在这一切之前,西陵军必须发泄数月以来战败积聚起来而久郁不去的怒气,绝龙谷,正是戴迩布置的战场。
为将者不可逞血气之勇,但这样堂皇的挑战,却是自己不能不接。
因为,不仅仅是冥王军一军的声名,也不仅仅是北洛的军威,而是以七千将士性命作为威胁和诱饵,赌注,是三大国无时不刻挂在嘴边的仁厚美名。哪怕抛弃的只是一人,也会因为抛弃的本身背负不义的恶名——对于三国实力相持不下的现况,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风胥然所能够允许和接受。
战略高于战术,战术高于战场;一切军事行动都只是手段,换得的是最大的国家利益——这才是政治的根本。
身为主帅,战场上最大的职责不是争夺胜利而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军士,所以轩辕皓不愿接受引诱和挑衅。但身为副帅更身为皇子的自己,却没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一场,双方都很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战争。
但,此刻,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所有的应对似乎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下,就像面对摊开的书本可以清晰无比地阅读对方的心事,并不是因此而产生什么恐惧,相反的是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震颤和兴奋——
只是一个副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副将,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使必须面对不利的战局,也无法改变此刻心中的兴奋,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
风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息愈发刺激着早已高度兴奋的神经,不自觉地催动胯下战马加快速度,不是为了解救而是为了单纯的战斗——看来自己冥王的名号,果然名副其实。
“殿下,绝龙谷就在前面了。”草原人深厚辽远的声音稳稳响起,一身玄色战甲的多马已经纵马上前同他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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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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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35
这个来自柴缇草原英勇善战的汉子豪爽性情中透露着天生的细致灵敏,这样的人是能够轻易取得他人信任并让人愿意依靠的类型,冥王军的稳定原本泰半是他的功劳。而同行的四年更使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察觉自己心绪的波动,短短一句话就平复了自己全部过度的激动。目光一凝,风司冥语声沉稳地吩咐道,“进入谷中,一切按计划行事。”
所谓的按计划行事,事实上就是没有计划。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又失去了天时之助地利之险,唯一符合兵法要义的,就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条而已。这个时候战场的情势原本就不是主帅所能够控制得了的:奔袭远来的援军必然地被分解包围,所有的兵士都只能以十几到数十的小队组合面对数倍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奋勇杀敌,解救出原本就在苦战中的同伴以求战场总体天平倾斜方向的改变,这是加入这个战场后唯一能够做的事情。所谓的统观概察,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是身为将领的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
这是风司冥直接的没有犹豫的决定,而能够作出这样的决定,却是来源于对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冥王军”绝对的信心:大型的军阵不可能在绝龙谷这样的谷地地形中排出,但是对一个个小型包围圈的突破却是战场中所有军士必须面对的问题。而在单体对战和小规模组合战的方面,相信整个西云大陆也难寻冥王军的对手。
三千人马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迅速地分拆开来投入一个个微型的战场,虽然一时还不足以动摇整个战场的局势,但绝龙谷中弥散在北洛军士眼前心头的绝望气息已然消弭无形。
无关援军的多寡,而是一种早已扎根在北洛士兵心中的信念。
——冥王,是不败的。
玄色的冥王军旗出现在绝龙谷口的那一刻起,战场的气氛便已然改变。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宣告了新的战斗的开始,驱策着胯下良驹的风司冥目光沉静地巡视早已是一片红莲血海的绝龙谷。
黎豫的军旗,还没有倒下。
血染斜阳,绝地斗兵稀
黎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般的境地。
又是一个毛还没有长齐的小鬼!率领着亲信的七千士兵追到绝龙谷口,看到对方迎战应敌的竟是一个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侍从副官,黎豫很有一种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
并不是没有看见天羽阁城楼上一身副将装束的戴迩,而是身为北洛上将的黎豫很清楚对手只是曼缇霏在副手凯斯被风司冥一剑刺穿喉咙后临时提拔的侍从。所谓侍从,原本就只是负责保卫将官府衙安全和将领个人安危的普通武官,与战场上杀伐决胜的将领显然有着天壤之别。曼缇霏这个决定已经让黎豫十分可笑,此刻见戴迩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副将战炮,他更加确定了那一种似乎总存在于人们头脑心中的西陵温弱印象。
线条柔和的五官,铁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不自觉的笑意,干净得完全不似沙场上军人的仪容,只有那头火红的头发……似乎是西陵人很少拥有的热情的发色。
“黎豫。”戴迩很准确地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只有你吗?”
黎豫皱起眉头,对方那副明显失望的表情以及眼睛里那分与战场过分不协调的笑意,让久历沙场的他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看来……我只能将就着先点点饥了。”
戴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左手令旗一举,黎豫手心顿时冒出冷汗。
明明令斥候探察过的没有埋伏的萝林山道道口,鬼魅一般冒出无数摇动的旌旗人影。
萝林山道,虽然形危势险,却并非兵家重视的那种可以排兵部阵的天险,一路紧追着西陵撤军赶到这里黎豫是有足够信心的——毕竟没有人会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方布置机关。但让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戴迩竟在山道道口埋伏下如此众多的军队,而且兵力超过了方才他所率西陵残部的两倍有余。
显然,这是一个陷阱。
西陵军队异常的调动不是今天一天的行为,更不是天羽阁守军发现北洛军势后妥协退避的举动,而是有计划的、有预谋的,计算着北洛无数将士鲜血和生命的陷阱。
所以,掌控了北洛此次出征一半兵力的冥王军,没有任何兵将追来。
但,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不能后悔。
他是北洛的左将军,景文帝亲封的军爵,胤轩帝延续重用的大将,西云大陆战史上有名的将领——兵家的实力,他不可能就此输给一个侍从出身的小鬼。只是,七千对三万,这是一个过分悬殊的绝对数字的对比。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黎豫已经不求活着逃离,尽可能地杀敌、光荣壮烈地战死沙场,也是只属于武将的荣誉。
戴迩果然没有亲自入阵。他只是在绝龙谷另一边静静看着敌人困兽一般的挣扎,天生带笑的眉眼露出微微的欣赏和叹息,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期待的光彩:他一定会来,北洛的冥王。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两个人确实的交手事先预备下的棋局,身为副帅的他比自己更清楚救和不救的厉害关系。而只要他来了,就必然是自己的胜利。
微微低垂下眼睛,戴迩凝视着自己长着薄茧的手。
城里城外周旋整整一个月,冥王的奇袭严守已经激起了自己最大的好胜心。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皇子,居然有这样惊人的军事天赋和头脑手腕,不是真正交手过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出他兀自潜藏着的实力。顶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死神名号,掌握着那样一支鬼魅修罗队伍,最出其不意应变随心的攻守进退,昭示他本身卓越不凡的同时也透露出身为皇子那分无法隔绝的骄傲和恣意——在这样出色的对手面前玩弄心机,显然比对付主持着完整大军而谨慎到滴水不漏的轩辕皓更富于挑战性。
面对过于聪颖机敏的对手,有的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反而最容易奏效。这是那个拥有超乎性别的美貌的西陵太子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也是第一个让自己真心承认并由衷折服的人。正是秘报中这句话给了自己最大的启发,光明正大地摆出不得不放弃天羽阁的姿态,聪明绝顶的冥王,果然被迷惑了。
放弃边境重镇安塔密斯,这简直是无法理解的行为,因为这样一来,正和北洛作战的西陵大军将完全失去城池的倚托。占领下来的谊邶、艨池本身没有任何接继军用的能力,而图特堡的实力骤然之间也不可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二十五万大军加上天羽阁本身的两万军队的粮草生计,这可绝对不是一个小问题;死守城深墙固的安塔密斯,虽然是最没有创意的应对,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应对——深通用兵之道的冥王,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守城自然要付出代价,也不可能一味挨打,暮夜时分的出战让北洛军队完全地紧张起来,只是单从战场实力来看西陵确实不及北洛多矣,战场上留下的尸体、战争过程中的逃兵,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虽然放弃是西陵军中流行的心态,但是轻易的放弃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符合兵法常理的事情。严密监视着天羽阁一举一动的冥王自然不会空闲到去数战场上尸体的数目,也不会特意去抓捕敌方的逃兵,所以,西云大陆有史以来最不动声色的军队调动,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始了。
之后,柯岷的大军通过萝林山道直接转向图特堡,曼缇霏率领重新集中起来兵士在绝龙谷设下阵势,而自己将终于发现接手空城的北洛军引到这里——
唯一可惜的是,追击自己而来的不是冥王,也并非冥王军直系属下。不过,左将军和七千兵马,这个诱饵也是足够了。
是的,冥王,可不仅仅是北洛冥王军的冥王,他更是胤轩帝的九皇子殿下,风司冥。军队中掌握实权的皇子,从来都代表着皇家对于军士的高度重视,皇子对于士兵的态度,就是这个皇室这个朝廷对于百姓民生的态度。
七千,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轻易丢掉的数字。
所以,他会来。
当谷口终于出现象征冥王的玄色大旗,自从站到西陵与北洛这个战场最前线以来,第一次……由衷的微笑。
虽然是人数悬殊,但带着劣势的平衡局面却是已经呈现在双方将领眼前。
冥王军的兵士无一不是经过最严酷训练和最无情战场考验出来的,每一次出征必然的出生入死让他们拥有战场上可能有的最平稳心态;平日小队组合对抗练习的经验在此刻充分发挥出来,彼此之间的高度默契达到真正的以十当百的效果。而风司冥左右突杀的同时,多马稳稳地控制住通往萝林山道的方向,为北洛军士牢牢守住回归的退路。
战场上位置不断移动和变化,将被包围的友军一一解救出来;一旦遇到冥王军本身军士,几乎是本能一般立刻组成小型阵势进行突破;当己方组合到达一定数目的时候自然服从队中最高将领的指挥,面对形成包围之势的过大规模敌军则是立即重新分散——这样的变幻自如,充分发挥了冥王军单兵作战的高超能力,以及整体配合与指挥统御的高度协调。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号令,整个冥王军便好像是思维完全统一的一个人在战场纵横往来。
一直勒马站在谷地另一端口西陵军旗下审视战场的戴迩,已经完全明白了“冥王”和“冥王军”赫赫声威的由来。
冥王军不是冥王培养的死士,却比死士更懂得在必死之境发挥人之极限;视死如归,但更懂得通过彼此配合默契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任何一个下级武官都具有相当的领导和指挥能力,而军士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则让他们的意志得到充分体现和发挥。显然习惯了敌众我寡作战的冥王军,从容镇定地以最小的牺牲换取着整体优势的提升,而这,是唯有经历无数血雨腥风战场洗礼方能得来的真正实力的体现。
能够带领出这样军队的将领,确实当得起“大将”之名。
和这样的人作战,是身为军人武将的最大幸运和荣耀。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5
看着军中风司冥毫不迟疑的动作身手,戴迩不由微微扬起了嘴角。
反手一剑刺穿后方偷袭者的咽喉,回剑之际轻轻割断前方敌手的喉颈,顺势缰绳轻提,胯下战马已经轻松地跃过倒下的尸体——鬼魅一般的行动让挡在前方的西陵士卒不由自主地后退,银色面具在略偏西斜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彩,而那双锐利的眼睛一扫之间已然锁定对手的位置。
迎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风司冥很清楚此刻自己的处境:必须抢在他之前到达谷中唯一的高地,也就是黎豫依靠其微弱地利优势支撑到现在的根基。
自己的援军和黎豫所率一旦会合,战场兵力就能够形成局部集中,这也是将战局整体形势扭转的唯一机会。
彼此都明知对方心意,会合必然极其艰难,却是必须做到。
那是……不可错认的挑战眼神。
银色面具下嘴角轻扬:
好吧,就如你所愿——
风激铁冷雁声寒
苍峦如海,残阳如血。
几次突破终于达到会合目的,眼光略略一扫已经看清战场局势。
“翼,送黎将军离开!”一声断喝,起手削断刺来的长矛,马缰一提,藉着微弱但已然显出高低差异的地势再次冲进阵中。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即使身处实力悬殊危急之境,黎豫也有效地组织并指挥了抵抗。麾下的军士在必死的绝境下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勇武而精巧的战斗实力,对西陵军队造成的冲击和伤害确实可见。而后援的到来激发起生存的渴望,双方主动的配合更形成了难得的默契。只是,这种接继不足且对比悬殊的战局,持久抗衡绝对不是正确的选择。
会合,突围,退兵——有策略有组织地撤退,事实上就是计算周到的逃跑。
努力击退一次又一次的合围,尽可能消弱和毁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同时保持萝林山道的退路,将尽可能多的士兵纳入到雁阵后攻击较少而暂时安全的地带,并带动他们向多马所守护的退路方向一点点转移。
对方的将领——戴迩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意图,几次小范围的突破合拢之后,与黎豫的会合便显得异常艰难。而此刻要将尽可能的士兵平安地带出战场,几乎已经竭尽他全部心力。
不过百骑长的战袍服色,但眼前这个西陵低阶军官竟是比之前的下将军还要难缠,高强的武艺加上对战马的出色驾驭,一次次顽强地阻挠自己的前进意图。虽然必须承认这是一场并不公平的战斗,因为后援无继的关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绝不可轻易放弃手下身后任何一位士卒的生命,但寻找、发现、针对、利用对方弱点攻击本来就是战场制胜的准则。风司冥微微皱眉,反手长剑荡开对手刺向贴身侍从“护”的枪头,同时左手一扬,一枝精巧的袖箭已然结果了正纠缠着另一侍从“羽”的西陵战将的性命。两名侍从身上顿时轻松许多,“羽”更是奋起精神一阵冲杀,正护着黎豫等受伤的将领向多马所在萝林山道道口转移的冥王军士立即抓住机会加快了速度——从最高将领到最低兵卒,正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个冥王!处尽劣势还能应对冷静照顾周全!”被军士远远拥在军旗下的戴迩心中暗暗赞道,“果然值得挑战……不过,光有这些还不够,你得有更强的实力和应手才行……”
心念既动,随手摸出怀中一面小小三角令旗,高举着摇了两摇。
一直守立戴迩身后半步不动的西陵军猛然行动起来,潮水一般在绝龙谷腹地铺开。悬殊的人数对比将风司冥和冥王军竭力造成和维持的战场均势顿时打破,而力战足足半日的北洛军士虽然依旧抵抗顽强,但那种身体疲惫至极所产生的恐惧和慌乱已然开始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北洛军中蔓延。
心中一凛,猛地勒住胯下战马。左右护卫的“护”和“羽”已经分别挡住敌将的来袭。垂下手中长剑环视战场,风司冥突然昂起头,一声龙吟一般悠远高越的长长清啸逸出,注入了强劲内力的啸声顿时在谷中回荡出一片风雷之势。多马突然也放声长啸,应着夜风中烈烈作响的旌旗,和着风司冥的长啸一起激荡着战场上所有人的耳膜。
即使身处绝境也不会轻易服输的骄傲,孤狼一般的坚忍和王者与生俱来的自信,更带着三分傲绝意味——北洛军士仿佛陡然被啸声惊醒一般,顿时恢复清明坚毅的目光。
军心暂时的稳定让风司冥略松口气,看到远处黎豫已然和多马会合,心中更是轻了三分。
现在,只要将自己身边的兵士带走就可以了……
“殿下当心——”
羽的惊呼让他反射性地挥剑,冰冷铁器刺进肩窝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戴迩唇边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雁翎军。
“雁翎箭,雁翎军,雁声无端破阵云。”这是西陵实力最强劲的一支铁军,人人练得一手弯弓射日的精准箭法,近身厮杀或许并非其所长,但远距离的攻击却是大陆难敌。
西陵将雁翎军保留到这个时候,绝不仅是因为方才谷中混战的局势。对上那双铁灰蓝色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带着几分残忍的笑意,风司冥心头猛然一沉。
居然是在这个时候才从对战了数月的敌人身上第一次确实地感受到杀意,风司冥不由暗暗苦笑。
黎豫的七千人马半数战死,剩下的绝大部分已经顺利地达到萝林山道道口,冥王军的三千人马虽有折损,但总体来说仍然保有完整的战斗能力。即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的数量,一个下午消耗掉西陵军士不会低于自身数量的两倍,这样的结果必须由声威赫赫的冥王的战死来交换才算是有所交代吧?那弯弓劲射直奔自己心口的一箭,其中夹杂的惊、怒、恨种种情绪自己不可能体会不到,只是有些惊讶这位一直沉稳自如带着一丝微笑淡看战场厮杀的西陵将军,竟然突然动摇了。
不过也好,比起之前几乎是漠视军士性命的冷静,这样的将领倒更像是一个“人”。是人就有缺点,动摇则产生破绽,失去冷静则使指挥无力,会给绝龙谷中尚未完全脱离险境的北洛军队更多的机会。
肩窝上箭扎得极深,身在战场只能暂时削去露在外面的箭翎箭杆。点住穴道抑制血流的速度,交到左手的长剑似乎毫不影响地劈开又一个敌将的身体,风司冥头脑中却是风轮一般高速运转。
以多马的能力,应该完全能够完成最后一步的救援任务吧?而轩辕皓也会充分利用这段时间,给图特堡的守将一个真正的“惊喜”。至于对方的大将军柯岷,希望他运气足够好得不要和早已埋伏在萌襄山阴的冥王军对上——从这次出征开始就被一直自己限定在那边的韩临渊一旦发起脾气来,只怕“冥王凶神”这个名号要跟他一辈子了。
不自觉地苦笑一下,“冥王”——或许今天以后,真的要改成“凶神”……
反射性地刺穿又一个西陵士兵的喉咙,银色面具上早已溅满了鲜血。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西方赤红的天空,四合的暮色比战场充满死亡意味的绝望更快地侵袭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
激战了整整一天历经痛苦绝望的军士一定都累了,虽然速度会因为回程加快,但是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却是自己留下的最大目的。
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未来的景象:全军激起的同仇敌忾,“哀兵”冥王军的无坚不摧……虽然早已明白并习惯了将自己算入棋盘,只是可惜了……身边留下来的冥王军的最后一队士兵——
用身体为自己挡箭的“护”、断了左臂却仍在激斗的“羽”、头盔掉落满头散发的“空”、弃马步行身中数箭兀自冲阵无退的“觉”,还有,引爆身上最后一根震天雷拼着和十几个敌军同归于尽的“残”……
胯下战马一声悲鸣,疾速跃起之际已见相伴四年的爱马良驹后腿骨被重兵击断颓然倒地,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大痛。中了数箭的战马虽然行动略显迟缓,但战场上仍是神勇无比,失去这道助力,这次已是再无回旋生机。
战死,死战。
为了诛杀冥王,不惜以西陵万余将士的性命做赌么?明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刻发动大军都或有完胜可能却按兵不动,明知道绝路相逼必是惨胜却仍然投入无数兵力,明知道此一役战场胜败已于大局无关——戴迩,戴迩,你究竟是什么人?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明明早已麻木的脑中突然闪过少时背熟的诗句,银色面具下嘴角微扬……
又一个……
该死,面具掉下来了……
居然敢对着敌人发呆,真正该死……
该死,头发散开了……
眼前一片的红……
身上好重……
他说过,当一个士兵觉得身上铠甲沉重的时候,他便是要死了。
第一次知道,身上的铠甲……原来如此沉重……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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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36
我自翻腾任来去
原来人快死的时候会看到他心里最深的东西……是真的。
雁翎军、雁翎箭阵施于战场的压力,突然减小了。
西方、落日的方向、西陵军旗的方向、那个红发将军戴迩所站立的方向,负责守卫后方退路的军士一阵混乱。兵士原本密密的阵脚开始混乱,仿佛有意应和着……绝龙谷中突然回响起的那阵阵风神之子的呼嚎。
斜阳暮色里黑云一般的身影,孤傲高绝的天空霸主用清越深远的长啸昭告了它的降临。
铁翅激起的劲风顿时改变羽箭的方向,矫夭回翔的灵动身形眩惑着人们的眼睛,锋锐无匹的钩喙利爪将身前一个士兵轻松抓起又狠狠掼下,一时间风司冥身前三丈之内已是无人敢近。
——岩鹰本来就是西云大陆最强壮凶猛的鸟类,这一只翼展接近了两丈的成年岩鹰力量更是大得惊人,比任何国家都更信奉着神道的西陵士兵在这天生的王者面前无法不产生真诚的敬畏,而以“雁”称名的雁翎军更是纷纷停住了手中弓箭。
戴迩眉头深深皱起,刚要开口下令,却陡然调转马头:“什么人!”
仿佛满帆迎风破浪而来,夕阳下当先闯军破阵的黑色骏马几乎是踏着人头飞驰,马背上一身青衣的骑士早已挽弓搭箭,竟是直指自己!
马鞭猛力挥去当胸一箭,戴迩几乎抑制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但对连珠而来第二箭第三箭却是再无把握地侧身让开。只听“咔”地一声,绣着白树的镶金红色大旗顿时当中断裂,而自己身后右方的侍从长也被射穿了眼窝,而紧随青衣骑士而来的数十骑早已趁此混乱杀入西陵军中。
“放——”“箭”字尚未完全出口,戴迩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烁。猛然定神,只见一个紫衣骑士伸手接住回旋自如的燕翔梭,冷冷地瞪视着最前一排突然被骤然削断了弓弦大惊失色的雁翎军,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
而那个青衣骑士已经催马奔到风司冥所在的小丘上。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冰冷狠决的语气让脑中顿时一阵清明,毫无顾忌直接提起丢到身后的粗鲁动作激起又一阵剧烈的痛楚,但风司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这种痛苦的降临。陡然回复的力气让他用双臂死死禁锢住身前总是青衣飘洒的身影,感受到那最真实确切的体温,一颗早已死寂的心顿时重新活了过来。
急如暴雨的马蹄,轻巧灵活的转折,突如其来的颠簸——已经转入萝林山道了吗?
“紫魅自会带他们回来。”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不过一点点心思异动他便感受到了……
“醒着——不许开口!”
耳旁凌冽的风中是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晰和严厉。
他说过,保护你——
自己,真的安全了……
“烧酒、炭盆、干净的水和布、足够的灯!”
紧跟进来的轩辕皓脸上满是惊恐和担忧,“九殿下他——”
“除了医官其他的通通给我滚出去思过领罪——”
很想笑,擎云宫内外谁都知道盛名卓著的青衣太傅最是儒雅温文沉静平和,脸上从不落下的笑容仿佛清风宜人令人见之忘俗。总是教训着众位皇子宫人要自持内敛不可失却风度,这样喜怒皆尽形露于色的太傅,大概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吧……只是,现在的自己似乎连笑的力气都完全没有了……
衣服被撕开……似乎不是很痛,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拉下皮肉来。最后徒步激斗的时候自己都已经麻木了,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用上了最狠辣的杀敌招数,因为“护”和“羽”都伤得重了,一波波围攻上来的敌人必须用最快的方法解决……
蘸着酒的布巾擦过身体的部分火一样炽烈的灼烧感,却不像是痛……或者是痛,只是感觉上已经分辩不出来。要处理干净才可以上药包扎,否则感染起来会非常严重,记得以前练剑不小心伤到手臂他为自己包扎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不过相比起来今天的伤口却是多得多也深得多。
腿、腹、腰……感觉全身都被他一点点处理过来,自己真的受了那么多伤吗?今天真是太惨了,也许这一天所受的伤比之前四年加起来的全部还要多。第一次在战场上受这样重的伤就被他逮到,他会不会很失望?应该会吧,不然为什么手下动作那样巨大,而脸上的表情又是那样凶狠?
猛然对上那双黑得全不见底的眸子,风司冥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记得路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吧?”一向温和沉静的声音却是从未听过的沙哑。突然发现他眼睛里密密的血丝……那是疲劳到达极限的表示,他究竟赶了多少路过来救援自己?
“你记得吗?!”
声音透出少有的急躁不耐。
不由又是一呆。
醒着——否则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记得。”多年隐忍的酸、痛、苦、涩突然一齐涌上心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最害怕什么,却还是以此威胁。
闷闷地憋出口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他却显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浮上嘴角,顿时柔和了那张脸全部的表情,心中一暖,感觉仿佛全身麻木紧绷的肌肉都随之自动开始放松。
虽然看不见,但风司冥感觉却像是亲眼看着青梵怎样用盐水和烈酒擦拭掉肩窝的血迹,怎样将薄如蝉翼的小刀剖开自己的皮肉,怎样一点点挑出带着倒刺的箭头——被那双黑色眸子全神贯注凝视着,心头竟冒出就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的念头……
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额头,风司冥不由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看来果然是发烧了……
可是——
“好了,安心地睡吧,司冥殿下。”
正要站起身却发现衣角被牢牢握住,少年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透露出满满的失望和受伤,呆了一呆,随即向他俯下了身子。暖暖的气息喷上少年清洗干净的光洁面庞,幽深的黑眸露出安抚的温柔笑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的冥儿……”
◎~◎~◎~◎~◎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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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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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点拨,觅觅寻寻
“殿下醒了?”
望着那个孩子急急寻找另一个青衣身影,却在扫视军帐一周后垂下眉眼掩饰无法抑制流出的黯然,轩辕皓不由轻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他在前面中军大帐里。”
猛然翻身坐起,顺手扯过床前衣架上的外袍,身子却无法控制地向床下栽倒——
“殿下莫急,柳太傅说过您必须静养三天。”轩辕皓有些无奈地抓住风司冥,一边还要小心不触碰到他满身的伤口,“而且现在您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夜一般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芒,“怎么?”
苦笑一下,替他重新系好内衣睡袍,轩辕皓这才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柳太傅脾气。多马一句‘领罪’下来,冥王军高阶将领没有一个逃了开去……”顿了一顿,“连我这个主帅都被发配过来做侍从,殿下若出去了只怕会比我们所有人更惨吧?”
侍从……风司冥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轩辕皓。只见这位茵莎将军苦笑摇头,“曼缇霏和戴迩带走了柯岷手下的十万军队,加上天羽阁本身的守军恰是西陵一半的兵力——早知如此,当初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出去。到达图特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不对,没有道理实力相当的军队会如此不堪一击,就算途中曾经受到埋伏也不至于如此。”
“绝龙谷回来多少?”
“黎豫的七千士卒回来两千一百零七,冥王军下三千两百士兵回来一千九百三十。”
见轩辕皓迟疑一下,欲言又止。风司冥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大帅?”
“‘羽’在回来的途中就……还有‘觉’也……‘空’重伤到现在还没有醒。”
风司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冥王九骑,护、卫、羽、翼、佑、持、觉、空、残,都是他四年来最亲密的伙伴最信任的同袍,他们的武艺兵法是孟安、轩辕皓等北洛大将亲传亲授,冥王军建立后更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只是他们习惯性地以自己的护卫自居而不愿同多马、言邑、韩临渊等人同列,并各自选了名中一字作为自己的代号,所以才在军中得了“冥王九骑”的声名。而绝龙谷一战,“羽”、“觉”、“残”陨命,“护”、“空”重伤,冥王九骑……已是一去不返。
“殿下,请节哀。”虽然知道残忍,但轩辕皓还是打破了帐中沉寂。
重新睁开眼睛,脸上已是一片平静,风司冥静静点一点头,“太傅带来的人安置在哪里?”
“柳太傅带来的四十九骑,目前暂时在冥王军主军帐外,和其他兵士相隔一段距离。”顿了一顿,“他们也带回了其他几位将领的尸体。”
“太傅一向周到。”风司冥淡淡一笑,“他答应了将他们带回来,而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是的殿下。”
沉默片刻,“太傅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多马说话。昨天他问我拿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的防卫图纸,大约是有什么想法。”
风司冥猛然惊起:“我睡了多久?”
知他担心什么,轩辕皓立即答道,“殿下莫慌,柳太傅将殿下从绝龙谷带回来,只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而已。”
呆了一呆,随后慢慢低下了头,“他……一直没有休息?”
“他说,不能放过戴迩。”
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勃勃暖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那……大帅去请太傅来吧,我有话和他说。”
看到跟在那袭青衣飘洒之后一串鱼贯而入的身影,风司冥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不悦。
但——
“轩辕、多马、乔非,你们三个站着;临渊、言邑、沈岩、楚才、雷岸,自己找地方坐。”看也不多看身后人一眼,他已经向自己径自走来,微微俯下身子,“我似乎说过你应该好好躺着?”
风司冥呆一呆,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在床边坐下来,青色修长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子完全笼罩住。
“太傅……”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翼、佑、持的真名?”青梵冷哼一声,“乔非、王楚才且先不说,皇甫雷岸,你自己说你该叫我什么?”
站在大帐最靠门边的青年将领顿时向他跪倒,“请少主治靛绣守护不利之罪。”
身子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不好动弹,脑子却转的飞快:“靛绣”、“少主”,难道“九骑”竟是他特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不,不会,他们都是自己亲自选出来的人……
“还有沈岩——林间非没有将我的话传到么?就算战场变化无端,但连对方真正作战伤亡的人数都完全没有弄清楚,你这‘万里洞察’的名号是白叫的?!”
虽然看不见青梵的脸,风司冥却可以想象得出他此刻的表情,因为从帐中众人青青白白的脸色便可以轻松地推测出那双慑人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光彩;只是听在他背影中自己的耳里,那语声的严厉、气势的压迫,却显得令人安慰。风司冥轻嘤一声,“太傅,是司冥自己要去的。”
“所以我并没有拿他们怎样。”冷冷瞥了众人一眼,“现在你们也看到他的样子了——有我在就算塔尔想要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手段。”
“青梵!”轩辕皓叹息似的叫了一声,“没人怀疑你的医术。”
“既然这样,就给我通通出去。”
“可是……”
“太傅。”如果真的要轰人,一开始就不会让人坐下了。“经昨日一战,我北洛损伤虽是惨重,但相比于西陵而言却仍算是整体的胜利。丢失天羽阁、安塔密斯、图特堡数处城池,西陵大军此刻已无可依托之地,必生集结大军与我一绝胜负之心。如此,则蝴蝶谷口,闾川、缌城两地压力必重,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对策?”
轩辕皓顿时正色,“司冥认为应该如何?”
“柯岷、曼缇霏擅长守城不善野战,原本无须多忧,但那副将戴迩却是高深难测。若没有想错,他早已看到双方此一战的必然,否则不至于调令大军弃城。二十万大军游动在外,虽然他已从安塔密斯城中带出相当粮草,但急于求战的心理却是不会有太大变化。” 只是唯一无法想通的是,他决心击杀自己的举动……完全像是在他计划之外。那一时骤盛的杀气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但作为一个和自己对战多日的西陵将领,突然产生这样的心态实在太过奇怪。
轩辕皓微微皱了皱眉头,却见一边言邑站起身来,“大帅,卑职以为冥王殿下的思考完全正确。从战略上而言,西陵已经失去真正战胜我北洛的可能,所以对方才向蝴蝶谷方向施压,试图以大军一战来达到师出有实的效果。二十万大军的游动作战,最重要的便是军需的补给配合。放弃安塔密斯,又失去图特堡的西陵大军无法在边境百里之内得到充分的补给,势必以强势求战。”顿了一顿,“陈宓将军在闾川、张葛将军在缌城,两地虽可以彼此呼应,但是并无纵深可退可守。先西陵大军以城池为依托而不能动两城之固,但此刻跳转出身,若他分兵两路,一路牵制其一,而以大军强攻另一地,单独一城而论支撑绝无可能超过三天。一旦犄角之势为西陵破去,我北洛大军势必与之正面交手。如此一来,双方损伤必大。”
和多马、韩临渊同是胤轩九年武试殿生的言邑,是以参赞而非普通军人的身份进入军队,平日重视的便是军争谋划。虽然知道帐中如轩辕皓、风司冥等此刻均是心如明镜,但是听取整理所获情报、为那些更擅长军争实战的将领分析说明战争局势却是他的职责。听他点破,韩临渊顿时咬牙切齿,“早知道——遇到柯岷那老小子的时候就杀他个尽绝!看他还用什么去分兵……”
从大战之初就被风司冥限制在萌襄山阴的韩临渊,是直到前日夜晚柯岷率领西陵大军取道于彼之际才第一次施展出他之所以被称为“冥王凶神”的严酷手段的。有着一身惊人武功的韩临渊本来是霁雪山庄的少主,当年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和墨云堡少主墨扬争胜,但一入军旅却渐渐展露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战场杀伐的潜才。只是他言语行动中始终不减逍遥无羁的江湖人口吻意气,实质的火爆性情让轩辕皓和风司冥对于这位年轻而单纯的猛将不得不多方予以压制。
“大帅,请允许末将前去闾川增援。”闾川周围地势平坦又多山林树丛混淆视野,不比缌城易守难攻,显然立即将成为西陵大军的目标。目光一凛,多马顿时在轩辕皓面前跪下。
轩辕皓眉头一拧,随即放开,刚要点头却被一道冷冷的声音僵住了身形——
“你们现在谁都不许动——我倒要看看戴迩究竟有多大本事。”
“青梵,你不可以这样!”放开闾川缌城,是让西陵大军直接到蝴蝶谷口,两军正面的交战伤亡和消耗都绝对不会是一个小数!如果只是因为一时的怒气,作为大帅的他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行为。
成为众人目光焦点,青梵只是淡淡扫过一眼,“如果陈宓张葛够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放弃最好。如果没有算错雁翎军的速度,那么任何的援军去了都是白白耗费更大的牺牲——让任何一个副将去接应两城驻军来此合并,无须考虑更多。”长袖拂出,“现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殿下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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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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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堪别时意
大帐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灯花闪动,光影摇摇,映得人心头也是忽明忽暗,心事难定。见那双幽深的眼静静凝视着自己,倚靠在厚实而柔软靠枕上的风司冥定一定神,闭上眼长长吸一口气,然后重新对上那袖着手畏寒似的青衣男子,“太傅。”
“嗯?”
“陈宓和张葛那边……”
“会有适合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们应该放弃和如何放弃。”
“暂时的放弃是为了有一天重新将它们拿回来。”
“是的,殿下。”
“只要在战场上击败西陵大军便可以。而且,一旦在正面对战中获得完全的胜利,安塔密斯、图特堡两处要地也将真正纳入北洛的版图。”
“是的。而这样西陵之于我北洛边境便再无要塞,是解决日后对战东炎的后顾之忧。”
“正面战场对战的话,如果不能压制住西陵的雁翎军,战局将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风司冥语声沉稳,“两军交锋以来雁翎军一直没有真正发动,或者正是为了这最后的一战考虑。”
“要压制弓箭类的远程攻击,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西陵军队虽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一个,但是雁翎军的强劲却是天下少有。”
“我知道。”突然抬起头凝视着他,“我似乎看到……可以划断弓弦的武器?”
青梵微微一笑,“燕翔梭虽然回旋自如,但毕竟还只能算是个人使用的暗器。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紫魅那样的眼力手劲的。”
“但是只要阻拦一波攻击,就足以让我们的死士到达阵前。”
“不是十全的打算。”
风司冥静静地看着他。
“首先,到达阵前并不意味着什么。虽然失去弓箭远程攻击的优势,但是雁翎军是配备着近身刀兵的铁军;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部分的刀兵,兵士的战斗力将白白地消耗。其次,就算兵士的实力完全足以应付刀兵的攻击,但经过这样的拖延雁翎军的第二波攻击早已发出,也就完全失去了阻拦第一波攻击的作用,而我们的兵士则将被困在西陵大军之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雁翎军箭阵的本意就是连续的潮水式的攻击,一批或是几批死士事实上根本不足以动摇其阵法的根基。”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虽然曾经教过你战场上好将军的标准就是懂得用最少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压制箭阵的最好方法就是消耗战。当然,前提是不能让我们的兵士简单的以血肉之躯对抗锋利的箭头。”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欧阳川现在也在冥王军中?”
风司冥微微惊讶地抬起头:他以为从昨天到今天晚上这短短十二个时辰惊讶不可能再多了,但是眼前这个人的言语举动就是每每让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欧阳川是铁匠出身,但先前只是一名在军中做一些武器军备维修的普通随军铁匠而已,这一技之长却被皇甫雷岸看中,力主揽到冥王军旗下。“我记得他曾经造过一种六角圆盾,只是当时被孟铭天老将军拒绝了。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来得及做简单的改造——太傅已经找过他?”
摇了摇头,青梵径自接下去问道,“现在冥王军下最常用的不是这一种盾牌?”
“不是,但军中曾经和西陵雁翎军作战过的简顿之将军属下配备了相当数量的六角圆盾。”
“这样便好。”低头沉吟片刻,突然轻喝一声,“写影!”
一身月色劲装的月写影顿时伏跪在大帐门口。
“让轩辕皓、简顿之、欧阳川、皇甫雷岸立即过来。”
看着那道身影倏然逸去,风司冥静静张口说道,“简顿之手下,多是跟着他从北方港口过来的亲兵。”
“无论是谁的手下,他们都是北洛的士兵。”幽深如夜的黑色眸子流转过一抹淡淡光彩,“训练有素的六人作为一组的核心,配合三十兵士,利用六角盾组成具有独立战斗能力的小队——三天的时间足够让几辈子的仇家都默契到生死相托。或者,你不相信自己带领出来的士兵?”
“太、傅!”最后一句问得太重,风司冥有些气息不稳地沉声喊道,一边撑着半倚半躺的身子想要坐起来。
青梵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伸手相扶,只是看着他动作,口中却是不停。“陈宓和张葛应该可以为我们争取到两天的时间,双方在蝴蝶谷口的布阵也不可能一蹴而就——既然要的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对战,就无法使用冥王军最擅长的奇袭。或者说,这一次对方并没有留给我们奇袭的机会,因为流动中的西陵大军虽然可以计算出它的行军路线,却无法保证小规模的军队在袭击后的全身而退。你自己说过如果无法压制雁翎军,北洛完胜的希望将相当渺茫。”顿了一顿,青梵语气竟是异常的严厉,“我知道他属于承安京里谁的势力,但这里是战场——如果你可以为了皇族之于普通军士的最高承诺援救黎豫,你就可以为了北洛希望的胜利起用他。”
苦笑一声,风司冥低下头,“太傅以为司冥还是当年只会和三皇兄争胜斗气的孩子么?”
青梵微微一怔。
“三年前亚德蓝会战,简顿之对战西陵名将左承翼统帅的雁翎军。在平原地区采用抢滩登陆的方法一直冲破到对方阵前,最大限度地压制了雁翎军的攻击。但亚德蓝一战之后,跟随他上阵的六千亲兵所余不过九百,而这也是他自己全力援救之后才保存下来的数字。简顿之对于自己率领出来的亲兵的爱护北洛全军将士无人不知,司冥希望能够为北洛保留下这样一位声名卓著的将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同样不希望北洛损失任何一位优秀的军人。”
“所以,我去。”
帐中一枝燃到尽头的大蜡骤然爆出一个大大的灯花,亮光一闪之后,营帐里顿时更暗了三分。
“司冥……你在怨我?”
“司冥怎么会?太傅成就司冥的一番心意,司冥永生永世都不可能误解。只是站到战场的最前线是司冥身为北洛军人的职责,我必须正面迎接我的对手。”
“你肩窝的伤足以让你两个月右手提不起重物,就算左手完好无损,也没有第三只手来操控马匹——这样的你上阵只可能成为军士们的拖累,而侮辱了希望和你面对面较量的对手的心意。”
两双透露出同样坚定光芒的幽黑眼睛直直对上,大帐中空气顿时为之凝滞。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突然发现眼中这个少年已经不再是当初聪明伶俐却仍然透露出天真的孩童,一双传达出顽强意志的黑色眼睛足以给任何与之对视的人带来足够的压力,青梵心中陡然一凛,一贯平静无波的面孔,竟是全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风司冥终于转过了眼,“太傅,即使是受伤也必须上阵的理由,您心里比我更清楚。”
“我要我最骄傲的学生用最无可挑剔的战法,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胜利,这并不意味着我要他送死。”
夜一般的清泠眸子陡然光彩闪过。
“让他早早地开始动荡不安的独立生活,是因为我希望他真正看到擎云宫以外的天空。就算时间上有所提前,但是计划早已确定,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相应的安排。”在床前的虎皮墩上坐下,笼起双手,青梵静静地看着他,“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我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事情发生,我不会放任重视的人脱离自己视线涉足危险——无论是朝堂、江湖、武林、商界,还是军队和战场。”
“所以皇甫雷岸他们……”
“他是你的同袍,北洛的军人,冥王军的高级将领;但他也是我的属下,影阁‘承影七色’中地位身手都仅次于紫魅的靛绣。我很清楚他的能力才华,他可以代替你站到指挥铁甲圆盾军冲破雁翎军这个战场上至关重要的位置。‘冥王九骑’遭受重创,他的内心悲伤不会比你更少,让他发泄心中悔恨、自责以及负罪凝结起来的一股杀气,对他而言是最好也是最仁慈的处罚。”淡淡地看一眼忍不住露出哀痛表情的风司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而你,试图负担起全部责任的你,必须把所有的伤痛和怒火留到最后——最后你面对他的那一刻。”
“戴迩……”
“那个时候,我绝不会阻拦你。”
“不阻拦……难道太傅你要和我一起……”猛然闪过的念头让他忍不住惊呼起来,清泠的眸子清楚不过地反应出毫不掩饰的愕然,“可是你——”
“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声名比冥王更早在西云大陆为人们所知。”
“可是……”
“但不经历战场的文武兼资不过是纸上谈兵,我只想向所有人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
“太傅——”
“四年前我离宫的时候,曾经从你的父王那里拿来一张空白的任令诏书。明天早上,全体将士都将知道,这一次和他们站在一起究竟都有些什么人。”听到帐外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嘴角微微扬起,“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司冥殿下。”
“去休息,司冥!”
“可是轩辕说你已经……”
“如果想要三天后自己和他对战,就照我说的去做!”
听出他微显沙哑的语声里的不耐,风司冥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商讨完应对雁翎军的事情已是寅时过半,即使是习惯了夜间随时议事作战的轩辕皓,也无法掩饰地显出微微的疲态。青梵再次吩咐了众人一遍便让人留下蝴蝶谷的精细地图回去军帐休息,自己却没有一点歇下的意思。大帐的一点灯光,将一边凝视着案上地图、一边推出沙盘的那个青衣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如果不是轩辕皓临走时的一句,自己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目光永远沉静清明的太傅,已经整整六天六夜没有合眼。
紫魅、靛绣、冥王九骑和胤轩帝的任令;淇陟、绝龙谷、安塔密斯、闾川和缌城;对方无法接继粮草的确切的军情秘报和从遥远的承安传来的关于西陵朝中的混乱……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脾气……
一颗颗散落的珠子,因为他的到来而缜密完美地穿在了一起。
突然明白了一切。
心中顿时满满的酸涩。
青梵、青梵,我的太傅,你是用怎样的心情问出,“你在怨我”?!你又是以怎么的心情说出,“不会让你一个人”?!
即使隐藏得再深再沉的怨气,你也可以轻易发现;我以为自己在你面前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足够的欢喜,但是你淡淡一个眼神就看破我全部伪装。
真的……有过恨意。
如果不曾真正感受过被接纳被包容的温暖,就不会在被抛弃的那一刻彻骨冰寒。本以为四年的时间早已让我体会到你成就我的一番心意,但如此的成就所带来的深切怨愤却从未因为理解而消弭。苦苦独立支撑的四年,谨记着皇子身份,应对来自所有人的目光和怀疑,忍受军队非人之苦,把自己浸染在令人恐惧的冥王的血腥之中——为了生存而进行自己最厌恶的杀戮,每每午夜惊梦都会看到银色面具下隐匿着的竟是塔尔没有五官的黑色面孔……作为将军的我从不畏惧死亡,但独自陷在在梦境深渊的我却会发现自己心中最强烈的恨——我恨那个一手将自己推入孤独与恐惧黑夜的人,我恨那个许诺了守护一生却远逸不回的人!
但不仅仅是对你,更是对我自己。我恨无法将自己从你身影下独立出来的自己,我恨一切思想行事都被深深烙上你印记的自己,我恨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急于寻找你身影的自己,而我更恨明知道你习惯沉静淡漠却还试图从你的眼神声音寻找任何一丝动摇的自己!
而当我将无理的恨意全部加诸于你,你却对一切默然接受。冷静地提点战场的局势、分析思索应对的方法,配合着我的思考周全着我的谋划,像你一贯所做的那样在众人面前成就“冥王”的威名。即使我提出的是最不理智的想法和要求,也用你从来都周密无隙的预计给予了一个使之得以完全合理成立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你赌上了自己。
青衣太傅,是比冥王更为世人所知的赫赫声名。正如身份高贵的皇子在军中绝对的精神号召力量,北洛朝堂的重臣、皇帝亲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文武双全技压天下才子的青衣男子,一旦出现在战场、出现在军营,代表便是整个国家之于战争不可转移的胜利决心。
就像你说的,你不喜欢事情脱出自己的控制,你同样不喜欢没有退路的棋局。对于真实的战场你习惯远离,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军争不过是政治的一种手段——而你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已经做了太多。
可是现在,从未确实踏入战场的你给了所有人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起因却只是我一时放任不制的愤恨。
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素来的冷静才是对我无礼自弃的最好处置。
青梵,我的太傅,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耳畔突然传来那淡淡的声音,“只是你在这个战场上,我也会在。”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7
点兵沙场,青衫迢迢卓立
风司冥并没有睡很久。
他本就是一个警醒的人,擎云宫里暗潮汹涌,青梵住进秋肃殿前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一夜好眠;十二岁起四年的军旅生涯,更是习惯了浅睡。这次受伤颇重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脑中却一直盘算着几日后的战局,黎明时分早已没什么睡意;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是精神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甚至亢奋。
因此,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到青梵用刻意压制了的声音在和人说话,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从床上直接跳起来。
“如果认为不勉强的话……紫魅,为殿下更衣。”
目光扫过他包缠着药布的小腿,随后对上那双漆黑如星深沉如夜的眸子,青梵只是淡淡叹一口气,将面孔转向帐帘外。
“太傅,这——”发现淡紫衣衫的男子手上捧着的是一件极轻软的黑色外袍而非战袍,风司冥不由微微发怔。
青梵只是负着手静静看着帐外天色,“换上就走罢,校场点兵应该已经开始了。”
无言地任紫魅为自己整理好袍襟,“太傅。”
轻轻点一下头,青梵举步向帐外走去,风司冥随即跟上,步伐竟是稳健异常。
一行三人在军营中穿过。
从冥王军帐到营前校场并不是一段很短的距离,对于激战重伤休整不过一天的风司冥却仍然有些吃力,只是习惯性的责任和心性的骄傲让身子保持着挺直。微微侧过目光,却见青梵的脚步一如记忆中的稳健,一身青衣走在他身边不过微微翻动,身后月写影面容沉静目不斜视,从不在人前露面的影卫真容竟是无法想象的潇洒出尘。
如果不是对那个人的沉稳步频太过熟悉,几乎会产生他是在放慢脚步配合自己的错觉——风司冥淡淡地笑了一笑,现在这个身子真让自己感觉到十足无力,一身轻软的外袍异常明显地提醒着自己重伤的事实:那件几乎从不离身的战甲对于此刻的自己是负担不起的沉重,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勉强支撑的毫无用处。只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怎么可以不和他站在一起?
到达营前校场的时候,恰恰是点兵结束。风司冥向轩辕皓只微微点一点头,便坐到中军大旗下最高的位置;而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一袭青衣的身影,则稳稳立在高台最前方。
肃立的万众将士,万马军阵形成的大海开始漾起微微波澜。
纵然是站在最远处的末将和兵卒,也可以感受到来自中央大旗下那股异乎寻常的压力。
接替前日战死的九骑之一的“残”留下的冥王军右翼偏将职位,洛文霆是第一次站到中军大旗下的高台俯瞰旌旗严整的整个校场。
战场上的升迁并不是一件让人无条件高兴的事情,因为军职的提升总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即使深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深知弃身锋刃的“百死不一回”,面对上将战死而留空的职位,心中还是难以抑制的哀痛。绝龙谷一战,虽救回左将军黎豫,杀伤敌军三万有余,而且在并非刻意的时间巧合下完全牵制了对方注意使得北洛大军轻易取下图特堡,但冥王军受到重创的事实仍然不容抹杀。“冥王九骑”,核心的将领一役折损过半已是对冥王军异常沉重的打击,而更令冥王军乃至整个北洛大军惊心的,是冥王重伤的消息。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冥王军中,以副帅的多马•纳其恪•哲陈为首的全部高阶将领集体自降三级,并向全军的最高统帅轩辕皓请求出战的权力。但这个要求,却被轩辕皓以最坚定的语气驳回。
陈兵备战,严守方位,不得妄动。
从冥王军帐出来的轩辕皓,向全军将领发出了这样的命令。然后,单独召集冥王军的高阶将官,宣布了接替此役死伤将领的人员继任和调配名单。
洛文霆是唯一一个直接从中阶将官提升到之前九骑将军位置的人。右翼偏将,是仅次于右翼将军、能够协同调动整个右翼军队的重要职位,但对于以一个最基础士兵一步步走上来的洛文霆,这个任命在冥王军以及全体北洛军中都得到相当的拥护。只是,并非由冥王亲自下令的军职调动,总是让人有些内心不安;尤其是在这样的大战之下,任何高阶将领的任命都可能决定这未来战场的生死存亡。
洛文霆从未对自己的能力和任命有所怀疑,但亲手从冥王手中接过象征着军队调动大权的印信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一日时间,绝龙谷一役战局因果便已在全军流传;对于这位虽然总是以银色面具掩住真实容颜,却从来不掩饰自己之于将士的真心,真正以士兵为骨肉亲朋的将军,洛文霆丝毫不奇怪心中陡然升起的、融合着誓死追随决心的炽烈火焰。
大战之前最后一次全军的大规模点兵,即使是重伤冥王也一定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但,看到朝阳金光下那道缓步到达大校场的黑色身影,洛文霆还是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黑色,是主掌死亡的塔尔大神背后可以吞噬一切的虚空之色,也是整个北洛军队中实力最为强劲、声名最是卓著的冥王军战袍战甲的服色。但北洛军中,却无一人真正敢用那世界上最纯粹的颜色,即使是冥王军统领核心的高阶将领,也会在他们的黑色战袍上缀上其他颜色的战甲和护铠——玄色战袍战甲、银色面具,凝结碧血而发出幽红光芒的长剑,组成了人们眼中所见、心中所知的冥王。
但此刻,冥王,第一次在全军将士面前取下了几乎是他标志的银色面具,一身流水行云的轻软黑袍衬托得那张绝美面孔益发清逸高华,让所有人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他皇子的高贵血脉。
除去了战甲,与军营格格不入的轻软袍服,却是比战场上万人难敌的雄姿更震服人心的威仪。一双清冷威严的眸子在会聚在军前的一众高阶将领身上缓缓扫过,纵然是习惯了面对死生的人也无法承受住那巨大的压力下与之对视。
袍袖一展,他已在烈风旗下的尊位上坐下。
洛文霆心中顿时一震。
怎么可能忽视……那一道青色。
能够和皇子并行、甚至走在皇子之前的人,在整个北洛只有那唯一的一人而已;但他怎么可能……来到这里?!
陡然与那清冷目光相接,却被那道目光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锐利骇住。
真的是那位,即使是在整个北洛的帝王面前也从来不低头的,青衣太傅……
“……特命太子太傅柳青梵为随军督司,钦此。”
大军之前,监军严维文高声宣读着来自擎云宫胤轩帝的任令特旨。虽然是没有武艺的文臣,但是严整军纪下的寂静让全军清楚无比地听到特旨中的每一个字。
“臣、轩辕皓领旨谢恩。”
接过黄色丝绢的圣旨,轩辕皓稳稳起身,随后转身面向风司冥跪下。
“请起。”示意轩辕皓起身,风司冥随即从帅位上站起,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太傅。”
目光沉静地看着少年皇子,眼底闪过一丝快得抓不住的欣慰满意的笑意,青梵站到他右手前三尺的位置,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视着台下队列齐整的二十万大军。
静默。
突然仰天一声长啸,穿云破空。
天空的霸主,勇武者崇拜的图腾,体型巨大无朋的岩鹰骤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仿佛一朵黑云冉冉飘落,停在他高高伸出的右臂上。
“我北洛的勇士们!”
“从此时、此刻起,我将和你们,站在一起!”
“任何来犯,一概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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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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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37
指点江山,不过掌中局
战场上的弓箭攻击,通常是站在阵营最前方的三排弓箭手完成的。第一排跪立射箭,第二排搭弓瞄准,第三排取箭准备;及时的递补和默契的配合,三排弓箭手足以构成和发动不间断的攻击。
但箭阵却并非如此。虽然保留着最基础弓箭攻击的阵型,但箭阵强调的不仅仅是攻击时间的连续,更是攻击范围的广泛辐射和攻击方向的变转灵活。强弓硬弩,令旗所指处万箭齐放,便是坚若磐石的阵型也会被冲击溃散,更造成先声夺人的心理优势。排列得当、训练有素的箭阵,足以消耗十倍乃至数十倍于自身的对手。
因此,对于远程攻击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唯一的应对办法就是以最小的消耗迅速突破到阵前,用高效的近身攻击刺杀弓箭手,从而瓦解箭阵的基础。
“六角圆盾,盾面圆拱,六角边缘锋利胜于刀刃,可作防御,更可以进攻。”欧阳川站在校场中央,身边是精选出来的简顿之帐下一百五十名亲兵和冥王军九百名军士。“六角之形,比普通方盾圆盾更容易和战场同伴组合,形成可以阻挡各方面攻击的防御圆丘;而钢制盾面后蒙以硬木和六层熟牛皮,足以抵御西陵铁箭穿透之力。”
简顿之手下原都是熟悉水上作战的兵士,对于抢滩登陆一节毫不陌生;欧阳川稍稍两句,便已经明白各自的责任。因而此刻最重要急迫的便是教导提点冥王军的军士如何熟练结阵联盾,以及结成稳定阵型之后的快速推进。双方大战即在眉睫,时间并不充裕,所以进攻方式一决定轩辕皓便立刻下令挑出最强壮机敏的士兵组成前锋突破的盾阵。清晨的点兵之后各营各部自行操练备战,唯有这一部分是被带领到大校场山冈之后另一块秘密校场进行训练。
坐在高处静静看着校场中兵士的操练,风司冥的目光不时在身前那道青色身影上掠过。
习惯似的负手而立,一身标志性的青袍襟摆被北方的劲风扯得发出列列声响。从来都一丝不乱的发在头顶绾成紧紧的髻,现出线条刚硬的下颌,更显出益发宽阔坚实的肩膀和背脊。修长的身形因为站立的笔直而愈显高大。虽然是并不符合军队战场的文士袍服,此刻却显出一种静观事态变化的沉稳和潇洒。
柳青梵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接近一个时辰。
而之前他和洛文霆的对话,此刻在风司冥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请恕文霆无礼,按北洛军法,督司没有战场决策和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
“确是,但,吾要的只是一个足以说服众人并可鼓励军心的身份。”
“如果是这样,太傅站在军前就足够了。”
“诚心可嘉。如此,则请将军为北洛大军监督柳青梵军中行止。”
通明世事,他不会不知道军队的规矩,但是,这个即使在北洛君王面前也从无顾忌的人,却在此刻低头。
目光冷冷扫过,风司冥眉头微微皱起,“皇甫雷岸。”
声音不高,但话音未落,本在校场中引军操练的皇甫雷岸已经跃到面前跪下。
“此战,关系重大。本王予你三日时间将盾阵操练纯熟,三日之后,为我冥王军前锋出阵迎敌。”
“末将必不负王之所命!”
点点头,挥手示意他退下,风司冥缓缓站起。“大帅、督司,请回中军大帐,本王有话要说。”
“殿下,调军备战的事情交给轩辕即可,殿下安心调养身体才是上策。”
“留下大帅并非为了此事。”目光移到那道青色身影上,“本宫希望授予太傅军中令行禁止之最高实权,可否?”
轩辕皓微微一怔,顿时将目光看向青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督司、监军等用以节制将领、监督军士的职位在军中虽然地位超然,但在战场上通常并无多少功绩可言。对于普通的将士,执掌着生死予夺之军令重权的督司确是一个不可轻易接近的角色。但是,由于督司通常由皇帝委派心腹之臣担任,为了使这些极少真正了解战争的文臣谨守职责不越权行事造成战场号令的混乱,军法中也明令限止其直接决策战场和调遣军队的权力。身为冥王军最高统帅的风司冥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仍然向自己发问,显然今天洛文霆对柳青梵的当众质问深深刺伤了这位皇子殿下。
“轩辕,你先出去罢。”
一贯温雅平和的声音响起,轩辕皓顿时大大松一口气。“是。”
看着轩辕皓退出大帐,帐帘重新合拢,柳青梵轻叹一声,随即缓步走到风司冥身边,“司冥,今天……你做得很好。”
“太傅……”风司冥怔怔望着他。
手轻轻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司冥,坐下。”说着也一撩下摆在榻边坐墩上坐好,“解开衣服,我看看你伤。”
检查过他右肩窝伤处,重新换好伤药和纱布,再用绷带紧紧缠好;然后是左腿,风司冥很清楚地看到青梵面色凝重起来:今天的强行支撑对于伤势的好转并无任何好处,虽然青梵的伤药灵验非常,但这种情况下恢复显然不尽如人意。看着青梵眉头微皱地将重新沾上鲜血的纱布丢进火盆,风司冥不由低下头。
“司冥,我说过,在战场上好的将领绝不能拖累他的士兵。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全军将士面前,发号施令稳定军心,成为全军绝对的支柱。今天你的表现得非常出色。”手上动作,青梵的声音非常平稳,“明天、后天,一直往后的日子里,我希望,你都要和今天一样。”
“我会的。”
凝视他片刻,青梵微微一笑,随手将药箱收好。让风司冥在床上躺好,又在床边静坐半刻,方才缓缓开口。
“蝴蝶谷口的地形,其实是古代河川留下的扇形冲积平原。我北洛大军背靠山谷面向谷外平地,以单纯地形来看虽然有险可守,但以地势来看却无高下之别。一旦我大军发动,则如洪水决堤,可进而不可退:此为优势,亦是劣势。因此,会战之日,当以严守后阵为根基,左右两军依照扇形地势两侧如翼展排开阵型。中央先锋以铁甲圆盾之军突破西陵雁翎军箭阵远程打击,续以冥王军轻骑两翼骚乱对方阵型,将其拖入近身短兵混战。一旦形成混战局势,我左右两军将从两翼包插,断其先头灭其锋芒。再将三军合作一处,依托地形之利向西陵大军发起强势冲击。”
说话之时,青梵眉目低垂,双手畏寒似的拢在一起,对风司冥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这是最惯常的对战阵势,却也是最有效的对战阵势。双方各引二十万大军的正面对战,是能用而且只能用这样的阵势。我们这样想,对方戴迩也是这么计算的战场变化。因此,这一仗,不在于用怎样的奇阵怎样的奇兵,而是每一个环节如何取得我方最大的优势,最终形成我军对于西陵军的强势冲击,并一举击溃对方。”
“是,此战的关键便是三军领军之将。中央先锋必须克制住雁翎军攻击,反客为主后发制人,使我北洛大军无前进之忧;冥王轻骑从两翼突刺,时机的把握对于圆盾前锋的接应至关重要,而要起到引兵之效,阵型收缩张驰的控制要求也是极高;形成混战局势,左右两军包插,隔断其前队与后队的联系,这里将是一场硬战;最后,中央大军在何时全军投入完全参与战局,是此役成败最终关键。”夜一般的眸子闪出明星的光彩,平静沉稳的口气点出战场的关节要点,“兵家之必争,而我军,一定要胜。”
青梵抬起头,轩眉一扬,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点不错。”
微微坐起身子,“先锋皇甫雷岸和简顿之:两人皆是猛将,而皇甫素性沉稳,一旦激发当有开山破玉之势。中军以轩辕皓为尊,则万事无咎。但冥王轻骑与左右两军统帅人选,此战关键之至,司冥想……”
说到这里,却顿住了。一双精光闪亮的眼睛凝视着青梵,似是有意待他接续。
青梵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在大帐里踱了两圈,停下。“你知道自己的身体。”
“是,司冥绝不使自身为我大军负累。”
“我明白了……”轻叹一声,青梵缓缓摇一摇头:这个孩子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他的心思考量如何瞒得过自己?何况,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试图隐瞒。轩辕皓虽然一时不解,但以其人之精明只怕稍后便会有所行动。有些事情,或许还是此刻先同他讲明为好。心念电转,却是轻轻一笑,“作为一军的统帅,司冥,与西陵的会战,只能是你的战场。我不会以任何形式向军队发出直接的命令,更不会代替你统领和指挥冥王军的一兵一卒。”
平和沉静的声音,万钧磐石般坚定。
倏然垂下眼,风司冥重新躺好,“太傅。”
“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的军队,司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青梵重新坐到床榻边,“虽然我个人更喜欢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将军,但是运筹帷幄同样是身为将领必须拥有的能力。”
风司冥也露出微笑,“我明白太傅的做法。但是……仅凭多马将军一人,不能承担指挥轻骑突刺的大任。”
“听听将领们自己的意见吧。”按住他未受伤的左肩制止住他的动作,“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休息。”
看着风司冥依言入睡,青梵微微一笑,起身走出军帐。
等在帐外多时的轩辕皓立刻迎上来。
“身为一军统帅,又是这样的时候,轩辕,你似乎太空闲了。”
“是你为双方制造出这样的空闲,不是吗,青梵?”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脸上竟是与战场毫不吻合的轻松。“利用粮草军备逼迫戴迩从固若金汤的安塔密斯跳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场大战吧?”
“唔?”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是这么想的?”
“脱离了城池壁垒,虽然是让固守的军队灵活起来,可以在移动过程中寻求新的战机,但是整体的战场却并不因此而改变。绝龙谷一役,冥王不败的盛名继续,最重要的是在士气上给予对方极大打击;而其后图特堡和萌襄山道的胜利更断绝了其回复守城作战方式的可能。柯岷和曼缇霏合兵一处,二十五万大军没有相应的军备补给,急于求战的心理不难想象。”
“不仅仅如此。”
“闾川和缌城兵力的收回,与其说是为了大战收拢兵力,还不如说是为了取消被西陵大军一点攻击的可能而主动让出的空白。今天卯时、午时,陈宓和张葛先后撤军,目前传来的消息都没有受到什么追击:检查过什么都没留下的空城,西陵军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意图吧?”随意地向一边敬礼的将领挥一挥手,轩辕皓微微笑着继续道,“西陵朝局的动荡,主战派的三皇子没有获得权力……不,就算他继位也是一样,西陵无法支撑更长时间的战争,结束这场无利益的战争是必须的。上方未神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尽快地收回军队。”
“上方未神登基……林间非的秘报到了?”
轩辕皓肯定地点一点头,“就是刚才。你在淇陟做的事情,很快就会在战场上体现出效果来的。如果我所料的没有错误,这次大战无论结果如何,战后的和谈都是必然的。林间非书信上非常清楚地提到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初步和谈的人选和预期方案。”
“这就是你全部的想法?”
轩辕皓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两国的基本情况。”
青梵停下脚步,凝视着轩辕皓的眼睛,轻声地,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西陵确实急于求战,但,我们同样没有多少时间了,轩辕。”
“你是指……东方边境,陌城发生的小骚动?”
“以现在的国力兵力,北洛经不起两线作战。再给我五年的准备时间,或许可以,但现在不行。”青梵微微一笑,“间非是这样说的,是么?”
轩辕皓闻言顿时朗声大笑,“你果然最了解他!在我面前出语嚣张如此,你以外唯他一人而已。不错,是这个意思。这次对战本就是西陵在东炎蓄意挑起下的出战,要破坏两者并无预约的同盟并不困难。重要的是,不能让对方有任何的机会,战场之外的失利,毕竟不是我们可以承担得起的。戴迩不会让我们轻松地取得胜利,至少,不会让我们取得完整的胜利。最后的一战不是破釜沉舟,而是争取双方势力的再次转变。”说到最后,声音早是转低。“你说得对,我们同样没时间了。”
青梵却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看向远处山峦。从轩辕皓的位置只能见他眉头拧起,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东炎……五年……真的可以吗?”
轩辕皓也沉默了。
“轩辕。”
“什么?”
“一个时辰后,召集冥王军所有中阶以上将领到冥王军帐议事,召集全军高阶将领到中军大帐议事。轩辕,关于此战具体的人事部署,你的建议是?”
“到中军大帐仔细说……九殿下那边,可以吗?”
“一点安神香,残影和紫魅轮流看着,没有问题。”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一齐快步向大帐走去。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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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37
可笑纷争扰扰
西陵中军
侧帐。
看着手上的军报,沉默良久,戴迩才长长吐一口气。
柳青梵。
北洛风氏第九代帝王胤轩帝,当今北洛的天子风胥然亲口御封的唯一的太子太傅。
胤轩九年北洛大比后便扬名天下,整个西云大陆各国朝堂无人不知的——十三岁便跻身北洛最高权力中心的一代名臣、青衣太傅。
主持两届北洛大比,考较天下英杰,当年大胆选点提拔青年士子武人此时多已成为帝君倚重的朝臣,更为胤轩帝布局深远的改革奠定下人才的基础;胤轩十三年,震惊西云大陆的“玉螭宫之变”,运筹帷幄暗定时局,不但保全胤轩帝、三皇子的性命,更在最快的时间拿到全部逆谋证据,将尚未完全展开的动乱火星熄灭扼杀。也正是在那场政变中,柳青梵第一次展现其天命者不凡的力量,盛名更是远传大陆诸国。虽然在那之后他便离开擎云宫不知所踪,但无人能够小视柳青梵之于北洛朝野上下民心士气的巨大影响。
何况,此刻自己的对手,北洛的九皇子、冥王风司冥,正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皇子。
在绝龙谷一役之前自己还可以认为,冥王的声名,或许更多是因为其皇子的身份而为北洛军队特意制造出来。但亲眼见到他在战场的表现,自己却不得不承认他作为确实对手的身份:虽然风司冥年纪尚轻,但对他任何的轻视都只可能导致惨烈的失败——绝龙谷一役正是最好的例子,竟然能够在最危险无援的情况下顽强支撑,杀伤十倍于自己的敌军,除了冥王军军士的实力,主帅那种临危不乱的总管全局指挥镇定实在起到异常巨大的作用。正是这样的风司冥让本来还好整以暇察看战场的自己骤然起了杀念……
“真是见鬼!”忍不住低声咒骂,却引来帐外一声“将军?”的轻问。
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副官赵坚,戴迩淡淡笑一笑,随手指着案上的军报,“你看看吧,大麻烦!”
迅速地浏览过军报,赵坚随即垂手肃立,“天命者的传言,两日来在军中也多有流传。军人天性崇拜勇武者,绝龙谷一役最后岩鹰的出现,应该是传言盛行的主要原因。”
懒懒地挥一挥手,戴迩几乎是不耐烦地道,“用不着安慰我,我很清楚军中有多少北洛的眼线——谍报方面的礼尚往来,从有战争开始就是这样。”
“将军!”
“现在将军……呃,曼缇霏将军在哪里?”
“在大帐,和大帅在商讨大战事宜。应该很快就会召集众将领升帐议事。”
“这样说来,想和冥王面对面一战都是不得的了。”见副官不解地皱眉,戴迩顿时微笑起来,“传来的消息上冥王表现得并无大碍,但是我很清楚绝龙谷一役他所受的损伤绝对不是一天就可以恢复的;虽然很期待和他的对战,但那到底是在获胜基础上……现在有柳青梵,轩辕皓被缚上的手脚又一下子自由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风格……”
赵坚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将军,现在不是表示兴趣的时候。而且柳青梵是道门掌教柳衍的弟子,有奇门密药也未可知。”
“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赵坚。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看上的对手水平至少要超过什么样的底线。奇门密药?确实会有,但就算真的有,他也不绝对会做这种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的事情。”戴迩轻轻搓着双手,“是的,他不会让风司冥上阵的,或者说,不会让他出战迎敌。我们直接对上的冥王军大将只可能有三个人:韩临渊、薄少涵、皇甫雷岸。”
赵坚目光一沉,“对上冥王‘凶神’的话会很难缠。萌襄山道柯帅引的军队被伏击,回来的兵士们至今心有余悸。”
戴迩看着他,只是冷冷的一笑。“没有战死疆场的准备就不要来这个地方。”
赵坚身子微微一缩,但随即问道,“将军认为此次冥王军将会如何动作?雁翎军……”
“风司冥也好,柳青梵也好,不会笨到忘记雁翎军存在的。虽然绝龙谷一役是迫不得已的死战,但是谁说送死的这种事情一定是冥王军来做的?”戴迩很有一种敲昏眼前这个自己最贴心副官的强烈冲动,“箭阵的攻击一旦被压制,就是北洛军冲击西陵大阵的最好机会,正面冲击加上两翼包插,利用地形的优势,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但是今早将军提交给柯帅的用兵方案,不是肯定了地势之于我方的优势吗?”
“前提是西陵必须经得起北洛第一轮冲击。”戴迩淡淡叹一口气,“蓄势待发如洪水直泄,但同时也是一个覆水难收的地形。只要阵型发动,想要回收就千难万难。因此才说只要经得起第一轮冲击,打散北洛基本阵型,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地形之于我方确是优势。但这一点只要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想得到,何况是风司冥和轩辕皓?他们一定会利用地势在最先时刻发动冲击,全体大军压上的势头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抵挡得了的。”
赵坚沉默片刻,“这样的话,将军很可能就要……”
“就要直接面对来势汹汹的北洛大军,很可能还会因为是前锋而被截断包围。”戴迩微微一笑,完全不在意地挥挥手。“放心,虽然我自己上战场的次数不算很多,但自保总还是可以做到的。”
忠心的副官顿时迈上一步,“赵坚一定会保护将军不受任何损伤的!”
听到这样忠心耿耿的话,戴迩却是露出一脸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微微扯动嘴角,“赵坚啊赵坚,我真的很想把你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战场上不受任何损伤?骗孩子吗?”顿了一顿,凝视着帐中沙盘的目光却转为深沉,“赵坚,很多时候,苦肉计是逃命的唯一方法,虽然大部分情况下看来并不光彩,但它确实有效——别忘了我们是怎样从安塔密斯出来的。”
“可是这一次的战场不一样……”
戴迩笑了一笑,“所以用的时候方式也有不同……我好像听到将领集合的号子了,一起到大帐去吧。”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8
尚得行礼如仪
虽然是阵前的副帅,但在中军大帐里戴迩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坐位。所以,迈进大帐看到柯岷和曼缇霏一起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后日的这场大战中将要担任的角色。
习惯性地微笑着,伸手束一下脑后因为没带头盔而自由飞扬的一头红发,然后抢上两步,规规矩矩在两人面前跪下,“戴迩拜见大帅、将军。”
“免。坐。”柯岷的声音很平静,随着他简洁之极的句子,手指所指的是曼缇霏坐下第一的位置。
虽然早有预料,戴迩此刻心中还是免不了突突的跳。脸上却什么也没显出来,只是镇定自若地走过去坐下,然后静静地打量着帐中西陵大军的高阶将领。微微有些惊讶于众人的平静,但随即想到自己来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说一路上都在有意的拖拉,这点时间足够柯岷和曼缇霏向众人交待战局说明情况了。
嘴角微微扯动,戴迩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孔上,那双铁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眼睛眨动两下,目光随即落在帐中央站着的男子身上。
西陵崇尚红白二色,东炎以杏红为尊,而北洛的皇室正色为明黄和正紫。男子一身极普通的青蓝色上将袍服,腰间佩剑上却是明黄与正紫二色丝线结成的缨络。一脸沉静淡定而带着三分笑意的表情,与整个大帐气氛格格不入。戴迩心头一惊,顿时明白此人身份。
“北洛的战书,已经到了。”环视一下帐内,柯岷平静地说道。
这想必是柳青梵的主意,戴迩忍不住觉得有一点好笑。从四年前开始,西陵、北洛、东炎之间的大小战事就没有哪一天真正停止过,对战双方集结十万以上大军的大型会战也不下十次,但还是第一次按照百余年前在北洛宰辅君离尘主持下三国共同定下“战争协议”里的规则来行事:“凡大战之前必以战书相通,宣而后战,为大国之礼”。西陵一向以立国悠久礼仪周全傲视大陆,但此次两国交战本是西陵偷袭北洛边境挑起,柳青梵的这一举动效果实在不啻于当面一个响亮的巴掌。
后日,蝴蝶谷。
淡黄色帛绢的战书上只有这么五个大字。字体沉稳,笔力刚健,毫不招摇却是十分的威慑。
帐内西陵众将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柯岷却是淡淡一笑,轻轻一拂,战书顿时落入脚边供暖的火盆。火苗陡然窜起,迅速将战书湮没吞噬。
使者微微躬身,“已经明白柯岷元帅心意。”
“请。”柯岷向大帐帐门摊开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再鞠一躬,北洛使者这才转身稳步走出帐外。
看着对方宽厚的背影和过于沉稳的脚步,戴迩忍不住嘴角微扬,不过很快就被柯岷的话破坏了他一向自以为完美的笑容。
“后日蝴蝶谷的会战,戴将军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因为是从侍卫长的位置直接升作了军阶仅次于元帅和左右两军统领将军的副将,戴迩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军帐之中的身份地位。柯岷和曼缇霏对他向来非常温和,不过其他将领的态度可就没有那样友好,而方才姗姗来迟的事实更加深了众人对自己的不满。虽然说军队和战场是崇尚绝对实力的地方,但超乎常规的升迁还是很容易招来他人的侧目;西陵并非没有出色的将领,但是面对轩辕皓和风司冥统领的大军,普通的“名将”表现得局促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而自己的表现却是过分抢眼。看一眼坐在自己下手的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心中暗叹一口气,戴迩站起身来,“请大帅指示。”
柯岷微微一笑,侧过身,指向一边随侍展开的地图:“大家看到了,蝴蝶谷的地形。会战开始后,左承翼左将军的雁翎军只能对北洛进行第一波的打击,真正的大战关键,仍是在箭阵之后我军能否守住阵型获得反击机会上面。擅长轻骑攻击的冥王军必然会利用地形优势对我军两翼进行骚扰和突刺,而我们唯一的胜机,就是顶住这一阵攻击,并抓住其兵力回收的时机反击回去。”
戴迩向柯岷投去微微惊讶的一眼:并不是惊讶他对战局的分析,毕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堂堂正正的会战必然遵循的模式规律,他惊讶的是柯岷竟然会和众将分析战局这个事件本身的事实。虽然是富有盛名的将军,但是在自己看来柯岷治军之能显然远胜于战场制胜之才。此刻当着众人的面点破此一战至为关键之处的艰难,倒像是……
“……因此,负责正面抵挡北洛第一波冲击的上将,将是此战我军能否取胜的关键。帐中诸位皆是我西陵的忠臣重将,谁愿为本帅分忧、为皇上分忧?”
走神似乎并让他没有错过重点啊!戴迩忍不住在心里小小地感叹一声,一边向坐在对面的曼缇霏丢过去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
头发胡子都已花白的曼缇霏只是转了转眼珠便垂下眉眼。他并不指望自己的心思算计能被轻易瞒过:从四年前三国交兵以来,大规模的会战北洛就从来没有输过,战场上不容置疑的强大实力使得所谓的胜机绝大部分都只是一种战前分析的自我安慰而已。何况这一次绝龙谷之役冥王重伤,虽然给冥王军以重大的打击,但用兵家也都知道哀兵必胜这个道理。抱着强烈复仇心理的冥王军绝对不是什么易与的对象,何况萌襄山道韩临渊的伏击给西陵士兵造成的恐惧感尚未消失,又有天命者的消息让全军士气益发低弥。这种时候西陵获胜的可能实在太低,那么此刻主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领:对于战败将领的惩罚三国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战场中切实起到主要指挥作用的将领绝对不会被君主轻易放过。无论是柯岷还是曼缇霏自己都不会让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手下去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人选……
何况,兵法素来奉“以正道迎敌,以奇兵取胜”为要义,如果自己的出战可以起到奇兵效果的话,保荐人才的功劳甚至不下于亲身上场杀敌……戴迩眼珠子转动着,脸上却一点点地露出笑容来,看着眼前帐中群情激愤众人请战的热闹场景,一双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起佩剑的剑穗来。
呃,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吧……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站起身来,随后稳稳地走到柯岷座前,跪下。
“末将戴迩,请为此战中军前锋大将,为西陵破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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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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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38
铁马金戈孰有假
这是洛文霆第一次以前锋的身份走上战场。
听到轩辕皓军令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撇开了冥王军仅次于九皇子风司冥的大将多马而任命刚刚成为右翼偏将的自己担当起轻骑突刺的重要责任,在这样的大战中作出这样的任命,其间的胆识和信任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虽然从来没有充任过前锋,但是对于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像是刻意解释给柳青梵听的言语,洛文霆却知道这是风司冥给予自己的理由。这一次战场对于自己的要求不是简单的争胜,自己同前锋盾阵以及后部中军的衔接配合才是整个会战胜利的关键。所谓对战场整体的观察和判断,就是要求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快更准确地把握进退的时机,尽一切可能按照战前统帅的计划调动军队,哪怕为此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
“降下红狮子旗!”向身后旗手低沉而有力地喝一声,洛文霆一勒马缰,掉转了马头再次冲向西陵大军右翼。
去路很快被那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将军拦住。
上将和上将直接面对面的厮杀,在这样大型的会战中虽然并不少见,但也绝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洛文霆对于自己的身手实力当然有足够的信心,事实上,他非常期待和这个不过短短三月就扬名战场的西陵年轻将领交手。北洛军中早已确知戴迩出身侍卫长,武功战技显然不会差到哪里,此刻双剑相交,洛文霆已经肯定了对方的实力。
戴迩使用的长剑比寻常剑器宽长了两分,不似普通长剑的轻灵迅捷,却有一种大刀的沉厚雄猛;而配合着使用者过人的臂力,更是显得气势雄浑。虽然通常侍卫多不擅长马背作战,但戴迩对座下马匹的控制能力竟是超出众人想象的出色,进退趋避随心自如,根本不曾因为身在马上而减少了一分攻击实力。洛文霆几次变招都被他一一挡下,脸上不由渐渐变色。
但洛文霆却不知,此刻戴迩心中也是叫苦连连。他的剑术虽然高明,但却是针对着战场上最多的擅使刀枪的对手刻意训练的。冥王军大将之中多马一口金月马刀斩人无数,“凶神”韩临渊一条雪缨长枪傲视沙场,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必定是这两位骁勇善战的著名将领之一,却万没料到对手不但不使刀枪,一手剑术竟是如此出众,连连的攻击变招压得自己一手向来引以为豪的破云剑威力大打折扣。眼角余光瞥见冥王军部分兵士已然突破右翼阵前防线,深吸一口气,一声清啸手上剑招陡然加快,片刻之间逼得洛文霆退开一个马身——空档一露,戴迩顿时提缰策马,瞬间跳出同洛文霆的战局,长剑一挥,回兵直取突破西陵阵线的北洛士兵。
好判断!洛文霆心中暗赞一声,双腿早是夹紧催动胯下战马急急追上。
主将一动,身后自然形成军士的跟随流动,大量的北洛士兵随着洛文霆的冲进潮水一般涌向西陵阵前,顿时造成西陵中军的一阵混乱。已经被撕开一条裂缝的右翼更是动摇,冥王军强劲坚硬的个人技战实力为其他北洛士兵指出了最好的前进道路与攻击重点,一时间西陵大军已然面临右军被击破全军阵型崩溃的危机。
但是,想要真正击破西陵右军,就不能不首先解决迅速组织起小规模阵形积极抵挡和援救的戴迩。
摆脱了和洛文霆缠斗的戴迩带领着自己的精兵小队在战场中奔驰砍杀,快速地援救出被北洛士兵冲散了的西陵军士,带领其回到可以依托的大军之前重组阵线。从背后强有力的冲击让已经突破了西陵右翼防线的北洛士兵不得不分身回头抵挡,而让西陵士兵抓住了阻止溃退重整防御的宝贵时间。
这个时候,战场中的双方士兵都是竭尽全力的苦战。谁都知道此刻谁能撑过这一刻的艰难,谁就获得更多活命的希望。靠着先锋盾阵士兵的拼死前进突破了雁翎军箭阵而到达这里的北洛士兵,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代价巨大的冲击换得的任何一点点优势;而并无退路的西陵士兵更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只有抵住此刻北洛发起的第一波攻击,保住基本的阵型才可能继续支撑战斗而最终留住自己的性命——短兵相接处的一片混战考验的早已不是个人的技战水平,而是完全的对于生存的渴望。所以,虽然双方战斗实力其实有着相当的差别,但是此刻战场的天平,完全看不出对于哪一方的倾斜。
这个时候,要努力维持己方优势达到战斗目的的将领,身上背负的责任是异常沉重而巨大的。
激烈的战斗让洛文霆几乎无暇思考,但是,身处战斗中心的思考,却是主帅将统领责任交给他的唯一原因。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让他不由微微苦笑,顺手挥出长剑劈开身前的敌军士兵,他将目光投向百步前混乱地重新组成防御线的西陵阵营。
兵士们非常自动地向唯一的缺口和薄弱地发起进攻,这也是双方争夺的重点。大战之初皇甫雷岸和简顿之率领的盾阵先锋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推进到西陵雁翎军箭阵攻击无法到达的近身处,这些战前经过了特别训练的军士给予雁翎军沉重的打击,但是本身的消耗也是极其巨大,不可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进行更多的战斗。洛文霆指挥的冥王军轻骑及时地投入战场,对西陵大军两翼发起的攻击很好地接济了盾阵的军士,而最重要的却是解放了擅长马上作战的皇甫雷岸。跨上战马的皇甫雷岸展现出身为“冥王九骑”之“持”的绝对战斗实力,率领着本来就是自己营下士兵的他很自然地组织领导起对于西陵大军军阵的攻击,并最先打开右翼的缺口。但是,由于戴迩以及他所率领的将士在战场上的积极应对,皇甫雷岸此刻的处境并不十分有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部腹背受敌的令人担忧的境地。而北洛兵士对于一点的集中攻击和整个战场阵线的收缩,也都是在这个情况下自然发生的。任何一个有足够头脑的眼光的将领,都绝对清楚在这样情况下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应对方式。
但战场上,撤退的本身就是比进攻更考验将领和军士实力的事情。没有准备的仓惶撤退只会给对方造成追击的良机,何况此刻的后退只是一种暂时的收缩,目的是接续上北洛军的大部队发动第二波真正一鼓作气的冲击作战,因此在后退的同时压制住对方的气势、保持战场上的整体优势才是最重要的。远远射来的戴迩眼中的光芒让他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狠狠咬一咬下唇,洛文霆大喝一声“冲啊!”,挥着长剑冲向皇甫雷岸正在努力攻坚的西陵军右翼。
由于对方主将戴迩的努力,北洛军士已经异常明显地感受到战场求胜的迫切。收缩的阵线和集中的阵型让早已习惯了担负突刺袭破任务的冥王军士兵更加容易地发挥出他们的所长,听得自己主帅的呼喝,战场的压迫感更促使他们向西陵军发起比之前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强烈的冲击。
西陵刚刚有所修复的右翼阵线瞬间崩溃!
一直立在中军大旗下观看着战场战局的大元帅柯岷瞳孔骤然收缩,手一挥,西陵中央王军终于动作起来!
西陵大军一动,战场局势顿时变化,面对着骤然压上的西陵大军即使善战如皇甫雷岸、简顿之也只能选择暂时的后退,突入西陵右翼阵营的冥王军极快地汇拢收缩,以求避免形成孤军深入的险境。
不过短短一刻,北洛兵士便被西陵重军压制着向后百步,完全退回到战斗之初的局势。而戴迩已经带领着他的军队转到了北洛军士的侧面,竟是和西陵大军一起形成一个半包围的阵型。只是因为大军齐动,阵型形成和掉转的速度无法达到应有的水平,这个包围尚显松散。
机会!洛文霆微微一笑——他苦苦支撑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举起红狮子旗!”
红狮子旗,是此战北洛大军约定的号令。
没有人料想得到,久战的冥王军竟然还能够有这样迅捷无比的动作,“动若脱兔”这个词,似乎天生就是为他们造的一般。
红狮子旗被高高举起的一刹那,所有北洛士兵都像骤然接到了指令,一齐掉转过头向戴迩和西陵名将罗伦秀民尚未能够合拢的包围圈接口处快速突破。本来就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西陵军士顿时被冲开一道宽阔的开口,片刻之间洛文霆便带领着大半北洛士兵冲出,随即掉转马头,重新向被骤然冲乱还没缓过气的西陵军发起又一轮攻击。
到这个时候,再不奋起迎战就只会落人耻笑了。
开阔的河谷平原上两军开始新一轮的厮杀,此刻双方都摆脱阵营的约束,而显然地,洛文霆所率领的轻骑倚仗着马匹的优势硬是和奋起进攻的西陵军士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战斗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戴迩微微眯起眼:双方人数相当,消耗战根本就是下下之选,聪明如风司冥柳青梵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决策?抬头望去,只见北洛中央大军仍然按兵不动,烈风大旗下主帅位置上三人静观战局,整个北洛中军竟是一派异样的安静。心中一动,目光向河谷两侧一扫,戴迩顿时勒住胯下前冲的战马——
不知何时,北洛军左右两翼竟是悄然延展,多马和郗锋率领的两路军队仿佛神兵天降,如骤然张开的大口,将一路前冲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切断!
真是见鬼……
戴迩忍不住微微苦笑。
虽然事先早已预想到北洛会引诱前锋深入阵营进行包夹击破,也和柯岷、曼缇霏强调过这一节的危险并制定下反向突围的战策,但是看到眼前此刻的战局,他却只能选择和罗伦秀民一齐向北洛阵营中央大旗冲去。
分别率领着北洛左右两军的多马和郗锋已经截断了前部和西陵中军后军的联系。以多马所率冥王军为攻击核心的北洛军士面对西陵大军,而宁国公世子、右都将军的郗锋则率领人马面向包围圈内部的西陵士兵形成合围夹击的态势。一直被自己统帅约束着静观战场上冥王军为主的将士与敌军的激斗,北洛大军的士气和求战的迫切心理都已经提到了最高的状态;这样的迫切心情一旦被释放,对于西陵大军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异常巨大的。而被方才洛文霆的回兵厮杀消磨了锐气和冲劲的西陵前军士兵在这样的对手面前,已经落到了完全下风的危险境地。
当此时刻,唯一可以重新调动起军士、寻找到突围间隙的方法,就是最快地发动对北洛中军的进攻迫使包围圈的收缩,在两军的混战中撕开对方的裂口从而突破。
与罗伦秀民对望一眼,两人已经达成了一致。虽然并非亲密的同袍,但戴迩绝对相信这位青年将军“名将”盛名下的实力和判断。
长剑架住前方突来的画戟,戴迩已经认出这就是前日到西陵军中下战书的青年将领。一身精干的青色战袍上银色战甲闪闪发亮,意味着他在北洛军中事实上中阶将领的军阶地位;而自己手上传来的开山破石的巨大力量,和矫夭灵动的画戟招式,却都说明了其不俗的战斗实力。戴迩很清楚这只是北洛中军阵前的第一重拦截,但是对手的实力却让他不禁惊心。目光一瞥,看到一边的罗伦秀民也遭到了同样坚强的阻碍,心中顿时一紧,旋即长剑连刺,竟是充满同归于尽意味的疯狂架势。
见到戴迩这般架势,严晏不由微微吃惊。正式对战之前他也没有想到戴迩的武技高强如此,而且一手长剑竟隐隐是普通长兵器的克星。想到会战之前柳青梵的吩咐,手上画戟也是一阵紧舞,随后倏然虚晃一戟,已经拉开马头,竟是主动放开一个空档让戴迩冲过,任他向斜前方正和梅韦耶缠斗的罗伦秀民冲去。
像是完全不在乎随着自己前进的北洛包围圈的立时缩小,也不去顾忌前方越来越众的北洛将士,戴迩此刻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路冲杀直取对方中军。而因为他的驰援暂时疏解了对阵压力的罗伦秀民,也及时重组了身边士兵形成小型战阵,竟是以一人之力同时架开来自梅韦耶及其两名副将的攻击,并且直接击毙其中一员冲驰过度的副将,顿时让戴迩面前道路为之一清。
时间,此刻的时间就是一切。
戴迩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抢在轩辕皓和风司冥发动全军之前对北洛的中军造成确实的冲击,才有可能阻拦和延缓其大军推进的速度,给西陵将士争取到足够时间。只要能够延缓北洛大军的发动,就可以阻隔其中军大军对多马、郗锋的后续接应,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削减多马及其手下兵士的战力,甚至可能直接将其吞没在西陵大军的攻击里。而自己此刻尽可能地阻拦北洛中央大军,也是大大消弱其快速前进的冲击气势,迫使之后的战争变成完全的混战和消耗战。只要能够把握住时间,战场的胜败,其实根本难料!
纵马、劈刺、冲杀,一路血光。
凭着一股冲劲对方难以抵挡,基本上都是武器相交后同时荡开,但戴迩却指挥着坐骑借助兵刃传来的力量顺势斜冲前进。几次转向下来,不过片刻已连过北洛七名上前阻截的大将,戴迩和手下大约三十兵士已然冲到北洛中军阵中腹地。
耳中听到贴身副官赵坚的大声呼喊,就势后仰避开身侧来袭的一刀,右手长剑递出直刺对方胸腹,顿时连人带马被再一次染满鲜血。知道赵坚已然赶到身边护卫,得到瞬间空隙的戴迩顺手在脸上一抹,神情之间却不见半分惊乱疑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此刻已转作深沉暗蓝,目光锐利直射北洛烈风大旗。
距离中军大旗,不过……十数丈遥,尚不足一射之地。
只是这个时候,对方不会给他任何搭弓射箭的机会。何况,前日绝龙谷中流星赶月的连珠三箭令他记忆深刻,那个一身青衫静静站在军旗之下的男子绝不会留给他出手的胜机。
而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戴迩知道,自己已无胜算。
但,无胜算,并不意味着必然的失利;狭路相逢退无可退之地,只能放手一博。
——毕竟战场之上首先要保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精神陡然一振,手上长剑抖出连续的剑花,分毫不差地架住韩临渊的银枪——戴迩再一次庆幸自己剑法超强的针对性,若非如此,在韩临渊银光万点的强攻之下只怕连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
号称“冥王凶神”的韩临渊善使一杆银枪,他是真正的江湖武人出身,枪法既繁且快,偏又极其美观,在战场上使出来不但威力强劲更是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华丽。此次两国正式交兵后他一直被风司冥拘束在萌襄山道准备伏击,体力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消耗。而戴迩劳心费神,虽然亲身上阵杀敌也是两国交兵以来的第一次,但是经过和洛文霆等一系列北洛大将的激斗,此刻体力已经渐渐有所不支;虽然靠着剑法和韩临渊斗得旗鼓相当,但是韩临渊长枪进攻的力道却是一次大于一次,时间再长一些戴迩必然显露败像。
因此,韩临渊只是努力攻击缠斗消耗他的气力,并不是一味的抢攻争胜。虽然被围在北洛大军中那些忠实的西陵士兵不断努力试图给自己的主帅打开血路缺口,但是韩临渊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冥王军士兵也很尽责地将敌兵一一挡下。顿时战场激斗的中心呈现出一种暂时相持不下的平衡,不过对于戴迩来说,形势显然是相当不利的。
戴迩当然很清楚韩临渊的心意目的:自己调军布阵重伤了冥王,北洛大军上下同仇,自然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轻松松死在战场上。之前多位北洛将领皆未全力迎敌,就是想要让自己孤身深入好一点点拖垮自己罢了。只是,虽然一路闯阵到此确是自己的心意预谋,但以自己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个战场上,更不能被人活捉了去。心念电转,长剑疾挥疾刺,竟是一阵猛攻。
之前戴迩和洛文霆还有他人的对战之时利用快攻逼退对手闪露空档,韩临渊在北洛中军大旗下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长枪连连晃动挡住他每一刺进攻,牢牢守住自己战线硬是不退半步。
两人都是武道好手,都知道疾不可久、力不能长的道理。戴迩一阵疾攻无甚效果,韩临渊也渐渐感觉对方速度开始放缓,心下顿时略略一定。但,便是这瞬间的放松,戴迩已经抓住机会,长剑顿时穿透枪头点出的一片严密防护网,疾刺韩临渊小腹。韩临渊大惊之下双腿自然在战马腹下一紧——韩临渊的坐骑五花连钱确是一匹难得的战马良驹,极通人性更知战场进退分寸,主人稍有动作立即向旁趋步,戴迩剑锋擦着韩临渊战袍险险掠空而过,而戴迩本人也趁着这个空隙乘势前进。
韩临渊猛地“啊”了一声,回枪便是一刺。他万没有想到戴迩居然在气力明显开始不济的状态下还有胆量疾攻抢进,不但不乘势后退反而踏上一步。虽然战场上如此急智让人十分佩服,但若是让这样一个敌将再欺入中军就是自己身为武将的耻辱了。顿时策马回身,银枪连晃,招招直取戴迩要害。
但是此刻戴迩已经得到一丝喘息余地,更有了足够的腾挪空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继续前进,旁人是以退为进,他却是以进为退:韩临渊枪法虽快,但人在马上,要掉转身子回头来攻击自己,速度必然受到影响,而这一点时间就是他图谋的本意。长剑连挥挡住韩临渊疾攻,伸手一提马缰,身子顺势向前一伏避过韩临渊一枪,顿时连人带马一起冲了回去!
见戴迩坐骑足下发力冲回阵前乱军混战之中,韩临渊勒住马,也不追赶,只是回头望向烈风大旗下那道青衫飘洒的身影。
隐约见他嘴角微扬,跟大旗下帅位上静坐的轩辕皓和风司冥分别说了两句。轩辕皓站起,取过一边一排九支各色令旗当中杏黄色的一枚向着军阵前沿的传令官连挥两挥。
蝴蝶谷地平原战场上情势顿时发生会战的第三次巨大变化。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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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死生岂是戏
作为西陵最年轻的将领而被众人传为“名将”,罗伦秀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身为前锋,战场冲杀突破敌军防线是最重要的使命,但作为将领,却是要在无论什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必须成为统领士兵的核心。站在安全处军旗下的运筹帷幄,和身处一片杀声血海中的指挥调度完全不同。万马军中不但要迎敌对战还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思考,绝对不是普通士兵能够承担得起的重任;而纵观全局带领自己的兵士突围谋取胜势,更是难上加难。因此,年纪轻轻便屡建战功,靠着自身实力而不是一味家族荫庇获得了西陵军队中地位的罗伦秀民,一开始的时候对出身侍卫的戴迩实在不会有太好的观感和印象。
但是今日蝴蝶谷一战,罗伦秀民却不得不承认,戴迩,实在当得起大将之称。并不是将军一定就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是真正的名将却必须经得起战场厮杀的严酷考验。
关键在于抵抗住北洛的第一波冲击,这是大战开始前主帅和众将都心知肚明的重中之重。因此在抵御突破雁翎军箭阵后的北洛轻骑,戴迩统领的西陵士兵无论在技战水平还是在应变能力上都是西陵军中首屈一指的精锐,而自己率领的左军主要是构建和稳固阵线,并随时准备着反击突进时的协从作战。
右军防线被击破的时候,中央大军一起发动,逼迫北洛前锋的轻骑战线压后;但是西陵众将都没有想到的是,北洛会干脆地将冥王军八千精锐骑兵作为诱饵,循着河谷地势排布的大军分兵两路,把一路追击收势不及的西陵大军拦腰截断!向外,由冥王军大将多马抵住西陵大军,向内,则是北洛宁国公世子郗锋大将进行合围消灭。而作为前锋和戴迩一起一路迅猛前进的自己,此刻面对的正是领军突围重新与大军会合的艰难任务。
目光远远地与戴迩相接,罗伦秀民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双剑荡开面前梅韦耶的大刀而不是与之缠斗,驱动着胯下战马快速地移动着方位,在每一个刹那的间歇带出被困的西陵士兵。他必须尽可能地组合起步兵的军士形成可以御敌的小规模阵型,尽可能地吸引敌方将领——而给试图单兵深入冲击北洛中军争取时间的戴迩创造足够的进攻时间和后援条件。
突然感觉到压力骤然一松,抬头发现戴迩已经突破了方才缠斗的将领率领着一小队骑兵向自己的方向冲杀过来,罗伦秀民顿时精神大振。左手长剑挡住梅韦耶和一员副将的攻击,右手卖个破绽,身子半侧避过对方进攻,抬手一剑立时刺穿那名副将的喉咙。而见到包围着己方主将的三名敌将去其一,被围的西陵士兵士气陡涨,一阵冲杀竟是逼得北洛的包围圈顿时松了一松。抬眼一望,戴迩已经直扑北洛中军烈风大旗而去。
时间,这是双方必须坚持的时间……西陵大军已动而北洛中军森然,蝴蝶谷底平原渐渐形成的混战局势事实上意味着战争天平越来越明显的倾斜。多马面对西陵大军全力扑上的压力打得固然艰苦,但是被切断包围的那一部分西陵士兵的消耗却更为巨大。发现郗锋所率的军队将包围圈越收越紧,而另一边戴迩冲击北洛中军的兵力明显不足,罗伦秀民不由焦急起来,手上双剑舞得更紧了。
劈死一名试图偷袭自己侍卫的北洛士兵,罗伦秀民突然听得一阵哗然,猛地抬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藉着地势一路突围奔向自己的戴迩,身后,是北洛骤然发动的大军!
忍耐许久的北洛中军,终于开始他的攻势了!
死战。
罗伦秀民不知道,眼下除了死战,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其他想法。
死战,不然就只有死。
战场的规律本来就是非常简单,势力对比悬殊的局部战场已经用不到任何组织,每个人只是疯狂地冲杀、疯狂地追求一个暂时活着的机会和权力。
战斗力本来就弱于北洛的西陵士兵,在无法克制的疲惫而绝望的双重打击下更加抵抗不住养精蓄锐良久的北洛大军。此刻的一时疯狂反抗,只能归结为顽强求生意志的瞬间爆发。罗伦秀民很清楚地知道,两军相持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一旦此处被围在腹地的前锋被完全歼灭,战场的最后结局就将定下。
而自己的结局,也将定下。
身边只留下一小队士兵,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满是血污。西陵军士配备的剑器长矛形制大多略偏狭长,可是这些士兵手中武器多是北洛的宽阔沉厚,显然都是从敌军手里抢夺过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疯狂冲杀,每个人都是毫不迟疑地趋避进退,每个人的动作都仿佛一架单纯的机器,而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一样的表情,明知必死却不甘心就此放弃的表情——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自己的士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罗伦秀民不由扬起嘴角:保持这个表情直到最后一刻,一点也不会难看!
坐在马上,远远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兵士,因为每个人的袍服都是同样的血色。罗伦秀民只能勉强分辨出十丈处那个正和一身暗青重甲战袍的梅韦耶激斗的人便是戴迩。努力地想和他会合靠拢,却被身前陡然伸来的一条长矛挡住了去路。
是宁国公世子、北洛的上将军郗锋!
打起全部的精神,罗伦秀民猛然挡住对方的长矛,顿觉双臂一沉,竟是异常的酸痛难当。昔日北洛宁国公郗铮以一条铁萏长矛纵横疆场令西云大陆诸国不敢轻犯北洛国土,他的世子郗锋显然也得到了父亲的真传,铁矛使出力道沉重无比,动作速度却是迅捷异常。罗伦秀民奋力支撑,却仍是渐渐不敌显出败相。
“不愧是名将。”郗锋突然开口,语声沉稳平和,竟是丝毫不显激斗会有的喘息。
罗伦秀民一怔,手上略松,郗锋却也没有趁隙紧击,只是继续将他双剑逼住。“英雄出少年,于西陵,难得!”
在战场激斗中夸奖自己的对手,通常是一种攻心的策略,无论内容是劝降还是休战,起到分心的作用是关键。罗伦秀民当然清楚其中道理,但此刻听到郗锋的话却感觉不出半分不诚。但是,感觉到对方攻击有意的减弱,少年心气顿时火起,咬紧牙关奋起全力,手上双剑顿时一阵急攻。
郗锋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长矛荡开轮出一个大圈,将双剑攻击一一挡下。“战,必死;降,或生。”
像是配合着郗锋这句话,不远处陡然传来一片喧哗,罗伦秀民顿时心头大震,却因为郗锋滴水不漏的攻击一时无法旁顾。他身后是数名激斗中的西陵士兵,此刻便想要退后也是不能,眉头一皱,双剑齐攻郗锋右肩;郗锋也不硬挡,胯下战马向左一步,高大魁梧的身躯不再挡住他的视线——
乱军阵中,马蹄践踏下是那头鲜明的红色长发,一个校尉服色的北洛士兵将黑色的长矛准确无误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戴迩,战死了……
茫然地挥动着手中的剑,罗伦秀民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体像是有自动意识地驱动着坐骑向戴迩倒下的方向驶去:无论如何,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也要将这位在此次大战中为西陵建功无数的青年将领带回去!无论如何,西陵都必须给予他,一个侍卫出身却建立如此战功的将军配得上他天赋和功业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
郗锋并没有过分相逼,只是指挥着身边士兵将包围圈收得更紧。和罗伦秀民交手之前,眼角的余光曾看到那个西陵前锋的主将在打退了梅韦耶的又一轮进攻后趋马后退,也许正是那个时候被涌挤的混战兵士逼下了马。两国交战以来戴迩在两军阵中的表现他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作为军人对于坚强敌手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让他同样不想看到对手的尸身就这样被乱军践踏。因此他只是趋马小步前进,和打散了身前西陵士兵重新上前的梅韦耶会合。
“罗伦将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将片刻便显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在鞍前,罗伦秀民抬起了头。
其实,不用抬头也可以知道,正如戴迩在战前所说的那样,无法在北洛第一波攻击后对其中央大军形成反冲击的话,一旦北洛蓄势发起第二波攻击,在大军强势的冲击之下,西陵只有死路一条。
而此刻,蝴蝶谷中的两军混战已经显出明显的优势对比,这一次,是北洛彻底地胜了……
与此同时,烈风旗下。
“大局……定了。”轩辕皓喃喃道,一边随手将一个铁筒似的小玩意丢还给站在身边的柳青梵。
接住自己制作的简易望远镜,青梵微微皱一下眉,“你不上去?”
“不,我从来都不会和我的将军们争夺军功。”轩辕皓微微一笑,“可惜,真是可惜。”
“什么可惜?”
看了帅座上风司冥一眼,轩辕皓淡淡说道,“或许我应该为他庆幸,一死百了,你不会拿别人的尸身撒气。”
“你忘记我说过的,轩辕,我不会再让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同样淡淡的语气,却是透出十分的冰冷,“敢乱我计划伤我要人,就得有足够的胆量和寿命来承担我的怒气接受我的惩罚。”
轩辕皓顿时一呆,却见柳青梵已经转向了风司冥。“能坚持两个时辰的山路吗?”
“司冥可以,太傅。”
“轩辕,之后的战事就交给你了!”
轩辕皓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道青色身影挟住一身黑色软袍的风司冥后陡然窜出,一道青烟般瞬间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呆了一呆,轩辕皓随即摇头苦笑:柳青梵的性子,没有人可以预料和掌握,他心里想要做什么自己猜不到也拦不住。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心里时时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让他控制着自己言行的分寸罢了。此刻战事大局已定,打扫战场收拾残局的事情似乎他从来都是丢给自己这些所谓信任的朋友和朝臣。何况,风司冥向来是他最疼爱的学生,带着伤重未愈的风司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身涉险。
看向远处呈现出无法改变的胜败局势的战场,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伸手招来贴身副官其格塔,“传我军令:全军推进,彻底击溃敌军!”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8
遥目,坎坷崎岖
这是一条幽僻深险的山道。
虽然还不至于“一线天”的险峻,但是山道两侧山势陡峭怪石穿天林木森然,在渐渐变深变沉的暮色中仍是显出一种带着危险的深邃而凝重的气息。完全自然形成的通道,荆棘野草和低矮灌木几乎完全塞闭了那条勉强可以穿行的道路。偶然一两只野生的獐鹿之类轻捷地跳过,林间风声夹几声栖鸟凄厉的啼鸣,就是山道全部的生机。
这样的山道,甚至不会出现在最精细的军事地图里,因为道路的条件完全不足以通过任何队伍,哪怕是最小的也不能。
但是,也许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未有人烟的沉静,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
山道上出现三人三骑。
马是好马,骑手的骑术也极其高明,驾驭着坐骑在路况艰难的山路上兀自能够奋蹄如飞。直到渐渐可以望见山道另一端的出口,当先一人才慢慢放缓了奔驰的速度,开始四周观望,像是在查看地形。
“少爷?”“将军?”
后面两骑的骑手也跟着勒住了马,脱口而出的问题,却是两个不一样的称呼。
“前面都安排好了,贺四叔派了人在陈渡古道口十一里处接应,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才是。”说话的是年纪看起来比较轻的一个,“少爷吩咐过不要离古道太近,但是太远了万一出什么事情怕接应不过来,这才折衷了距离的。”
“我不是担心的这个……我只是在想,这一次真的可以瞒过所有人逃脱么?真的没有人看破刚才的掉换?”
“将军不必多虑。赵坚已经看着他们练习多次,今天战场之上也是当着双方将士的面刺穿了他胸膛的,加上乱军的践踏面目一定会有相当损坏。北洛极少有人近看细看过将军容貌,而西陵虽然有人见过,但即使有看出破绽的人也不会将这个消息轻易透露出去。将军只要过了这陈渡古道就安全了,时间上完全来得及。”赵坚沉稳地说道,目光中透露出绝对的自信和肯定。“将军的计划从来不会有错,赵坚深信这一点。”
被称为少爷和将军的男子顿时微微一笑,伸手覆额,“赵坚你对我的信心,好像总是远胜于我对自己的呢。”轻轻搔一搔被山风吹得蓬乱的深暗黄色头发,一双铁灰蓝色的眸子里面闪出带着笑意的精亮光芒。“虽然战场上是离得远了一点,但到底是当着柳青梵的面弄鬼,我可不敢大意了——如果跑到这里还被人活捉,你主子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是的,这个笑容带着三分戏谑自嘲的男子,正是日间蝴蝶谷口平原带领西陵大军与北洛恶战的前锋大将戴迩。但是此时此刻,他既没有穿战袍,一头显眼无比的火热红发颜色也变成了深沉的暗黄,只有一双深邃沉静的冰冷眼睛,显露出他作为沙场大将的威严和坚忍。
早就知道这一战的结果:本身战斗实力和后方的接续问题从战争开始一刻起便始终困扰着西陵大军,国内对于战事的进行又是争论不断人心不齐,这样的战争本来就没有多少胜利的机率,唯一的结果只是同时消耗双方的力量罢了。而此次皇权帝位的更替,一贯主张慎战不战的太子上方未神登上皇位,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可以非常确定,无论战场结果如何,西陵都会在最快时间尽一切努力停下这场于国无益的战事。
是啊,那个睿智机敏冷静果决的西陵新皇、金发蓝眸的“爱提丝神子”,不会允许这场战事的继续进行而使国力空耗。他应该已经看穿了隐藏在迷局下的一切,定然会不惜一切尽快结束战争。而两国一旦停战,自己的处境……就将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断然抽身离开,因为继续停留下去也不能再多做什么,甚至无法保护自己。
虽然离开是早已决定好的事情,只是,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走得这么狼狈。
嘴角微微扬起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北洛的用兵,太漂亮,也太狠心!
前锋盾阵突破的千名敢死勇士,加上八千冥王骑军,为了顺利调动西陵大军的动作,冥王军差不多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锐。对西陵大军阵线发起强有力的冲击,甚至形成尖兵突破的局势,为的就是逼使西陵大军提前发动全军的攻击,然后使左右两军拦腰切断西陵大军。这样,一是可是集中兵力消灭被包围起来的前锋部队,二是有效地阻碍西陵大军整体推进,消磨士兵战意,三者可以约束己方中军士兵,积蓄并提升其斗志,以选择最佳时机发起无法抵挡的最后冲击。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冥王军不惜以自身精锐战力的高度消耗为代价,换取战事的整体胜利。
这是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事实。
其实,这场战争的所有关节点自己已经全部想到,针对着轩辕皓和风司冥可能的军力战术部署一一做出的对策,在真正战场上几乎也全部落到了实处。然而轩辕皓、风司冥终究不愧为大陆盛名卓著的出色将领,竟硬是把每个关节都考虑得无比周详细密无懈可击,每一个局部战场和阶段战场的战法也都是堂堂正正,却不留半点余地和可供攻击的罅隙。
没有奇兵、没有突击、没有偷袭,没有冥王军被世人熟知的那些非常策略,完全是最正统最堂皇的作战,强硬而严密。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自身的真实实力决定一切。虽然自己战略战法和决策指挥都没有任何错误,但就像是一场示范战争,胜败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确定。
但对自己来说,最终失策失利的原因,是风司冥要这场胜利的决心,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若是取胜的决心稍有不坚,就不会将冥王军的精锐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北洛第一波冲击也不会直接造成西陵右军阵线被撕破,不会造成西陵大军发动北洛战术收拢后西陵军的高度消耗,而多马和郗锋所率领的左右两军就不会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保证对西陵军前后部队的切断和局部歼灭……因为一定要取得这场胜利,所以不惜投入自己亲自教导和统领出来的全部精锐之师,不惜用冥王军的鲜血和生命为北洛大军铺开前进的道路,争取战场上一切胜利的机会。
能为王者之仁,甘冒奇险援救被困绝谷的士兵;也能为国家之利,牺牲如自己手足的亲信之军——对于战场、对于士卒、对于军队、对于国家朝廷,风司冥的强硬坚忍,都让自己无法不为之深深叹服。
也许,这才是绝龙谷里那一刹那产生杀机的根源:这样的对手,太危险;这样的对手,再得到任何成长的空间就是自己再也无法也无力剪除的威胁。
也许,这才是那位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在此刻来到战场的真正目的:那是他成就的人,他最大的成功,他真正的声望所归。
却让所有人一时转移了视线,错失了最后一线生机。
这样的对手……
如果能够,如果能够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平起平坐地和他对战,那将会是一场怎样激动人心的盛会!
只是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说这样一句罢了。
对危险的直觉,从来没有出过错误,此刻头脑中紧紧绷住的神经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低垂眉眼微微苦笑,抬起头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锐利,“赵坚,到前面探路;亚罗,这个你收好。”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鞘的匕首,“如果路上出什么事情,把这个带给主上,知道吗?”
“是的,少爷。”将匕首揣进怀中,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亚罗一定会做到的。但是少爷……”
摇一摇头并不答话,只是看一眼前面赵坚的背影,缓缓策动胯下马匹,“即使只差最后的一步,也是没有成功。何况这次的对手……小心谨慎一万次都不会损害什么,疏忽大意一次就足以送命了。”
亚罗刚想答话,幽静的山谷里突然回响起一阵狂放恣意的大笑,随即一个清泠从容的声音朗朗传来。
“说得好——不愧为常胜不败的大陆军神!”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9
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有破解《璇玑谱》中所有残局的青衣柳太傅,西云大陆谁人敢称军神?”
看到前方山道上缓缓转出的骏马背上的两人,他忍不住微微苦笑:不好的预感总是容易成真,在不属于自己的战场上,“常胜不败”四个字只能当成是对自己的嘲笑。目光转向被那一身青衣的男子轻松提着后心的人,“他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让你这位忠心的副官放松心情睡一觉而已。”
青梵淡淡一笑,随手轻轻将赵坚掷到一边,然后将坐在他身前的风司冥手中的马缰重新握到手里。一双幽深沉静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眼前面带苦笑却神情从容的敌手将领,嘴角渐渐扯出一抹清冷的笑容。
“北洛太子太傅,柳青梵。”沉默半晌,青梵率先打破充满着压抑气氛的寂静。
“北洛第九皇子,风司冥。”风司冥紧接着报出自己的身份姓名。
“东炎镇国大将军,定北侯贺蓝•考斯岱尔。”戴迩,或者应该说是贺蓝,按照武将的习惯,在马上举一举随身的佩剑以示礼节。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目光一沉,“定北侯……于西陵取利无数,更想一举拿下北洛,御华焰真是好大胃口!”
“柳太傅心思算计,实在不输与我主陛下。”东炎王族御华一脉,御华焰正是东炎青年君主鸿逵帝的真名。听到柳青梵直呼其名,贺蓝也不十分气恼,只是一径微笑,但心里却已经惊如擂鼓。他潜入西陵五年,原是为寻隙挑起西陵北洛争端,使两国边境战事连续不断以消耗双方兵力国力;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东炎在西北边境上对北洛的用兵做准备。此刻被一语道破,若说不惊恐就真是假话了。
“只可惜,西陵军士太过柔弱,又有一众高阶贵胄的将领和死板无比的军队规矩阻拦,不能让考斯岱尔将军真正一展长才。”
“不能与冥王平起平坐地作战,也是贺蓝心中憾事。”
“确是如此——东炎世家的考斯岱尔家族,自莫西•考斯岱尔入朝官拜上朝廷户部丞,至今三百七十七年中出过十七位部丞长官,四位宰相首辅,三十二位皇妃,七位皇后,可称得上是真正的簪缨贵胄豪门世家。然而,以军功得列朝堂、为君主倚重的,近四百年来,仅有贺蓝•考斯岱尔一人。十四入军营,十五为校尉,十七破群寇,十九登将台,二十六岁平定东南藩属诸国,为东炎第一将军,统帅百万将兵,西云大陆皆知东炎战神威名。”一字一句皆以深厚内劲吐出,在山道渐急的晚风中益发深沉。
贺蓝目光一紧,面容却丝毫不动,“江山代有才人出,与冥王相比,贺蓝实在是惭愧。只是,柳太傅和冥王殿下孤身来此,不是为了考校贺蓝生平,好为《博览》增加足够材料的吧?”
“乱敌方边境,传军政信息,谋一国大事,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青梵佩服将军胆色,更敬仰将军对鸿逵帝的一片忠心。今日见将军沙场中英姿,越加不愿轻易与将军为敌。因此,”嘴角微扬,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只要将军留下一样东西,青梵便立即让开道路,为将军放行。”
“不知柳太傅要贺蓝留下什么?”
青梵却不立即答话,仰天一声长啸。谷中山道上四人顿时抬头,只见巨大的岩鹰仿佛一朵黑云冉冉而降,停在青梵伸出的左臂上一声长鸣,随即歪过头打量众人,一双浑圆精亮的黑色眼睛中满是傲睨之色。
将安抚的目光从岩鹰苍羽身上收回,青梵凝视着贺蓝的眼睛,“青梵要考斯岱尔将军留下的,就是安塔密斯最后一片城防地图。”
贺蓝顿时大笑出声,随手从怀中掏出一节封住两头的细致竹管抛到青梵马前。“真不愧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不想我五年经营,到头来还是为他人作嫁!但,柳青梵,冥王虽有你为辅弼,到底年纪有限根基不稳;东炎兵力雄厚人马彪悍,我主陛下天纵雄才英明果决,绝非西陵王族可用可欺——未来天下之大势,远未可知,你……明白么?”
左手一振,任岩鹰飞去,青梵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这个,青梵自然明白。若非如此,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能与将军交手的机会。”说着,拉动马缰,让开拦住的山道。
“柳太傅果然信人。”
“青梵还请考斯岱尔将军为我给鸿逵帝御华焰带一句话。”
已经快到他身前的贺蓝顿时勒住马,静静凝视着他。
“战必两败,和或双赢;但凡于国有利,承安都绝不闭门而拒。”
铁灰蓝色的眼睛受惊一般地眯起,半晌,贺蓝才猛然一提马缰,顺手抄起被掷在地上的副官赵坚,和家臣亚罗一起从柳青梵坐骑身边急速掠过。
看着转过头来的风司冥黑眸中满满的惊愕疑虑和不敢置信,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
“现在你可以发问了,司冥殿下。”
风司冥眼珠转了数转,终是低下了头,未受伤的左手握住缰绳稍稍使力,训练有素且极通人心的青鬃骏马顿时调转了马头,循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前行。
良久,坐在他身后的青梵才轻叹一声。“司冥。”
“为什么带我来……太傅的心里,还是信不过司冥么?”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风司冥才静静地开口。“虽然占尽优势先机,却截不下飞往兕宁绯焰宫的羽报。若不放过他,不放过东炎第一将军的贺蓝•考斯岱尔,只怕顷刻之间陌城所属东平郡十三城七十七县便是红莲地狱。大军不及回调,就算可以长途奔袭御敌国门之外,不过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惨局,却使我大军不得修整、国力不得恢复、百姓不得安生。何况此战虽然大胜,损伤……却是四年来最为惨重的一次,牵连战局国势,司冥……责无旁贷。”
感觉到身下山道崎岖马背上突来的颠簸,青梵伸手揽住风司冥稳住他的身子,“不,不是你的错,司冥。”
“对战场估计不足,连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就贸然出战,致令绝龙谷一役冥王军死伤惨重;正面战场上无法用计策谋略保护自己的士兵,只能用数不清将士的鲜血换取胜利;因为力量薄弱无法自保,导致朝廷诸事遭受牵制,改革和用兵的计划一再变更推延——太傅,对不起,司冥真的辜负您的期望了……”
摇摇头,下颌轻轻擦过风司冥柔顺却被绾得紧紧的发,青梵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满满的怜惜和歉疚。“不,司冥,你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要好得多。”
“从对战的最初就应该有所感觉,柯岷和曼缇霏的用兵不是那样。军队的指挥,战术的运用,进退的时机把握……城下交战了三天,还一味认为只是对方一个拥有极好军事天赋的侍从长,不是为了稳定将官之心,而是给自己没有根据的自信。这是司冥的错,那个时候内心的软弱,无论太傅怎么开解辨说都不会改变。”
心中骤然一紧,刚要开口,却听风司冥继续说道,“东炎扰我东南边境,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有分兵两路同时开战的实力。鸿逵帝派遣贺蓝•考斯岱尔潜伏在西陵军中,除了牵制我军消耗战力之外,更重要的应该还有查看北洛军队真正实力的目的吧?发动会战的损耗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弥补恢复得过来的,在明知道东炎对我国威胁的时候,身为将领却做好事先的准备,也没有努力去想解决战争的更好办法……太傅,你说过的,心里只有战争胜利的将军是最糟糕的将军,可是司冥却……”
“司冥殿下。”心里重重叹一口气,青梵终于打断了他的话。“殿下这样说,是在用自责的方式指责青梵的失职。”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
“没有能够教导皇子使其尽可能少犯错误,是柳青梵身为太傅的失职。身在西陵五年,探察各种信息,自以为对其了如指掌,却没有发现一直处在两国战争前沿、最重要边塞城池潜伏着这样的敌人;发现可能的变化异动,却无法及时通知相关的战将官员,是柳青梵作为间谍的失职。如果说殿下有战场之失造成国家兵士的损伤,那青梵的过错造成的损伤更是难以估计。”放松了马缰,任座下爱马在山道上缓步而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会战是为了弥补青梵过错而提出来的决策,如果殿下一定要说责任,那些战死的冤孽青梵一力承担,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太傅……司冥不是为了这个……”深深吸气,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上微微的哽咽。
“放过考斯岱尔,虽然看起来失去了一个除掉最麻烦对手的最佳机会,可是现在杀掉他,对于北洛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好处。就像你说的,截得住考斯岱尔的快马,却截不住飞往兕宁的羽报,北洛大军的实力、冥王军的实力、西陵北洛两国边境的信息,鸿逵帝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因此索性放过他,让他将北洛大军的情况和天命者的传说完整地传达回去,加上他的劝谏,即使是好战喜武的御华焰也会识时后退。身为第一将军又亲眼见识亲身体会过北洛大军实力,他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东炎朝中极力主战一派的声音,会给我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抚上风司冥的额头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担心你反对我的主张。你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将,追求战争的胜利才是天性。司冥殿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不,太傅……无论太傅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是为了北洛打算,司冥无论如何也不会反对的。”感觉到记忆深处那股久违的温暖,风司冥努力放松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子,慢慢靠进他的胸怀。“太傅,我很难过……总是无法跟上太傅的思考,无法追上太傅的脚步;虽然知道太傅都是在为司冥考虑打算,可总是感觉太傅离司冥越来越远——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
说到最后两句,风司冥语声已是极轻,听在柳青梵耳里却是震如惊雷。
越行越远……司冥,终于是把这句连自己都不愿认真去想的话说出来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刻意在他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不允许跨越的距离。
重逢与解救的惊喜恐怒交加,军中大帐分析战局的故作沉静,校场宣旨点兵的思考计量,蝴蝶谷中大战排兵布阵的设计,还有方才放行考斯岱尔的决定……一桩桩一件件在任何人看来都没有破绽没有缺漏,从绝龙谷达到北洛军中后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映证着青衣太傅和天命者的传奇,却是一点点将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从记忆里完全驱除,取代以需要贤臣良将辅佐建立不世伟业的帝王。
君、臣、师、生,谨守着身份不迈错一步,因为知道,这才是身为上位者的准则,这才是当初自己选择的唯一正确的道路:情意深厚亲密无间,但也尊卑有别泾渭分明。就像早已习惯了做的那样,无论是从前的君无痕,还是现在的柳青梵,面对着必然涉足权力漩涡的命运时,最本能地用精心计算过的距离保护着自己——从那次决然地离去,到林间非、多马、靛绣、冥王九骑……多少事情、多少心机,与其说是为了保护他的成长,不如说是努力安排下一道道屏障努力将他与自己隔离。因为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一天安静从容地退场。
他不是孩子,无论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都不是。思虑周全,精密计算安排一切,为自己筹划好进退的空间,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选择对于自己最有利的一切方式手段——是血脉里的天性,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却因此必然地伤害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人。
“我相信太傅,可是无法相信自己”,一句话,包含了多少恐惧和无奈。
无论他是否未来的帝王,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他终究是自己一手培养教导出来的孩子啊!明知道亲手将他从身边推开会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自己竟然真的忍心至此?六年相处无间,培养出彼此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也真的要就这样毁去么?为了塑造所谓完美的上位者,已经彻底打碎孩子充满了依恋孺慕的天真快乐,还要用最残忍痛苦的方式取走他最后少年敏感的感性,自己……真的做得到么?
重复了十年的梦境在一瞬间回到脑海,梦中那个化成青鸟终日哭泣的孩子陡然显出初见时小小皇子的面容。青梵长叹一声,终于伸手将风司冥紧紧搂住。
“司冥、司冥,我会和你在一起……你在的战场,我也会在。”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39
寸心终望边声寂
“这个东西,有空你就看一看吧。”
突然掀帘而入的身影带进一股冷风,轩辕皓顿时从堆满各种文档资料的案上抬起了头。拿起像是被随意丢到案上的竹管,很熟练地用防身匕首挑破一头的胶漆,然后从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卷薄薄的绢纱来。
将绢纱展开在案上铺平,轩辕皓快速地扫过一眼,却立时瞪大了眼睛,“这个是……东炎在安塔密斯各类间谍的名单?”
“没有看过,我不清楚,”青梵淡淡回答,“但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包括了安塔密斯和图特堡在内的五座城池。”
“这……果然不错。你是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个的?”轩辕皓立刻将绢纱重新收好,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紧了眼前人的黑眸。“可靠么?”
淡淡看他一眼,青梵径自在一张交椅上坐下,顺手拿起方才他在看的地图,“现在安塔密斯情况如何?”
“情况很好。大军进入安塔密斯后发现城市本身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什么影响和破坏,接管的工作也很顺利,安抚百姓整顿城务的时候也得到百姓很好的支持;虽然有一些闹事者,但局势总是很快就可以控制下来——”说到这里,轩辕皓猛然一怔,“你是说,这种反常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反常即妖,到哪里都是一样。紫魅他们不方便长时间现身,顶多只能在出乱子之前暂时地控制好局面;至于后面的事情,还是尽快交给官府来做比较好。”
“是啊,军队终究是军队,就算是军事要塞也还是城市,管理起来实在很头痛。”轩辕皓微微一笑,“奏表已经加急递上去了,大约十天的时间就会有委任令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前闾川太守高泰生应该会接手安塔密斯的政务。他久在边关,也算是最熟悉这方面事务的能臣了。”
“十天……西陵的请和书也该到了。”
轩辕皓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请和?今天这样的战局,你还是这样认为吗,青梵?戴迩、柯岷阵亡,大将和主帅都已战死,二十万大军死伤十万,被俘和投降的士卒七万,三处边关重镇失守——没有哪个皇帝忍受得了这样的惨败,这种结果还要请和,上方未神一定是疯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惨败,他才一定会请和,而且不仅仅是承认西陵战败的请和,之后更会派遣使节团到承安议和!”幽深如夜的眸子陡然闪出熠熠光彩,“不要小看上方未神。北洛暂时还没有吞掉西陵的胃口,就算只是一条腿也未必消化得干净。不说别的,单是七万降卒和俘虏对于现在的安塔密斯实在是一个太大的数目,所以和谈第一件事情,把这一部分人打发回去。当然,具体的事情程序你比我熟悉,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轻轻摇了摇头,轩辕皓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青梵。”
“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你有什么地方变了。”轩辕皓双手十指交叉稳稳地平放在条案上,“以前的你,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不是这个意思。”眉头微微一拧又旋即松开,轩辕皓静静地凝视着眼前一脸沉静的青衫青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变、了。”
温和沉静的神情,一身青衣给人一种淡淡的宁静而清冷的感觉,正如他骨子里的淡漠。虽然四年前玉螭宫之变让人见识到同样隐藏在他血液里的那种疯狂和激烈;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擎云宫中夕阳金光下拈花微笑的温文少年,依然是人们之于名动四方的青衣太傅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只是对于旁人,绝非对于与他四年深交的自己。
头脑、心机、权谋、手段,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无法不想起那个五十岁壮年而逝的前朝首辅,赫赫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
不过弱冠之龄便即登上宰相高位权掌北洛的君雾臣,三十年的宰辅人生里,将上位者的冷静和冷漠发挥到极致。被承安的百姓称为“像云一样的男子”的君雾臣,其无心淡漠也正如漂移无定的浮云,仿佛任何的人、物、事、情都无法触动他的感情,那张清俊秀美的面孔上永远都是温文而清冷的优雅微笑。初立战功的自己曾经大胆地凝视过君雾臣的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那双黑眸正如他名字一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出淡漠之外的任何情绪。而当二十年后自己在少年的柳青梵眼里再次发现这种万事无心的淡漠,那种震撼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多年前第一次走进那间杨柳婆娑清凉院落,只见手握书卷的漂亮孩子坐在轻柔妩媚的柳树下读得目不转睛,身后两个青年完全不知身外之事地为棋盘争执不休,而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温雅少年则嘴角噙笑,幽黑的眸子凝视着眼前的三人……明明应该是最宁静而温馨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种独立远方遥望此际的感觉,就仿佛是神明隔着神镜俯看浮生百态的超然。在那一刻,轩辕皓知道,这个被赋予了“天命者”使命的少年,淡漠无心。
因为唯有如此,才可能无牵无挂无碍地计算世人、谋定时局、颠倒众生。
正如胤轩十三年那场震动整个大陆的玉螭宫之变,算定了一切的人乘白虎、引玄鹰,在遍地的血光中毫不迟疑绝情而去的背影,成为当年所有参与此事的御林军头脑中永远无法挥去的血色记忆。
也许,对父子师徒之谊的柳衍、对朝夕相处的九皇子风司冥、对好友知交的林间非蓝子枚宗熙……他确然有情。但,只要需要,他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任何人,甚至将自己推上棋盘。究竟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最不可动摇的部分,却是无人能够触及,无人能够知晓。
真正的上位者,他和君雾臣何其相似!
但是现在,自己眼前的柳青梵,沉静的眸子深处闪动着的,竟是一丝疑虑、一丝歉疚、一丝茫然。
是为了……冥王吗?
青梵抬起头看着他,短短地笑一笑,“怎么,变成这样不好么?”
对上他立刻掩起了一切心绪,仿佛迷雾笼罩的平静眼眸,轩辕皓微微一窒。知道此刻已经再没有探究他内心的可能,这位战场上指挥若定挥斥自如的茵莎将军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极富深意的微笑,“青梵,陪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如何?”
尺书但求干戈息
很普通的军帐,在北洛二十万大军的营地里看不出任何的不同,只是,这一顶军帐周围,守卫的森严无隙几乎让空气也凝固起来。
军帐前一身普通中阶将领服侍的军官见到轩辕皓和柳青梵相携而来,立即跪下行礼。
“可还安静?”
“是,都不曾吵闹,也没有做无为的挣扎。”
轩辕皓眉头微挑,“便是刚刚进来的时候也没有?”
“回禀大帅,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人表现出不服的样子,但是被西陵上将军罗伦秀民制止。”
“原来是他?这就难怪了。”轩辕皓顿时露出淡淡微笑,一边看青梵一眼,“你看这个罗伦秀民如何?”
“少年名将当然是好的,又是罗伦太皇太后的曾外孙,罗伦家到此一代的独苗,身份上面尽可以说得过去。”青梵也是淡淡笑着,“少年人折些锐气,经历了磨难才能得出圆润自如来,不过,此刻的安静只怕还是被情势压着的吧?”
轩辕皓笑着点一点头,“战场上的勇武看得出是个血性的孩子。”
淡淡瞥他一眼,青梵却没有接话,只是吩咐负责看守的军士多带两盏油灯,一边亲手掀起帐帘走了进去。后面的轩辕皓见状笑笑,也跟了进去。
帐篷里面只有门帘处一点极暗的灯光,但在青梵眼里看来却是如白昼一般分明。随意挥挥手示意身后两个军士将油灯按照地方挂起,青梵只是负着双手静静打量着军帐里因为轩辕皓和自己的到来一下子立起的众人。
沾满了血污的战袍军衣,几乎已经分辨不出西陵上方王族崇尚的红色和白色;虽然激斗死战之后袍服褴褛,但人的脸上却并不见什么委顿神情;纵然是伤了手脚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没有一个肯就此坐倒在地——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或许形容狼狈,但竟是没有一个显出战败被俘的失意和败军之将的颓唐。
嘴角逸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青梵将目光停在分开了众人站到最前面的青年身上。
“罗伦秀民。”
“柳太傅,轩辕元帅。”
虽然是一路死战,但是罗伦秀民却没有受什么非常严重的伤。一者他本身武功高强,二来战场最后北洛采取的是收缩包挤的战术,将拥有统领能力的对方将领一一分离包围,除了少数几名西陵将领死战不得最后自尽,大部分都是被生擒或是情势所迫只能投降做了俘虏。罗伦秀民面对的是宁国公世子、大将军郗锋,最后力竭实在不敌被郗锋擒住。战场初定后这些西陵的中高阶将领便被集中送到此处军帐,还送了基本的疗伤止血的药物和饭食。罗伦秀民伤势本来就轻,他面孔表现出来的虚弱与其说是因为失血还不如说是死战脱水脱力的结果。此刻身为帐中位阶最高的西陵将领,他自然之极地走到众人之前,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显得熠熠有神。
虽然是对战多日,罗伦秀民却并不知道对方主将的真实面目——风司冥先前多戴银色面具,轩辕皓虽是战场猛将,但作为大帅通常只在军中调度压阵,近几年来极少亲身下场对战。但他武功既高,耳音自然极好,轩辕皓和柳青梵在外面的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一听之下自然知道两人身份。
柳青梵入帐在先,轩辕皓进帐之后虽然和他并肩站立,但稍稍侧了身子,从一众西陵将领的角度看却是站在他身后。罗伦秀民自然知道这微妙的位置意味着什么,听到柳青梵开口,他回答之时用的不是两人军中职位的称呼,引来青梵一声极轻的哼笑。由于油灯位置的关系,此刻罗伦秀民根本看不清柳青梵的面容,只感觉对方一双幽深精亮的眼睛盯住自己,像是在一瞬间便将自己里里外外看了个分明,心中不由一凛,顿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罗伦将军。”半晌,青梵才静静开口,“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青年目光顿时一沉,“不知柳太傅所言何事?”
“战败之将,国民耻辱,承罪受刑,有因不赦。按照西陵律法,凡战败的将领,使国家和百姓蒙受耻辱,承受刑罚和骂名,就算有所谓非战之罪的原因也不能赦免战败本身的罪过。战死沙场的人可以因为其勇武而得到追封和抚恤,但是战败了活着回到国内的兵将尤其是高阶的将领都会受到严厉的军事审判和惩罚;如果居于高位的主帅战死,那么将由其属下按照军衔位阶的高低进行递补,然后追究其战败的责任。如今,柯岷战死,曼缇霏虽然侥幸逃生,但作为原本安塔密斯的守城将领,他无须负担起整个战事失利的责任。因此,此时此刻,西陵军存活着的位阶最高的将领,便是你,上将军罗伦秀民。”
罗伦秀民眉头紧起,却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是战争的常识,身为统领一军的上将本来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只是,以自己俘虏的身份,他并没有对战争之后的战事责任承担做更多的思考。但是此刻听柳青梵提起,他却不得不细细推敲此中利害。北洛对被俘将领的态度称得上非常的有礼,没有锁链加身也不进行人身的折磨和虐待,甚至没有对个别将领的间隔分离。所有被俘和投降的西陵将领都集中一处,还送来基本的饭食和药物,种种做法的用意已是不言自明。一双骤然放射出决然而坚定光芒的眸子静静看着青梵夜色深沉的眼眸,但被牙齿紧紧咬住、失去了血色不住轻颤的嘴唇,却泄露出他此刻心中的滔天波澜。
“如果青梵没有记错的话,罗伦将军,乃是西陵昭宜公主殿下之子,当今国母罗伦太皇太后的嫡亲曾孙。罗伦一族向来与夜纣氏亲近,同时身为将军舅父和叔父的西陵国主上方未神,也一向对将军寄予了厚望。将军少年成名,战场上英勇神武众所皆知,上将军的地位着实衬得起罗伦世家的赫赫声威,也对得起众人的期望。”
“败军之将……柳太傅所言,罗伦实在愧不敢当。”
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青梵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武者,无不爱惜利器;贤君,岂可错失人才。若因非战之失折损社稷重臣,实是自毁长城。”
罗伦秀民心中大震,一双眼睛对上看不出情绪的黑眸,再也无法掩饰其中的惊讶和疑问。
青梵却是微微侧转过身子,双手负在身后,目光从帐中缓缓扫过,最终停落在门帘边一点小小的微弱灯光上。“我与上方未神虽然从未真正见面,却也算是神交已久。有心相交,可惜并无机会。如今,两军战事暂时告停,将军亦卸下统领之重责,可否为青梵做一信使,拜上淇陟?”
话说到此,罗伦秀民心中已是风月霁明,顿时深深躬身,“罗伦定不负柳太傅之所托。”
“果然是个聪明孩子。难得他竟能放下胜负之争,自动担起骂名。”
淡淡看轩辕皓一眼,手中的笔却没有停下甚至任何迟疑的痕迹,“既然是聪明人,就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不会担负骂名:并非战之不力,而是主君有命,和谈起而战事息;作为唯一了解真实战场的主将,又是对方所承认的使者,便是回到淇陟也不会有人为难与他。扣留在这边的那些将领便是人质,回去之后更不会多说什么。而两国协约一旦定下,人们目光的焦点根本不可能再集中在这么一场胜败上面,所谓的污点诟名自然也就不成为污点诟名了。”
“我不过一句,你便解释了这么一大箩筐。虽说为人师者,为人解惑乃是职责所在,但我记得你说过传道才是上上之选,解惑不过末节,不是么?”
青梵眉头微皱,又旋即放开。“轩辕,有事情就说,不必试探。”
轩辕皓顿时笑出声来,“难得你心防稍解,便是这样刺人么?”
“风胥然那边又有什么话传过来,即使你不说我也只不过晚一个半个时辰便可知道。他令谁做阵前和谈的主持?”
轩辕皓微微笑了一笑,伸手从怀中摸出两个锦囊,“一个是皇帝陛下的,一个是林间非的。”
“战斗结束不过三个时辰有余,风胥然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在信的末尾沉吟片刻,青梵斟酌着措辞又添了两句,这才放下笔来看向轩辕皓。“阵前的和谈只不过双方停战、接收城池、交换俘虏的一些简单问题,便是不特意派人过来也是这样解决。除非……”
轩辕皓目光炯炯,“除非怎样?”
笑一笑,无力似的摇摇头,青梵重重地靠向身后矮榻靠背,“除非是对我的安全保障有所不安,希望我早早离开战场险地。”
轩辕皓脸上露出赞赏似的微笑,“真不愧是柳青梵。虽然语句有所差异,意思却是同一个。高泰生接管安塔密斯、天羽阁、贝车三处城池要塞,同时负责主持阵前两军和谈事宜。太傅柳青梵督军一职事务既毕,即刻启程返回承安,接掌三司要务。”说到这里,轩辕皓顿了一顿,看向青梵的目光意味深长,“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合归一人,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过是要我尽心为他卖命罢了,算不得什么荣耀恩宠。”青梵苦笑着摇一摇头,一边动手将写好的书信漆好封入锦囊绣袋,“三省六部权归宰相,督点三司本当权利三分却署命一人,这不是明明地向今科的士子指路么?回去便是一场天大风波。但除了我,他又有谁可以随心合意地推到风口浪尖上?”
轩辕皓轻叹一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他是武将,权利所属必须和朝廷文职官员相分离,在朝廷政务、人员安排上没有置喙的余地。胤轩帝风胥然的改革推行至今,最大一条举措便是将御史监察一块从朝廷政务整体中分离出去,抽调了各部相应部丞改编成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分别负责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的督点监察工作。三司各行职权,穿透上下朝廷直通民间百态,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直接对皇帝负责,成为胤轩帝改革吏治推行新政最重要的耳目督察和推行保障;三司的主事职位品阶虽然不高,但权位之重也是朝臣所共知。此刻风胥然将三人之职位全数委托柳青梵一人,其用心实在深不可测。
沉默半晌,“青梵,你……这便回去么?”
将封好的锦囊交到轩辕皓手里,青梵微微笑了一笑,“轩辕,既然能够记得我讲《师说》,自然也会记得我讲《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我。”
“但,你用了那道任命诏书,此刻全军上下无人不知你身份。”
“审时度势,便宜行事。八个字的口谕,我一人知道便可以。”一边说着一边人已经站起向帐外走去,“一场大战让我殚精竭虑,此刻再不休息,只怕走不出百步人已经昏倒。轩辕,你可派两名随军医官到冥王帐中听用?”
会意地点头,轩辕皓走到中军大帐门口停下脚步,“既无他事,柳督司请快去休息——本帅还有军务节略要整理上奏,便不送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0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自绝龙谷救出风司冥回到营中,青梵便一直住在冥王军中军帐内。
走进军帐,听到后帐传出微显急促的细细呼吸,青梵心中顿时一紧。快步绕到帐后,却见风司冥只披了一件轻软外袍斜斜侧躺在矮榻上,身上盖的羊毛厚毡有一半滑落在地,身下垫着的整块熊皮也向外移动了两分,纯黑的毛皮衬得搁在上面的一只手越发苍白。青梵心中轻叹一声,将毡子给他重新盖好,随后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卷文书。瞥到上面“安塔密斯”的字样,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手将它放回榻前的案几上,一边在榻边坐下,望着案上一点灯光静静出神。
几日来悬心战场,整日整夜地分析地利天时军情、制定战争进退大计、讨论排兵布阵点将各种细碎关节,劳心费力之处,即使是铁打的人也熬得精疲力竭,更不用说身受重伤根本未得调养的人了。自己住在风司冥帐内,本是不放心他人经手药物,这才亲自料理所用汤药;却没多想自己既然在旁,风司冥便绝无休息静养的可能,加上轩辕皓和冥王军高阶将领的会议讨论,对战场前前后后的思考计量比正常军争岂止多了一倍。他当然知道这孩子的性情,此刻大战初定,看似轻松其实留下事情无数,若在平日绝对不会轻易放松。现在睡得这般深沉,体力精神的负荷显然已经是到达极限。
虽然有灵药相佐控制着伤势,但休息的不足对人体的损耗实在不能小视。可是,明知道医理药性却任凭他与自己一起强撑,甚至带着未愈的重伤乘马奔驰来回数十里……青梵深深埋下头:为什么,自己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明明……他是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发誓要保护的人啊。
五年不到的时间,当年那个聪颖过人的孩子已经是统领数万军马的赫赫冥王。虽然几年之间自己从未与承安断过联系,但面对面的时候还是无法不为他的成长感到惊喜:闻弦歌而知雅意,道一二而通百千,短短几日相处,风司冥让自己惊讶的次数比自己远行西陵五年加起来的总数还多。对战场整体战局的把握,军争谋略和自身实力的考较运用,身处战场之高的调度指挥,无不体现出一代名将应有的气度风范,更将皇族天生的威仪之于军心强烈的鼓舞作用完美地发挥出来;身为皇子,战场之外能够考虑三国大局,不争功夺利好胜逞强,而是处处以北洛国家大利为根基,使王室朝廷收尽民心——这样的思考周全,这样的行事谦谨,这样的气度沉静,就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做到如此一切的真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十六岁,或许应该说,过了今天晚上,他便正式进入了十七岁。
北洛胤轩十八年二月二日,风司冥十六岁的生日,和十四、十五岁生日一样,是在战场上度过。
而之前三年,则是在军营和校场进行艰苦的训练。
还很清楚地记着,胤轩八年的这一天,自己第一次陪他生日的情景:擎云宫从来没有为这个九皇子的生辰准备朝拜贺礼的习惯,甚至连比平日更丰盛一些的菜肴都没有。如果不是和苏有心无意的提醒,也许自己便把这一天生生地错过。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的课业问答和武技考较结束后,自己拿出亲手做的简易蛋糕时,那个坚忍而倔犟的孩子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对着火苗许愿的一刻,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暖记忆瞬间复活,于是之后的五年,每年的二月二日便成惯例。
但自己,却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为了追寻回忆中的温暖才点亮蜡烛。
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在看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怜惜的孩子,为了他真心的快乐,为了他再不独自落泪,为了他能够绽放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而不是以成全、以磨砺的名义,让他早早地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让他早早地看透尘俗中的繁复纷杂。
无论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都还是需要保护,需要引导,需要强有力支持扶助的年龄。即使是当年那个于无知觉中主掌着众人命运的强大的自己,在这个年纪,依然渴求着并毫不迟疑地向一向纵容宠爱着自己的父母努力索取着一切——无关是否真正需要外力的相助,只是生性多疑的孩子习惯性地向爱着自己的人确定,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可以依赖可以倚靠。
感觉到衣衫被扯动,回眸,发现风司冥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紧紧拽住了长袍的一角,青梵脸上不觉露出深深歉疚和怜惜的微笑。
闭上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夜一般幽深沉静的眸子陡然放出比剑锋更锐利的光芒。
有些事情……确实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疲劳不会使身体的本能完全丧失,无时不在的戒备以及浅眠的习惯,加上重伤未愈对身体的损耗,风司冥虽然睡得很沉,却仍然处于十分警醒的状态。
因此,感受到身边熟悉的目光和温度,虽然费力,他仍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模糊糊,却安宁沉静的青。
青,是从一种名叫“蓝草”的植物里提取出来的颜色。蓝草的生命力极强,在西云大陆上几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这种花呈淡蓝、茎作暗紫的柔弱蔓草。女孩子们将这种随处可见的蓝草带回家捣烂后丢入染锅,倒入碱水,再将自家织的土布放入一起用大火煮,只要两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染成一幅幅靛青色的布。只是,这样的布很容易褪色染得人身上斑斑块块,如果要做成常穿的衣物,就必须到专门的布行染坊重新去洗染加工,洗得几十遍直到布匹呈现出颜色柔和的青色,才晾干了好做裁制衣物的原料。
所以,青,是西云大陆最普通、最贫贱的颜色,却也是最平易、最为人们所接受的色彩。相比于那些被各国皇室独占着的纯正色彩,青色给予人的,始终是一种朴素自然而安宁的感觉。所以,青衣太傅,那一身在擎云宫里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浅淡青色,在繁华热闹的承安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是融和得悄无声息。
然而,一身毫不起眼的青衫,最寻常不过的文士装束,衬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总是多了一分飘洒悠然但又沉静平和的意味。微显昏暗的灯光照出一个线条坚毅却不失三分柔和的侧影,眉、眼、嘴角之间尽是人们最熟悉的、属于青衣太傅的温和笑意。
但,那目光里让人心安的温度,眼底笑意中蕴含的深深关切……是只有秋肃殿空寂无人处,才会流露出的真心真情。
惊得急急便要坐起,却忘记了自己的伤势身体实在经不起任何大的动作。眨眼之间已经被那份久违的温暖包围,风司冥嘴角忍不住逸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傻孩子,急什么!”挪动一下身子索性靠上矮榻上厚实的靠垫,一边调整他的身体让风司冥在自己胸前靠好,青梵的语气颇有两分宠溺的无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醒了?脉象还是很虚弱……我真不该带着你走那一趟的。”
“连对手是谁都不能认清,就绝对没有赢的可能。”风司冥露出干净的笑容,“隐瞒或者事后再告知,那就不是太傅的为人了。”
青梵微微一笑,幽黑深沉的眸子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欢喜,“那在司冥殿下看来,谁是您最大的对手?”
“东炎鸿逵帝,御华焰。”
“嗯?”
“三大国鼎足而立相持不下,但是此刻大陆的局势,真正有眼力的人都清楚无比。我北洛近年来确实益发强盛繁荣,但到底风氏一族享国日短,虽然励精图治,许多经营一时仍然不能完备。西陵是千年根基的传统强国,但军事武力方面实在无法与东炎相提并论。而东炎百余年来朝野稳定境内平安,国力积累其实毫不在我北洛之下。而鸿逵帝少年登基便积极扩张收服四境数个游牧部族,国运民心正是积极向上的时候。东炎素性好勇、民风彪悍,加上鸿逵帝野心勃勃,时时存着侵吞他国一统天下的心思。这一次派戴迩,不,是东炎第一将军贺蓝•考斯岱尔暗中潜入西陵,整整五年竟然都没有被外界察觉,想到兕宁皇城之中鸿逵帝御华焰的运筹帷幄,司冥便不得不赞叹他的计算高妙。”
说话之间,风司冥一直侧转过头凝视青梵,见他颔首,脸上表情顿时放松,“东炎好武尚勇,皇族更是必须接受军队训练、娴熟弓马用武之技。御华焰数次亲征都是坐镇前线排兵布局,虽然考斯岱尔号称东炎军神,但是在东炎士兵眼中,他们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吧?司火的正神遇到冥王一争高下,无论对于大陆上哪个国家而言,结果都足以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和自身国家命运。以御华焰的脾气性格,他不会按兵不动,而是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抢先发起挑战的。所以司冥必须将他作为最大的对手才行。”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抚着风司冥的头发。“是啊,三大国无论哪一方都有统一大陆的可能,各国的国君也都保存着这个心思。而御华焰,确实可以说是最有实力的一位。如果是这个人登上大一统国家的皇位,历史和后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惊奇。”
风司冥心中陡然一凛,“太傅的意思是说……”
“少年得意而不骄,施政有方而不乱,最重要的是能够大胆任用官员,给予足够的施展空间;御华焰在驾驭人才和管理施政上的才华确实极高,处理朝中各方的关系也很有手段,对征服的边境部落的安抚接纳也处理地非常恰当。因此,在他登基的最初几年,东炎各部的兴盛是有目共睹的。而这十几年下来,御华焰权位愈稳,施政行事也愈发顺畅,整个东炎朝野民心已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一旦发出号令,万人齐心一往无畏的景象,完全可以想象。”
看着那双怡然含笑的黑眸,风司冥的眼睛一点点睁大,未受伤的左手将青梵的衣角越拽越紧。
“面对这样的对手,司冥,你准备怎样做?”
沉默片刻,风司冥努力支撑着坐起,慢慢转过身正面面对青梵,夜一般的清亮眸子紧紧盯住那张温雅含笑的面孔。“我比他小十六岁。”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从心底深处发出愉快非常的欣慰笑声。“司冥、司冥,好孩子,好徒弟!”伸手揽住他微显不稳的身子将他重新纳入自己怀中,“是的,时间决定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应该知道的一切,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成长成为比他更强大的王者,你会有足够的时间将他彻底地打败——司冥,我保证!”
风司冥却是无声地凝视着他,然后将身子一点点抽离。
没有约束他强撑的动作,青梵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这个自己一直看着的少年皇子。
“太傅。”
半晌,风司冥轻轻地打破帐中不一般的沉默。
“太傅,司冥保证,司冥会尽一切努力——任何敌手来犯,一概击溃!”
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看到从冥王军帐掀帘而出的青色身影,轩辕皓不由浮起一脸苦笑。
“青梵。”
见他不情不愿却快速迎上来的脚步,青梵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轩辕,我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八天五道八百里加急催你回京的旨意——青梵,你若再不理会,大军回师之后皇上一个不放过的人就是我了。”急赶两步和他并肩而行,轩辕皓无奈地苦笑着,“你是所行诸事皆有计较的柳太傅,但我只是一个奉旨出征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高泰生到军前已经两天,到处寻找求见你的时间倒比处理安塔密斯城务以及两军阵前和谈事情的时候还多。我是知道你的心思,但是青梵,他是皇帝,容不得旁人任性超过他的底线。”
“不见高泰生,就是不想从他手里接下回京的明旨。”随意倚在一顶军帐的梁柱上,青梵交叠起双肘,语声低沉地说道。“他是看准了高泰生的脾气眼光才让他来宣旨,换了别人早就专心处理手下一堆军政要务去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力回避?”轩辕皓也抱起双肘,一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你放心不下什么?或者说,你放心不下谁?”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苦笑摇头。“轩辕,不是那么简单。”
“在我眼里便是这么简单。接手三司督察之职,就意味着皇子之争再不能插手半分。虽然你是九殿下的太傅,但是从你在藏书殿为所有皇子授课、同皇帝陛下共同决定大比考题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整个北洛朝廷的青衣太傅。天命者,只有你选择的皇子才是天下的主人,但是对于皇上来说他更希望看到天下是被真正强有力的人自己握到手里。青梵,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却会动摇?”
“轩辕,以一个将军的身份,你太聪明了。”左手负额,半晌,青梵才淡淡说道。
“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烦恼,傻子的快乐原本就不是你我可以渴望的。”
闻言不觉一笑,青梵重新立直了身子。“轩辕,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只是这件事情,你再给我半天时间。”
轩辕皓顿时皱起了眉,“半天时间?青梵,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蝴蝶谷会战结束到现在的九天时间都没决定的事情,你竟然向我要半天来思考?是你自己说过大事决策只在一瞬之间,踟躇犹豫从来不是你的个性——难道五年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么多?”
青梵却只是微笑着摇头,绕过他径自走开。只是在经过轩辕皓的时候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是你要我快下决定的,所以,无论如何……知道我决定的时候不要后悔。”
看着夕阳金光下青衫远去的身影,轩辕皓不由微微向上扯动嘴角。
柳青梵,从来都是柳青梵。纵然沉静淡漠之人一旦付出情感便无比深挚,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妨碍国之大计。机敏的头脑、深沉的心机、完美的手段,还有,和君雾臣相象到极点的性情与为人,对于从未放下青衣太傅这个身份的柳青梵,理智永远驾驭着一切,根本不需要旁人半点担忧。他是那种生来就应当属于宫廷、属于朝堂的人,所作所为就像有着天生的尺度准则,否则,胤轩十三年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他不会容许庇佑之人受到伤害,但是,他同样不会毫无选择地为人承担起必须面对的一切。
其实,自己心里并没有丝毫不信任他决定判断的意思:相交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沉稳成熟远超了年龄的孩子到底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和柳衍的父子之情、师徒之义,他和九皇子风司冥的师生之谊、兄弟之情,他和林间非等人的朋友之交,自己从来就看得清清楚楚。柳青梵,沉静淡漠,却有心有情。
有情,但绝不因情废公,绝不因情生蔽,只有这样,他才当得起堂堂帝师,才是那个为大陆推崇的青衣太傅。
身为他朋友的自己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刻,给予一点小小的助力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是时间回到军帐,准备大军回师的事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两国便要同时撤军百里;后天这个时候,征战在外整整六个月的北洛大军就踏上凯旋的回京之路了。虽然回到承安又要面对京都朝堂的风风雨雨,但是至少在大军回京和犒赏劳师的这一个半月里,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地松一口气。
毕竟,一旦离开战场,需要面对各地百姓和官员的军中最高首领,是九皇子风司冥而不是自己。至于回京路线的选定、沿途行军速度和整修的预计,以及一路上要向各州各府发出的大军回师的公文以及每日上呈皇帝的军情奏报,这些东西自然有相应的将官和军中文书予以专门处理,更不是自己所要担心的事情。
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这场战争下来的奖惩赏罚了。不过,有风司冥在,这些事情也会变得简单。
看着远处缓缓西落的夕阳,轩辕皓脸上流露出了大战结束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喜悦微笑。
“柳、青、梵——”
咬牙切齿地瞪着手上短短的信笺,轩辕皓一双狂怒的眸子几乎放出火来。
面对这样的怒气,呈上短信的人脸上表情却是分毫不动。一张清朗俊秀却冰冷淡漠的面孔看不出任何表情,柳残影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位战场上杀伐决断的茵莎将军背着双手在军帐中快速地来回走动。
绕到第四个圈子,轩辕皓猛然止步,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这个突然现身在自己中军打帐的清俊男子。“他的意思是让你留下帮我处理军务?”
“不,少主的确切意思是,殿下不在的这一段时间,由残影扮成九皇子殿下的样子,处理沿途官府的各种事宜。”
轩辕皓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回到中央帅位上静静坐着,半晌,他才抬起头,“你也是他的影卫?”
“是,残影和月写影一样,都是少主的贴身影卫。”
平淡稳定的语气没有半分恭敬,只有在说到柳青梵的时候才微微显出一丝波澜。轩辕皓不由伸手按住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你擅长易容之术?”
“略通一二。”
柳残影话音未落,轩辕皓便感觉一股强烈的清冷气息向自己袭来,抬头一看,却见一双幽深如夜的眸子冷冷打量着自己,心中顿时一凛,竟是不由自主从帅位上站起。一步迈出,轩辕皓陡然惊觉,看向帐中静立的柳残影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戒备和信服。
垂下眼帘,同时也敛去了一身骇人的冷冽之气,重新抬起眼的时候柳残影已然回复到之前沉静无波的神态表情。“大帅可信了?”
易容之术,对于假扮风司冥的人来说,外貌上的相似其实非常次要。毕竟他常年带着面具,沿途州府官员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容,何况以他皇子之尊,就是一路上必要的接见,普通地方官员又哪里敢抬头看看“冥王”的容貌?但是,声名赫赫的“冥王”那种威慑万马千军的冷冽而傲然气度,以及一身玄色战袍和清冷眼眸无形中施加给众人的压力,却是人们对于他最深刻而且切实的印象。柳残影能够自由释放出这种几乎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压力,要装扮成风司冥确实不会露出破绽。轩辕皓轻轻叹一口气,褐色眸子里已是一片平静。“既然他已安排妥当,那么除了照着他的剧本演下去,我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
“少主说,轩辕大帅请勿要生气,他如此作为也是出于对九皇子殿下的一片心意。累及大帅之处请多多原谅。回到京城承安之后,少主一定亲自登门赔罪道谢。”
轩辕皓一时只觉啼笑皆非,看着柳残影的目光也顿时少了两分压力,“有那样任性的少主,对影卫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
“虽然少主有时行事确实出人意表,但是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证明,少主的决定是正确的。”
仍然是平淡无波的语气声调,轩辕皓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警告意味?面对这样忠心的下仆他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一笑,顺手拿起案上一张地图,“你说,他们两个……现在会走到哪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0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北洛胤轩十八年,也就是西陵承恩元年,时值二月初春,沧澜江北岸的北回津渡头扰攘一片。车马拥挤,人声吵嚷,显出十分的热闹,却是因为这几日乍暖乍寒天气的缘故,沧澜江先是解冻,这日寒风一起又下雪凝冰。水面不能渡船,而冰上又不能行走,许多要北上取旱道走通衢大路的客人都被阻在了这北回津渡口。
所谓北回津,其实名来有自。西云大陆的地形是中央高,周围低,四面环海,虽然具体地域气候因山地与海洋等地理差异而各有不同,但总体来说,越逼近中央断云雪山地势高处,气候就越显寒冷。沧澜江发源大陆中央断云雪山,流经西陵、北洛全境,在东炎北角处入海,是西云大陆最重要的河流,在处于中游的北洛境内本是不当出现冰结现象。但是北洛此处山地结构颇为奇异,虽然地势不是很高,气候却几尽严寒,又有两条极大的雪山融水的支流汇进江水主河道,整个沧澜江除了源头常年水温最低处便在这里。而地区整体的气候严寒,使得各种敏感于温度的侯鸟都不再往江南迁徙,而是到此则掉头北回,因此才得了“北回津”这个极其形象的名字。
然而,北回津却是北洛国内一处要津渡口。一者,大江自西陵流入到此不过二百余里,此后往下河道收窄进入山谷深涧难以行船,水运必须转为陆运,几乎都是在这里停船转运,而逆流而上往西陵去的也是在这里装船起航,北洛提倡农商并重,北回津自然成为北洛西南最重要的渡口和商贸中心。二者,北回津距离北洛与西陵的边境实在太近,既兼交通之重,又是一等一的商贸富庶之地,边境数座边城要塞无论人员军备都有赖其供给补充,几乎可以称得上北洛在西南地区的第二颗心脏。
只是纵然运输密集周转灵便、要津渡口功能齐全,遇到变幻无定的天时人们也只能望天兴叹。冷暖天气不定使得交通受阻,北回津上客店虽然不少,但南来行旅源源不绝,一天下来也住得满满。许多后来的客商只好各自去和先到者协调,努力拼挤试图腾出些空房,更有不少只能在客店大堂中央点起了火堆围坐,只求勉强挨过一夜。至于明日能否渡河成行,此刻也顾不及挂在心上了。
镇上最大的客栈是一家叫做“水安渡”的老店,取的自然是河水平稳、安全渡河的意思。虽然老店客舍宽敞,但此刻也是拥挤不堪,大堂上也如其他客店,挪开了桌椅在中央生了一堆大火让实在无法安置的客人烤火驱寒。店门外寒风呼啸,不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夹带着卷入门来,耀得火堆也是忽旺忽暗。人们想到外面天气和后几日行程,脸上不免露出一些阴郁之气。但老店店主热情店伙卖力,来回地送酒添菜,火堆也及时加柴,加上往来商客有同乡旧识的坐到一处彼此闲谈劝酒,大堂里面的气氛倒还算是十分轻松热闹。
但,风雪夜寒,与陌生之人共坐把酒论言,在读书人眼里或许是一件难得的风雅之事,在普通的行脚客商那里也是平常之极无甚意外,但对于行走于江湖之上的武人豪客来说,则通常是事端的开始。
所以,当发现大堂一角已经失去了初时和平,显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水安渡老店的店主人平安忍不住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贪财多事:并不是每个客人喝了酒之后都能控制好自己的言语风度,这种天气闹事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过,到底是多少年的掌柜,平安此刻也不十分慌张,只是努力寻找双方此刻争吵的焦点。
“……带着冥王军的士兵上阵杀敌,本来就是冥王脾气,这次大战如果不是冥王亲身领战哪里可能赢得这么顺利?!”说话的是个十分魁梧的汉子,结结实实的镶皮棉袄却用了紧身的裁剪,显然是江湖武人为了行走方便的标准式样。汉子的声气甚豪,一手按着腰中单刀,一只脚踏上桌脚,整个人身体前倾,加上说话的语气声调,一副架势倒像是想要直接用气势将说话的对方压倒。
“只有真正的蠢材才场场身先士卒,拿人肉包去喂对方兵器的事情哪里是常人会做的?若我北洛的冥王都只能亲身做肉盾,那么这场大战一定是兄台做的前锋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其清秀俊朗的青年,接着汉子话音站起,一身领口镶着貂皮的淡绿色缎子棉袄在大堂众人之中顿时显眼异常。不过随即人们目光的焦点便转到他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单是黄金的剑鞘就极其引人注目,剑柄上更镶着大块的珍珠宝石,火光照耀下闪烁生辉,确实体现了“珠光宝气”四个字的真意。
绿衣青年说话刻薄语气轻蔑,汉子早是听得火起,但见对方衣饰武器皆是华贵,又一脸的轻慢自傲表情,一时倒也不敢动手。只听那青年继续说道,“何况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会战前三天冥王就为了救人中了对方诡计埋伏,受了极重的伤,会战之时哪里可能再亲身上场。”
“如果是重伤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的三天就指挥着军队和西陵决战,所以一定是没有问题的!”汉子说话声音放得更大。
“所以我说只有蠢材才必须次次亲自上场身先士卒。”绿衣男子轻“哼”一声,“不过也是,就凭兄台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只怕连运筹帷幄四个字都写不全,更别说知道意思了!”
虽然自胤轩十年胤轩帝风胥然改革开始就在各地各府广办了官学,招收平民子弟入学读书学工,但是断文识字的人还算不上普遍。而大部分武人更是醉心武技,读的书本来就少,那些繁难成语确实是为难人了。青年看来出身富贵,显然颇习书文,这句话出口完全可以算的上有意贬低讽刺。汉子闻言顿时大怒,“刷啦”一声,单刀已然出鞘。
绿衣青年微微一笑,随手提起长剑,也不取下剑鞘就这么斜斜指着,“说不过就动武么?我倒是很有兴致看看阁下准备拿到战场去杀鸡宰狗的高明本领呢!”
“哈!不错,我是只会一点杀鸡宰狗的刀法,这次没赶上投军效力,倒正好用来对付你小子!”
平安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再摇头。北回津离边境蝴蝶谷战场不远,战场战况消息传递本来就是极快;半年来北洛西陵战斗持续,客店往来之人但凡开口三句倒有两句说的是两国战事。今日离蝴蝶谷会战的大捷足足十天,早是传遍了整个北洛,国中人人振奋,对于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元帅轩辕皓和冥王军统帅风司冥更是无数的赞美和传奇。那武人的汉子性情耿直,想是极崇拜冥王,因此言语之间处处强调;那绿衣青年却是看出他参军未成却在这里滔滔不绝,有心刺激于他,便说冥王并不处处争先甚至重视根本无法出战,挑拨得对方一个克制不住便想出手。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在客人集聚的大堂里面便要大打出手,无论怎么想都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一定要设法圆场阻止。
但还没等平安想出办法,两人刀剑已然相交。青年还是未去剑鞘,点、刺、抹、挑,轻巧迅捷;那汉子一手单刀也使得虎虎生风,颇有威严。两人刀剑你来我往,嘴上相斗却还没停止。只是那青年剑法上胜得太多,好整以暇一句句说出来刺人无比,那汉子也不答话,涨红了脸只管把单刀使得更紧。
“喂,那位……绿衣服的公子,你这样做是大大的不对!”
一个怯怯的、简直可以说是像是被人逼着喊出来的声音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因为两人确实地动上手的关系,大堂里的客人都自发自觉挪动座位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方面是防止误伤了自己,一方面也方便免费的看戏。北洛律法并不严禁武人私斗,但绝对不容许伤人性命,一旦违犯被抓住定是重惩不怠,因此众人倒也不甚担心会出什么大事至于波及无辜。但武人毕竟以武为尊,旁人顶多旁观闲看,真正劝架制止的实在不多。因此一片刀剑相交的静寂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便是正在交手的两人也不由一时分神查看声音来源。
“本朝……本朝律法,非官员要、要务,不得于公众处携器相斗……刻意挑起械斗者,处、处刑枷、囚禁之罚。这里是客栈,又有这么多躲风雪的人,你……你故意激怒别人……大大的不对。”
说话的是一个粗衣旧衫文士打扮的男子,一张脸黑黑瘦瘦看来年纪当有二十出头,但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十足一个发育不良的十五六岁少年。或许是被两人目光中的狠意还有刀剑的寒光吓到,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的过分寒冷,总之声音和身子一齐颤抖,一番话只说得结结巴巴。不过,以一个文士身份当着两个激斗的武人能够说出这样的内容,而且用的还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他的胆量和此刻的勇气却是不小。
绿衫青年目光一凝,手上随意两下撞开那汉子的单刀,身子已经凌空跃起,竟是直扑那发话的黑瘦青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挑起械斗?”
虽然被突然杵到身前逼问的身影吓了一跳,但是黑瘦青年却很快倔强地昂起头——他比对方矮了足足半个脑袋——硬声说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你故意气这位大叔,说他不懂兵法……逼、逼他上火动怒跟你动手……”
“你就是为了这个说我大大不对的么?那我倒是要问你,依着本朝律法,什么是械斗?”见青年顿时呆住,绿衣青年不屑地撇撇嘴,“三人及以上持械相斗者为械斗。若是两人私斗,杀人者偿命,伤无辜者流放千里。现在哪个死了、哪个伤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睛的被波及了?书呆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可是,可是你在这里动手,本身就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不知道是不是被“书呆子”三个字刺激到了,黑瘦青年嗓门竟也一下子响了起来。“本朝以国法律令治理天下,对武人禁制虽然不严,但是也绝对不容许搅扰公众安宁的武斗发生。刺激别人挑起事端本来就是你的错,是武人的话就应该更加约束自己的行为……”
“我确实很好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没有导致死伤更没有伤及无辜。说到挑起事端的话,不是专门官员却随意质问他人有关律法之事,本身也是违犯律令的行为吧?”
原本打斗的双方已经结束了对战,但是为什么火药味不淡反浓啊!平安无可奈何地按着额角,一边想着要不要以店主的身份前去拉开高声理论的两人。毕竟文斗不同于武打,口舌之争虽然不见血,但是对人的伤害却可能更为严重。商家哪个不懂得“和气生财”,让所有进门的客人都开开心心就是维护了老店的招牌。
“……正是因为常恃武力之勇而无视国法律令,凡事自以为是任心而行,所以柳太傅才会有‘侠以武犯禁’之说。”不过盏茶功夫,黑瘦青年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的惊惶和胆怯,侃侃而谈之间竟是神采飞扬。
绿衣青年也毫不退缩,“但是书呆子也不会忘记前面一句‘儒以文乱法’吧?”
“是,所以才要秉承公义,依照律法,不能以武力也不能以文词任性妄为。柳太傅所强调的,是律法的绝对权威和公正,以律法为国家根本,而要改变国家的根本,区区两个文人的笔锋是无法做到的。但是要使一个国家一个地方动荡,所谓的侠客本身就是带来不安的最直接因素。”
书呆子气十足的对话,已经让旁观的众人从那场因为一语不合便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武斗中放松了精神。连方才和绿衣青年争执的汉子也因为对手的倏然抽身而冷静了头脑,实力的落差让他深知事情能够这样了结便好。只是,虽然文士之间的争论无关生死,但是眼前这两人的辩论激烈程度似乎完全不下于方才一战。看到绿衣青年眼睛里那不时闪过的兴趣昂扬的光芒,他竟不由产生一丝无法言喻的庆幸之感来。
“哼,柳青梵本身为朝廷
大员,哪里知道真正的江湖之事!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犯禁而不能止,本身就是因为江湖一直存在,妄想通过几条律法全部禁绝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放眼大陆之中是列国陈立,诸小国纷乱扰扰,江湖豪客自有其行走空间,即使强禁也不能绝,此是大势所在。因此我胤轩帝陛下才不禁配刃之客行走于国中,虽然律法森严,却有可通融之处。江湖之大,原是国法予以武人容身之所,岂有明知其理而妄为?”
稍稍顿了一顿,“再者,本朝境内平和,兴农重商既是国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更为四方有识之士称道。但是士人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有武功,不因势利导而是一味排斥,教导着一众士子却灌输这样的想法——所谓的青衣太傅在此一道竟然不过尔尔,真是让人无法信服!”
绿衣青年一字一句说得又快又响,黑瘦青年被他气势所压,一时竟是悄然无声。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然跳起,“居然敢这样说柳太傅!”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也是他的原话。既然他也知道他会有错会有不如人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就此指正就此超过?”
“你……也是准备参考的士子?”
绿衣青年顿时高高扬起了头,“是,本公子文若暄,正是预备参加今年大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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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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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40
随心,岂知去意急
“想什么呢,司冥?”
水安渡客店一间上等客房里,一身青衣的男子拨着火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问话的对象是正斜倚在床上的少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脸色却极其苍白,形状完美的唇也不见什么血色。少年周身散发出一种异常清雅高贵不容接近的气息,但是此刻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很好地柔和了整体冰冷的感觉。
“想到九年前,第一次跟你出宫的情景。”微微动一动仍然使不上力气的右臂,风司冥笑容充满了回忆的快乐,“感觉很像当年林相和蓝子枚大人争论的样子……嗯,连议题都有些相似。”
青梵微微一笑,随即坐到他身边,一边检查他右肩的伤势恢复情况,一边含笑道,“相似,确实是啊。”
“不过文若暄完全主导了今天的局面,和那个时候完全不同。但是那个叫苏逸的士子,虽然被喊做书呆子,可脑子并不笨,看到情况不对就立刻确定对方身份,其实很聪明呢。”风司冥静静地坐着让他给自己换药,“虽然被连续两次偷换了议题,回答却很迅速,答案看起来很平常很没有新意,但是如果真的出事别人就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而且,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见解心意,以一介文士站起来阻止文若暄有意挑衅的行为,这份勇气本身就很值得人佩服了。”
“那么司冥知道为什么文若暄要故意挑起和那个汉子的争斗呢?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因为那个汉子在最近一个月里碰过蔸铃兰,又和人动手伤到内脏。蔸铃兰让淤血郁积不容易化解,但是效果却不表现出来,对一个武人来说这是对身体的很大损伤。文若暄故意激怒他和他动手,其实是有意用散发出来的内力逼他血脉行走,本意是好的,但是方法……”
“但是方法很特别,你是这个意思吧?”青梵轻声笑起来,手上动作轻快将绷带扎好,随手替风司冥披好衣服,“这世上有的人便是这样,心里明明是好意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或者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文若暄顶着文笔山庄大公子的名头,又是文武双全,要做一个江湖知名的青年侠客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偏偏就是要在人前表现出一些坏脾气,好让人家说‘文大公子确实不坏,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一点’。”
“这是为了避免朝廷将怀疑的目光放到文笔山庄吗?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参加大比?而且还要……那样说太傅?”
“大约是少年人的血性吧?总觉得我这个太傅来得很容易,总觉得如果自己获得机会一定会做得更好。通常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表露出来。能够这么大方地说要指正和超越,一方面是他刻意造成的印象,另外一方面他确实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所以参加大比变成了荣誉问题。而且以他的实力和名声,不参加大比才会比较奇怪不是吗?”青梵微笑着递给风司冥一杯水,“至于苏逸,对基本的律令倒是背得很熟,虽然死板了一些,但人总是可以造就的——希望九月份的时候在承安可以再次见到他,而且我感觉,会比文若暄更早在京城碰到。”
风司冥就着茶杯呡了一口,“文若暄自己说已经从家里出发半月有余了。但是现在才二月中旬而已,就算大部分参加大比的士子会提前两三个月到京城,现在就启程的话,时间还是太早了……当然,这是在他不惹是生非的基础上。”
听到少年最后明显是意有所指故意添加上去的一句,青梵不禁轻笑,“从这里以游历的形式到达京城,五个月的时间无论如何也不算很多。有武艺又有足够的资本解决吃住问题,少年人有这种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虽然他是文笔山庄的大公子大少爷,但是到底只在这西南蓉城一带知道他的声名。想要在这五个月内做出点事情让更多人知道自己,这种心思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不是吗?”
“那就可以将太傅当成攻击的靶子吗?官学里面发放下去的通考策只涉及到太傅很少一部分的治国思考和方略,和藏书殿里太傅所教导我们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胤轩九年青梵主持第一次大比后,就将文试殿生的策论连同自己的部分书籍整理成卷,由朝廷统一印出,发放到各地官学让士子们学习参考。此后每年内务署和学部都会在他的监察下,依据朝廷政务重点的调整变化而整理出一定的策论时议和一些律法经济的文章,印刷成书发放到官学——这就是北洛大比的“通考策”。士子都不可能错过这些最重要的资料,对于推动胤轩帝的改革施政无疑制造了极好的文人士子的舆论环境。只是,正是因为目的在此,所以选择文章策论时自然有所偏重。风司冥非常清楚那些通考策不过青梵所思所学极小一块,虽然知道前后因果,但对文若暄的张扬还是十分不满。
见他脸上神情,青梵忍不住笑了,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文若暄武功也好,策论国事也罢,都很可以和天下士子比试一番。”
“那个苏逸也可以!”
青梵微微笑着,伸手握住风司冥运动不便的右手,“是啊,那个苏逸应该也可以。不过今天赶路累了一天,带你回房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考虑今年大比的问题——我说过这一路那些责任啊职权啊要全部丢开的,冥儿忘记了么?”
风司冥顿时红一红脸,慢慢将身子全部缩上床去。青梵笑一笑,伸手扶他在床内侧躺好,又扯过被子毛毯裹得严实,这才取过铜烛帽灭了屋中烛火,只留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
“太傅不睡么?”因为风雪的关系,他们本来的两间上房匀出去一间。风司冥知道青梵性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却是不想他就此熬过一晚。“太傅持缰比司冥劳累数倍,明日还要赶路,太傅早些休息的好。”
目光相接,见少年眼中殷切盼望,青梵心头顿时一暖。取过被褥在床外侧铺开,“上次同寝,似乎……已有八年?”
“八年零七个月。”为了不压伤右臂,风司冥几日都是侧身向左躺着,此刻目光恰与躺下的青梵对个正着,不由连忙避开,一边讷讷地说道,“那时……是司冥不懂事。”不懂事,所以处处与三皇兄风司廷争强,使青梵一怒之下出走擎云宫;两日水牢之刑让八岁的自己重病昏迷,却终究是他的声音把自己从黑暗中唤醒。身体虚弱的那几日,本来在秋肃殿归鸿阁住的青梵日日夜夜陪在自己身边,同食同寝不曾稍离。虽然纠缠着身体的痛苦,回忆起来却只有被人关怀宠爱的满足和甜蜜。
不料青梵却是身体一僵,半晌才轻声道,“冥儿,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弄得每次回来……你都是一身的伤。”
感觉青梵一只手将自己轻轻圈住,风司冥不由挪动身子向他怀里靠去。“是司冥自己不懂事。”
“你若是不懂事,天下就再没有聪明的学生了。”微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脸颊,青梵的目光益发温柔。“一直没有和你说,冥儿,这些年,我真的为你骄傲。”
身体蜷起又慢慢放开,风司冥紧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明白他此刻心中激荡,青梵只是笑了一笑,伸手替他把微微有些松开的棉被重新掖好。
“安心睡吧冥儿,做个好梦……”
第二日风司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虽然有些惊讶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深沉,风司冥还是迅速地下床收拾,将自己打理整齐。虽然受伤的右肩让整个右臂全然无力,但是各种灵药加上十多天修养下来,身上其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基本的穿衣动作速度已经不逊于往日。
刚刚漱好口,青梵已经端着装得满满的食盘走进房间。见他一领大小合身的月白长衫,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写影,看来你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
风司冥一怔,随即明白他是和他的影卫说话。虽然军营里月写影几乎是随侍青梵左右形影不离,这一路上却是并未露面,但是前后安排周到,就是此刻水安渡客店的上房也是他提前订下的。影卫本来只是保卫主人,轻易不会在人前露面;月写影武艺高超,却为两人打理这些旅途之中的琐碎小事,风司冥实在不免有些讶异。
同样一身月色长袍,跟在青梵身后进入房间的月写影只是站在门口静静说道,“这是写影的本分。”随即躬身呈上一张短笺。“昊阳山传来的消息。”
青梵脸上微微一动,将食盘放到桌上后伸手接过,略略扫过一眼,随手将短笺收起。一边转向风司冥,“过来吃东西吧……吃完了好上路。”
“是什么事情,太傅?”见他坐到桌边却不动筷,只是低着头沉吟,风司冥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梵顿时抬头,看着少年的眸子里是淡淡征询的温和笑意,“司冥,跟我去昊阳山可好?”
昊阳山是大陆中央断云雪山一条支脉,也是最著名的一条支脉,因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便座落于此。昊阳山脚下浮云轩是天下习武之人向往的圣地,是作为秉持武林公心的道门见证高手之间切磋的地方,也是江湖高手正式对决最常选用的场所。只是道门虽然为大陆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数万,昊阳山中紫虚宫也接待上门求医习武的客人,但紫虚宫后的道门重地却不是随便一名门下弟子就可以进入的。但是以青梵道门少主的身份,风司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去昊阳山”是什么意思。尽管如此,风司冥还是努力抑制住心中激动,小心地问道,“可以吗,太傅?”
“我很少回山,也是时候和门中弟子见见面了。”青梵微微一笑,“当然,最重要的是拜见我的师父——司冥,我记得你的字就是他亲自教导的。”
“柳御医对司冥很好,司冥心里一直很感激。这次能够上山拜见太师父,司冥非常高兴。”
“太师父……”青梵笑容微僵,“司冥,到时候喊掌教就好。”
被他一声“太师父”提醒了辈分问题,青梵猛然意识到,到了道门中大部分门徒弟子都要喊自己“师叔祖”、“太师叔祖”。虽然早已习惯了辈分高下之差而被众人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一群年纪比自己大了足足两三倍的老人对自己行礼跪拜。
“写影,你先去安排一下。”转身看到动作优雅开始吃早餐的少年,青梵嘴角微微上扬,“这里到昊阳山大约要三天半时间,虽然走山路捷径可以提前一天,你身上伤势未愈,我们还是继续走大路为好……司冥?”
“没什么。”放下手上碗筷,风司冥脸上有些微微的红,“司冥只是不想再坐马车而已。”
青梵微微一呆,随即露出明了的笑容。那日带走风司冥他自是乘马快跑,但奔出百里后便有写影安排下的马车从人,此后一路上风司冥都是坐在马车里,而他自骑了马在车边随行。想是这两天只顾着赶路,纵然身上有伤未愈,但少年难得出行,这一路上经过市集城镇不少,确是憋到他了。“也罢,但要戴了雪笠。”
少年嘴角顿时翘起,“是,太傅!”
“记得出了门要喊‘兄长’。”顺手揉一揉他的头发,青梵笑一笑,取过一边箱子上的包袱解开,随手抖开一件青色大氅,“只带了这一件替换的,一会儿出去时穿上,别冻着了。”
门上传来两下轻敲,月写影随后进来,“主上,马车备好了。”
看一眼身边少年,青梵微微一笑,“写影,把玉花骢换了鞍子,你带了东西先走,我与九……少爷骑马前去。”
月色紧身长袍的少年欠身,“是。”
“司冥,走吧。”
裹紧了大氅,风司冥紧紧跟着青梵走出客房。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0
数年苦心功历历
西云大陆共同的历史书册上,从主神西蒙伊斯创世造人,到众多神祗与人类往来、繁续子孙,再到诸神回归断云雪山由人类完全主导自身行动,这漫长的千万年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开头;而后的人类自身命运,史册丹青精描细写记载繁详,上下计时不过千年有余。而占据了半数以上文字的三大国鼎立格局下的列国风貌,其实只是近两百年来的事情。
三国鼎立,可以称得上是西云大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陆格局变动。
在三国格局形成之前,大陆一直是列国林立的局面。大陆诸国皆是众神与人类的后代子孙创立,以其始祖神为各国护国神祗。诸国建立时间或有早晚,但大陆史册有过记载的国家大约在八百年前东炎御华一族建国前后五十年间便都已经确定下来。虽然各国始祖有别,但是源出一脉的信仰大同小异,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的牵制下,彼此之间虽是摩擦嫌隙无数,却始终不曾真正打破大陆总体之上的表面和平。
直到两百年前,沉寂许久的西云大陆终于爆发出酝酿许久的变革之火。
北方小国宓洛国主盛年无子,狩猎之时猝死,留下王位无人继承。宓洛王室乃是执法之神斯托瓦姆后裔,而与王室同属斯托瓦姆嫡系的风氏一脉人才兴盛势力强大,其首领风靖宇精明强干,为国民所爱戴推崇。国中元老高士于是协商约定,共推风氏继承王族正位,并派遣使者前往摩阳山大神殿禀告主神,祈求西斯大神的允许和垂青。不料大陆上历史最为悠久的第一强国西陵却趁使者未回之机,联合宓洛周边众国,试图以强大武力逼迫宓洛朝廷改立原洛氏王族极远一支的幼子为继承人,从而左右宓洛国政。风靖宇集结国中甲兵,在同窗好友君氏家主君非凡的辅佐协助下大破诸国联军。风靖宇随后告天即位,改宓洛国号为北洛,亲率大军连灭周边十一个曾经参与联军的小国,武德皇帝威名震撼大陆。而在风靖宇征战四方之时,主持国内政务的君非凡显示出绝顶才华,迅速抚平内政修齐国家,短短数年北洛便已然成为大陆北方霸主,并从此揭开了东炎、西陵、北洛三国鼎立局面的序幕。
但是,同拥有千年积淀的西陵和五百年积聚的东炎相比,享国日浅的北洛风氏王族显然不能稍有放松。西云大陆北方小国极多,北洛前身宓洛虽是其中最强一国,比起周边邻国毕竟只是略胜一筹。武德帝风靖宇以武力吞并周边小国,开拓疆土奠定北洛基本版图,但随后而来的就是各国各族的融合统一问题。君非凡定下“兼收并蓄、包容为本”的国策,无论对直接并入北洛的民族还是对表示臣服的藩属国都给予安抚接纳,北洛境内子民一视同仁绝无偏私。风氏王族和君家后人皆谨遵此国策,因此北洛虽然民族众多,各族信仰的始祖神各异,但北洛总体却是平稳且团结无比。
因此,相比于西陵和东炎以国法强加的对于王族唯一始祖神的崇拜,北洛显然是宽容开放得多。各族共处之下的民风开放,也成为百余年来人们之于风氏王族统治之下的北洛的第一印象。但,北洛真正以宽容开放而闻名大陆,却是从三十年前宰相首辅君雾臣决定兴盛商业开始的。
西云大陆三大国之外,保持着自身独立的大小国家三十有余,如果计算上三大国的属国和城邦,共有一百二十一国。大陆物产丰富,各国多能自足,在三国鼎立格局形成之前,除去一些战事同盟的物资协调,各国之间少有民间商业往来。北洛风氏立国之后,历任宰相首辅的君家家主无不重视国内人才与物资的协调,对于商贸也都持鼓励的态度,但涉及他国尤其是与西陵、东炎的商业往来却仍是极少。真正彻底打开北洛国门,将北洛商人的足迹遍布到整个大陆,正是三十余年前北洛宰辅君雾臣的决断。
只是,君雾臣虽然打开了北洛国门,却还没有从律法国策上完全确立商业的地位。直到十年前胤轩帝定下农商并重为北洛国策,青年宰相林间非主持朝政推动一系列的改革,北洛的商业才真正获得了如现在这般得以长足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开放门户、减少关卡、统一税率、修整官道、畅通漕运,遍布各地由国家作保的钱庄银楼,以及对各国商旅一视同仁的律法条约加以规范和保护,这些举措,无不使得十年间北洛商业之盛为大陆所共识。而这其中,又以便利无比的水陆运输为各国所罕有。
北洛地处大陆北方,疆土一直延伸到陆地边界,北方海域尽在掌控之下,海上运输极其发达。在北洛国内,大陆最大的两条河流之一的沧澜江流经全境,发源于北洛境内贝伦山的醴江则是沟通北洛东南部平原和东方诸国的黄金水道。而经过君雾臣多年治理,又有林间非的大力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和三十二段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漕运体系。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网,便像是人全身的血管,将各种物资商品输送到北洛全国各地。
然而,相比于水路对于天然河网的依赖和利用,旱路畅达却真正显示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因为商旅行走的需要,北洛境内的官道通衢都修得平坦整齐非常。根据各地土石结构,大凡官道都铺有细石沙土,路面略高于平地,道路两旁间隔种植着适宜当地环境的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平坦而硬度适中的沙石路面适宜大型车马的行走,也很少会因为雨雪等天气造成路面积水之类的不便。而按照“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的规则,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商旅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
因此,对于那些早已习惯了行走各国的商人而言,进入北洛简直就意味最舒适旅程的开始。
而西云大陆的人们也都知道,这项大处庞冗、细处繁琐、却给商旅之人极大方便的提案设计者,正是北洛那位十三岁入朝、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直到此刻,柳青梵才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自己精心设计规划的土地,一寸寸查看他数年心血凝结出的成果。
行装未解意徐徐
“司冥,感觉还好么?身子吃得住?”
一阵疾驰后青梵控住缰绳让胯下坐骑将速度放缓,一边低头问坐在身前的少年。
“还好。”也许是因为体弱,也可能是因为天气寒冷,风司冥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嘶哑。轻咳一声,拉了拉方才疾驰中被风吹乱了的雪笠的厚纱,这才笑一笑道,“太傅的骑术真好,虽然速度这般快,却感不到十分颠簸。”
青梵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不是骑术好不好,而是前面那段路修得确实平整,马儿跑起来不吃力,乘马的人自然也不颠簸——现在就比刚才要吃力些不是吗?不过和那些真正山路相比,总是舒坦多了。”顿一顿,举头看向前路,“过了前面那片林子应该便是昊阳山脚,只是今晚决计赶不过去……早知道便在方才白河镇歇下,可惜现在回转过去又来不及了。”
风司冥微微缩了缩身子:他知道青梵不肯赶路的原因,也不多做无果的坚持(一路上已经反复许多次了)。转动目光四下查看,“那……周围可有过夜的地方?”
“过夜哪里不能过夜?只是……”见他脸上表情,青梵轻笑一声,“也罢,看天气今晚或许会有风雪,找处地方歇了也好。这里虽不是官道大路,却也算不得十分偏僻,就算没有客舍驿站,山林近处神社之类的总该有的。只留心看着便是。”
说罢一提马缰,胯下玉花骢顿时奋蹄沿小路向前方一片模糊的树林而去。
正如青梵所料,在道路进入树林的转角处,果然有一座神社。
西云大陆人们共同信奉西蒙伊斯大神,但真正的神殿却只有各国王族才能修建侍奉,普通百姓的各种教宗活动都是在神社里举行的,可以说是和百姓联系最紧密的场所之一。在北洛神社更是百姓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一些大型的市集、竞赛都是同神社的各种活动联合着举行的。因此,即使相比于他国淡去了原本的宗教色彩,在北洛,神社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丝毫不下于信仰至深的西陵。
大约是因为附近的人烟稀少,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神社,只有一个广场祭台和一间供奉西斯神像的正殿,甚至连一个负责教宗的主持都没有。这种离居民聚集区较远,建立在山林附近的神社通常是为了替进山入林的猎户祈求平安而设的,当然也可以让路过的旅人歇脚过夜避免夜路的危险艰难。在神社前后转了一圈确定并无他人,青梵勒马停在神社正殿门口,下了马将风司冥也接下来,随手将玉花骢在殿外石柱上拴好,两人这才一起向正殿走去。
“虽然看起来有些破旧,但无论地面还是神龛都很干净,想是有住得近的村民猎户常来打扫。殿角落有柴禾清水,后殿有稻草,应该本来就是为过路人提供方便才备下的——看来在这里过一夜也不会太糟糕。”在殿内转了一圈,青梵很满意地说道。一抬眼却见风司冥隐隐忍住的笑意,不由有些微微的奇怪,“司冥你笑什么?”
“记得以前在秋肃殿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太傅便给司冥讲在山谷的事情。那个时候就常想,要过这样自由自在的山野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听他这么说青梵顿时失笑,“我说你怎么笑得这么奇怪,原来是想这个。”抓过身边的长笤帚随手将正殿中央一块清扫干净,然后抱了柴禾过来,从怀里摸出火刀火石,刚要打火,突然心中一动,看一眼身旁早已取下雪笠斗篷,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少年,青梵嘴角顿时扬起扯出一个十分有趣的笑容,“想自己来?”
虽然久在军旅,也经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但风司冥到底是金枝玉叶的皇子,这些基本的野外生活技巧就算学过也少有练习的机会。见他火刀火石打得火星四溅,偏偏就是点不着做引火的稻草叶,青梵肚里暗暗好笑,脸上却是忍着半点不动。像是感觉到他的情绪,风司冥回头看了青梵一眼,血色不显的嘴唇抿紧,重新回转到手上的目光顿时变得十分深沉,侧面看去脸上神色竟丝毫不下于大战时的严肃。
“嘶”地一声,火星终于跳到干燥的草叶上燃起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司冥忙伸右手护住,左手取过一把草叶小心翼翼一点点加入,火苗跳得稳定了再拿一条柴棒凑上去点着。看到少年的表情随着火堆的形成渐渐放松,青梵不由嘴角微扬。
见风司冥带着兴奋的表情努力地扩大着火堆,青梵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抑制的笑意。半晌才轻咳一声走到殿后抱出两捆稻草,随手扎了两个坐墩,从包袱里翻出一块厚实羊皮铺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才开口道,“司冥,你先坐着,我到外面猎些野物回来。”
风司冥点点头,撩衣在坐墩上坐下,左手习惯性地搭一搭插在靴筒里的匕首。青梵想一想,又将腰间佩剑解下放在他手边,这才纵身跃了出去。
此刻已是傍晚,二月的冬日外面天色早是昏暗一片。抬头见那到青色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风司冥心头微微一紧但旋即放开,随手在火堆里又加进两根劈柴,然后静静地看着眼前欢快跳动的火苗。
北洛的冬天历来很冷,而地势越高越靠近中央山脉的地方越显严寒。二月算是早春,国都承安到这时冰雪渐渐开始消融,在这里却正当寒冷的时候。但只要眼前有一堆火燃得热烈,便会让人从身子到心口都感到温暖畅快。小心地向火堆凑近一些,伸出的手指感觉到微微的炽热气流,风司冥不由缩了一缩,随即记起青梵曾经和自己讲过天冷御寒需要注意的事情,顿时微微坐直身子,一边搓手一边有节奏地轻轻跺脚。
虽然身子虚弱,但一路上青梵护得极好,又不刻意赶路,休息的时间倒比路上的时间多了许多。本来从北回津到昊阳山有三天路程,却没想到那匹玉花骢脚力旺健非常,虽然驮了两人速度竟是没有减去半分,不过两天便已经接近昊阳山脚。若非青梵顾念自己身体不肯赶夜路,只怕明日清晨自己便已经达到向往许久的道门总坛紫虚宫了吧。
想到这里,恰听到殿外传来低低一声马嘶,风司冥嘴角微扬,幽深如夜的清冷眸子顿时柔和起来。
玉花骢,泛着淡淡青光的白底上面一道道天然的玉色花纹,脖颈上青色长鬃顺滑如水,身量修长体态矫健,青玉一般的杏眼光泽水润,盼顾之间流露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气度,让人一见便生出爱意——这样的好马,也只有如青梵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吧?
“想什么这么入神?”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笑声,风司冥忙不迭地抬头,青梵已然提着两只雪鸡和一只野兔进来。见他肩头薄薄一层白色,“下雪了吗?”
“刚下。”将雪鸡野兔丢到他身边,青梵随手拍一拍肩头落雪,“我去牵马进来,这里你收拾一下。”
等青梵将玉花骢牵到正殿侧边一根殿柱上拴好又抱了一大抱稻草到它面前放好,风司冥也处理好了雪鸡和野兔。因为多马出身草原的关系,冥王军的高阶将领平日极好骑射狩猎,打到野物也多是直接烤了众人来吃。风司冥武技精深,射猎之术较之多马也不遑多让,每次猎获的野物也比旁人多了许多。第一次发现比起生火来自己似乎更擅长将猎物剥皮去脏,少年不由轻轻摇头苦笑。
拿几条柴棒架好,再挑两根长的削去外面一层将鸡兔串上,青梵微笑道,“司冥,你看着火。”
见他随手抽了神龛下一块薄板出去,风司冥不由一呆。但片刻之后见到青梵手中薄板上一堆晶莹洁白,少年心中顿时了然。伸出手抓一把雪粉轻轻揉搓,再垂下手让雪水顺着指尖一滴滴落到脚下,“用这个来聚拢雪花洗净双手,太师父知道了一定气个半死。”
青梵微微一笑,“这功夫本来就叫‘回风流雪’,用起来方便就行。至于你太师父掌教大人,道门武功被我滥用的事情从来都看得惯了,现在要惹他生气着实不易呢。”
风司冥忍不住也笑起来,“是。当初在清心苑里,太师父也常说道门武功到了太傅手里便不是武功了。”
“傻话!什么叫不是武功?”青梵笑着敲一下他的头,语声里却没有半点不悦之意,“学武功用来做什么?不过就是强身健体,还有如眼前解决一餐温饱问题。这两件在我手里都用得好好,怎么就不是武功了?”
整个西云大陆大约也只有这位道门少主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吧?看着一脸一本正经严肃表情,似乎只专注于如何转动长枝让鸡兔均匀受热的青梵,静默中,风司冥幽黑眸子里光华闪动两下,“太傅。”
“什么?”
“司冥明白了。”
“明白就好……嗯,这鸡好像也快好了。”
冬日鸡兔原本肥硕,加上青梵手段高妙,还未完全烤好诱人香气已是让人垂涎欲滴,等到完全烤熟,更是色香具佳味美绝伦。风司冥正当少年生长发育的时期,又是受伤之后体虚需要能量补充,一日赶路劳累后胃口极好,一只肥大的雪鸡片刻便吃得干净。青梵见他吃得香甜,随手撕下自己手中雪鸡那只未动的鸡腿递过去。风司冥看也不看地接过,一口咬下之后方才觉察,抬头看向青梵的面孔顿时一点点爬满红晕。青梵却是面色如常,吃掉鸡骨架上最后一点肉便随手丢开,转了转还在火上烤着的野兔,随即用匕首解开一条兔腿拿在手上。一双眼睛这才笑吟吟看着埋下头吃鸡的少年,“别着急,慢慢吃,这只兔子不小,够你吃的。”
“太傅……”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急着说话,噎到了不好。”腾出一只手翻动包袱,青梵拎过一只精巧的犀牛皮酒袋,“喝点酒暖暖身子。”
“是青麦酒?!”只呡了一口风司冥就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青梵含笑着轻轻点头,这是多马按照他们草原人习惯自己酿的酒,入口极烈,味道也极香醇,正适宜如此风雪严寒的天气饮用。风司冥和多马四年来相处日久,对青麦酒滋味自然熟悉。此刻烈酒入喉只觉一条热线直通腹内,两眼也顿时热辣流泪,周身寒气瞬间消失无踪。用手背揉了揉眼,“太傅这酒……是五年前的陈酒?”
“哪里的事……只是临行时从他帐里顺手牵羊来的罢了!”
见少年闻言呆住,青梵不禁朗声大笑。风司冥也随即笑出声来,不料一口冷风呛入,顿时咳嗽连连,加上眼中被烈酒辣出的泪水,一时竟是狼狈无比,青梵看着他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风司冥也丢开了手上酒袋和兔腿,索性倒在他身上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越来越大,笑声透过神社殿门,透过漫天风雪,远远传递出去。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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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41
夜话围炉知炭暖
“……有火光,是神社——太好了!”
突然传来的欢呼和着马蹄踏雪的声音打断两人的笑声。快捷无伦地按住风司冥的左肩,青梵轻轻笑道,“是有意发出的信号,并无恶意的意思。”随手在火堆里加进两根劈柴,一边伸手捞起挂在神龛的大氅围住少年——正好挡住殿门打开那一瞬扑袭而来的寒气。青梵眉眼不抬,只是淡淡笑道,“麻烦兄台随手关门。”
“叨扰了!”和刺骨冷风一齐侵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严寒天气的青年男子的声音,但脚步声却是两个人的。随着“嘎吱”一声殿门重新将风雪阻隔在外。“远远看到火光就知道这边有人,这样的风雪夜晚可以碰到人真是太好了。苏,我跟你说过山林附近一定有神社你还不信,这次可是你输了吧?”
“急着关门做什么!你冻不得那马便冻得?”也许是因为风雪的关系,沙哑的语声削解了问题的尖锐。被称为“苏”的青年男子显是因为同伴方才最后一句的问题十分不甘,开口便转移了话题。
“那……若两位不介意的话,在下去牵坐骑进来。”
听到这一句青梵终于抬起头,一双带着两分客套笑意的眼睛静静打量着这位文笔山庄的大少爷,“文公子请便就是。”
文若暄微微一怔,看向他的眼顿时射出锐利的光芒,却在看到风司冥映在火光下的面容之时呆了一呆,“原来是两位。”
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水安渡’见到文公子和这位苏公子的辩论,真是十分精彩。”
跟在文若暄身后一身长大披风直拖到地的正是那日指责文若暄挑衅行为的青年文士苏逸。听到青梵的话微微一呆,随即抬手作揖,“苏逸不才,又做不量力之举,让人见笑了。”
忽略推开了殿门出去前文若暄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青梵只是淡淡一笑,随手一指,“后殿有稻草,右手角落有柴草清水。”
见苏逸闻言微愣之后举步向后殿去,风司冥凑近青梵小声道,“太……兄长,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一起,还在这般天气夜里赶路?难道……”
“不是。”青梵嘴角微扬,伸手抚一抚他的头发,“我也不知道。不过士子结伴游学本来就是美谈,如果是实力相当能够彼此切磋争鸣的人,对大比尤其是策论一块更是有益无害。”
文若暄正牵了马进来,听到青梵所说顿时笑着接话道,“公子说的是,游学之风古来而有,若暄虽然不才,也想附庸风雅。”
“文公子自是附庸风雅,可惜苏逸却只能说是借光幸甚——毕竟像我现在这个身份处境,游学幌子打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听到话音,青梵和风司冥都是一呆,回头见苏逸抱着稻草从后殿走过来。将稻草往地上一扔,随意拂一拂身上沾染到的草叶,“请坐吧,文公子——苏逸还要去拿草喂马。”
文若暄脸色顿时一沉,看着他转向后殿,却一言不发坐到那堆稻草上。
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风司冥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梵。青梵脸上淡淡笑着,随手拎起尚未吃完的兔子,用匕首割下一块兔腿,削去外皮的部分后递给风司冥,“再吃一点,冥儿。”
微微一怔,风司冥随即笑着接过,一边道,“哥哥也吃。”
青梵和风司冥说过两句便安静吃东西不再说话,文若暄和苏逸也是各自烤火取暖。一时殿内只有火堆劈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还有偶尔一两声马嘶和马蹄踏动地面的声音。殿外夹着雪的风打在窗棂窗纸上发出细沙一样簌簌的轻轻碰撞声,并不严密合紧的门缝里透过的丝丝寒气惹得火堆火焰时不时窜起,逗得殿内光影摇摇。
“呃,上次在水安渡,两位很早就离开大堂,没有来得及和两位公子结识。”文若暄终于打破殿中渐渐显出压抑的寂静。“在下文若暄。”
感到身边风司冥微不可查的凑近自己的小动作,青梵抬起头向对面青年微微一笑,“君姓,名无痕。这是家弟。”
“君……真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呢。”
文若暄话音未落,隔了火堆和他相对而坐的苏逸已然开口,“有何少见?绍南君氏、河西君氏、柏色君家村,都是君姓大族,甚至整个村庄都是君姓同门。文公子久住西南,却是少见多怪了。”
“若暄确是久住西南,所以才更要借此机会游历以增长见识,免得到国都人才聚集之地出乖丢丑,贻笑大方。”
听到两人言辞之中一如当时客栈中的针锋相对,风司冥忍不住好笑,只得将脸埋向青梵怀里。青梵伸手将他搂近自己,嘴角却是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两位能够结伴游学,倒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苏逸讽刺似的一笑,“结伴……苏逸哪里有那个身边能和文大公子结伴?苏逸一介寒儒,贫困如洗,不过是为人仆役罢了。”
见文若暄脸色顿转阴沉,青梵心下了然,只是轻轻抚弄风司冥柔软的额发。“出门在外,原是互帮互助。何况大比不问门第出身,一朝得中便是位列人臣伴游天子——苏逸公子多心了。”
苏逸脸色微缓,不自觉地将身子向青梵挪了一挪,口中语气却没有丝毫缓和,“苏逸虽然愚笨,也是自幼读书。平日仗着胸中略有点墨,自以为行走在外亦无他求;有时所见不平,便自插手多言,相争落败之后却又是心怀不甘。就算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偏偏天生一副固执脾气,便明知旁人的好意也不愿受人恩惠。那日客栈之中公子先行离开,想是以君公子心怀,实在看不上苏逸这等天性刻薄争强的酸儒之流吧。”
感到怀中风司冥闻言身子轻震,青梵手下微微用力,脸上却是舒眉浅笑,“哪里。前日苏文两位的争论十分有趣,君某本不该早早离去。奈何这几日来幼弟身上一直不舒爽,也是怕耽误了他休息,没有其他的意思。”
“记得那日我和苏逸辩论说到本朝柳太傅时,君公子对我的话似乎十分专注,可是有异议么?”文若暄身子略略凑向火堆,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
“怎么可能没有异议!你所妄谈的儒法之论暂且不提,单是你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便足够你受的!”青梵尚未来得及答话,一边苏逸已经抢过话头,“居然自以为比青衣太傅更高明,文若暄,你可知道我北洛改革尽是他的规划安排?作为文笔山庄的大公子,你是半个江湖中人,怎么看待儒法之说原是你的自由。但胤轩十年改革以来,我朝便始终强调着国法至尊,国人当严守律令不得违抗,才有眼下这昌隆国运平和盛世——以法治世,农商并重,强兵富国,柳太傅的提案人所皆知。你胡乱议论他人我可以不管,但你说到柳太傅的不敬,只怕你这一路走不到京城便被士子们打回蓉城!”
“苏逸,我是在问君公子!”
和被揽在臂腕中的风司冥对望一眼,青梵顿时微微一笑,随即抬头看向凝视火堆神情肃然的文若暄。“对于文公子的说法,我确是有异议。”
“请君公子赐教。”
“当日,公子指责柳青梵浅薄,不知士子心怀天下文事之外更当熟知武功,对于大陆上江湖游侠之风不问根由一味以排斥。君某所异议的地方,便是这里。”随手向火堆里加进两根硬柴,看着骤然炽烈窜起的火苗,青梵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当时公子说得很清楚,列国分立,彼此抗争相持,因此有武人行走江湖,此为游侠存在的根本,轻易之间不能消除。因此胤轩帝推行新法新政之时,对因武犯禁之人宽容相待。君某想问文公子,以太傅权位之尊,帝君亲近之利,柳青梵可曾对胤轩帝如此判决有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政务之中,柳青梵可曾刻意对武人区别排斥?”
“但文章词句中,对于武者的排斥态度一望可知。从胤轩九年大比之后开始流通全国的《通考策》中策论,凡是议论到律法之弊,地方政务处理的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对武人游侠大加鞭挞。而朝野上下文士对于武者的态度越来越不屑,这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京城等地文士聚集,立坛开场,谈论国事气派逍遥,直将江湖人视为‘取人薪酬做犬马事’者。若暄不得不承认,柳太傅确实精明无比,不过几篇短短文章便握住天下士子心意,所谓的倾向原是在这里体现——君公子以为如何呢?”
“听言观行,应该是《通考策•处人事篇》开篇第一要义吧?所谓听其言,对于文士便是立身的文章。但是,通考策里真正源自柳青梵的文字,只有前面冠以儒法道墨四方纵论的四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历届参考的试子根据当年考题,针对时政施政所发的议论。何况通考策并非柳青梵所定,而是由太学、礼部、学政司全体官员和上下朝廷宰辅共同议定篇目,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倾向?至于柳青梵本人行事,文公子不会忘记了,柳青梵的父亲柳衍正是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掌教吧?”
见文若暄顿时哑然,青梵不由淡淡一笑。“其实,文公子对柳青梵诸多不满和指责,应该不是针对最近两年朝廷命官蓄养门客、文士夸谈之风盛行而来的吧?新政效果渐彰,文官地位提升,虽然将士战事之功不可没,但是朝廷中武人出身的官吏无论是数量还是力量都较胤轩初年下降许多,新到任的地方官吏对有着江湖背景的地方势力态度也越来越强硬。身为文笔山庄的少主,文公子当然感受得到此中变化,偏又知道关节利害不能多言。可惜苏公子处境相异,无法体会文公子心意,因此才有水安渡一番辩论吧?”
听到这一句,文若暄顿时凌然而起,一双锐利的眼紧紧盯住青梵。“君公子言语从容,对柳太傅称名不拘;随身佩剑,虽然气度自显,却不脱潇洒……方才是若暄失礼了。”
顺着他的目光,将之前留给风司冥防身的佩剑收起,青梵玩味似的笑一笑,“文公子过奖了。不过出门在外,防身壮胆罢了。所谓‘书生何不配吴钩’,当此列国分立之时局,君某虽然不济,但建功立业的心思也是一点不少。”
“君公子果然才学高妙,见识深远——君公子也是往承安参与今秋的大比吗?”
微笑颔首,随即转头看向怀中少年,青梵脸上渐渐流露出温柔笑意,“啊……冥儿累了么?”
“你们兄弟真是亲厚。”
看着青梵将身上大氅仔细地给熟睡的少年盖好,文若暄忍不住开口说道。
瞥一眼裹着文若暄棉皮披风睡在风司冥近侧的苏逸,青梵嘴角扯起一个弧度,“文公子和苏公子虽然表现得势同水火,其实也是十分的同伴情谊。”
文若暄苦笑一下,“只怕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点所谓的情谊吧?他根本没将我视为同伴呢。”
“我以为方才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生的固执脾气,即使知道对方是好心也不愿意接收。”拿起一条长枝硬柴搂火,青梵语声平和地说道,“他一介寒儒,纵有地方官学发给上京的路费,一路的吃用还是大费心思的。水安渡里之所以出头,读书人一时意气之外,只怕也是因为那客栈是他暂时的衣食之源的缘故吧。”
文若暄顿时轻轻笑起来,“君公子当真仔细。”
“不是仔细,而是我兄弟二人很早就在那里。虽然订下房间,但是长日无聊,与其窝在客房里默默相对还不如在大堂里看看同住的客人听听人家的说话。虽只是匆匆两眼,但看到他代人书信,加上衣着行止,自然很容易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就着火堆轻轻搓手,青梵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读书人本来就最是傲气,你以辩论输赢的约定拘束住他逼得他随你同行,这原是省去他为一路花费担忧烦恼的一番好意,但之前客栈辩论之时显出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到底是折辱了他,才弄得现在这般态度僵硬。”
“唉……但若不以输赢约定加以约束,只怕他言辞不和便直接拂袖而去,让大比少了一个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就大大的可惜了。”自胤轩九年大比后,北洛文士论战之风大盛,士子之间就一事一题在公众场合议论驳辩,胜者可以向败者提出任意一个要求。只要不辱及尊严斯文,败者必当应允达成。文若暄言论之意苏逸无法彻底辩驳,只能应允他一同游学上京的要求。只是苏逸生性固执,自居童仆,偏又处处以言辞刺激,让文若暄大为头痛。“败者为胜者仆,本是武人比斗胜负的惯例,因为我江湖人的身份便故意以此相称,但言语态度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难道苏公子语气态度也皆如童仆,文公子便高兴了吗?”
“自然不是!”文若暄脱口而出,随即看到了青梵嘴角边悠然自得的笑容,不由面皮微微扯动,“此次上京原是游学的打算,故此才提前了这许多。本以为路上有人相伴比一人独行有趣得多,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一贯的江湖子弟作风让习惯了文词章句的文士如此反感而无法彼此谅解。”青梵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既然是心怀歉意,不如索性坦诚相告。”
“只是,来路上也曾有意修好,但……”
“虽然是见解向左态度不同,却都是针对着一人一事而发的个人认知和感受;纵然争议如柳青梵的策论文章,也不过是将要参加大比的士子各持一端各抒己见,论说有据便是道理所在。说到底,不过是个人见解不同,本来便不能强求。苏逸性情单纯,与人为难其实也是与他自己为难;言语神情虽带讥讽,但到底不是什么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又何必让同行的两人尴尬至此呢?”
文若暄顿时微笑拱手,“多谢公子指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君兄教训,若暄一定牢记心怀。”顿了一顿,脸上笑容加深,“看君公子一派世家子弟气度,想不到看人虑事竟是这般老道。”
青梵微微一笑,“不过是在外行走了几年,实在不敢当文公子夸奖。”
“本次大比,有君公子这样的对手,是若暄之幸。”文若暄也是微笑,一边将身上衣服裹紧,“不知道公子眼下行程安排如何?”
“怕要让文公子失望了,我兄弟二人要先往昊阳山一行。”
淡淡看一眼熟睡的俊美少年,文若暄道,“小公子看来身体虚弱气血亏损,难道竟是不足之症么?”
青梵眉头微皱,但旋即放开,“文公子果然好眼力。”
“昊阳山‘濯垢’、‘涤尘’两处泉水,温养体气条理血脉极是有效。”看青梵脸色并无不愉之色,文若暄继续道,“只是隆冬之际原是温泉效果最佳之时,昊阳山为天下武人之所望,山中泉水虽然有道门弟子看管,但还是不能尽管武人争夺。此时只有公子和小公子一同前往,怕是会有不便。”
“虽然不善武斗,但果然有人生事,君无痕也自当护得他周全。”
听他语声坚定,转向少年之时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文若暄不由轻叹一声,“同是为人兄长,若暄真是不胜惭愧。”
目光从风司冥身上收回,青梵微微笑道,“文公子这样说实在是让我羞愧无比。无痕只有这一个弟弟,自幼带在身边,同食同寝,比起其他兄弟自然亲爱许多。后来遵照父命外出行走数年不见,而甫一回还便见他染疴难愈,心里愧疚实是难当。曾听人说昊阳山温泉功效,这才带了他出来。今天风雪又错过宿头,只能委屈他在这神社过夜,说到为人兄长,我才是十分的惭愧。”
文若暄笑一笑没有答话。看着眼前这对兄弟爱护亲密,脑中思绪瞬间飞到文笔山庄家中三个弟妹身上。他是正出的嫡子,继母对他也是极好,但面对弟妹总是有些隔膜尴尬。虽然血脉至亲,却常常要借故山庄事务避开平日相处,在外也是每常任性妄为,以安定继母弟妹之心。眼前兄弟形容差异显非一母同胞,却是相处自然爱护备至,文若暄一时感慨,不由又是一声轻叹。
青梵只是静静坐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往火堆里加些劈柴;偶然抬起的眼中目光里光彩锐利,却是一闪即逝。
冬夜漫漫,终究还是会过去的……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1
朝来凭窗看雪霁
风司冥醒来的时候,一夜的落雪已经停了。
“太……哥哥,你没睡么?”感觉到为自己拦住窗口光线的身影,少年用沉睡初醒微显沙哑的声音轻轻问道。
立在窗前静静看着屋外雪景的人回眸,微笑,“睡醒了就起身吧。天气寒冷,莫再着了凉。”
这时殿门被推开,文若暄抱了一堆树枝枯杆进来,见他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一边抖了抖脚上的雪粉一边说道,“雪把林间的路全掩住了,君公子你真不打算换条路线么?”
“不用。”不去理会文若暄脸上表情,青梵只是径自走到风司冥身边替他扎紧领口袖口,随后散开少年一觉之后略显松散的头发,打散、理顺、绾髻,手指上下飞扬,一如多年前两人在秋肃殿时每日晨起。
等他将发髻用玉簪固定好,风司冥也是习惯性地回头向他一笑,“好了。”
看到少年熟悉的笑颜,青梵心头顿时一暖,脸上也露出温柔的笑容来。“冥儿,你先去喂马,再过来梳洗。”
殿中火堆尚未熄灭,看一看文若暄拿进来的树枝,青梵摇了摇头,“原来文公子也是少有在外过夜经历的,这些树枝沾了雪水全是湿气,燃不着还会弄得一屋子烟……你还是叫苏公子起来比较好。”拿佩剑拨动未烧尽的柴棒将之聚拢到一起,一边用目光搜索着殿中其他可以生火的燃料,却听文若暄“啊”的一声满是诧异。青梵顿住动作,随后慢慢举起手中未开刃的佩剑,微笑道,“所以我才说这只是壮胆用的。”
文若暄笑着摇一下头,也不接话,走到苏逸身边将他摇醒。等风司冥给两匹马抱了足够的稻草回到殿中,青梵已经将神龛上祭祀用的小铜鼎洗干净,捧了雪融化烧开。见鼎腹冒起串串气泡,青梵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随身用的银制提耳扁方杯,舀了满满一杯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这才对风司冥道,“可以了……小心烫。”
看着两人配合娴熟的动作,文若暄只是微笑,但等风司冥洗好了脸抬起头来,他却是瞬间呆住,手脚动弹不得。半晌,才缓缓地转过头,见一旁苏逸也是目光凝滞,嘴巴微张,黑瘦的脸上竟然升起一片淡淡的红。
昨夜风疾雪紧,二人又急于寻找过夜的对方,到神社之时天色早是漆黑;殿中火光虽旺,但光影摇动实在看不清风司冥面孔细节,因此两人虽觉少年容貌秀美,却也并无其他惊讶之处。此刻雪霁天晴,早晨天光虽不算特别明朗,开了殿门的神社正殿映着殿外雪地反射的光线却也是十分明亮,但,两人只觉便是这遍地的晶莹白雪也不及眼前少年容色耀眼的万分之一。
——洁若冰雪,皎胜冰雪。
青梵一声轻咳打破殿中不自然的平静,文若暄和苏逸顿时回过神来,一时皆是尴尬无比,竟一齐向后殿跑去。等两人回来,风司冥已经披上那件青色大氅,坐到火堆边就着烧开的雪水吃干粮点心,而青梵则是拿了点心倚在门边,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笑意盈然。
见两人殊无恼意,文若暄和苏逸都是大大地松一口气。文若暄也解开包袱拿了干粮,分给坐在火堆边的苏逸一点,自己却远远地坐到神龛近处。
“稻草无须补充,那些树枝枯柴便请都堆放到殿角。铜鼎也请放回原位。离开的时候用雪熄了火堆便可以。”见风司冥开始收拾包袱,青梵便去牵了马过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文若暄一眼,青梵慢慢地说道。
“这个自然。君公子急着赶路么?”
伸手拉住风司冥,青梵颔首微笑,“文公子,苏公子,君某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了。”
说着翻身上来,握住风司冥左手微微使劲,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身前,缰绳一提,玉花骢已然如箭离弦一般踏雪飞驰而去。
“司冥,刚才……不生气吧?”
“他们没有恶意。”
“我让残影假扮你和轩辕一路回京,但不要求容貌十分的相像。这样的话想必轩辕的麻烦操心事情也会少一点吧。”
“我想是的,太傅。”
“过了这片树林便是昊阳山。山上有天然的硫磺矿脉,气候景色都与山下不同,你会喜欢的。”
风司冥微微一笑,适逢坐下玉花骢为闪避树梢脚步移动,少年的身子顿时撞进青梵怀里。青梵伸手环住他腰身,右手一提缰绳,“司冥,坐稳了!”说着双腿在马腹一夹,玉花骢速度陡然加快,竟是在树林里飞奔起来。
冬日树林,虽然因为树杈阻拦的缘故,地上积雪不似别处深厚,“树根绊马脚,树梢打马眼”却总是树林给策马疾驰造成的天然困难。但青梵座下的这匹玉花骢却实在是难得的好马,虽然载着两个人,身躯步法仍是极其轻盈灵活,在疏疏密密的林间奔跑速度不慢反快。只是奔跑转折之间的颠簸却是无可避免地增加了,风司冥下意识地握紧了鞍前方的铜环把手。感觉到他的动作,青梵收紧了环住身前少年的手,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还记得你八岁那年骑马么?我记得那次之后整整两年你骑马的时候从来不敢松开扶手。”
风司冥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白玉一般的面孔顿时红得彻底:胤轩九年大比结识了来自草原的大汉多马,被他言语刺激自己下定决心苦练骑射,每日藏书殿授课完毕之后便缠着青梵挽弓射箭,或是到马场练习骑术。当时年纪幼小身量所限,只能驾驶未成年的小马;看着多马每日在马场策马奔驰,心中羡慕无比,终于一天趁青梵不注意偷偷牵了一匹高大煽马出来骑了。先是在场中小跑,然后速度便越来越快;那马虽是训练有素,但奈何自己人小力弱,越到后来越是无法驾驭……最后马匹发狂一般冲刺之际自己再握不住缰绳,本是认命着便要跌得重伤难治,却跌进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事后青梵并未多言,倒是多马将自己狠狠训骂一顿,然后每次见自己骑马不握缰绳而是紧握马鞍把手便一个劲取笑。这是孩童时代自己最大一件丢脸丑事,原本以为年纪渐长可以渐渐忘却,此刻突然被青梵提起,羞涩之心顿起,握着马鞍把手的手却是慢慢地松开。
“是这样,放轻松……司冥和我在一起还会担心么?”
“不,不会。”
“那么就安心地坐在马上,不要紧张害怕,太傅可不会让你就这么被甩出去。”
青梵口中轻声说着,足尖精巧地点刺着马腹,驾驭着坐下良驹轻巧灵活无比地在树林的间隙里快速穿越而过。曾经,与父亲十分亲厚的伯父是马术爱好者,他六十整寿时君无痕亲自挑选了骏马和一应挽具鞍鞯以及骑装马靴作为生辰贺礼送上。此刻脚上虽未配有马刺,但是这些坐骑都是影阁按照他所交代的方法精心训练,点、踢、夹、刺,任何动作下去反应都极其灵活精确,配合着一身高明武功,纵然是在不便策马奔跑的树林之间奔驰速度也没有丝毫的减缓降低。青梵素来十分享受速度带给人的那种兴奋和快感,但如此这般的疾行却还是这一路以来的第一次。
风司冥则是尽力放松了自己靠在青梵身前。身子被他环住,不需要花力气便可以平稳地坐在马上,放松的身体可以更好地感受到马匹奔驰之时规律的起伏波动。此刻没有雪笠面纱,他却顾不上去看周围银装素裹的烂漫雪景,一双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玉花骢脖颈上飘洒纤长的青色鬃毛在空中飞扬起伏。靠着青梵胸膛,耳边传来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少年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而之前下意识握紧马鞍把手的双手也已然放开,十指交叉静静放在身前。
眼前渐渐开阔,树林稀疏处道路隐约,而马匹毫不犹豫踏上的,正是通往昊阳山前山的大道。
风司冥不自觉地抬头,却见青梵也正低头向自己微笑,心中暖意流动,口中却只是轻轻喊一声,“太傅。”
“是的,我们就要到了,冥儿。”
且纵马,看水复山重
断云十八岭,昊阳第一山。
西云大陆中央的断云雪山,放射状延伸出的主要支脉一十八条。十八条山脉大小有别,景色风物各擅其场,但昊阳山却是大陆公认的第一名山,甚至连西蒙伊斯大神殿所在的摩阳山排名也在其下。其中原因虽然众说不定,但昊阳山风景绝佳,峰奇林秀水温泉暖,容天地四时气象于一山一体,确实美不胜收恍若仙境,当得起“天下第一名山”的称号。
然而,真正让昊阳山区别于断云雪山的其他支脉,成为人所共知的“第一山”的,却是山中终年涌动、四季长春的温泉,以及建立在昊阳山主峰之上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的总坛“紫虚宫”。
昊阳山中水温泉暖,即是泉上大雪飘飞也是雾霭盈盈,热气腾散从不结冰。其中名为“濯垢”、“涤尘”的两眼泉水,更是水质洁净清澈澄明,人皆传说以此温泉水洗漱沐浴可以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引得人们好奇无比。而以包容广大闻名武林江湖的道门,自第十三代掌教无虚子在昊阳山建立总坛,百年来基业拓展繁荣兴旺,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则是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七个字刻印人心。因此,每年往昊阳山的人络绎不绝,而“天下第一山”的声名也是远远地传了出去。
踏上上山的大道,正是辰时方过,天色清明的时候,看着宽阔山道上赶集一般热闹的进山景象,风司冥不由有些微微的发呆:看到路上行色匆忙的武人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人群之中扶老携幼、满面风尘却同样满是期待的百姓占了大半,却让他一时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是二月十六,道门的规矩,每月的这一天是门下学医会武的弟子免费替人看病的日子。”青梵在他身后微笑着解释道,“道门武艺之外正传弟子多学医术,倒也出了不少有名的大夫。穷人家求诊不易,所以这一天无论总坛分坛大门都是敞开着的。”
记起当年柳衍在承安之时也是顶了御医的虚名拿了宫中药物免费替人看病治病,风司冥嘴角微扬,“掌教和太傅的医术,都是非常高明呢。”
青梵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手上微微使力控制了胯下玉花骢的速度,“你见我医过几个人了便说我医术高明?你柳掌教太师父仁心仁术自是不假,我所知的却不过是一些草药矿物,哪里就称得上医术了?”
风司冥低头笑一笑,没有说话。当年他在清心苑就常见青梵和柳衍两人就某种病症的施治用药争论不休,平日撞见青梵翻看药典医书也常在旁边听他给自己讲解各种药材特性,更听柳衍说过青梵未满十岁便时常一人进山采药补贴生活的事情。此刻听他话语之中的否认,风司冥也不多做争论:那日自己从绝龙谷回来之时,一身的伤与痛尽是他一人治疗处理,到此时不过半月时间便恢复至此,青梵医术如何早是亲身确认,又何必多言。
昊阳山景前山秀美后山雄奇,此处正是前山大道。这一条上山大路被道门弟子整修得甚是开阔,行人虽多,但要纵马疾驰也不十分困难。青梵却只按住了马沿路缓缓而行,任由身前少年左顾右盼。
因为地下矿脉热源,山中树木都已经显出茸茸绿意,寒意不显的风中捎来一声声春鸟啼鸣,只有林地间的点点白雪提醒着人们此时乃是大雪初过的早春时节。看着眼前越往山中高处便越发错乱了季节的景致,风司冥瞪大了眼睛,一手竟是不自觉地扶上雪笠。
“冥儿,雪笠还是等等再脱。”青梵低低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声,足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玉花骢一个优雅的斜迈步,正好让开身前突然停步的担柴老者;随即缰绳一提,玉花骢脚步一起,顿时超过数名佩剑而行的男子。
山路顺着山势微微一转。
见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气势恢弘的三层高楼,风司冥心中一震,顿时“啊”地一声轻轻叫了出来。
浮云轩。
和西陵醉梦阁、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合称“西云四大名楼”的浮云轩!
“以武会友,兵解冤仇”,道门虽然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却始终秉持着武林公心。因此浮云轩是武林会盟的所在,也是诸多江湖恩怨纷扰终结的地方——江湖本是江湖的规矩,武人自有武人的准则,而浮云轩就是江湖规矩、武林准则的代名词!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浮云轩大名之所以如雷贯耳,却是因为浮云轩中的宣武台。只有在宣武台公开对战,实力才会最快被人们所了解和接受;约定了的高手之间的切磋比斗,也总是在宣武台浮云轩主人的见证下进行。所以,任何初出江湖想要了解自身实力的青年,离开师门要去的第一个地方,必定是昊阳山浮云轩。
“这……就是浮云轩啊!”
沉稳坚实的建筑,恢弘大度的气势,没有任何的浮华与雕琢,只有檐角飞翘处悬挂下来的对串铁风铃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潇洒无忌。楼前四位身着道门正传弟子袍服的青年从容有序地接待着来到此处的武人,而楼右侧辟出的空地上数条两两交手的身影激战正酣。
“不够资格进轩中宣武台的,在楼边演武场对打也是可以的……当初师祖一句戏言,让经理浮云轩的麻烦多了足足三倍。”青梵嘴角噙笑,目光跟着风司冥看向那个飞身下场分开一对斗得兴起收不住手的剑客的道门弟子,“那是李力,路云路师弟的再传弟子,辈分上是你师侄。”
“师……侄?”
“先入门者为大,路云带艺投在我莫崖子师伯门下的时候,我已经跟了师父三年有余。李力是他徒儿李伯宪的儿子,当然要喊你做师叔。”青梵微微笑着拍一拍身体有些僵硬的风司冥,“所以那时客栈里我才和你说,一会儿到了紫虚宫里千万不要喊太师父,叫掌教就好。”
风司冥刚要应答,却见楼前一人突然飞快地向这边奔来,顿时收住了口。不过眨眼工夫那人便到了两人马前,风司冥回转过头,只见青梵看着对方笑得一脸无奈。“那个,郝师侄,上次的信上,我好像忘记写明什么时候回山了……”
一本正经地在马前引路,郝哙努力抑制住心中波澜起伏。
身为道门第三代首席大弟子,郝哙无疑是江湖武林人人称道的青年侠客——武功高强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为人圆润处事灵活,既要使门中子弟信服,更得江湖上众人嘉许。道门弟子遍及诸国,单是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中正传弟子便逾三千,整个道门人数更是十万有余;而每一代的首席,都是在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上的武斗优胜者。试炼大会只论辈分,不分性别不论年龄不问师承,只有武功最强者才能担当其一代弟子之首;而首席大弟子的职责除了指点同辈和教导下代,还要负责众多门下事务。郝哙在第三代弟子首席的位置上坐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无论是武技内功还是处事能力都是门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养气功夫自然练得极好。但此刻,他却是一路稳步前进连头也不敢稍回,只怕一个大气,身后玉花骢背上的人物便会像梦醒一般突然消失。
掌教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六岁便击败了号称不世出武学天才的二代弟子首席钟卿,并和仅略输于掌教的莫崖子斗得难分伯仲,从此稳居二代弟子之首,再无人敢置疑其武功实力……这个在紫虚宫的时间极少,却赢得总坛上下所有人真心臣服的道门少主,在漫游了两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而且,他还带着他的徒儿——建立下无数战功,赫赫威名的冥王。
天命者、冥王,明知道同出一门,大部分道门弟子虽是与有荣焉,但从来都无法想象这两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景。若非认出了掌教不容许错认的坐骑爱马玉花骢,郝哙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不再怀疑自己的眼睛。
但是,自五天前接到掌教和师伯师叔的密令他便每日守在浮云轩门口。浮云轩是进山必经之路,只要守在这里便不会错过,但是直到认出他的前一刻,郝哙心里还是存留着十分怀疑:新年已过,花朝未至,非年非节不早不晚,又刚刚传来蝴蝶谷会战大胜的消息,柳青梵在这个时候上山拜见掌教,会是为了哪般?
毕竟,他每次出现在昊阳山上,道门总是会有一番巨大变动:八年前第一次正式出现在道门正传弟子面前,就是试炼大会成为最年轻的首席;五年前带着重伤的掌教回山后总理门中事务,将门下所有产业调整重修,把这些产业的江湖气息大大降低;两年前他自分坛开始,将主持各种事务的集权分散下拨,并将有关江湖武林的产业全部分离,门中正传弟子除非才、德、技、能四者兼备不得插手包括酒楼、医馆、镖局在内的任何产业。郝哙不会看不出,柳青梵的一切动作,都是在将原本就始终保持着武林超然地位的道门与武林一点点彻底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完全猜透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师叔真正的用意。
柳青梵,从来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行事潇洒随心,但细细想来似乎任何细微的行动都蕴涵深意;手段冷漠无情,但真正接近却总让人感觉温暖关怀。对于门中弟子,他从不吝啬笑容,也从不缺乏耐心,那种态度真诚的爱护和期望让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弟子无不期盼能够得他一言片语的指导。就连自己,一手落霜剑也是在他看似无心的点拨下突破瓶颈的。
只是,他在昊阳山上的时间真的太少:少得让门中弟子几乎无法记住他的真容,少得让众人爱戴敬若神明的掌教日日悬心,时时记挂。当然,道门掌教柳衍,那个澄静如神子,清和温雅却威严自成的男子对于唯一爱子的感情,只有在很少几人的面前会流露出来。而负责着紫虚宫大半常务的他,便是其中一个。
长长吸一口气,郝哙抬起头。
紫虚宫,已在眼前。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2
道山中四时风景异
“一夜东风来,千树万头,玉梨花开。”
望着眼前香雪如海,青梵不由轻声吟道。
紫虚宫后的梅林雪海,原是昊阳山胜景之首。山中地气温暖,此刻正当花期,空气中香气弥散,放眼尽是烂漫一片;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如雪落,缓步林中便如踏在遍地琼瑶碎玉之上,让人凡尘尽忘,只觉身在仙境。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是否,都只为眼前那一人存在?
心中轻叹,风司冥微微低下头,却听身前脚步突然停住。觉察到林间风声气息突显异常,猛然抬头,却见一只硕大的白虎从林中窜出,“噢唔”一声直扑青梵。
“御风!”青梵满是欢喜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的动作,一双黑亮的眼睛愣愣地瞪着眼前早已滚成一团的一人一虎。透露出无比兴奋的虎啸震动着山林,身边梅花在卷带起的风中纷纷而落,不过片刻,风司冥肩头已经落了一层玉雪般的莹白花瓣。
静立半晌,风司冥这才伸手拂去肩头落花,却在抬眼的那一瞬停住了。
漫天香雪飞舞中,一道水蓝色身影悠然而立,含笑的眉梢眼角透露出十分喜悦,清雅出尘的面容因为表情的舒展显得益发柔和温文——
“不肖徒青梵拜见掌教,师父万安。”
他嘴角扬起的一刻,风司冥只觉满山香雪都为之失色。蓝色袍袖拂动,柳衍已然拉起青梵,“虽然晚了一个月又十五天,但……终究是回来了。”
“孩儿不孝,任凭父亲大人责罚。”口中说着,青梵已再次跪下,行的却是子女叩拜父母的大礼。风司冥顿时心头一震,“太傅是因为司冥的缘故才耽搁了归期,请掌教明察,不要怪罪太傅。”
看着也跪在一边的少年,柳衍轻轻叹一口气,“殿下身上有伤,请起来说话。”顿一顿,目光转向青梵的时候已是十分柔和,“梵儿也起来。”
见青梵闻言起身,风司冥这才跟着站起。
“殿下大战过后便一路远来,必是十分辛苦劳累。郝哙,你先带殿下到房中休息。”柳衍微微一笑,“从今日起你暂放下一切事务,照顾殿下起居。”
“是,掌教。”远远立在林边的郝哙听到柳衍呼唤,几个纵身起落便到三人身边。向柳衍行过礼后便转向风司冥,“殿下请随弟子来。”
一眼瞥见风司冥脸上表情,青梵微笑道,“既然是在山上就用门派称呼,师兄弟相称便是。”
“是,师叔。”郝哙会意,“风师兄请跟我来。”
两人同是含笑目送风司冥随郝哙离开。那只巨大的白虎在青梵腿上身上挨挨蹭蹭,兴奋中显得亲热无比。青梵随手拍拍那硕大的虎头,“肉球,安静点!”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柳衍不禁莞尔,而看到白虎乖顺无比地停下不断磨蹭着的动作,更是顿时失笑,“到底是听你的话,从小带大的人果然不同……”说到这里却顿住了口,然后一声轻轻叹息。
他言语未尽之意,青梵如何听不出来?走到柳衍身边将头靠在他肩上,“师父……父亲,梵儿回来了。”
柳衍伸手将他肩搂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即松开手,转身当先而行,“跟我来吧。”
青梵应了一声,“浮光掠影”身法展开,眨眼间已赶上柳衍,在他身后半步紧紧跟随。两人轻功均是绝佳,不过片刻出了梅林,随后缘山间石径一路向上。而两人身后三丈处,巨大的白虎不曾稍离。
“清华池是山中唯一一眼冷泉,九殿下的身体……暂时还经受不住。”
古藤缠绕的八角亭中,一蓝一青两道身影静静站立,下方一潭水色幽碧,清澈见底。与山中其他山泉形成的水潭不同,此处泉水不但没有散发腾腾热气,反是流露出森森凉意——这就是昊阳山中唯一的冷泉,清华池。而这座凌波亭原是这块翘出山体的巨石上凸起的一块,不知为何当中空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前代掌教便让门中擅长石匠手艺的弟子依着原本的形状将这块凸起凿刻成一座八角石亭;远远看去,石亭正好立在山泉形成的深水清潭之上,因此得了“凌波亭”这个名字。
青梵微微眯起眼,感受面上带着泉水凉意的山风,“是我太过急躁了。”
“不过,殿下虽然外伤沉重,经你这些天照顾已好了大半;若想用这冷泉调养身体提升功力,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柳衍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一切表情,“影阁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是他逼你逼得太紧。不过我却还是感谢他,若非如此,只怕你归期还遥遥未知。”
“师父……”
“让九殿下先在‘濯垢’三天,然后再决定是否用这里。”柳衍轻轻叹一口气,举步走出凌波亭。“郝哙直接带你们过来梅林,还没见过几位师伯师叔吧?”
青梵急忙跟上,“师父,我——”
柳衍回眸微微一笑,“我知道,梵儿。跟我来吧。”
紫虚宫的正殿,除了每年一次新年祭典会外,只有历代掌教的接任仪式才会开启。
因此,当看到柳衍毫不犹豫地穿过重重殿宇直向紫虚宫中心方向而去,青梵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
道门掌教的接任不同于其他武林门派,虽然正式的接任大典都是在上代掌门人离去之后举行,但道门掌教的接任仪式最重要的部分却并非江湖人所共见的大典,而是掌教信物的交付和传承。只有拥有掌教信物才算真正拥有了掌教的权力,才可能指挥武林第一大派——道门的一切力量。在新掌教接任大典上,新任掌教主持祭告祝天的仪式并出示掌教信物,其实只是对门下最普通弟子以及武林其他门派的告知。而掌教信物的交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教接任仪式。
但道门掌教信物——“承影令”,却并非单纯的上辈指定便可以获得:只有得到道门影阁的承认,才有继承道门的资格;要想成为道门掌教至尊,首先便要得到道门影阁的臣服。而影阁的存在,却是身为道门掌教最大的秘密。
正殿便在眼前,青梵终于忍耐不住,“师父……”
“怎么?”
“我已有承影令了。”青梵非常清楚,那一方小小的金牌,不仅仅是唯一可以号令影阁的信物,更是道门掌教至尊权力的象征。
“是的,梵儿。但你在紫虚宫的时间实在太少,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和你细说过。”柳衍语声温文平和,脚下步子却没有半点减缓。“道门掌教的信物,不仅仅只有承影令一件。”
跟着他快速步入正殿,看到殿中正装肃然,显是早已准备完全的两排道门弟子,青梵顿时眉头微皱,轻声却是十分坚定地喊道,“师父!”
柳衍回头淡淡看他一眼,却没有答话。袍袖一拂,只是径自走到西斯大神神像前,焚香、叩拜,随后起身,拉开大神像左右两侧重章叠影的淡黄帷幔,露出后面一尊尊一尺余高、全做道门掌教正装的塑像来。
重新站到大神像前,柳衍再一次跪下叩拜,然后站起,转身,目光在殿中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停在面前青梵身上。
“柳青梵,你跪下吧。”
静静凝视着柳衍平静无波的双眼,青梵一双幽深如夜的黑眸里闪过震惊和了然。沉默半晌,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在柳衍身前跪下,然后抬起头。
柳衍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胸前,一字一顿道,“道门掌教信物,承影、青冥缺一不可。承影主事、青冥主名——柳青梵,你已取得承影令,掌号令门下、主持诸事之正权。现在,我便在西蒙伊斯神像和历代掌教灵位之前,当着我一代、二代二十七位列席的正传弟子,将此青冥宝剑传你,正汝令行禁止之掌教主事之名。”
“柳青梵……谨遵掌教所命。”
接过青冥剑,青梵稳稳站起,转身。殿中弟子早已伏跪在地,齐声道,“弟子参见掌教!”
感到身后柳衍目光,沉默片刻,才语声平稳地吐出两个字,“免礼。”
“为什么,师父。”凌波亭上,沉默良久,青梵轻声道。
注意到他语气并非疑问,柳衍微微一笑,随即叹一口气,“你知道的,梵儿——柳青梵,需要力量。”
“我并没有决定。”
“你已经决定了。”
“我没有。”
“如果没有,你不会反驳。”淡淡地笑着,柳衍将目光从他脸上转开,“青梵,你是我的徒弟。如果你真的还没有决定,你不会带着九殿下来这里,正殿之中也不会接下青冥剑。”
“我是师父的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会做任何让父亲难堪的事情——那样的场合,我不可能拒绝。”
“真的么?”悠然吐出一句,柳衍轻笑着将双手负到身后,“君雾臣的血脉,会任凭他人左右心意?”
青梵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师父待青梵恩重如山。”
柳衍微微一哂,随即摇头轻叹一声,“青梵,你我之间,何必隔阂如此?”
沉默良久,青梵才缓缓开口,“师父,对青梵来说,天命不过是一种可能。并非是我选择了谁,而是时机、局势选择了谁。被选择的那一个,也必须具有把握时机、抓住机会的能力和手段,以及与理想和野心相符合的品性与才华。教养皇子,立法革新,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之后的一切事情不再是我的责任,更不会因为我的意志就轻易改变方向。”
“梵儿,很多次,很多时候,我都在后悔,用那样的方法手段将你从擎云宫带离。”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早已脱却了少年模样,一身磊落青衣,表情沉静而淡漠的青年。“我真的做错了。”
低垂下眉眼,手指慢慢抚上腰间青冥剑剑鞘上青铜丝镶嵌编结的精细花纹。“那是最好的选择……那没有错。”
“但那一切留给你的伤痕,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经历过那样的事情,那样的血色,无论是你还是我,对擎云宫的恐惧,都已经根深蒂固。”
握着青冥剑的手慢慢收紧,“不,不会。”
轻轻摇一摇头,柳衍收回落在他右手上的目光,在石桌边石凳上坐下。顿了一顿,才慢慢开口道,“他是一个很好、很称职的皇帝。北洛风氏至今九代帝王,他的文治武功已经远远超过其父其祖,无论是治国用人,还是对战用兵,放眼整个西云大陆都是难得的贤明君主。而一个好皇帝的首要条件,就是帝王无情,忍人所不能忍,以天下为我用。”
“这些……我都知道。”苦笑着摇摇头,感觉腿上有白虎毛茸茸的大头磨蹭,青梵伸手挠一挠御风的耳朵,抬起头看向柳衍的目光已是平和沉静。“逐鹿问鼎,力强者得。没有那个手段能力,就算一时登上皇位也不能守得持久;而有心机有实力的,旁人设下再多陷阱麻烦也不能阻挡其脚步。我命由我不由天,自己的命运前途,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我决定——师父,青梵只想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柳衍怔了怔,正在斟茶的手微微一震,“他的强制,便让你这般讨厌么?”
“或许。”
“那……九殿下,皇家子弟多出色,但如他这般却是少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这些年你待他如何朝堂上下也是人人看在眼里。若是此时袖手作壁上观,司冥殿下在承安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
嘴角挤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哪里是我要袖手旁观,正是胤轩帝陛下逼着要我置身事外呢!三司收归一体,督点职权只在朝堂一人,看似宠命优渥,却是拿我做靶,职权尽在我一人,荣辱也尽在我一人,将来要赏罚诛留也只不过我一人。他知我性情,不会甘心做人手中棋子,有力量更有胆量打翻整个棋盘,却还是这般逼我,师父,你说他倒是什么意思?”
“梵儿……”猛然惊醒,柳衍瞪住青梵,一时再不能言语。青梵性情潇洒,风行云动无拘无束,但根底之中却是沉厚深远重义尽责,一旦责任在肩绝不会轻易放弃。若非如此,这五年来也不会奔波远走来去匆匆。接到承安消息自己便担忧十分,唯恐一个不慎便有闪失。青梵身边虽有影阁随侍,但不接青冥剑便并非掌教正名,调动门人弟子仍是不便。道门作为第一大门派,门人遍及大陆诸国,一门之主的掌教势力更是为各国君主所重,身份尊贵,便是一国之主的风胥然也难以撼动。虽然掌教之位责任重大,当此列国纷乱之际立身处事更是艰难,但思前想后,自己还是决定将青冥剑交付。却没有料想到,风胥然正是要青梵接下重任,以道门十数万门人弟子性命、掌教职责为牵制,令他自动自觉为帝业一统用心尽力。
青梵微微苦笑,“即便不如此,我也会有一番决定……为我竟费他如此多心思,动这般多手脚,真难为他了。”
柳衍颓然以手支额,“是我的错。”
“师父何错之有。是青梵自找了这一切。”取过石桌上茶壶斟了一杯递给柳衍,青梵淡淡笑一笑,“这个身体、这身血肉,便是想避身世外也是不能,师父为保我性命已做了太多,也抛弃太多,青梵如何不体会师父心意?此去承安,青梵自当处处小心,不负师父期望。”
伸手轻轻落在青梵肩头,柳衍嘴角渐渐流露出一丝温柔笑容。“梵儿、梵儿……这十年,难为了你。”
听他语气温柔,一如当年迷雾森林山谷两人同住那些岁月里的温言亲和,眉眼之中更是满满的慈爱和不忍,青梵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襟袍一掀已是跪倒在地。“师父,我……是我没有好好孝顺你,这些年抛了你一个人在这昊阳山上,过年也不回转,份内的门中事务也没有尽心处理,逼着你去做那些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
伸手将他托起,柳衍轻轻摇头,凝视着他幽深黑亮的眼,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梵儿,你的性子……真是大大变了。告诉我,为什么。”看着那张戴惯了的成熟沉稳面具上出现的裂痕,柳衍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因为……九殿下?”
“大郑宫里,生死沉浮尽在掌中任凭玩弄,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可是绝龙谷一役,我真的害怕了。五年前承安天牢之外,那种万事不在掌握、随时可能失去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我曾经发誓绝不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恐惧,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我的失误,让司冥陷入危险——他才满十六岁,这一次是和塔尔擦肩而过,下一次是不是还会这么幸运?师父,我输不起。”
伸手安慰似的抚一抚他绾得紧紧的发,“梵儿,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说过,宁愿你像真正的孩子那样将自己的脾气全部发泄出来——压抑得太久,心藏得太深,其实伤人也伤己。”看他脸上微微变动的表情,柳衍自嘲似的微微一笑,“不,这句话同是难为了你……擎云宫、道门,无论哪里都容不得那样的浅显单纯。”
“所以我只是不甘,气恼,不想轻易如了他的意。承安,当然要回去,但怎么回去,何时回去,回去后究竟如何处置三司,都只是我一人之事情。”
心头突地一紧,柳衍猛然抓住青梵的手,“梵儿你……”不是,不是这样,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天性难移,纵是有承安天牢之前鉴,绝龙谷救援之惊险,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了自己的计算和脚步。见青梵眉眼低垂不与自己相对,柳衍知他此刻心意并非自己可以探知改变,心下微叹,抓住他的手慢慢放开,缓缓说道,“梵儿,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
青梵一震,顿时抬头。
“所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嘴角慢慢上扬,扯起一道优雅从容的弧度,黑亮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衬着山水益发显得清雅出尘的身影。“师父曾经问过青梵,如果最重要的人会给自己带来灾难,我会怎么办;我说,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一言之诺,重于泰山;言犹在耳,青梵岂能相背?纵是要自入瓠中,此刻也顾不得了。”
凝视着眼前笑容中陡然显出傲气的温雅青年,柳衍轻轻一叹,“道门交到你手里,我……再无担心。”
“林木挺秀,岩壑幽深,山溪清泠,真不愧天下第一名山!”
“这‘林泉胜景’,在山中溪泉汇聚之处,此刻日光照耀水雾氤氲,又是春日时节重林翠染,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景。昨日这溪上琼花翠盖一齐荣发,更是胜景之最,风师兄可是来得巧了。”郝哙笑容满面,一路当先引导,“风师兄,请这边走。”
风司冥面含微笑,跟着郝哙沿山道石阶漫步而行,随心赏看昊阳山景。
花田闻香、清溪戏鱼、竹林观碧、松海听涛、岩崖望险……放眼遥目,只见千山抱翠,绿意溶溶展现勃勃生机,与山下风雪恍若隔世;远望主峰绵延直上,峰顶白雪皑皑映着碧蓝天色,更显沉静庄严。脚下一溜石阶顺山势曲折蜿蜒,石条中央落脚处光滑平整,两端却是苍苔俨然,显然时日悠久而人迹往来频繁。两人并肩齐步,沿阶而上,一路上不时遇到身背药筐、手提鱼篓的山民向两人招呼,更有许多挑柴荷担的道门弟子停步行礼。
此刻风司冥早已除去了棉袍大氅,换了一身与山中天气相符的道门正传弟子的服色。所谓正传弟子,是指同时研习道门武艺医术,记入门派宗谱,并被允许进入紫虚宫内宫学武论道的弟子。道门门人众多,但惟有正传弟子才有凭借门派名号参与江湖武林事务的权力;其他门人虽也修习道门武艺,却不入江湖,不问武林,生活行止也不见武人气息,和寻常百姓无异。昊阳山为道门总坛,门人弟子聚集,众人皆以服色区别各人身份辈分。风司冥身份特殊,但他既是少掌教柳青梵之徒,郝哙还是取了三代正传弟子的淡黄色外袍给他。因此路上同门虽然不认得他面孔,却各自以礼相称,丝毫不乱。
“两位师兄有礼。”抱着满怀山花药草的少女向两人盈盈行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是盯在风司冥脸上。“好面生啊,是苗师伯座下的师兄吗?还是我该叫你师弟?”
郝哙微微一笑,“是风师兄,小师妹不要无礼。”一边向风司冥道,“金铃师妹是金无焕金师伯的女儿,平时随意惯了,师兄不要介意。”
“什么不要介意!”风司冥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已经瞪大了眼睛嚷了起来,“平日你们都说我不能以入门先后称呼,结果无论谁见了我都是小师妹小师妹地乱喊。看他年纪比我还小上几分,我偏要问一个清楚!喂,我正月初三生日,今年满的十六,你呢?”
郝哙无奈地苦笑一声,“小师妹你……”却见身边风司冥向金铃欠身行礼,“原来是师姐。”
没想到眼前这眉目如画的少年竟真的给自己行礼,金铃顿时一呆,又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脸上不觉飞红,“啊……那个……”
真不愧是天家血脉、皇子的气度礼节,只是对从小就娇纵随性惯了的女孩子而言,这样的温文优雅实在有些浪费。郝哙心中暗暗叹气,扬声道,“好了小师妹,别发傻了。手上那些都是金师伯急着要的吧?赶快送回去是正经。”
被郝哙一言提醒,金铃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更红,咬了咬嘴唇,跺跺脚一个扭身便跑了开去。淡黄色衫子擦着风司冥而过,风里随即扬起一阵淡淡馨香。
见风司冥嘴角微扬,眼睛里尽是有趣的笑意,郝哙更是苦笑,“让师兄见笑了,但愿她不会在掌教和少掌教面前贸贸然胡乱称呼。”
“没有关系。是活泼的女孩子,这样很好。”抬手一指前方,“我们继续走吧。”
“是。”郝哙应了一声,随即迈步前行;口中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大大的惊讶。当年柳衍不过三十便接任掌教,年轻而当大位,为树立威信收服众人,道门门规戒律修订得十分严格,在长幼辈分、尊卑上下这一块更是要求严守礼仪。柳青梵虽然年纪更轻,武艺、能力、手段都令众人十分信服,又是盛名远播的青衣太傅,门中弟子见了他也总是自然而然地敬畏。但与风司冥半日相处下来,衣食穿用言谈行止,都丝毫不觉战场上“冥王”的威严冷冽,也没有皇子王孙富贵傲人之气;笑容随和,温雅有礼,虽不同于掌教柳衍的超凡出尘,却是另一种脱俗气度。
注意到郝哙表情,风司冥微微一笑,“方才似乎听金师姐提到‘苗师伯’?”
“是苗怀安苗师伯。钟卿钟师叔、苗怀安苗师伯、金无焕金师伯、还有郝哙的师父路云,是二代弟子中最强的四位。但是钟师叔、金师伯和师父平时多在山上,只有苗师伯喜欢在外行走。所以宫内弟子中不认识苗师伯门下的师兄师弟也是最正常不过。今年正是门下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定在三月三日春花朝节举行,最近两天山上来了许多门人弟子,所以小师妹才会弄错了。”郝哙微笑道,“青梵师伯平时不在山上,在门人面前显露身手也只是八年前的试炼大会上。小师妹年纪小,想是记不得了。”
记起胤轩十年春天,青梵和宗熙奉旨出巡督办河工的三个月,风司冥顿时了然地点头。“师父的武功当世一流。”
“岂止是一流,说是武功卓绝当世难寻敌手也没什么不当。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钟师叔继续首席的位置,没想到不过百招就被师伯击败。莫崖子师叔祖不服,一场激斗下来却是旗鼓相当。直到最后青梵师伯施出道门绝学‘万岳朝宗’和掌教对战,大家才知道他的修为究竟高出了我们多少。可惜那次试炼大会之后,就再没有见过师伯使出全力。”郝哙顿了一顿,微笑着看向他,“但是以师兄不败冥王之声威,想来定是尽得柳师伯真传。”
风司冥闻言顿时呆了一呆。他自幼跟随青梵读书,但于武技一道学得很少。青梵一身高超武功,教自己武学用力发招之理,具体传授的却只有一套太极剑、一套太极拳,并以此由外而内自然修炼内功。而自己在战场上纵横往来所仰仗的武技骑射,却是他带着自己和多马、韩临渊等人一同练习打下的基础。记得那时青梵常常告诫,武功只为强身健体,骑射军争才是男儿本色;道门武学渊深,便是专心向武之人毕生也未必窥得奥秘,更何况自己在擎云宫内旁骛无数——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为青梵教导自己的一片用心深深感叹。
他心里思虑,脸上表情却是半点不动。郝哙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含笑不答只当作是谦虚,只管继续说道,“师兄盛名卓著,郝哙佩服非常。本想下山从伍,也建立一番功业;只是门中规矩森严,郝哙资质愚笨,至今不得掌教首肯。”言语之中,懊丧之意自然流露。
风司冥微微一笑,“你是三代弟子首席,如何会资质愚顿?”
“师兄过誉了。郝哙首席之位,原是侥幸而来,只当作激励每日勤勉练功,唯恐名不副实坏了道门声名。”郝哙笑着说道,“其实也知道战场之上万马军中与江湖厮杀不同,但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本是男儿志气。习武之人更是希望武以致用建立功业,才不负了生平志向。”
停下脚步立在山道石阶之上,风司冥静静地看着身前一脸肃然的青年。见他眉宇之间尽是坚毅诚恳,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想随我下山?”
“自绝龙谷消息传来,郝哙时时思量,便是此事。”
眉头微蹙又旋即放开,风司冥的语声平稳深沉,“无论何人,入冥王军者皆须从最低兵士而起,凭战功逐步升迁。军中号令森严,生活训练之艰苦都远胜常人想象。你是三代弟子首席,经管门中许多事务,在江湖之上也是声名良好前途无忧。一旦入到军中,这些便要全部放弃,一切从头开始——你,想好了吗?”
郝哙双膝一屈,已然跪倒在他面前,“请殿下成全。”
“我从不成全什么人。”轩眉一扬,周身威严气势瞬间散出。郝哙身子一震,顿时深深低下头。“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我自然承认你是冥王军中一员。”
“你来了,司冥。”
见风司冥和郝哙到来,凌波亭中相对品茶的两人一齐放下茶杯,青梵更是抢先开口招呼。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微笑,“是,太傅。”然后向柳衍行礼,“掌教。”
柳衍颔首微笑,“坐下吧,司冥殿下。”顺手斟一杯茶递给他。“山中无甚贵重之物,四时的花果却是不缺。这软藤丝花瓣泡的茶水温和养气,几日后你要在这清华池里沐浴浸泡,喝这个很有好处。”
心念一转风司冥已然明白他言中之意,双手接过茶杯,“是,司冥明白。”
看一眼垂手站在亭外的郝哙,再看风司冥足尖青苔痕迹,青梵微微一笑,“是从前山上绕过来的?”
“是。久闻天下第一山大名,司冥一时忍耐不住,便让郝师兄带着一路游赏。”脸上露出微微的赧颜,风司冥垂下眼睛避开青梵视线。“贪看山景,这才来得晚了,请太傅原谅……”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这是人之常情,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若我是你,只怕此刻还在山中流连,不知身在何处呢!带你来此本来就是为疗养休息。山色怡人,陶养身心最好不过。你掌握分寸,不要累到自己就好。”看一眼柳衍,青梵微笑道,“你刚刚走动一番,倒省去了活络血脉的工夫。”
风司冥会意,随即绾起袖子将手伸到柳衍面前。
三根手指轻轻搭上风司冥脉搏,柳衍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司冥殿下,你重伤之后未能好好休息调养,虽有青梵内力和灵药辅佐,但身体虚亏却是一时难以补全,于今后不利。从明日起,你每天到山腰濯垢泉浸泡三个时辰,浸泡五天;五天后到涤尘泉,每天浸泡两个时辰,也是五天;之后再到这亭下清华池,每天浸泡两个时辰,浸泡七天。清华池是山中唯一的冰泉,所以前面十天你要好好练功养气,我和青梵也会以内力助你运行气脉。”收回手,柳衍淡淡微笑,“好在殿下年纪尚轻,气血旺健,又当此生长之节,只要调养得当,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多谢柳御医……多谢掌教。”不自觉带出从前清心苑里的称呼,风司冥身子微僵,却见柳衍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郝哙。”
“是,掌教。”
“这几日你且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便跟在少掌教和殿下身边吧。”柳衍眉目舒展,嘴角边一抹清浅笑意,“司冥殿下,你是初次上山,方才虽然沿山看景,但想来也是十分匆忙。梵儿,你虽不是第一次上山,也在山中住过一段时日,但也没有好好看过这昊阳山景。我不能时时陪在你们身边,有什么需要便向郝哙开口。三代弟子中他稳重能干,让他照顾你们这一段生活起居,为师比较放心。”
“郝哙多谢掌教信任。”
见风司冥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向柳衍笑道,“师父,寻奇探险是徒儿兴致所在,若有人一路引导,却是十分无趣了。”
想起从前二人共居山谷的那些岁月,柳衍脸上顿时露出十分温柔的笑容,“梵儿说的是。年轻人天性好奇,是为师思虑不周了。既然如此,也罢,郝哙,你只听少掌教与殿下吩咐就是。”
见郝哙依言称是,青梵嘴角扬起一道优雅的弧度。回眸瞥见风司冥端起茶杯送往口中,伸手将茶杯夺下,握在掌中直接用内力催热,这才放到他面前,“趁热喝,才得效果。”
默默看着眼前风司冥一口一口慢慢喝下,柳衍这才轻笑道,“好了,茶喝完了,看这天色也当回去了。一起来吧。”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2
素心朗月为鉴
月明如昼,清阶如洗。
春日的夜晚风轻林静,无萤飞虫鸣,也没有人声杂响;跨院中清辉遍地,青玉般的方砖上投下树影稀疏,只有树梢叶芽微不可查的轻颤,更显山中静谧幽寂。风司冥披散了头发坐在屋前,身上只随意罩了一件长衫;手边托盘上一只酒壶一只酒杯,举杯邀月自饮自斟,一身月华清辉加上幽寂山林古朴殿宇,直如神仙画卷。
青梵端着药进入风司冥所居客房“清平居”跨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眉头微皱但随即放开,停下脚步,嗅一嗅空中气味,青梵忍不住露出微笑。“这种天气,还是喝山泉水酿的野山莓酒比较好。”
风司冥懒懒转过微醺的目光,随意举一举杯,“只有一个杯子,太傅不介意的话也来一杯吧。”
走到他身旁,青梵随手放下托着药碗的木盘,看一看风司冥手边杯盘,却是但笑不语。看着青梵,风司冥轻叹一声,随即丢开酒杯,拿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拎起酒壶直接向嘴里倒去。
青梵笑一笑,双手轻拍,“写影。”
“请主上吩咐。”庭院中突然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向青梵躬身行礼。
“取些野山莓清酒来,顺便配些蜜饯果品。”
“是。”
在他身边坐下,侧头看到风司冥惊讶的眼神,青梵淡淡笑道,“回到承安,可不会允许你在酒壶里装茶。”
脸上微微一红,“太傅知道?”
“你素性稳重自持,到昊阳山更是生平首次,人、地皆不熟悉,何况你在军中四年酒量早练得极佳,如何便会饮酒至醉?”拎了酒壶在手轻轻摇晃,青梵笑容更深,“一点酒味也无,纵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总得有酒才说得通啊。”
“回到承安后,只怕一场又一场酒是半点也推脱不得了。那些宴席会饮,不能真醉,也不能不醉,以前总以年龄幼小推脱逃酒,此次,此次……”随手抓一把长长黑发,风司冥笑容里竟是许多无奈。“十四绾礼、十六簪礼、十八冠礼,绾发戴簪,便是知人识礼,可担当人事处理家务,准备十八加冠成人之礼。北洛皇子,十四岁便要正式参与政务,列朝论政。这两年战事紧急我久在边关,算是特例。此番战事停息,若无意外,三五年内西陵、东炎不会妄起刀兵……却是要在承安久住了。”
听到“绾礼”两字,青梵已是微怔。目光移动,身旁少年眉目低垂,被散发半遮的面孔衬着月光仿佛皓玉生晕,只是神情之中一股淡淡忧郁,与韶华正茂的年纪殊为不符。绾礼、簪礼、冠礼,是西云大陆男子成年的三重大礼:十四岁前为天真孩童未知世事,有违犯礼仪法度的言行,也只由尊长亲师管教约束;年满十四则改变童子发式,留发绾髻,入学读书,要开始承担身为男子的责任。十六岁的簪礼,“簪”特指玉簪,玉质贵重,戴簪意味着男子要洁身持重、温润言行,为十八岁标志着正式成年的冠礼、担当成人职责做完全的准备。绾礼、簪礼、冠礼是男子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关节事件,三大礼都必须由父亲、或是身份地位极为高贵尊崇之人主持行礼。绾礼、簪礼的执礼人必须对行礼人在达到正式成年的这段时间担负起教诲、引导、保护等职责,所以绝不可有半点轻忽。北洛兴武重文,朝堂世家对礼教都极其注重,皇族天家更是如此。风司冥身为皇子,血脉高贵身份尊崇之极,三礼之中的绾礼、簪礼却都因为边境战事错过。虽然风胥然为他补过绾礼,但簪礼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下于十八成年的冠礼,错过簪礼无疑是极大的失礼。
轻叹一声,青梵微微抬头。
白色身影闪动,月写影端着食盘走进来。“主上。”青梵挥一挥手,青年将食盘放下,随即身形晃动瞬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拎起酒壶满满斟了两杯,递一杯给风司冥,青梵也端起一杯凑到嘴边。
看了看他沉静无波的眼,少年随手接过凑到眼前的杯子一饮而尽,静静看着夜空。
夜良风轻,月上一抹微云虚掩,东南方紫白帝星边两颗原本若隐若现的星子突然光芒大盛,随即一道白光直扑帝星,然后,满天星辉,流光如雨——
怔怔望着这天气奇景,两人一时无语。
“很多年前……我曾独自一人夜半登上极高的山顶,只是为了看一眼流星雨。我……素来顾念身份自重言行,凡事不能任性,纵是天性喜欢探险猎奇,也只能强自忍耐。唯有那一次……”淡淡看身边少年一眼,青梵随手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也是春天的夜晚、也是这样亮的月光,只是不像昊阳山这么温暖,那山上风很大很冷。那座山我上去过很多次,但夜里登上却还是头一回,平时并不觉得山路难走,可那天晚上才知道夜路艰难。等我登上山顶,流星雨已是错过。”
风司冥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但是,当看到东方红日就在眼前升起,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太傅会为我行冠礼吗?”
“冠礼由父亲主持这是常礼,而皇子的冠礼由皇帝亲自完成,更表示了皇子在朝廷中将要承担的身份地位。”转过目光,见少年瞬间恢复了肃然表情、一双眸子幽深沉静,青梵淡淡笑起来,“司冥,你过来跪下。”
喜悦的光芒在少年夜一般的眼眸中闪过,风司冥快速站起身,在青梵面前跪下。
半跪起身,伸手将少年长及腰间的头发拢起,一缕缕理顺、收紧、束起、绾髻;发现少年始终努力仰头凝视自己,青梵轻叹一声,随即嘴角微扬,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头低下一些,我……给你加簪。”
低垂下眉眼,少年的嘴角却是无法抑制地上扬。
“坚韧无摧,石之玉润;
剔透无染,水之精华。
至坚宜柔,至清宜涵;
拳拳我愿,玉精为簪:
温雅宛转,君子如玉;
智慧信达,上善若水。”
“三礼”仪式中最重要的,就是加礼时的祝辞,绾礼加发带、簪礼加发簪、冠礼加头冠时都要由执礼人念颂祝辞,表示对行礼人的期望和祝福。三礼的祝辞,都是主持仪式的执礼人在西蒙伊斯神像前用专门的帛符沾了自己的血书写,在西斯大神面前供奉并助祷七天到十四天,然后在仪式上由加礼后的行礼人将帛符焚化,整个加礼仪式才算正式完成。青梵临时为自己行礼当然不会准备帛符,但这一番祝辞情致恳切意味深长,却是让风司冥无法不动容。
“太傅……”
亮得如同白昼的月光下,一身青衣的青年静静站在庭院,乌黑顺直的头发静静披散下来,遮住半边温雅带笑的面孔,微微扬起的嘴角,波澜不动的深眸,衬着身后尚未圆满的明月,感觉……异常的遥远。
青梵扯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心中仿佛一块久悬的巨石陡然落下,风司冥顿时大大吐出一口气,脸上浮起带着笑的微红。
忍不住更加加深脸上笑容,青梵随即拍了拍手。片刻后,月写影轻轻跃入庭中,走到青梵面前双手奉上。见月写影手中三枚玉簪,风司冥不禁深深惊讶影卫的动作迅速,一边伸手抚上绾好的发髻,手指一点点感受着玉精簪头无比细腻精巧的花纹。
玉精是石中珍宝,原石生长在山溪激流处,玉精是石心凝结的一块,晶莹润泽至坚至韧,极难打造琢磨。但此刻指腹抚过处只觉纹饰繁复,虽然不知雕饰的具体花样,却也可以知道定是无数心血凝结。
“是龙。”
“什么……”一句话未完,风司冥已然知道青梵是在解释玉精发簪的纹饰造型。随意取过月写影手中一枚发簪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束起,青梵淡淡笑着,“马面、虾目、鹿角、蛇身、鹰爪、遍体鱼鳞,是龙之外形;乘云、弄风、化雨,水火雷电肆意游戏,天地之间任其往来,变幻无方,鬼神莫测,是龙之精神。”
见少年凝视着自己的眼分毫不动,青梵心头顿时升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这是一个人所不知的古老民族的图腾,就像北洛尊崇着斯托瓦姆为始祖一样,那个民族的子民崇拜着这种称为‘龙’的神物,将自己称为‘龙的子孙’。龙有通天彻地之能,俯察宇宙之妙,所以,‘龙’是天地间最尊贵的圣灵,龙的形象是皇族专有的图腾,而统御万民的帝王也被称为‘真龙天子’。”
风司冥垂在身边的手渐渐握紧:从来不曾听说的民族,从来不曾知晓的传说,就像擎云宫秋肃殿里任何一个宁静的夜晚,青梵的故事从来都只是为传达内心的智慧和意志——
“但‘龙’之为物,却有更深刻的含义:这个民族原非天然一统的单一神祗子孙,当最强大的部落吞并其他的时候,胜利者将被征服者的图腾加到了自己部落图腾上面,使两个部落的人们真正合成一个。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图腾,也集合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人们,当龙的形象最终确定,所有的人也集合成同一个民族,这个民族,便是龙之华夏。”
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仰头望月,青梵负着手在庭中一步一步踏出八方之形。“龙,拥有着所有人类所不能掌控的天地之力,风、雨、雷、电、水、火、云、雾;龙,可以达到所有人类所不能达到的地方,高山、深海、地下、天外;龙,至刚至猛,威严不可侵犯;龙,至情至性,护佑一切生灵——以龙为宇宙洪荒之正神,以龙为开天辟地之始祖,以龙为威仪堂皇之君王……司冥,你可明白?”
既然你已选定未来的道路,既然你已明了面对的命运,既然你的思考已经到达千里之外的皇都承安,既然你的计算已经到达坎坷艰难的数年之后……那么,我也会做出我的决定和选择。
司冥,这一次我不会离开,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淡淡笑着,一点点地、缓慢而坚定地掰开风司冥握紧的手指,“记住,运转天下的手,是张开的。”
始知激澜无痕
“主上。”
“写影……这个时候来,是为那枚簪子么?”
懒懒翻翻身,便如在任何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一般,完全不在乎此刻自己身在紫虚宫最高正殿的殿顶之上。月写影也是单腿屈膝,跪在光滑如油的琉璃瓦上如同平地。
“乾龙簪是柳衍柳掌教所赠,主上亲手琢磨成形,佩戴七年不曾离身,此次为九皇子殿下加簪……请恕写影放肆,窃以为九皇子虽灵巧聪慧,心计思虑也不失周到,但精明历练仍然不够,尚不能佩戴此簪。”
七年前,接到玉精的少年欢喜无限,亲手制图雕成乾龙簪。形体奇异却高贵非常的生物,蜿蜒盘旋在拇指大小簪头上的修长身体玲珑精巧却蓄势待发,龙首盼顾之间神态俨然帝王坐拥天下。执着簪子的少年笑容温雅,“请许我自行簪礼”,淡淡一句使擎云宫上下震惊;也正是在那个夜晚,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清浅笑容下另一种表情——对着传谟阁深深下拜的……君无痕。
总以为,与那淡定的、温雅的、潇洒从容一代风流的宰相首辅,云一般男子如出一辙的表情和眼神,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起任何的波澜。
却在那一刻,惊见那双幽深如海的黑眸中,滔天的巨浪。
如同着了魔一般,从影卫应处的位置上走出,走到早已认定为主的少年身边跪下,献上比忠诚、比生命更珍贵的完全情感和记忆——让自己的心成为他所有秘密的容器,让自己成为分担他一切理想和情感的半身。
影卫,只为主人而存在。
深深埋下头去,“主上,以写影所见,乾龙簪不可轻与。”
“写影,很多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们对于我的意义,比如‘龙’,比如‘华夏’,比如那些人所不知的遥远。因为你是我的影卫,贴身影卫。虽然第一年你为收服影阁一直待在山上,但之后到现在的七年多时间,你几乎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相比起来,同是贴身影卫的残影却总是被派出去做这样那样的时候,跟着我的时间反而要少了许多。”青梵淡淡笑着,示意月色袍服的清俊青年起身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一个好的影卫。”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请主上原谅写影的自作主张。”
“没什么,你监视清平居原是身为影卫份内之事——承影令给你,就是允诺你职责之内一切自由。”微笑一下,青梵也坐起身子,“守着影卫的规矩,尽着影卫的职责,写影,你的为人行事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的,胜过你所知道的所有的人。”
心中大震,月写影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多谢主上。”
青梵笑一笑,伸手虚抓,瓦棱间一只精致酒壶顿时飞出落到掌中,“写影,陪我喝酒。”说着凑近壶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月色袍服的青年。
接住宽肚细颈长嘴的酒壶,月写影随手提起,一仰头,酒水成一线倒入口中。青梵顿时呵呵轻笑,“架势不错,就是喝得太少,再来!”
月写影微微苦笑,“纵是写影不好饮酒,主上也不必以此惩罚吧?”
“惩罚?也许是吧。”青梵淡淡瞥他一眼,目光中透露出微微自嘲,“是我心里不痛快……你说司冥殿下的话,让我不痛快。”伸手抓过月写影手上酒壶大大灌了一口,沉默半晌青梵才缓缓开口道,“我心里清楚,是我不该要求太多。十六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心机计算已经是十分出色。”
“郝哙是三代弟子首席,人品学识、武功见识都是武林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殿下希望通过他结交江湖武人,这个选择其实没有错;但……选错了时机。”
青梵轻叹一声,“三年大比在即,动则生乱。”
“殿下……应该已经听到了收掌三司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做出如此决定的。自胤轩九年大比之后,胤轩帝改革推行新政,北洛境内江湖势力渐为官家分解蚕食,部分武人已经有所不安;虽然并未有真正骚动,也未有武林世家有所反应,但是……”
“但是文若暄显然已经看到了一些因由,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司冥殿下为文若暄言语提醒,想来很快便会看破盘中暗谜。以殿下的性情为人,对于武林中人定会大加笼络收买。”月写影面色平和,语气声调丝毫不变,“殿下风华卓绝,又慧眼善识,在军中能以实力得全军上下拥戴爱敬,这份雍容高贵中的亲和气质和磊落风度确是常人难及,若入到江湖之上,当有泰半所谓豪侠英杰轻易折服,而年轻人尤以为甚。”
“问题是,北洛风氏王族历史之上,没有哪个皇子可以不建立自己的江湖势力便轻易保住自己。无论是不是能够坐上崇安殿上的那个位置,想要活下来没有一点背景依靠是根本不可能的。司冥久在军中,此次还朝自然要多做些准备。”青梵微微笑着,神情之间显出完全不符话语内容的轻松。顿一顿,脸上笑容渐渐变得柔和,“能够想到这些,能够布置到这些,能够在短短两三个时辰便从决意到行动……孩子总是会变成大人,匆忙急躁思虑不周全的阶段,也总是要经历的。加簪加冠,祝辞原本就是期望和祝愿,只要他努力做到了,便配得上乾龙簪。”
月写影微微低下头,“多谢主上开解——是写影拘泥了。”
“写影,你身为影阁阁主,道门暗中的支撑,掌握大陆江湖武林势力平衡。如此顾虑原是自然之理。只是,当年我让‘承影七色’跟在他左右时时看顾,你便已知我心意。只要不伤及北洛社会安定的根基,他想要怎么做便由他去做吧。而且,”拎着酒壶,青梵轻轻笑道,“你也想看一看他一个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不是吗?”
月写影顿时怔住,随即便是急忙的分辨,“主上,写影只是……”
“你只是将‘影卫’这个词阐释到了完美,写影。”淡淡笑着,转过头,目光投向无尽的深邃夜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真正的帝王,究竟应该达到怎样的程度……”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2
云到水穷难穷技
“濯垢消愁,涤尘忘忧”。
这是人们形容昊阳山最富盛名的两眼温泉的话。
但,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濯垢消愁,其实应该是濯垢消“仇”。
昊阳山上,不得动武,这是江湖之上人所共知的规矩,除非是在山脚的浮云轩;踏入浮云轩高楼之后昊阳山山门牌坊还擅自动武,便意味着与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作对,将遭到道门全体弟子的敌视和“惩罚”。
很霸道,但是,第一大派道门的实力决定了它有这样的权力和能力,用这样的方式维护总坛所在地昊阳山紫虚宫的清静和平。每年被温泉神奇功效吸引来的人数逾万,其中武人倒占了大半,若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怕不出三天昊阳山便是林木血染。
除了不得动武的禁条,进入泉区要遵守的规矩还有许多。浮云轩是通往泉区的必经之路,但凡是要上山用温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在浮云轩中、道门名下最大的药店金石堂领取号牌,凭号牌进入泉区。守在泉区入口的道门弟子会仔细核对,这才一个一个地放入——露天温泉形成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各个池塘的水温水情不同,号牌上注明了各人允许进入的泉区池塘,便是为了尽可能不因为水情与体质相冲而发生危险;同时也可以将用温泉强身提高修为的武人和为求治病养身而上山的普通百姓分隔开来。但也有许多武人和平常百姓一样,先在金石堂看脉问诊,然后才安心上山泡浴。
既称为泉区,自然是因为此处泉眼众多且十分集中。其实昊阳山中泉水丰富,前山后山大大小小,常年不断的泉眼便有上千,但前山半腰以下这一处尤其集中,其中又以濯垢、涤尘两眼水量最大、水质最好、温度也最为适宜。而濯垢泉更是水量丰富常年恒温,泉眼往下一路形成大大小小八十多个温泉池塘,便如天然的浴盆一般,是人们公认的泉水舒适效果特佳,无论对武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极有好处。道门弟子给山中每个对外开放的池塘都编了号码,濯垢泉便占了其中一半。
温泉都是活水,昊阳山前山两条山溪都是温泉水汇成,此处算是发源之地,也就没有了上下游之分。各人只在号牌指定的池塘浸泡洗浴,彼此相安不生事端。池塘旁边搭建了简易的木屋小舍,供人小憩和存放衣物;若是泡得时间长久身体困乏腹内饥渴,也可以到泉区内的水风别院里休息用饭——浸泡温泉道门不收取任何钱财,但水风别院的菜肴精致果酒淳美,却是凭此招揽了回头客无数。
郝哙仔细地和风司冥讲解着道门对濯垢泉的利用经营,说到水风别院的时候也忍不住嘴角上扬面露笑意。江湖人钱财来得容易,性情又多潇洒豪爽,何况温泉养身健体,酒菜取材山野果蔬也有开胃利食的功效,因此水分别院的收益竟是相当可观。道门门下诸多产业盈利无数,但到了昊阳山上倒是它获利最多,支撑了紫虚宫里大半开销。
风司冥一路静静听着,嘴角含笑,心底却对那总是青衣飘洒的男子钦服到了极处。
“师兄,是这里。”郝哙在临近泉眼处长两丈有余、不规则的椭圆形池塘边停下。风司冥身份特殊,青梵和柳衍自然不会让他和普通武人百姓混到一起。这个池塘距离泉眼最近,虽然最深处只有三尺,但水温却是濯垢泉一脉泉水中最高的;地势高于泉水生成的其他池塘,周围又有林木山石阻隔视线,不容易被旁人打扰,正好静心用功。
风司冥对这个山岩巨石上的天然水洼也是十分满意,试了试温度便脱了外衫下水。郝哙将干燥衣物压在他手边一块青石下面,行了礼安静退去,只留他一人静静浸泡与思考。
感觉到空气流转稍变,刚要起身应敌,目光已然抓住一抹耀眼的白,风司冥顿时松了口气。体长接近两丈的巨大白虎轻巧无比地从泉眼上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跳下,绕着水池转了一圈,突然伸起前爪猛然往水面一拍——
知道白虎通灵绝不会伤害自己,却完全没有料到它会来这么一手,被淋得满头满脸的风司冥一时有些呆滞。白虎嗓子眼里一声轻吼,巨大肉爪左一下右一下拍着水面,就连粗长的虎尾也来回甩动水花,直往风司冥脸上身上泼去。
看来今日是用不成功了——发觉白虎玩兴正浓,风司冥只能苦笑一下,跳起身将池边已经半湿的衣服挪到高处岩石之上,然后跳回水中,双手掬起温水就往白虎身上回击。
像是见对方开始认真,白虎也来了劲头,巨大的身躯闪转腾挪迅捷如电,避过风司冥泼来之水还能用四爪激水反击。少年骄傲心起,手上暗运内劲,将白虎激到身前的水花化作无数水箭,四面八方一起反射回去。见无论向何方闪避都躲避不开,白虎一声轻吼,四爪往地下一摁,巨大的身子凌空拔起,在空中一个扭转,竟是直接向风司冥扑去。风司冥连忙跳起,只听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自己已经被从头到脚淋个透湿,而落在温泉水池中的白虎则是歪头看着自己,碧蓝的两眼清澈透亮,透露出的神情竟是十分欢喜有趣。一人一虎对视半晌,风司冥终于忍耐不住,也不管是否会引来他人,一手抱腹,一手指着白虎哈哈大笑起来。
喉头逸出一声轻呜,白虎从水中缓缓走出,在被水流冲刷得干净平滑的岩石上站稳,像是故意瞥了眼一边忙不迭闪开的少年,这才不慌不忙抖落浑身水滴。见它如此,重新回到水里的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闷笑。
半晌,风司冥才止住笑声,静静凝视眼前巨大而美丽的生物。白虎像是知他心意,也不再玩水,在池边悠然躺倒,只有一条长尾来回甩动扬起点点水花,在阳光下划出无比耀眼的一道道亮线。
见它神态悠闲自若,风司冥又是轻笑,转眼目光落到一边搁置衣物的岩石,再想到自己此刻情态,少年不由心中好笑。感觉头上发髻略松,连忙伸手去扶。手指触碰到髻上玉簪一瞬,少年动作顿时一顿,嘴角微微扬起,但随即敛起笑容,目光在身前白虎上停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声轻轻叹息。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之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却从不在自己面前说破的预言。
一个关于柳青梵的预言。
来自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两百年来第一道声音。恰是在,自己三岁的生日那天。
必须承认,预言发出之后自己的生活,天翻地覆。
曾经对那个给了自己最多最真切温暖的人说,我会听从你的心意,做一个你要的最好的君王。虽然那个时候,自己还未满八岁,甚至连“君王”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完全弄清。
艰难苦困,玉汝于成——这是秋肃殿归鸿阁他书斋里的字幅,八个字,点钩撇捺剑走龙飞,笔力沉厚气势雄浑,那从来都高高在上的君王在字幅前驻足良久才说,司冥,你也要练到这样的字。当时的自己却不知道,所谓的艰难苦困,是用血和生命作为代价。
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威名赫赫的冥王不会畏惧鲜血,但自己,绝不愿惨淡一生。
不仅仅因为他的希望。
获得了的,就决然不愿轻易失去;拥有了的,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而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太多太多。
但最先必须保全的,却是自己。
所以才在第一时间接受郝哙的效忠。
承安,藏龙卧虎,暗潮涌动处自己绝不能没有一支可供自由调动充分掌握的力量。冥王军虽然号令严格忠心无二,但京城之中任何的军事实权都只在皇帝一人手中,容不得旁人半点分享。自己常年不在国都,朝中众臣除宰相林间非外几乎并无往来,就算蓝子枚、宗熙都是交情深厚,但严格说来都只能算是故友旧识,与其他皇子的“势力”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胤轩帝皇子九人,除了第八子风司退因为当年惊心动魄的“玉螭宫之变”而被永生圈禁剥夺一切权力外,自己之上的七位皇子在朝中都各有势力,而自己除了青梵朝中竟是无一可依靠之人。此次得胜还师,冥王声名更盛,胤轩帝大加封赏也是必然,定会招来无数“关切照顾”;若不能早做准备,不仅仅是辜负青梵一片心血,便是自己的性命也将有悬丝之虞。
但是,京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虽然胤轩十年以来改制革新,玉螭宫之变后前朝留下的元老旧臣势力也被完全破除,但几年来以各部衙司为特点的新的势力已经填补了之前一时的空白。加上除自己以外的皇子全部成年,承安京中此刻朝中暗流汹涌只怕更胜于前。只是以前胤轩帝行事为朝中势力掣肘,此刻却是任何一派势力都必须向胤轩帝祈求青睐眷顾。而他冷眼静观,协调平稳,不置可否不显偏重的态度,显然是皇子朝臣都不敢轻动的根本。
是一路拼抢着、挣扎着走上帝位的人,就绝不会轻易将这个位置交给只想坐享其成的碌碌庸才。擎云宫朝上堂下激烈的暗夺,因为他的默许而愈演愈烈。
而自己,是从一开始就被所有人盯住,必然要参与到这一切中的人。
朝堂、擎云宫,不会比绝龙谷的战场更安全。
所以需要更多的、只属于自己的力量。
感觉到脸上茸茸的触感,风司冥深吸一口气放松了身体,这才睁开眼睛。却见白虎水蓝色的大眼凝视着自己,硕大的虎爪拎起缓缓向自己脸颊靠近。沾着温水的皮毛在脸上一沾而走,白虎喉咙里“呜呜”有声,风司冥一呆,只觉眼前光影一闪,那道熟悉无比的青色身影已然立在自己面前。
“你忘了午饭。”随手拍拍在自己身上挨挨蹭蹭的白虎的大头,见它随即转到风司冥身边磨蹭,再看一眼被放到高处溅湿了水的衣物,青梵的表情带上些许无奈,“看来它找到你很久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顺手取过外衫披在身上。“是我叫郝哙到日落再来喊我的。”
“用温泉养气练功和平日不一样,所谓的过犹不及绝不是一句空话。”
虽然语气并不温和,但青梵的表情却没有显出太大的不快。风司冥顿时露出笑容,“是司冥无知了。”
“既然知道无知还说得如此大方自在,你啊……”青梵笑着摇一摇头,转身在前引路,“今天是头一天,一个上午也足够了。下午有二代、三代弟子为试炼大会做准备用的小试炼会,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喜,“真的?”
青梵叹气,语声却透露出隐隐的笑意,“是啊,三代的正传弟子都要出场,热闹着呢。”
听到他刻意加重的“正传弟子”四个字,风司冥顿时怔住,“太傅,难道我……”
“是随意挑选对手挑战。”青梵不再忍住笑容,十分轻快地说道,“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小试炼会结束也不会被点到。但是如果运气不好……按照道门规矩,小试炼会是不允许拒绝旁人挑战的。”
两人一虎三转两转,已经到了上山的正道边。拍了拍白虎额头示意它自行由山路返回紫虚宫后梅林,青梵这才转过身对兀自苦思如果被人挑战当如何对策的风司冥笑道,“不必烦恼,如果真的有人挑战,我替你接下便是。”
知道青梵有意戏弄,风司冥懊恼似的低下头,“司冥……司冥不济,让太傅为难了。”
青梵微微一笑,手放在他肩头,“用太极剑吧——以你现在的实力,不求胜,就不会败。”
猛然抬起头,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他,“不求胜,便不会败么?”
微笑凝视了他片刻,却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收回手径自往通向紫虚宫的大路上走去。直到峰回路转出挑出一抹紫虚宫檐角,青梵才淡淡道,“至少,这是眼下最好的藏拙之法,不是吗?”
被“藏拙”两字骤然惊醒了的少年猛地停下脚步,无法掩饰心中惊讶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张平和笑脸上,却只看见那抹悠然自若的笑容一点点漾开,直到余波完全消失在那一片擎云宫中熟悉到了极点的沉静从容之中。
道门的试炼大会历来是在紫虚宫正殿前的演武广场上举行,小试炼会除了不排出名次和挑战自由之外,其他和试炼大会也没什么差异。
身为第一大门派,门下弟子在江湖武林中走动的人数不少,但是正传弟子却是不多。这是因为道门虽然门禁宽松广收门徒,但要成为正传弟子极其艰难。只有品性、资质、根基都属上乘者,才会被收为正传弟子记入门派宗谱;而凡是正传弟子都须在昊阳山总坛紫虚宫专心修行,只有通过紫虚宫十方阵考验或是在试炼大会上得到一代二代全部弟子肯定才能获许下山。
因此,两年一次的试炼大会对于道门弟子,重要自然非比寻常:普通的门人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引起注意、成为正传弟子,正传弟子希望通过试炼大会得到自由进入宫内藏经阁和下山行走的资格,每代弟子的首席希望证明自己的武功根基和处事能力一样令人信服……选拔道门优秀人才,促进门徒相互交流,激励弟子潜心用功,是试炼大会的本来目的。
只是道门弟子既多,一代、二代正传弟子又多有亲传的门徒,虽然武功源自一脉,但各人体悟不同,门中派系由此自然生成。试炼大会上彼此切磋,往往体现为门下武功派系之间的比斗较量。此时门中身份最高功力也最为深厚的一代弟子莫崖子、云期子、沙迹子、季淳子,连上青阳子的掌教柳衍一共五人,都已不再收徒传艺,而是让亲授的二代正传弟子代传武艺。二代正传弟子也只不过二十余人,钟卿、苗怀安、金无焕、路云是其中为首的四大弟子,各人代其师收授门徒,便是一些年纪较轻的二代弟子也都是他们教导指点的。四人武艺各有侧重,行事风格差异也大,试炼大会上四人所教的弟子武艺特征明显表现突出。因此此刻大演武场上,自然呈现出四个路数流派的分峙。
青梵带着风司冥等人走进演武广场的时候,正是小试炼第一次高潮。场中央两名三代弟子斗得正激,剑影刀光耀得人眼花缭乱,场边众人皆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师兄当心了!”其中一人一声断喝,声音未落身子陡然拔起,衣袖展动处激射出白光一片。
另一人早是应声后仰,手中长剑抡成光盾,将数十支袖箭尽数挡下;足下用力,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一边倒退一边挥去直扑面来的暗器,迅捷竟与对方前进速度一般无二。
两人一退一追,瞬间绕着场子转了一个大圈。见二人将到面前,青梵微微一笑,脚下轻轻用力,四枚石子激飞而出,分取两人后脑、前胸要穴。
这两人武功见识都是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见暗器袭到竟都是不救自己,反抢先将袭向对方的暗器击落。啪啪啪啪四声拍下石子,两人同时稳稳落地,相视一笑,然后才一起转向暗器袭来的方向。但这一看之下,却是呆在原地,一时不能作声。
道门弟子,除一代不限服装之外,各代门徒无论男女是否正传都有专门的服色:二代弟子着白衣,三代淡黄,四代浅蓝,其后墨绿。昊阳山上,试炼会间,服色更是不可有任何错误混乱。但此刻广场边站着的三人,虽然袍服都是正传弟子的式样,但颜色却是与众人全然不同。
月写影的白衣泛着淡淡银蓝光辉的月色,风司冥的淡黄袍服颜色则比旁人深了三分,而站在最前的青梵一身淡淡青衫,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看着两人。
“青梵,你且过来。”演武场另一端柳衍早已看到三人,见场中一时人人皆摆出下意识的应敌之态,心里暗暗好笑,随即站起身来向他三人喊道。
不去理会场内场外顿时集中投射来的惊愕目光和耳边响起的一片私语,青梵微微一笑,向愣在场中的两人左首使剑的弟子朱正迈上一步,“出剑。”
朱正原是三代弟子中好手,虽然不及首席的郝哙,但武功根基极是扎实,为人头脑也算灵便。青梵一声“出剑”惊回他神思,当下长剑一提便向青梵当胸刺去。这一招开门见山毫无花巧,在对师长的比斗中用作开场原是十分合适。他方才接挡暗器,剑招极是迅速,不料青梵身形晃动,他长剑方起青色身影已然逼到他面前,长剑完全落在外围分毫不能使力。朱正大惊之下急忙后退,青梵却如影随形飘然跟上,足尖更是不时挑起石子打在他后退落脚之处。朱正左闪右避连退十丈,突然一个猛力后跃,青梵微微一笑,收住脚步不再追赶。却见朱正落地后立即撇开长剑,在他面前跪倒,朗声说道,“朱正多谢师叔教导。”
青梵微笑颔首,一边转头看向之前和朱正对打的年轻弟子。见他目光转来,那少年也丢开了手上弯刀跪下,“吕宁谢师叔指点。”
点一点头,青梵挥手示意两人起身,随即径直向柳衍等一代弟子所在一排主座走去。走到近前,对主座上另外四人欠身行礼,“诸位师伯,青梵打扰了比武,请恕罪。”
柳衍虽是道门掌教,在同辈弟子中年纪却是最轻,因此座上四位一代弟子都是青梵师伯。见他如此说,年纪最大的莫崖子顿时呵呵而笑,“只要青梵每次都如此点拨,门中弟子无一人不想比武被你打断。”
青梵微微一笑,向站在场边主持比武会场的钟卿点头示礼——朱正和吕宁都是他教授的弟子、莫崖子再传的徒孙,见他颔首回礼,然后向场中弟子号令继续开始下面的比武,青梵这才走到柳衍身边坐下,风司冥和月写影依着服色立在他身后。
虽然不是正式的试炼大会,但门人弟子们却是十分用心。看着场中比斗,青梵不时开口点出比武双方优势不足,说到兴起时还和月写影小试两招。风司冥知道他是在指点自己武功,当下凝神静观。而柳衍静默不语危坐正位,但瞥到一边两名三代弟子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却是不自觉地露出淡淡微笑。
小试炼会和试炼大会不同,除了掌教一辈的座位固定的之外,其他弟子只散在场边随意观看,只是三代弟子多不太敢靠近柳衍等人,此处虽然视野良好,却是空空荡荡只有两人站立。
周宇和白竟都是苗怀安的得意弟子,苗怀安为人宽和不拘礼法,门人当中他二人最是胆大无忌;又是初次上昊阳山,处处新鲜好奇,即使师祖在侧也毫无胆怯收敛。柳青梵大名道门弟子无人不知,但真正见过这位青衣太傅的却着实不多,此次试炼大会周宇白竟原本也没指望能见到他一面。此刻见他带了两人现身,注意力自然完全转到他的身上;加上青梵虽然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说话,习武之人站在左近听得清清楚楚。听他讲解词句浅显,道理却十分明白,两人初时只觉奇异,但越到后来越觉字字深刻。等看到青梵和月写影比划招数,两人更是惊愕难当,一招一式来往应对看似匪夷所思,却无不精妙非常。
“用力不用强,这里用‘推窗望月’,不如‘分花拂柳’。”
“或者用‘轻罗小扇’的前半式也可以。”看一眼月写影,青梵微微笑道,“或者索性不去化解对方来式,直接同一招‘截云式’也可以。”
同式相对是道门武功少数的大忌,青梵此言一出白竟和周宇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却听月写影应道,“速度要求太高,只怕他还做不到。两剑相交,力量不足是要吃亏的。”
青梵呵呵轻笑,“不错。”
月写影继续道,“但截云式的话,左手可以顺势去弹对方兵器,只要看准了用力,这场比试就算结束。”
青梵微笑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云期子已然开口,“青梵,你身边这一位师侄是——”
“月写影,我代师父收的师弟。”
云期子闻言一怔,随即呵呵而笑,手抚长髯,“那,月贤侄是否愿意同老夫过过手?”
写影一呆,转向青梵的目光里满是惊愕和疑问。青梵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既然是师伯有意,写影,你便好好比试一场。”
向青梵微微一躬,也不看云期子,月写影径自轻轻跃入演武场中央。场中原来的两名弟子早已停止了比斗,所有人目光一致看向这身着着二代正传弟子袍服,眉目清俊的陌生青年。云期子地位尊崇武功深厚,招式以变幻莫测为长,年纪虽大,却是最好与人比武过招。见月写影面对他的主动邀战依然神情淡定,众人心下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叹。
“好好比试一场”,青梵的意思是尽可以发挥全力——道门影阁强者为尊,月写影十六岁被选为影卫,武艺资质自然极其出色;而跟随青梵八年武功更是精进,虽然功力精纯还略逊于青梵,但招式的应变机敏甚至还在他之上。此刻青梵一语解除禁制,自然全力进取,招招快式式狠,和云期子斗得旗鼓相当。
不过片刻,武功见识较高的弟子已然看出门道:这些都是方才两场比试中拆解不到位或处理不得当的招数应对。两人斗得虽急虽狠,一章一节却是干净分明,不交一语,却是配合默契地指点众人武功。但见到月写影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武功竟已有如此造诣,不仅是场边的二代三代弟子,便是莫崖子等人也惊讶非常,目光不时由场中向柳青梵转去。
青梵却是眉眼低垂,仿佛眼前全无这场激斗。
瞥一眼凝神观战的风司冥,再望一眼站在路云身后双拳紧握的郝哙,柳衍心中轻叹一声,随即站起。“好了,师兄、写影,可以了。”
话音未落,月写影长剑已在云期子剑上一击,身体借力后跃,顿时滑出十数丈到青梵身前站定。收剑向云期子躬身一礼,随即站到青梵身后。
“真不愧是柳青梵的师弟!”云期子大笑道,“这四年来,属这场打得最是过瘾!”
青梵微微一笑。对这位性情单纯的师伯他原是十分的好感,月写影行事处处以影卫职责为先,但若追究起道门弟子的身份,方才的做法却有些失礼,不过,“师伯若是还有余力,青梵愿意试试您的新招。”
云期子顿时大喜,“你看出来了?”
颔首微笑,“师伯可愿传授青梵?”一边说一边接过写影递上来的佩剑,青梵径自走到场中,身子一躬,“请师伯赐教。”借着这一躬之势,整个人已疾速向前探出,长剑直指云期子咽喉。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大胆!”见青梵将自己所创招数随意发挥,云期子一边笑,一边挥格青梵剑招,手下不停,口上也是不停,“这招平起快落最好……我慢收紧放,你紧收慢放也可……这里虚实随心,意属圆转……”
听他一路大呼小叫,便是再迟钝之人也都知道云期子是在向场中所有弟子传授自己新创的剑法。风司冥惊讶地看着这位白发飘飘的矍铄老者满场乱走,剑上妙招迭出,心中越来越是惊叹,手上也不断比划着两人招数。突然肩上一沉,却是柳衍按住自己肩膀,“青梵应该教过你,招死人活,所以看剑不看招,学招不学剑。严守根基,随机应变,才是这一路剑法的精义,也是青梵要亲身下场展现给你的道理——记住了。”
风司冥心头一凛,脸上顿时火烫。“是,司冥知错了。”
“既然知错,晚上到清华池担十八担水。”不去理会听到“司冥”二字的莫崖子、周宇、白竟等人脸上骤变的神色,凝视着场中的柳衍表情丝毫不动,“现在,继续看吧。”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3
月上天心易见明
“挑完了?”
风司冥刚将最后一桶水倒入巨大的水缸,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急忙转身,却见柳衍随手抄起一把清水,然后让水沿着双手缓缓流下。“烧水。”
“啊”了一声,风司冥猛然回过神,急忙拎了水桶走到内间,掀开灶上大釜的包铁木盖倒满清水。俯身见灶堂里尚有未烬的木炭,随手在旁边柴堆边掠了两把引火的稻草点燃了丢进去;随后转身到外间抱了劈柴,一根根架空了塞进灶堂里生起火来,转眼瞥见灶台上一把蒲扇,顺手拿起来一下一下往灶堂扇着。
虽然是皇子之尊,这些事情风司冥做来却极是熟练,柳衍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风助火力,水开得极快,不多时釜中已是沸水翻腾。
柳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布囊,解开囊口细绳,随手将囊中粉末抖入大釜中;顿了一顿,又取出两只瓷瓶,分别倒了几点在水里。见沸腾的水面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随即慢慢结起一层薄薄冰雾,风司冥不由一呆,目光转处却见柳衍凝视釜中神情肃穆。等回过头,釜中冰雾已然散去,显得清澄无比,此时恰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格斜照过来,风司冥只觉水色似有微微变化,心中疑惑,“掌教,这水……”
“这水,是给青梵用的。”柳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袖中又是一只瓷瓶取出,在水上轻轻点了三点,水面顿时恢复了初时的沸腾。
风司冥呆了一呆,他素知柳衍医术超群用药如神,但此刻却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掌教!”
“这两月来他心事交悴劳神劳力,一直未得休息,身体早已熬到极点。偏他不管不顾一味强撑,又数次强用内力。”淡淡瞥了少年一眼,柳衍随即收回目光,凝视着沸腾的热水,“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演武场上故作轻松,只好瞒别人,哪里瞒得了我?”
“太傅他……”紧抓着柳衍衣袖的手慢慢放开,风司冥怔怔看着沸腾的水面,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逸出微不可闻的一声,“我以为,我的身体……是因为有诸多良药所以才好得如此迅速。”
柳衍轻“嗯”一声,看向风司冥的目光渐转柔和,“你不习医术药理,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错。他素性不愿向人示弱,当此时刻更不会授人把柄,所以,”顿了一顿,凝视着风司冥的眼睛光华流转,沉默半晌才叹息似的说道,“所以这几天你要尽量用功,每天晚上得了空便到梅林,我会传你一套内功心法,还有一些拳脚暗器功夫。你身份特殊,身边不可以有影卫相随,学些自保应变的武功,想来无论是青梵还是他都不会反对也不能反对。”
听出那个“他”字上微微的停顿,风司冥手心里顿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随即深深伏下身去,“司冥谢过柳掌教。”
柳衍笑一笑,随后摇一摇头。“殿下不用多礼。现在的柳衍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得不多做考量。至于道门前路如何,相信殿下自有判断,多行无益,也用不着柳衍费心。对于殿下,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柳掌教说明。”
看着稳稳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炯炯的少年,柳衍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渐渐浮出一抹清浅的笑容。“凡人皆有私心,概莫能外。事若无碍大局,殿下……且请宽恕则个。”
看着两个小童过来将满满一桶药水抬走,风司冥这才从灶间暗处慢慢走出。
是柳衍的安排,所以不言不问,只是到了规定的时间都到规定的地点将烧好的水送到吩咐送去的地方——柳衍治下的道门规矩森严,虽然只是一两处细节也可以看出其中心机。想到自己也算与他相处多年,竟是第一次触及这个看起来总是脱俗出尘的男子温和淡雅外貌下真正的心情,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紧缩。
举手、抬足、扬眉、垂目,每一声、每一句,都是将别人轻易地握在手里,导向他所希望的方向。看似冷目遥看俯察百态,空有感慨而不动半点心潮,一双手却尽握着天下棋盘翻云覆雨的玄机,在人所不知处,引导着一切掌控着一切。旁敲侧击的提醒,漫不经心的点破,轻易间,便是洞察一切。
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心怀胸襟才有最后一句要求。“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万事把握分寸,能用人心之弊,也能容人心之弊——身为大陆第一大门派的掌教至尊,柳衍的眼界见识、心胸气度,又岂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这才是柳衍,这才是道门掌教的柳衍,这才是西云大陆武林第一人的柳衍!轻轻松松,一句“自有判断”就将整个道门命运交付到别人手里,挥一挥衣袖不染片尘的柳衍!
擎云宫崇安殿上永远庄严威仪的君主,可知如此的柳衍?
轻叹一声,缓缓步出灶间。
月华清辉一泻如洗,整个紫虚宫皆如披了一层银纱,夜风轻和,显出一片安详静谧。
没有目的地的漫游,双脚,却是不自觉地迈向那个人在紫虚宫的居所。
梵音堂。
月白色的人影悄无声息落在身前,定睛细看,却不是他身边见惯了的影卫月写影。
“天色已晚,殿下请回。”听声音是和青梵差不多大的男子,看面貌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融融一团和气的面孔,像是天生便带着笑靥,冲淡了语气之中的清冷无礼。风司冥微微皱眉,“我有事与太傅相商。”
“主上已沐浴更衣,若非十万火急,请勿打扰主上休息。”
休息……“他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想起柳衍说过的话陡然一悚,风司冥顿时后退一步。一双夜一般的眸子紧紧盯住眼前男子,沉默片刻,才慢慢转了目光,看向兀自亮着一点灯火的卧房。
“照影,你在这里守着。”又一道月色身影翩然落下,月写影对云照影静静吩咐一句,随后转向一脸沉静表情的风司冥。“殿下请跟我来。”
又向那点灯光投去深深一眼,风司冥这才跟上月写影脚步。行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在一处浓密的修竹处站定,面前是一条贯通紫虚宫前后的山泉,清凌凌的水面映着月色,静得更胜明镜。沉默片刻,月写影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夹在指间,凑近唇边轻轻吹出三声,然后指上劲气一吐,竹叶顿时化为尘灰随风而散。见屋宇檐角几道人影快速闪过,月写影这才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凝视身前少年。“殿下可知写影身份?”
虽然诧异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风司冥还是点一点头。
“殿下可知主上身份?”
夜一般幽黑深沉的眼眸紧紧盯住月白色长袍的俊秀青年,半晌,才慢慢点一下头。
“那殿下可知……殿下身份?”
心下一惊,风司冥迅速抬头凝视对方眼睛。月写影没有说话,只是从扎紧的箭袖夹缝里挑出一幅薄薄绢帛,两指轻轻拈住,递到风司冥面前。不用他再多言,风司冥已然知道那是何物,伸手接过放在怀里,一双眼睛盯住那张清冷淡漠的面孔,像是要从上面生生看出花纹来一般。
“昊阳山道门总坛不比其他所在,寻常鸟雀根本飞不到紫虚宫上方。便是偶然有两只突破宫禁,也会被羽之部专门训练的鸟儿啄下来。”月写影的声音非常平静,“身在事外则当传讯知音保持联络,原是自然之理。但联络之时察看周围情形,确保机要之密,也是必须遵循守则的第一要务。殿下身份特殊,又当此非常之际,虽有必为之事,也务请三思而后行,以免给主上也给殿下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风司冥微微颔首,沉吟片刻才低声道,“那……若定要向山下传讯,当如何?”
“此殿下私事,请自行思考寻找良方。”
知道他再不会多言,风司冥无奈地扬一扬嘴角,随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太傅身体如何?”
月写影凝视他片刻,“无碍。”
“真的……无碍么?”
“主上素来爱惜自己身体,又通医术药理,殿下不必太过担忧。”月写影微微一笑,“夜已深沉,殿下明日还要继续到濯垢泉浸泡沐浴,请早些回清平居安心休息,莫要增加主上烦心。”
风司冥点一下头,转身沿小径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回头,“月写影。”
“殿下还有何事?”
“谢谢。”
两个字语声虽轻,听在月写影耳里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不差。微微一怔,看着少年离去背影的双眸渐渐浮起由衷的淡淡笑意,随即循来路缓步向梵音堂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将随手摘来的竹叶凑到嘴边,短促急切的三声后,几道黑影迅速由紫虚宫东南西北四角窜过来;随即双手轻拍两下,黑影顿时低伏殿宇宫墙花木之间,快得似乎他们的出现全是错觉。
唇边逸出一丝满意微笑,月写影猛然窜起,身形展动仿佛一只大鸟,几个纵落便到梵音堂前。
刚刚落定站稳,便听里面传来一个平和沉静的声音,“写影,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翻掌风云聚
金石堂。
浮云轩后,水风院前,三间竹木的宽敞大厅,便是整个西云大陆人所皆知的最著名的医馆,金石堂。
金石堂原本不叫做金石堂,最初它只是道门弟子养病疗伤之用。紫虚宫在昊阳山半腰之上,虽然山中矿脉使得气候温暖,但空气之中的潮湿水汽却也是蒸腾不散,对病人的身体恢复不是十分有利,金石堂在泉区下方,正好供人修养。后来浮云轩擂台比武较量的江湖人受了伤也常被带进金石堂救治,加上道门正传弟子习武之外皆要学医,久而久之“金石堂”三个字便成了江湖之中无人不知的金子招牌。道门又将分布在大陆各地的名下所有医馆都统一改了“金石堂”的名字,医治对象也不再局限于江湖武人,每月十六更有免费的义诊,在道门弟子共同努力下,几年时间便成为西云大陆第一的医馆,而与金石堂相匹配的药行千金堂也渐渐成为行内举足轻重的药材大户。
“……但凡武林中人,少有不招惹是非的,受伤、中毒原是家常便饭。只是普通的医馆药行多怕惹上麻烦,对江湖武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金石堂便钻了这么个空子,借着道门的名头势力只管救治伤者,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也都知道金石堂的规矩,踏入了金石堂的大门便不许再生争端,至于伤好了出了门如何报复寻仇那就不是区区医者所能管的事情。”郝哙一边说着,一边为风司冥掀起金石堂后堂的门帘。
风司冥按着柳衍的吩咐,每天晨起便到温泉沐浴浸泡,中午就在水风别院用饭。青梵说过温泉养气疗伤需得限制时间不能太久,他每天在水中修炼也控制好了分寸绝不贪多。这几日青梵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只有晚上和柳衍一起用饭时才能匆匆见到一面,而晚上又要跟柳衍在梅林学习内功暗器,七天下来两人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一个时辰。因此听到郝哙过来说柳师伯要他午饭后到浮云轩金石堂去,风司冥竟是一反平时惜食重礼的用餐习惯,风卷残云的速度让跟在他身边几日的郝哙都咋舌不已。
金石堂三间大屋,一间用于看诊,最大的一间作为病房,最靠后的一间则是制药的药房。风司冥和郝哙进入时看到的便是选材、捣药、研磨、熬煮、滤汁一片繁忙的景象。
“郝师兄怎么到这里来了?”相对的门门帘掀起处,走进来一个同样一身三代正传弟子服色的矮胖男子,乐呵呵的一张脸上露出些微的惊讶。
“德宽的意思是,我不能到这里来喽?”郝哙玩笑似的答道,一边抱起肘来。
那矮胖青年笑脸微微一僵,但随即舒展了眉眼,“我只觉得以郝师兄的身手不至于跑到小弟这里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噫……看不出外伤的样子,难道是受了谁的掌风内劲伤不在外么?”
郝哙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是一掌劈过去,“陶德宽,你少和我玩这套!”
“啊啊啊啊,三代首席、正传弟子中的第一高手,我可不敢和你挑战——要打也到外面去,闹翻了这里柳师叔非劈了我不可!”一边鬼叫鬼嚷,陶德宽身法却是极快,左闪右躲,在药炉药价之间晃来溜去轻松自若毫不费力。郝哙也不含糊,拍向他的双掌力道越来越大,带起的劲风清晰可闻。
看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逃,所经之处药房中弟子无不各施身法轻功避闪开去,丝丝入扣直如是商量妥当的表演,风司冥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
像是第一次发现还有生人在场,陶德宽略一分神,后领已然被郝哙拎在手里。“总算抓住了——逃得这么滑溜,也不怕风师兄笑话!”
陶德宽却是毫不在意似的嘻嘻一笑,“我本来就叫做‘逃得快’,父母给的名字当然要对得起老人家的用心。”
听他这么一说,风司冥更是忍不住好笑。陶德宽也是咧嘴微笑,轻轻拍掉郝哙抓在他肩头的手,一边整整衣服向风司冥行礼。“陶德宽见过风师兄。”
演武场上小试炼会每天都在进行,风司冥虽只第一天随青梵一起去看过,但那日无论青梵还是月写影表现都太引人注意,门人弟子大都记得青梵身边这个身着三代正传弟子袍服的少年。又有人传说他便是蝴蝶谷大破西陵大军的“冥王”九殿下风司冥,虽然众人都觉他容色过于清眷秀美,但神情举止间自然的一股高贵骄傲却是让人不由低头,因此紫虚宫中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都是关注的目光,若非众人碍于柳青梵少掌教和冥王的特殊身份关系,只怕便要扑上来看个清楚问个明白。此时见陶德宽言笑自若,举止之中一副落落大方,风司冥对他顿时添了三分好感,拱一拱手,“师弟。”
冲风司冥笑一笑,陶德宽随即向身边一名正在碾药的弟子道,“上午送过来的那些竹芥子磨好没有?”
“回师兄的话,早弄好了,都在那边架子上搁着。”
话音未落,陶德宽已经伸手在回话人脑袋上打了一下,“既然好了怎么不送过来?就忙到腾不出这点工夫——外头可都等着这个用呢!”说着走过去取下架子上一个半尺高的瓮罐,揭开了盖子嗅一嗅,“是了。”将罐子抱在怀里,向风司冥和郝哙两人一努嘴,“柳师叔就在外面,一起过去?”
三人一跨入金石堂正厅,便看见青梵坐在一名老者身边搭脉,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抱了药箱立在他身后,骨碌碌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
“脉诊得不错。”顿一顿,瞥了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一眼,青梵淡淡接着说道,“方子下狠了。去重新拟一个来。”
见少年顿时如霜打了般的颓然表情,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陶德宽忙向他道,“莫要笑!在这金石堂里谁都知道柳师叔是最严厉的,稍有点轻忽都会被骂——”
话没说完,青梵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过来,陶德宽一个寒战,连忙跑过去将瓮罐呈上,“师叔。”
嗅一嗅罐中竹芥子和松油的味道,青梵点点头,“好了,去吧。”随后站起身来,“司冥,过来。”
“是,师傅。”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跟着他走到用屋子角落屏风之后。在仅有的一张竹榻上坐下,少年随即伸出手腕。青梵微微一笑,两指搭上脉搏,半晌后放开,脸上已是淡淡喜容。“濯垢、涤尘泉水的效果已经出来,看来可以提前两天,明天就去那清华冷泉了。”
风司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啊,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想去看浮云轩的擂台,让郝哙或是其他正传弟子带着去便是。这几日前山后山的景致想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浮云轩里宣武擂台多有高手,对战不乏精彩。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门中弟子交手,只是要小心些,点到为止即可。”
“师傅……”
“我两年不在山上,积下一堆事情。难得来一趟,却不能陪你到处赏玩山景……呃,再等三两天,试炼大会准备工作理顺了我便同你到山顶雪峰去探那些冰岩石洞,如何?”
凝视着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半晌,风司冥才摇一摇头,“师傅,司冥不想打扰你的事情安排。”
沉默片刻,青梵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掌教好好用功,调养身体,等三月三日试炼大会一过我们就下山回京。”见风司冥点一点头,青梵微微一笑,突然直直望进少年夜一般的黑眸,“司冥!”
发觉那眼神里的探究玩味,风司冥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靠一靠,“呃,什么事?”
像是觉得少年的反应十分有趣,青梵抿嘴微笑,“没什么,只是,昨天金玲、萧蝶儿还有刘海虹几个都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你参不参加试炼大会,我没回答……司冥,你要不要参加?”
呆了一呆,风司冥随即低垂了眉眼,“司冥不知道。”
“那样啊……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偶然任着性子玩玩也没什么不好。”青梵微微笑着,随即站起身向屏风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年轻人,趁着相聚彼此结识结识,以后也有个你往我来,别弄得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才好。”
风司冥顿时会意,“司冥知道了。”
“我这里病人不少,你身体不算全好,还是早早回到宫里。顺便和掌教说一声,我今天晚些回去,晚饭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口中说着,青梵已经坐到另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身边,替过那名脸露难色的道门弟子继续把脉。
静静看着那神色沉静的青色身影,半晌,风司冥才轻轻一躬,随后迈步向门外走去。
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凝视着他背影时候流露出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风师弟!”
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顿住了脚步,转身之间,风司冥已然记起这个活泼声音的主人。微微一躬,“金师姐。”
呆了一呆,金玲随即咯咯娇笑,一边向身边两个清秀少女道,“说了你们还不信,看看,到底是有人叫我师姐呢!”
风司冥微微一笑,向那两个同样是三代弟子服色的少女拱一拱手,“有礼了。”
两个少女都是同样的淡黄色衫子,只是腰间束带一个浅绿一个桃红。浅绿腰带的少女年纪略长,神色之间也更为端庄稳重,随着一声“风师兄”行的竟是一个极完美的躬身礼。而那桃红色腰带的少女和金玲都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容也是一般的天真活泼,跟着那浅绿腰带的少女行礼到一半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那个,刚刚你真的叫玲玲‘师姐’?”
风司冥顿时微笑,“是。”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叫她,如果可以的话也叫我师姐好不好……”一语未毕,头上已经被金玲和那绿腰带的少女一边敲了一下。那浅绿腰带的少女微微欠身,“闵珞顽皮,请风师兄不要怪罪。”
“宛蓉师姐——”束着桃红腰带的闵珞委屈地瞪向赵宛蓉,“明明你也很好奇的……”
微笑一下,看一眼金玲,风司冥静静说道,“因为金师姐是金师伯的千金,而按照年纪排行,司冥比师姐小了一个月。”
闵珞顿时撅起嘴巴,“原来你真的比我小!唉,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师傅的女儿!这样我也有人叫师姐了!”
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赵宛蓉已然开口解释,“苗师伯座下弟子,闵珞是年纪最小的。”
风司冥点头笑一笑,“嗯”了一声。闵珞见他表情,顿时嚷了起来,“怎么,你年纪比我还小,这副表情是看不起我吗?”
“如果是这样,就演武场上见高下!让你小看我们女孩子!”闵珞话音未落,金玲已经高声喊道,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实在不符合说话的内容。
“风师兄……”
看一眼赵宛蓉表情,风司冥暗暗叹一口气,知道离开浮云轩金石堂后便让郝哙自行其便、没有让他一路跟着绝对是最大的失策。“那么,就一起去演武场吧。”
话才出口闵珞和金玲顿时欢呼起来,金玲更是抓住他右手,“快啊,快点!”一边说一边就向演武场跑去。几次没有甩脱,风司冥索性运起才学不久的轻功,脚下使力,片刻竟是反带着金玲一路疾行,让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宛蓉不由心中暗暗赞叹。
小试炼会原本没有其他特别的规定,试炼大会之前每一天下午都是道门弟子门徒会聚大演武场切磋技艺的时间,柳衍等门中尊长也多会在旁观看点拨。此刻演武场上白竟和朱正恰好斗完一场,莫崖子和沙迹子分别指点了两句后两人刚要再行比过,忽见风司冥和金玲以轻功携手而来,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
“师祖,我要和风师弟比一场,您给我做评判!”冲着沙迹子喊了一句,金玲已然落到演武场中央,手上一柄佩剑明亮如雪。风司冥向场边柳衍一辈师祖行了礼,然后稳稳站到场中央金玲的对面。“请师姐赐教。”
沙迹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风司冥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柳衍,见他轻轻颔首,这才轻吐一口气。“好,你们便比一场。”
原本热闹的演武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中少年身上。风司冥一身三代正传弟子的服色,又是柳青梵唯一的弟子,更是赫赫威名的“冥王”、身份高贵之极的九皇子殿下,若说众人不好奇他的武功实力那实在是说谎。只是这些天他都和三代弟子的首席郝哙形影不离,又不到演武场试炼会上,普通弟子随随便便哪里就能上前邀他动手比武过招?此刻见金玲拉了他下场,又听那个娇纵活泼的小师妹被叫做“师姐”,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期待,紧张激动的心情竟远胜自己亲自下场。
金玲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习武。她在昊阳山上长大,除了得父亲金无焕亲传武艺,更有一众师叔师伯甚至师祖时时点拨。就算众人看她一个小小女孩手下无不留了余地,但日日处于武功好手之间,她一身道门正宗武功到底学得扎实,比起普通门人弟子来丝毫不堕“正传弟子”的名头。前几日小试炼会上她也和数名三代弟子交了手,武技实力如何场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出手便是一套“流光剑法”,剑式轻灵矫夭,进退迅捷如电,都是暗暗点头。
但看向风司冥之时,众人心中却只有“震惊”二字:正传弟子大都见柳青梵使过这套剑法,二代弟子更是向他学过。只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八个字却从没有体会得如此深刻。虽然招招后发,却式式先制,挡住金玲剑招,却不急于顺势抢攻而是回剑严守门户;剑式绵绵密密流转不尽,从容挥洒间更显得气定神闲。
其实,道门武功素来提倡弟子自悟新道自创新招,太极剑和门中的柔云绵剑意蕴相通,众人只当他自柔云绵剑中领悟得出,因此少有人能跳开绵剑樊篱领会太极精义。而风司冥数年只练这一套剑法,之前又得青梵吩咐不争胜抢攻,纵是激斗之中也保持着沉稳自敛,偶然一个借劲推招就显出巨大威力。
站在柳衍身边的云期子抚着长髥面带微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这样下去小小玲儿根本不是对手——掌教师弟,让他们就此停下如何?”
柳衍微微一笑,“这个不急。”
云期子一怔,却见场中两人双剑相交,“当”地一声,金玲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身子。风司冥身形展动,接住被击飞的长剑轻轻落到金玲面前,双手奉上,同时身子微躬,“谢师姐指点。”
金玲一张俏脸顿时胀得通红,黑色大眼却是闪闪发光,接了剑一声不响,直接钻到父亲金无焕身后。金无焕身边他的大弟子陈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拔身跃入场中,长剑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风师兄,请!”
柳青梵十三为太傅,陈敏拜在金无焕门下成为正传弟子却只有九年,算来入门还在风司冥之后,所以反要叫他“师兄”。虽然不知道他名字身份,但看他之前注目金玲,此刻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只得抱剑还礼,“请多指教。”
陈敏既是金无焕第一个正传弟子,武功资质自然都是极好的。何况他成为正传弟子之前已在门中习武六年,单是功力一项也比就算身体完全恢复的风司冥深厚数年。同样的流光剑法在他使出来竟是招招迅捷狠辣,比金玲的轻盈灵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知道不能力敌,风司冥只能展开轻功一路周旋,一柄长剑严守门户,舞得滴水不漏。他十二岁便进入军营,真正的久经战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却是远比少在江湖走动的陈敏丰富,此刻只一味的坚守自保,在他自然绰绰有余。时间一久,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坚韧毅力更是显现无遗,陈敏虽然功力深厚,但风司冥同样丝毫不显气力不济之象,斗得正是旗鼓相当。场边自莫崖子以下,二代弟子的钟卿、苗怀安、路云、金无焕都纷纷向身边弟子解说两人武功高下应对得失,一时竟是热闹十分。
陈敏久战不下,心中渐渐浮躁,耳中更听指点议论中多是自己之失,手上剑招顿显繁乱之相。风司冥战场上素来身先士卒,交战之时最善感知和发觉对手破绽,才觉陈敏心绪动摇,长剑已然点向他右腋下身体要害。
感觉剑上阻力,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撤剑,但微侧的剑尖已经划开衣衫刺入皮肉。见陈敏腋下鲜血渗出,风司冥心下大骇,抢上前去查看。场边监督的沙迹子还有金无焕等也都忙忙过来查看,见陈敏只是最轻的皮肉伤,众人顿时心中一安。回头看向众人围上时便退开的风司冥,却见他脸色煞白,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握得紧紧,被细密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竟流出血来。
见众人目光,风司冥默立片刻,突然猛地转身向来到身边的柳衍重重跪下。“司冥学艺不精,伤害同门,请掌教惩罚!”
轻叹一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又抚一抚他的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柳衍这才温和地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转向四周围拢过来的门人弟子,落到陈敏身上的目光已是严厉非常。“陈敏,你知错吗?”
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敏顿时跪下。“请掌教惩罚。”
“同门切磋,何致苦苦相逼?点到为止,你却是全力相搏。那一剑若非你心存伤人之意,如何会露出如此破绽?伤是你自找,武德一道更是有亏。从今日起到静室思过三个月,若能悔悟则好,若不能,我道门少一位正传弟子也罢。”
取消正传弟子的资格——这可以说是道门中最重的惩罚,虽然留了余地,但对入门近十年的大弟子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惩罚。众人看向陈敏的目光怜悯顿生,却无人敢开口求情。接到沙迹子躲躲闪闪的求恳目光,柳衍只是轻“哼”一声,携着风司冥的手回到自己座位,随即向沙迹子说道,“继续比试。”
经过方才一场,之后下场的吕宁和赵宛蓉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斗得虽然激烈,但都是招式上的较量,比的是见识、应对、机变,倒也十分精彩。风司冥偷偷看一眼柳衍,却见他神情平和,一双深眸沉静无波,惊恐繁乱的心头竟也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
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
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4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
“风师弟,风师弟!”
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
“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
“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
“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
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
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
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
“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
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
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
“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
“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
“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
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
“我以为……我有所收敛。”
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
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
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
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4
帝师·乾龙吟(四方篇下)by柳折眉
【内容简介】
这是帝师第三卷的下卷,讲述柳青梵和风司冥回到北洛国都承安京后发生的故事。真正踏入朝堂的青梵将如何处理倍受关注的三司一统的种种事务,西陵北洛两国的和谈、联姻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还有从未放弃过自身权力与职责的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将如何处理战败之后两国的关系,请待我一一道来。
※※※※※
清江洗尽风尘,看城郭晚日何处寂。
阁上归鸿今在,新燕蹁跹新厅堂。
朝自由他舞风景,归随我去看晚晴。
争知暖照斜阳里,风柳乱琴心。
大潮无音,地动神摇方为信;
大宴有仪,天宜人和总关情。
婵娟不解共明意,修竹当晓风露余,
主雅客来勤。
且把金樽玉馔,珥弓雕鞍绣锦。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
小院深巷,子衿青青。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6 22:44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江清洗尽风尘
平原邑。
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
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
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
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
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
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
轩辕皓忍不住苦笑。
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场争斗的惊心动魄;不料二十年一个轮转,胤轩帝依然不甘寂寞。
不能责怪谁或谁的不是,因为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惊叹,难得世上竟会有一个……那么像他的人。自己所见过、所结交、所从学之人不能算少,或许道门掌教的柳衍确实称得上惊才绝艳,但真正能够让人从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严卓著的胤轩帝也不过一任闲王吧?
用力拍击自己双颊,轩辕皓为自己心中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苦笑连连。而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扣门。“大帅。”
轩辕皓一惊,随即凝神静气,沉声道,“何事?”
“大帅,冥王请大帅过去,说是边境有紧急军报来。”
轩辕皓眉头微微一皱:西陵在大军启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数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军政要务也都交由高泰生统管,料得诸事无碍。若此刻有军报,定是东南边境为东炎急攻,因见西陵战败大军回师,想是东炎国主御华焰催逼极紧。那边负责统帅抵挡的是飞羽将军慕容子归,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将军,但若是对上号称“东炎军神”的考斯岱尔,只怕还是十分为难。一边想着,脚下顿时加急,转过两道回廊到达特意为冥王安排的房间门口。恰见皇甫雷岸从房中退出,轩辕皓微微一怔,却听屋内一个清冷声音道,“是轩辕大帅么?请进来。”
进屋,反手掩住门,轩辕皓目光直接向书案看去。
“不是东炎。”
轩辕皓猛然抬起头,却见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静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冻比往年时间长了半月,至今未见解冻,造成许多船只积滞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请旨,使库存炸药炸开冰凌疏浚通航——这是刚到的公文。”
北洛顾励商贸,聚集了大陆众多新奇事物,当然也集合了许多民间的秘方特制。这炸药原是烟火游戏之用,当年柳青梵见新年宫中燃放爆竹种类甚多,烟火却只有红蓝绿几种颜色,当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制出许多色彩纷呈绚烂无比的烟花,初次燃放让整个承安为之惊叹。而自己却在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轩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数种火药调配和炮弹制作的秘方,安排了军中专门司掌火器的煌部连夜开工赶制。强大威力的炸药,配方和制作都属于军方的最高机密,地方官员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权利使用,但也必须先上表军部和丞相处,经传谟阁发旨核允才能调配使用。北方海运关系到国中五分之一的商货运输,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启用炸药,从北方一路急赶过来的传讯官将公文直接交到风司冥手里再正常不过。若是风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权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
“大帅,与我到这平原邑县城中一游。”
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轩辕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残影静静说道。“有诗说‘纤纤弄残影,子初江头月’。到平原邑,错过了这诗中美景,十分可惜。”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微笑道,“说的也是……这诗句倒是极合了当下时景。”
“换了衣服,我们便走吧。”
※
平原邑是小县,却是一个十分热闹十分繁华的小县。此刻已是戌时过半,夜色深沉,街道两旁店铺兀自灯火明亮,门前各种小食货摊摆得满满,吵嚷热闹丝毫不下白日。从驿馆出来正是县中大道,柳残影和轩辕皓两人都换了布衫布履,只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闲看过去。
看着身前一身青色长衫的背影,轩辕皓忍不住暗暗感叹。
大军回师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残影竟是将风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无论是容貌声音、形容体态、言行气度,还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员迎送的举止应对,都做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残影而非风司冥,定也丝毫不会怀疑这个威严沉稳的少年便是自己相处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
有这样的影卫,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
见他一路曲折弯转,从辉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却是始终向着子初江码头的方向,轩辕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
“不是。”
“那就是连日辛苦,残影也要稍事放松?”
“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两日。”
一板一眼平稳无波的回答令轩辕皓有些微微的气恼,“刚才还能吟两句诗句,现在便这般严肃?哪有游人如你这般的?”
“驿馆之中,恐隔墙有耳。九皇子殿下虽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怀,吟诗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馆舍,残影自无需拘束。而且,”柳残影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轩辕皓,“主上素以箫声传讯,馆舍之中听得不甚分明,请大帅一同出来只是为了确证一二,并非为了游玩。”
轩辕皓顿时哭笑不得,“柳残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确证?”
柳残影微微一笑,突然侧耳,“嗯,应该是了!”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轩辕皓手腕,身形一起顿时带着他向前滑出。知道影卫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挣脱,轩辕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码头方向急掠而去。
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码头上两家酒楼灯火明亮彻夜不息,而浅滩处紧排着的客船船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更照得码头明亮如昼。码头石阶靠着两三条小船,四五个艄公脚夫打扮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掷骰子游戏,酒楼前招客的小厮懒懒地靠着门楼石鼓打盹。想是这时早过了入港的高峰,日间繁忙的码头才显现出如此一派安闲景象。
轩辕皓将码头景致细细看过一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倒映着星空钩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风景啊。”
“听。”
轩辕皓扯扯嘴角,凝神倾听。果然水波拍击声中隐隐似有乐声传来,由远及近,清幽宛转,悠远中却有一种缠绵繁丽,吞吐舒放如水波江潮连绵不绝。轩辕皓虽是武将,但出身书香世家雅善音律,那箫声越来越清晰明朗,他心中越是赞美惊叹。抬头循着箫声望去,果然见江上飘来一只客船,船尾艄公把舵,船头立着一人正持箫吹奏,映着天边斜月江上清波,直如画中情景。
深深吸一口气,轩辕皓微笑了。
顺水顺风,小船很快靠岸。轩辕皓将手伸给从踏板上跳过来的少年,眼睛却看向之后从容步上岸的一身青衫的青年。“好曲,好箫。”
柳青梵笑得异常从容,“《春江花月夜》,应景罢了。轩辕善弹筝,等一会儿录了谱子给你,奏出来才是真正动人。”
摇一摇头,轩辕皓转向面含微笑的少年,“九公子身子可大好了?”
风司冥颔首微笑,“多谢挂心,已经无碍了——都是师父的功劳。”顿了一顿,“听说渤海郡守递了紧急公文要发允火令?”
轩辕皓顿时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见柳残影却见他神情丝毫不动,心里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风司冥道,“是,半个时辰前才到的驿馆。”
“那样的话,”风司冥略一沉吟随即转向青梵,“我们直接回驿馆。”
青梵微微一笑,“你便先回去罢。我还要走一走。”抬头看一眼柳残影,再看一眼正将竹箱扣上驿马马背的月写影,再转向柳残影又是微微一笑,“残影,这些天辛劳你了。你先送公子和轩辕回驿馆,我还要走一走。”
最后一句明显是说给风司冥和轩辕皓听的,两人虽然呆了一呆,却都没有说话。柳残影向他躬一躬身,从月写影手中接过缰绳,“主上赶路辛劳,也请早些回转。”
青梵微微惊诧地挑一挑眉,随即明了地看了轩辕皓一眼,却是不禁呵呵笑起来。“虽然想来他也不会不知道……轩辕,密信上就跟他说我即日到京。林间非那里我已经送过消息,入城和封赏的一应司礼,很快明文就会送过来。”
轩辕皓顿时也笑起来,“有上头的人在真是好,我的苦命总算是到头了。”
青梵微微一笑,在目光灼灼凝视着自己的风司冥肩头轻轻拍一下,“好了,去吧。”
见三人一马消失在视线里,青梵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子初江开阔的水面。“写影。”
“主上。”
“陪我走一走吧。”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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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45
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上)
旌旗蔽日连天宇,龙马欢腾干云霄。
鲜花着锦繁华无伦的承安京,从一个月前蝴蝶谷大胜消息传来便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及等大军还朝,到京之日天子亲引百官出城一十六里迎接三军将士,并同此次西征主帅轩辕皓同车入城还宫。大军一入承安城,京城百姓夹道相拥欢呼震天,满天遍地的花絮彩线,以及结着各种福袋的明媚锦缎,衬得一众将士益发雄壮英武。而最后进入京城的冥王军,则更是将欢庆胜利的热潮推向了最高峰。
“北洛万岁!胜利万岁!”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冥王殿下千岁!”
“胜利万岁!”
“愿斯托瓦姆大神永佑我国土!”
“愿我北洛万代平安,盛隆无疆!!”
一身玄色战袍战甲,风司冥稳稳握住手中缰绳策马紧跟在御辇旁边。第一次在京城百姓面前显露真容的少年皇子显示着胜利者的雍容气度,盼顾之间高贵尊荣自然流露。明媚的阳光映照在他头顶金冠玉簪之上,折射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将他身子整个笼罩住,远远观去直如神子,更衬得英姿挺拔容光焕发,让所见之人无不由衷拜倒。
黑袍、黑甲,可以吸纳一切的黑,主掌寂灭的色彩,却也是比一切都更为稳固执着的深沉;不容怀疑的纯粹,不容改变的坚定,那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严的色彩!
黑色,因为这样的主人而显现出无比明亮无比耀目的光彩!
是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皇子,率领着战无不胜的铁骑,为北洛赢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是这样一位高贵仁慈的皇子,体恤着每一位参战士兵,为北洛争取回无数条普通性命!
是这样一位奇迹般的皇子,以天家的尊贵、少年的身躯,为北洛的百姓带来安宁太平!
从敬畏到崇拜,从欢呼到热泪,从感动羞惭到骄傲无比,从激动振奋到誓愿追随……人们衷心地叩拜着,祈愿着,为自己的皇子献上真诚的感激和祝福。
御辇上风胥然淡淡地笑着:这场大胜重创西陵元气,五年内绝无再次进犯可能;立下如此功劳,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将士还朝,实在可谓当之无愧。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更是应有之义;而给予最年幼却立功最伟的皇子能够给予的最高奖励,则是自己身为“父亲”的权利。
“……皇九子风司冥,自任军职以来夙夜勤勉,保家卫国,屡建奇功,英勇冠绝三军而仁名播于走卒……此祖宗社稷大幸,百姓生民大幸!朕心甚慰之。特嘉皇九子风司冥一等信勇公之爵,晋靖宁亲王位,食亲王俸禄,采邑三百……”
城外旨意一下,不意外众朝臣惊愕骇然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的盼顾私语,那个孩子却很沉着地上前、拜谢、答礼,一举一动尽是天家风范,让自己忍不住满意微笑,更追加了随侍御驾跨官巡游的恩旨——本来身在军籍的皇子必须按照大军回师进京的次序,率领本部人马按序入城,但有此特旨,承安百姓便可在第一时间得见“冥王”真容。
承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庆的节日了。
嘴角微扬,吩咐身边和苏向各部传下旨意:开市十日,免收捐税;放灯举火,百姓同乐。
虽然花朝节已过,但是放河灯、扎花楼、开夜市的活动从来不受节令约束;而十日内京中东南西北四大集市免去一切赋税,众人的欢喜拥护定然不在大军得胜之下吧?国家有幸,当与百姓共之,贤明君主更应该把握这一点,不是吗?
微微抬起眼,风胥然并不意外接到六合居二楼上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目光。
所有将官各自修整,三日后同朝廷百官一齐参加一月一次的大朝。这不用上朝的三日,你定会好好利用吧,青梵?
而且朕很想知道,三天,你究竟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在朕的面前;而你出现的时候,又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身份——是柳青梵,还是……君、无、痕?
你可知道,擎云宫,等你很久了呢……
※
澹宁宫。
胤轩帝最喜爱的一处宫殿,也是唯一一座在擎云宫后宫之外的皇帝寝宫。澹宁宫同御书房、议事殿、将人所相连,很多时候皇帝会将每日的小朝会挪移到这里举行,大部分的奏折政事也都是在这里披阅处理。遇到必须六部协理的政务,直接穿过一道回廊便是议事殿;内宫必须经过皇帝决定的事情,则由负责内务的将人所直接呈报过来。而澹宁居所有发放下来的奏折批示,经过两重小殿便可到达传谟阁,由丞相林间非具体负责一一处理。所以,澹宁居,可谓整个擎云宫戒备警卫最森严、最核心的所在。
但,对柳青梵,又有哪里的守卫能称得上紧密无隙?
“你总算肯回来了,梵儿。”看着眼前青衫玉立的青年,换了皇帝便服的风胥然微微笑着,挥手示意和苏将骇了一大跳的两个小太监带出殿去,然后才稳稳地坐回雕花宝榻。
一向沉静的青年露出微微的苦笑,“陛下叫我青梵便可。”
风胥然笑一下,见和苏掩了殿门端了茶水进来,脸上表情更是温和。随手端起一盏,抬头看向青梵的目光突然显出两分常人绝难觉察但青梵一望便知的微微惊讶,“梵儿不过来用些茶水么?朕记得,你是最喜欢这云烟雾露的。”
嘴角带着苦笑,青梵微微躬身接过和苏递来的茶盏,两口快速喝完,随即将茶盏还给和苏。“谢陛下赐茶。”
风胥然顿时挑起眉,但眼中盎然的趣意却是无法逃过青梵眼睛,“梵儿,你与朕之间,几时如此拘礼?”
“陛下神武英明,青梵是为陛下威仪所撼,不敢不以礼而行。”
“梵儿这话……是在怨朕吗?”
“青梵不敢。陛下这般急迫催促青梵回朝面圣,可是有用青梵之处?”
“朕果然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毕竟是五年时间过去,朕竟然忘了,梵儿原本就是最知朕心意之人啊。”
“青梵愚顿,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
“如果是别人,说到‘不敢妄测天心’这样的话的时候,应该要跪地磕头以表心意才是。”手指屈起在堆了一小叠奏折的案上轻轻敲着,风胥然歪着头,眼睛微微眯起,“梵儿,朕其实并不希望看到你行礼如仪的样子。或者应该说,朕也从没有真正看到你对朕像别人对待一个国君皇帝那样又敬又畏。不是你的宫廷礼仪有什么疏漏不周,只是眼睛里的神采总是让朕这个一国之君感觉不到帝王理应拥有的无上威严。而每次当你毕恭毕敬向朕说着些什么的时候,那样的你又总是让朕无法不将你和那个人联系到一起。青梵,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是因为这样那样一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微小到可以忽略的细节而发生的。”
“所以,陛下才并不希望看到青梵忽略。”
“所以才说你确实像你的父亲……骨子里的相似,血缘的联系是无法斩断的,这是朕招你回京的原因。”
“青梵的父亲……皇帝陛下为什么不直呼他的姓名?”
“学生是不能直呼老师姓名的,他在最后一刻承认了我——或者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是承认我的。是啊,你的父亲……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一个将江山社稷真正完全地纳入胸怀的人,一个确实地主掌了王朝命运并规定了她的走向的人。青梵,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面对君家家主,风氏的帝王似乎从来就没有占到上风过。”
注意到风胥然改变的自称,青梵不由心中一惊。但听到最后一句,青梵深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跪下,“青梵只想说,这一次,陛下多虑了。”
“不,没有多虑,从来没有。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认出朕的影卫?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记得他的相貌身形?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拖延了整整一个月才回京?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向朕如此举动行礼?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怎么会抢先说破自己的身世?如果朕真是多虑,梵儿又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知晓,历代风氏君主的影卫都是君家家主亲手挑选和训练?”
张了张口,一时却没有说话:轩辕皓与胤轩帝的联系无论何时都未曾间断,但有苍羽所在的天空如何容得任何一只鸟儿逃脱?那个时候便知道大军之中有胤轩帝影卫藏身。只是战事紧急,他才让写影约束了影阁行动不去探察分明。前线战场自己时刻控制言行,只在冥王军帐和轩辕的中军大帐走动,这都是守卫森严寻常兵士无法靠近之所,往来人物既少,记认起来也比较清楚。但自己与那经常跟在轩辕皓身边随侍从未交过一言片语,他的身形背影却让自己熟悉莫名而又模糊非常。几日思考,恍然顿悟,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当望着蝴蝶谷战场一片红莲血海,自己的眼睛,竟也被那不断跳跃着的、耀目的红所充盈。
十八年,十八年前京郊君氏山庄雪夜里那惨烈无比的红;十八年,十八年来以为自己早已淡忘的红……
慢慢抬起头,凝视着风胥然的眼睛已是一片沉静幽冷的黑。“因为,青梵知道,以陛下的天纵雄才,根本不会忽略青梵的存在。”
剪草本须除根,何况安佩儿是自己跑回山庄?风胥然精心挑选委以如此重任的手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个哑巴的五公子纵然被君雾臣冷落在别苑的最深处,与他周旋激斗的风胥然也不会因此便遗忘这样一个生命的存在。
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幸免于难,是真的、单纯的“幸运”:那样的距离,纵有熊熊烈火木石爆裂屋宇倒塌之声,习武之人也不可能忽略一个没有丝毫武功内力的小小孩子。
为什么——清楚地确定这不是风胥然本意的时候,这成为自己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而柳衍和影阁对君雾臣以及赫赫君家相关一切的收集探查,恰让自己得知一个惊天的秘密:自风氏立国始,历代帝王的影卫,皆由君氏家主训练养成!
这,便有了唯一的解释。身为影卫的任务首领在对一朝首辅的恩德感念和对主上命令绝对服从的准则之间,找到了一个小得几乎无法辨别的交点:被君氏主母赶走的那对母子已与君家无关。只是安佩儿莽撞现身,当着他人无法饶过。而始终隐忍不发的自己,则在他有意的放纵之下,保全了一条性命。
而那个将女子尸身丢回火海,随后纵马率领着一干黑衣手下决然离去的背影,也早已深刻在自己的记忆。
抬头,见风胥然紧握着腰间蓝玉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青梵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将只属于帝王的影卫给予命运注定的皇子,本来就是君氏帝师的职责,他不过将时间稍稍提前;当发现最信任的手下与君氏关联时,风胥然已经无法寻找其他人将之取代——他是用这样的方法给予君王最后的挫败和教训:算无遗策,原就是君雾臣一贯的准则。
或许,当他以整个君家为献祭的时候,并没有算到自己的脱离,没有算到安佩儿和自己母子恰在那时被赶出山庄。但影卫的安排,本身就是预先埋伏下的一着可能的棋子;种因得果,所以才有了自己八年的安然成长。
而风胥然得知一切亦是必然,否则他便不是君雾臣都会承认并欣赏的皇子和君主;君氏一族对于风氏的帝王原本就太过特殊,何况君雾臣之于北洛的影响无处不在?接手他所给予的影卫的风胥然,从来就不会轻易放下自己的信任。
所以,被柳衍带入山谷是自己最大的幸运,因为,真正地为自己争取了时间:风胥然心情渐渐平复的时间,最大限度增加自己生存筹码的时间——擎云宫,不接受任何弱者。
而强者,便是如风胥然手握倾国势力,也无法轻易夺取其生存的权利。
这一场争斗,生者、死者、父子、师徒,一步步走来……太苦。但自己却不能不感谢,那个终究留下了一线生机的生身之人。
思及至此,青梵不自觉低垂了眼,却不知风胥然……也在仔细看着眼前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下跪的青年。
无痕,君无痕。
不是柳青梵。
柳青梵,纵是入朝为官身当太傅,也绝不会向人屈一屈膝盖。擎云宫中青衫磊落的少年,六合居上高谈阔论的名士,鸿图殿里一夜之间名传天下的青衣风流,正是为那一份帝君之前依然挥洒的从容。
——柳青梵,骄傲得不屑于向任何人下跪,无论那是否生杀予夺的君王。
而君无痕,却会在任何应当屈膝的时候屈膝。君无痕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不会辜负任何先人的心意,被他抢先点破这一层,自己手上遗留的筹码,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头脑中思绪电转,风胥然脸上却是不动半点声色。“青梵。”
“陛下。”
“你为司冥行了簪礼。”
“是。”
“朕要你再行一次。”
青梵猛然抬起了头,“陛下不是在说笑?”
“当着朝臣百官,当着西陵和东炎的使臣,再为司冥行一次簪礼——以天命者的身份。”
笑一笑,再笑一笑,青梵缓缓站起身来,“胤轩帝陛下,生日宴会可以补过,生辰礼物可以补送,但簪礼不能再行。如果陛下感觉可惜,那冠礼由青梵来执礼也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生辰宴会,不错,朕已经吩咐宫中内礼司去准备了,但朝廷尚礼司尚无主管,只怕到时林间非一人会十分忙碌……”
嘴角扯出微微的冷笑:尚礼司,虽然当中有一个“礼”字,但和六部中主管礼仪学术的礼部或是内廷中负责各种礼仪规范的内礼司都毫无关系。由御史台转化过来的提调、典狱、尚礼的督点三司,负责的是职官、刑狱和财帛三处督点监察工作。胤轩帝连续多道诏书要自己接管三司,此刻也是必须表明态度的时间了。“朝廷五品以上正职,需得大朝群议通过。陛下有心垂爱,青梵愧领,但朝廷制度礼法不可偏废有违,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风胥然顿时微笑,“青梵是朕的爱卿,又是朝中偶像,自然一议便过。”顿一顿,“青梵,这些年你一直在外为朕考察他国情势,十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便在宫中暂留一夜。秋肃殿那边已经打扫清静,你与九皇儿多日不见,应有许多话说。但凡吃用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只管向朕提出来——我们君臣二人,只如从前相处,如何?”
“陛下厚爱,青梵拜谢。”微微躬一躬身子,青梵转身便向殿外走去,却听胤轩帝笑着道,“和苏,你跟着到秋肃殿去,看有什么需要的,回来报我。”
“是,皇上。”和苏小心地退出殿来,掩上门,这才向等在一边的青梵躬身行礼,“太傅大人,请随奴才来吧。”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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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45
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中)
日影西斜。
踏着砖缝中顽强渗透出来绿意,青梵与和苏慢慢地走在擎云宫一条相对清静的小道上。
春日的白昼在慢慢变长,但相比起炎炎盛夏来,夜还是来得比较早些。离开澹宁宫大约是申时过半,出来的时候望见西方天边的云霞,青梵只觉心情顿时为之一畅。
落日之美,在于明知湮灭却依然从容,雍容大度,展现出之后的光热与辉煌。人多爱旭日东升霞光万道之景,他却素来偏好夕阳晚霞,喜欢在夕阳辉光下独自漫步思索。这个脾气一直延续至今未曾改变。瞥一眼身边始终落开半步,安静从容的和苏,青梵不由暗暗点头。
“和苏,这些年在宫中可好?”
“谢公子惦记,和苏很好。”
青梵十三岁起随柳衍在擎云宫常住,虽然顶着太子太傅的头衔,但到底只能算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和苏知他父子喜好,在人前称呼青梵为“太傅”,平时都只叫一声“公子”。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那时,辛苦你们了。”
和苏微微一怔,随即低垂了眉眼,“皇帝陛下不是没脾气的人,但到底性情宽和,便是当时怒极了也很少拿下人出气为难。那阵气头过去,也就没什么了。”
知道他轻描淡写两句里面隐藏了多少惊心动魄,青梵只是微微挑一挑眉。和苏虽是内廷总管大权在握,在宫内各处却都相处得极好,无论后宫妃嫔王子皇孙,还是宫女下人太监侍卫,见到这位沉稳安静的和总管都是十分的恭顺敬重。其中的第一条,就是为的他说话极有分寸,拿捏之精圆如规画方胜矩量。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胤轩帝的冰封三月自己早有所知,和苏也并不忌讳,“脾气”、“怒极”、“气头”几个词便向自己道出当时擎云宫众人如履薄冰的艰辛。
“这些年秋肃殿也多亏你费心照顾着,和苏,我总得谢谢你。”
“公子这般说,和苏实在当不起。当时总是三皇子殿下前后张罗安排着,和苏不过听了吩咐尽些心意。至于各殿各处的供给,那是宫中应有的规矩,督点到位是和苏的本分。虽然这四年九殿下多在宫外,但一日不建府出宫,秋肃殿的财配花用就不能减了半分。这不但是和苏的职责,也是遵照了皇上的意思。”
敏锐地抓到他语中含义,青梵停下了脚步,“皇帝陛下已经为九皇子建了府?”
“是,靖王府是胤轩十六年殿下第一次大捷回来,皇上便吩咐开始动工修建的。就在禁城南门外长安街上,和三殿下的郡王府分占了东西两头,隔一家挨着的是宁国公府,对门是毓王爷府上。”和苏很平稳和安静地继续说道,“今天公子到澹宁宫前,皇上正好亲笔写了‘靖王府’三个字交给内工司,匾额明天便可以送到王府上去。皇上还说,后日要亲到靖王府上为殿下主持迁居之礼呢。”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如此明确无误的回答,青梵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
北洛皇室惯例,皇子十八岁成年建府,搬出宫外居住,使皇子尽早独立,参与朝政,也保证后宫清静森严。为到达年龄的皇子建造府邸的规模制式,本身便表明了皇子在宗族朝廷的地位。风胥然素来宠爱皇三子风司廷,很早便为他建造府邸,风司廷出宫之日更亲自主持迁居之礼,一时引得朝中人心倾向尽归三皇子。而九皇子风司冥幼年之时不为胤轩帝和朝廷百官看重,然而自幼与王朝唯一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相随相处,近年更是战功赫赫圣眷日隆,帝心归属引得猜测纷纷。只是风司冥虽然因为军职协理着诸多军部兵部事务,毕竟尚未成年,无法直接参与百官议事的大朝。现在他未满十八成年便已有了自己的府邸并被允许在宫外居住,胤轩帝此举之意,无疑是表示他和其他皇子拥有完全同等的参政议事权利。
但单纯的建府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扣住百官心神的,是风司冥的府邸并非郡王府而是亲王府。北洛朝中王爵分开,“亲王”是血脉尊荣仅次于皇帝的存在,通常只有先王之子今上兄弟才有如此名号。赐给自己王子皇儿“亲王”王位,胤轩帝乃是风氏历代帝王中第一人!风胥然登基之路并不平坦顺利,宗室亲族之中至今只留下一位母系出身寒微,自幼不问世事、养花制曲为乐的毓亲王,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皇族嫡系。因此,十六岁的九皇子风司冥晋位亲王本来就足以引起朝野轰动,更何况,风胥然竟选了“靖”字作为亲王铭号——有意不避北洛风氏第一代帝王武德帝风靖宇的帝讳,其心思实在是用到了深处。
“公子在西华门外的府上,皇上也一直留心照顾着,等公子接掌了新职再开新衙。”和苏顿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稳稳地说道。
听到这一句,青梵却是猛然呆了一呆。他十三岁为太傅,在这擎云宫住了六年,前三年多在秋肃殿,后三年则同柳衍住在清心苑。西华门外交曳巷的太学士府是太学例行配给,他也只到那所宅子看过一次。此刻突然听和苏说起,心中竟是猛然涌起一股难言之情。停了片刻才说,“清心苑……封了?”
“若是公子习惯了清心苑起居,和苏这便去禀告皇上解了禁制。”
“罢了,罢了!别一回来就闹得不安宁。”青梵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和沉静。
秋肃殿在擎云宫西北角,与御花园十分靠近,青梵与和苏是从前廷往后宫走,虽然循的是御花园边的小路,但几处重要的殿宇却是绕不过去的。抬头见前面殿宇连廊上结队而行的宫女,心中一动,“九殿下现在是在皇后宫中?”
“是。今日九殿下随皇上回宫,与轩辕将军向陛下述职完毕已是午时,皇上便在澹宁宫传了膳,与殿下、将军一同用了膳。然后凤仪宫长史过来,皇上便让殿下去拜见皇后以叙母子之情。皇后娘娘还召大殿下和三殿下一起进了宫,应该还都在凤仪宫里,现在,”和苏看一看宫人的队伍服色,“应该是传晚膳了。”
青梵微一挑眉,随即淡淡一笑,“母子兄弟,相聚也是应当的。”
“皇后娘娘……为三殿下的婚事十分为难,这个月已经第二次请三殿下进宫了。”
“啊……三皇子妃过身也有三年了。”风司廷的元配正妃是宁国公郗铮唯一的女儿琼华郡主,十八岁与风司廷大婚,婚后两人十分恩爱,第二年一对龙凤胎的儿女更是让整个王族为之欣喜不已。皇子之中风司廷与柳青梵素来相厚,这桩婚事本是在青梵助力下促成;琼华郡主分娩之刻,也是青梵和柳衍及时赶到使母子三人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这位贤德淑良的郡主王妃却在三年前因为难产不幸故去,留下一位天生不足的小王子。青梵深知风司廷爱重妻子,但身在皇家,他的婚事原本不能由他决定;徐皇后精明强干,自然更不会放任他一意为逝者伤悲。选在此刻请亲生的三位皇子进宫叙情……“和苏,谢谢你。”
“公子言重了。”
青梵微微笑一笑,负手身后,看着擎云宫天上一片绚烂云霞,沉默片刻,随后绽放出难得明亮的笑容,“和苏,带我去祈年殿吧。”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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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6 22:46
第三十六章 看城郭晚日何处寂(下)
“公子真是好闲情,才回京就到凝雪这里,凝雪果然是好面子呢!”
徐凝雪一边笑着一边端来茶盘茶海,亲手洗了碗盏煮了雪水,然后才给青梵细细地斟上茶。“凝雪没有云烟雾露,但这梅花春雪总算可以款待嘉客——公子可不要嫌弃。”
青梵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凝雪的茶,似乎从来都不很好喝。”
“三司一体,公子肩上的责任……可是很重呢。”
“凝雪有意帮我?”
“公子愿意让我帮?”
青梵顿时哈哈大笑,“凝雪真是直率。”端起茶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既然凝雪有意,青梵求之不得。”
“公子想说的是却之不恭吧?”美丽的眼睛眨动两下,凑近青梵,一边将他的茶杯重新斟满,“公子的脾气,向来是直截了当说要凝雪相帮,结果每次都是白白便宜了凝雪。说到底,我可无法想象公子求人的样子。”
欣赏地微笑一下,青梵随手将腰间一枚精巧玉佩取下丢在桌上,“千金堂的信物——药品钱帛,需要的时候尽管拿去用。”
没有伸手去拿,徐凝雪一双妙目凝视着青梵,随后轻轻笑起来,“公子好大方!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千金一掷博一粲,这份豪爽只怕便是繁荣如承安也不能见呢。”
“我只知道‘千金散尽还复来’,何况钱财交到凝雪手上自然是利滚利财招财,我有什么不能大方的?”
“公子说得好市侩,凝雪明明是拿这些钱去施贫舍苦救助百姓,又不是聚财放债牟取暴利。”看着那张故作小儿女娇气的秀美面容,青梵不由微微一笑,徐凝雪继续娇笑道,“公子是精明人,把人心都看透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说话最容易被听进去。两三文的药钱,两三句的开解,就可以劝一个人守住良心,所收回来何止百万千万?”说到这里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其实,人但凡有一份依靠保障,安安分分老老实实便能生计过活,又有几个有那么多闲情往神像前空耗光阴?”
将手上茶杯轻轻放回茶盘之中,青梵黑色的眸子里沉静无澜。“你在外面这两年,真的历练出来了,凝雪。”
听他语声深沉,徐凝雪顿时一怔,随即也敛容轻笑,“是公子教导得好。”顿了一顿,才字斟句酌般的慢慢说道,“都是西蒙伊斯大神的信徒,西蒙伊斯大神的子孙,祭司,其实不过是将整个身心献给西斯大神的人而已。每日只会单纯地对着大神像祈祷的人,并不比任何人高贵;而借着西斯大神的名义为自己聚敛钱财谋取权利,那是比普通贪婪欲念更可耻的败类。在摩阳山的两年,随着到各地见习的祭司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许多神殿神社可怕的景象,让身为一国最高祭司的我非常的恐惧。但是除了将微薄的钱财分发给饥寒贫病的百姓,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不能让我的祖国也蒙受这样的灾难,我必须为北洛做些什么——当初我怀着强烈的心愿进入祈年殿,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其中行事的艰难。”
“我听说了你的一些想法,也收到了你做法的报告。一个人支撑得很苦,对不对?”伸出手去,慢慢地扶上徐凝雪的肩头,“三个月……真是为难你了。”
徐凝雪眼睛里已经蒙上一层薄薄雾气。“那些成日关在神殿里的祭司根本不知道西斯大神子民真正的生活,他们坚持只有祈祷才是祭司唯一该做的事情;他们反对开办义务的医馆学校,反对将神殿神社的私产分给贫苦百姓;一味地花费巨资建造恢宏的神殿,塑造各种神像金身——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女人只能看到眼前而无法见识真正的未来,他们不信任我,不听从我,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青梵微微笑着,扶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加了一点力气,“利用神社开办义学和医馆的想法,其实很好。北洛这几年虽是官学大兴,但许多偏远山区村庄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离开了土地到县学读书,让国人多能读写文字,任重而道远。那些官署的医馆是为各地官府了解民情所配置,平时完全是闲职,也很难招到好的医师大夫,十有八九都是形同虚设。而神社则遍及各地,无力村庄聚落多小都一定会有存在。让神社来承担这些真正关系百姓社会的职责,是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虽然起步艰难,却是利国利民的大计——凝雪,你心性灵巧见事分明,莫说是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没一个及得上你。让合适的人才站到合适的位置,我很高兴当年选择了你。”
徐凝雪凝视着他,嘴唇轻轻颤动,半晌才启齿道,“为了这个,凝雪会感激公子一辈子。凝雪记得公子说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身为女子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但是我可以凭借祭司的身份为我爱的土地做许多连男子也未必敢做、未必能做的事情。有公子这句话支持,便是再艰难凝雪也要支撑过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凝雪的心愿,达成公子的心愿。”
“是啊,我的心愿,若没有了凝雪的帮助确实是决计无法达成。”呡一口茶水,青梵淡淡笑道,“说起来,你入祈年殿前,我确是极少关注神殿教宗之事。柳青梵不信天命不敬鬼神,神祗之说从来都只当成世间万象中普通一种。只是经过大郑宫那一场争夺,我才知道所谓宗教竟真有那般巨大的力量。凝雪,我是明知教宗可能力量而不以为意,与你的身为祭司而不为献身神明,都是这西云大陆的异端呢。”
徐凝雪执着茶壶的手不可觉察地抖了一抖,但随即微笑答道,“异端又如何?若能让百姓信服,异端也会变成神明。何况,公子本就不是常人,引导天下风气之新变,不正是公子应当所为么?”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不介意以柳青梵的身份名号开了这个先河——凝雪,你先告诉我,你有胆量站到泰安大殿之上,在百官群臣面前诉说你心中所愿吗?”
“堂堂正正站到朝堂之上,与百官共同参与国家政事,这是凝雪藏在心里从来不敢说出口的美梦。”
“如果,如果我给予你这样的机会呢?”
“我会尽一切努力,没有人可以比我做得更好而取代我的位置。”咬一咬下唇,徐凝雪高傲地扬起了头,“我会让北洛成为所有信徒心中的圣地!让教宗所有的机构和规章得到净化和精简,让神殿的大门打开,让神社服务百姓,让我所侍奉的国家因为教宗的助力而强大,让西斯大神真正成为北洛每一个平凡百姓的守护神!”
青梵猛然站起。
“那么,凝雪——记住你今天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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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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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7 08:05
第三十七章 阁上归鸿今在
(更新时间:2006-9-2 13:16:00 本章字数:2961)
戌时三刻。
听到宫里定时的梆子,青梵不由轻轻叹一口气。
原是因为不习惯不能随时知道时间,才借了胤轩帝调整宫内机构、重编内廷侍卫规矩的机会建议让宫中每隔半刻就报一次时辰。不想风胥然就此定下规矩,宫中事务处理不得拖延过两次梆子声响,逼得内廷大小主管在最初的三个月每听到梆子声响便肉跳心惊。不过,内宫之中虽然事务繁杂,但到底多是衣食穿用之类的“小事”,被风胥然旨意一逼,后宫女官妃嫔要领用所需物品、各处主管首领要调度人手,比起从前确实是快捷效率得多;只是苦了传谟阁的大小官员,被林间非以同样的速度指标要求,也成就了传谟阁一流的办事效率……
扯回飞远的思绪,青梵微微苦笑着低下头凝视自己的双手:本只想将千金堂信物交给徐凝雪助她一臂之力,却没想到两人会谈了这么许久。北洛前身宓洛本只是大陆北方多民族地区小国政权中较为强大的一个,风氏一统后拓展疆土,北方民族尽数在国境之中,而各族各姓始祖神各自不同,因此虽然风氏王族信奉公正之神斯托瓦姆,北洛唯一的正神只有也只能有西蒙伊斯神一个。也是因为如此,教宗的力量在北洛远不如西陵东炎那般强大,更不可能形成足以影响王朝君主的独立势力。历代风氏君主和朝廷宰辅的君家家主虽然都尊重神殿教宗,但对于其在国家生活中可能起到的作用却都忽略或者说有意抑制和淡化。自己在西陵五年,收集西陵风物人情,分析两国不同;两国之间这一最大差异,无疑与朝堂国主的态度密不可分。风氏君主固然天纵英才,辅佐他们的君家家主更是无不卓绝,为何如此行事自然引起他最大的思索和怀疑——北洛虽然不比西陵,但对于神明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却同样是坚定不可转移;而在君雾臣当政的三十年中,教宗的组织和机构力量都被刻意压制到了最低……
忍不住伸手按上不住轻跳的太阳穴,青梵苦笑着轻轻摇头:数千年的封建历史让自己清楚地知道,宗教只有为独裁的帝王所用,在唯一大权的控制和掌握下,才不会让信仰成为左右政权甚至颠覆王朝统治的力量。不得不承认,君雾臣,确实给他选择的君王创造了一个将教宗力量完全抓到掌中的机会。
也许,血脉的力量真是无法阻隔,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君无痕……又岂能放过。
轻轻叹一口气,抬头看向前方熟悉的殿宇,青梵脸上渐渐升起清浅笑容:秋肃殿,擎云宫中清心苑外唯一一处清静安宁之所,自己素性恋旧念故,在秋肃殿居住数年,此刻重见旧时殿宇,竟是一股回家的亲切欣喜由心底升起。
而当看到秋肃正殿前那张清秀安静的面孔,青梵更是忍不住加深了笑容。“水涵。”
“公子……”少年张了张口,突然拔脚直奔到青梵面前,“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公子,你……回来了!”
伸手将激动不已的少年拉起,注视那双泪水充盈却满是喜悦的眸子片刻,青梵轻轻笑起来,“好了水涵,你也是一宫的侍从首领,这般模样不是让人笑话吗?”抬头看一下正殿,“九殿下还在凤仪宫吧?”
两把抹了将要掉落的泪,水涵露出最斯文守礼的笑容,“是,殿下还没有回来。凤仪宫的人传话过来说皇后娘娘召了三位殿下一起谈心,会待得晚些。”跟上青梵的脚步进入殿内,“殿下寝宫和归鸿阁都收拾整齐了,和总管亲自督促,饭菜点心也是和总管让到御膳房传过来的。因不知公子是不是回来用饭,都隔水温在那里——公子现在要用一点么?”
青梵微微笑着点点头。“和苏倒是细心。”祈年殿是王族侍奉始祖正神的庄严所在,属于皇宫禁地,只有一国的皇帝可以进入,其余人便是如和苏这般在内廷中位高权重也不能轻易踏入祈年殿半步,至于青梵自己,身负着“天命者”之名进入祈年殿乃是唯一的例外。他是暗中回宫,虽然胤轩帝催他回京的诏书连发了多少道,但都是暗谕而非明诏。因此此刻擎云宫中也没几人知道那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已经回宫。和苏没有先回澹宁宫而是到秋肃殿来吩咐打点,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举动。
秋肃殿用饭极少排场。草菇菜心、蒜蓉豆腐、酥烤茄子、麻油拌的鸡肉丝四个菜装在精巧的小白瓷碟子里,大的汤盘里盛了牛肉羹,在桌上摆得十分整齐。水涵细细盛了一碗精白米饭放到青梵面前,这才说道,“公子用饭吧。”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水涵已经用过了。”
微笑颔首,青梵这才开始动箸。皇宫里历来讲究惜食养生,便是最普通的菜肴也做得精致异常。青梵初到擎云宫时颇为挑嘴,也常和御厨一处讨论烹调技法,因此送到秋肃殿的菜色总与别处不同。此刻见了眼前几道最喜欢的菜肴,细品之下滋味竟是一如昔日,青梵不由深深感叹和苏细致周全。
用完饭,简单地漱洗了一下,青梵刚要往侧殿休息,便听殿外传来一片喧哗。青梵才微一皱眉,水涵已经走出去高声道,“是安总管么?”
两人走到殿外阶上,正好见众人簇着一顶暖轿进入秋肃殿的宫墙。当先一个首领服色的大太监上前向青梵行了礼,又向水涵颔首示意,这才说道,“九殿下酒喝得浓了,皇后娘娘让奴才们护着过来。”
认得他是皇后徐韵芳凤仪宫里的太监首领安平,青梵只点一点头。旁边早有秋肃殿的宫人将风司冥从暖轿上搀扶下来送到寝殿里去。安平向着青梵又是躬身一礼,“安平请太傅大人安。娘娘说听说太傅大人回宫了,十分欢喜;又说太傅大人在宫里住了多年,回来了也不要拘束。娘娘这两日得空了,也会过来问候。”
北洛尊师重教,师长的地位极高。柳青梵作为北洛朝堂唯一一位太子太傅,藏书殿教导众位皇子数年,无论宫廷朝堂根基都极是稳固。徐韵芳虽为一国之母,以母亲的身份面对儿子的老师,用“问候”这个词其实并非屈尊降贵。只是徐皇后对这个最小的儿子素来厌恶不喜,就是面上都只是冷冷淡淡的礼仪,丝毫没有母亲的亲情。青梵在擎云宫中居住六年,风司冥或有风寒伤病,她都从未派人过问一声,此时竟说要亲自到秋肃殿来……青梵心中暗暗叹气,脸上却是不带出半分,“回来得匆忙,没有到皇后娘娘那里行礼是青梵的不是。请安公公代青梵向皇后娘娘问安。”
安平躬身行礼,然后才带着众人慢慢退下。
看着宫人将宫门关上,青梵这才负了手慢慢踱回殿内。见风司冥半敞了宫服坐在床沿,手上拿着一盏早备好的醒酒茶,旁边水涵正将绞干了的手巾递给他,青梵不由微微一笑,“是六合居的‘小楼春雨’?”
“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著名的佳酿,四十年的陈酒劲道醇厚之极,而一年只产二十小瓶。物以稀为贵,寻常人便是倾尽家财也未必能买得一口。“今日大皇兄特意带了两瓶来孝敬母后的。”
“天底下多少好酒,偏这一种你喝不醉……真难为装得那么像,这醒酒的茶也免了吧。”青梵笑着顺手拿过毛巾又绞了一把给他。小楼春雨本是药酒,当中最珍贵的两味药材都有极强的安神定气之用,但风司冥的体质经过昊阳山上一番调养,小楼春雨酒中药性对他不能再起什么作用。“折腾了这一天,赶紧睡吧。明天你还要一早赶去军部和兵部,澹宁宫的小朝会皇帝允了你不去,但宫里各处总要走一走,传谟阁官署那边也该去看看……”
“太傅。”
“什么,司冥?”
“明天我就要搬出擎云宫了。”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起来,“开衙建府,是喜事啊。”
“太傅……”
凝视他一会儿,青梵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现在你要做的是休息,司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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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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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7 08:06
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上)
(更新时间:2006-9-5 13:08:00 本章字数:3225)
迁居之礼。
擎云宫特有的礼节,只有皇帝的皇子十八岁成年迁出擎云宫外,正式搬进皇子府里的那天由皇帝亲自主持执行的礼节。作为皇子成年礼的重要部分,迁居之礼和加冠礼、常服礼合称为天家的“成年三礼”。只有三礼礼毕,宣布正式成年,皇子才真正拥有出入朝堂议论政事以及出任和巡视地方的权利。
但是,今天的迁居之礼却格外的不同。原因很简单,因为乔迁新居的主人、搬入王府的皇子,刚刚满十六岁。
为了做到符合基本的皇家礼仪规范,礼部的众臣都是好一阵忙碌。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商飞白果然是处理此类事务的好手,虽然胤轩帝只给了四个时辰,当皇帝车驾到达新落成的靖宁王府门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秩序井然。
站在早已等候多时的朝臣最前方的商飞白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跪下禀报。御辇中风胥然轻“嗯”了一声,然后才轻轻笑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么便开始吧。司冥。”
“儿臣在。”
“去后面车上请你柳太傅一起过来。”
听到御辇内少年清亮明朗的声音,朝臣们这才反应过来:九皇子竟是同胤轩帝坐同一辆辇车过来!而原以为是九皇子车驾的马车上坐的竟是离开承安朝堂五年有余的青衣太傅柳青梵!绝龙谷之役和蝴蝶谷大捷的战报上都提到青衣太傅奉了暗旨军前激励士气的事情,但是对承安的文武群臣而言到底是未曾眼见无法轻信。见一声玄色皇子正袍的风司冥从御辇上敏捷地跳下,三步两步到后面马车前,亲手恭恭敬敬放置了踏脚的板凳然后才躬身相请,众人心中都是忍不住感叹。
那一道青衣潇洒的身影,映着背后满天的夕阳金光,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从未有半点流逝。
目光扫过王府门前侍立的那一大群,风胥然嘴角微扬,见青梵跟在风司冥身后慢慢走到近前,眼底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竟是踏上一步携住了他的手,“青梵,今日迁居之礼,你与朕一同执礼。”
“臣,遵旨。”不行礼,不拘束,平静沉稳的应答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句在众人心中引起的滔天波澜。“时辰已到,陛下开始吧。”
风胥然微微笑着,携着青梵当先向王府内走去。风司冥紧紧跟在两人身后,随后才是一大群从震惊中恍然回神的各部朝臣官员。
王府正堂之上早已摆好一切礼器祭祀,一身最高祭司白色礼服的徐凝雪稳稳地站在正堂中央。身后两个同样祭司袍服的年轻男子各托一个金银错托盘,托盘上面分别是一尊三寸高用最上等白玉雕成的狮身鹰翼的斯托瓦姆神像和一把镶金嵌宝光彩夺目的华丽金刀。
风胥然稳步上前,先向正堂上主神西蒙伊斯大神像叩拜行礼,然后站起身来稳稳走向徐凝雪。两名男性祭司立刻在他面前跪下,高高托起托盘。风胥然伸手取过金刀,拔刀出鞘,刀刃一翻,左腕上已然划开一条;随后将左腕悬到神像上,让鲜血一点点浸润过整个神像。目光凝视着落到神像上的鲜红的血液被玉石一点点吸入,众人的神情都是异常庄严。
“殿下,请取出您的皇子玉堞。”
跪在风胥然身后的风司冥立即从怀中将镌刻着自己生辰名姓的玉佩取出,恭恭敬敬交到徐凝雪手中。
神像已经被风胥然的鲜血完全浸染一遍,表面发出一种异常的光泽。徐凝雪伸手将神像翻过,将玉堞嵌入座底一个凹槽。只听“嗒”地一声,玉堞已然和神像完全咬合,严丝合缝再不能分开。而那神像本是洁白玉色,吸收了鲜血而显出一丝淡淡的润红,与那块同样显出微微红色的玉堞颜色浑成一体无法分辨。徐凝雪捧着神像,在西斯大神像前连续跪拜三次,这才缓缓起身,将神像递到青梵面前。
接过带着温度的玉雕神像,青梵心中暗叹一声,但旋即展眉,身形一动,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窜上正堂最大的横梁;将神像轻轻放置在横梁上掏空的神位上,一个纵身,又轻轻落回风胥然面前,望向他的黑色眼眸平静无波。
护佑家宅人生的主神归到正位,意味迁居之礼最重要一步的完成——这个送神归位的步骤,通常是由执礼人亲自完成的。
但,风司冥尚未成年。
所以,是由为他执行簪礼的青梵来做,表示着……允诺,护佑他平安成年。
谁都知道天命者的选择将意味着什么,青衣太傅和九皇子殿下之间的牵绊承安朝堂无人不知。只是这一次,是胤轩帝陛下明确地向众人宣告,靖宁亲王的身后,是朝堂唯一的太子太傅。
※
离开了承安五年有余的柳青梵,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九皇子殿下完成迁居之礼。
其中的利害关系,明眼人一望便知。
所以,之后的晚宴上,众朝臣无论高谈私语,目光都始终在上席的胤轩帝、柳青梵还有立在席侧随侍的四位皇子身上打转。
自从胤轩十三年擎云宫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后,皇子之间所有的争斗都不再显露人前。但是皇子在朝廷政务上各显神通展露才华,彼此之间的争夺只有比之前更为激烈,其中又以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尤其出色。风司宁今年二十有九,虽然性情略显优柔,但为人细致行事稳重,协理工部极是稳妥周到。而刚过了二十二岁的风司磊性急喜动,少年时跳脱不羁,十八岁成年后便请旨出宫行走,尤其精擅北部沿海各族各地方言人情,胤轩帝几趟北海的巡游对他也是大加赞赏。
但是对大部分在朝十年以上的臣子而言,三皇子风司廷始终是胤轩帝最疼爱的儿子。且不说他是皇后嫡出,单是胤轩九年大比他以绝佳文采眼界赢得所有文试殿生对他由衷钦服的那份气度风采,就足以让士人心折。十八岁甫一成年的他便进入胤轩帝最看重的六部中的户部,在理事经济上更是一把长才。就是曾经九岁以一篇《随都赋》而被称为“神童”,十三岁协助父亲管理一郡事务的才子宗熙,也每每在人前人后盛赞其经营才能。“玉螭宫之变”,他是祸首螭贵妃与八皇子风司退第一个要谋害的对象,胤轩帝和柳青梵都是抢先救护。这几年来,他虽不是太子,但胤轩帝给予他批复奏折公文的权利几乎与太子无二。加上他处事正直,为人却不失谦和,宽容温雅,更得到朝廷上下一致好评,而胤轩帝对于他的宠爱也是始终没有消退过。
可是,胤轩十六年风司冥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并击退东炎大军,九月回京述职时胤轩帝一道“比照太子还朝一切礼仪”的明旨,让许多观望中的官员从此紧盯住这位一向不得皇帝爱重更不得皇后欢心的九皇子殿下。人们纷纷记起他是青衣太傅最早教导的皇子,他是军队中声望拥护最高的“不败冥王”,他是北洛百姓乃至整个西云大陆人们口中的“战神”和“奇迹”……同样嫡系皇子的高贵出身,比起早早接触军政兵事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军中九皇子明显比他拥有更高的威望,在百姓中也拥有更多的民心。而这一次胤轩帝再明显不过的示意,更是让所有人看到,这位少年皇子得到了皇帝多少特殊关爱,简直称得上是恩宠无边。
胤轩帝已过半百,虽然精神旺健身体强壮,但后嗣继承作为国家根本,自然是君臣瞩目的焦点。胤轩帝本人精明强干,此刻的四位皇子也都是人才出众各有优势,皇帝似乎常有偏重的表示,太子之位究竟属意何人却是从未点明。朝中暗潮无数,局势走向实在难以预料。九皇子晋位亲王举行迁居之礼,各部官员一例到场,看的不是皇家礼仪而是帝心归属。对于眼前案上美食佳酿,众人只能是辜负了。
风胥然又坐了一会,见风司冥敬了一圈酒过来,又换了大杯要向自己祝寿,顿时呵呵笑道,“皇儿的心意朕知道了。你虽身体强健,但到底年幼,这么一圈下来,酒可是用得多了——这一杯你只随意便可。听说你昨日在皇后那里已经小醉一场,此刻身上可还有不适?”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身体无碍。”
见他不自觉目光瞟向一旁的青衣青年,风胥然微微一笑,随口喝干了风司冥的敬酒。然后说道,“天色渐晚,朕也乏了,先起驾回宫。诸臣公近日也多辛苦,不妨借此酒宴欢饮,今日便尽了兴。朕也不在这里扰了你们,你们也只管无拘。只一条,不能多少人一起闹着逼靖王爷的酒,知道了吗?”
说完站起,一边和苏上前扶住他手,风胥然又看了柳青梵一眼,随即微笑而去。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6
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中)
(更新时间:2006-9-7 8:06:00 本章字数:5573)
“这么堂皇正大地逃席,青梵真好架子啊!”
听到身后熟悉的笑语,青梵微笑着回转过身子,“这不正好给了林相一个追拿逃兵的借口么?”
林间非笑吟吟赶上来和他并肩而行,一边摘了头冠松了官服,“青衣太傅海量,朝堂内外哪个不知?间非素来量窄,三杯便倒一醉十天,有谁敢误了我公事?”伸手将袖子拎到鼻子下面,“何况,就算按着礼数上只喝了两杯,这一身酒味也能让我昏昏沉沉。里里外外都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我是到极限了……”
青梵笑一笑,又笑一笑。“间非兄的酒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当初在清心苑调酒试味,你可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林间非顿时哈哈大笑,“但哪一次不是喝得大醉如泥,在清心苑一睡一天?”
柳衍精通医药之术,住在清心苑的时候总是忙着研究药理救治百姓,但未脱少年飞扬跳脱性情、欢喜玩闹的青梵却总将医术药理用于食用之道。同御膳房的御厨研究药膳制作且不用说,平日更喜欢自己做些花茶之类的点心饮品;甚至还每每让宫女们用药草编结了各种福袋香囊,出去换了新鲜的胭脂水粉或是其他民间的小玩意儿给众人玩耍。而酿酒称得上是青梵众多稀奇才能中最难得的一项,虽然都是现酿的清酒,但是滋味香醇酒劲沉厚,绝对当得起“美酒”二字。那时每逢新酒酿成,清心苑都会热闹非凡:青梵、风司冥、风司廷、宗熙、蓝子枚、多马、言邑……还有自己,在苑中当着杨柳晓月欢言畅饮,有时就连轩辕皓也会跑来凑个热闹。自己量窄不能多饮,当着挚友良朋却是毫无顾忌,击节而歌,舞箸而谈,真正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见青梵脸上表情柔和带笑,显然也是回想起往事,目光相接不由莞尔;片刻,两人同时哈哈大笑,数年不见的隔阂顿时云散烟消。
“青梵,你回来了,真好。”
笑了一会儿,林间非低垂下眼睛,轻轻叹道。
“间非,这些年你一个人在承安支撑着,也辛苦了。”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我在传谟阁里再苦再累,总是好吃好睡地养着,哪里比得上你在西陵奔波往来的风尘劳累?”他是五年间唯一一个和青梵保持着联系的人,也是始终保持青梵行踪隐秘的人,自然知道他为北洛朝廷究竟做了多少。“看你身形长高长大了些,看着居然比我还单薄,这次回到京城,一定要好好歇着修养才是。”
青梵不由苦笑:在承安数年,宫内朝中交往无数,但称得上挚友深交的却只有林间非一个。两人难得的相知相投全无顾忌,自己就连身为君雾臣之子的身世隐秘都可以坦然相告,彼此之间自然是信任到了十分。只是林间非因为年纪上大了九岁就时时流露出关爱照顾的兄长姿态,却总让青梵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此刻听他说得坚决不容反驳,只能拱一拱手,“青梵知道了。”
林间非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才差不多。青梵,刚才看你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定是饿了。走,跟我吃羊肉饺子去。”
青梵微微一愕间,已经被林间非拖着大步向前走去。
风司冥的靖王府在京城中央大道的长安街西首,林间非一路向北,穿过两条大道后拐进一条小小巷子。青梵正要说话,却见林间非已经大踏步向紧挨着巷口的一家小铺子走了进入。
“老宋,两份羊肉馅的饺子,要快一点。”
“好嘞——”拖长了声调,兜着油腻腻围裙的店老板乐颠颠地迎出来,“今天相爷来得可有点晚,饺子早备好了,就等着下锅呢。啊,这位大人是相爷的朋友?第一次见,面生。不过吃了老宋的羊汤和饺子,您下次一准还往这里来!”
青梵走过地方多了,但像这样爽快不拘束的人物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林间非在朝堂上虽然是有个温雅和气的印象,但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当朝一品,性情再温和也终使常人敬畏三分。以一个小小店老板的身份能和林间非这般熟稔随意,青梵不由佩服起他来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端上来了。林间非笑着向那店老板道,“我们自己用就好,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管这里了。”
店老板干脆地应了一声,立即就回到里间厨房去了。林间非见青梵脸上表情神色,顿时轻轻笑起来,“这时间晚了,外间没什么客人,让他蹲在这边一声不吭听我们说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比较痛快。”
青梵微微一笑,举箸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里,“味道确实不错。”
“我每天从传谟阁下来,总是在这边吃他一份饺子再回去的。”林间非笑眯眯地吞进第二个饺子,“冬天吃起来尤其香。我回府没个定准时间,他这边饺子面条下起来方便,我又爱吃,也就省得回去再让人忙活。”
“都说间非兄体贴嫂子,原来果然是真的。”
林间非顿时呵呵一笑,“我记得我们传讯时可从来不提彼此私事,不知道你竟然也喜欢听这些。”
青梵也不答话,只是将饺子一个一个吃进肚里,然后端着碗慢慢地喝汤。那汤是多年不熄火的老汤膏子,味道纯正浓香,在这春日风凉的夜晚,喝着也是十分的舒畅。林间非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主人式的满足。
等青梵将最后一口汤喝完,林间非这才叫店主出来收拾了碗筷,送一壶茶两个茶杯过来。满满斟了两杯,推一杯给青梵,林间非自己握住杯子,看向青梵的目光已经收敛起所有的轻松随意。“今天皇上的举动,很不平常。”
“既然他想把火炭团的三司推给我,当然要有点表示才行。”青梵却是一副懒散随意的表情,将茶杯凑到嘴边咂一口,“今天小朝会上他没有说么?”
林间非沉吟一下,“三司归一的意思皇上是一直存着的。只是你一直不在朝中,我竟一时没有想到……旨意下了么?”
“暗旨前后九道催我回京,明诏的话,大约是后日大朝的时候宣布吧。”青梵微微一笑,“看来他是打算不给你们时间反应了……可怜我才回来就得开始找地方躲,那帮子老臣我还真不想面对。”
“谁让他们在年纪上占了优势?”林间非轻笑着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你到我府上住两天?”
“然后坐在一边看你听他们从武德帝建立基业的功绩讲起?还是算了罢。”轻轻放下茶杯,青梵微笑着看向林间非,“何况你以为他会给你机会去听人唠叨?明天你要是能从擎云宫脱身回来,我青梵两个字可以倒着写了。”
林间非顿时呵呵而笑。“说得也是。那,青梵你打算怎么做。”
“君命不可违,除了领旨谢恩,间非兄认为我还会有什么其他选择?”
见他脸上神情自若,林间非苦笑一下,“是,君命不可违。今日的举动想来也是为你接掌三司铺路,毕竟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崇,到底是有名无权。你身份特殊,还是实职实权的好,也省得行动做事处处掣肘,招一帮无聊朝臣议论。”顿了一顿,“只是青梵,你昨日便已到京,怎么今天澹宁宫小朝会不来?按理……”
“按理我应当出席,但问题是当时我被皇后娘娘召见,还留了午膳。”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林间非顿时呆住,一时作声不得。见他神情青梵微微一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间非兄不要太过担心。”
林间非皱起的眉头慢慢放开,然后便是一声深深叹息:担心……青梵将事情轻描淡写的工夫,果然丝毫不逊于他一纵跃上房梁的身手。他自胤轩九年大比入朝,担任朝堂首辅也已三年有余,虽然年纪不过而立,经历的风雨却着实不少。至于见过结交的人物,且不说侍奉的胤轩帝英明神武,面前柳青梵的风采卓绝,便是每日上朝议政理事的百官同僚,也都各有各的过人之处。然而,若说有什么人能够让他闻名而色变,却只有胤轩帝的正宫、北洛的国母徐皇后了。
林间非很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位擎云宫乃至整个北洛地位最为尊贵的女性,是在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对谋逆的一干罪人宣旨发落的大朝会上。徐皇后一身素白罪服,一步一跪拜入泰安殿,请求胤轩帝将谋逆首脑、自己的亲生父亲徐密按律处以极刑;又道,自己身为后宫之主,不能教导皇子约束宫妃,使得螭贵妃与八皇子造下滔天巨祸,是皇后失职失德,请胤轩帝按内廷宫法废后。一番话清清楚楚有礼有节,其中言语举止中流露出来的高贵尊严令殿上百官屏息伏拜不敢抬头。胤轩帝果然重办徐密及其一族,但驳回废后之请,亲笔写了“睿敏恭德”四个字给她,又赏了无数珍宝安抚。徐皇后坚决不受,更在徐密处刑后自入神殿静思一年,为父亲赎罪,也为父亲亡魂祷告。这番作为,使得朝野上下对于皇后的贤德更是交相赞誉有口皆碑。
对于林间非,这位一直以贤德闻世的皇后徐韵芳实在是一位极难应付的人物。徐皇后身为胤轩帝的元配正妻,数十年来皇帝对她始终敬重爱护,皇后地位稳如泰山分毫不动。她育有皇子公主四人,其中三位皇子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和实力。历来为皇帝宠爱的三皇子和目前圣眷日隆的九皇子且不说,单是大皇子风司文,就顶着“嫡长子”这一尊贵非常的身份!她唯一的女儿安乐公主风若琳,驸马是北洛最出色的青年将领、飞羽将军慕容子归。虽然她从不对朝廷之事发一言一语,但林间非如何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在承安纷乱繁杂的朝堂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想到她曾经为风司廷张罗婚事的举动,想到她当年泰安殿震慑群臣的言语,想到她昨日将三位皇子一起召进宫聚会并透露出对风司冥婚事关注的动作,林间非就只觉心头一阵阵悚然。
但,她竟会在柳青梵回宫的第二天就直接召他觐见,这种干脆果决却是连林间非都无法想象。
睿敏皇后不喜欢九皇子,这是擎云宫内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北洛风氏王族的规矩,皇后为国母,首要的职责便是抚育和教导所有的皇子皇女。徐韵芳在为皇子妃时就亲自教导胤轩帝所有子女,她亲生的风司文和风司廷更是聪明机智,在一众皇子王孙中出类拔萃而使先帝宠爱有加,就连胤轩帝本人也因此深得其惠。但是,胤轩二年出生的风司冥却是从出生起就被她抛弃,虽然皇子基本的生活供给一样给予,但是从来没有给予母亲乃至皇后应有的关怀。其他的皇子以欺负幼弟为乐,宫人对小皇子傲慢无礼,这些事情主掌后宫的皇后如何不知?她却是一味的放任不管;除了一些特别重大所有皇子必须出席的场合会有太监奉了皇后旨意宣他到场,平日她的表现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样。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和冰冷,就连柳青梵成为太子太傅,专门教导九皇子风司冥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林间非并不知道为什么一位众人皆称贤德的皇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无意知道——天家的事情,不是一个外臣可以轻易插手的。他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徐皇后此刻召集皇子营造一派天伦共享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景象,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给儿子娶两房得意的媳妇,顺便看一下胤轩帝陛下的真实属意。”
听到耳边骤然想起的声音,林间非不由愕然,但随即想到定是自己方才不自觉地就将问题问出了口。苦笑了一下,“九殿下才十六岁。”
“但已经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亲王了。比之于其他皇子,明显的地位要高过一节,以后就算行家礼也不需要任何低头伏拜。这样的恩宠有加看似心思明显,其实根本就是有意制造麻烦。地位尊贵的嫡系王族从出生就被赐予了郡王爵位,但亲王不同。亲王王爵要么是新皇登基赐给他同母的嫡亲兄弟,要么就是……”
就是皇帝赐给得宠却早夭的皇子——这句话就算不出口林间非也知道,脸上颜色顿时变了数变。
青梵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这差不多是一个王族能够期望最高爵位,也可以说是王族个人权力的顶峰,皇帝可以给予的最大恩宠——他提前支取了未来皇帝的这项权力,间非兄,这里面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也就是说,现在九殿下就算不想争也得争,别人就算想等等时机再争也被逼得尽快下手争了?”林间非叹一口气,“但皇后娘娘对三殿下的婚事,又当怎么说?”
“司廷殿下本来就是帝后最宠爱的皇子,若换了我是皇帝,选这个儿子做个平平安安的太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去理会他绝对大逆不道的话语,林间非只是思考他话中的含义,“青梵的意思是……”
“间非,三皇子的这件事情,无论作为朋友还是臣子我们都要去说的。劝解开导也好,称述利害也好,或者,双管齐下。”抬头微微笑一笑,青梵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天家之礼不可废,琼华郡主过世已满三年,留下的王子和郡主年纪都小,自然要续弦再娶。”
“三殿下对琼华郡主的心意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作为朋友的话,我做不出来。”
“既然间非兄这样说,青梵也不强你,明天你就同我过去做个陪客吧。”
“明天?那么急吗?”
“后日是大朝,大朝之后必有大宴,那之后再说就晚了。”青梵笑一笑站起身,“我们该走了——太晚回府的话,嫂子一定会惦记着急的。”
林间非也站起来,脸色却远不如青梵那般轻松自在,随手在桌上丢下两粒碎银,“后日大朝……督点三司虽都是另立,但三司提调、典狱、尚礼确是自建立以来一贯的职权分明。若是统归一人辖制,大朝之上议论想必难免,不过……青梵,这一次你可是真的要和我分庭抗礼了。”
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自己也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们从来都没有站到过对立的位置上,间非。”淡淡笑一下,抬头看向月光下昏暗幽深的街道,沉默半晌,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除非万不得已,我不去动上下朝廷。”
林间非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连连冲出去几步才站稳了身子,急急回转过头看向青梵,却见淡淡月光均匀涂撒的温文面容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倦意。“青梵!”
“我没事。”知道自己一时思绪千万让他担心,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脸上又是一贯的沉静从容,伸手携住了他的手,“走吧,天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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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的五千字更新,累死……下一章节,嗯,会出现一个让我都郁闷到现在的镜头(眉毛:儿子,为什么人家色诱你会不成功呢……)
第三十八章 新燕蹁跹新梁厅(下)
(更新时间:2006-9-9 10:52:00 本章字数:5869)
承安的布局,一如都城应有的威严整齐。皇宫禁城整体在北,除了宰相的传谟阁总理台和三司前身的御史台在西华门外,各部与司监的官衙也都在城市的东北方向。相对的,城市南部是百姓集中的居所和集市,除了五城巡检司之外不设置其他官衙。
长安街西首向北,经过三条大道,巷口水井边长着巨大枞榕树的便是交曳巷。交曳巷是京城之中文官居住得最为集中的地方,泰半的太学学士都住在这里;而当朝唯一一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府邸,就坐落在巷口第二户。
从门户形制上来看,很少有人能够想到这就是北洛赫赫有名的青衣太傅的府邸:不设照壁,不建门楼,本色的粉墙青瓦,看不见一点飞檐翘角的雕饰。门上简简单单本色的木匾上“柳府”两个字,字体清隽挺秀,没有这一条巷子里各府各门上匾额上特意突显的落款,也不用描金绘彩——这样的宅子,放到城南自然被人轻轻一眼便即忽略,但在这里却是异常的醒目,便是此刻的夜色深沉,也不能将它的夺人注目消减了半分。
林间非停了脚步,侧着头看向身边青年。“我早说过,你这边虽然有人看顾,但总要收拾些。这般的鹤立鸡群,还嫌不招人注意么?”
青梵淡淡一笑,“我也就来过一趟,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怕这边的管家仆役都不认得我。”
“再笨再呆,当朝宰相总是认得的。”
林间非笑着走上去,抓住门环扣了两下。门房立即亮了一个小窗,里面的人端了油灯凑到窗前,“谁啊?啊——林相大人!您稍等,我就来开门!”说着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门枢响动,灯光照亮处一个灰色衣服的门房小厮已经迎了出来。“小人问林大人安。大人有什么吩咐?”
看一眼端端正正下跪行礼的小厮,忍不住和青梵相视而笑,林间非跺一跺脚,“快去叫府上管家出来,柳青梵柳太傅回府啦!”
那小厮顿时惊得抬起了头,像是这才发现林间非身后的青梵并非他原本想象中的仆人随从,呆了一呆,然后才拔腿飞一般地向屋里冲去。
听到里面传来一迭声的呼喊叫人、半夜惊起的人在门槛走廊上磕磕碰碰的声音,青梵忍不住好气好笑摇一摇头,“就是到擎云宫也没有这么大动静排场……”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规规矩矩官家服色的中年男子已经快步迎了出来。到门口顿了一顿,随即赶上前两步在两人面前跪下,“小人全方维给大人见礼!请林相大人安。”
林间非笑着向他摆一摆手,“罢了罢了,赶快起来将你家主子迎进去。青梵,我可是将你安全送到府上了,明日卯正二刻我过来同你上传谟阁。”
青梵笑道,“好。要收拾车马送你么?”顿一顿,“或者让小厮往你府里传个话,就在这边歇一晚?”
林间非微笑不语:他的相府离此其实并不遥远,碧玉苑在城西北的畅柳湖边,与交曳巷只隔了一条宽街。虽然天晚,但月光明亮,行走在街道上也是十分舒服。片刻,见有机灵的小厮牵了马过来,林间非笑容顿时加深,“真不负了你青衣太傅的见事灵便,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真是一点不错。”
见他稳稳地坐上马背,青梵笑着伸手握住缰绳,“是胤轩帝陛下的好心好意,间非兄需要的话,青梵自然去求了天恩也给兄长配上这么一批。”
林间非顿时摇头苦笑,“若我也落到这个份上,宰相不当也罢。”说着一提缰绳,纵马直奔而去。
看着他背影在巷口消失,青梵这才敛起了笑容,转身向垂手侍立的全方维,“进府去吧。”
“是!”
※
夜已深沉。所以,全方维领着青梵直接向卧房走去。
主家的卧房是一个套间,用四面绣锦的屏风隔开内间的卧室和休憩用的外间,但不完全隔断。室内很明亮,床前的一丈红错落有致地点着十来支淡红色蜡烛——这种蜡烛是宫中的特制,虽然细,却极耐点熬,历来供深夜使用。外间的书桌上两盏极大的纱灯,灯罩用极细薄几乎透明的绢丝制成,当中点着白色的大蜡,发出十分柔和的光芒。
空气里没有半点油烟味道,青梵不由微笑着点一点头,随即环视室内陈设。
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很舒适。每一样东西都在应该在的地方,从床铺上的被褥到书架上成套的《博览提要》,放眼所及都是自己在秋肃殿时用惯了的什物。书桌边花架上是青葱的望月兰,虽然过了花期,但碧绿纤长的枝叶却是柔美可爱。窗前案几一只青玉雕的小巧香炉上轻烟袅袅,清幽恬淡,衬得整个屋子益发宁静舒畅。
“很好。”
全方维训练有素的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只是躬身道,“已经命人准备了热汤水,大人现在洗漱么?”
青梵微笑颔首,“好。”
“请大人稍待。”
浴桶很快就抬进了屋子,两个直衣短打扮的小厮在桶里注满热水,再抬了一大桶热水放在浴桶旁边,然后垂着手退了出去。随即两个侍女进来,手上分别抱着浴巾、肥皂、皂角提炼的浴液一类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看着她们两个将东西放在浴桶边随手可及处,青梵随即向她们挥手示意可以退出房去。
试一下水温,青梵刚刚解了衣服入了水,突然听房门一响,两个侍女又走了进来——不像方才的衣着整齐,薄薄的轻纱几乎遮不住任何女性的柔美。微微怔愣间,两个侍女已经走到浴桶边,伸手拿起浴巾,沾了水便往他身上擦去。
青梵虽然凡事独立,但在擎云宫的时候洗漱擦澡这一类的事情还多是由小太监服侍。毕竟背心一块不是一个人便可以擦洗干净的,他也没有完全容不得人近身的习惯。当即放松了身体,任两个侍女为自己擦洗身体。
只是……看着两个女子越来越亲近暧昧的动作,青梵不由微微皱起了眉。那一层薄纱早已被水打湿,贴在女子柔软丰满的身体上,勾勒出极诱人的曲线;探手到水里,擦洗他前胸时低头俯身的姿势,更是将大半个饱满的胸脯直接凑到他眼前。一时鼻子里充盈着女性妩媚轻柔的气息,混合了屋中熏香更是令人骨销魂飏。
青梵低头默然,一根柔软纤细的手指却已经大胆地触到他的小腹,抬起眼,顿时与一双柔媚如水的眸子相接——
“出去!”厉声一喝,那侍女顿时吓得跌倒在地,青梵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扬声道,“全方维!”
精干整齐的管家立时出现在卧房门口,“大人有什么吩咐?”
“带这两个女子出去。”
“是,大人。”全方维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些微的惊讶,却没有多嘴,只是躬一躬身道,“请大人稍待。”
看着全方维领两个显然被吓到了的侍女走出房去,青梵随手加了一些热水,重新将身体埋入水中。水温有些稍稍的偏高,但对于春天的夜晚这样的温度却是正好。青梵轻轻舒一口气,将浴巾叠了几叠枕在脑后,随即闭上眼睛,放松了感受水温水流。
这一次服侍的人显然吸取了前面两个的教训,擦洗的手算是十分规矩也十分卖力。青梵闭着眼睛任其动作。感觉到擦洗的手微微的停顿迟疑,青梵不由暗暗叹气:女子毕竟是女子,和宫里的小太监到底是不同的。“好了,做到这里便行了,到外面伺候吧。”不料话音未落,那只抓着浴巾的手像是骤然下定了决心,径直往自己小腹以下而去。青梵眉头一皱,左手疾伸顿时将其扣住;一拖一拽,已经将人反手按在浴桶边上,“大胆你——”
话音在看清那人面孔的时候戛然而止,青梵眉头皱紧,但扣着对方的手却轻轻放开。
咬一咬唇,和方才侍女一样只披着薄纱的男子退后一步跪下,也不声响,只是安安静静垂着头。
“写影!”
轻轻一声,月白色的身影从窗口跃入。月写影随即拿起一块干燥的浴巾递给跨出浴桶面色阴沉的青梵,一边极其顺手地用另一块将他满头湿淋淋的黑发擦干,然后再拿起一边圆凳上干净的衣物抖开,一件件穿到青梵身上。
一边任写影从上到下将衣服整理妥帖,一边盯着面前跪着的一声不响的男子,青梵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喊道,“全、方、维!”
“公子。”察觉青梵神情大异寻常,月写影顿时开口。
青梵却是不应,趿了鞋子大步走到屋外阶上站住。全方维已经伏跪在地,原本的精明强干镇定从容一扫而空,月光下身子竟似有些微微的颤抖。看到这样的情景,青梵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吐出话来。感觉到月写影慢慢走到自己身后,周身都是抑制不住流露出来的紧张,本来波澜滔天的幽深眸子渐渐恢复沉静。再定一定神,出口的话已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平稳,“叫人过来把屋里收拾了吧。以后,只准备热水衣物就好。”顿了一顿,见小厮急急地往屋里去,才又开口问道,“府里的这些人,有契吗?”
“回大人,府上所用之人都有契——死契。”
死契,终身为奴的契约,即使主家愿意放了奴隶解了契约,签了死契的奴婢仆役还是不能拥有身为普通“人”的资格,北洛的户籍律法也不承认他们同其他百姓一样的地位。这样剥夺了人之权利的契约,通常只有宫监、罪人、死士才会签订。青梵微微皱一皱眉头,沉吟片刻,“今天的这三个,就罢了,别为难了。以后不要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不喜欢。”
“是,大人。”
“天晚了,让大家都睡下吧。早上再起来伺候。”
“是,大人。”
“去吧。”
回过头,见那一身薄纱的男子站在屋门口,身子颤抖得仿佛风中残叶,青梵不由又皱起眉。“进屋里去!”
男子顿时呆住。
“否则,染风寒死了,也是选择。”转开目光,青梵深深吸一口气,身形顿时展开,便如一只大鸟直冲而去。月写影看了那男子一眼,丢下一句“主上叫你进屋!”,也是急急展开身形,向着月下那道身影急赶而去。
※
“说吧,写影。”
负手站在畅柳湖边,望着月下盈盈波光,青梵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波澜。
“主上要不要去一趟霓裳阁?”
听到小心翼翼的探问,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写影,你可真是出息了!功夫没精进多少,问东答西故作糊涂的本事倒是一天比一天见长!”冷笑一声,“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回京第一天便眠宿青楼,成何体统?!”
“但是……”
“不过是一点点‘天萝酥’而已,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天萝酥是上品的助情药物,药性温和,于人体损伤极小,药效作用却十分长久;但既然是温和舒缓,和熏香混用在一起使用便不易觉察。天萝酥价格不斐,普通的青楼楚馆都极少使用,就连月写影也只在青梵配制各类药品时见识过一次,怎料承安的学士府里居然也会有这一味药物?只是看到青梵此刻脸色,月写影不敢多言,只是躬身道,“是写影照顾不周。”
“你要是能把胤轩帝的心思全部料到,这北洛的天下岂不是要换你来坐了?”
虽然说的尖刻,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月写影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将被反复搓揉的柳枝从青梵手里一点点解放出来。见他缓缓松开了手,月写影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轻叫一声,“主上。”
“是我的错,不该发作你。”顿了一顿,“回去吧——今夜不回去,总得一府的人睡不安生。”
签了死契替主子卖命,都是可怜的人——写影清楚青梵言下未尽的意思,默默点一点头,然后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慢慢地向交曳巷的学士府走回去。
“写影。”
“属下在。”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被你承认为主母?”
月写影顿时一怔,脚下顿了一顿这才急急赶上两步,“主人选择的女子,自然是属下的主母。”
微微侧过头,青梵轻轻笑了起来,“当年君离尘不顾众人议论劝阻,迎娶大神殿名声被污的神女,传下我君氏一脉……启明夫人巫卜曜,才智绝代艳冠天下,与离尘公结褵五十七载,最后同一日登仙而去。去的时候盛装宛若新婚,一句‘生生世世,夫妻一体’让后来人多少感叹!写影,若我说,我只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你以为上天会为我再创造一个启明夫人么?”
“主上的妻子,只会是主上的妻子,不是启明夫人——主上必然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挚爱,便如当年离尘公找到启明夫人一样。”
青梵顿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月写影的眸子里竟是笑意闪动,“写影,你果然聪明。”慢慢伸出手,看着掌心里流动的月光,“被夹在东炎、西陵、北洛三大国的漩涡里不得脱身,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会引来三国激烈的动荡乃至兵戎杀伐——对比今日此身所处的情境,真是不得不佩服先人的举重若轻履险如夷。当着两三个试探之人便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君无痕……果然是不如其祖多矣!”
“主上只是重情而已。”突然想到数月前在西陵国都淇陟,五皇子府云石轩中的那个令人长叹的月夜,月写影深深地吸一口气。“主上重情,所以对任何试图以情为诱饵取利者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还请主上万事小心,能屈能伸,方为智者处事之道。”
“啊?”发觉月写影想得远比自己复杂深远,青梵愕然之下不由微微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写影。”
“嗯……写影有一事禀告主上。”
虽然对他突然明显地岔开话题感到微微的怪异,但难得月写影会有这般迟疑不绝的表情,青梵倒是有了兴趣。“什么?”
“刚才属下说到……霓裳阁。”虽然一直低垂了眉眼,此刻却偷偷望一眼青梵的表情,月写影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属下提议主上去那里,是因为收到花阁报告,弄影……已经到承安了。”
青梵呆了一呆,“红丫头她……把淇陟那边都丢给照影一个了?影阁花云柳月四天,倒有三个做主的跑来承安,这算是看戏凑热闹?怎么红儿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还有照影——他不是素来拘束着丫头不让她乱跑,怎么这次倒肯替她接下那一大摊子事情了?”顿一顿,轻轻喘口气,这才又向月写影问道,“在霓裳阁,她现在算是个什么身份?”
见成功转移了青梵的注意力,月写影不由微微一笑,“是头牌的舞姬——主上何不如以前那样,将计就计顺水推船?”
青梵微笑着,轻轻摇一摇头,“写影,知道吗?假戏做了太多次,终究会有人当真的。”负手迈步,有意无意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青石街板,“红儿虽然伶俐,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再说,要当着老客演戏,有的时候,还是换一个新角儿更能取信观众。”
“那主上的意思是……”
“就像你说的那样——偶然,顺着他的意,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青梵笑一笑,抬起头,“柳府”两个字已正悬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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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盈盈地溜达上来,想看色诱的大人们,咳咳咳咳,满意吗?不满意吧?咕噜噜咕噜噜,相亲大宴还请再等一小会儿,嗯,我发誓一定不会亏待我家宝贝儿子的(叹气,儿子咧,不要娘一个一个往你屋里塞,你一个一个丢出来哟……)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6
第三十九章 朝自由他舞风景
辰时一刻,传谟阁。
澹宁宫小朝,在辰时三刻开始,总在上午结束。所谓小朝,是各部每天早上递来的急报在辰时二刻前汇总交到传谟阁当日的值日官那里,轻重缓急地整理了节录递进擎云宫去;然后澹宁宫便按着节录传相应的官员入朝,随胤轩帝议论朝局处理一天的政事。也有紧要关键的政务命令,胤轩帝另外宣了官员到澹宁宫和议事殿商议的。但总的来说,除了总掌朝政大局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参与小朝的官员少有两日相同。因此,当林间非和青梵两人达到传谟阁的时候,大部分在朝的官员都聚集在传谟阁西厢暖阁里,另一些递上奏报的则散坐在值日官沈岳遥桌前,等待他整理分析出今天的奏报节录。
两人并肩跨入传谟阁正堂,堂中众人早是急急站起行礼,一迭声的“大人”、“林相大人”、“太傅大人”,招呼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林间非只向其中两个淡淡点一点头,拉着青梵到正中央上座坐下,自己却坐了陪座,随手拿过案上一本奏折翻开,竟是径自看了起来。青梵微微一笑,接了侍官递来的茶水,端到唇边慢慢品着,一边光明正大接受所有人投来的或好奇或仰慕或敬畏或猜度的目光。
在传谟阁,素来讲究仪容修整的林间非自然是整齐肃然的宰相朝服,但柳青梵却是一身淡淡的青衫布履,在满眼靛青底色的朝服当中显得异常刺眼。阁中等候旨意的朝臣在昨日九皇子的迁居之礼上都见到了胤轩帝对这位赫赫声名的青衣太傅刻意的恩宠。再看到皇子之间汹涌将奔的暗潮,但凡有些头脑的都在想着如何和柳太傅说上两句。只是皇帝离席后很快他也逃席,就连宰相林间非都借着“追拿”的名义跟随而去,害得多少朝臣乃至几位皇子都对自己一时的犹豫忐忑后悔不迭。因此今日传谟阁里聚得极齐全,倒像是将明日的大朝提前搬到今天举行一般。只是,柳青梵人确在眼前,但招呼打过,又找不到其他话因由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谁也不能上前。一时传谟阁中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林间非翻看奏折和沈岳遥下笔成文的声音。
“林大人,这是今天的奏报节录,您请过目。”
林间非接过,扫了一眼然后递给青梵,“你也看看。”
青梵接了节录拿在手里,嘴角扬起一道颇为有趣的微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间非是嫌我不够心烦?”
林间非顿时笑起来,伸手从他手里抽走节录还递给沈岳遥,“你先送上去吧。”然后站起身,抖一抖身上朝服,在正堂里踱了几步随即站定,“蓝子枚大人、宗熙大人、商飞白大人、成源大人,都请过来。”
听到这四个名字,青梵顿时微笑起来。由御史转任吏部侍郎的蓝子枚、主管财帛的户部侍郎宗熙、礼部尚书商飞白,再加上工部侍郎成源,再加上必然今日入朝的轩辕皓、郗锋以及自己,兵刑工户吏礼六部倒是聚了个齐全。今日小朝原是为明日大朝做最后的提前准备,将各部主管具体实务的朝臣召集了朝见是再正常不过。只是看到应着林间非话音聚到身前的四个人,青梵忍不住心中轻轻感叹:除成源以外,其他的三个包括林间非都是胤轩九年大比之后上来的青年朝臣,而放眼此刻的传谟阁,也是四十岁以下的官员占了大半,胤轩帝的改革也都是仗着朝堂中这些新鲜活泼的力量而推行顺利。但少年人血气足胆量大,诸事凭着一时意气无所顾忌,又仗着胤轩帝对年轻人的偏重,对朝中元老旧臣尊敬多有不够。此刻各种新政朝务渐上轨道,胤轩帝想要收拢权利、严整规矩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放下手中茶杯,青梵向走过来行礼的四人微笑颔首,眼底却无半丝笑意。
青梵并未掩饰表情神色中刻意的距离,宗熙只淡淡笑着,脸上表情不变,蓝子枚却是皱起眉头转过脸去。见堂中众人一阵尴尬沉默,林间非轻咳一声,“差不多是时间入朝了。”
话音未落,外面定时梆子已然响起,正是辰正二刻。随即一串靴音,澹宁宫伺候的大太监程微已经站到了传谟阁正堂阶前。
“旨意,宣傅柳青梵、林间非、商飞白、成源、宇文昊云、宗熙、白羽、蓝子枚、王楷、李承蠡入朝晋见。”
所有人都注意到旨意将柳青梵的名字放在林间非之前,彼此相视,众人神色都是微微的异样:皇帝旨意向来的规矩,所列人物姓名都是依照官位品阶的高低依次排列,同阶官员则是按着兵刑工户吏礼六部的顺序。太子太傅虽然地位尊贵,却只是官衔而不是官职,柳青梵真正的官职只有正四品的太学学士,位次排列不但超过了二品的尚书,更在当朝宰相首辅之前。众人都知朝廷风传三司一统的消息,此刻听到旨意上人名排次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颤。
“今天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轩辕将军那边应该都已经到了。”林间非笑一笑,顺手拍一下青梵的肩头,“我们也快些走吧。”
※
辰时三刻开始的小朝,等从澹宁宫出来,已是未时三刻。
整整三个时辰,看到宫外青天明晃晃的日头,青梵不由伸手揉一揉眼睛。身后捧着托盘紧随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一步,“大人可是倦了?议事殿那边有专门供大人们休息的暖阁,柳大人可以到那里歇一歇再走。”
能够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凡都是机灵便宜的主儿。看着那双透露出十分真诚的眼睛,青梵微微地笑了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高声道,“太傅,且等一等。”
擎云宫里规矩森严,此处是胤轩帝每日办公的所在,这般高声呼喊,除了最得帝君宠爱的三皇子殿下不会有其他人。青梵慢悠悠转过身子,脸上已是一贯温和沉静的笑容,“司廷殿下。”
风司廷快步赶上来,“太傅,且慢些走,等司廷一等。”
青梵看着他微微笑道,“啊……原来不是皇帝陛下有其他旨意。”
风司廷顿时一窘,随即露出一张最完美的笑脸,“多谢太傅教导,司廷知错了。”随即同他并肩向议事殿走去。一边说道,“今日澹宁宫中,太傅怎么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百官各有所司,旁人不得越权代办,方才有朝廷的秩序井然——在藏书殿的时候,青梵已经给众位皇子讲过这个道理。”见他张口欲言,青梵摆一摆手,“朝堂之事,礼不可废律不可违,身在官场,里面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殿下平素最通此中道理,怎么几年不见倒变得如蓝子枚般随性起来?啊……想是近朱者赤吧。”
风司廷眉头微微一皱又旋即放开,笑道,“子枚坦荡磊落,是赤诚君子。”
青梵不答话,只是笑着点一点头。之前澹宁宫中小朝议事,对胤轩帝的旨意提出最多异议的就是蓝子枚,其中更不乏针对三司一统的强烈反对。蓝子枚自殿生出身,甫入仕途走的便是御史言官一支,正直顽强和书生意气的铮铮风骨让许多年轻人为之感叹崇拜,更引以为楷模;就连胤轩帝对他的为人行事也是大加褒奖——青梵当然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属于刻意的成分,但朝廷需要不同的声音,蓝子枚的纯正倔犟原是他所欣赏,既然有一国君主的偏重护佑,也就不担心蓝子枚的宦场前途。不过放在此刻,尤其是看到他对于自己刻意划出的距离产生的强烈反应,青梵却只能轻叹一声。
风司廷一时也没有说话。两人默默进了议事殿偏殿暖阁,小太监送了茶水上来,风司廷目光转动,落在一直跟着的那个小太监托盘上,轻笑着道,“是太傅的朝服冠带?”
青梵点一点头,“是。”他虽是太傅,但并未真正入朝为官,平时在擎云宫也总是一身青衣。此次回京,胤轩帝却是早早做下了朝服,显然是准备完善了。顿了一顿,看着风司廷,“你往传谟阁去?”
“西陵求和的国书是早就到承安的,昨日使者也到了驿馆。明日大朝,就会将念安帝的亲笔国书当着朝廷百官呈上来。”风司廷喝了一口茶,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而刚到的廷报上说,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率领的使节团已经到了安塔密斯国境边上。”
青梵微笑着看向风司廷,“接待西陵使节团的这件事情,自然是你去做了。”
“旨意还没有发下来。”
“明天大朝之后就会有明旨的。今天特意宣了祈年殿徐凝雪过来也是为了这个——西陵重视神道,许多事情由神殿祭司出面比较说得上话。虽然北洛在此方面不比西陵,但殿下多用些心也就是了。”吹一吹浮在水面的两片茶叶,抬眼看着风司廷目光神色,青梵微微笑道,“上方无忌是个有分寸有风度的人,不难相处,司廷殿下尽管放心。”
“太傅这样说,司廷果然安心许多。”沉默片刻,风司廷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眼正对青梵,“太傅。”
“殿下请讲。”
“关于三司一统,太傅究竟是怎样想的?”
忍不住笑一笑,青梵又呡了一口茶水,“三司本就是从御史台监察转化而来,虽然分立了各有职权的三司,但本就是一体,其实根本说不上统不统一的问题。殿下也是早早地接触朝廷政务的人,这一点应该是知道的。”
风司廷闻言皱一皱眉,“可是……”
“朝中对三司一统的反弹,多半是从官吏职权上考虑的。原本将对朝廷命官督点刑赏的权力从刑部吏部剥离,是为了限制六部职权膨胀,刷新吏治推行改革,使朝堂清明政令畅通。这些年下来,确实收到了实效,百官各守本分为君主效力,与三司的政绩考察刑赏分明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三司权力逐渐积累,而对君主影响力的巨大,同样是让朝臣百官十分忧心的问题。三司分立各行职权的时候,众人以为还可以容忍,但现在要将三司职权完全地收归一人掌控,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一时半刻接受的事情。”
青梵的声音温和平静,风司廷却只觉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很清楚地记得当初胤轩帝推行新政之时,对于一路阻挠的元老旧臣柳青梵是用怎样的手段将其一一解决铲除的。虽然极少见血,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查处各人陈年旧弊、毫不迟疑地进行人员调度、大胆起用新人担当重要职位……朝廷上下都只当是胤轩帝锐意改革、坚定不容反对,但身在擎云宫帝座最近处的自己却完全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那位潇洒风流的青衣太傅的主张。那深深烙印在自己头脑里的平和沉静、镇定从容的风采气度,让此刻的风司廷不由站起了身。“太傅,许多事,许多人不在其中,实在看不分明。”
淡淡扫了他一眼,青梵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我知道。”
猛然听出这淡淡三个字中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风司廷一惊,顿时一股懊悔直冲心头;一时不知如何辩说,只能低下了头。
见他神情尴尬,青梵倒是微微笑起来,“殿下的心意,柳青梵已经知道了。所以,现在殿下可以放心同青梵去传谟阁了。”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看着风司廷淡淡笑道,“体贴下情是身为上位者当有的品行,殿下何必为此懊丧?时间不早了,传谟阁那边林间非他们也当是等得着急了,我们赶快过去才好。”
风司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沉着,“是,太傅。”
※
“这‘传谟阁’三个字,是宗容帝的手迹御笔吧?”
见青梵仔仔细细研究着传谟阁里每一处,顺便将身边往来的官员一个不落地尽数惊起,坐在最上首的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柳、青、梵!”
转过身,微微笑着从容迎上林间非带了三分火气的目光,“什么事,林大人?”
“这是宰相的令牌,拿去!”随手丢过来一块镂着云纹的黑色木牌,林间非的语气十分无奈,“文图监里六部的宗卷,今日之内,凭此由你调阅查看。”
抚着木牌,青梵满意地笑了,随即叫过一个侍官,“去国史馆文图监,将胤轩十三年的卷册全部调来。”
听到“胤轩十三年”这几个字,传谟阁里众臣无不为之一惊。擎云宫上下无人不知胤轩十三年乃是胤轩帝最大的忌讳,“玉螭宫之变”卷入了近百名朝臣命官,青衣太傅柳青梵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显示出“天命者”不凡力量;北洛朝堂的人事大换血在那一场惊风密雨的宫变后彻底展开,九皇子风司冥离开擎云宫进入军队;西陵东炎趁机联合发动对北洛的攻击,战事一直到此次蝴蝶谷大捷才告一段落……对于北洛,胤轩十三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只是因为胤轩帝的忌讳,众人平时不敢稍提,国史馆的史官在记录之时也都是胆战心惊语焉不详。此刻在其中扮演了至为关键角色的柳青梵竟堂而皇之调出胤轩十三年的卷册,众人都是心惊疑惑不已。
望着埋首宗卷的青梵,林间非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自然是知道青梵此举只是为了即将接管的三司做最后的准备。督点三司地位的真正确立便是在胤轩十三年之后,而此刻各部在任的直属官员也多是从胤轩十三年之后稳定了职位然后根据各自政绩按部就班升迁上来。青梵是北洛吏治改革最重要的策划者,但他之前所做的只是协助胤轩帝扫清障碍做好铺垫,具体推进的过程他身在国境之外没有参与。虽然五年来自己和他议论朝政分析时局联系从未中断,但此刻的三司一统却必然要涉及到具体的官员和职位。只是柳青梵向来为人行事都是沉静内敛,心中计算绝不泄露外人,此刻却当着众人的面大张旗鼓地调阅卷宗文案,显然是特意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有心人……君氏一脉,最擅长的就是对人心的把握。但愿传谟阁中能有一个两个领会他的一番苦心并传达开去,而不要轻易和那个最高位置上的君主作对。
轻轻叹一口气,目光和一边的风司廷相接,林间非顿时明白青梵这一番作为由何而来。再顺着他的目光转到正堂西首蓝子枚的座处,林间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身为宰相首辅,虽然权势倾朝,但身上约束也比常人多了许多。职权所限,自己不能向蓝子枚分辩胤轩帝要求三司一统的真正用意,而青梵更不会自己向他说明。蓝子枚性情直率单纯,明日大朝只怕真要不解君心闹出一场风波……
“林相,林相大人!”
猛然回神,林间非向风司廷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殿下。”
“申时将尽,林相可愿赏光往小王府里一行,共进晚膳?”风司廷声音不高,但是周围之人尽可以听见,“蒙柳太傅不弃,已经答应了小王的邀请。”
想到昨日与青梵的对话,林间非顿时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青梵,却见他目光平静一如常日。稍稍定一定心神,“殿下有请,间非自当效劳。”
“如此甚好。小王马车便在外伺候,林相,太傅,我们这便动身?”
虽然显得过分急切,但对传谟阁沉闷气氛的缓解却是大大有利。林间非微微一笑,见青梵站起了身向这边走过来,也放下了手中廷报奏折,含笑应道,“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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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的时候突然发现字数不对——剩下的部分居然没到2000字,大失策!!!现在把这一章补全了上来,大家先看了这一章再接着独下去,这样今天还是更新差不多五千字,咕噜噜咕噜噜……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7
第四十章 归随我去看晚晴(上)
传谟阁在皇宫禁城的西华门外,而三皇子府在皇城正门外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东首,从传谟阁到三皇子府,需要穿越大半个京城。
身为胤轩帝最宠爱的儿子,三皇子风司廷的座车自然极其华贵,飞檐挡壁描金绘彩,车身更雕着精致无比的千凰张羽的花纹。虽然等青梵和林间非坐上车后风司廷便命人下了飞檐,但这样一辆马车从长安街上走过,路上行人车马还是纷纷让道绕行。
懒懒地靠在柔软却厚实的靠垫上,看着风司廷对一路畅行的事实流露出的微微懊恼的表情,青梵唇边不由自主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个能够在十八岁便看透了朝局毅然放弃近在咫尺的权利而选择跳出争夺圈的皇子,风司廷当然不会是天真单纯的傻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聪明得完全了解他和他面对之人的能力心志,风司廷才会丝毫不忌惮地在自己面前露出真实的情感:既要充分利用自己给他造成足够声势,又因为深知他无法真正利用自己而给他自己处处留足余地;他流露出的所有的为难、矛盾、冲动、懊恼都是真实自然的,却又不掩饰将这些情绪刻意表现在自己面前的意图——相比于风氏王族的其他皇子,他无疑是深沉老练得多;而对于这样的风司廷,要不欣赏,很难。
不过,也只限于欣赏。青梵慢慢地敛起笑容,一贯沉静的眼眸显得益发幽深。
“……到五月亦璋就满七岁了。前日母后召见我兄弟,晚膳的时候偶然说到璋儿入藏书殿读书的事情。责怪我因怜惜他幼年丧母便一味娇宠,反倒疏忽了对孩子的教育。至于琛儿,虽然是先天的不足,但头脑却半点不下于他哥哥,每每跟我说要多多读书识字,才不愧对了众人对他的服侍爱护……”
风司廷倚着下了纱帘的车窗,低垂的面孔没有刻意对着谁,但车里三个人都知道这一席话是说给谁听的。风氏王族极重子孙的教养,王族嫡系子孙年满五岁则必须进入藏书殿读书,直到十六岁簪礼完成才离开擎云宫。王族子弟在藏书殿读书的这十一年,除了每年新年和四季的花朝节允许回各自府上与父母家人相聚之外,其他就只有生母每月三天的入宫晋见。因此风氏王族的子孙于父母亲情多淡薄,但与一同读书的宗族兄弟则较为亲厚,而负责教导其礼仪课目的太傅更成为重要的引导者和依靠者。尤其是当朝皇帝的皇子,藏书殿里亲近的兄弟伴读、教导功课指点时政策论的太傅,最后都会成为支持其处理政务立足朝堂的力量中坚。风司廷身份高贵又极得胤轩帝爱重,他的嫡系王子一旦进入藏书殿自然会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而王子的太傅人选,则将有力地说明胤轩帝和他本人对于太子名位的态度。
但是风司廷在此刻说出这件足以牵动所有人目光的事情,却又再自然不过。他深爱仙逝的皇子妃琼华郡主,三年守丧,甚至溺爱王子不愿他们离开身边。徐皇后身为人母,自然不会放任自己心爱的儿子沉溺于丧偶之痛,更要对皇孙的未来负责。为风司廷再选正妃,为三皇子世子选择太傅,都是一个母亲一个祖母的良好心意……
天家无情,并非真的无情,只是真挚天伦之中总是掺杂了太多其他的考量。
微微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青梵淡淡笑道,“亦璋和亦琪还是我与师父一同接到这个世上的,多年不见,青梵倒是很想念世子。”
“是啊,还记得当时情势危急,是你不顾所谓的礼仪大防直接冲入产房,将他母子三人硬生生从塔尔手里抢了回来。”风司廷也微微笑起来,眯起眼睛像是回忆当初情景,“王族之中从未出现一胞双生的,你却那般肯定地说若云儿怀的是双胎,在亦琪之后接下亦璋,还止住了云儿的血崩……”
说到这里,风司廷眼眶红了一红,青梵也轻轻叹一口气,“真希望当时我在这里,也许郡主就不会走得那样匆忙了。”
“若云儿喜欢孩子……我总说一个世子一个郡主已经足够了,她却偏偏不听,硬是瞒着我偷偷怀上琛儿。”擦一擦眼角,风司廷扯出一丝微笑,“琛儿极聪明,懂事,虽然身子弱些,却从来不需要人多烦心,照顾他的人也没一个不说好的。”
“二世子能够如此,也是三殿下的福分了。”
“琪儿也伶俐,像极了她母亲。我想,便是一辈子做个安安分分的闲王,看着三个孩子平安长大,我也可以安心去西斯大神那里和若云儿相会。”轻轻叹一口气,风司廷继续道,“但母后却说,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做父亲的再怜惜疼爱都是不够的。若我一意孤行,就连若云也不能放心不得安生……”
感觉到林间非投过来的充满惊愕和疑问的灼烈目光,青梵回过去一个极淡极清浅的笑容。一边转向风司廷,“其实,殿下原是想得通道理的人。孩子不能没有母亲,父母亲情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给世子郡主们带来难以补救的伤害。为了世子郡主着想,为了琼华郡主留下的最后一点想念着想,也为了殿下自己着想,确实也该考虑殿下的婚事。”
风司廷微微笑了一下,“青梵总是这样思考周全。”
“殿下毋怪青梵不通人情。殿下爱重琼华郡主深情可嘉,但百善孝为先,殿下的婚事总是帝后心头大事,也是天家礼仪必然要求。”青梵语声平静,幽深黑眸波澜不显,“家国天下,殿下是知道其中道理的。”
“天家……本多拘束。”轻叹一声,风司廷转眸看向林间非,“林相大人,您看呢?”
林间非怔了一怔,随即微微欠身,“天子无私事,天家子弟……也无私事。”
“无私事,不意味着便无私情。”风司廷伸手抚着袍服衣角,“青梵、间非,你们不同外人,司廷对于若云的心事感情朝中也无人比你们更清楚。虽然当初是为了表明心迹才选了她,但夫妻五年相敬相爱,彼此扶持担当,我是真的以为人生有此可以再无所求。此情此心,这一生一世也不能稍有改变。就算依了母后心愿再娶,只怕司廷也给不了同样的温情;若是由此引发其他的烦恼,却也是司廷无法控制的了。”顿了一顿,风司廷一字一句地说道,“青梵,你少年高才聪明绝顶,凡见过你之人人都赞你青衣风流潇洒不拘。可你未有家室,也不曾见你亲近爱慕女色,而情之一事,原本便是再聪慧睿智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确切——你所思所虑所言,我如何不知?但我虽深知身份责任,却仍如此任性不改……青梵,其实我并不愿是你来劝我。间非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向我开口原是为难,你强求了他来我也不能怪你什么,可是作为朋友,青梵,若说我心中不怨也是说谎。”
听出他言语中的真情实意,青梵和林间非相视之下都是震惊,林间非更是露出十分感叹的神色。正如风司廷所说,他自四年前娶妻成家,家庭之中是难得的和美恩爱,对于风司廷之于琼华郡主的爱恋深情自然同情感动。青梵脸上表情渐渐柔和,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殿下责备的是。只是……青梵既在朝堂,则身不由己。”
“若真的不由己,为什么青梵不去为九皇弟安排考虑,反而先来劝我?”风司廷淡淡一笑,“柳太傅是九皇弟的太子太傅,更亲自为九皇弟完成簪礼和迁居之礼,是父皇亲口认准的九皇弟的保护与引导之人。他的成年大婚之礼,应该才是柳太傅此刻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吧?”
虽然风司廷说的确是事实,但那种充满了自我保护意味的语气还让青梵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息。“九殿下才行过簪礼,距离大婚还有两年时间,与殿下自然不同。”
风司廷微微一笑,随即坐直了身子,“但九皇弟尚未知人事,两年时间也不过匆匆……太傅竟不以为紧急么?”
青梵闻言顿时呆了一呆,“殿下此言何意?”
“啊,柳太傅与林相大人早早逃席而去,自然不知昨夜靖王府热闹。”风司廷眨一眨眼,笑容中带了三分轻微讽刺,“将好好的温香软玉,当作战场的恶煞凶神,也只有九皇弟这样未知人事不解风情的孩子才会做的事情。若是大婚之夜也闹出这种事情,岂不要演出‘亲家变冤家,新房变灵堂’的人间惨剧?”
青梵眉头顿时深深拧起,疑问的目光转向林间非,却见他一脸茫然不知的表情。风司廷微微一笑,“今早小朝前,父皇问九皇弟王府新居如何,结果九皇弟当着父皇的面就要撤换掉皇上亲点的靖王府总管伍茅,原因是毫无防备戒心任凭刺客摸入卧房。”
林间非插口道,“可是昨夜京畿平安,今早也未收到京城禁卫的奏报……”
“是啊,侍寝的婢女误被看成刺客,一剑下去没有半点留情。但既然是靖王府的私事,承安府尹又哪里管得?自然是没有奏报了。”
青梵眉头锁得更紧。想到昨夜自己经历,略一思索已然明白事情大致,心头顿时一股怒气冲荡;刚要开口,但觉手上一紧,转过目光却是林间非缓缓摇头。头脑猛然清明,青梵深深吸一口气,“多谢三殿下告知,柳青梵知道该怎么做了。”
风司廷嘴角微微扯了一扯,随即低下头,“有太傅护佑,真是九皇弟之幸。”
幽深的眼底渐渐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意,“是啊,有柳青梵在,就绝不容许有人算计他分毫——无论是谁。”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7
第四十章 归随我去看晚晴(下)
步下风司廷马车的时候,青梵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异样,但林间非却可以想象他此刻心中的不快。
虽然言语中没有露出丝毫,但是青梵习惯在自己面前放松真实的神态颜色,让林间非在风司廷提及靖王府所谓刺客之事的时候,迅速地猜想到昨夜青梵在他学士府可能的遭遇。
——都是胤轩帝亲自布置准备、时时过问的府邸,大概的心意自然相通。
对于九皇子的安排,身为臣子林间非当然不能有任何的异议,事实上在擎云宫里皇子年满十二便要配上四个侍婢。九皇子风司冥已经年满十六,其他皇子在这个年纪基本上都有在宗室玉堞上记录姓名的姬妾,王子郡主往往也有数名。就是胤轩帝皇子当中身体最弱的二皇子风司宁,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有了两位侍妾,而胤轩帝的大皇子风司文在十八岁成年大婚之时膝下王子都有六人。风司冥十二岁投身军营久在战场,军旅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侍妾婢女,更不用说孕育子嗣了。可是,但凡天家便无不重视血脉传承,作为一国一朝的君主,胤轩帝此举就连“操之过急”四个字也算不上。
而柳青梵,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谕注定的“天命者”,西云大陆赫赫声名无人不知的青衣太傅,十三入朝为太傅,十九岁由“玉螭宫之变”脱离朝堂翩然远去,但五年之中时刻关注北洛朝局,遍搜西陵山川地理人情风物,更为此次蝴蝶谷大胜奠定下至关重要的后援基础。这样的臣子,凡是帝王便无不希望将其留用身边,何况是雄心勃勃的胤轩帝?而功名利禄之贿,自然是远不如家室亲情之羁绊。柳青梵少年风流潇洒不拘,但对女子却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温文守礼不染半丝情欲,一言之诺不肯轻许;虽然性情沉静淡漠,对身边久处之人却是自然而然的揽入关怀牵挂的范畴。这样的青梵,若果然成婚立业,必然对妻子负责护佑到底,绝不容许家人遭受半点委屈伤害。此次大军得胜回京,胤轩帝前后几次三番的明敲暗示,徐皇后为皇子选妃更是声势浩大,虽然打着三皇子的名号,只怕其中有不少落在柳青梵身上吧?
侧过头打量青梵脸上神色,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后清一清嗓子,“青梵,白琦说你文采绝顶,这孩子的姓名定要你来起。你可千万答应我这件事才好。”
本来是风司廷邀请两人过府,但劝婚的目的正事都已完成,又见青梵心绪不佳,林间非自然见机拉了他一齐告辞。虽然风司廷命马车相送,林间非也只让车子在西华门外停下便打发了人回去,自己携了青梵的手与他一路赏看承安的街景市容,议论百姓生活,也借此排遣青梵心中不畅。青梵自然会意感激,两人并肩而行随口交谈,除去青梵不时的神游倒也其趣融融,显出一派难得的悠闲自在。
听到林间非说话,青梵顿时微微一笑,“什么文采绝顶?胤轩九年大比的文试第一可是间非兄你!嫂子真是太抬举青梵了。”
“她不过实话实说,哪里是有意抬举?”林间非含笑说道,“通考策上你的那些文章她可是倒背如流,总是点了本子在我面前感叹是真正的文质皆美;还每每和士子书生议论,说恨不得身为男子好投拜到你的门下……我这所谓的文试第一,早就不在她眼下了。”
青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嫂子的想法果然有趣——恰好我正无门人弟子,嫂子若是愿意,不当师傅当个师兄总是可以的。”
林间非“啪”地一下狠狠拍上青梵额头,“想得美!就知道你不甘心叫我一声兄长时时想着要讨回来,我才不让你如愿呢!”
青梵一边用力憋着笑,一边使劲握住林间非手臂,“一直听说,北洛的当朝宰相敬妻如母,总觉得是谣传不可信。这次回来看了间非兄情景,才知道原来所谓闺房之趣作小伏低都是真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林间非顿时脸红到耳根。“不就是要你给孩子取个名字!犯得着得意成这个样子……”
“好好好!是青梵的错。”青梵强忍住笑意,“我只是听说,当年为迎娶这位白夫人进门,间非兄可是推掉了毓亲王家的公主,还有刑部尚书廖仲廖大人的小姐、王百川王老将军的千金……多少桩有权有势门当户对人财两得的好亲事被辞得干干净净,间非兄成婚的那天承安京里京外多少小姐千金泪流成河哟!”
林间非一张脸已经胀得仿佛天边绚烂如火烧的晚霞。“什么泪流成河,青梵你不要乱讲……”
“我肯定不会在嫂子面前乱说的,间非兄放心。”知道林间非忍耐就要达到极限,青梵收敛了夸张的笑容,望着他的目光幽深沉静。“间非,我只是很高兴,你能找到嫂子,爱她、娶她,而她也爱你,嫁你。”
林间非举起要往他背上拍打的手悬在半空,半晌,才轻轻落下搭到青梵肩上。回想到当年自己成婚引来的巨大波浪,林间非心中不由唏嘘。
他的妻子白琦,并非初出阁的闺女,而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前任丈夫原是上京参加大比的读书人,第一年落选之后留在承安,寄居在书商白墨的铺子里,平时也帮书铺做些零碎事情,半年后就娶了白墨的长女白琦。白墨膝下无子,对这个女婿便如亲子一般,书铺生意也一点点交给他;他也计算着回乡将家中老人接来京里,以后就算不能考上殿生,继承了书铺也足以养家糊口衣食无忧。不料在他接父母来京的路上,子初江突如其来一场风浪使船毁人亡,留下白琦和她腹中胎儿。白墨丧失继承人悲痛非常,安慰女儿和强撑身体,很快也一病不起。接连的打击没有让白琦崩溃,性格坚毅的她接下了家里家外全部事务,一边照顾病中的老父、初生的儿子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边以寡妇之身站台立柜地打理书铺经营生意。
白家书铺在西华门外“学士路”上,因为是住在交曳巷里、畅柳湖边的文臣回府必经之路,位置却是正好。文官自多情怀,怜她一个弱质女子独撑家业,平时多有照顾,也付印一些私人的文集章句,几年下来白家书铺的名气反而越来越大。而林间非自己又素来不喜车辇,搬到碧玉苑的宰相府后每日回府都是一路踱步,经过书铺门前常常便顺路进去瞧瞧看看,也慢慢和书铺里众人混熟。当时林间非被朝臣提亲正当热闹,白家两个小女儿又恰是青春,林间非亲自上门向求亲之时就连白墨都一时无法相信他求婚的对象竟是带着孩子的白琦。
拒绝豪门贵族提亲,迎娶一介平民商贾之女,而且对方还是再嫁之身,更带了一个五岁的男孩,身为宰相首辅百官之首的林间非要面对朝野上下的压力之大不言而喻。所幸白琦对自己情意深厚,性格又无比坚毅,虽然面对众人异样目光也能言行沉稳自如,贤淑持家理事有度,两人终是齐心合力度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几年来两人情爱不曾稍减,而有此贤内助自己更无家室后顾之忧,协助君王处理政务更加如鱼得水——两人早已是承安京中无论百姓士子都羡慕称道的佳偶楷模。想到深爱着的妻子,还有新得的未满周岁的麟儿,林间非嘴角渐渐升起温柔笑容,沉默良久,才向青梵轻轻道一声,“谢谢……对不起。”
青梵苦笑一声,随即转头迈步向前走去。林间非急急赶上两步,“青梵,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什么,一时却骾在咽喉吐不出来。
微微笑着,青梵回转过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的心意,我全都了解。是青梵该向间非兄说‘谢谢’和‘对不起’——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跑,将擎云宫所有事情都任性地丢给你一个人,就连间非兄的成婚大礼都没赶回来庆贺——这份礼,青梵一定会补上的。”
“别忙着说补,还是先随我到家里,给宝宝取个好名字。”
见林间非望着自己满面温厚笑容,青梵顿时也舒展了眉眼。“这个自然!我还要好好尝尝嫂子的好手艺——间非兄国务繁忙,可是却一点也没见清减,定是嫂子的功劳了……”
夕阳下两人说说笑笑,一齐向畅柳湖边碧玉苑的宰相府走去。
第四十一章 争知暖照斜阳里
(更新时间:2006-9-18 3:10:00 本章字数:4502)
青梵不是第一次到碧玉苑。
胤轩十一年,上任宰相黄无溪做六十大寿,他曾经领着一群年轻的朝臣到碧玉苑向他祝寿。暮春时节的碧玉苑修竹苍翠碧柳如丝,漫天风絮映着点点红杏粉桃,中间士子文臣举杯祝唱,歌咏怡然,盛况当真可以用“群贤俱至,少长咸集”来形容。
只是,虽然景致风光令人流连,但朝臣之间彼此的立场见解多有不同,尤其当时恰在改革初始最艰难之日,身为策划总掌的柳青梵也只有像祝寿这样的场合才可能出现在元老重臣的府上。等到胤轩十四年黄无溪辞官归乡,碧玉苑被胤轩帝赐给了年轻宰相林间非作为府邸,那时青梵却又不在承安京中了。
再次看到碧玉苑碧柳如烟的美景,青梵脸上的笑容竟是在全然的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加深。
林间非微微笑着,将青梵一路引到后院的假山石亭里。碧玉苑中池塘之水与苑外畅柳湖相通,从石亭可以看得碧玉苑全部景致,也可一窥苑外湖上风光。此刻夕阳斜照,水面如金银遍撒,风过之处波光粼粼,水气中更显湖边碧柳间如云如烟。对着如此美景,青梵长长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转向林间非的脸上笑容亦如阳光灿烂。
“平日只要回来得早,我都是在这里用的饭。”林间非笑着点向亭中石桌上四碟点心,“家里也都知道这个脾气——刚刚白琦说要亲自下厨显一显身手,青梵先点点饥?”
“不,我要留着肚子,绝不辜负嫂子的手艺。”
林间非无奈似的摇摇头,抬起眼看见苑中小径上一个男孩在向这边张望,顿时露出笑容,“子长,过来!”
见男孩应声一溜小跑赶到假山亭前,青梵不由轻笑。林间非手臂一伸,已将孩子揽到身前,“青梵,这是子长。”顿一顿,语气之中增了三分强调,“我的大儿子,袁子长。”
这就是林间非的妻子白琦带过门来的那个男孩了!林间非是一朝宰相首辅,婚姻大事影响众多。但他娶了平民不说,还将妻子先夫留下的男孩定为自己的长子;既然将他定为长子,却又让他保留了生父的姓氏,林间非如此作为,轰动朝野也是自然之极的事情了。青梵虽然身在西陵,但北洛朝中大小事情都有属下一一记录禀报,对林间非这个“大儿子”一直都十分好奇,此刻看到本人,也顾不得小孩子初次见面容易认生畏惧,当时便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眨眼之间孩子脸上从胆怯紧张到欢喜骄傲的神情没有丝毫逃过青梵的眼睛。见他随即挣开了林间非怀抱的双手,镇定从容地走到自己面前稳稳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说道,“子长见过叔父!”青梵心中更是十分喜欢。“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嗯,我可不能白白受你这么个大礼,” 一边抬头看向林间非,“间非兄,可舍得让这孩子跟我吃些苦头?”
林间非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青梵有意,那可真是子长的福气了——子长!”
孩子已经机灵灵地跪下,“子长拜见师傅,请师傅多多教诲、多多指导!”
青梵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拉起,“好孩子,真机灵!几岁了?读了什么书?有没有学武?”
“回师傅,子长今年九岁了。”袁子长已经完全抛开了初时的怯意朗声回答。“跟母亲学了《通考策》第一卷的头十篇,父亲大人教了《国史》里艺文志和地理志,现在在读《四家纵论》的序志篇。子长没有学武。”
《四家纵论》是青梵按着儒墨道法四家的学术旨意,融合了诸子思想,重新编了章节加了批注,和太学众人议论了最后整理出来编成的一本册子。前有序志,再是四家分章详细的论述,然后是一个诸子精要的合著,最后列出他所知的历代学者比较重要的结论评注,当中还添加了许多柳衍和青梵自己讨论的内容。西云大陆本来自有学术流传,但既然有周天神明以血脉子孙的各国君主统治世界,专精的帝王治世之术所传不多也不兴盛。柳衍学究天人藏书无数,对青梵提出的各家思想也是惊叹不已,更不用说志在天下的胤轩帝风胥然了。因此这本来是专给藏书殿读书的皇子们讲学用的课本,书编成时交给胤轩帝审核,皇帝大笔一挥,于是《四家纵论》从此成为北洛学子入门必读。
至于《通考策》则是北洛历次大比策论文章和太学士与朝臣评议的总汇。三年一修一印,但头两卷基本的学术取士思想却是从来不动,详细述说了四家的政见主张,太学士的评议之外更有胤轩帝的御批。因为是通考之策,所以青梵处理这一部分时力求文字简明畅达,结果民间的先生拿此教授孩子语言文字顺带读书考试之用的极多,倒也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意外。
听他答的有条有理清清楚楚,青梵不由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向林间非,“四家学术太难太烦,还是先读些基本明德的文章比较好。嗯,听他读的这些,似乎完全没有诗词歌赋这种养性谊情的文字?虽然间非是一朝宰相经济天下,但文士到底是文士,风花雪月才显生活雅趣。孩子虽然小,《承京落华辞》和《京都歌赋合集》还是可以教读的嘛!”
“青梵是太傅,自然比间非清楚。”林间非狡黠地笑一笑,“反正我这儿子已经交给你了,怎么教导是你的问题,间非完全不需要操心。”
青梵顿时大笑,“真是用人如神的林相大人,能利用的半个也不放过!就这么脱了干系,嫂子那边通得过?”
“怎么通不过?!你可是柳青梵啊——琦,你说是不是?”
“柳太傅肯教导子长,白琦在这里拜谢了!”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淡粉色长裙的少妇,身后领了两个端了大托盘的仆人,站在山石小径上向二人笑盈盈行礼。青梵顿时站起,双手抱住,躬身行礼,“柳青梵见过嫂夫人!”
※
宰相夫人,就算再贤惠淑良,能够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的不多。
北洛堂堂的宰相首辅,家里偌大一座碧玉苑,上上下下屋里苑内的仆役奴婢不下五十,身为当家主母每日查点府用过问油盐都嫌忙碌。何况还要伺候丈夫教养幼子,就算初时出身寒微,几年下来也是食移气、居养颐,女红针黹虽不至于放下,但家常菜色的咸淡把握比起每日瞪着锅铲的厨子总是要差了一些的。
所以,在第一口尝到白琦手制的鱼蓉豆腐的时候,青梵脸上的惊讶根本没来得及收回就落入等候已久的宰相夫妇眼里。
虽然一直以白琦的厨艺打趣林间非,自幼便精于饮食的青梵其实并未对白琦的菜肴做太大的期待:主母亲自下厨,奉菜肴待客,表达的更多只是一种心意,或者说是一种相待相交的礼节。林间非与他私交深厚,本来并不拘泥于此,但此刻白琦按照常人所见的至交之礼一一行来,却让人只觉自然之极。
菜肴精美,汤水清爽,配上香米煮的糯糯的饭,青梵一边夸,一边与林间非争菜——白琦看得眉开眼笑,旁边的袁子长则是瞪大了眼睛:林间非待他极好,为人又宽容温和,但这样不拘行迹在他面前却还是第一次。而京城里的孩子,青衣太傅柳青梵的事情从小就是当故事听当神人供,虽然今日见到真人更得他收为门徒且有父亲在场明证,但孩子的心里还是觉得晕晕然做梦一般。此刻见他吃饭说话,席间谈笑风生,只觉得眼前之人距离故事当中那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青衣太傅越来越远。
林间非自然知道男孩心意,心下暗暗好笑,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更多了两分亲厚温和:青梵每每称自己为兄,但自己却不敢随随便便以他为弟。只因初交之时深觉青梵心思太过缜密周到,行事为人又是一味的老成持重,与他的年纪十分不符;只有在柳衍面前极偶尔流露出的天真稚气,才会勉强提醒自己其实柳青梵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擎云宫中的柳青梵性情沉静淡漠,万事计算于心,远离了擎云宫行走西陵的这五年虽然听到他“痕公子”风流潇洒之名,但所谓的面具伪装也便不过如此。自己与他相交深厚,才知道柳青梵唯有在至亲至信之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无拘的一面。此刻见他夸得真心吃得香甜,一贯沉静的面具被抛得彻底,林间非竟是忍不住生出一种对长兄对幼弟的深深宠溺来。
“嫂子的手艺……真是没说的。”接过白琦含笑递来的手巾抹一抹嘴,青梵一双幽黑的眸子闪闪发亮,“就是间非兄的文采盖世,只怕也找不到足够的词句来形容这一餐的美妙!”
“把盘子吃空就是最好的赞美——青梵难道会不知道?”林间非笑着看向白琦,“夫人可再帮为夫添一碗饭来?”
“青梵不拽文是谦虚,你在这里酸唧唧地说什么?又不是花朝节唱大戏。”瞪了林间非一眼,手上却是接过瓷碗来少少地添了半碗,“晚上还是少些,别一时高兴便吃多了积食,对身体不好。”
“是是是,夫人所言最是!”林间非开开心心接过碗,随即又看看一边袁子长碗里,“别总贪着肉食,小孩子要多吃些菜蔬才行!”一边说着一边挟了筷菜心送到他碗里,“哪,把这些吃掉,不许挑食。”
青梵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天伦共乐的图景,心思却早已飞到千万里之外。
头脑中一夫一妻一子三口之家围着饭桌争争抢抢玩玩闹闹其乐融融的场景缓缓浮现,越来越是明朗清晰。
世家大族的礼仪,饭桌上原本最能体现:各人的座次、动筷的先后、选食的次序……就连咀嚼品味的时间长短都有一定的规矩;食则不言,吐音放筷,分菜布食,起坐告诉……所谓“为官三代方知吃饭穿衣”,许多东西唯有时间才能积淀到骨子里。但对一个孩子而言,衣食言行的规矩讲究更像是孩童天性的残忍桎梏,能够逃避世家规范如寻常百姓的吃饭玩乐,曾经是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和记忆最快乐美好的片断。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被规范礼仪约束,也没有沉甸甸的家族职责义务,只有至亲家人的宠爱纵容——
为了那一刻的言笑晏晏平安喜乐,无论面对多少艰难苦困,都可以咬紧了牙关苦苦坚持;哪怕那一刻的欢乐幸福其实短暂,也可以动用全部的心力,去为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铸造一个风雨无摧、自由从容的天堂。
无论自由的代价是否高昂,都是一念执着顽强支撑着,让自己可以在梦想的同时,背负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路稳稳走过。
为家族而生、拥有最纯粹浓厚君氏血脉,天生便注定要为领导君氏家族走向辉煌竭尽心血生命的君无痕,在对家族、对血脉的坚持之外,其实有另一个属于自己的理想,一个因为真正爱他之人所拥有的、关于自由无拘的美梦。
曾经的少年,在风的原野里,在海的激浪中,在正望日出的孤峰上,张开了双臂,梦想凌空飞翔。
那一刻,天纵宽,海纵深,身如疾风,飞越长空。
无需回头,无需怀疑,更无需迷茫,无论身在何处,无论飞往何方,天地间总有一个地方会宽容地包含自己,总有无条件爱着的人等待着自己的回归。
那是……血脉所系、心情所依的家,梦想的起点和彼方。
为“家”而负担起一族兴荣,接受注定艰辛、注定孤寂、注定为家族奉献全部的命运。并非无所怨无所求,身体的拘束换取的是心灵的自由;为心中所珍视的一角温暖亲情,从不以为自己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青梵,你变了”——不是一个人对自己这么说,更不是一个人感受到自己心绪的波动,当强调着心意的决定一个又一个做下的时候,当过分强烈的坚定一次又一次展现的时候,当习惯于隐藏的心情无法抑制地叫嚣着欲图宣泄的时候……终于知道,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那个君无痕……从未消逝,无论在彼时还是在此刻。
原来,记忆,不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而是沉睡在心底,纠缠在血脉深处。
第四十二章 风柳乱琴心
茫茫然从碧玉苑走出,没有喝酒,却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
十八年,到达此境,已有十八年矣!
十八年的记忆,柳衍、风胥然、风司冥、林间非轩辕皓宗熙蓝子枚……还有那早早消逝的一缕翠烟,无数的面孔身影在眼前闪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伸出手,却一个也抓不住。
而那二十四年里的事情,一分一毫都是那样清晰:抬眼,但见垂手挺立笑意盈盈,凝目,似下一秒就能吐出言语。
两世为人,却只有一世的心情。表面的沉静镇定和随遇而安,内心里压下多少初到陌生的惊惶、对全然无知的恐惧,知道万事不由自主不可逆转而在最快时间强迫自己接受一切并努力求生——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寻求一切的答案,活着……是人生而为人的本能。
遭遇灭门,偶然逃生,随柳衍入山谷又出世间,擎云宫里周旋于君王皇子,行走西陵查看尽风物人情;从山野到庙堂,从朝廷到民间,从一国到另一国——心机用尽谋算深远,帝王之侧兀自从容,规范朝局主导变革于股掌,看似万事掌控由我挥洒,但所有的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却只有“求生”二字可以概括。
天命之人,禁忌之子,不如此,如何能活?
不能去问自己之于君雾臣意味着什么,之于风胥然又意味着什么,却不能不背负起这个身体继承的血脉。不是出于习惯,而是出于自保求生的本能。面前铺开的唯一生路,自己根本没有选择。而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不能后悔再不能回头,借着“柳青梵”这个名字,让“君无痕”尽可能安全长久地活下去。
面对专制帝王无常的喜怒爱憎,冲天烈火中第一次发现原来习惯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人命好似柳絮轻薄无依,不去看列国林立的乱世,单是身下勉强立足的方寸之地也不能靠自己力量保全,生死悬于他人一念而全不由己的忧患无力,数年来如影随形从未脱离。才要想尽了办法学一切可学之能,备一切可备之物,算一切可算之事,用一切可用之人,为自己积攒最多的筹码,换取一个与所谓“天命者”相当的可以平等面对任何一国君主的独立地位,而不是沦为某个野心家问鼎天下随心使用的工具。
十八年终日忐忑忙忙计算,终至于……对此世,有情,却无爱。
仓廪足而知礼仪,人饱暖方思情欲。当性命尚不能保全,素性淡漠冷情的自己不愿爱人。虽然情之所发并非全然由己,但一向的自制自持总是有的。谋算时必无情狠绝,必要时不惜一己之身,无论身在何方,只要坚持了这样原则的为人行事,这世间其实很少有可留情之处——与柳衍,与风司冥,与天下士子,与西陵王族……最初接近的那一刻,自己何曾有过真心?
是身不由己,也是习惯使然。
风司廷说到他深爱的亡妻而对自己表情怨怼的一刻,心上那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无人能知;而林间非与白琦举案齐眉又亲怜密爱的情景,更像锐利的钢针直刺心窝。
所谓“爱”,不仅情爱,更有天伦——夫妻相伴,长幼相亲,贵贱不弃,祸福同当;纵然分别天各一方,心头亦有婵娟千里共明。有爱,则相知、相信,可相望、相守,任他风雨如晦霜雪载途,我自步履沉稳,心存天地而不动不移。
可此刻的自己,如飞的脚步,却不知奔往何方。
人必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十八年为求生存疯狂努力,最后却落得,不知为何而如此努力求生。
曾经坚持着认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纵然只得一二人记忆,终是风过而有痕。而有此一二人,便是一生有所知有所值。所以那二十四年,以至爱家人的幸福为目标,投身纷繁家族事务,担当艰难职责无悔无回。但此刻放眼,却无可寄托之事,可寄托之人,可寄托之物,可寄托之情——
十八年,自己终究是异世之人,于此世的真正过客,就连最后一丝血缘牵碍都被彻底斩断。纵然在擎云宫看似尊荣无比宠命优渥,教皇子、辅帝君、革弊政、修律法、攥史册……凡有所求呼喝自来,但手中却从无半分可由自己掌握之物——
北洛,不是我之故土。
擎云宫,不是我之所属。
柳府,不是我之家园。
柳青梵,不是我之真名。
就连这个身体,都不属于君无痕。
生活在别处,失落于异乡——在这个从未真正认同的世界独自飘零,是以自欺欺人的平静接纳强迫自己抛弃内心的坚持,只求静默独处时一刻的心安。然而,在君权皇权一次次紧逼之时,所有的不安和积郁真正地爆发:无情、无爱、无所寄托,自己如何能坚定地抬起头,直面威严迫人的君王?不能面对,只怕就连这最后的自我也一起失去,从此随波逐流,以单纯的柳青梵的身份,浑噩一生。
但,真的失去又能如何?无人所知,就无人悲伤——此世,终只有我一人而已。
※
一双紧张担忧的眸子凝视着一路踉跄的青年。
跟在他身边多年,月写影从未见过这样的柳青梵:平日见惯了他冥想思索,沉静的面孔嘴角微扬,笑意中或是算计或是满意或是讥讽或是感叹,无论深沉还是清浅,都只有嘴角微微扯动,眸底光影流连,从未有大喜大悲,更不曾见过如此刻迷茫惶惑后总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
“主上!”心里一阵巨大的惊恐,忍不住出声喊道。
“写影?”像是从梦中惊醒,一向幽深的眼睛此刻竟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是你啊……”
急忙伸手扶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月写影眸中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惊惶,“主上,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抬手掩住自己的眼睛,青梵心底涌起深深的苦涩。沉默片刻,“写影,在我身边多久了?”
“从成为主上的影卫那天起,九年七个月零十六天。”顿了一顿,看向天边半轮斜月,“很快就是零十七天了。”
“记得这么清楚啊……”心口的不适让青梵微微弓起身子,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不会是数着日子在过吧,写影?真的那么无聊吗,还是……度日如年?”
不同于往日轻松玩笑的善意讽刺,语气中强烈的自嘲和空虚让月写影顿时大惊。感觉到手上扶着的身体放弃似的无力,写影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飞,让写影只觉光阴不过一瞬。跟随着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记忆,从主上将承影令交付到写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写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个月,三千五百个日夜,在我身边,不累么?”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阁里的园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青梵叹息着扶上月写影的肩,“写影,你故作迷糊转移话题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大,一阁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没看错人——不过不喜欢听你喊主上,感觉生生地老了多少;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叫公子吧。”
月写影静静地笑一下,稳稳扶住青梵,“是,公子。”顿了一顿,看着他脸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园子就在北定门内,从前头下斜街过去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园子总有人在收拾,东西也都齐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里,明日早上再回府里跟宫中车马入朝,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不等青梵答话,月写影已带着他飞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动开来,不到片刻两人便到达北定门边的草亭街口,街口西首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货物交易区大排木场。不过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规定:过未时不许货物运入,过申时不许货物运出,酉时一刻日集结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静,大凡酒楼茶馆也都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小铺还亮着灯火。
带着青梵在一座茶楼前站定,月写影轻轻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着的门板上轻敲三下,立时有一个声音应道,“今天生意已经歇了,客官请明早来吧。”
“是从远方山上来的客人,请店主过来说话。”
月写影话音未落,店门已然打开。灰蓝色长裙做寡妇打扮的店主人亲自打了灯笼,一个小厮忙跑出来和月写影一左一右搀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里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边说,一边却是引着月写影和青梵一路往后堂走。
沿街的铺面通常都是前店后院,前面两三层的高楼做酒楼茶馆的店面,后头则是厨房灶间、小厮下人住的通铺,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墙树木之类隔开。青梵任月写影和那小厮扶着,但见那店主婆过了花墙还只是一路往里,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边月写影,却见他平静脸色下一丝隐隐的忐忑,青梵微微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安抚两句,前面领路的女子已经在又一道花墙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子行礼道,“属下淼影拜见主上、阁主。”
“园中可安排好?”月写影颔首,淡淡问道。
“依着阁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将所辖之园重新收拾整齐,请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写影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和另一个扶着青梵的小厮退下,随后自己扶着他穿过花墙上小门进入又一重园中,轻声道,“公子,此处还合心意?”
虽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圆满,月色却是十分明亮,照得园子里花木隔墙斜影如画。房屋形制是承安京里最常见的高广稳重,但屋顶一溜水色的清凉瓦却给建筑平添了几分安闲怡然;窗前花树错落,草坪石径过去一洼清浅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显丝毫局促拥挤。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点头道,“很好——幽深清静,不闻杂音,也难为你找着了。”
月写影表情不动,青梵却可见到他眼底深藏的波澜,心中越发狐疑。轻轻挣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抢先一步踏入正堂,却在抬头看见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纸墨显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画卷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泽渲染出远处群山林间淡淡云烟;近前清江上沉沉雾霭中一棹扁舟虽然只用寥寥两笔勾出,却将舟行水上出入风波时若隐若现的动态展现无疑;“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十个字风流飘洒,清隽之中却透露出一股刚健之气,与画卷上一派悠远深沉呈现鲜明对比,却又令整幅画卷显出异常的协调——
喉头颤了两颤,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
退后一步,月写影无声地跪下。
※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
思隐,雾臣。
君思隐,君雾臣。
笔力刚健,挥洒自如中勃勃一股英气逼人,且能任用两人姓名,只有纵横沙场难遇敌手的……君清遥。
一副中堂,字画间聚集了三代文武兼姿、风流卓绝的君家家主。
青梵捂住心口,忍不住大笑、大笑、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
挥手示意月写影自己并无他碍,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堂上宽背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宽厚扶手;狂放的笑声渐渐止住,转而为深深的喘息。
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来,人,终究是命运的玩偶。
就连这个身体不属于君无痕,但,这个确实地活着的身体,却是君雾臣的血脉!
赫赫君家的最后血脉!
“爱尔索隆”的最后血脉。
在西云大陆最古老的神之语言中,爱尔索隆,意味着——“守护”。
擎云宫祈年殿里,只有最古老的王族和神殿的祭司才通晓的语言写成的卷册中,记录着历代风氏帝王与他们的守护者在神前签定的契约。当七年前徐凝雪以庄重而缓慢的语调念出镂刻在石壁上的誓言,那一刻的震动至今记忆犹新——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的月亮发誓,以昭示光辉的白昼发誓,以包容万物的黑夜发誓……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以无尽的穹苍和启明星盟誓……”
与那久远的《古兰经》依稀相仿的句子,自己却清楚地记得,在那经文的记载中后面还有一段话:“——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么?那是灿烂的明星。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异行的时空,异界的人们却有着同样的信仰和追求。守护者的“爱尔索隆”,这个庄严、尊贵甚至神圣的名字,作为北洛唯一世袭罔替的最高爵位与封号,风氏帝王给予君氏家主的最高荣耀也是最深信任,用无可改变的神的语言镌刻在皇家神殿无可毁坏的石碑上。而君氏一族的命运,在誓言订立的最初便已然确定。
所以,纵然“有隐不为臣”,那山间飘渺自然的淡烟雾霭,终究只是画卷中的梦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却是君氏一族世代守护之北洛;是这个“君无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脉中、将以生命守护的北洛;是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推脱,无论内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无法挣脱的誓言。
习惯了为守护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习惯了从无法改变的血脉亲缘中寻找寄托和温暖,习惯了坚定地保护那个没有隐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这个失去一切确实血缘联系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却不知道,当自己承认了君雾臣为生身之父,当自己承认了这个君无痕身上流淌着的君氏血脉,就已经承认“守护者”之于北洛的誓言。
并非无所寄托,并非无所守护,更不是没有梦和追求。
那场冲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伦亲谊之乐,君氏一族历代守护的理想却没有损毁半分——那个如云一般的男子从容地安排下一切,让经历风氏王朝建立以来一场最惨烈的火与血洗礼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宽阔、更无所阻拦的大道;而他身后的任何继承者,也都只能沿着他以鲜血泼洒使尘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前行。算无遗策的君雾臣从不会以过分高昂的代价只换取一个前途未能确定的结局:传谟阁宰相书案的深处暗格藏着他针砭时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虽然一桩桩一条条未经完全整理,但任何凭着自身能力坐到这张书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准确地一展雄才——
守护者……也许只有数年身在擎云宫,周旋于帝王皇子之侧、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爱尔索隆——守护者”这个名字真正的涵义。而无意识中,或者说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梦想,完善他的所思,解决他的所虑……君雾臣,早已用刻写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给予了自己最强力的指引。
何况,还有对风司冥的承诺。
守护一生的承诺。
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亲缘的人许下如此深重的诺言。纵然是少年时代之于深情恋慕的女子,自己都从未有过一生一世的思考;却在初见的一刻,怀着怜惜和抚慰,轻易给予一个孩子一生的誓约——
人,必须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原来,自己早有所坚持,只是十八年来究竟一直坚持什么,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护的本能、对血脉传承的认同、比一己情爱更重的骄傲和责任,是君无痕存在的意义,是君无痕冷静自信的基础,是君无痕无论身在何处都绝不改变的信仰,是君无痕之所以为君无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额上,嘴角轻扬,逸出淡淡苦涩却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转动,落在静静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渐渐流露出温柔的感激。
那双看似止水无波的眼眸,平静水面下深处交织着的紧张、忧虑、担心、惶恐、忐忑,却又无悔的坚定,在夜之静默中显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是一时的迷失让自己忘记,自己,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为主人而存在的“影”,赐予了名字就意味着赋予希望和灵魂。写影,无痕之人却有心写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么,追念些什么,更是将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间。而从决意将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交付给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所以,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堂堂正正逃过胤轩帝眼睛、只属于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两步、三步……庭院里月光流泻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头,正堂上一块匾额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畅字体镌着四个字——
无、雨、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君雾臣不会知道这样的词句,但月写影却会将自己吟过所有诗词记在脑中。
“写影。”声音,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哑。
“公子。”
“明日,将这里全部收拾起来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微的黯然,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继续,“以后,作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
《古兰经》原文(马坚译文):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
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
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
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
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
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
以灵魂及使它均衡,
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
※
以苍穹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
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8
第四十三章 大潮无音
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
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上)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殉国将士追封为国之志士,即日辑录名姓,刻于北山皇陵前英灵台。双倍抚恤亲属,免三年徭役赋税,家中长老年过半百、子女不足冲龄者,由各地官府抚养周全。”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将官军阶上升一级,军士赐三月饷,允归家一月。”
“旨意:‘冥王军’右翼偏将皇甫雷岸晋升上将军衔,领承平将军职,即日上任。飞羽将军多马晋广安将军职,右翼副将韩临渊晋位普宁将军,洛文霆晋补左翼偏将。”
“旨意:‘冥王军’所有将官军衔上升两级,食双份月俸。军士赐双饷。”
“旨意:皇九子风司冥治军护国有功,赐清河冻玉玲琅配一块,并御书‘惟靖宜宁’匾额一幅。”
大朝主国事大礼,虽然兵部早已收到认令旨意,但明诏向来是在大朝上宣布的。轩辕皓身为此次战役军中最高统帅,自然要在大朝上为全体将士接受帝王的封赏;多马、韩临渊是冥王军中风司冥以下最高统领,代表冥王军将士入朝谢恩;而皇甫雷岸、洛文霆则是作为因战功卓著而越级提拔的青年将领,第一次拜见天颜。看到轩辕皓并风司冥率领一班战甲闪闪英气勃勃的武将在御阶前行礼谢恩,风胥然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退还朝班行列。
很清楚地看到对风司冥再一次的嘉奖引来众人眼中神采变化,风胥然心中暗笑,示意和苏继续宣读旨意。
“……非仅前线将士用命,更有各部协力之功。尤有兵部给事乔俊,协助上官调遣军需,谋划周到取用有度,更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确保军粮运输无断,于此役得胜功不可没。特旨,乔俊转任户部,为仓场总督,统筹天下粮用之重。望承职克勤、尽心用命,不负朕之所望。”
六部的给事中丞,是最基本的从事人员,也是直接负责各部最具体政务的官员,可谓京官之中最为微末之人。由给事而为皇家仓场总督,当中品阶的跳跃何止三级?一时泰安大殿鸦雀无声,就连事先被通知了参与大朝的当事者乔俊都被这道旨意惊得张口瞪眼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前,“臣、臣……臣乔、乔俊领旨谢恩!”
风胥然宽和地一笑,“仓场是国之粮库命脉,朕把它交给你,你要如在兵部时一般用心从事。”
“是!臣领旨!”重重扣一个头,乔俊这才起身返回朝班末位。无法掩饰的跌跌撞撞的步子,朝堂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嘻笑出声——
“苗舒望。”淡淡扫了脚边微微踉跄的原仓场总督一眼,胤轩帝语声平静,“陵园律寺巍年迈辞休,你便继他职位罢。”
皇陵督卫虽然与仓场总督平级,但对朝廷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胤轩帝税政改革,大大削减各层官员可能之利,对于那些钻透原先律法空子却无法以明法处置的官员稍有机会便绝不轻易放过。苗舒望表面平调其实暗降的职位变动,内中原因大殿众朝臣无不心知肚明,一时心中多有几分怜悯与恍惚;但感受到大殿上最高宝座上传来的深沉压力,众人立时凛然,望向捧着圣旨的和苏的目光更多了两分紧张与忐忑。
果然,接下来的几道职位变动的旨意,均与乔俊、苗舒望的例子相仿,都是将盘踞实利之位多年而与新政无所建树的官员调往与大局相对无关的闲职。拔擢的则多是众所承认的能臣干吏:由各郡府衙直接进入朝廷六部,或是六部的侍官部丞外放任职;但调任的职官基本平稳常规,没有再如乔俊这般越级擢升。听到两名功绩出众的京官被点了郡守,殿上众臣都知道这一番官职升降调动已达到最后关键时刻,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在御阶上下来回——
风司冥静静地站在朝班左手第一的位置,脸上沉静无波。身为皇子,又是拥有最高爵位的亲王,领先于所有宗亲和朝臣的地位在大朝之际毕露无遗——如果说之前众人对胤轩帝心意还有所怀疑,此刻这位刚刚行过簪礼的少年皇子在至尊君王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已是无不了然。
兵权为国之至重,只能掌握在至尊帝王手中。北洛风氏王朝自建立以来,君王都是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国境平安时军中政务由六部之中的兵部统理;一旦战事起,则聚集相应主事官员组成军部负责战事整体的统筹调度。纵然是具有独立统兵作战权利的上将军,也只有对战场的决策之权,战事结束统帅权力必须立刻回缴君上;京畿之中唯一允许掌握实际军权的,只有护国大将军兼京城禁卫统领一人而已——君家第四代家主、西云大陆赫赫盛名的“清风将军”君清遥建立起的战事各部职权分立的制度,让北洛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的各个环节都有极其明确的负责之人,同时也将统兵将领战场之外的权力限制到最低,而使帝王在最大限度上掌握和控制国家军队。
风氏王族历来重视帝权集中,兵权自是其中最不可轻忽的一节:王族职责保护北洛平安昌盛,因此宗室之子年满十四必须从军三年承继风氏传统,但皇室宗族从军是为表现君王爱重军士的心意,皇子在军队之中并无多少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协理兵部的皇子,虽然掌管军籍发配钱粮,本身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军权之重,使真正将兵统帅的皇族必是君主至为信任倚重。而风司冥以嫡系皇子之尊,投身前线经历战火,并以军功得国人爱重信服,武功一道已隐隐有与武德帝风靖宇比肩之势。此次大胜西陵还朝,胤轩帝不但没有削减其在军政一块的权力,反而加封王爵——唯有卓著军功才能分封的一等信勇公和靖宁亲王爵位,使他虽然没有上将军的军衔,但在军中实际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孟安、轩辕皓、郗锋以及皇甫雷岸之上;而双重王爵更让他可以以亲王身份参与六部议政,是在无形间削弱了协理六部政务的其他皇子权力。胤轩帝原是极善权谋的帝王,但便是对最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在六部的职权也多方限制,此刻却给予“冥王”超乎寻常皇族的大权,对朝臣的迁谪也都是于其十分有利,其间的偏重实在是不容众人忽视。
感觉到身上灼灼的目光,风司冥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泰安大殿最高宝座上那个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表面化明朗化的争夺,已经不是通过一桩两桩皇子婚姻便可以轻易安抚了众臣心中波澜的平和阶段,更不是可以利用太子之位的争夺、朝臣的态度选择而达到清除朝廷派系势力的时候。胤轩八年到胤轩十三年,胤轩十三年到胤轩十八年——从他踏进擎云宫的那刻起,北洛朝堂享有了十年的表面的平和无争,将在此刻彻底打破。
并非刻意拘泥这擎云宫的归属,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更不允许被轻易夺取。
亲王之位,是给了自己聚集更大力量的名正言顺的权力;而督点三司收归一统势必引来的议论动荡,则将是在这个暗潮纷乱的承安京里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的最佳时机。
三天未交一语,澹宁宫小朝也只能相视和颔首,但,那双沉静黑眸中的深意,自己不会看错。
抬起眼,与高高在上的君王静静地对视,却得到一个意味不明的淡淡微笑。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09
第四十四章 地动神摇方为信(下)
(更新时间:2006-9-29 5:09:00 本章字数:2724)
胤轩帝嘴角微扬,从宝座上站起身,然后,缓缓抬起左手。
和苏迈上一步,双手执定淡紫御版,朗声诵读道:
“朕闻,国之大事,惟民而已;百官之司,非效君命,是与民休戚一体。主君旨意,非朝臣不能达;国事政令,非官吏不能行,故上下沟通、君民畅达,特在乎用命之臣,是朕独以刷新吏治为政之根本,自胤轩十年起改制职官,惩酷吏、除恶弊,官场肃清。至今八年,以为成效可观。政之初行,或有不确不当,急功近利与图谋私利者固在,是以纳太傅柳青梵之议,立提调、典狱、尚礼之督点三司考验百官。三司督点者,类言官御史而任远较之为重。言官事主,得事而请上决,风闻可奏越级能报,故无关其确。三司非之:旁观而辨是非,秉公以判正误,是代君上察朝臣职官之就任,断宦才之高下,使能者彰而不能者去。”
念到这里,和苏素来平静沉稳的声音顿了一顿,“今政见行,利弊互现,三司之利弊亦现矣。督点三司,在乎职官;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以此为据而论迁谪,误矣。且三司超脱朝堂六部制外,事多重叠,相累而不能简,是行政之冗也。故,今改其制,三司由各司分立改一统,归于宰相之下,并同六部统管协调。然三司督点之职不变,督点职权贯通上下朝廷,不受宰相拘束。”
听到这里,满朝文武脸色已是变了数变:对于独立于朝廷主事六部之外,连宰相首辅都不能干涉其职权行事的督点三司,众人的感情其实复杂。自胤轩十一年建立三司,朝廷上下百官受其督察考较,虽是为胤轩帝新政荡平道路,但官员升迁贬谪的根据确实一望分明。三司权力超然的特殊存在,使锐意改革的君王对朝政职事的直接干涉减少,而真正用心执事为官者可循此从容升迁晋阶。而且三司虽然地位超然权力特殊,但终究各司其职,三司之内互不交涉。因此众人虽对三司或有芥蒂,小朝之上真正反对的却不是三司而是三司的一统。此刻胤轩帝将统合的三司归于宰相之下与六部并列,一如对三司特权异议者之意,但是又不改其督点无拘的职官权利,一时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措手不及。
但林间非心中已是雪亮,刚要侧过头去望身后的蓝子枚,突然身上一凛,猛然回头竟是胤轩帝带着微微不悦的眼神。暗叹一声,只能收回目光,却又和朝阶对面的风司冥视线撞个正着,林间非一时心跳如鼓,半晌才静下心来听下面的旨意。
“……合司统归之后,督点三司仍依前称,提调、典狱、尚礼三司分立不变。用事官员除主事统称司丞,充正职四品,有职权分理而无位阶高下。设主事一人,统筹协理三司事务,位同于宰相,是为大司正。”
“正”字余音兀自在泰安大殿中回响,和苏收起御版,后退一步,展开最后一卷明黄绢帛的圣旨。
“旨意:太子太傅、藏书殿一品学士柳青梵,性情端方,人品贵重,言行堪为教范,职司可当大用。着、柳青梵继督点三司大司正一职,即日任职主事、随朝侍驾。”
“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接旨!”
“柳青梵上殿!”
宣旨之音,穿过一重又一重殿宇、一道又一道宫门远远传出。泰安殿里众人屏息凝神,虽然大殿之上不得旁观斜顾,但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不由自主向殿门望去——
素白的雪涛锦牵坠着挺直而不失柔和的线条,自然下垂的长袍下摆轻轻盖在乌云亮缎的靴面上;冰蚕丝织就的极淡的水色外袍散发出最上等青玉的柔和光泽,与腰间玉带正中一块羊脂色的温润白玉相映生辉;紫色云纹环绕的袖口、领口紧紧地扎起,并用极细的金色丝线勾勒出每一道缥缈的云影。金丝编结成的发冠将黑发紧紧绾住,并着横插其间精巧莹润的玉精发簪,在大殿藻井透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共同形成一片朦胧光晕,笼罩住那个颀长玉立的从容身影。
一步、两步、三步……沉着平稳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在所有人心上重重地落下。在大殿相对柔和光线中渐渐显露出光晕下清隽平和的面容,幽深如夜的黑眸一如往日人所熟知的沉静无波,只是嘴角边没有惯常噙着的淡淡笑意,而是擎云宫中众人从未见过的震慑心魄的凛冽森然。
那身袍服、那顶金冠,那身装束是……北洛最高公爵、比一切宗室王族都更尊贵的“爱尔索隆”的“天水无岫”!站在朝班前列的轩辕皓已是忍不住按住张大的口,强力抑制几乎无法控制脱口而出的惊呼——三十年戎马倥偬,便是面对风云变幻无常的战场也从未如此失态。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漫不经意般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身体如被一股清寒彻骨的冰泉瞬间浸漫而过。心头一凛,轩辕皓顿时将目光转向大殿最高之处——
缓缓地,胤轩帝从宝座上站起。
“臣,柳青梵参见陛下。”轻撩长袍下摆,单膝跪地,上身微微前倾,“皇帝陛下万岁。”
“柳青梵。” 静静凝视着这个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向自己下跪的青年片刻,风胥然缓缓步下御阶,走到青梵面前。“朕命你为大司正,主掌督点三司,你——可愿接旨?”
“臣,愿为陛下效力。”
风胥然微微一笑,亲手将青梵扶起,“如此,朕无忧矣。”
顺着他一托之势起身,在阶前稳稳站直,青梵再次躬身行礼,“感谢陛下信任,臣必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厚望。”
说完,青梵斜向后两步——没有退入朝班,而是站在了唯有年节与大朝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祈年殿祭司徐凝雪身边。侍奉王族的最高祭司站立的是整个朝堂最靠近帝王御阶的位置,代表了西斯大神对北洛的声音和意志的聆听——此刻青梵在她下首稳稳站立,正在宗室之首的风司冥之前,而目光则恰与统领上下朝廷百官朝臣的林间非相对。感到身后不远处少年骤然变乱了节奏的呼吸,青梵不由微微一笑,负到身后的手随即比了一个手势;面上神情目光却是平稳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只是静静地扫视着泰安大殿中面容扭动、表情各异的众人,只有最后扫过林间非的时候才收敛了目光中刻意的震慑。
回到至高宝座上的胤轩帝同样也是目光冷冷:虽然之前对此刻情景早有预料,但自己还是小看了天命者绝对的影响力——正是因为料及了所有可能的反对,他才刻意选择了这样一个足以提点任何人他特殊身份的位置。那身寓意非凡的袍服,从来都只有真正的“爱尔索隆”才能穿着,正如多年前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算无遗策的君氏主人,总是可以轻易地将所有人纳入他的棋盘和掌握——
深色的眸中光芒一闪,风胥然已然收敛起全部多余的表情,缓缓向和苏抬起了手。
和苏深吸一口气,朗声打破殿中沉寂。
“皇帝有旨:宣西陵使臣劭谌洛凯,上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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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这一章码完了!!!!明天回家重装系统,十一争取把大朝之后的百花大宴全部码出来,决不空言!!!!!!
第四十五章 大宴有仪
今天这一章,为我的好友,把我从晋江拐到起点的《妖魔异界录》的作者白蝶庆生,请大家也点击一下亲爱的小蝴蝶的作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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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升到月落,从泰安大殿到御花园,从紧张朝议到君臣欢宴,是北洛每月一次的大朝向来的惯例。
重大政令决策、官员的升降任免、国事大计的商讨,作为参与朝议官员人数最多覆盖面最广的大朝,辰时二刻正式开始的朝会通常都会拖到未时过半。朝会一结束,除了几个被胤轩帝点名留下随驾的(通常都是入京觐见或是将要外放的官员),上下朝廷各部职司的主事都要往宰相台也就是传谟阁向上朝廷宰辅述职,接受大朝政令以下的各种具体政务工作的调派吩咐。因此从朝会下来到酉时宫中正式传宴的这一个多时辰,传谟阁总是人员奔跑穿梭往来如织,
而暂时不轮到自己说话接令的朝臣则是抓紧这片刻空闲更衣换服喝水吃点心——随侍君主必须谨慎小心时刻奉承,皇宫之中规矩尤其森严,朝臣既不敢积多了食水君前失仪,又不能强熬饥饿导致精神委靡犯下大错,这一天之中唯一不在驾前的一个时辰自然是要充分解决了各种体力精力问题。再者,虽然大朝之后大宴乃是惯例传统,但在皇帝面前又有几个敢真正放开了肚量饱餐?而今日既为款待西陵使臣,又有徐皇后寿辰在即,更是此次蝴蝶谷会战大胜的庆功大宴,定是要持续到极晚且不能提前退席。是以此刻传谟阁偏房暖阁中糕点茶水香气四溢,将庄严整齐的政务要地,变成不带丝毫悠闲气氛的饭堂茶馆。
“今天的朝会……真是兵荒马乱。”
听到耳边好友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的话语,青梵顿时将目光从暖阁门帘的花纹上收回,一边慢悠悠转过身来。林间非已然打发掉最后一个等着命令的给事中,正站在他身边笑吟吟整理一身宰相正装朝服。捕捉到他目光神采之间难得的无力,青梵不由微微扬起嘴角,“我却觉得今日大朝平稳至极,至少,没有人反对我当这个位同宰相的大司正。”
狠狠一眼剐过去,林间非喘一口气,“我又不是官当腻了不想活了!你们两个把戏做得那么足,还有别人反对的余地么?”
“这些话真该放大了给那边一帮子听听,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公正沉稳的林相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忍不住呵呵笑出声,青梵挥一挥手示意传谟阁外的和苏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的手势,一边拍一拍林间非的肩,目光渐渐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间非?”
“是你的手笔。”
“什么?”
“那道圣旨……除了你,还有谁能写出来?三司与六部并列受宰相权制,但督典之职独行不受干扰,大司正权位更在百官之上——谁不知道你为北洛立下的监察司法独立的规则,谁不知道天命者受神明垂青引领帝君的身份,要你入朝为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能够进得了六部上得了大朝的哪个是傻瓜?仔细想想竟是一个字也驳不出。轻轻松松堵了天下人的口,除了你又有谁能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滴水不漏且理所当然?”
大朝之前众人对于三司一统议论纷纷闹得沸沸扬扬,其实多是出于三司的“不制”,超然的地位、巨大的权力让朝臣对一统的三司心存恐惧。此刻胤轩帝将三司置于宰相台之下,从形式上限制了三司的权力,虽然督点职权不受拘束,但三司本身不再超然六部。旨意中明确提出“职官之得失,非特典狱刑余、勤考处事能概之”,是根本地否定了三司提调职官的权力根源,从而进一步便可以将其自行任免六品以下职官、提调从四品以下朝臣的权力全部返还至尊君主,只保留它作为“耳目”和“旁观者”的职权身份。大司正的地位虽然特殊,但是柳青梵身为天命者使一切安排成为合理;而三司部丞统一调整到四品正职这个不高不低不动不摇的位阶,也可以很好地冷却一下那些试图通过三司晋职的过分热切的年轻朝臣——胤轩帝素来强硬决断,对于那些对三司一统反应异常强烈的朝臣来说,这个结果实在已是意料之外,自然不会再去纠缠大司正的职权问题。
“圣旨确是我写的,只是……滴水不漏我可以接受,但什么叫做理所当然?”
对面前青年的故作轻松林间非苦笑一下,随即便拉着他一路往传谟阁外走去。青梵心中微微叹气,只能急急两步跟上,却听他静静说道,“当初你建议皇上立下三司是为考察官员督点朝臣:提调主审核迁谪,典狱主审察刑考,而尚礼一司则重官员个人私用。为官一任究竟政绩如何,提调司按着你说的计算方法,折合了数字上报胤轩帝作为评估基础。案件惊动郡以上的,判决都有典狱司复审量刑,官员因此少敢枉法徇私。朝廷支应给官吏的俸禄,与其人实际的收入家财明白的对比,尚礼司几年来挖出的蛀虫少说也有百十。青梵,你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三司督察百官的绝对权力并没有动摇——你真的想好了?”
“就是因为三司必须承担考评朝臣的责任,所以这个大司正才不会落到任何别的人头上。”青梵淡淡笑一笑,“重病而用虎狼药,是因为本身体质足够强健;剜疮之时势必刮下好肉,但那一点点的牺牲是为了整体大局。司法也好督察也罢,为王朝而订立的法律从来就没有单纯的公正。三司的职责决定了大司正必须拥有完整的独立权限,不容许任何人从旁插手;当然,也决定了我不能够再直接插手朝廷的其他政务,在任何场合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中立——而这就是他的目的,也是他将你我置于同等地位的根本。”
青梵笑容平和,林间非心里却是五味俱全:青梵一句话说到了连他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关键。大司正位同宰相,看似给予了绝对的地位权力,但放在柳青梵的身上却是一道实际的限制——西斯大神垂青的“天命者”不受任何拘束,可身为人臣岂能凌驾君主之上?泰安大殿御阶前那一跪,其中的深意岂是语言能够表达穷尽?
“三司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年轻人近乎盲目的热情让很多事情走得太快。既然是我放出的野马,那就该是我来套上笼头拉紧缰绳……间非,你不会与我对立也不会限制我做任何事,对么?”
见他突然轻笑扬眉,林间非不由心头一惊,“青梵,你要做什么……”
青梵含笑不语。
顺着他目光看去,林间非身子猛然一震:远远的,风司冥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向传谟阁走来。看到阁外的两人,少年的脚步顿时加快,转眼之间已到两人身前。
“大宴开始了,司冥殿下?”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示意他免礼。
“是。”此刻风司冥已经脱了战甲换以一身轻软皇子袍服。宫中精细的剪裁勾勒出少年修长挺拔的身材,比普通皇子正装减少了三分繁复装饰,深沉素静的服色衬托得少年益发如玉温润;只是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里光芒过于犀利,不时泄露出两分极浅淡隐约的逼人气势——林间非在心底微微叹一口气:到底是离开宫廷数年之久,这符合真实年龄的青稚却与擎云宫历来的氛围格格不入呢。
像是发现一旁林间非目光中异样的审视,风司冥微微低垂下眉眼,“林相,请率领诸位大人进入御苑。”
“是的,殿下。” 林间非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靖王殿下,大司正大人,间非先告退。”
风司冥微倾一下身子表示回礼,随后转向青梵,“太傅,请容许我。”
青梵微笑颔首,随即跟在他身后,“烦劳殿下了。”
※
一如常例,大宴设在御花园中。
通往御花园的一条清静小道上,黑袍少年与水色外袍的青年并肩而行。
“父皇和西陵使臣相谈甚欢——劭谌洛凯果然人才非凡。”
“相谈甚欢是因为即将正式开始的和谈,与其他的关系并不很大。听说和苏去乐舞监传了旨意?”
风司冥脚步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是,父皇吩咐加演西陵乐舞……太傅可知西陵风俗?”
青梵点一点头,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一为庆功,一为迎宾,一为庆生,若要三者兼备,只有‘舞月飞天’这一曲最为合适。有剑舞也有女舞,有独歌也有清乐,合奏部分更是西陵乐曲中少见的恢宏刚正——只是这样大型的套曲,不知平素乐舞监有无练习。”
“既是款待使臣的国宴,想来不会失了国体。”
望一眼风司冥,青梵微微一笑道,“是我多心了。所谓客随主便,劭谌洛凯也不是什么笨人。”
近日大朝之上胤轩帝已然发出圣旨,八百里加急发给西陵使节团通关之牒,明日早晨安塔密斯边境便会收到旨意,打开国门迎接上方无忌率领的西陵使节团进入北洛,并由暂时留驻安塔密斯协助高泰生整顿边城军政的冥王军将领王楚才一路护送直到承安京城。从边境到国都的这十天中必然是劭谌洛凯负责初步的和谈交涉,就算北洛君臣持胜利者姿态无意间刁难失礼,他也不可能因而冲动做出有损国家的举动。风司冥一语双关,青梵自然知他言下之意,不由微笑以示赞许。
“太傅。”
“什么事?”
“上方无忌……是一个怎样的人?”
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见风司冥认真地看着自己,不由放柔和了脸上表情。“抛开身份上的考虑,从相像的角度来说,三殿下作为接待西陵使团的负责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和谈内容的本身将是念安帝的意志,作为使臣上方无忌的权限其实并不宽大。当然,他会为西陵争取尽可能多的权益,只要在允许范围内,相信胤轩帝陛下不会轻易拒绝他们的要求。”
“以两国通商的和谈作为战事的最终解决……这在西运大陆还是第一次。”沉默半晌,风司冥字斟句酌地说道,“虽然西陵是败了,但是基本实力并没有被削弱,作为大陆上最悠久也最富裕的强国,就算军事实力不佳,它也有足够的能力和任何侵犯者拼个鱼死网破。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样的大战会战结果,通常只是边境上几座城池的易手,因为北洛到现在也还没那个实力进攻西陵直袭内部。但是念安帝不但送上了边城的文印,还派遣了使节团来专门商洽和谈的事情,就算大战开始是他的先帝成治帝的决策,可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作为结尾,上方未神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青梵笑了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静静等着少年将话说完。
“劭谌洛凯递上的念安帝的国书,对蝴蝶谷会战根本只是轻轻带过,对打开沧澜江和两国边境上关卡的设想提议却占了大半的篇幅,让人感觉战败只是他请求两国通商恰巧碰上的借口一般。西陵从来就是大陆最古老也最骄傲的国家,土地广大物产富足,自称为神之西陵的他们向来只是接受他国的朝贺进贡,从来没有西陵向其他国家请求开启商路互通有无的先例。虽然这些年因为战争还有上方王族本身统治的疏漏,西陵的朝政显露出颓势,但是整个西陵并没有真正衰弱,王族依然是百姓的信仰。此刻上方未神以近乎服软的姿态提出通商的要求,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战败而被迫接受北洛对西陵的扩张,但是仔细想一想,司冥实在感觉有些担心。”
青梵又是极淡的一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身前少年未加掩饰的强烈不安,虽然这种不安是与对时局的精细分析和冷静把握并存共生的,但敏锐的直觉还是让风司冥对从未见过面的上方未神怀有自然的戒备和怀疑。他当然很清楚这些话并不仅仅是风司冥一人的心思,更是胤轩帝心意的有效传达,不过相比起来自己果然还是更愿意为教导多年的小皇子解忧析难。“司冥。”
“是,太傅。”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一切的关键,都只在‘利’一个字而已。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战争也好、和谈也好,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分析了行为会给彼此带来的利益影响,还仍然感到担心的话,不妨试着从另一方面重新思考;上方未神想要什么,如果你是他的话将会如何作为,西陵最大的利益、上方未神最大的利益如何取得——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模拟对方的思考,是和了解对方所要目的一样重要的事情,也是身为上位者必须具有的素质和才能。司冥,你在战场上表现得很好,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氛围一样也可以做到。”
风司冥静静凝视着他,半晌才微微扬起嘴角,“太傅,我明白了。”顿了一顿,“父皇与劭谌洛凯会谈时,两次提到西陵吉昌公主上方妤婧。”
“成治帝的幼女,虽然母亲身份卑微但是……”青梵轻叹一口气,“这未必是上方未神的本意。”
“却是两国交战后和谈的惯例——北洛不需要遵循这样的旧例。”
并不在意风司冥打断他说话时微显失礼的急迫,青梵淡淡笑着伸手扶上他的肩膀,“就算是在商业极端发达的时代,人们也习惯于信任血脉的亲缘。所谓一荣俱荣,为了安抚朝廷和百姓,联姻是必须的。只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按住额角轻轻揉动,“慕容子归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风司冥顿时一怔,“太傅的意思是说……”
“不错,西陵使节团进入承安的一个月内,东炎必然有使节到访。戴迩,嗯,贺蓝?考斯岱尔会把我的话带到绯焰宫鸿逵帝那里,御华焰不会让和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进行的。”
“东炎前帝子女众多,但御华焰登基之时大肆荡清异己,此刻只留下同胞的一个皇子,据说那位身体还极其虚弱不能理事。至于公主,无论是前帝的公主还是御华焰自己的女儿,年龄适当的大约有七八位……”见青梵笑容中带着一些隐隐的好笑,风司冥猛然噎住,一时脸胀得通红。
青梵笑着点点头,“不错,司冥也到成家的年龄了。”
“太、傅!”背过身定一定神,风司冥这才重新对上青梵那双含笑的眸,“三皇兄丧期已过,无论如何他都将是父皇最优先考虑的对象。可是三皇兄他……琼华郡主、三皇嫂……”
“纵然是曾经沧海,斜阳之外仍有芳草依稀。三皇子殿下不是孩子,司冥不需要为他太过担心。”青梵笑着,随手为风司冥调整一下发冠玉簪,再退后一步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地点一点头。“好了。已经耽搁足够久了,这个时候那些例行公事的朝觐拜见也差不多结束了——宫里的规矩到底繁琐,也真亏轩辕这些武将忍耐得下来。不过既然有为皇后娘娘祝寿这一层意思在里面,大宴应该有不少女眷命妇出席,对于经历了战场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风司冥微微一笑,紧紧跟在青梵身旁,“今日父皇会给皇甫雷岸指婚,是么?”
“洞房花烛,当然是对将军载誉归来的最好贺礼,也是对三军将士的最大鼓舞。无论他看上了哪家小姐都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或者,干脆如慕容子归一般,娶一位公主,做北洛第一位拥有上将军衔的当朝驸马。不过司冥,我很担心今日你会抢走将军们所有的风头,那些年轻的小姐们会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而且我交曳巷的府第上已经有好几位大人提交了见面的预约申请……”暼一眼少年的表情,青梵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啊,我好像看到和苏往这边来了。”
很少会被这样玩笑呢,就算随和如轩辕皓多马他们也不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风司冥只能低垂了眉眼。听到青梵不带任何技巧地转移话题,心中顿时松一口气抬起头来,“是,我们快走吧。”
青梵暗暗笑一笑,拍一拍少年的肩膀,“好,走吧。”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0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上)
劭谌洛凯跟随一身淡金色皇袍的胤轩帝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宫道上。
北洛以明黄和正紫为尊,因此官员朝服主色靛蓝,宫中大小侍从仆役服色则是极深的藏青,仅用腰带和领口袖口的装饰纹样区别等级;宫女的服色虽然鲜艳,但不经允许不得出后宫,因此整个皇宫禁城都显出一份极度的深沉庄严。而遵循着西陵出使他国一向的规则,劭谌洛凯身上是装饰着白色葡萄叶花纹的深红长袍,在以青灰素白为主色调的擎云宫中显得十分醒目,一路之上得到无数关注目光。
劭谌洛凯微微笑着,静静地听风胥然以极其温和平易的口吻介绍一路之上擎云宫中景致。虽然一时实在不清楚胤轩帝勃勃兴致从何而来,其中又有多少深意,他只是安静聆听并适时答话,心里念头却早是转过万千。
作为使臣,他受到的无疑是国之上宾的礼遇。两国交战的结果比战报更早地到达淇陟,而他也比罗伦秀民回到淇陟更早地从都城出发——不惜任何代价换取两国的和平,这是念安帝明确无误的旨意;只要不损及国本辱及君父,西陵已经做好应允北洛一切可能条件的准备。对蝴蝶谷会战大败的西陵而言,战胜者的矜持和高傲反将是一种良好的讯号:相对实力积淀最为浅薄的北洛不会率先试图改变三大国彼此制衡的局势,则势必追求从胜利中获取战场之外更大的利益,而这将是被持续四年的零落战事以及大战拖累异常的西陵得以缓冲并休养生息的唯一机会。劭谌洛凯很清楚自己北洛此行肩负的使命,只是从进入承安的第一天起,入朝、澹宁宫小觐、偏殿的两次私谈以及北洛百官聚齐的大朝,朝上廷下,胤轩帝异乎寻常的宽和有礼让他不禁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出身西陵贵胄世家,自幼娴熟官场君臣应对的劭谌洛凯当然不会由此认定胤轩帝是一位宽容平和的君主:一个初继大位便能以铁血手腕稳定失去重臣支柱的朝廷的皇帝,一个凭着无可转移的意志开疆拓土、在五年时间将大陆北疆沿海彻底纳入自己掌中的皇帝,一个精擅收拢民心调和百官,从容除去各种世家派系力量掣肘,进行朝廷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使北洛民富国强的皇帝,其如钢铁般的意志绝不是自己一个使臣便可以轻易动摇的。遵循着三国曾经约定的礼节,胤轩帝的宽和有礼本身并没有给西陵任何实质的保障。虽然出发前念安帝早已吩咐妥当,劭谌洛凯还是忍不住对胤轩帝如此礼遇的用意猜测万端。
“儿臣拜见父皇。”
沉静平稳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剪裁精工的袍服柔和了带着隐隐血腥与煞气的锐利。劭谌洛凯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名震大陆的少年名将,却在接触到那双幽深如夜的黑眸时猛然转开了自己的目光。
绝异于普通朝服的水色长袍随着从容步伐款款轻摆,柳青梵一如大陆所有关于天命者的传言中那般笑得云淡风轻。仅仅向胤轩帝欠一欠身,“皇帝陛下,劭谌贵使。”
劭谌洛凯连忙还礼,嘴上却只是张一张没有出声。旁边胤轩帝自然知道他是在为行礼招呼的先后踌躇,微微一笑道,“司冥,你且带劭谌大人入席。青梵,朕有话与你说。”
听到“大人”二字,劭谌洛凯心头顿时一喜:胤轩帝这个称呼承认了自己外臣的身份,第一次明确地表达了对西陵的态度。立即躬身道,“外臣遵命——谢陛下。”
“儿臣领命。”风司冥稳稳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转向劭谌洛凯,“贵使请随我来。”
装作没有看到劭谌洛凯经过青梵身边时那个极微小的动作,胤轩帝只是一径笑吟吟地看向青梵,“司冥这孩子,确实让人放心。”见青年微笑不语,风胥然随即轻叹一声,“司廷虽然精明周到,接待西陵使团的责任还是太重了,只怕免不得要多费些心思。青梵你是太傅,若见到有什么可提点可教导的只管说,也算是为朕分忧了。”
“臣,遵命。”
“司廷的事情朕听皇后说了几次。朕一向知道这个孩子最懂家国一体的道理,但为人父的哪个希望儿子受委屈?朝会之前念安帝的国书你也看了,上方未神的意思很明确,联姻和质子二者必选其一,西陵当以质子为先……看来对于这个失了势的上方朔离最宠爱的五皇子,上方未神还是很忌惮的。”
眼神中不带半点波澜,青梵语声平稳地道,“上方无忌潇洒飘逸文采风流,虽是皇子宗亲之尊,其实堪称西陵文士领袖。而西陵又素来自命是大陆文道正宗,单看近几次大比文试西陵士子得中的绝对数量便可知一二。念安帝以上方无忌为使团领导,也是容不得北洛有半点轻慢。至于和谈后事,若果然是上方无忌留在承安以为质子,单是一个职位的处置安排就足以动摇三国局势——这一步棋坐一望十,陛下的诸位皇子便无一人可与之争锋。鸿逵帝御华焰的见机收手,想来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风胥然顿时呵呵而笑,“御华焰和上方未神同龄,心思自然相差不多——身在高位的人原本就不同,没有经历过的人不明白其中的分寸缘由才是世之正理。御华焰也好,上方未神也好,哪一个不是一路大风大雨才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便是当年朕也是如此……青梵。”
见他陡然敛去笑容,青梵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不动半点声色,“陛下请吩咐。”
“朕希望你考虑的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么?”
“不得与风姓通婚,是君家子孙在北洛立身的第一条根本——臣纵然素来放肆大胆,到底顾惜性命。”
“但青梵姓柳。”
“无痕一生只承认‘君’这一个姓氏。”
“柳青梵赫赫声名,二十有三而不婚,不合北洛的体统人伦。”
“君无痕默默无闻,一生渺然如孤鸿,方是风氏的安宁太平。”
听出最后四个字的刻意加重,风胥然顿时微微蹙起眉头,“青梵真的这么认为?”
青梵却是舒展开眉眼,“相信在父亲大人心中,一定也赞同无痕的见解。”
沉默片刻,胤轩帝缓缓摇头,“柳衍必不会乐见你一生孤寂。”见青梵眸中目光陡然一黯,风胥然继续说道,“青梵正当意气蓬勃,原是不容易懂得饴儿弄孙之乐;但是身为师范,青梵自然很清楚见到后继有人的欢欣。柳衍之子即是朕之子,而子女婚姻从来便是为人父母心上至关重要的大事,无论百姓白丁还是世族天家。若无痕执意要遵循旧规,朕也不好特特勉强为难;但今日大宴群芳毕至,青梵不可如往常一般随意敷衍——这是朕的旨意,青梵明白了么?”
后退一步,青梵躬身行了一个全礼,“臣,领旨。”
胤轩帝凝视他片刻,这才轻轻挥一挥手,淡淡道,“既然接旨……大宴,可以开始了。”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中)
擎云宫,御花园,堕星湖。
皇宫禁城里的这一片湖,原本的名字只有“大湖”两个字。在胤轩九年大比新进殿生的夜宴上,那个喜着青衣的少年太傅一首繁华然而清丽的“青玉案”,让映着满天星辉的大湖由此得名“堕星”。虽然有老臣认为星子坠落为国之不祥,但胤轩帝一句“愿天上神明亦落入人间帝王家”便将所有的异议尽数驳回。
堕星湖居于御花园中心,周围景致优美自然,背后一带人工的山景映衬水色湖光,湖前更有碧草如茵,各种珍奇花木配合着曲径点缀出勃勃生机。一直延伸入湖中的形制开阔的水榭歌台如轻巧荷叶浮于水上,站在其中整个湖上风光尽收眼底,正是胤轩帝最喜欢的与朝臣聚宴常乐之所——此刻水榭里早已安排妥当,宫人各归其位侍立井然,虽然人数极众,湖上往来的微风之中却是连一丝稍显沉重的呼吸之声都听不到。
跟在风司冥身后向等候在水榭外的北洛朝臣一一行礼,劭谌洛凯强自按捺心中被众人过分露骨的惊愕审视挑起的不快:虽然很清楚这些目光并非针对自己,但是身为战败国使臣他无法不如此敏感……
“劭谌贵使,”风司冥的声音及时拉回了他的神思,“这是我北洛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小姐。”
——西陵笃信神道,一国祭司原是皇帝以下最高贵不可轻慢之人。劭谌洛凯毫不犹豫行以大礼,同时用流畅的古语说道:“阿拜昆德布,爱尔比斯特索隆。”
一身祭司袍服的秀雅女子顿时颔首微笑,“西斯大神保佑他的子民。”随后向风司冥点一点头,“林相那边,烦劳靖王殿下了。”
劭谌洛凯微微一呆,却见风司冥稳稳行过一礼,随即迎向结束了与内廷总管和苏的对话,急急向这边走来的林间非。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相识一眼,随即分领了朝臣与宗亲列队鱼贯进入水榭,在早已安排好的席次上分左右依位而坐——偌大一个水榭只留下最上首帝后的宝座。劭谌洛凯正自忡愣不解,却听耳边猛然传来一声轻咳,这才急忙跟上徐凝雪的脚步。感到身前女子淡淡扫来、如剑一般锐利的目光,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徐凝雪却已然在众人之前、祭司专属的坐席上安然落座,并示意自己坐在她身边侧席。略略迟疑一下,劭谌洛凯脸上渐渐露出微笑,随即侧身坐下,同时双手在胸前交叉按住欠身道,“感谢大祭司厚爱。”
“使节远来,北洛虽非如西陵,但也绝不至怠慢贵客。”徐凝雪淡淡笑一笑,“今日大宴为庆两国重得相安,使节请勿拘束。”
“皇后陛下生辰而未能及时致贺,是劭谌之失……我主念安帝陛下已将西陵国花玉槿凌霄十二支向西斯大神请福,不日便送上承安——大祭司辛劳了。”玉槿凌霄是传说中爱提丝女神作为发簪的神之花朵,西陵大郑宫用最上等的凌霄软玉雕琢成的玉槿花向来是祈祷神明护佑的最高献礼之一,也只有最尊贵的女性才可以佩戴经过祭司请福的玉槿凌霄发簪。水榭之中众人寂静无声,劭谌洛凯这句话又刻意说得清晰响亮,北洛朝臣脸上顿时都显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
徐凝雪也加深了笑容,“请使节放心,此是两国大事,凝雪必不敢称劳。”
劭谌洛凯站起再欠一欠身,“埃特,西里斯特林多,罗斯安特林,爱尔比斯特索隆。”
“西斯大神保佑两国人民——劭谌贵使,神明的语言虽然端庄尊贵,却必须通过祭司之口才能宣告于他的子民。北洛是一个年轻的国家,会集了众多的民族和声音,大陆的通语是他们喜欢的也是唯一的语言。”徐凝雪也站起身来,口中说话,目光却已经落到水榭外宽阔大道之上。“胤轩帝陛下也更喜欢大家用一种语言说话——这是消除彼此隔阂和减少可能误会的第一步,不是么?”
劭谌洛凯心中顿时一凛,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目光一瞥,见水榭里众人已一齐起立恭候,到达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极快地理一下袍服,随即按着礼仪垂手站稳。
走进水榭的胤轩帝心情显然很好。不待登上宝座便挥手示意众人平身,“众卿免礼。”
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静立阶前没有入座的青梵身上,和苏机敏地踏上一步,“旨意:宣,皇后娘娘入见!”
徐皇后生辰大喜,所有命妇、官眷都要进宫朝觐,同享大宴以示天恩福泽加及群民。宫禁之中男女有别,女眷自然不能和朝廷官员共聚宴乐,逢到大宴都是在偏殿由皇后主持宴会。今日尤其特殊,胤轩帝将庆功、庆交、庆生三件大事合在一起,有家事更有国事,徐皇后自然要与君主共同犒奖得胜归来的将士和招待来自西陵的使臣。此刻皇后徐韵芳早已领着一众命妇官眷等候在水榭的清凉殿,旨意一出,即时率众人分做两排鱼贯而入。
相较于胤轩帝穿着的随和,徐皇后一身庄严朝服正装最大程度地昭示了国母的权力与威严。头冠上金制的火翎鸟长尾羽随着她伏拜的动作上下起伏震动,闪烁出耀眼的光彩;脖颈上一圈指头大小的珍珠发出莹润光辉,更为那张虽有岁月痕迹却端丽依旧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臣妾拜见我皇陛下,愿以臣妾微薄之福祉心力,祈陛下金安万福,北洛百姓安康、山河永固。”
“皇后吉言。愿大神恩泽北洛,赐福我生民。”胤轩帝眼里笑意盈盈,一边说着一边从宝座上起身,亲手将徐皇后搀起,携着她的手一同回宝座之上。
林间非和青梵对视一眼,两人随即走到阶前,水榭中宗亲朝臣也顿时起身,并着命妇官眷一起向帝后服拜行礼。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后陛下千秋大喜,福祉绵长!”
胤轩帝微微笑着接受众臣以及劭谌洛凯的拜贺,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青梵身上。见他退到御阶一边,其他朝臣各回各位,命妇官眷依礼退出水榭,胤轩帝这才转向身边徐皇后,“皇后随朕多年,今日大喜,可有所求?”
“臣妾只求陛下继续发奋振作,领贤臣良将,永固北洛。”
风胥然点一点头,“还有么?”
徐韵芳顿住,随即展眉微笑,凝目青梵,“臣妾心中确实还有一愿,只是此愿与柳太傅有关,臣妾不敢妄言。”
风胥然扬眉,“青梵。”
青梵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请皇后陛下吩咐。”
“青梵,你自幼入擎云宫,虽是太傅,其实年纪与诸位皇子公主相差无几,令我总觉得宫中又添一份生气。只是你身份不同,你父又是皇上潜邸时的知交,你在宫中许多年竟是难得亲近。”一边说着一边看了风胥然一眼,徐韵芳继续道,“此次大军得胜回还承安,我心中自是十分欢喜。而当此大宴,你可愿居坐上位,为我执壶?”
此言一出,不仅是青梵闻言微惊,满座朝臣无人不脸上变色:大宴必有司酒之仪,执壶者为酒宴号令之主,但对于尊位上的主人却必须是童仆或子女。柳青梵天命者身份特殊,徐皇后如此之说显然是有招婿之意。见胤轩帝笑容宽和而意味深长,坐在右手武将首席的风司冥已是忍不住微微立起身子,目光紧紧盯住脸上也渐渐流露出笑容的青梵。
“国母有命,青梵荣幸之至。”
徐韵芳顿时笑起来,“既然青梵答应了……坐到我身边来,孩子。”
目光在风胥然身上转了一转,青梵微微笑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地登上御阶,在徐韵芳下手宫人及时递补上的坐席上坐下。接过和苏亲手递来的酒壶满满斟上两杯分别递给帝后,再斟一杯端在自己手里,然后站起身面向水榭中群臣,“大神恩泽北洛,赐福生民!”
胤轩帝笑着站起,“大神恩泽北洛!”说罢一口饮尽,随手抛下酒杯,“宴启!”
第四十六章 天宜人和总关情(下)
舞月飞天。
在诸神离开人世的最后一次宴会上,由掌握着生命、爱与美的女神爱提丝,奉献给主神西蒙伊斯和其他众臣的华彩献礼。是对创世主神的歌颂,对诸神与人类情谊的赞美,对人间烟火繁荣盛世的感叹,同时,也是引导世人追随神明的飞升之舞——主管着生命、决定着成熟与丰裕的神灵,也是最柔软、最慈悲、最怜爱世人的女神,“舞月飞天”寄托了她对于人世间一切美好的祝愿和企盼。
古老的套曲、深远的音律、空灵的乐声交织出一片庄严宏大的神圣,剑舞的刚劲和带舞的柔软是力与美结合到极致的和谐,竹肉相发的清远中透露出隐隐的迷蒙,让人们凭着那一曲轻盈缥缈的仙乐和一那段且歌且舞的优美身影,在头脑中幻想女神端庄圣洁的面容,并在那神圣的光辉下向赐福人世的众神衷心地感谢和服拜。
所以,西云大陆诸国皇室王族无不将“舞月飞天”作为最崇高最隆重的庆典之舞,只有在国之祭祀大典或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时候才会使用:用最诚心正意的舞蹈向永远俯看着众生的神明祈求福祉,保佑一方土地风水协调、万物丰登,保佑一国百姓无灾少病,喜乐平安。此刻,以大胜结束旷日持久的战事,敌对的双方重新缔结友谊,对于渴望和平安定的两国百姓这是比年节祭祀更值得庆贺的盛事。而以爱提丝最堂皇庄重的乐舞招待来自神之西陵的女神后裔,这样的礼节无论如何不能说不隆重庄严。
但,身为女神的后裔,自幼生长在神之西陵,劭谌洛凯当然明白爱提丝“飞天”的真意。目光紧紧盯着水榭中央纱丽飞扬、歌舞婆娑的俏丽身影,握在手中的酒杯始终不曾靠近嘴角半分。
劭谌洛凯从来不知道,西陵北洛两国国花并列一处竟会展现出这样的风姿。少女纯色的宽袖白袍下摆上层层叠叠的红色,那是缀满了的大朵的玉槿凌霄与红萝锦;鲜亮的正红与沉静的绛红两色花朵层层晕染,深暗色枝叶交缠连接成一片绚烂花海,随着少女优雅的步伐仿佛凌着阵阵清风起伏摇曳款款生姿。
雍容艳丽的花朵衬得少女益发素雅纯净,端庄沉静的面容带着北方海域特有的清冷,在一片繁华浮彩的乐舞背景中宛若神山仙子超凡脱俗。冰绡轻纱是她脚畔缥缈虚幻的浮雾,素洁无华的雪练如流云环绕身周,而一举手一抬足,红云翻腾间端严圣洁的形象清丽中又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妩媚妖娆,竟是无比的魅人——
“劭谌爱卿?”
胤轩帝含着笑意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劭谌洛凯这才发现轻舞远扬的仙子神女已经到了自己身前。风若璃手执玉盘金盏盈盈俏立,虽然面色平和不动一丝半毫,淡漠神情更与满堂的歌舞欢宴格格不入,但满身的清华气度却如天边月色,令人见之忘尘而再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御阶上突然一道锐利目光射来,劭谌洛凯陡然一个激灵,忙不迭站起施礼,“拜见公主殿下!”
完美秀丽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玉臂轻舒,冰腕随之翻转,“劭谌贵使,请。”
劭谌洛凯连忙躬身接过,一口饮尽,“劭谌洛凯谢公主赐酒!”
风若璃微微颔首,随手接过酒杯收在玉盘之上,退后一步行一个半礼,然后走向御阶高处帝后宝座。等一边小太监为她取过盘盏,风若璃这才向帝后跪下深深服拜,“儿臣拜见父皇母后,万岁万万岁。”
胤轩帝顿时露出微笑,向风若璃轻轻招手,“若璃过来,坐到朕这里。”
风若璃再拜起身,走到风胥然身边小太监刚刚添上的绣墩上坐下,抬眼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的徐皇后,目光却与正为徐凝雪斟酒的柳青梵触个正着,顿时转开,螓首微垂,红晕却从羊脂般的脖颈上一点点直直上升。
见众人眼珠子忍不住在风若璃和柳青梵两人身上乱转,胤轩帝眼中笑意加深,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一边转向劭谌洛凯,“劭谌爱卿。”
“请陛下吩咐。”
胤轩帝矜持地笑一下,这才淡淡含笑道,“方才劭谌爱卿对此歌舞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不妥不周?”
“舞月飞天”是爱提丝向西斯大神的献舞,虽然大陆各国都将之列为国之盛礼,但身为爱提丝得后裔西陵自然是将这最盛大的庆典之舞敷演到极致。风胥然向他如此之说众人只觉胤轩帝今日格外的平和,却不知劭谌洛凯心中此刻直如霹雳惊雷:被胤轩帝一言提醒,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观看乐舞时心中隐隐怪异和不安的根本由来——虽然只有在年节盛典时才演出,但身为西陵贵胄世家,自己对“舞月飞天”的歌舞音乐造型排演早是熟悉无比。方才水榭中的乐舞竟与自己在淇陟大郑宫所见的丝毫不差,就连最新加入的箫管之音都未有半点区别,让他如何不震惊!目光上移,只见御阶上方那道清冷目光泠泠注视自己,劭谌洛凯嘴角顿时浮起一丝深深苦笑。
“陛下文治武功,卓越凌然于大陆诸国,令下臣不得不感慨佩服。见眼前之盛大乐舞,想承安之兴隆盛景,感北洛之繁荣国势,良辰美景而逸兴抟飞,劭谌洛凯因此神思飞远浮想翩然,由是失态令陛下见笑了。”
“此文士风雅心态,如何见笑!”胤轩帝顿时呵呵大笑,“朕久闻西陵文采风流文人辈出,大比之中西陵学子亦是风采夺人。劭谌爱卿既出西陵公卿世家,更是念安帝倚重之得力臂膀,此刻兴致之下必有佳作——劭谌爱卿,可愿与我堂前众臣共享心意?”
宴乐唱和是使臣必备之能,大陆诸国林立,大国之间交往素不频繁,因此符合身份礼节而文采优美的唱和应对往往成为出使过程的关键。进入承安之前劭谌洛凯便按着可能情景一一准备,更有念安帝备下的御制文词,却不料胤轩帝在此刻兀然提出。望一眼胤轩帝身边神情淡漠的公主风若璃,劭谌洛凯深吸一口气,随即向胤轩帝欠身行礼,“下臣献丑了。”
水榭庭前舞女歌者一齐散开,管弦清乐顿时响起。
“巍巍北辰,浩浩长风。
有彼神女,在云之巅。
手若柔荑,肤如凝脂。
螓首蛾眉,皓齿眀眸。
浅顾宜人,仙步凌波。
叹我妄人,在水一侧。
蒙蒙烟雨,将掩容则。
怨我妄人,在水一侧。
渺渺仙踪,舍我非乐。
河水洋洋,北海活活。
高山靡靡,难尽我说。”
胤轩帝眼中顿时透露出深沉光芒,执着金盏的手缓缓放下,右手扶上宝座扶手,手指屈起轻轻敲打着,“这是……念安帝的诗作吧?”
“上有意,下适言之,是为信义之臣。劭谌洛凯不敢妄言君上心意,此一时感慨系之;陛下圣明所见,广大眼界心胸,自是体察秋毫。”劭谌洛凯凝视着风若璃,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俯首再拜一拜,“北洛有嘉辞,西陵多传诵,窈窕有淑女,君子自好逑。”
胤轩帝呵呵而笑,“这二十个字才是你的诗作——念安帝年轻有为,更兼飞扬文采,真是后生可畏啊!劭谌爱卿起来吧。”一边说着,目光在水榭中朝臣以及众皇子身上转过,最后却是回到风若璃,“皇儿?”
风若璃微微抬目,随即垂下眉眼,但那经意不经意之间向那道水色身影的目光却逃不过任何有心人的眼睛。
胤轩帝笑一笑,又笑一笑,“青梵。”
放下酒壶,青梵从皇后身边站起走到胤轩帝面前,“请陛下吩咐。”
“念安帝既有佳作,你……代朕回复吧。和苏,”见他已经转到身前,胤轩帝心情更是大好,“为柳太傅伺候笔墨!”
“怀、伊、人。”一字一顿,话音未落乐队已然奏起平和典雅而带着三分缠绵的清乐。青梵淡淡颔首轻笑,伸手将和苏捧着的托盘里紫竹狼毫取过执在手里,嘴角噙笑,一步一步缓缓步下御阶,一步便是一句高声吟哦。
“北方有佳人,
优容立绝世。
宜然明月影,
冷淡常颜色。
但使动容开,
一顾倾人城。
倾城尚云可,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
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念到最后一个“得”字,人已到御阶之下,两个小太监机灵灵拉开黄绢跪在他身前,和苏亲自捧了宝砚立在一旁。伸笔饱润浓墨,青梵微微一笑,手腕轻轻一翻顿时墨泼淋漓,五十三个大字一气贯之,龙飞蛇走仿佛惊鸿凌跃,稳稳收完最后一笔,青梵这才轻舒一口气,将狼毫搁回托盘,随后转向完全呆住了的劭谌洛凯。
“劭谌贵使,请代我倾城公主,将此国书……呈上念安帝。”
==============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李夫人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1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上)
“青梵,大宴前你答应朕的事情,忘了么?”
风胥然嘴角含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却透露出深深不满;逼视着身前稳稳执壶为自己斟满酒杯的青梵,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在他身上射出两个洞来。
淡淡笑一笑,青梵毫不闪避地回视胤轩帝,“陛下之言青梵不敢违背——方才已经到偏殿向众位夫人敬酒问安,现在也是禀明了皇后娘娘这才回到陛下身边伺候的。”
“朕要你不可敷衍,你倒躲得轻松自在!”风胥然声音里有着一丝隐隐的咬牙切齿,“你擅自将若璃许配他人朕且不追究,但我北洛佳丽便这般不入你眼,竟是情愿同朕及一班垂暮老人空耗如此良宵?”
“皇帝陛下圣明卓著,青梵得伴御驾之侧,正是备受教导深得其益,故此不愿擅离。若陛下以为青梵碍了圣上眼目,青梵自当告退还家。”
“青梵,不要以为入了朝朕便会一味纵容于你……”
“臣不敢!”
看着眼前青年一本正经行礼告罪,风胥然几乎压制不住眼中将喷之火。此刻水榭正殿之中乐舞酒宴已毕,按着大朝大宴历来的规矩,正是朝臣与官眷相会相识相交之时。御苑灯火辉煌,一处处亭台花阁都备下了点心茶水,除了各处要紧门户有侍卫宫人看守护卫,整个御花园都留给了难得入宫入园的朝臣官眷们游乐赏玩。当然,说是游乐赏玩,不如说是给予朝臣彼此最堂皇正大的结交机会。任何乾纲独断的君主都不会容忍朝臣相交过密连结成党,但官员往来本是朝堂的必然,而彼此的联姻更是利益联系的纽带。胤轩帝允许官眷参加每月大宴并畅游御苑,许多朝臣命妇子女藉此相识相交乃至倾心相对,却让胤轩帝轻松地掌握了官员彼此的姻亲联络,并收拢了无数青年男女感恩朝拜之心——承安京中传有美名的良子佳人,多是因大宴而盛名朝野;温雅随和成全佳偶,更是一改胤轩帝朝堂上坚刚狠绝的形象。柳青梵茂龄未婚,风采声名既广播于朝野,又是太子太傅、大司正的尊贵身份,自然引来无数芳心爱恋倾慕,朝中百官但凡有适龄女儿也无不心怀期冀。这次大宴虽然名上是徐皇后为三皇子风司廷再选王妃,但皇子配偶乃是帝后钦定,风司廷又深爱仙逝的琼华郡主对一众女子不屑一顾,因而众人莫不将目光心力集中在柳青梵身上。胤轩帝原本知道青梵因着君氏血脉绝不会答应娶风姓女子为妻,之前以此诘难本就是为了使他将目光转向朝中大臣的闺秀。不料他到偏殿一转便回,然后牢牢粘在自己身边同着两位国公说话——那些养在深闺的娇怯少女哪里敢上前?却是把自己当作活生生的挡箭牌、避风港了。
确实逼得太紧了……风胥然心中终于暗叹一声,轻轻摇头,“朕有些乏了,在这边榻上歪一会儿,和苏在这边伺候,你们几个在朕跟前也差不多要乏了,去外边松泛松泛。青梵,你且代朕向皇后再祝寿诞,传朕的话说天色既晚若困乏就早些休息,今日是她的喜日,不必死守着到朕跟前立规矩。另外,传朕的旨意,今日游园时禁定于子时初正,令大家放心玩乐。”
“青梵遵旨。”
躬一躬身,青梵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时禁定在子时,也就是说大宴游园将在子时结束,众臣及所有官眷都要在子时回到水榭向皇帝拜谢然后出宫。风胥然特意令自己去传旨,其实是要自己前去察看此刻朝臣相交情形,届时才好为皇甫雷岸等青年将领和新拔擢的朝臣指婚,当然这其中自然也不乏对自己的计算考虑。看来方才当着劭谌洛凯的那番刻意举动和突然决定确实震动了高高在上的帝王——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随即叹息一声,这才稳稳抬头起身向着水榭之外走去。
望着水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风胥然这才长长叹一口气,“和苏。”
“陛下。”
“去传司冥过来吧。”
※
走进朝臣聚集的碧涛馆,微笑着点头回应一路大小官员的行礼,青梵径直走到正陪着劭谌洛凯与风司廷及其他朝臣说话的林间非面前,“林相,请移步,有事相商。”
林间非眼中惊愕一闪而过,随即微笑颔首,一边向劭谌洛凯行礼致歉,“林某失陪了。”
见劭谌洛凯和风司廷一起行礼,青梵也微微倾一下身子,随后伸手握住林间非的小臂,半拉半带着快速离开。
一出碧涛馆,青梵立即使出浮光掠影的步法,带着林间非直掠到御苑一处幽静池塘石桥之上。林间非笑吟吟看他放开手背转了身,这才慢条斯理打理起并不零乱的衣衫袍服,“怎么,皇上皇后继续逼婚么?”
“如果你再多说半句,我立刻请旨为你与映萝公主赐婚!”
五年前毓亲王的映萝公主看中青年拜相的林间非而有意下嫁,被林间非再三婉拒,甚至到他娶妻白琦也不改痴心,至今还是云英未嫁。听青梵如此一说,林间非顿时收敛起脸上全部故意而为的笑容,“青梵,你真的要把玉璃……倾城公主嫁到西陵么?”
“她是璃贵妃的女儿,虽然自降生便一直由皇后抚养,又极得帝后宠爱,身份到底尴尬。”
林间非默然:嫁到北洛的离国公主,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的核心人物璃贵妃,风司退和风若璃是她同胞双胎的一对儿女。风若璃产下之时极其虚弱,若非当时的王妃今日的徐皇后坚持不懈亲力照顾只怕根本不能存活。徐韵芳既为王府主母,风胥然自然默认了她抱养公主的行为,只是在公主封号上取“玉璃”二字,以兼顾璃贵妃心情。风若璃自幼长在皇后宫中,便是平素也与生母极少交谈,“玉螭宫之变”自然不曾波及到她的身上,风胥然对这个女儿的喜爱也未曾受到宫变的影响,只是众人心志一同地不再称呼她的公主封号而直接以名冠之。
风若璃天性带着北方海域的清冷之气,在皇后的教导下养成端庄自持的皇家气度,宫变之后随徐皇后禁闭祈年殿的一年下来更是不苟言笑,青梵“冷淡常颜色”一句丝毫不错。只是清明如柳青梵不可能不知道,能够让这位“一顾倾人城”的冷淡公主“动容开”的正是他自己。就这样被他当面拒绝甚至被亲口许诺他人,林间非实在忍不住为风若璃深深叹息。
“不过是懵懂少女的梦想寄托,就此断了她妄念也是好的。”
“青梵可知你是多少少女的梦想寄托?能决断一个两个,却不能决断百个千个。”林间非低声轻笑,“你不知方才碧涛馆中热闹,连念安帝都有意将亲妹许你,这可是连几位皇子王孙都没有得来的天大福份!青衣柳太傅之名在西云大陆的盛隆可见一斑。”
“吉昌公主上方妤婧……夜纣皇后早逝,上方未神并无同胞,哪里来的亲妹?”
林间非淡淡摇头,“若非帝君看重的公主皇子,哪里会在此刻议论婚事?便是皇上也不容许。西陵势力强大,无论是哪一位皇子得与吉昌公主联姻都是天大好事也是天大难事,不如你名位尊荣举足轻重又凌然邦国朝堂之上。为帝后执壶行礼必是亲小,但柳衍柳先生既为皇上至交,以此计算辈份礼节也并无差错——青梵,你可要考虑周到了。”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但随即又轻轻放开,“间非,青梵尚不想成婚。”
“未得倾心之人,不使半点委屈。我虽知你,也只能在朝廷之外为你周旋;若是皇上一意强求……当然,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很小。”林间非笑一笑,伸手拍一拍青梵肩头,“好了,别想这些烦心的了——想得人都老了许多。嗯,皇甫似乎同护国公的明瑞郡主看对了眼……”
知道林间非是努力开解自己,青梵也报以微笑,“皇甫雷岸的眼界确实不低,但是最年轻的上将军,他可以要求更多。”
“已经是郡马爷了,难道还真的做驸马不成?”见他笑容真诚,林间非语气也放松下来,“若他选了映萝公主,我倒是要大礼相谢。可惜啊……”
“可惜什么?”青梵意味深长地笑睨着林间非,“间非兄,若你信得过青梵,就从现在开始考虑谢礼吧。”
林间非顿时呆了一呆,怔怔地看向青梵,“你是说真的?”
“相闻仿佛曾相见,相识恨不早相逢。”青梵低低笑着,一边伸手掐了一朵晚玉香在指间轻轻揉搓,“有毓亲王、宁国公两条老狐狸在其中穿针引线,这两个彼此也算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现在,间非兄还要怀疑么?”
“原来如此!”林间非恍然大悟,伸手按住额头,“毓亲王的王妃正是宁国公姨妹,我原本还以为……”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忍不住连连叹气,“毓亲王身份尊贵,不管事的闲职亲王自然比盘根错节的朝臣官员要清楚明白地多,而有靖王殿下在他上面压着更出不了什么事来——皇甫果然聪明,真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
青梵微微一笑:林间非并不知道皇甫雷岸“承影七色”的这重身份,不过自己原意也不想干涉下属的个人家事与情感生活。方才掠过御苑时扫向湖畔花径的淡淡一瞥让自己对他的选择彻底放下了心,想来七色之“靛绣”未来的生活也会如林间非夫妇一般美满和乐吧。
“……皇上会很高兴的,这是喜事,大大的喜事!”
林间非终于给他一番长长的分析最终作结。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深色眼眸,青梵心上只觉一阵阵暖意包裹,脸上却是神色不动,“确是喜事。但三皇子那里……”
“三皇子那里的事情皇上自有安排,倒是青梵你应该到扫花居那边去结识结识朝中新进的青年才俊。不是入朝为官不足三年,就是刚刚从地方调至京城,一个个头角峥嵘满身倒刺,正是你最喜欢的那种……”
青梵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听听你说的,我哪里就喜欢那些!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我又不是天生给人当保姆的命……”
“事情已经可以上手,但还没有被官场和这繁华的承安京磨去了棱角锐气——我知道你喜欢的。”林间非露出平和笑容,眼中却是光彩闪烁,“三司重理职司事务急需人手,也是那些孩子难得的运数了。”
“很好,间非兄……谢谢。”
“好了好了,你为我做的远比这些多得多了!”林间非眼中满是温和笑意,“想听我说说么?”
“求之不得!”
“我最看准的一个,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参加大比年纪最小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不声不响,遇到事情冷静周到得简直比官场老手还强;手法虽然嫩了一些,可一次胜过一次的见识和潜力实是我这些年仅见。有心历练,但我事务琐碎繁忙,跟在我身边进益不大;偏那孩子资质不是单专一事的,又不敢轻易放开他到六部。”
望着林间非的眼色神情,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能让门生满天下的林相这般烦恼,如此人物我是定要见识见识的——是在扫花居吧?什么名字?”
“镜叶——那孩子的名字是,秋原镜叶。”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中)
扫花居。
看着室内醉得东倒西歪躺成横七竖八的景象,青梵和林间非先是相顾愕然,随后都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随手招过一个小太监,林间非吩咐立刻准备醒酒汤之类送过来。擎云宫虽然规矩森严,但大宴的游园开始之后只要不是借酒撒疯杀人放火,普通的酒醉忘形都不算失仪。不过参加大朝大宴的朝臣都是久历宦场精明老练,就算不跟在皇帝身前,在这擎云宫之内还是时刻保持着小心谨慎,加上大宴允许宫中后妃和官眷出席,人们更是不敢乱了礼节。但对于眼前这几个初见天颜、第一次参与大朝大宴的年轻人,一旦驾前的规矩束缚一去自然是压力骤散心情舒展,又有佳肴美酒当前,果然是乐而忘形了。
林间非微笑着摇摇头。宫里佳酿酒香醇厚,清甜畅口但后劲极大,不善饮者往往喝到酩酊大醉而不知其因,所以每当大宴都会早早备下醒酒之物。胤轩帝虽然宽容,但大宴结束时众臣的朝拜告退还是必须的礼节,身为宰相首辅林间非还是要看顾着这些年轻人的。见其中一个醉得较浅的喝了醒酒汤目光渐渐恢复清晰然后忙不迭地行礼,林间非笑着点一点头,“罢了。”目光在扫花居里转一圈,“秋原呢?又逃席了?”
听出这位“酒量狭窄、三杯必倒”出了名的青年宰相言语中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意味,那官员忍笑答道,“回林相大人的话,是。”
林间非对他强忍的笑意视而不见,只是转向青梵,“秋原镜叶是眼下朝中最年轻的从事官,十四岁考上的殿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少年人一点酒量也无,偏偏同事的几个又是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逃席,脚底抹油的本事确实练得极精——只是今天可惜不能给青梵引见了。”
青梵笑一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倒也不难想象。”
林间非正要反驳,却见门外和苏匆匆走进来,“林相大人,皇上宣您立刻过去。”
林间非一怔,一边青梵却笑起来,“可是皇甫将军去见了皇上?”
“正如柳太傅所言。”和苏向他欠一欠身,随后转向林间非,“皇后娘娘、毓亲王、王妃都已经到了水榭偏殿的烟波致爽斋,商飞白商大人也赶到驾前去了。”
青梵重重拍两下林间非的肩膀,“你看,这份大礼你可是根本逃不掉!皇甫既然点了映萝公主做毓亲王驸马,帝后亲自赐婚,这主婚人的位置非你莫属——赶紧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见他言语动作没有丝毫要赶到胤轩帝驾前的意思,林间非不由有些奇怪。
青梵笑一笑,“和总管。”
“请柳太傅吩咐。”
“若是皇帝陛下问起,就说我一会儿过去。”顿了一顿,“司冥殿下也在烟波致爽斋?”
“是,靖王殿下一直都在陛下身边。”
青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间非兄你赶快同和总管过去……我在苑里再走走,清静一会儿。”
说着,便抬步向扫花居外走去。
※
婚事、联姻、结亲,回到承安后似乎以这几个词接触的频率最高。
国家的、个人的,别人的、自己的……一桩桩一件件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却是全部都在考虑着关系,计算着利益。大到两个国家的结盟,小到两个人的契合,最先考虑的是彼此利益的高低得失,是个人对于家族对于朝廷对于国家当尽的义务,而不是青年男女的爱慕心情。而所有关系到自己的,和从前经历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确实必须为一生计划考虑了。记忆里遥远的时光已经变得浅淡模糊,但是脑海中那一种炽热强烈的渴望却从未真正消失。刻骨铭心的不是曾经的偶像而是曾经的青春,一生一次的放纵和执着让那个二十四年其实并无遗憾——爱过,被爱过,努力过,也追求过。风司廷的喊叫质问似乎依然在耳边萦绕,身在其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滋味没有人会比自己体会得更深刻。所以才会被那一次喝问迷乱了心情,才会因为目睹那一份应有的完美完满而自伤自苦。
婚姻,家,归属。
苦笑一下,青梵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手,静静看着掌心上仿佛流动的月光。
不是不明白风胥然步步紧逼的真实用意,只是正如自己告诉林间非的那样,心无所属,因此不愿让任何好女子为自己而委屈。因为曾经爱过,纵然只是初恋的酸涩,纵然只是单方面付出的执着,纵然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赌局,那种牵肠挂肚、那种坐卧不安、那种瞬息喜怒,还有那种因为心有所慕的青涩和幸福,都是记忆的铭心刻骨。两世为人加起来四十三遍寒暑,要让遇事习惯了沉静相对的自己再次动心乃至燃烧,真的很难。
无关静心冷情,只是自己的心境,远非身体二十三岁的年轻。就像扫花居里那些年轻人的恣意欢乐乃至大醉忘形,绝不是自己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浮起温和的笑意。抬眼向水榭方向望去,却见面前倒映了漫天星光的湖面,心中更是开阔。青梵脸上微笑越发加深,从湖畔正坐着的石上站起,也不去循御花园中的大路,只顺着湖畔负了手慢慢踱步。夜风中传来花草的气息,也混合了一些淡淡的宫女官眷身上头上脂粉香气,清甜温软让人只觉十分的安闲舒适;加上头顶星光、身畔湖水,虽然身处繁华富贵极致的人间高处,青梵却感觉有一种十丈软红中的超然出尘,心情越发平静祥和,只盼这份宁静能如此一直长久下去。
但,好景难长好梦易醒,看着突然扑到自己面前大吐特吐的少年,青梵只有无奈地感叹。
出手如风地点了他两处穴道,见他迷蒙的目光顿时清明随后露出极度尴尬慌张直到恐惧的神情,青梵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用说,先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才是。” 放眼四周,随即带着少年向最近的一处建筑掠去。
御花园中建筑出湖畔的水榭歌台一处外,其他的亭台楼阁规模都极小,最多也只容十数人同时起坐,却是正好应了大宴后游园的需要,三三两两分散苑内各处的建筑也不至于一大群人都聚到一起。苑中各处都有老练的宫监伺候,那流水坞的管事宫人见青梵带着一个步态踉跄的少年进来,连忙赶上去扶了少年,一边向青梵道,“太傅请安坐,奴婢立刻派人到传谟阁取衣服过来。”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取了从事官的官袍来就好,我的衣服么……”抬头向外喊一声,“写影!”
月色紧身袍服的月写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青蓝宫监服色的青年男子。青梵向写影微笑颔首,随即转向他身后捧着托盘的宫监,“蓝衫,你穿这一身倒是很好。”
“主上取笑了。”身为“承影七色”,蓝衫自然知道青梵言下之意,“下午听着调令从交曳巷赶进宫来伺候,还未来得及换下府中衣物。”
“宫里伺候我的人可不少,写影,太小心了。”
“主上久居在外,兀然回宫,写影怕多有不习惯不周到之处。”恭恭敬敬再行一个礼,月写影从蓝衫托着的盘子里取过“天水无岫”,“请主上更衣吧。”
青梵笑着点一点头,一边看了身边坐着的少年一眼。见他方才见到突然出现的写影和蓝衫时那份惊疑之色已经转为了然,青梵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虽然天命者的身份以及道门种种的特殊关系让胤轩帝默认了自己在擎云宫出入布置自由的行事特权,但当着旁人身为朝臣基本的礼仪还是一定要遵守的。交曳巷的柳府是胤轩帝特意赐予他的住宅,他不在承安时都有胤轩帝派了宫人照顾并时时亲自过问情况,柳府伺候的下人穿了一身宫监服色完全合乎常理,少年想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疑惑尽去。只是,暼眼间突然发现少年半侧了脸且脸上满是晕红,青梵心中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起来。
等写影和蓝衫替他换好袍服,传谟阁的小太监也赶了进来。向青梵行过礼,小太监这才走到少年面前道,“秋原大人,容奴婢为您更衣。”
见秋原镜叶急急站起身来接过衣服,刚要脱了脏衣却猛然打住,然后向自己看了一眼,少年清秀斯文的面孔上带着微微的赧然,青梵了然地一笑,“一会儿在水榭见吧,秋原镜叶大人。”
不等少年答话,青梵径自负着手步出流水坞,一出大门,已是忍不住的嘴角上翘。
“主上的心情似乎非常好。”
看着亦步亦趋的月写影,青梵又笑了一笑,随即顿住脚步,“怎么,写影觉得奇怪?”
写影沉吟一下,静静地答道,“写影不明白……这是违反北洛朝廷国法律令的事情,也不合乎惯常的礼仪礼节,主上何以会如此欣喜?”
青梵笑着,也不回头,“这就该问蓝衫了——蓝衫,我曾说过承安京中事务委你主管,凡有异事奇事无论大小都要了解熟悉,分类归档熟记在心,你可还记得这一句话?”
“主上吩咐,蓝衫不敢有误。”
“那么关于胤轩十五年最年轻的殿生,此刻承安京中最年轻的六部从事官员,宰相台传谟阁的得力人儿秋原镜叶,他的事情的全部记载,今天午夜我要在我的书案上看到。当然,这几年他做的诗文、写的策论、起草的奏议,一份也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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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我想很多东西应该让大家犯迷糊,或者有些暗示不清不楚……但是发现章节实在比较难分,姑且如此,秋原姐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且看下章分解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下)
“太傅很看重秋原镜叶?”
看了马车厢内对面的少年皇子一眼,青梵静静地笑了。“不错,我对秋原镜叶很感兴趣。”
敏感地发觉他用词的微妙,风司冥夜一般的黑色眸子倏然光彩闪动,但随即低垂双目掩去其间全部光华。“他是胤轩十五年年纪最小的殿生,当时十五岁未满却能通过严格的大比文试。记得当年是以三国战和为题,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冷静而有见解,可惜许多地方因为不知实况而未免纸上谈兵,有些对方又过于优柔温软……”
发现对面青梵靠着车厢壁板,闭起眼睛仿佛养神一般,风司冥猛然顿住,歇了片刻才轻轻喊道,“太傅!太傅!”
“我听着呢——胤轩十五年大比,萨科敕会战四月结束,九月的时候你正好在京对不对?”
“是,当时正是战事暂歇的那几个月,所以父皇才用了三国战和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作为文试策论的试题。虽然三国战事不绝,但父皇坚持大比不能因此而停,更不能为了防范奸细间谍而拒绝他国学子进入承安,所以那一年参加大比的试子数量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三成,竞争极是激烈,却也选到最多的实用人才。此刻想来,却是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胸襟胆魄。”
“亚德兰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萨科敕会战……胤轩十四年到胤轩十五年四月,正是三国交战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陛下本来确实是打算大比暂停一次而改为北洛国内每年的年试推荐的。”青梵依然闭着双眼,淡淡笑道,“结果一轮大比下来,皇帝影部收获无数,就是连带着影阁也忙得人仰马翻。”
风司冥闻言一惊,心底顿时明白:这场在三国战事间隙举行的北洛大比,被胤轩帝当成愿者上钩的陷阱,既除蠹虫又收人心,并昭示北洛的堂皇大度,竟是被利用得完全彻底。“太傅指点,司冥牢记在心。”
“殿生的琼林御宴你也参加了吧?那时感觉秋原为人如何?”
“虽然是殿生的最末一名,并且是因为他国试子不能在北洛为官才递补进入朝廷候用,但心气却极为平和,没有半点的怨怼不满和恃才傲物。那时就觉得这个最后一名的殿生确实有一副好的性情。”风司冥沉吟一下,然后才继续道,“秋原入官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宰相台、承六部司监做事。六部的一些老臣对那些事务不熟练又少年骄傲轻狂的从事官员素来不满,见他年纪幼小往往不自觉严求苛待,直把一个朝廷的从六品从事官当成奴婢小厮使唤。他也不生气不顶撞,只是努力做那些甚至根本不在他份内的事情。后来还是一次到林相面前交待事情,被林相看中了收在手下才不必再受那些冤枉气。传谟阁一处往来的到底是年轻朝臣居多,听说自那之后秋原就一直很得众人欣赏。”
睁开眼睛,青梵幽深的眸里漾出深深的笑意,“司冥,你的功课确实做得不错。记得以前教过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在战场还能时时关注承安动静,非常好。”
少年脸红了一红:言者无心,他原本不想如此迅速就将自己五年来的种种布置安排全部告诉青梵。虽然满心希望他发现自己的细密周全时对自己有所赞扬,但此刻被青梵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炫耀并要求他夸奖似的。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重新开口道,“秋原镜叶虽然很好,但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果骤然便让他担当大任,只怕别人不服,必然经历一番曲折——而这,很可能会折损了锋芒锐气,浪费了美质良才。”
青梵点一点头,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少年所言果然无心,却是一字一句打在自己心里。以历练成全为名而撇下他一人在暗潮激流的擎云宫里,任他在艰苦危机的军营战场中挣扎求生,自己竟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对大鹏折翼、苍龙断角可能的担忧。或许是自己对他期许太高,或许是自己对他信心太强,亦或许是自己对自己的安排布置太过自负,但无论如何,此刻想来当初的这种托大实在是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动魄惊心阵阵寒战。唯一可以让自己庆幸的是,尽管危难重重,眼前的少年还是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生死关卡,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
不过,这些……与秋原镜叶丝毫无关。
“你想得很对,司冥。”将身子向车厢座椅上柔软舒适的垫子靠去,青梵微微眯起眼,“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将他最合情合理地带到众人眼前。不过首先,他必须通过考验……如果连最基本的测试都无法通过,我只能对林间非说抱歉了。”
风司冥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是最放松最安闲的休憩姿态,少年变幻迅速的表情神色却没有一丝半点逃过他的眼睛。青梵心中深深地笑了,脸上却不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越加放松了身体,任凭马车带着自己向靖王府驶去。
※
在风司冥的靖王府又喝了茶坐了片刻,等青梵回到交曳巷柳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过。
府上的总管全方维早已吩咐下人准备了汤水,亲自引了青梵一直到主居室,这再一次才躬身行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替换衣服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吩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想到前夜第一次回府入浴时的那场“热闹”,青梵忍不住添了两句,“记着我的规矩,起居洗漱自有我惯用了的人服侍,府中仆从婢女非传唤不得入主屋内室、书房、练武厅三处。”
极快地抬眼瞄了一眼静立在旁的月写影,全方维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小人遵命,大人。”
“另,府中不当外客,一律称呼‘公子’。”
“是的,公子。”
“暂时没其他的事了,若无事,你可以下去了。”
全方维退后一步行一个礼,“小人还有一事请公子示下,那两名侍婢和官人,公子意下当如何处置?”
“既然府中奴仆签的都是死契,那便让他们在府里寻一份事做。能写能算的就让进帐房、外书房或是待客门厅,这些都是你管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
“小人明白了,公子。”再次躬一躬身,全方维这才退出屋去,顺势将门掩上。
青梵这才长长松一口气,随即脱了衣服丢给写影,将整个身子埋入又深又大的浴桶。
“蓝衫已经把东西按着要求送来,主上现在就要过目么?”确定周围除了府上巡夜家丁再无人胡乱走动,写影静静问道。
“你是说秋原镜叶的资料?如果蓝衫已经送来了,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习惯了影阁中人自阁主写影起到属下诸部每每跳窗而入,此刻目光暼见到主屋大门应声而开青梵心中忍不住一阵怪异。蓝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从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卷册递给写影,然后静静退到门边垂手侍立。
影阁写录文书的纸张都是特制,因此浴中的青梵可以毫无顾忌伸手将写影递来的卷册抓在手里一页页迅速翻看。站在一边的写影见青梵越看脸色越是怪异,说欢喜不像欢喜,说恼怒不像恼怒,无可奈何又透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浅笑感叹,心上只觉一阵阵透着诡异的不安。
果然,翻完最后一页将卷册“啪”地合起,青梵脸上流露出极其难得的兴奋表情;“哗啦”一声从浴桶中一站而起,一边伸手去取搭在架子上的大浴巾一边道,“写影,我们马上出发!”
暼了一眼低眉垂眼沉默不语的蓝衫,月写影无奈地上前帮助青梵擦干头发,“主上想去秋原府上拜望,现在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早不早,再过一会儿就真的晚了。”接过青色长衫披在身上,青梵随手将头发绾起用发簪别住,“居然住在城南……地方好认么,蓝衫?”
“若主上不嫌属下动作迟缓,蓝衫愿为主上引路。”
※
承安京,四方平;中高墙,皇城禁;
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
这是承安小儿的民谣,唱的正是北洛国都承安的布局。中央皇城,皇城西北为宰相台传谟阁,并有在京官员府邸聚居的交曳巷、畅柳湖;皇城东面则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官员处置具体政务并按时按节入朝回报,取“紫气东来”之意。相对于北部的朝堂威严,承安京南部则是京城百姓最主要的聚居区,其中又以东南一片聚居密度最高。而西南城区则以市集酒楼闻名,大陆“四大名楼”之一的六合居就座落在西南区主街道百汇街和京城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交叉道口。西南城区有承安乃至北洛最大的丝、绸、茶、麻、香料、金银器以及书籍印刷品交易市场,靠近南门则是整个大陆最富盛名的“无遮集”。在“无遮集”上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国的货商,各国的商品特产几乎无所不有:西陵的宝石、东炎的骏马、北海离国的珍珠大贝、南方颖国的犀角象牙和珍奇花木……当然,各种百姓寻常生活使用的床榻坐具、凉席毛毡、锅碗瓢盆也是应有尽有。专有交易市场、“无遮集”加上每年冬季开放的粮食交易市场、冬春交际的种粮、幼苗交易市场,夏天的果蔬交易市场,承安不仅仅以北洛国都,更以最早、最大同时最活跃的商品交流集散地而闻名整个西云大陆。
承安的南城集市,是胤轩帝按着柳青梵规划、在前代宰辅君雾臣一系列繁荣市贸措施的基础上,花费十年时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入市自由,买卖规矩,明码实价,公平竞争”的市场规范基本在常驻承安的商人心中确立,商家、百姓、北洛朝廷三方受惠得益,自然是良性循环越做越大。承安京向南的城区扩张几年中也是因此不断,连带着与之相接的东部居民区交接处相比于规划严整的承安京变得十分曲折复杂。此时已过午夜,南城区远处兀自有夜市灯火辉煌,青梵一行周身所处却是幽暗漆黑。望着身前步履轻捷的蓝衫,青梵不由感叹在陌生地界领路人的重要。
蓝衫在小巷尽头一户低矮门檐的人家门口站定,低声道,“主上,是这里了。”
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训练有加的目力早已清楚地看出这看似平常无奇的门户与周遭人家的不同。虽然是陋居贫巷,门前却清洁不染,石板用水冲得干干净净,门边两排野生的天然花草也有精心照顾的痕迹;门上的年画颜色已褪得几近于无,却依稀看得出山恬水静的怡然,而非寻常人家的喜庆求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秋原家风看来不错呢。”顿了一顿,“蓝衫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你阁主就好。”
望着蓝色身影子月下兀然消失,青梵这才向写影微微一笑道,“今天又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回沿壁虫了。”
月写影不答话,只是率先纵跃上墙。
这是承安最常见的平民住家:类似四合院的建筑,三间瓦房围着不大的清凉庭院。院中一棵枞榕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如洗的月光投下斑驳影晕,显出一派自然安详。庭院大门朝南,西首厢房兀自亮着灯光,窗台映出两人侧身剪影。青梵和月写影对视一眼,“浮光掠影”身形展动,两人轻轻巧巧伏上最大的两根树枝,屏住呼吸静听。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削去了三司凌驾六部、不受宰相制约的特权。宰相受命帝王统领六部百官,比之于上可以直斥皇帝任免行事缺失,下可以自行罢黜官员调整政令的三司自然是要容易掌控得多。我总以为胤轩帝之前对三司的放权有很大的转移注意焦点的用意,此刻新政见行朝廷平稳,三司的职能自然应当随之有所变化。再加上柳青梵适时回到朝堂,自然是调整三司职权最好的时机。”尚不能分辨性别的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脆响亮。
回答的声音略带了一些微微的沙哑,显得十分温和沉稳。“我没想到那么多……也许是因为柳太傅的缘故,三司的变动还有大司正的任命没有任何阻碍。之后的大朝就更加顺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众宣读了西陵使臣劭谌洛凯递上的国书,允许西陵使团进入国境。西陵使团主持是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随行的有镇国大将军、六王爷上方雅臣,还有上将军罗伦秀民等等。”
“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罗伦秀民是这次蝴蝶谷会战之后西陵的最高主帅,难道不是和谈而是受降仪式?可是那应该是在边境就举行了的啊……第一大国的西陵不可能向我北洛称臣,念安帝刚刚登基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越说越转焦急,“西陵军事固然不强,经过这一战又是元气大伤,把国内少数的两个领军之将全部作为使臣派遣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向东炎挑衅么?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做的啊……”
“挑衅?什么借刀杀人?”
“你怎么突然糊涂了?蝴蝶谷大战北洛大获全胜,夺地取城占尽了上风。西陵又做出这么一副伏低姿态,三国均势眼看就要打破,东炎可能坐视不理么?西陵东炎并无国土接壤,就算是颖国等几个属国相连,两百年前风氏建立王朝这些属国与西陵的关系也疏远而独立,反是同我北洛更为亲近。东炎若发动攻击,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西陵有任何损伤,可是居中的我国却不能不反击还手。胤轩十四年开始至今四年的战事拖得西陵无比负累,我国情况虽好一些但国库也极是吃重,而东炎隔岸观火蓄势待发,这个实力对比太强烈了!”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清脆得仿佛鸟噪,“西陵做出这么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其实也是把和谈的条件一提再提,这次会战大胜倒显得无关轻重了。”
窗外月写影闻言一凛,下意识转向青梵,却见他沉静的表情像是若有所思。感觉到写影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一点头,随后继续凝视那点灯光,眼中兴味却是越发浓厚了。
“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但是皇帝陛下不会任由西陵如此计算。大宴之上劭谌洛凯代念安帝道出求亲之意,柳太傅也循着陛下的授意给予回答。一首《佳人曲》‘倾国倾城’的赞语让陛下直接赐号风若璃‘倾城公主’,那一刻笔摇山河的风采……西陵不会忘记天命者存在的。”
“柳青梵再卓绝,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音调陡然拔高,屋外的青梵和月写影都禁不住吓了一大跳,更不用说直面少年的人了。“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连续三个“若是我”,终于没有说得下去,声调中的郁闷气苦却是由此完全地流露出来。
少年的苦闷引来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我们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真的如果,你又何苦隐身事外,我又何须涉身局内?如果西斯大神真的怜悯我姐弟二人,又怎么将我们丢到如此境地?可是镜叶,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分希望,这是进入承安京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该记得那时我们的窘境,面对国家大比的威严堂皇又是多么惶恐,可是你的话让我坚持下来。我知道你心中不甘,若是秋原佩兰可以将这个完好的无灾无病的身子换给你,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屋内沉默半晌,少年才带着隐隐的鼻音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害怕——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样幸运,无论林间非还是柳青梵,精明都是人所共知。若是因为我,因为我而让你遭受损害……”
“不要说了!”坚定的制止住少年不自觉的臆想,“你是我弟弟,一母同胞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胤轩帝陛下虽然不能算是最宽厚仁和的君主,林相也不能说是最护短爱才的座师,但是镜叶你是最优秀的,只要他们知道你就绝不会错过……”
“但是姐姐……”
“相信我!”
“可是……”
屋中姐弟兀自争论说服不休,屋外突然一声高声喝问让两人心胆剧震欲裂——
“秋原镜叶自然可以凭借才能入仕抵罪,可是秋原佩兰你想用什么说辞开脱你女扮男装参与北洛大比乃至朝政大局的欺君之罪呢?”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1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上)
真正的惊恐不是六神无主慌张失措。
秋原镜叶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刻心跳的停顿,鼻翼里气流骤然凝滞,耳膜轰响的同时听得清最细微的声音。张着口,瞪着眼,看一道青色身影慢慢进入视线,右手不由自主去抓自己的左手,却被触及皮肤那一刻指尖上的冰凉吓得猛然甩开。
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说辞:所有的迫不得已,从出生到此刻的无奈遭遇,相依为命的姐弟亲情,为家国效力的坚定信念……总之,自最初的开始就为今天的情景不断准备的,一切可能博得同情、理解、宽容的故事和理由都在眼前飞闪而过。只是,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明明将这一刻应有的说辞都准备在心,可是真的事到临头,面对那双幽深沉静不见半丝波澜的眼睛,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主上。”月写影轻轻喊了一声。
感到那两道锐利无匹的目光从自己脸上身上移开,秋原佩兰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从来不知道有人的目光可以蕴含如此深厚的压力,甚至比泰安大殿最高处射来的光芒更震慑心魄——急急抛开这个有些不敬的念头,强自定一定心神,随即转头去看身后的弟弟,却见半倚着床榻的少年一手按住胸口,脸色吓人的惨白。
“主上。”月写影又轻喊了一声,一边拉过屋中唯一一张扶手靠椅放在青梵身后,“主上请坐。”
淡淡扫过写影一眼,青梵幽深的眸子光芒一闪随即隐没,静静在那张靠椅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秋原佩兰身上,但这一次却收敛了其中刻意而为的冷冽威严。
御苑水榭中的灯火辉煌自然比此刻小屋一灯如豆明亮得多,但许多时候过分的光明只会耀花了人的眼睛。除去了一身朝服冠带,青梵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布衣裙衫的少女有半分的男儿体貌。如姓名一般端庄周正的面容没有少女妙龄的娇憨明艳,却也不见丝毫男子的轩昂气宇;清秀眉目间流露着温和的书卷清气,淡然表情掩不住轮廓的精致——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子,扮装参试、入朝为官至今三年,满朝文武无一识破,一个个都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么?虽然宰相台从事官众多未必能一一把握根底,但旁人还可能因为接触不多而不明事实,怎么老练如林间非也会走了眼?
北洛官制严格,无论地方还是朝廷职位任用,历选官员时身体状况都是其中极重要的一项;尤其边境重镇和宰相台两块,非身心俱佳、精力经验兼备者不得重用,这是朝廷历来的规矩。定期汇集在朝官员健康状况为帝王参考,本是太医院职责之一。想到这里,青梵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盯住正挣扎着想要开口的秋原佩兰。
“大、人,柳、柳……柳太傅。”终于完整地吐出一个称谓,秋原佩兰心下反而镇定下来。两步走到青梵跪下,“民女秋原佩兰拜见太傅大人。”
青梵点一点头,不答话,也不叫她起身。
强按住心中忐忑,秋原佩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听闻太傅大人圣医国手,秋原佩兰斗胆请大人为家弟一展仁术。”
虽然早知秋原姐弟处境遭遇,也知道两人如此冒险的根源,但听到秋原佩兰开口第一句就是为胞弟诊治先天之疾,青梵还是忍不住心中惊了一惊。见旁边床榻上斜倚着的少年脸上分明流露出的震惊和慌张,对比眼前少女平静而坚定的表情,青梵沉默半晌,这才不为人察觉地点一点头。
精神高度紧绷的秋原佩兰顿时大喜,跪着的身子晃了两晃,这才重新稳住深深拜了一拜,随即抬头死死盯住青梵的眼睛。
心中暗暗叹一口气,青梵站起身走到床边,“躺好,伸右手。”
见秋原镜叶兀自呆呆看着自己,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直接探上他手腕脉搏。先天体弱加上类似小儿麻痹的病症,让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胞的姐姐小了许多,久居内室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更让人无法将他与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清脆声音联系起来。心中暗叹一声,诊完脉象又用内家真气探查了一遍,青梵放开了他的手,回头向秋原佩兰道,“无药可医,有法能治——但,我有条件。”
“什么——”
“请太傅大人吩咐。”不等秋原镜叶任何表示,少女已然在青梵面前再次跪下,“只要医治好镜叶,秋原佩兰愿为大人尽一切所能。”
“姐姐不要!”
淡淡笑一下,青梵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月华流洒室内,将面孔迎向清薄浅淡的月光,青梵负了手背对着姐弟二人,“女扮男装参考得中,在朝为官三载甚至称得上略有建树,对于庄严皇朝而言这绝不是美谈佳话。以严格肃然闻名大陆的北洛大比不允许出现任何弊事,而胤轩帝也不会允许英名沾染任何污点——你们,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身后两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青梵顿了一顿,“想要一个人消失,在任何一个皇帝看来,都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容易。只是,让一个人消失容易,但要同时掩没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存的一切痕迹却是大大的不易。没有动作不表示对你们行为的纵容,秋原镜叶,只要你用心想一想,就该知道你是最没有权力说‘不’的人。”
“太傅大人!”秋原佩兰带着颤抖却不失坚定的声音急急响起,“不是镜叶!不是镜叶的错!当初是我太急躁太轻率,以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接触最好的医师给镜叶诊病……”
“不是的姐姐!”
听到身后少年发急的声音,青梵不为人察觉地微笑了,但笑容随即敛起。也不回头,“既然不能按着最简单的方法纠正,那么这个错误就要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的条件,秋原佩兰,你听清楚了么?”
姐弟两人顿时怔住了。
“今天的秋原镜叶还是宰相台的从事官,明天的秋原镜叶就将成为一统后的三司最年轻的执事司,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最喜爱最看重的门生。春夏相交风雨湿热不定之时,福祸悲喜起落未定之际,少年忐忑难免一场大病。但所谓病去泰来正是脱胎换骨,一扫以往缄默谨慎之风,以新锐之姿跻身朝堂大事要务,确证林间非、柳青梵识人不俗。”青梵淡淡笑着,语声却不含半分笑意,“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九皇子成年礼之时,秋原镜叶之胞姐秋原佩兰,以人品家世入选宫闱,为九皇子风司冥之皇子正妃。”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中)
“这是惩罚?”
收到月写影离开时那一暼带着怜悯和警告的眼神,秋原镜叶凝视秋原佩兰出去的屋门良久,才轻轻问道。只是,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肯定。
青梵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中掏出薄薄的蓝皮卷册,“打开,念出来。”
“靳西秋原氏,本风姓王族血脉,武德帝子孙,娶平民之女,自愿削去王籍隐身民间。宗容七年迁居秋望原,故以秋原为姓。秋原佩兰、秋原镜叶,胤轩元年十月生人。父秋原嫡系秋原平德,母秋原平德原配正妻、洛川王氏。王氏久无出,登四十生子,产后多病,四年而丧。秋原平德有宠妾杨氏,正妻丧而扶正,冷落嫡子,爱庶出儿女并委家业。胤轩五年,秋原镜叶大病三月,唯两长婢老奴伺候照应,病后再不能自然行走。胤轩十五年春,秋原平德庶长子谡平,因赌债,欲将秋原佩兰与同乡恶党为妾。秋原佩兰、镜叶姐弟于是逃家。七月,到承安,秋原佩兰假弟镜叶之名参与大比,得中殿生,入宰相台从事至今。”
秋原镜叶越读脸色越是苍白得吓人,青梵却是微微冷笑,“还有后面的,读出来,大声。”
“自入宰相台,行走六部司监。初抄卷宗、录方志,功不在大而极尽审慎细微之能。素少言寡语,凡有事不为人先。每逢部议,必以私折奏对,言辞蕴意皆合公道天心。为人性似温缓,遇事从容笃然,仿佛应对之策早已在胸。宰相林间非因见其能,胤轩十六年冬发宰相书调入传谟阁为六品从事。入阁后每有高明议论,而常怯,不善与人谈;公事一毕立归家庭,京中无结交,少从众游。故虽少年高第,并得宰相青睐,亦能不为人妒、不使人怒。”秋原镜叶顿了一顿,像是积聚起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以上种种,知姐为弟,弟为姐。”
只听“啪”的轻轻一声,秋原镜叶手中卷册已然跌落在地。
“私折奏对、应对之策早已在胸、每有高明议论——这些都是出自于你吧,秋原镜叶?借着抄录卷宗方志的机会,尽可能地了解朝局大政,别人视为磨砺打压的书记之职却是你求之不得。有秋原佩兰将朝中所见所闻、各部朝臣官员意向行事陈述于你,又能综观大局体察天意民心,纵有空想之嫌别人也只会当是少年一时的无知轻浮。”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让秋原镜叶忍不住微微发抖,“虽然明知道危险无比还是要一意而行,或者说不断欺骗秋原佩兰也欺骗自己只要万事小心就不会有马脚破绽,甚至对被识破身份怀抱期待——秋原镜叶,胆大妄为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行为,你根本是在玩弄塔尔的黑羽!”
主掌着死亡和虚空的塔尔虚幻无形,却会在人之将死时派出食腐的鸱鸟作为警告。任何对塔尔使者不敬的人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更不用说将它们的翎羽作为戏耍的玩具。听到秋原镜叶呼吸愈发急促,少年惨白的面色似乎已经听到噬魂御鸟的长鸣,青梵缓了缓语气,“不要说什么惩罚。以你的聪明,不需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可是姐姐不知道!你让她以为你欣赏我们,你会保护我们,你会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切!”秋原镜叶突然爆发出来,“你治好我,让我成为朝堂的新宠,让最年轻有为的殿生的故事从谎言变为彻底的事实,你甚至可以让姐姐成为所有人羡慕嫉妒的九皇子正妃——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在朝廷建立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只是因为通过我们可以让你的目的最快达到才选上了我……”
“一、点、不、错!”
干脆剪绝的回答让少年顿时一呆,青梵冷笑一声,“但是秋原佩兰的想法同样一点不错。我欣赏你们姐弟两个,甚至可以说我喜欢你们姐弟两个,非常喜欢。不过,那是在我见到你——秋原镜叶之前。现在我庆幸的是只有一半期待变成了失望,而另一半则是让我超乎预计的满意。”逼近两步,见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青梵嘴角顿时扬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你知道吗,秋原镜叶?头脑心机和手中实际能力不相符合的人总是死得最快。和秋原佩兰相比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向家人发脾气耍无赖的小孩子,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聪明的想法,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只会给人拖后腿添乱。”
“我……”
“不服气么?你且问问自己,自三年前决定参加大比之日起,你向秋原佩兰说了几次害怕,几回后悔?!”见少年顿时惊悚,随即黯淡了脸色,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平日处世谋生固然多有限制,但大比却从没有哪一条规则声明如此之人不得参考。想我北洛大比自前代君氏宰辅改革规程闻名大陆,到你已举办一十五届,大比第一条公平诚信的原则远不仅仅只是大比的规则而已。铤而走险,有多少是情势所逼,有多少是自卑作祟,我想你
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秋原佩兰是个好姐姐,对你一味的宽纵包容,危难时不顾累赘带着你出逃,情急下顶替你的名字参考。女扮男装为官三载,一边小心从事一边寻医问药,把两个人的恐惧一肩担起,还不断设想准备一旦事发如何保全你的种种。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其实不分长幼先后,为什么是女子的佩兰来保护你?难道只是因为那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先后差别?难道是姐姐就该为弟弟做到这样的一切?”
“我、我、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又不能走路,连最开头几本书都是佩兰在家塾里听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教给我。没有母亲,她便是母亲;没有父亲,她便是父亲——她从来就不止是我姐姐。”
“不止是姐姐……便可以任意依靠么?”
“我没有!我没有……”少年强烈的情绪在脱口而出的一句后便瞬间消退,头一直低垂到胸口,“是我在依靠她,是我在告诉自己我比她聪明比她有见识,是我在告诉自己她今日传谟阁中成就全是我每日分析指点的功劳——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根本无法行动的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她的累赘不是她的包袱……”
沉默片刻,青梵摇头轻声道,“秋原镜叶你还没有明白吗?且不说你的自卑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你比不上秋原佩兰的地方,根本就不在这里。”
秋原镜叶猛然抬起头。
“三思而后行,行则必坚,方能有所达。”青梵淡淡地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为穷窘所惑,不因富贵而迷。一旦决定就无悔无惑的信念,面对超出承担能力的重压时绝不放弃的坚忍,你不及她太多。朝堂,对于心性与头脑、野心与实力恰成反比的你来说远比秋原佩兰更为危险,而你,知道这个事实。”
屋中一片寂静。
“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还愿意……”
良久,秋原镜叶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迟疑不定的声音打破一屋压抑的死寂。
“心性,可以磨砺培养;而天才,可遇不可求。”见少年眼中怀疑神色,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林间非对你期望甚厚,我也不想轻易毁去好友可能的良辅。”
“那姐姐……秋原镜叶可以发誓为您做能做的一切,请大人千万放过姐姐!”
凝视着少年满怀期望和请求的眼眸,青梵半晌才静静开口,“我从来不轻易决定什么,镜叶。”
少年身子一震,顿时无力地垂下头。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柳青梵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他门下弟子、前途安危紧密相连的身份,但同样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必须侍奉如父、对其决定不得轻易违背之人。“是……但后宫之中……”
“现在只是靖王府而已。”
秋原镜叶忍不住抬起头,却见青梵淡淡笑着,“‘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这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镜叶,从现在开始,你无需对我隐瞒自己的野心——你成功的那天,野心,将被称为雄心壮志。”
“可是我不能……”
“我说过,现在我只对佩兰超乎预计的满意。只是,虽然从个人的个性才能上她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要求……如果你真的为这个唯一的姐姐着想,为了她的安危,为了她的将来,你会达成你的野心或者说是理想的。话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不是么?”
“……是,镜叶明白了。”
“好。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调养,五天后我来为你打通双腿封闭的经脉。再半个月后你要完成和佩兰的交换,好时时跟在我身边。”顿一顿,青梵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只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确实不负林间非所望,否则,我会毫不留情除去任何对北洛声名不利的因素——你,懂了么?”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下)
“为什么?”
微微掀了掀眼皮,青梵继续手下金针不停遍刺秋原镜叶周身大穴。“什么为什么?”
“念安帝的心意……说是要两国重订通商协议,但和谈尚未开始便对北洛开放边境;使节团距离承安还有足足十天路程,西陵常在北洛的巨商都会集到了京城。如果说以上将出使的人员安排有重利相诱借刀杀人之嫌,但如此刻这般一来若是北洛再起刀兵西陵也将受到牵连,反而是将西陵也放到了东炎的对立面。”
“佩兰的信息果然十分灵通哪。”不对少年的议论作任何评价,青梵只是淡淡笑着,“所谓‘心思如发’便当是佩兰这个样子。因为处处小心不敢有半丝懈怠,才能审慎知微不露丝毫破绽。若是心有他物,只放眼云天之外,眼前一叶飘零的早秋讯息便不会注意到了。”
秋原镜叶身子微微一僵,“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西陵北洛两国君王既是以公主许嫁,自然郑重庄严不能有半点儿戏。虽然当年君离尘为三国百姓争取了五十年暂息刀兵的和平,但三大国自并立以来两百余年未曾有过真正的深入往来,更不用说联姻结亲了。”将最后一枚金针起出,青梵缓缓舒一口气,将药箱丢给写影收拾,这才在扶手靠椅上坐倒,“大宴上那两首曲子你也听佩兰念过,怎么就犯了糊涂?”
“因为……因为镜叶感觉,念安帝那首《慕离歌》,并非为他自己所制。”
幽深黑眸里光华闪动两下,“何以见得?”
“纵是倾慕爱恋至深,一国之主也不会用‘妄人’自称。擎云宫中幽居帝子,虽同是大神子孙,但北洛风氏到底享国日短,同漫漫千年的神之西陵相比起来在这一点上的高低无人不知。一篇短歌用了数处古语,虽然神之语言知者甚少,但他刻意选用了音形义都极为接近的词语,就算没有经过神殿祭司的学习也可以懂得其中的含义。因而歌曲字面尽是自谦自贬,其实内中深藏倨傲——西陵素来以历史悠久自傲于大陆,念安帝既继大统,虽战败,大国风度、人君矜持半点不失……他以爱提丝嫡系子孙之尊,又是西陵全部世家贵胄所推崇,若是迎娶北洛公主为后,其间的滔天波澜只怕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能幸免吧?”
“那在镜叶看来,念安帝此举是为谁求亲?”青梵淡淡笑着,似乎全然的漫不经心。
“必是为此次使节团的主持,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少年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忍不住的兴奋,“两国朝堂皆知,在争夺中失败的西陵前帝五皇子上方无忌当为和谈会盟之质子。但,上方无忌不仅仅是西陵成治帝最宠爱的皇子,更是念安帝稳定朝局的关键人物、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最诚心守护的兄长。无论出身、地位、利害,上方无忌都是最好的联姻人选。尤其倾城公主为我北洛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的公主,帝后必然不舍她远嫁他国——念安帝歌中‘在水一侧’之句,想必也有此一层含义。”
“嗯”了一声,青梵顺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几张纸片,也不看,只是拿在手里不住把玩。
“西陵吉昌公主,虽有尊号,到底是普通嫔妃的女儿。但此刻按着大陆惯例作为战败方的献礼呈上,却同样是牵动到两国结盟的关键。念安帝国书中所言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桩,通婚涉及到的范围最广、人数最众,影响也必最为强烈。各国门户不开,按旧例他国女子不能为正妻,他国男子不能入户籍,极伤人情天伦,念安帝此举必得两国百姓欢心。在此下条件下提出许嫁公主,则公主必然为皇子正妃,如此方能显两国诚意,安定并引导百姓之心。”
直到这里,守在一边等候青梵回话的月写影这才听出秋原镜叶拐弯抹角迂吁曲折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听青梵冷笑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岂一夕之功?念安帝真想要这个空头名声,北洛自是给他不妨;但单凭通婚之法便想以此混乱我宗族血脉传统、动摇我政令大计,你也未必把上方未神看得太简单了!为质北洛,上方无忌的后代自然与大郑宫绝缘;吉昌远嫁,她的子孙也不会登上崇安殿的宝座——北洛短时自然经不起任何风波,但西陵,比北洛更脆弱。没有这样的认知,上方未神岂能轻易将皇子公主送来?些许个人的私心,在国家大业前又能有什么力量?”
秋原镜叶心中大寒,本来看着青梵的眼睛也早已转到别处,双手下意识地握拳、抠紧。
“但,九殿下是我唯一尽心传授的学生,更是我视如骨血同胞之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在天家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纵衡时局同时周全一己私爱。镜叶,我知你心中为何不满,但你可曾注意到佩兰的心情?”
飘移游散的目光陡然聚起,秋原镜叶不敢相信地瞪视青梵。
若非柳青梵再三警告打通经脉三日之内不得有半分移动,若非为了尽快完全彻底地恢复而将下身固定在软榻,自己定会直冲出屋抓住在正小院里煎药的秋原佩兰狠命地摇——
那是赫赫军威的“冥王”,那是举朝唯一的“靖宁亲王”,那是“天命者”认定的万世之帝啊!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代表了无边的危险和恐怖;那用鲜血沉淀的一身玄色,是连灵魂都可以吞噬的虚空之色啊!
几日苦思,终于想到西陵北洛两国联姻的人选关键——除了风司冥,胤轩帝已无其他未曾大婚的皇子。本是欣喜若狂急于将唯一的姐姐拖离皇权争夺的激流漩涡,将她同那个高高在上绝不能给她平安幸福的皇子永远隔离,但此刻眼前青衣男子淡淡一声问,却仿佛晴天霹雳。
这真的是真的吗?
姐姐真的爱上那个人了?
那真的是她选定的幸福吗?
而我,现在到底又该怎么办呢……
望着少年脸上错愕、惊疑、迷惘、无措……等等等等变幻异常快速的丰富表情,青梵第一次在少年面前流露出自然舒展的宽和笑容。短短数天,已经看惯了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孔纵然紧张畏惧也强自掩饰支撑的表情,这一刻完全的天然纯真让自己倍感愉快和轻松。再聪明天才、具备惊人政治头脑和眼光,秋原镜叶也只不过是一个十七岁多一点的少年,对男女微妙情感更无任何接触感受,此刻的懵懂无知实在是自然之极。想到日前靖王府上旁敲侧击,少年绝色的面庞上骤然流露出的青涩无措,青梵忍不住又是一抹微笑。
也许,在感情这一方面,少女确实要敏感且早熟得多。
沉稳自持如秋原佩兰,情窦初开之际的那份甜蜜和羞涩虽然死死藏在矜持守礼的外表之下,但大宴最后看向风司冥目光中蕴含的朦胧情意却是根本无法瞒过自己。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向秋原姐弟提出那般条件要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真要为心爱的孩子选妃的话,秋原佩兰将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其中多少曲折缘由,此刻尚不能对眼前爱姐护姐的少年一一明说。
“你……不,您,连这都考虑了么?”
“一开始就已经说了,佩兰是我欣赏的人、我喜欢的人。而对于我喜欢我欣赏的人物……”青梵笑着,幽深的眸子里闪出令秋原镜叶忍不住屏息凝神的眩目光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害!”
(为什么这一句让我自己都抖成这样?明明我的意思是……都是被重华宝贝闹得,你的亲娘我内心正在激烈斗争要不要让你出来。虽然已经决意将你的“死活”丢给众位大人们,可是究竟要不要让你出来、让你出来的话给你多少戏份还是一个大问题……团团转中……)
第四十九章 主雅客来勤(上)
“太傅对秋原镜叶……似乎太严厉了。”
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弥漫书房,风司冥透过茶杯轻袅的雾气静静凝视着书案后搁笔沉吟的青衣男子,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这么一句。
在交曳巷柳府的客厅同一行朝臣官员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有管家跑出来道一声“大人才从传谟阁下来,传话说今日不见客”,那个时候就知道其中必有古怪。率先同众人告辞了出来,果然见青梵影卫之一的柳残影静静等在街角。
“梵影之柳残影。主上在草亭街,殿下请随我来。”
青梵的影卫,或许比胤轩帝的影卫更强劲——被柳残影带得如风疾行,风司冥不由在心中暗暗感叹:如此一来,就算胤轩帝派了再多的影卫暗使跟在自己身边也不见得能轻易赶上。见惯了常在青梵身边的月写影等影卫的谨慎周全,只当是柳残影刻意威慑众人;他可不知柳残影生性好强又桀傲不羁,仗着一身傲人武艺,便是大白天也敢在人流热闹的京城踏着他人屋顶一路窜行。
“自扰居”,和自己内室条幅一般字体的三个大字,让风司冥瞬间确定了这座深藏不显的内院是何人所居。见柳残影在院门前仔细整了整衣冠这才轻扣门环,风司冥不由微微好笑,却也立即检查了自己的服饰仪容。两人刚刚收拾整齐,月写影已从内里打开院门。看到风司冥时像是微微怔了一怔,随即颔首行礼,“公子在书斋里与秋原公子说话,九公子还请在客厅稍等。”
秋原公子……是秋原镜叶吧。风司冥微微皱一皱眉:自从十日前柳青梵在澹宁宫当着众皇子、重臣的面要求胤轩帝允许秋原镜叶参与所有内外朝议,这个十五岁未满就得中殿生入朝为官的少年俨然成为京师上下所有人眼中的朝廷新宠、街头巷尾交相议论的对象。毕竟身为太傅、更主持过北洛大比的柳青梵,还是第一次正式收纳门生——对于这个行动隐藏的信息,朝堂上下有心之人自然是多方揣测,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时时乱猜。但青梵安之若素,几日从宰相台传谟阁下来就闭门谢客,完全不给众人任何的提示,却是让众人更加好奇。此刻听到秋原镜叶也在这里,风司冥虽不感意外,心头却有些微微的异样。
只是方走到无雨无晴斋的门口——
“我跟你说过几遍了?!乱世固用重典,太平之世又岂能随意宽纵?此例关键是矫前朝宽放之弊,振作国法朝纲,因此非暴雨疾风之势不能奏效。夺权、夺利,削官绅之权利以惠百姓,富国家——此一人负当朝铁笔之攻讦而振天下,怎能以‘暴君’二字轻易评论?秋原镜叶,所谓帝王心术绝非你所想那般只是权谋计算制衡百官,不在其位你永远也无法想象以一人担负天下的重压!记住我的话,面对一个真正知晓自己君主身份的帝王,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先生,镜叶知错了……”
“回去将《异国史录》从头到尾细细看三遍,然后回来跟我说话!”
第一次知道在承安永远温雅平和的柳太傅居然会对一个同朝的正式官员、一个入了门的弱质学生这般声色俱厉,风司冥对那个虽然垂着头掩饰苍白脸色,身板却依然挺得笔直的少年投去深深一瞥,随即举步踏入书房。青梵正站在书案之后,见他进来只是掀了掀眼帘,随即便收回目光。风司冥也不多话,只是在窗前一张宽背扶手短榻上坐下,自然地顺着青梵的目光看向书案一角。只见案角由浅到深的红皮书册累叠了一尺多高,最上一本深红色的掀开了两张书页,在被清风轻轻拂动。
和《四家纵论》一样,《异国史录》也是当年藏书殿里青梵亲自教导皇子们学习的内容。但与《四家纵论》内容侧重治国思想和手段不同的是,《异国史录》是一个又一个具体故事——完整、周全、连续自然,前后七千年的漫延发展,仿佛真有那样一个异国存在于世人不知的异界。最初青梵只是挑拣些零碎片段举例引导,却被常常到藏书殿旁听讲学的胤轩帝发现其中多有关联,青梵这才将数年整理出的部分手稿上呈;从此藏书殿和国史馆的执事官员便多了一份工作,便是将青梵教导皇子的所有手稿和讲授内容一一录出。《异国史录》洋洋洒洒将近百卷,直到胤轩十三年青梵离宫之前才完工,仅有的完整两套便在擎云宫藏书殿里,一直没有向外流传。青梵书案上的《异国史录》显然是他最初的手稿,却是一样当作了指点学生的教材。
月写影亲自端了茶水进来,给风司冥奉上茶,行了一礼便退出屋去。风司冥端了茶杯,直等到茶香弥散了整个书斋仍然不见青梵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玉不琢不成器,以他那种张扬不知收敛的性子,在朝廷上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青梵扯一扯嘴角,“太聪明,就免不了太自信。处处自以为是,看了两本史书读了两章御制就觉得揣摩透了皇帝的性子——骄傲,骄傲,古往今来为少年轻狂自以为是的骄傲丧命的有多少!”
风司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了头不答话:几年来身在战场,和秋原镜叶接触不多,但这位承安京中最年轻的从事官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虽然称不上“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忠实信奉者,秋原镜叶行走宰相台的谨慎谦恭却是朝中人所共知;就算这几日针对着三司事务在御前多有惊人言语,但在平日依然是小心安静,丝毫未显半分“新贵”的骄持特性。此刻听青梵口中低声咒骂,心中实在是忍不住一阵阵惊讶和怪异。
记忆中藏书殿里青梵对皇子和侍读素来宽和,读书议事一向以引导为主,除了秋肃殿里对自己或可能声色稍疾,温雅平和的青衣太傅形象早在所有人心目中不可动摇。青梵身负上乘武艺却不喜动武,也不多教自己武功,唯有养气功夫是时时督促着自己锻炼的。此刻这般喜怒外露的神情……风司冥淡淡叹一口气,将茶杯搁在几上,“太傅近日如此急躁,是为西陵使团将到承安么?”
像是猛然被惊醒,青梵目光一下子盯到风司冥身上,“你来了……说什么?”
风司冥闻言也呆了一呆,这才意识到方才青梵竟是在出神。“西陵使团已到子初江头,太傅是在为此事担心吗?”
回过神来的青梵轻轻摇一摇头,凝视了案上书卷片刻,伸手将翻开的两页合起,然后才转向少年微微一笑,“西陵使团那边有三皇子全权负责,我很放心——你来了正好,我这里有些东西,你要在他们未到的这几日记熟。”从书案后走出一直到风司冥面前,修长的手指拈着薄薄的几页纸递给他,“上方无忌是大陆知名的才子,也是西陵最高祭司的正统继承人,身份极是特殊。不想在文才以外的地方被你三皇兄比下去,这几日你要花的功夫可是不少。”
风司冥接过纸片,拿在手里却连看都不看一眼,一双如夜的眸子只是盯住青梵,“太傅,有什么事情是司冥不能知道……或不方便让司冥知道的么?”
青梵身子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一震,随即脸上渐渐流露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司冥,我没有什么事,是你不能知道的。”顿了一顿,脸上笑容愈发加深,“其实你说得也没有错,我确实为西陵使团的到来忧心——北洛的新政进行得太快,许多地方、许多疏漏都急需弥补。”
“但是现在的西陵……没有这个实力针对那些发起攻击。”
“可是司冥,同样不要忘记,你所说过的……最大的对手。”青梵笑了一笑,随意地在他身边坐下,“念安帝不需要亲自动手,他只要把消息传递到兕宁的绯焰宫就可以作壁上观静待结果了。西陵王族内部虽多有压轧,但对于确立权威的帝王宗族都是无条件臣服支持的;上方无忌也好,上方雅臣也好,对于西陵的忠心不需要怀疑……而我,不想再给上方未神制造背后混乱的任何机会。”
心念闪过,风司冥点一点头,“太傅对秋原镜叶的调教,也是为了这个?”
“‘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那一天在秋原府上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当时我就知道满朝上下,年轻一代中惟有他一人将来可能担当大任。藉着新政太多寒门出身的士子进入官场,才华出众的年轻人固然敢作敢为,为人处事到底失之沉稳;加上新政下帝心的一味推动,早是造成老臣旧吏的不满,立到了他们的攻击范围内。若再不加调整纠正,朝堂内部先起倾轧,得利的绝不是王朝和百姓。秋原镜叶对权力有着天生的敏感,更能清楚地看到左右朝政大局的真正力量;而年轻朝气、未经历打击磨难、性情骄傲而极尽自尊,这些都让他具备了一种特殊的能力——领导源出六部执事从事的青年朝臣,彻底扭转那种放肆无忌的风气。只是他对官场、对帝王心术所知太少,惟恐他自恃聪明乱言乱行,才不得不时时严辞相对。”青梵微笑了一下,“若是司冥觉得我太过严厉,那我便缓和一些吧。”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面红过耳。低垂了头,手上两张薄纸反复搓揉,良久才嗫声道,“司冥不知太傅用心深远,方才真是……”
“其实,收秋原镜叶为门徒,是我回承安以前就有的决定。”见风司冥脸上惊愕表情,青梵淡淡笑着,伸手将风司冥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泼去,重新斟了一杯递在他手里。“我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弟子,知识的本身没有限制。任何的独占……对其他人来都说太不公平。”
是不想让我的处境变得更危险吧……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抿一口茶水。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会有许多的年轻人进入朝堂。对于他们这只是梦想的开始,而这一路上他们必然需要足够的指导和帮助。司冥,作为我最出色的学生,你会自然成为他们瞩目并追随的对象——做好准备,这很重要。”
“是。”
“战后和谈的结果必然是两国会盟,东炎便想要从中破坏一时也无法插手;但北洛与西陵联姻,东炎不会坐视不理。但再送一位公主过来,我不以为那会是御华焰的风格。”青梵沉吟一下,“北洛大比一向不禁别国学子参试。今年文试西陵士子一定非常多,而武试的部分……武试的部分由你主持,我想要说服胤轩帝这不会很困难。”
风司冥夜一般的眸子顿时闪出一道光彩,“我可以?”
“你可以——你是大陆声威赫赫的‘冥王’,你是所有武者战士心目中不败的神。司冥,只有你可以。”轻轻拍一拍少年的肩头,青梵露出由衷的微笑,“我知道、我相信,没有人会做得比你更好。”
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何况来自于虽然宽容却很少出言赞扬的柳青梵?风司冥微微扬起头,只见那平和温雅的眉眼间尽是笑意,映着斜入窗棂的阳光焕发出异常的光彩。澹宁宫中言辞如锋的犀利不复存在,传谟阁里指挥号令的威严一扫而空——褪下了面具一般清淡自持的笑容,那份无拘无束的挥洒让柳青梵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尽显生动。猛然意识到那双光彩流转的含笑眸子一直凝视着自己,少年顿时慌乱地转开眼睛,却直直撞上另一双笑意盈然的眼睛——
“呀,公子有客在哪!是凝雪来得不巧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2
第四十九章 主雅客来勤(下)
一身粉色长裙的徐凝雪笑吟吟地踏入无雨无晴斋,一双精亮锐利的眼睛在屋中两人身上打一个转,随即掩口娇笑,“凝雪真是来得不巧了。这么温暖舒适的下午只合适读书闲谈,我来了可真是大煞这自扰居的风景。”
风司冥呆怔之间,青梵已然笑着站起相迎,“常言‘他乡遇故知’为人生大喜,这么说的人定是从未有过故知乃是债主的经历。”
“‘他乡遇故知’——公子心中何处才是故乡呢?”见青梵脸上变色,徐凝雪却是笑容依然,侧身向风司冥行个半礼,“九公子,前日您托三殿下转交的东西已经收到,凝雪在这里拜谢了。”
虽然不是西陵的神道至尊,身为北洛皇子也不能对王朝祭司失却半点礼数。风司冥连忙起身还礼,“此为份内之事,举手之劳,大祭司多礼了。”
青梵已经坐到书案之后,脸上恢复了一贯清浅微笑的表情,向徐凝雪淡淡笑道,“凝雪小姐,千金堂的药物财力周转……有问题么?”
乍听到“千金堂”三个字,风司冥不由顿时一呆:在昊阳山上的一个月,他早知千金堂是道门名下产业,一向由青梵主持经营,却不知几时和祈年殿大祭司扯上了关系。转头看向青梵,嘴张一张刚想说话,青梵已然抢先开口,“司冥你且坐着,别着急走。”随即转向徐凝雪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依言重新坐回短榻的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徐凝雪收敛起满脸的笑意,正色道,“有千金堂的背后支持,各处的神社医馆倒是无需担心。只是学堂一块,为的少有学人士子愿到那些穷乡僻壤做一小小塾师,正是十分的为难。凝雪来问公子主意,是不是要多付课金,引那些读书人去神社的学堂?”
“真正贫寒之乡,为求生计总是有人愿意做的,不需提高课金。凝雪自己也知道此事关乎长远大计,万不可操之太急,尤其起步之初总要耐心一些才是。”青梵微微一笑,随手抽出案头一册书卷,“短时间内能有几个学堂办起来就办几个吧,顺便让那些因为家境生计而舍身入神社的修行僧也跟着读书,这样三四年后便有足够的可以各处调任的教师了。”
“公子的意思是……”
“按着规定,未获得神社主持资格的末级修行僧必须服从上一级神殿的调任要求。这些修行僧平时多是读的神道典籍,现在便把《通考策》、《四家纵论》之类的也适当地加一些进去。神殿从未有过这一方面的规定,那些普通的神社祭司也不能有任何反对。这样就算是神社的学堂也不一定都只收希望成为修行僧的学生,想来人们也会因此而更乐意将孩子送到学堂去吧。”
徐凝雪微微一笑,“公子考虑得周全,是凝雪没有想到的。”
“另外,只有千金堂一家供应各处神社,未免吃力。等基本的形制确定下来后可以尝试与其他的商会联络,具体的关节部分由千金堂出面交涉也是可以的。”
北洛推行重农兴商富国强兵政策多年,又是门户开放,境内商会行会自然极是发达,单是承安京内便由各行业的数家大型商会。被青梵一言提醒,徐凝雪顿时肃然,“是,凝雪明白了。”
“神殿大祭司之职,主要探看王朝的国运天时。凝雪既然时时观看星辰天宇,不妨常与天文台、钦天监走动。”见女子美丽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青梵微笑缓缓加深,“丰足之年于丰足之地,以神社名义、民仓形式收购农家余粮。三年内可用陈粮,以平价货贷商贩,亦可与周边附属小国神殿神社做通关交往之凭证。”
“就算年岁不佳,仓储陈粮之外也可利用商会之力从他国买入足够粮食,确保我北洛百姓无人受冻饿饥馁之苦。”徐凝雪目光灼灼,“粮食之外,药物、布匹、石炭之类皆可酌情储备,以在非常之时协调物价,抑制私人商会投机而危害百姓的行为。”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天时之外,尚有地利、水文、海事等等,这些朝廷官方不能一一照顾周全的地方细节,各地的神社要留心查看——大神的光辉要照耀到他的每一位子民身上,这是身为祭司应尽的职责,也是同为大神子民的我们必须要履行的对同胞手足的承诺。”
身为女子,徐凝雪对神殿传统的任何改变都要付出更多的心力。用最光明堂皇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那些头脑死板的神殿神社祭司主持,往往是最令她感到艰难的事情。青梵自然了解她的辛苦,轻轻淡淡的两句顿时让徐凝雪喜动颜色。“公子此言正是令旁人无话可说,凝雪拜谢了。”说着向青梵深深一礼。
听到这里,风司冥早是心如明镜,看向徐凝雪的目光由陌生敬畏更多了两分钦服。他初见徐凝雪是在胤轩十一年正式拜入祈年殿的祭典上,那时年纪幼小只觉得一身祭司袍服的女子分外庄严;之后所有的交集都是带兵出征,徐凝雪以祈年殿北洛最高祭司的身份为国家祈福,为兵士祈福;而这次回到承安,先是迁居礼再是大朝,每一次见徐凝雪也都是极度威严庄重的场合。今日乍见徐凝雪一身粉色裙装便服,巧笑宜然风姿妩媚,少年心中大惊大骇,随后便被她同青梵一席讨论彻底震动了心神。
北洛并非一个神道至尊的国家,除了风氏王族信奉的始祖神斯托瓦姆,各地各族尚有各自信奉的始祖神。因为风氏王朝在信仰上宽容自由不求同一,北洛唯一的共神就只有创世大神西蒙伊斯。而西斯大神在人世间只有祈国摩阳山大神殿一处确实的行在,因此北洛祈年殿只能以皇族祭司的身份传达神谕,而不能像西陵金裟殿祭司那样直接代表爱提丝神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来说,北洛的教宗势力相对就显得异常的分散而衰弱。而以女子身份继位最高祭司,凭一个人的努力试图绾结起民众信仰的力量,确实地关心并改变着北洛百姓生活……风司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祭典上青梵会指着她对自己说:“仔细看好了,这将是一个站在众人之上的女子,一个彻底改变北洛教宗命运的女子。”因为,这不仅仅是青梵有意的襄助,更是这个女子从未改变的理想。
“……安排在大牌楼街的神宫别院。对于上方无忌,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吩咐么?”
“暂时没有了。西陵使节团中两位亲王身份特殊,普通的驿馆自然不适合,由你安排在神宫别院那是再好不过。”青梵淡淡答道,风司冥顿时感觉到他的目光,随即迎了过去。只见青梵微微一笑,“另外的,就是凝雪要派一个合适的孩子跟在九殿下身边。”
“为什么……”风司冥话还未完全出口,徐凝雪已躬身应道,“请公子放心。殿下的随侍宫人水涵,这几年时常到祈年殿礼拜祈福,祭司所用的神之语言已经基本掌握。水涵既是宫人出身,只需两天时间凝雪可以教导他学会各种教宗礼仪——此后只要殿下将他带在身边,西陵使团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一方面为难殿下。”
青梵微笑颔首,“那么,劳烦凝雪了。”
“是凝雪份内之事。”说着,向风司冥微微一笑,“殿下有一位极好的随侍——不比和苏和总管相差几分呢。”
接收到她言下含义,风司冥心中顿时一凛,立即站起深深一礼,“司冥多谢大祭司。”
“啊,殿下的大礼我可受不起!打扰了公子和殿下这么久,凝雪真是该死了——公子既无他事,凝雪这就告辞了。”轻笑着行礼,粉色俏影便如出现时一般翩然而去。
静静看着徐凝雪身影消失,青梵这才张口唤回兀自出神的少年,微微笑着,“好了,现在我们来细细说一说,祈年神殿和即将到来的西陵使节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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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毛被老板宣召中,公差中,电脑白痴居然能够自己捉摸出三级代理怎么设置爬上网来,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上)
胤轩十八年四月初二。
春景仲暮相交,北洛国都承安正当草长莺飞,暖风和煦的好天气。前夜刚下过一阵透雨,早晨的空气尚带着温润湿意,被新起的朝阳一晒,水汽全部蒸腾凝结在京城大道两旁的枞榕树枝叶上,阳光下几近眩目的青翠显出一派异常生动蓬勃的活力与生机。
这一日承安京的百姓早早就聚集到永丰大路两侧——皇城在长安街以北,一条永丰路由城门起一路向北贯穿南城,与长安街丁字交汇,是为承安最重要的中枢干道。不同于他国京师都城三十三丈主轴干道宏大却不容百姓行动的威严气势,三驾四驱的中央车道两侧本身便是承安最著名老字号店铺的聚集地,也是承安京中居民最熟悉的大道通市。
自二月蝴蝶谷大胜消息传到承安,满城百姓便开始自发地结彩张灯;大军回师之后更是放眼一片欢庆景象,再加上胤轩帝允下的十天无禁的自由集市,此刻的永丰大路鲜花彩旗处处可见。和西蒙伊斯大神像共同高置在每一家店铺门楣,风氏王族尊崇的始祖斯托瓦姆神像被人们用花枝彩绸精心装点,主司法则的威严沉稳的形象在这一刻也透露出十分的亲切,与大路两边聚满的百姓脸上愉悦而骄傲的神情恰恰构成一种近乎完美的统一与和谐。
愉悦而骄傲——因为胜利而骄傲、因为愉快而宽容的百姓,让这座本来就落落大方的城市显得更加慷慨大度。上方无忌将目光从街道两侧的人群身上缓缓收回,辇车上轻薄羽纱掩去的,是眼底抑制不住的震惊。
从进入北洛国境的那一刻起,北洛给予西陵使节团就是两国相交可能获得的最高礼节。但身为国君可以下令战和,却不能控制国中每一个子民的心情,上方无忌和使节团的所有成员在出发前就已经准备着接受曾经敌对的恨意以及战败带来的耻辱。然而一路走来,北洛百姓的目光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友好与真诚,尽管也有许多过分好奇而显得无礼,却不带丝毫的羞辱和恶意,更没有胜利者高高在上的嘲弄和轻视。人们脸上自然绽放的笑容,仿佛两国累代相交,其乐融融全无罅隙,此刻正当好友久别归来的欢迎盛会;而两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似乎只是自己的一时梦幻,从未真正发生。
然而,胤轩帝的旨意、使团到京后的行程安排,却是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坚定的行动,强调了胜败分明的事实。
“安王殿下,辇车已到太阿神宫神道。请殿下于此下辇。”
辇车外传来北洛三皇子风司廷温雅平静的声音,上方无忌闻声身子却是微不可见的一震。
承安的太阿神宫,和西陵淇陟的罗丝塔特祭坛一样,是举行国家各种大典、祭典的最高神宫。信奉着西蒙伊斯的西云大陆,以西斯大神为国家护佑正神的神宫,和皇宫中侍奉王族始祖的神殿共同构成国家的神权顶峰,也是摩阳山大神殿以外各国百姓朝拜神明的最高圣地。对于笃信神道的西陵来说,将无所不在的神明的居所作为使节团进入承安京后的首站、觐见和朝拜的第一对象,胤轩帝给予的实在是最大的平等和尊重。
但是,大陆各国朝廷无人不知,北洛承安京太阿神宫的广场上,耸立着三座用纯黑色贝林特岗岩雕成的方尖石碑。巍然高耸的石碑肃穆无华,甚至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只有四方底座的每一面上,用指甲大小的端正字体刻写下从北洛风氏王朝建国之日起,所有在为保卫国家的战场上牺牲的战士的姓名。北洛每年的皇家祭典都是由祭奠这些为北洛献身的英灵开始,平日前往神宫朝拜的百姓也都会自动地向石碑礼拜感恩——最高神宫前的方尖碑和北山皇陵前的英灵台,为风氏王朝收拢了多少为国为民矢志不渝的忠诚,也许,连那位提议修建第一座方尖碑的君氏家主君非凡自己都没有想到。
要进入太阿神宫,必先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经过广场的方尖石碑,就必先以战败国和谈使节的身份,向战场上的亡灵屈膝下跪,为西陵挑起两国战火、殃及两国百姓、制造无数死亡和悲痛的罪孽忏悔。
这是两国和谈的前提,没有余地,无可回旋——风司廷传来的胤轩帝斩钉截铁的回答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在神宫前下跪不表示任何的臣服和高下,但向他国战士亡灵的纪念碑屈膝,却是将西陵的最后一丝颜面骄傲彻底剥去。而这一次,“神之西陵”甚至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力。
脸上不由浮起一丝苦笑,定一定神,上方无忌这才向辇侧等待回音的风司廷平稳无比地说道,“是。”
“请安王殿下辇。”
虽然回答等待的时间略略长了一点,辇车外青年皇子的声音依然温雅不变;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随即迅速地审视自己的装束仪容。
视线最后落到膝上自然交叠着的双手上,年轻的亲王嘴角渐渐露出一丝意味含糊的微笑。右手食指在那枚镶嵌在黄金底座、流光溢彩的硕大宝石上轻轻抚过,上方无忌终于稳稳地站起身。
爱提丝,我们最尊贵的母神啊,请赐予西陵子孙足够的勇气走过这太过漫长的道路吧……
※
“……安王殿下、定王殿下,如果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
“感谢大祭司的安排,没有什么其他要求了,您非常周到。”从太阿神宫朝觐开始就一直紧紧站在上方无忌身后的上方雅臣踏上一步,代替已经微微显露出疲态的兄长回答道。
凝视着这位黑发黑眸的西陵镇国大将军、年轻的亲王一会儿,徐凝雪这才微笑还礼,“定王殿下过奖了,凝雪只是履行职责而已。两位亲王殿下一路远来风尘劳顿,希望二位能够在这别院中得到暂时的休息与安宁。”说着欠一欠身,“晚上还有国宴,就不打扰两位的休息了。凝雪告辞了。”
上方雅臣连忙回礼,徐凝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随即翩然而去。
“锋芒毕露,不是上方雅臣的为人。”
望着徐凝雪离去的方向,上方无忌静静说道。
“但,雅臣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容不得半点的谦虚退让。”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出口的语气却很平淡。“和谈,只是和谈而已,不需要卑躬屈膝。自贬身份只会让北洛看低了西陵,白白折辱了王族和朝廷。”
上方无忌沉默一下,“今天神宫前一跪,其实算不得折辱。若是我西陵王族也能有如此气度胸襟,看重每一位为国效死的将士……以二十万大军的性命争夺一个太子的虚位,这不是他可以付得起的代价,却给我们留下难了的负债——爱提丝会驱逐他的。”
知道他是在说与念安帝争夺皇位失败的上方凛磻,上方雅臣轻轻摇了摇头:西陵和北洛四年大小战事连绵不绝,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意见相争也是一日未休。为了争取朝中主战一派的支持,最重要的是和当时还是太子的念安帝、力请停战的上方未神一较短长,上方凛磻甚至不惜用克扣粮草供给、令人伪扮路费强抢军需这些手段打压朝中主和一派。蝴蝶谷会战的巨大失利,与其说是败在冥王和茵沙将军手中,还不如说从最初一刻战争的天平就已经被西陵人为地推向了自己的敌手。
“我为主帅,绝不以一己私利,令我兄弟士卒枉送性命。”
听到他坚定无比的语气,上方无忌不由微微一笑,“是雅臣,自然爱护兵士犹如手足。”
上方雅臣也笑起来,但随即敛容,看一看上方无忌脸色,“院里风大,皇兄还是到屋里说话。”
上方无忌颔首:或许是水土不服的关系,他这几日精神颇为委顿。虽然在人前一味强自支撑,即便是对那平和优容的三皇子风司廷都不肯显出一丝半点的不适,但此刻面对手足同胞,松懈倦怠的神情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被毫不迟疑地拉入室内按上软榻,他只是静静看着上方雅臣一叠声地呼唤命令神宫别院的仆役取水泡茶调理汤剂,嘴角边缓缓流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不愧是大陆第一位女子之身担任的最高祭司——单这些下仆便看得出手段,这一份知心合意只怕就连皇宫里资历最深的奴才都做不到——胤轩帝识人果然英明。”看到仆役们片刻之间将自己所要之物一一准备齐全陈列面前,随即不用吩咐便悄无声息退出内院,上方雅臣忍不住轻声赞叹。
身为皇子,尤其是西陵的皇子,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神殿的力量。北洛教宗势力原不及西陵十分之一二,擎云宫祈年殿也只是因为三国鼎立的平衡局面而被视为重要的神殿,但短短几年就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得不对北洛教宗另眼相看,其中徐凝雪的手段实力自然起了绝对作用。此次她既以最高祭司尊贵身份亲自接待,所有安排极尽细致周到,显然无论是胤轩帝还是她本人都运用了十分的心思。感到女子柔和天性中那份坚韧,更有不输于男子的刚强和锐利,上方雅臣不由对敢打破大陆常理、以女子为一国最高祭司的胤轩帝钦服不已。
“在识人善任上,胤轩帝确实比此刻任何一国国君做得更好。”端了茶杯在手,上方无忌望着听他开口立即盯住自己的上方雅臣淡淡笑着,“怎么,我说错了?看看今天的迎宾庆典上,年轻朝臣占了一半,其中多少大陆闻名的才子能臣,就不得不感叹他的眼光。虽说君臣际会天时地利人和诸多因素,但敢于任用提拔新人,而去能够将这么一大群为己所用的确实不多。”
“新人,年轻朝臣,顺应着一场改革死心塌地一跟到底倒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几年下来一一平稳转向。林间非也好、宗熙也好、商飞白也好,有这些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支撑着朝堂,便是保守一派再大的反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由着他一项一项改革下来,几年就把朝廷清理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语声中的感叹和自然而然的羡慕,上方无忌微微一笑道,“西陵北洛两国国情相差悬殊,你……原不必多想。何况胤轩帝渐有春秋,手上的事情也开始一件件交给底下的皇子。单从年龄来看,这个比对还是有意义的。”
过于生硬的转折让上方雅臣不由一怔,但随即露出满脸笑容,“说的是……皇兄以为冥王如何?”
“赫赫冥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上方无忌感叹一声,随手端起茶杯在嘴边浅浅抿一口。见上方雅臣依然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沉吟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不过,到底是只有十六岁,看人的目光太过锐利了。”
回想神宫朝觐时风司冥的表情眼神,上方雅臣摇一摇头,“或许,是因为这镇国大将军的头衔吧。”说着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赫赫冥王,北洛真正的最年轻的上将军,少年便统领大军征战杀伐,凭借着铁血沙场上亲手取得的战功赢得全军上下的追随尊崇和无可动摇的地位。虽然战事必有凶险血腥,但西云大陆任何一位稍有声名的武将都以能够与北洛冥王交手为荣。身为西陵镇国大将军,又是胤轩九年大比武试第一的殿生,二十七岁年轻亲王和武将天生的好胜心理自然不会瞒过敏锐入微的冥王。当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不带任何心绪地对上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冷冽肃杀形成巨大压力,甚至就连胤轩帝的威严气势都被他一并盖过。有些对手,一定要面对面挑战才能确切感受到对方真正实力的——回想起那一瞬身心俱动的震慑与随之升起的与之争锋的强烈意念,他不能不承认,上方无忌“百闻不如一见”的评价实在是精当到了极点。
“但风司冥不是那种只会恃强挑衅的一猛之将——十七岁未满,便能把气势控制收放到这个地步,真不知……柳青梵是如何调教这位九皇子的。”
“柳青梵”三个字一出,屋中空气顿时凝滞。
比起在战场上给予西陵重创的冥王,青衣太傅柳青梵的名字对于此刻的西陵王族更像是一把不能触动的锁:以无痕公子之名行走西陵,遍察西陵百姓民生,更涉入甚至引导了大郑宫的风云变幻——深谋远虑的思考,翻云覆雨的手段,风行潇洒的气度,“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正接触,才能够体会一夜名震西云大陆的青衣太傅运转天下的力量;但是真正面对了他,才会了解在那掌控一切的强大压力下内心无法抑制的畏惧。而这,没有哪一国的君主和王族会比西陵了解得更清楚。
“统领三司,号大司正,位同宰相”——站在百官之前平静得近乎淡漠的青年,让曾经歌舞言欢、挥洒飞扬的友谊恍若白日一梦。
听到上方无忌沉默良久后的一声深深感叹,上方雅臣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已经满是沉稳与坚定:“无忌皇兄。”
“什么?”
“今天的迎宾国宴上,我将向冥王提出挑战。”
第五十章 且把金樽玉馔(下)
“定王爷,歌舞有不妥么?”
鸿图殿宝座之上,胤轩帝握着酒杯,向上方雅臣微笑问道。
和前日大朝后大宴不同,此次对西陵的迎宾国宴设在了三大殿中之末的鸿图殿也就是文安殿——泰安殿为国礼大朝之用,崇安殿是胤轩帝素日朝会之地、北洛自身朝政根基。只有文安殿既在三大殿之列,又因是历届大比殿试之所,恢宏大度而无半分矜贵傲人之气,用来招待以文辞自傲的西陵使团自然极是稳妥周到。殿中按着西陵王都的富丽风格布置得繁花胜锦,国宴上菜肴酒水也全部采用西陵习惯的口味特色,让一路远来的西陵使团大为惊讶而欣喜。
宾至如归——北洛近乎是刻意的大度,却并不让人有任何居高临下的压力。从神宫别院的安排到朝见宴会的座次,从朝会大典到生活琐屑,无不显示出上位者难得的包容胸怀和细致心思,让人几乎忘怀两国的战事而以为确是久别好友的欢聚。
然而殿前一曲《天舞霓裳》,却让一直保持完美表情的上方雅臣终于敛起礼节式的笑容,深深皱起眉头。
“陛下,歌舞并无不妥。”听得风胥然开口,上方雅臣顿时舒展开眉眼,站起向胤轩帝欠一欠身,“雅臣只是有些惊讶。”
“嗯?惊讶什么?”风胥然嘴角上翘,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兴味的有趣笑意。
“轻纱广绸,襟带当风,目光所及一切皆是妩媚秀丽,温婉中透露出十分的亲切。然而,雅臣犹自记得胤轩九年鸿图大殿中景象……”
“定王的意思是,飨客以诚,而无须拘于各人的口味习性?”
“雅臣不敢。”恭恭敬敬再行一礼,上方雅臣抬头望向胤轩帝的眼中却是光芒锐利,“西陵文采天下绝,东炎武备世间最,却有宓洛承南北,风行云动八方会。北洛兼容并收广纳天下不同,能得其形制,更能得其精髓,使北洛之西陵乐舞神采更胜西陵,实在不由上方雅臣不感慨叹服。”
看一眼上方雅臣身边极快收敛起紧张神色的上方无忌,风胥然哈哈大笑,“年轻人有胆有识敢言敢为,胤轩九年大比之行便可见一二,今日见殿下英姿更胜当年,正是万里鹏程不可限量。当日朕点定王殿下为大比武士兵法第一,此刻看来竟是寡人眼拙屈才——雅臣殿下锦心绣口文武兼资,念安帝有殿下倾力相助,西陵果然得大神垂青!”
“陛下谬奖,雅臣愧不敢当。”
风胥然摇一摇头,挥手示意他免礼安坐。目光在右手席上一干皇子身上缓缓扫过,自大皇子风司文以下无不凛然;又凝视上方无忌片刻,这才向上方雅臣笑道,“雅臣殿下辅佐念安帝登基定国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世人皆知,何必谦虚?既然提及当年景象,殿下可放眼此刻鸿图殿内,看可还认得同年故旧,倾盖之交?”
上方雅臣在座上欠身,“虽身份差异,数年各有际遇,但鸿图殿内面容依稀,令雅臣恍惚又回当年。”
风胥然闻言颔首,嘴角边笑意中更多了两分自傲:林间非、宗熙、蓝子枚、多马、韩临渊、墨扬……胤轩九年大比得入殿试的八十名殿生有半数在场,文武三甲更是居坐帝侧——虽然武试第一的上方雅臣是以外国使者身份觐见。北洛大比原是为风氏朝堂广选天下英才,上方雅臣一语极合他心意,脸上不由流露出自然不过的酬躇满志来。但随即敛起傲气,目光转向宴会开始后便一直寡有言语的上方无忌,笑道,“听说当年雅臣殿下出行北洛,是由安王殿下一力促成?朕久闻无忌公子秉皇胄天胤文采风流,见雅臣殿下便不禁遥想安王风采。可惜两国之间颇有山川,数度大比安王殿下均未能来,直至今日方能得见……而能与殿下相见,却也是寡人一生难得幸事了。”
“小王惭愧。” 虽然胤轩帝与西陵先王成治帝上方朔离同辈,作为使节团主持上方无忌身份自然与曾以“司徒雅臣”之名参加北洛大比而与北洛君臣有所故交的上方雅臣不同。见风胥然含笑温言,他只在座上微微侧身颔首,“六皇弟天性聪颖,才资兼备,与天下英豪同堂竞技而不输,自显我西陵文武落落之风采。而无忌不过一书画诗文闲散自娱之人,虽妄有薄名其实根底自知,因而羞惭不敢参与大比。此刻听陛下言,实在是令上方无忌惶恐不胜、汗透重衣。”
“腹有诗书气自华,雏鸾清于老凤声。江山代有才人,安王殿下风华正当,是过谦了。”风胥然满意地笑一笑,突然看向帝座右手,“青梵,今日两国盛事如此宴乐,又当满堂青年俊秀,你怎一味闲坐,不出一声?”
淡淡扫了大殿中众人一眼,目光只在客席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身上暂顿一顿,青梵轻轻抚一抚系在“天水无岫”腰间的盘龙玉佩,这才向风胥然微笑道,“皇帝陛下——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我武德皇帝曾言‘男儿何不配吴钩,若个书生万户侯’,青梵此言反说直斥,真真大胆之极!然而,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此二句可谓是在座诸位之刻画——卿等当同勉共贺,满饮此杯!”
殿上众人立刻站起一同举杯,“谢陛下!”
“男子豪情原是天纵,‘粪土当年万户侯’,当年万户,今朝或许不过尘土。心怀广大志存高远,惟有时时勤勉自励方能自能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事业——众卿谨记。”
听得殿上一片例行公事的赞颂感叹,青梵只是淡淡看了风胥然一眼:虽然转折颇为生硬,但言下的意思确实十分清楚;在西陵使团面前特意地说这两句自然不是为了表现胤轩帝的宽大平和,北洛上下畅达君臣一心的朝堂氛围才是这一番并不出色的表演的关键。三司一统后的北洛朝堂究竟是如何气象,朝中各部臣工是否协力齐心,最重要的是,胤轩十年开始的改革与新政将如何继续进行……目光掠过座下显出沉吟神情的风司冥,还有主宾席上若有所思的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青梵嘴角不由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春和景明,正是游赏时节,更难得两国和平万象更新。有朋自远方来,自当欢乐一聚以应今日之喜。”
“陛下圣明卓越。”见风胥然有意地顿住,上方无忌扯一扯嘴角,随即站起欠身说道。“按三国旧例,小王自当亲上太阿神宫,再行庄严献祭。”
“安王殿下此言自是合情合理。”口中虽是回答上方无忌,胤轩帝的目光却一直凝固在上方雅臣身上。见黑发黑眸的年轻亲王在目光逼视下脸上渐渐变色,风胥然突然加深了笑容,“西云风俗,四时会猎,以配合天地万物滋荣萧瑟,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知两位亲王殿下可有兴致,同我北洛君臣西山会猎,祭祀山川林社,共求两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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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上)
“……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是月之末,择吉日,大合乐,天子乃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是月也,乃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牧。牺牲驹犊,举书其数。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先荐寝庙。是月也,聚畜百药。靡草死,麦秋至。断薄刑,决小罪,出轻系。蚕事毕,后妃献茧。乃收茧税,以桑为均,贵贱长幼如一,以给郊庙之服。是月也,天子饮酎,用礼乐……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天子诸侯祭因国之在其地而无主后者……”
自出北定门后身边少年便一路嘀咕不休,青梵终于按捺不住,“从《尔雅》到《月令》到《王制》……镜叶,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秋原镜叶顿时露出笑脸,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坐下马匹便打了个小小的趔趄。手忙脚乱稳住坐骑,秋原镜叶苦笑着看向一脸沉静平和的青衣男子,“老师,镜叶只是不明白,当春交夏的时令行田猎祭礼,似乎与书本所言略有出入……”
“那镜叶你先回答我,方才你念了一路的这些,是什么出典?”
“《异国史录》,《礼运王制附卷》。其中王制、月令在《四家纵论》的儒家部分有相当重复。”拍一拍马靠近青梵,秋原镜叶极快地答道。“是老师所著,镜叶正在仔细阅读努力领会的部分。”
青梵笑了一下,“我说过那不是我所著——没有人有那样的天才。《四家纵论》也好,《异国史录》也好,都只是依着我自己所见进行的整理,镜叶不要高估了我才是。”见少年满脸不信的固执表情,不由又是微微失笑,“也罢也罢,随你怎么想去——但镜叶应当知道这两部书虽然包罗万象,记录的毕竟是‘异国’之事。可作行为处事的借鉴,却不能处处以之为法,否则就是弃本舍源,只能为日常之害了。”
“镜叶记下了。”
“西云大陆,四时会猎乃是千年流传的风俗:器物之神雷阿斯特制角弓长号驱动兽群,四季奏鸣于山川林原,因此神明后裔的各国君主当定时祭祀,狩猎放马,以告神明接收其四节不同之厚赠。此刻暮春天暖,将入夏日,大凡兽群已过发情交配季节,有蹄类动物的幼崽也多能随族群奔跑迁徙,又配合了草木生长茂盛食物充足,即便是老弱之类也能得以存活,正是一年之中兽群数量激增的时间。此刻行狩猎之事,不害母兽婴儿,不伤族群总数,无不仁不慈,也可去除羸弱优化兽群。‘天生万物,适者生存’,天地间繁茂生长的草木兽群皆是神明恩赐,尽民生取用,不为不足……镜叶,这么说你可满意?”
秋原镜叶微微红了红脸,“老师思考远胜于镜叶。”顿了一顿,又道,“老师曾经暗示,所谓‘异国’,或真有其事,或不过影射托辞。镜叶看其中许多山川地理与北洛相同,因而每每涉及于此便生疑虑。自入传谟阁,各地宗卷方志虽多,可惜不能遍游各地,亲眼考证其实——对比老师数年游历,镜叶心中确是忍不住的羡慕嫉妒。”
青梵顿时微笑起来,“能够想到这里,镜叶便不愧我一番教导。北洛地处北方,虽广有耕田,然而北方临海、南面高山,中原丘陵河网交混,如此地形复杂生物丰富,各地之民自然并非独以农耕为生。因地制宜,当渔则渔能猎则猎,十分贫瘠处则商贾为先,这才有了我北洛包容广博的百姓民生。四时会猎,其实不过先民历代体会经验积累,而君主应时亲为主导提倡,是向所有辛苦生活的百姓表示赞誉、支持与祝福——礼运王制,并非独独天家排场气度,生耗钱粮而行虚缈巫觋故事;养民惠民,助民安民,礼节并行,朝廷才能稳固,王朝才能久长。”
“因此今日会猎之礼,与西陵使团到来不过恰逢其时?”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两位亲王才能够没有任何芥蒂犹豫地接受邀约。毕竟各国风俗王族共知,而邀请他国王族贵胄参与祭礼既是极高的礼遇,又说明了彼此的信任,是两国亲密和平的最好表现。惟有如此,鸿逵帝才无机可乘,两国和谈才能平安达成。”
秋原镜叶顿时一凛,“老师的意思是……”
“时局如此,既然我们敞开了门户,就必须做好扑打蚊蝇、驱逐社鼠的准备。不过,”青梵嘴角边扬起一抹淡淡微笑,“与其应付层出不穷的暗箭,不如大大方方走出来做个明白箭靶,看他明枪如何前来。”
听到这里,秋原镜叶如梦方醒,“所以今日守卫圣驾护佑贵使,调用的不是京城禁卫,而是冥王的铁衣亲卫!”
“一当十,十则当百,百人可当千万——若非如此,怎么当得起‘铁衣’二字?这突然调集的三千铁衣,我倒想看看鸿逵帝的手下如何应对。”
“只是……”只是以圣驾并西陵使臣为诱饵,实在是过于胆大。但青梵话已经说到这般明白,显然胤轩帝和冥王都早已知晓并同意如此行事。秋原镜叶话在嘴边打了两个转,终于还是缩了回去。
察觉到少年脸色,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随即温言道,“镜叶也不必过于担心。若鸿逵帝手下确有能人,自然懂得分析利害谨慎行事。今日会猎在你也是生平首次,无论是否参与骑射狩猎都有相当趣味,镜叶还是安心享受山林自然之乐。至于其他的事情,自有职责所在之人操心。”
看着那双温和平静的眸子,秋原镜叶激转的头脑顿时清明,心下也立时安宁许多。不知不觉点一点头,“是。”
青梵微笑颔首,目光随即转向队伍前方。
“冥王”幽静深沉的玄色大旗,与绣着斯托瓦姆圣像的金色皇旗并在风中猎猎飘扬。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中)
“……天地神明厚赐,不敢不取,特行祭礼以告敬谢之意。风氏当凭神明厚爱,尽心竭力、抚慰生民,再求北洛福祉绵延。再拜以告。”
诵读完祭礼之文,胤轩帝亲手将祭文投入西斯神像前焚烧着木兰香的火盆。随后转到早已铸起的高台之上,接过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递过的经过祝福的七宝雕弓,引弓扣弦,满满拉开——
箭如流星,两百步外巨大无朋的枞榕树上悬下的红色彩球顿时炸开,牵动联系着树下兽圈栅栏机关的彩绸,所有栏圈一齐伏倒,数万头麋鹿、香麝、角马、羚牛、大尾斑羊顿时如潮水四散奔流。胤轩帝微笑着挥一挥手,远处执着令旗的掌旗官立即摇动巨大红旗,高台下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的围场侍从同时扬声大喝,兽群惊惧之下益发四处奔窜,并着震天的人喊马嘶之声气势更是惊人。
“皇上有旨,请西陵两位王爷与众位皇子到围场马栏挑选马匹。”见胤轩帝颔首,和苏高声说道,随即当先引路。
驯马历来是会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正式的狩猎由驯服马匹取得坐骑开始,参与者必须与自己选择并驯服的坐骑并肩作战直到全部狩猎活动结束。承安京北的奚山既是京师禁军校场也是皇家围场御苑,养着无数优质军马,更有为帝王皇族专门饲养的御马——对于参与会猎的武士将领而言,这些尚未驯服的骏马本身便是会猎最贵重也最诱人的奖品和荣誉。此刻有西陵使团在侧,负责官员早将最优良的骏马集中到驯马场中央,阳光下一匹匹毛色油滑膘肥体壮的马儿昂首信步,众人脸上都是不由自主露出喜爱并跃跃欲试之色。
目光在一众皇子身上转了两转,胤轩帝微微一笑,随即向上方无忌和上方雅臣道:“两位殿下乃是贵客,自当先行挑选——请!”
“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小王素来文词自娱而不善弓马骑射,实在不敢卖弄人前。这驯马会猎,还是雅臣皇弟更为出色。”
“朕虽寡陋无知,大陆诸国王室皇子教养之事却也略晓一二。安王自言不善弓马,然而四年以来代成治帝祭祀山林者非殿下莫属,并时有安抚监军等事……安王殿下确是过谦了。”
上方无忌苦笑一下:三国各有暗使往来他国探查讯息原是彼此皆知之事,但毕竟事关机密,各国也都是心照不宣。自己本不认为刻意造成的风流雅士文人公子的形象可以瞒过精明睿智的胤轩帝,但此刻听他这般直陈其事说得光明正大无比,却是让自己一时无他辞可推托。心中正自年头飞转,目光移动突见一道青衣拂动,上方无忌不由顿时松了一口气。果然青梵转到胤轩帝身旁,含笑说道:“皇帝陛下,栏中马匹皆未经驯服,性野且烈,安王殿下不善骑射,贸然入场恐有危险。若闪失一二,却坏了陛下好意。安王爷既然另有推荐,定王殿下又是曾经武试第一,不妨就按照安王殿下之意也是美事。”
胤轩帝顿时微笑:“说得也是……是朕过于急切,还望安王毋怪。”
上方无忌行了一礼,随即向青梵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他目光灼灼,视线凝在上方雅臣身上,嘴角一抹笑容意味深长。心中微震,上方雅臣已然向前踏上两步,右手按肩向胤轩帝躬身行礼:“上方雅臣不才,愿代兄长为胤轩帝陛下开启会猎盛事。”
胤轩帝凝目片刻,这才颔首微笑。“是朕的荣幸。”
“陛下心存宽厚信人以诚,邀我使节共同参与会猎盛事。雅臣虽然大胆,却也不敢独自尊先——还请陛下再行宏德,与上方雅臣同下马场,以应两国从此交好之情。”
风胥然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朕果然没有看错:锦心绣口、文武兼资,江山代有才人,朕真的不能不服老了——司冥!”
风司冥立刻从皇子中跃众而出,在风胥然面前拜倒:“臣在!”
胤轩帝幽深锐利的眼睛注视着上方雅臣,嘴角却是扬起极愉快且自信的笑容,“定王爷既是西陵镇国大将军,那便由朕的九皇子代朕……与上方雅臣殿下,共开会猎之始!”
向胤轩帝再次行礼,风司冥和上方雅臣又互行一礼,随后并肩走向圈住群马的栅栏。
“不知冥王选择哪一方入口?”
两人一起进入栅栏,自然要彼此分开以利驱动马群选择马匹。望着那双隐藏不住兴奋之色的明亮黑眸,风司冥可以清楚地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挑战意味,不由陡然振奋起精神,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来者是客。”
“冥王殿下如胤轩帝陛下一般谦让大度,真是北洛之福,西陵之福。”
“定王殿下英姿勃发远胜昔日,才令风司冥佩服万分——殿下是选择西面进入了?”
“其实北面进入也无不妥……关键在于马匹,不是么?”上方雅臣说着微微一笑,随即转向牵着两匹骏马缓缓走近的青梵。
将两匹一模一样、连挽具马鞍都毫无差别的玉花骢的缰绳分别交到两人手里,见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青梵淡淡笑道,“定王殿下所言极是,关键在于马匹——竞赛是公平为先的好,不是么?”说完退开一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无论如何,小心了!”
风司冥闻言顿时笑起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在空中虚击一击,随即向上方雅臣朗声说道:“当年是因为年纪幼小,未能同殿下一较高低,遗憾至今。幸而今日得与殿下会猎奚山,司冥定当竭尽全力,以示钦慕之情。”
西陵黑发亲王同样漂亮地上马,含笑着在马背上欠身还礼,“上方雅臣定不负冥王所望!”
※
胯下纯黑骏马终于停止了反抗挣扎,风司冥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瞬之间全部被抽离而去;努力定住神志,双腿在马腹上微微使力,驱策马儿一路小跑回到早已等候在栅栏旁边的皇甫雷岸。将笼头嚼子全部套好,风司冥这才长长吐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终于暂时地放松下来,抓住缰绳的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恭喜殿下获得宝马良驹。”
按照会猎惯例,驯服的马匹将直接作为奖励赐予参赛者。场中上百匹骏马均是御马司精心培养,无论哪一匹都是好马难得。风司冥选中的这匹黑色骏马身长体健,气势非凡,原是马群中的首领。军人战场纵横全仗坐骑脚力,一匹好马能让将领如虎添翼,一旦获得甚至爱逾性命。见喘息未定的风司冥手抚骏马脖颈,脸上忍不住喜色洋溢,皇甫雷岸含笑着递上弓箭,一边轻声恭喜。
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风司冥的目光已然恢复锐利,立即转头凝视着场中兀自缠斗的一人一马。
相比起自己以强劲力量制服坐骑的征服方式,上方雅臣显然要耐心得多。无论那匹强健分毫不输于自己坐下黑马的红鬃骏马怎么奔跑急停,怎么跳跃转折,上方雅臣抓住马鬃的双手似乎全不使力,身子随着坐下马身曲折调整,整个人仿佛是像被看不见的绳带稳稳系在马上。任凭红马发疯一般满场奔窜,或是突然人立而起、原地打转纵跳,就是无法将他从身上甩脱。
驯马其实并没有太多技巧,烈马烈性,只服从强者也只追随强者,因此或是以绝对强大的力量征服,或是以无法动摇的决心征服。以上方雅臣大比武试第一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武艺高低;只是他与自己同时下场,众人早存比对挑剔之心,倘若结果分出高低胜败则对两国和谈颇有不利。此刻见他武艺全部用来确保己身安危,完全以绝佳耐心、决心征服野性不驯的烈马,风司冥不由深深感叹:“大局已定,上方雅臣确实不愧大比武试第一。这个镇国大将军,果然不是单纯的拥立之功便可以换来的……念安帝当真眼识非凡。”
话音未落,上方雅臣跨下红鬃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正当众人不禁惊呼、高台上观看的胤轩帝与上方无忌一齐霍然站起,上方雅臣已然纵马向马场边疾驰而来。
红鬃骏马奔到风司冥近处猛然止步,马头甩了两甩,随即与他胯下那匹黑色骏马同时长声嘶鸣——
敏捷熟练地安抚住坐骑,这才伸手抹去额上密密涔涔的汗水,旋即率性地随手一甩,上方雅臣看着风司冥朗声大笑。
风司冥微微一怔,也是长笑出声;顺手将握在手中的雕弓丢给上方雅臣,一边伸手去解方才背到身后的羽箭箭筒。皇甫雷岸急忙抢上一步,双手奉上满满的箭筒,“定王殿下,请借一步,更换挽具、服色。”
上方雅臣脸上兀自含笑,注视着一身靛袍银甲的皇甫雷岸,半晌才慢悠悠说道,“皇甫将军,久仰了。”
皇甫雷岸欠一欠身,下意识地回避他的视线:那两道目光过于明亮,明亮得甚至几乎可以掩去其中饱含审视的锐利。忍不住回想起“承影七色”里众人熟知的大陆各国王族成员的评价,这位在西陵上方王族中属于“异类”的皇子被列为必须以全部心力应对的人物。王族天生的骄傲和军人好胜而自制的气度,性情中天然一份豪爽坦荡加上久在朝堂磨砺出的细致精明,矛盾然而和谐的特性,使得上方雅臣的心思考量比精工心计的上方无忌更难把握——
西陵战败,虽然胤轩帝表现出一派宽容平等的姿态,但是作为使团主持的上方无忌必须处处小心、克制忍让。而与北洛到底有所牵连的上方雅臣却完全没有顾虑,面对胤轩帝的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每一道还击都迅速有力,甚至屡屡抢到上风——这一隐忍一主动的配合,与念安帝国书中冷静平和不卑不亢的气度恰成呼应,在气势上竟是不弱北洛半分。
若非蝴蝶谷那场大战乃是自己亲身经历,若非今日一切早有主上料察先机,自己定然不相信这是胜败分明的双方的相会。但,也惟有如此,才不愧为千年古国神之西陵,才不愧为主上花费心思无数、亲自布置安排的上方王族!
看到皇甫雷岸先是回避自己视线,但随即坦然直视,目光中毫不掩饰欣赏与钦服,上方雅臣只是微微一笑。跳下马来,两边自有随侍急急递上描金绘彩的精致辔头鞍鞯,上方雅臣接过,亲手为马儿一一佩好,这才重新一跃上马。目光在身边风司冥身上转了一转,随后转向皇甫雷岸,“有劳将军前方引路。”
三人三骑快速奔到高台王旗之下,风胥然和上方无忌早已迎到台前。
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齐在马上行礼,朗声道,“谢皇上赐此宝马。”“谢陛下赐马。”
风胥然微微一笑挥一挥手,“谢青梵吧——是他送与朕的好马,朕不过拿来做个顺水人情。”
站在胤轩帝右侧的青梵含笑欠身,“两位殿下不必多礼——真要道谢,猎场上倾心参与,尽显两位殿下风姿便是最大谢礼了。”说罢抬头看向马场之后茂密山林。
风司冥顿时回首,却见风司文等宗室皇子以及韩临渊等一众将领已然进入马场,开始他们会猎第一项——驯马。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3
第五十一章 珥弓雕鞍绣锦(下)
日方过午。
胤轩帝坐在高台宝座之上,不时向近前林间非、和苏说些什么,偶尔望一望端坐客席的上方无忌,脸上笑容便加深一分;手指在描金扶手上轻轻敲打,显得十分轻松愉快。
围场中众人每猎获一件猎物,无论大小,消息都会由遍布林场各处的侍卫快马呈报到胤轩帝阶前。会猎开始至此刻,上方雅臣和胤轩帝的皇七子风司磊猎获野物的件数最多,两人各以十四头猎物的数目遥遥领先,而众人焦急看好的九皇子风司冥却至今没有半点斩获。此时下午会猎之赛已然开始,上方无忌时时留意风胥然脸色表情,却不见胤轩帝显出丝毫异样,心下不由更是狐疑。有心下得高台由从人随侍与上方雅臣传递消息询问情况,但胤轩帝目光不时扫来,他也只能正色肃容耐心应对。
“……青梵陪安王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只见一身青衣的温文男子对着自己笑容亲切平和,上方无忌随即听风胥然呵呵而笑,“青梵说得是。拘了大家一个上午,连午膳都陪着朕用不得放松,确是为难你们一帮子年轻人了。林爱卿,你便陪着使团众人往宗熙蓝子枚他们那边议论议论文辞章句,今天晚上朕可要看到你们的佳作。”摆手示意林间非免礼,风胥然已然转向上方无忌,“朕听说青梵同安王殿下颇有故交,此次重逢定有许多话说,那便去吧——只是青梵……人不风流枉少年。”
原本眉目含笑向自己行来的青年脚下猛然一个趔趄,但习武娴熟的身子立时弹起,回头望向风胥然的眼睛已经瞪得滚圆。然而胤轩帝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意摆一摆手,“投壶射箭、飞板毽球,宫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专等你去教呢。”
得到这个不算注解的注解,注意到其中那个被刻意强调的“专”字,青梵忍不住挑挑眉梢,扯扯嘴角,随即向风胥然躬一躬身:“青梵遵命。”说罢大大方方携住上方无忌的手,只是动作快得让包括林间非、上方无忌在内高台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听到背后风胥然忍不住的轻声嘻笑,青梵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过人的耳力来,脚下飞快,竟是半拖着他离开高台。
“胤轩帝方才所言……”
一语未毕,身边一道锐利目光已然扫过,上方无忌顿时闭上了嘴,任着青衣的青年带着自己向高台后一片鲜花锦绣的平地。“会猎的规矩向来是君臣同乐,不拘文武不问长幼不分贵贱高低,但允宫妃女眷同行北洛立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这自然是为了西陵特使、显赫尊贵的安王上方无忌殿下。”
“无痕……”
“柳青梵、柳大人,或者柳太傅。”
“柳大人……青梵。”
冷静得不带半分情绪的黑色眸子凝视了上方无忌片刻,“相信安王殿下很清楚此行的目的——念安帝陛下的心意胤轩帝非常了解,但很多事情并非单纯利益就可以成为合作的唯一基础。和约需要一个比利益更稳固、更亲密的承诺,而这个承诺的关键在殿下身上。”
上方无忌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平视眼前青年,嘴角微扬,“是的,上方无忌很清楚自己此行的身份和目的。”
“那么青梵不得不说,殿下这两日的表现……太冷淡了。”
上方无忌不由冷笑一声:“相信柳青梵大人比上方无忌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主导权不在上方无忌手中。”
“身为西陵使团的主持、念安帝亲自委任的持节使,如果殿下都没有把握主导权,那么西陵使节团里还有其他人可以做主吗?”回以一个比他更没有温度的微笑,青梵黑色的眸子闪出危险的光芒。
终究是低估了这个人的强大能够对周围一切造成的压力……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的柳青梵——上方无忌深吸一口气,强自压制住心中抑制不住想要转身逃开的冲动,青蓝色的眸子努力迎上那双幽暗深沉的眼睛,“那么太傅大人希望上方无忌怎么做?”
对视半晌,青梵猛然转过身子,语声冷静无波,“倾城公主德容俱佳,聪慧敏睿,堪为君子良配。”
“柳太傅好会说话!倾城公主堪为良配,吉昌公主难道便是上不得堂的蒲柳糟糠?就算国家战败不得不为质求全,到底还是皇子公主的身份!”上方无忌手臂下垂贴在身侧,双拳紧握,却掩饰不住身子的微微颤抖。
“吉昌公主果与我北洛联姻,自然会有与她尊贵公主身份相配的正妃地位——”
“但绝不会是靖宁王妃,是不是?!”
青梵浑身一震,“不错!”
静默片刻,上方无忌突然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自然不错!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万世之帝如何会要一个出身卑微无权无势、反而会在各种国事决策上处处掣肘的他国公主为皇后!但是柳青梵,难道你便真的可以什么事情都不留情分地算计周全,甚至连你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子都算计到十二万分?你要用吉昌去毁掉风司廷最后一丝争夺帝位的机会,你便不担心被你设计了杀掉亲生母亲和兄长的风若璃被我说动了联合风司廷与你的靖宁王爷为敌?”
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冷酷的微笑,青梵的声音突然变得丝一般柔滑:“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是璃贵妃和八皇子风司退自寻死路,怎是被柳青梵设计?便算是真的被引诱被设计,以自身为诱饵的也不是柳青梵,而是柳青梵的父亲、胤轩帝最亲近信任的御医柳衍。”
上方无忌不由退后一步。
“西陵的探子暗哨确实非常优秀非常出色,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可惜再出色的探子又如何?以雍容高贵上国自居的千年神之西陵哪里适合做这些阴谋诡计?还是让君雾臣接手了西陵大大小小的事务比较好。”看到上方无忌脸色骤然变得煞白,青梵冷冷笑一声,“继承金裟殿大祭司的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当政的三十年间在西陵秘密出入了多少次吧?可叹溪酃被一个所谓的命运缚住了手脚心智,明知道是敌人还要处处为他掩去痕迹,就连西陵王朝的暗流都被他糊弄过去……否则,你以为一个风花雪月的痕公子、一个妙手着春的无痕公子就能够轻轻松松动摇了西陵上方氏的千年基业?”
“柳青梵,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上方未神选了你做两国和约的质子,那你就安安分分做个质子,做我倾城公主的好丈夫、胤轩帝陛下的好女婿、众位风姓皇子的好兄弟好朋友——你的祖国再不是西陵,你的命运从此与西陵无干。”
“你……”
“上方无忌的脾气,我就算不完全了解,也了解了小半;上方雅臣的脾气,就算是第一次认识的人也可以轻松了解大半。而上方未神的脾气,”青梵淡淡笑了一笑,也不去看上方无忌,负着手缓步而行,“高洁性傲、坚刚不可夺志,偏又能忍辱负重,做最好的选择和决定。西陵之于北洛战场上必败无疑,但他绝不会让我在其他方面也轻易赢了去——要让他拱手天下,怕是海枯石烂都没有可能,身为西陵皇子又对他深含歉疚感激之心的你,自然就是他此刻最好的棋子。”
上方无忌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重新有了血色,“以区区一介质子的身份……柳太傅未免高估小王的能力手段了。”
青梵一个转身,定定凝视上方无忌双眼,“高估安王殿下没有什么坏处,但低估了念安帝陛下柳青梵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把这句话带给他,我不会再给他机会的。”
“这句话他已经知道的——罗伦秀民带回来的书信,他亲自当朝宣读,‘如天之怒则有万钧雷霆,百万伏尸血流飘杵而在所不惜’。大郑宫中上方王族、淇陟朝堂上上下下,无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威胁。”上方无忌突然露出一个极迷魅的惑人微笑,声音也带了三分不羁而随意的笑意,“柳青梵、柳太傅、柳大人,你的警告我已经收到并且牢牢记住,所以我们可以动身去取悦胤轩帝所说的擎云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了么?”
“无忌公子风流潇洒天下皆知……殿下的表情应该更加生动一些。”眉眼瞬间舒展开来,露出一个人们所熟知的青衣太傅的温雅宽和的笑容,青梵如高台上胤轩帝面前一般笑吟吟携住上方无忌的手,“我想公主他们应该已经等急了。”
※
投壶、射箭,这是为不善弓马而又必须参与会猎的文臣专门设下的项目。大肚方口的箭壶,三十五步远两尺直径的箭靶,特制的牛角弓,只消一般以上的眼力、腕力,加上一定的技巧,便是普通女子也可以玩得尽兴,何况是素日习惯了文人雅士玩笑自嘲的一众文臣。离开了威严压制的胤轩帝,众人皆是放松了心情玩乐,偶然一人一语引起相互的玩笑戏谑也是充满了文辞机锋,面对如此上方无忌自然是如鱼得水,连带着西陵使团的其他下官也渐渐放开了矜持谨慎,开始了真正的“两国同乐”。
虽然是没有多少竞技性的活动,但随着观众越来越多,尤其是当一群衣衫华美的少女出现在射箭场边,场中气氛便悄然转变。
“原来林相也热衷这些……”
听到少年凑到身边并以刚好足够让自己听到的声音嘀咕,青梵不由微微一笑,“镜叶,去吩咐大宫监魏伦魏公公,准备两副给宫内女眷用的新弓,马上送到这边来。”
“是!”秋原镜叶条件反射地挺身直立回答,但随即问道,“老师这是做什么?”
“再准备两副新的飞板,并着绳网、毽球送来;还有,挑十五个会踢足球的小太监,一起到这边待命。”秋原镜叶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答话,青梵已经继续说道,“顺便去那边幼马场把凡是藏书殿读书的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皇子和侍读都叫过来。”
秋原镜叶呆了一呆,随即飞奔而去。
望着他背影青梵微微笑一笑站起身,拂一拂衣衫上实际不存在的灰尘,随后缓步向射箭场走去。
“太傅!”“柳太傅!”一个十来岁大做皇族打扮的孩子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努力向人群前挤,被青梵一手一个抓起来拎到人群外边。两个孩子极是灵秀,脆生生两句“太傅”加上乖巧讨好的笑脸,青梵顿时只能笑着摇摇头,“亦瑾,想要看得清楚待在那边彩帐下就是,带着亦琪这般乱跑,就不怕挤坏了?”
十一岁的风亦瑾露出与其父二皇子风司宁一般无二的稳重笑容,“回太傅的话,彩帐锦幔之下是倾城、映萝两位皇姑母并着几位郡主,亦瑾考虑着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才带了亦琪皇妹出来。”
看着女孩儿眼珠骨碌碌乱转,之后又是用力点头附和,青梵忍不住嘴角抽动两下:“那怎么不见亦璋、亦琛?”
“亦琛身子弱,一到围场就被皇祖母派人带过去了。”不等风亦琪开口,风亦瑾抢着回答道,“亦璋喜欢习武喜欢射猎,缠了大将军一路,孟将军最后只得允了他随行就近观看父王他们驯马会猎。”
风司廷的皇子公主,除了病弱的亦琛之外,亦璋亦琪这对双胞胎就没有一个性子相像父母的……青梵伸手按住额角,“这么说了,亦琪是为了不打扰你皇姑母观看未来姑丈,这才央求了你亦瑾皇兄特意带了你出来,顺便就近帮你父王观看西陵安王爷好猜测未来母妃模样品性的?”
“父王说那才不是母妃……”风亦琪一语未毕,惊觉自己吐出实话,双手一下子按住嘴巴,一双瞪着青梵的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旁边风亦瑾一边忍笑一边抬起头,和风亦琪一起用十分恳求的目光看着青梵。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无可奈何摇摇头,“亦琪,这是国事……别胡闹。”
“亦璋说,如果她敢对我们有半点不好,他就要像九皇叔那样,当大将军率兵踏平西陵。”
童言无忌,却往往说出残酷的事实;但孩童需要引导,尤其是在一个习惯以周围人意志见解为自己意志见解并自以为高明的年纪。琼华郡主去世时亦璋亦琪虽已能记事,但四岁未满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七岁的孩子到达如此“爱憎分明”的地步。眉头一紧旋即放开,青梵微微俯下身,伸手抚上风亦琪的头,“亦琪觉得亦璋说得对?”
“……我不知道。”双手拧着衣角,小公主显出一副为难表情,“父王说他会有一位新的王妃,但不是我们的新母妃,我们也不需要叫她母妃。亦璋说绝对不可以喜欢她,亦琛却说如果是父王的王妃我们一定要像对待母亲那样敬重她爱戴她……”
“那亦琪的想法呢?”
“如果她人好、对父王也好的话……”
“从一个人的亲人朋友身上可以看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人性情。亦琪从吉昌公主的兄长安王爷上方无忌身上看到什么?我听说她是一位仁慈温雅的公主。”
风亦琪犹豫一下,抓住青梵衣襟,“太傅,是不是父王一定要娶新的王妃?”
“是的。不是吉昌公主也会是其他的女子,亦琪有特别喜欢的郡主或是其他大人家里的小姐么?”
“那亦琪宁可是陌生的公主……我不喜欢她们对亦琛笑的表情,特别假特别难看。”
孩子果然是敏锐的!青梵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深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前王妃留下两位王子,但小王子风亦琛先天不足自幼疾病缠身,对那些觊觎三皇子妃宝座的女子以及她们身后家族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便宜。揉一揉风亦琪的头发,青梵原本温和的笑容更多了两分怜惜,“想看得清楚一些就跟着我吧——亦瑾,你去把彩帐锦幔那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叫过来,顺便把这个给映萝公主。”说着将一枚小小的镂着花纹牙圭样的木板递给男孩。
等风亦瑾带着四五个孩子过来,秋原镜叶也急冲冲奔回来复命。青梵向两人含笑点一点头,一边握住风亦琪的手,“亦琪,喜欢飞板毽球么?”
“喜欢……父王说等我和亦琛都再大一些拿得动飞板的时候帮我们做一副最好的毽球。”
“那现在要好好观看别人的比赛,因为‘看’也是学习各种运动技能重要的一环,知道吗?”不去理会秋原镜叶因为过分诧异而近乎诡异的目光,青梵只是站直身向一众王子公主含笑道,“你们也要记住,要学会‘看’,那将是你们以后最常用的一种学习技巧——现在,都跟我来吧。”
※
飞板毽球,网球、羽毛球、毽子板球的混合体。一副拍子,一颗毽球,两个人三五丈空间就可玩得尽兴;或者拉起特制的格子绳网,两人一组,打牛皮塞裹的小圆皮球或是羽毛编扎胶制的飞球。擎云宫里向来没什么宫人的游戏娱乐,自青梵当年足球风靡宫廷内外后,这种更适合女性的体力要求远较为低的游戏逐渐成为后宫最盛行的游戏,连带着朝中官员并内眷一起沦为这种组合自如的球类游戏的俘虏。这种结果却是连因为条件限制只能靠这种“混合式球”聊胜于无的青梵都始料未及的。
因为擎云宫尤其是后妃们的青睐推崇,推广到官眷朝臣,此刻聚集在射箭场边的一众文臣无不对飞板毽球熟悉之极。因此当众人看到倾城公主风若璃一身紧练裤装,手持专用的金丝球拍走出彩帐时,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
“太傅。”
看着身前端丽秀美的少女,青梵微微一笑,“能为殿下做指导,是柳青梵的荣幸——是飞球么?”
弓箭、箭靶、箭壶早已撤下,训练有素的从人侍官极其熟练迅速地安好绳网然后退到场边。青梵随手从宫监魏伦手中托盘里拿起一颗羽毛制的“飞球”,向上方无忌微笑说道:“飞球轻且飘洒,因此只用单手执拍力量便足够控制;这种牛皮小球相对沉重,用双手握紧球拍击打力量更大速度也更快。至于剩下的毽球则太轻,适合在比较狭窄接近的距离两人游戏。倾城公主平素最擅长飞球,希望今日安王殿下能玩得愉快。”
看一眼风若璃,上方无忌含笑行礼,“全靠柳太傅指教了。”
介绍了最基本的规则,做了几个动作示范,再和上方无忌打了几个回合算是热身,青梵很自然地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倾城绝世的公主自己退到一边。听到风亦琪对上方无忌“他看起来确实不笨”的评价,青梵忍不住好笑,随后踏入秋原镜叶急急让出的坐席,一边向少年轻笑道,“看来镜叶很有孩子缘啊……也许以后你该常去藏书殿行走。”见秋原镜叶顿时呆住,青梵挑一挑眉,“怎么?你的志愿难道是一辈子就局限在三司里么?”
秋原镜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藏书殿是皇子读书之所,每年都要从满朝文武子弟中挑选出的佼佼者作为侍读,但青梵方才所说显然不是这一重意思——
藏书殿不是太学。太学是朝廷开办的最高学堂,自胤轩九年太子太傅柳青梵遵循宗容帝旧旨恢复太学选员规则,选天下资质优良者入学学习,免一切食宿费用;学成参与大比,成为殿生者自然身当官职为朝廷效力,不中者可继续留下参加下一次大比,再不中者则退出太学由选拔推荐者负责交纳几年间的学费食宿。太学有最优秀的师傅,平素课业教授学士皆是学问精深,更有国史馆编修讨论历史,文书阁主持讲解诗文,六部官员指点策论,并有定期的藏书殿听皇子太傅讲授课业,加上同学者皆尽各地细心选拔推荐,水涨船高,在历届大比中太学生可谓占尽先机出尽风头。便是此刻上朝廷宰相林间非,虽属寒门,也是明白无疑的太学生出身。但,牵动天下士子心情的太学终究不能同擎云宫藏书殿相提并论,太学学士也不能且不敢与藏书殿行走职官比肩——能够在藏书殿自由行走,意味着的是皇帝亲自委任、任何人都不可动摇的皇子太傅身份!
而皇子太傅,“朝中至重,三班之中位同宰辅”。
秋原镜叶用力摇一摇头,再摇一摇头。
“你没有听错,秋原镜叶。这是我为你治疗痼疾的唯一目的……不要让我后悔。”
耳边传来平静语声中透出的冷冽意味让秋原镜叶瞬间冷静。“镜叶定然不会让老师失望。”顿了一顿,“老师,今日安排,是为了促使两国尽快达成约定?”
“男女恋慕,到底需要媒介。从纯粹的陌生人到无话不谈的好友,时间之外共同的兴趣爱好、共同的经历都是彼此情感最好的催发剂。”尤其是对两个都很了解自己身份责任的年轻男女,就算不是志同道合也能同病相怜不至于相向成仇。婚姻人生大事,原本与单纯的爱恋情痴不同,对于皇室中人情感考量更是少得可怜,不过联姻毕竟还是希望佳偶天成而非缔结怨侣。只是虽然明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自己对他人所说那般简单,但一旦事关情感……轻轻摇一摇头,青梵向身边面现恍然但随即流露怀疑之色的少年微微一笑,“如果佩兰完全无意,我必不至于勉强。”
秋原镜叶顿时面红过耳,“是镜叶自私了。”
“这一点是柳青梵自私,与你无干。”青梵心平气和地说道,“皇子正妃必取世家,或三品以上出身。非是天家重富贵轻贫贱,而是没有足够教养眼识、心胸气度,如何驾御下仆管理府院,进而统领后宫协助帝王?然而贵族千金大臣闺秀必娇生惯养羞怯拘束,或是不知百姓民生的富贵骄纵、盛气凌人,放眼朝中竟是无一个得入我眼。”
秋原镜叶怔住:并非为他所言的理由,也不是为柳青梵在这种人声嘈杂旁听众多的地方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种话,而是为他的解释、特意的解释。“老师……”
“反过来,驸马也是一样。驸马地位与所娶公主的地位紧紧关联。夫凭妻贵,而既入天家,法规律令便容易因上意浮动而处处掣肘,因此绝不能与那些轻狂浮躁一朝腾达之辈。然而公主教养深宫性情娇贵,吃穿用度皆有分寸,若非门当户对必出事故,是以驸马之位可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当年林间非坚辞映萝公主,其中也包含此意。”
感觉开始跟不上青梵思绪,秋原镜叶目光中闪出一点茫然。“老师的意思是……”
“从今日起三年之内凡有上门向你提亲者一概回绝,若是后宫中人或者皇帝陛下亲自提及,你就用这一番话回答。”青梵淡淡笑一笑,望着少年怔愣的眼,一字一顿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不等秋原镜叶回答,青梵已然站立起身,大步走向场中。
“两位殿下的球技非常出色;然而体力耗费,还是休息片刻继续方是。顺便,藏书殿一众也只看得跃跃欲试,想要在人前一展身手,不知两位殿下意下……”
“自然是准的。”剧烈运动后的风若璃容色中少了清冷,神采更是焕发,直视着青梵的双眼光彩熠熠。
青梵微微一笑,向她欠一欠身,又向上方无忌行了半礼,随即双手高举过头顶连击三掌——
如茵碧草上白色皮球旋转如飞,八人一组服色整齐,在春夏之交的和风下奔跑舒展,尽显少年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
“皇上那边……今日会猎结果已经统计出来了。”
目光始终凝结在场中奔跑追逐的孩童身影上,青梵头也不回,“说。”
“优胜者是西陵定王爷上方雅臣,共猎获三十二件,其中包括一头鹿王、一头斑豹。准胜者是七皇子风司磊,三十件。”
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林间非终于忍耐不住,“青梵?”
依然无声。
就在林间非感觉自己要忍不住的时候,突然听青梵轻笑一声,随后淡淡道,“司冥殿下……”
“殿下只猎获了一件猎物……一只玄天狐的幼狐,活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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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量十足的一章,后文的话……不要吵,不要急,等眉毛慢慢写来。
顺便,眉毛重要的日子即将到来——生日即是母难日,虽然老妈说眉毛是乖乖的小孩,没太折腾她(因为某个性急的家伙在眉毛还没打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人拖出来了,汗……),但是还是要万分感激赐予生命的人。然后,比老妈更充满母性的眉毛(被老妈鄙视,PIA飞),对自己的几个亲生宝贝更加疼爱怜惜,所以生日正辰的时候也好好照顾你们一下(冥冥,你可以提一个要求哟,下一回亲妈这么大方可是要等到明年的12月4日喽……),所以,那个,眉毛要溜回去准备章节了,呵呵呵呵……(想象礼物满天飞的眉毛傻笑着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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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上)
西蒙伊斯大神。
这是一尊西斯大神的站立像:通体无瑕的白玉石雕刻著力与美的精致,纵衡的璎珞垂悬在身上,圆形的连串珠链系垂至腿部,头上可见概略的宝冠垂饰,束著的发垂立臂间。与周身华贵繁饰的细腻精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像面庞超乎想象的素净,雕塑者惟恐亵渎神明一般,竭力用最简洁的刀法将大神的容颜展示到众人面前:端庄柔和的五官线条流畅自如,超脱飘逸的动人神态却又充满了庄严肃穆之美,微微低敛的眉目之间更有一种洞悉万物包容广大的慈悲怜悯,让人忍不住向无所不能的神明伏身叩拜……
“无忌殿下果然虔诚哪!”
听到淡淡笑语,上方无忌心下微微一震,却是不动声色继续向神像拜倒,连拜三拜这才站起。随后从容转身,对上风司廷的面孔已是一片温文笑容:“司廷殿下来得真早……无忌刚刚做完规定的早课。”
既然风司廷没有使用各人的封号而是直呼名字,上方无忌也就随着他称呼。望一望他身后,果然一个从人也无,上方无忌不由微微勾起嘴角:作为此次西陵使节团的全程接待者,这近一个月来他与风司廷的交往不可谓不频繁深厚,因为各自身份而彼此自然产生的默契更是令他十分满意。不用王爵尊位称呼,自然就是以纯粹个人身份的往来——异常重视身份礼节、无论何时都力求完美无缺的风司廷不会在任何关系两国事务的公众场合直呼他姓名,哪怕是在西陵使节居住的神宫别院仅有自己与他两人相处的境况。向上方无忌淡淡一笑,上方无忌转身从条案供桌上取了清香点起供在神像前,然后静静望着香烟缭绕中的西斯神像。
顺着他的目光,风司廷凝视了精致的玉雕神像片刻,突然轻声笑道:“殿下瞩目神像,可是有所感触?”
“感触……确实有的。”上方无忌语音抑了一抑,随即顿住。
风司廷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话,只是望着说话人半侧的背影。
沉默良久,上方无忌才轻轻笑了一声:“感触确实有的——昔年君家宰辅、惊才绝艳的离尘公,竟然能以一人之力化解三国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六合居上舞剑击琴挥洒自若,谈笑风生间从容定下三国五十年绝不轻举妄动的和平契约!遥想离尘公当日风采,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身为后辈望尘难及万一,怎能不志摇神曳、心想往之?”抬头望向座上真人大小的神像,上方无忌深深吸一口气,随即缓缓转身向风司廷露出一个微笑。“只是,无忌从没有想到,能够在异国他乡的承安京、北洛的最高神宫太阿神宫的正殿,看到这尊西陵百五十年前最优秀匠人最杰出的作品。”
“神之西陵,自然受大神垂青;神道教宗,北洛不及西陵多矣。”风司廷微微一笑,也走近供桌拈香祝祷之后奉上。“这尊西斯大神像是当年西陵北洛两国友好的见证,庄严神圣清贵高华,是我北洛国宝,理当立于太阿神宫正殿受万众朝拜——无忌殿下难道不这么以为么?”
上方无忌也回以微微一笑:“神惠众生,天嘉大人。司廷殿下诚心礼拜,大神会保佑你的。”
风司廷上香之后习惯性地向左侧退后两步,而上方无忌上香之后一直没有移动脚步,恰恰站在神像之前,他又是西陵大祭司的身份(他是自幼便决定了奉献神殿的皇子,早在少年时期就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取得了祭司资格),这一句话语气庄严说得雍容宽厚,竟是完全的居高临下姿态,神殿之中顿时陷入沉默。
但两人对视一会儿,突然一起呵呵笑出声来。
“大神无所不至无所不知,只怕定是要为我这个小小凡人如此大胆说话暂发雷霆了。”
风司廷一边笑一边摇头:“无忌莫要多想——若是你果然就此侍奉大神,司廷就要为倾城一大哭了。”
上方无忌笑容一黯但随即恢复,与风司廷两人一边笑着一边并肩向神殿后走去。他和风司廷两个彼此都听出了对方言语词锋:风司廷刻意询问自己这尊神像来历,根本就是有心当面炫耀。三国局势不比百年之前,赫赫西陵早已失去昔日雄霸光彩。当年君离尘以弱克强、凭着一己筹谋牵制了大陆局势,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令三国君主签下五十年不动刀兵的和约,这固然是君离尘传奇一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三国之中最弱的北洛以此为契机休养生息强盛国力、进而最终获得足以同西陵东炎抗衡的实力更是不争的事实。此刻西陵北洛两国战事既结胜败分明,西陵遣使北洛议事求和,送上的玉槿凌霄等物无不蕴含一种自敛伏低的意味,对比当年充满神之上国自傲意气的大神像显然是天壤之别。然而,西陵到底是血脉流传千年古国,教宗的巨大势力在崇奉神道的西云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敬;国中大祭司更是身份尊贵崇高,便是摩阳山大神殿主祭司都不能对之半点轻慢,更不用说言行无礼了。上方无忌倚靠特殊身份针锋相对,一句话逼得风司廷没有讨到半点好去,同时也是暗示了神之西陵在大陆神道教宗以及所有崇拜着西蒙伊斯大神的民众百姓心中无可匹敌的地位。他与风司廷都是母贵亲尊的皇子,又都自幼便得皇帝宠爱众人推捧,人世往来早是熟悉无比,一言一行无不谨遵礼仪规范,国事交往更将各人的身份与国家的气度完美的结合,这种暗藏机锋的对话在两人可说是家常便饭。只是……看一看风司廷过分平静的面容,上方无忌一时倒有些吃不准他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了。
“无忌殿下在想司廷今日为何而来?”
走到神宫庭院中央巨大的玉璃石喷泉边,两人倚着玲珑白玉一般的石栏一齐注目飞珠碎玉的喷泉,风司廷突然轻笑着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无忌此来目的十分简单:皇妹聘定,身为兄长自然是要来行亲善之职。”
上方无忌淡淡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使节团由劭谌洛凯率领着罗伦秀民、步嶟介、毕立方一众和北洛上朝廷宰辅林间非所率朝臣,按着两国主君提出的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事顺序逐一议论。这些涉及到具体操作细节、需要逐字逐句逐条逐项的讨论协商并非“风花雪月诗歌辞赋”的上方无忌的专长,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位协理六部中特定部署的北洛皇子的专长,因此深受胤轩帝青睐倚重的风司廷才可能有闲情走出他的郡王府。想到这里,上方无忌微笑着转向风司廷:“皇兄有心了,无忌这里谢过。”
听到上方无忌骤然改变的称呼,风司廷不由全身一震。注视了眼前笑容诚挚的俊秀面孔片刻,这才慢慢笑起来。“司廷年纪幼小,殿下忒多礼了——若殿下不介意,你我名字相称如何?”
风司廷今年不过二十有七,上方无忌已过而立,但是以倾城公主风若璃夫婿的身份算来,他称风司廷一声“皇兄”再自然不过。见风司廷初来时刻意的张狂尽数收敛,注目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掩饰其中谨慎而略带试探的亲近,上方无忌心中忌惮戒备,脸上笑容却越发温和平易。“既然司廷这么说,无忌有僭了。”
风司廷握着石栏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目光从上方无忌脸上转向晶莹剔透的水柱。“无忌可知,倾城公主……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最疼爱的女儿?”
“无忌自然知道。胤轩帝陛下愿意以公主下嫁,足见与西陵交好之诚意。”
“那无忌可知,倾城公主,乃是胤轩朝唯一一位获许在藏书殿行走读书的公主?”
“这……无忌寡闻,却是未曾听说。”
“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颜色;但使动容开,一顾倾人城——柳太傅妙笔生华,勾勒的本不尽是颜色形容。若非腹有锦绣言吐珠玑,怎得青衣太傅倾城之叹?”
上方无忌低垂了眉眼:“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得妻如公主,实在是无忌此生唯有之大幸了。”说着抬头微微一笑,“无忌定然不负公主厚爱、胤轩帝陛下期许、司廷亲善美意。”
风司廷眉头一展:“如此自然最好。”顿了一顿,“无忌来承安多日,除去朝觐、议会每日只在神宫祝祷。虽然清修淡定,然而终日长坐是否有些沉闷?承安胜景众多,无忌何不趁此访问时机略作观游?”
听风司廷所言,上方无忌青蓝色的眸子中忍不住显出十分惊讶的神色。西陵使节团自进入北洛境内,胤轩帝便对使团进行了紧密周全的安全保护,到达承安以后使团中人更是上到皇子下到随行仆役都有专人时刻保护——上方无忌心里自然清楚这种所谓行动尽在保护其实便是胤轩帝的全程监控,身为使节团主持他更是处处谨慎小心,每日待在神宫祈祷祝福,更约束着从众不得有半点放肆恣意。承安作为北洛国都,更是大陆闻名的繁华都市,无论景致风物都令人向往,然而身份所限上方无忌纵然有心也不能任性。此刻听风司廷主动提及承安美景,他不由又是讶异又是欣喜,脸上也不禁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来。
将上方无忌的神色表情看在眼里,风司廷忍不住笑起来:“和风煦日,朗朗晴空,畅柳湖当是柳烟袅袅水波浩浩。无忌可有兴致同我湖上一游?”
“无忌……求之不得。”
※
“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此刻又见这畅柳烟波,承安胜景果然名不虚传。”
承安京西北畅柳湖上水天一色,波光粼粼倒映着碧柳如烟,正是一年之中最佳景致。岸上绿杨荫里游人往来如织,水面之上点点帆影如浮云浅淡,桨声船歌之中不时有鸳鹭惊起,日光下横斜飘逸,当真是画图难足。
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上方无忌,正与风司廷并肩立在湖上最多也最普通的乌木游船其中一只的船头。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风司廷刚要答话,船尾摇桨的老艄公突然高声唱了起来,惹得两人一齐转身注目。只见那老人高高挽起了袖管,露出臂上结实的黑亮肌肉;歌声和着摇桨的动作,虽然嗓音略显沙哑,音律却是铿锵之中自然一份转折优美,引来周围船只上游人一片叫好。
上方无忌连连鼓掌:“好、好、好!好歌好曲更好词!只是此刻正当暮春,天气方朗,老人家何不因时改制?”
老艄公呵呵一笑答道:“说小老儿的歌儿词好,这位公子是好学问的。只是教了小老儿这首歌儿的先生说,词曲都是配合成套的,按着曲韵歌词唱才能转得自然不费气力,又符合了手上身上用力使劲,因是不方便修改。”
风司廷顿时轻笑:“一首歌儿还有这等说法?”
“公子是富贵好人家,不知道这手上活计的诀窍。使的动作对了,三分力气十分进度;若是不着窍门,便是累死了也划不出两里水路,如何讨得生活?这歌儿恰是配合了动作,解了闷又合了节拍速率,十分的便宜呢!”一张紫棠色的脸上露出十分的喜悦快慰,老艄公扳了扳船桨继续道,“其实不改歌词还有个缘故。”
见他顿住,上方无忌更是好奇,急急催道:“什么缘故?”
老艄公顿时哈哈大笑:“公子是外乡人初来京里的是不是?京里的人家,且不说这湖上百来游船桨手,便是井栏边随便两个洗衣淘米的妇人都能随口唱这些歌儿,且是一个字不错一个字不改——这是我们太傅大人做的歌儿,公子你说又有哪个去改它?”
望着老人亲切中带着油然自傲的爽朗笑容,上方无忌不由也微微一笑。“原来是柳青梵柳太傅的大作。”
见他点头微笑,老艄公更是来了精神:“这太傅大人啊就住在湖边上,和宰相大人的府邸半隔水地对着,我们这些湖上摇船打桨的哪个不是隔三岔五地见着?但凡见着的,听我们说闲事的也有,诉苦讨主意的也有,总是没有拒绝的!有时候大人归家,心情轻闲了有兴致了,便教我们唱个歌什么的……多少好人家的公子少爷就巴巴地赶来听我们唱,唱了几遍,还要用纸笔录下来,这么一来必是一二日之间京里的酒楼啊茶馆啊杂用铺子啊就都唱开了。还有那些读书的、太学生之类,按着大人的歌儿也编出许多来,在各处教着唱——不是我冲着外乡来的人自夸,你看这水上百来船上艄公,哪个都是一肚子的歌儿,绝不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强!”
“老丈说得果然有趣。”这一番言语之中有多少不尽不实上方无忌暂且不论,正如无忌公子当年在淇陟、在临瞿的任何一首诗文都会被文人雅士传遍,赫赫大名的青衣太傅自然是承安百姓崇拜的对象。只是,转向风司廷,“柳太傅住在这畅柳湖畔?那我二人……”
“自然是要前往拜访的。”风司廷会意,点着头含笑答道。
“如此麻烦老丈了。”向老艄公微微颔首,上方无忌表情十分快活。“老丈,方才的歌儿叫做什么?还有别的歌儿么?”
“公子喜欢听,小老儿自然唱给公子。方才那支曲子叫做《桂枝香》,本来就是秋景的曲子,看着湖上云影乱走,日头里禽鸟被惊得四处乱飞才顺嘴唱出来。大人还教了一套《西湖采桑子》的曲子,公子有兴趣听听么?”
上方无忌兴致正高:“好、好、好!你一首一首唱来——也不让你白白受累,司廷兄?”
风司廷心中忍不住暗暗叹气,脸上却堆出满满的笑容,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钱。“老丈,船钱之外,二十个钱一支曲子。我们玩得开心,也不生受了你的好歌儿。”
“既然两位公子这般说,小老儿只把压箱底的歌儿都唱起来了!”
老人爽快,上方无忌脸上表情更是舒畅,风司廷却是腹诽连连:若非当年柳青梵主意,也不会将这畅柳湖划分了区域又特别召租了船家,弄得如今畅柳湖上艄公舵手个个精明如鬼,不但要让人掏钱还要让人掏钱掏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虽然有五城巡检司负责承安京中治安和市场秩序,京城民风也未因为胤轩帝重农兴商的政策而失去基本的淳朴,却处处被柳青梵有意无意调教得极具头脑。而艄公的歌曲、脚夫的号子、商铺卖家吆喝的小令……有无数自诩文人雅士的读书人,以及崇拜青衣太傅的学子,却是无一人知晓这番市井民生其乐融融的景象竟皆是柳青梵刻意安排。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行云却在行舟下,湖中别有天……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人在舟中便是仙……”见上方无忌口中随着老艄公歌曲轻声吟咏不绝,风司廷也只能轻轻摇头。世人眼中风花雪月的无忌公子本当是这般形态,太阿神宫与擎云宫中过分小心谨慎的西陵安亲王反而让自己感觉难以应对;心上既然轻松,言语说话更为流畅自然,倒减去了自己字斟句酌拿腔作势近乎演戏的虚伪感觉。看着上方无忌毫无做作的神情,风司廷脸上渐渐露出淡淡笑意,思绪也随着轻扬的歌声渐渐飘远。
直到船到湖心,上方无忌突如其来一句发问,风司廷才猛然发现自己松懈得太早——
“今日司廷兄与九公子分别约开了我兄弟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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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王安石?桂枝香
※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欧阳修?采桑子
※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欧阳修?采桑子
※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欧阳修?采桑子
※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欧阳修?采桑子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4
第五十二章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下)
(更新时间:2006-12-6 16:14:00 本章字数:10881)
“今日殿下约了雅臣出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跟着风司冥走了整整一个上午,上方雅臣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扣住兀自前行的少年肩头低声问道。
回头,对上那双幽深不输于自己的黑色眼眸,风司冥静静地笑了。“司冥只是想让殿下看一看承安京的人情风物。”
不去理会上方雅臣眼中不可思议的神色,清俊秀丽的少年微笑转身,继续迈步前行。“司徒兄不是饿了么?承安六合居,大陆四大名楼之首,到承安不到六合居可是大大失算的!”
上方雅臣呆愣半晌,随即将头转向一边青衣小帽做随从打扮的秋原镜叶。“冥……九公子行事一向如此?”
秋原镜叶微显茫然地摇一摇头:“小人跟着九公子的时间不长……”
“你们两个发什么呆呢?!六合居声名远扬,我们这不订座的去晚了只怕到太阳落山都未必有座,难道你们真想饿死在外面不成?还不快走!”
上方雅臣和秋原镜叶面面相觑,半晌,终于很用力地点一点头。“我确是饿了,秋原。”说罢快走两步赶到风司冥身边。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的秋原镜叶,“啊”了一声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已被永丰大路上热闹的人群挤在道路中央。望着风司冥与上方雅臣毫无等待之意的背影,少年只能一边哀嚎一边努力分开人群向前冲去。
气喘吁吁赶到六合居门前,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驻足凝视门上对联,秋原镜叶这才喘一口气定一定神,慢慢走近两人身边。
“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八个字,道尽庖人所求极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八个字则道尽世人养生良方。”
“九公子果然讲究。”
“司徒兄果然精细。”
“哈哈。”
“呵呵。”
秋原镜叶听得暗暗咬牙:六合居门上楹联自君离尘题词以来百五十年未曾更换,与西云大陆四大名楼一样被世人广知,几乎就是六合居的招牌和标志。而这家百年老店也确实没有辜负赫赫君家传奇宰辅的题词,站在六合居门口浓郁香气已然扑鼻,混合着各种菜肴的气息不但不杂不腻,反而有一股别样的味道,甚至连止步垂涎都无法说明其诱人。他今日天色未亮便跟了风司冥到太阿神宫邀了上方雅臣,先是由神宫出西门到奚山围场附近的飞来峰看朝阳东升承安,然后随城外澄江一路向东南由到京城南面,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中最高一座上居高临下望承安全貌,体会承安十景中“南山望绣”的独特韵味。三人自南门进城之时已过辰时,南城的各类集贸市场皆尽开市,风司冥拉着上方雅臣穿街走巷,跟在后面的他一路只看得眼花缭乱,还要抓紧了随身钱袋随时注意两人脸色变化。好不容易挨到日上中天,早是脚酸腿软腹中空空,偏一路上言谈话语都毫不客气、颇有军人豪爽无拘风范的两人竟然就站在六合居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起文辞人品来,全不顾身后闻到饭菜香味快要失态的自己。
“……如此,确实要进去?”
“当然要进去了!”
听到风司冥这一句,秋原镜叶大大松一口气,但随即突然一个激灵,连忙赶上一步。“两位公子,容秋原多嘴,六合居里学子人物众多,万一有一两个眼熟的……”
“那自然是他们避我们的份儿,哪有我们怕了他们而不进去的道理?”风司冥淡淡一笑,携住上方雅臣的手。“六合居第一名酿‘小楼春雨’,今日我可要同司徒兄好好醉一场!”
上方雅臣忍不住急急低头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素来只听说冥王天赋奇才,小小年纪便能在战场纵横肆意,人们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冥王还有演戏的天分!“小楼春雨”是六合居最富盛名的第一名酿,极其稀少珍贵,不说此刻他们打扮的寻常书生文士,便是达官显贵也万金难求。他一句“用‘小楼春雨’醉一场”便让所有注意到他们一行三人古怪的客人一齐放下了心思,竟是把少年无知、追逐风雅且年轻气盛的富家公子扮演到十二分真实,就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他反应的敏捷和考量的周密。
想到这里,上方雅臣脸上笑容渐渐敛起。
拉着他走在前面的风司冥却完全不知道上方雅臣的脸色变化,只是一径笑着高声说道:“醉河虾、糟鹅掌、清蒸白鱼、红烧方肉、素什锦……老师说过六合居最是实在,从不在菜色的名字上乱翻花样,越是普普通通越是难得的滋味十足。今日司徒兄远来是客,可要一样一样好好尝个遍!”
秋原镜叶伸手按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九少爷……”尝个遍……早晨临走时风司冥随手塞来的一包银子就是全部换成了金子也未必能将六合居九尺菜谱上菜色尝个六七分,更别说六合居物、价相符,凭他们三人的肚量究竟能吃掉多少还是问题。若非早上与自己说话吩咐神色气度正是赫赫冥王的威严深沉,只怕连自己都要怀疑眼前这个潇洒随性的少年人到底是不是当朝唯一的靖宁亲王。
坐落在永丰大路与长安街交叉路口的六合居是一座极具北洛恢宏大气的高大建筑,一楼二楼都是大众客人的堂座,三楼则用花格彩幔半隔了一个个独立的雅座,另有靠内侧几个精致包厢。不过二楼堂座比起一楼桌位更为宽敞,临街靠窗的座位一览楼下市集景色,稍有身份喜好风雅的客人多挑选了二楼吃饭谈天。进了六合居,风司冥也不迟疑径自往楼上走,早有跑堂的伙计赶过来弯腰打千:“三位爷楼上?”
“楼上!有临窗的位子?”
“三位爷好运道,临窗桌子才空出了一张——爷,这边请!”
上方雅臣不是第一次到六合居。胤轩九年大比六合居里试子论战,太学生与寒门学子纵论国事,他参加的虽是武试,但少年心性大胆好奇更喜欢与人往来,大比开始时的论战一场未落。只是当时六合居人满为患,他也只能在一楼找一处空位勉强站立,竟是真的从未到过二楼凭窗一览。此刻见楼上桌椅整齐客人欢乐,上方雅臣不由暗暗点头。目光一转,只见正对着永丰大路窗口空着两张清漆方桌,微微一怔,“这不是有两张空着?”
那伙计顿时陪起了大大的笑脸:“公子第一次来咱们承安?”
上方雅臣一呆,下意识看向风司冥,却见他与秋原镜叶脸上同样没有掩饰的怔愣。话在口边转了两转,吐出时却带了迟疑的笑意,“九公子?”
风司冥猛然惊醒,向他扯一扯嘴角没有回答,眼睛却是盯着那张桌子,露出微微疑惑的神色来。
店伙目光在三人脸上极快地扫过,随即笑起来:“三位爷一定少出门,不知道咱们这六合居的惯例——这张桌子原是当年离尘公与三位皇帝陛下定下同盟时坐的,一般的客人哪个敢和君相比肩并坐?历来都是空着的。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今日您三位坐这旁边的桌子沾染沾染君相气度,也算是难得的好运了。”
闻言恍然。风司冥顿时扬眉一笑道:“坐在旁边也能沾染君相运转天下的气度?司徒兄以为呢?”
“宰相首辅,人臣之极,对学子士人难道还不够么?”说着拂袖在身旁桌边坐下,含笑看向风司冥,“还是说,九公子有这个志气意向凌驾君相并三国先君之上?”
听出他言语中有意的刺激,风司冥哈哈大笑,大步走向窗边方桌。“江山代有才人,”不去理会身边店伙惊讶的大声抽气,风司冥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随即挑衅似的向上方雅臣挑一挑眉,“后浪自推前浪。”
上方雅臣站起身,一边走向风司冥一边拊掌大笑:“九公子不愧是九公子!”在桌边坐下,随即转向呆愣的店伙,“六合居待客规矩不论座次,还不拿菜谱点菜么?”
看着拍着桌子相对大笑的年轻主上,秋原镜叶不由深深叹一口气:眼前这两人似乎都忘记了他们本身是多么抢眼的人物,俊朗潇洒的青年与清秀精致的少年,无须特立不拘的言行就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六合居声名远扬,又正当客人众多的中午用餐时间,一眼过去倒有许多面孔颇有几分熟悉。想到方才风司冥进入六合居前所言,秋原镜叶更是忍不住一声叹息:红尘居里议论国事说起眼前两人,从来都道是大陆首屈一指的青年俊秀,论到上方雅臣更是并着隐约忌惮的十分推崇,而当着眼前情景,真不知柳青梵见到两人如此嚣张无忌又会说什么……
感到身上灼灼目光,猛然回神,见原本言笑欢乐的两人都笑吟吟看着自己,秋原镜叶连忙调整脸上表情,“九少爷点什么菜?”
风司冥又是一阵大笑:“秋原,菜早吩咐下去了!”
见青衣小帽的秋原一脸尴尬表情,上方雅臣一边忍笑一边拍拍兀自僵立的他的肩头道:“放轻松些,让你坐便坐了——你主子都不在乎,你慌张什么?”
斜插着身子半坐在方凳上,秋原镜叶陪笑道:“秋原到底不比主子……”
“但秋原也不是寻常下人不是么?柳太傅高足,便是坐了宰辅相位又有什么不当的?”端起茶杯浅浅呡了一口,上方雅臣淡淡笑着,目光却暼向风司冥。“名师出高徒,能得尊师赏识秋原又何须自谦,你让九公子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原年轻面皮薄,司徒兄可莫要再取笑了。”风司冥笑着替上方雅臣将茶杯斟满,又倒了一杯推给秋原镜叶。“定定神——局促不安的,就不怕给老师丢脸?”
上方雅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透过细白瓷杯上方的轻烟静静凝视笑容自若的少年。“九公子。”
“司徒兄?”
“尊师……近日可安好?”
“每日忙碌,便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也不能与老师说上一句两句。”
这些天与西陵使团讨论和约细节,柳青梵几乎是整日在传谟阁、澹宁宫两处。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浅眠之用,除非朝中大事绝不与人交言,更不用说北洛朝臣或是西陵使节的上门拜访了。风司冥与上方雅臣都知道作出如此姿态是青梵为了杜绝因为自己行走西陵五年、与西陵国中上下多有往来而传出任何不利于两国和约的臆想传言。不过听风司冥撇清得如此彻底,上方雅臣心中一动,语声随即转沉:“此次两家结亲,全赖尊师一力促成。身为晚生后辈,司徒自当登门拜谢。但先生如此忙碌,贸然前往只恐搅扰了正事,不知九公子……”
见上方雅臣有意在这里停住而后凝目自己,风司冥微微一笑:“老师最是体贴,定会谅解司徒兄的难处。”
明明两人笑容皆是极尽温和,秋原镜叶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围空气骤然凝滞带来的强烈压力。他自知这大半日两人面上相处甚欢,但风司冥既未掩饰敌意,上方雅臣也没有卸下戒备。不过对上方雅臣宛转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如此明确无疑地拒绝,风司冥毫不犹豫且不留半分余地的坚决却还是让秋原镜叶十分惊讶。
沉默半晌,上方雅臣身子往后坐了一坐,微微眯起眼轻声道:“若并非是以司徒雅臣的身份呢?”
“那自当在家尊主持宴会上会面相见。”
望着少年幽深沉静的黑眸,上方雅臣嘴角缓缓上扬到一个完美的弧度:“如此说来,九公子竟也有不能为了?”
“司冥不过小小学生,岂能左右师尊意志?”
“学生确实不能左右师尊意志……其实也不能妄自揣测师尊意志呢!”上方雅臣微微笑着,不去理会风司冥脸上骤然变色,径自向捧了托盘上菜的伙计道,“上一壶‘小楼春雨’。”
店伙熟练地打着千陪笑道:“万分抱歉了爷,本月的‘小楼春雨’已经被人买去。爷尝尝滋味相仿又不同的‘杏花巷’如何?”
上方雅臣顿时笑了:“既然昨夜春雨毕,今日自当寻杏花——九公子,雅臣不谦,便点这个了。”
青年眼中的光芒迫得将将平复的风司冥不由又是一窒,但这一次少年却极快地笑起来。“司徒兄喜欢就好。不过杏花酒性温而带炽,柔婉之中包含热闹春意……司徒兄点这个,倒是当时应景了。”说着起身拿过店伙急急送来的精致酒壶,亲手将细瓷酒杯斟满,然后递与上方雅臣。
“两家联姻原是美事,又能与九公子亲近许多,实在是收获之外更多收获了。”见风司冥举杯,上方雅臣会意地也笑着站起。
两人酒杯一碰,顿时发出异常清脆的响声,秋原镜叶半悬着的心也终于回复原位。长长舒一口气,这才拿过酒壶将两人酒杯斟满,一边笑道,“既是美事,不妨再干一杯。”
望了望酒杯中盈满的玉液,上方雅臣与风司冥相对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好,说得是!干!”
※
“……司徒兄可知道,这一条永丰大路上有多少店铺?”
“路上那么多家,哪里记得!不过如果不论杂货铺的话,差不多有……一车行,一钱庄,一银楼,一药堂,二书肆二文房,四绣坊五衣店六布庄七茶馆八酒楼九饭铺……”一本正经扳着手指,上方雅臣微显醺意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目光不再犀利,倒是多了许多带笑的含糊。
“厉害!”风司冥忍不住大喊一声,随即和上方雅臣用力地撞一撞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意抹一抹顺着下巴滑落的液体,风司冥笑道:“只怕就连五城巡检司都没司徒兄记得这么齐全!”
“过奖过奖……司徒不过是看过记得,哪里比得上九公子全部的走过认得——我说得可有错?”
“呵呵,呵呵,不错,不错。”
“猜得出来,但看着不像,想着更加稀罕……九公子真能与民同乐,难得,难得!”顿了一顿,“怎么会有时间?怎么肯花时间?”
“……司徒兄真想知道?”
“想!”
“请再尽一杯!”
还没等坐在一边的秋原镜叶说话,上方雅臣已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即亮了亮杯底。
风司冥呵呵大笑拊掌:“司徒兄果然痛快!”
“痛快就快说——少废话!”
“好!”将手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风司冥扬眉笑道,“因为是老师说的啊!”
“柳青梵?”上方雅臣一个激灵,酒似乎略醒了两分,对上风司冥的目光顿时显出灵动的光芒。
“幼时第一次随老师出门的时候他曾教导我说,从一个国家最繁荣城市的市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究竟被治理得如何、是否真的富裕。卖吃食的店铺,与卖鞋袜衣帽的店铺的数量比例,成衣店铺和绸缎布庄数目多少的差别……无论家贫家富,只有当吃食的需求已经满足了人才会想着穿用,而街上店铺的比例正反应了最大多数人生活如何。”见上方雅臣凝视着自己,风司冥更凑近了一点。“一个被治理得不错的国家,集市上普通物品的价格不会昂贵,粮食的价格也要相对低廉,维持在一个即使是穷人也能承受的水平。要有各种档次等级的商品甚至奢侈品,异国的、稀少的、珍贵的商品只要有钱就可以在市场上买到……”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有钱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当然是要合乎法规律令的。”风司冥笑着将杯中的酒一口喝掉,“经常到市场走动,可以听到平时朝堂上听不到的各种声音,知道百姓对于商品价格的接受程度、衣食住用有什么特别的需求和缺乏……对朝廷和国家的信心如何,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听到抱怨的声音——治理有方的国家一定会有各种不满的声音传播于市集,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听到。”
一手扶住额头,一直安静聆听的上方雅臣突然低笑起来:“抱怨的声音?这也能说明治理有方?”
风司冥再次将手中酒杯斟满。“再优秀的君主也不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敢把不满大声说出来而不担心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说明朝廷真正得到了百姓的信任。而这绝对不仅仅是‘防民之口’的问题……”
“九少爷醉了!”秋原镜叶再也忍不住,极快地拎走酒壶,一边伸手去夺风司冥手上酒杯。
“我哪里便醉了!”一出手就是精妙之极的小擒拿手,风司冥轻轻松松拿住秋原镜叶的手,顺便丢一个挑衅的眼神给似笑非笑的上方雅臣。“要醉也是司徒兄醉了——醉到一想便明的浅显道理都要人仔细讲解。”
上方雅臣呵呵而笑:“我确是有些醉了……国以农立,无农则无本;以百工兴,无工而不富……‘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多好的见解,多精辟的论断!一部《四家纵论》,文皆尽浅显,字不足十万,而乾纲大义为王者天下师,士人无不悦服而以为修身齐家兼济天下之教范,更何况于你我!偏偏,我烂熟于胸,不及你糙行于市……天地不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风司冥,你可知道所谓上天垂爱是个多么令人痛恨入骨的东西!”
秋原镜叶大惊失色,也不管众目睽睽,一把捂住上方雅臣的嘴。“司徒公子醉得狠了!”
望着那双略带醺然却分毫不掩饰其中锐利狠切的幽深黑眸,风司冥冷冷笑起来,“秋原,放开司徒公子。”
秋原镜叶闻声一凛,呆了半晌终于松手。一双眼睛焦急紧张地在两人身上来回,嘴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重获自由得上方雅臣轻嗤一声,略整一整衣冠,然后伸手拿过桌上酒壶斟满了酒杯。也不饮,凝视杯中琼浆半刻,轻轻吟唱道:“自古繁华地,无非烟柳画桥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总相竞,谁知虚话……”突然抬头望向风司冥,“承安风物,司徒已看在心。而当此酒足饭饱,九公子何不带路让在下一并领略京都人情?七情居、霓裳阁、舞夜无云场……如何?”
斜睨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的秋原镜叶,望着上方雅臣风司冥一脸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白日朗朗,又当这六合居上,司徒兄便这般直白,要往那声色地去?”
“食色性也。保暖思淫欲,君子坦荡荡,我又如何不能言?”敏捷地捕捉到对面少年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上方雅臣笑得更加大方。“还是九公子年纪太小,又有森严家教,实在不认得地方?”
这次风司冥也无法抑制面上飞红:“你是我嫂子并姐夫的兄长,也算我兄长……”
“错!是他们的兄弟……九公子果然醉得糊涂了。”上方雅臣笑着起身,按住风司冥肩膀,“不过年纪倒确确实实大了你一倍。所以,若是担心家里老爷先生不许你往那些地方胡闹,到时候只管把责任推给我扛着……”
“两位爷……”见两人突然一改方才唇枪舌剑剑拔弩张的阵仗,不但言语上兄友弟恭,更如寻常百姓一般勾肩扶背就往楼下走去,秋原镜叶不由张口结舌。
半晌才猛然惊醒,抓了一把碎银就丢在桌上,连数目都来不及看清计算便向两人背影飞奔过去。
一个是威名赫赫北洛独一的靖宁亲王九皇子风司冥,一个是西陵镇国大将军念安帝深爱的皇弟定王上方雅臣,两个人结伴游玩北洛国都承安,一路招摇过市,此刻居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伴往歌舞风月之地而去——
※
“两位爷,你们可千万想仔细了……别让奴才难做人啊……”
“秋原素来缄默,怎么今日这般多嘴!”
“都自称奴才了还一路废话,着实该打!”
不敢回头去看远远跟随的一众年轻文人士子,秋原镜叶额上大汗涔涔。“九公子……”
“还要多说!”
“与他罗嗦什么,让他前面带路去算了……”
“司徒兄高见——前面带路!”
“醉了!是秋原前面带路,不是我,不是我!”
“你才醉了!秋原平时乖乖的哪里知道这些地方……”
“我可是客人!第一次来承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装的,承安的模样布置在你心里早烂熟了……”
“你对我的淇陟不也是?”
“果然是司徒醉不是我醉!淇陟什么时候都是念安帝的,除非上方雅臣篡位。”
“醉话无忌,醉话无忌——我可是什么都没听见!”
“无忌?无忌应该呆在宫里跟姐姐唱诗念曲……”
“是念诗唱曲吧……”
“这无所谓……”
“有所谓……”
两人半醉不醉似醒非醒一路有意无意针锋相对,也不去管身边青衣随从打扮的少年惊恐慌乱的脸色表情,更不去理会身后仅仅跟随的一大群——自六合居跟随而来的人群因为一路上旁人的好奇聚集得越来越多,却因为两人身上服饰用料花纹的极尽考究而不敢过于接近。加上两人酒醺下无意掩饰而自然散发出的气势,人群中早有不少稍具头脑眼光的文人士子私语窃窃。
这时已过未时,正是街道市集上人群开始密集的时刻,和风煦日的暮春好景更让永丰大路行人如潮。作为京城主干道,又是店铺老字号云集的商业中心,风司冥与上方雅臣一路走过自是满眼繁华。两人依旧并行,口中交锋不绝,高谈阔论随意评点风物,目标却极是明确。转眼之间,已然到达一幢结彩飞绣的精美楼阁之前。
“霓、裳、阁。”
“呵呵,不错,是霓裳阁。”
“歌舞场、风月地、温柔乡的霓裳阁。”
“万里王图千秋霸业,浮生如梦不如一场大醉的霓裳阁。”
“既知如此,司徒兄当真还要进去?”
“既至如此,九公子果然不敢进去?”
“呵呵。”
“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似有意似无意地暼一眼身后秋原镜叶以及远远跟着的众人,随即凝视对方,片刻,同时携手大笑。“进去,进去!”
虽过未时,天色尚早,霓裳阁门外虽然彩绣飞环,但踏入阁内的一派安闲清静却是与街道上人潮如织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候在玄关处的小厮见风司冥和上方雅臣两人进来,连忙赶上一步,并作了个肃声的手势。两人同时一呆,脚步顿住,只见纱幔绣锦的屏风之后隐隐人影往来纱丽曼舞,绰约仿佛仙子。配合的曲韵婉转清丽,其中更有声音唱得丝绵悠扬:“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两位爷头次来?未申两时原是姑娘们排舞练曲的钟点,旁人素知规矩……爷既然赶早了进来,不如索性给您安排个舒心座儿,并壶茶一直到夜?”
和上方雅臣目光一交随即错开,两人都是无比庆幸此刻阁中光线较暗正好掩住脸上发烧。风司冥轻咳一声,目光在身侧锦屏上一转,“莫扰了姐姐们……在这里便好。”
扫一扫两人面色,小厮也不多话,一笑退下。上方雅臣轻轻一扯风司冥袖口:“姐姐们?”
风司冥脸上顿时烧得更厉害,也不答话,只是凝神贯注听那女子和着曲调继续唱道,“……碧湖湖上采FR,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香尽满城风,呵呵,呵呵……果然柳媚桃红。”上方雅臣忍不住掩口轻笑,“这是越调吧?陶写冷笑的曲子写得这般妩媚风流,真是好手笔。”
风司冥尚未来得及答话,那女子已然转调:“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双调……最后两句出尘,当真不失此调健捷激袅之本色。”
上方雅臣话音之间却换了一个女子,拨弦铮铮,朗声唱道:“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听到“谁伴云屏”一句刻意的吹吐悠扬,并传来女子低声浅笑,上方雅臣和风司冥同时一惊,知道屏风里面已然知晓两人行迹。只是此刻走出更显方才窃听之失礼,相顾一眼,一时均是踌躇难定。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屏中那女子似知两人迟疑,弦声挑动,竟转了中吕宫喜春来。听得“人病酒,料自下帘钩”一句,风司冥不由伸手扶上自己面颊,一时竟不知脸上发烫是为酒意还是其他。
乐伶曲韵随着中吕宫调转尽,随即马头琵琶优美流畅的乐声响起,只听又一个女子清浅温致的嗓音响起,“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一曲缠绵悠扬,但细品曲韵歌词的两人却都是微微忡怔。果然屏后方才那借问“云屏”的女子开口道:“无射,伤切了。”
“红姐姐,无射知错。”
“盛世好景合当醉,转调吧。”
叫做无射的女子轻应一声,拨指调弦,恰合宫调,正是一首《醉太平》,乐伶随即一起和声。“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歌声袅绕,曲韵悠扬,风司冥与上方雅臣竟也不觉心摇神拽。突然牙板一响,万籁俱歇,女子柔媚却包含三分清越的声音直贯入耳:“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明日落红应满径”,歌声未落,微显幽暗的霓裳阁中突然灯火齐明。两人未及回神,身前锦屏骤然向侧面滑开,张扬热烈的红顿时盈满两人视野。
“小女子花弄影,拜见两位公子!”
花、弄、影……
望着眼前红衣艳美的女子,上方雅臣终于抑制不住冲口而出——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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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乔吉《越调?天净沙》
※
碧湖湖上采FR,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月明中,画船不载凌波梦。都来一段,红幢翠盖,香尽满城风。
——杨果《越调?小桃红》
※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卫立中《双调?殿前欢》
※
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乔吉《双调?折桂令?七夕赠歌者》
※
春云巧似山翁帽,古柳横为独木桥,风微尘软落红飘。沙岸好,草色上罗袍。 春来南国花如绣,雨过西湖水似油,小瀛洲外小红楼。人病酒,料自下帘钩。
——徐再思《中吕?喜春来》
※
良辰媚景换今古,赏心乐事暗乘除,人生四事岂能无?不可教轻辜负。唤取,伴侣,正好向西湖路,花前沉醉倒玉壶,香滃雾,红飞雨。九十韶华,人间客寓,把三分分数数,一分是流水,二分是尘土,不觉的春将暮。西园杖屦,望眼无穷恨有余,飘残香絮,歌残白纻,海棠花底鹧鸪,杨柳梢头杜宇,都唤取春归去。
——元无名氏《中吕?快活三过朝天子四换头?叹四美》
※
声声啼乳鸦,生叫破韶华。夜深微雨润堤沙,香风万家。画楼洗净鸳鸯瓦,彩绳半湿秋千架。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
——王元鼎《正宫?醉太平?寒食》
※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天仙子
第五十三章 小院深巷(上)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公子笔致真是越来越清秀了呢!”
望着眼前三尺高美人攒花图,徐凝雪忍不住赞叹道。
青梵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搁下笔,也不说话,含笑袖手凝视着一身娇艳桃红的大祭司。旁边早有月写影带着一个蓝衣童子过来收拾了笔墨纸张,又给两人奉上茶水。嗅着云烟雾露特有的香气,徐凝雪秀眉一展,笑道:“凝雪一次次来也不怕公子嫌叨扰,似乎都是为了这一杯茶呢。”
青梵顿时轻笑出声:“凝雪若是喜欢,我让写影将余下的茶叶送到祈年殿便是。”
“那可不敢——若三殿下九殿下知道了,可不是要大大的生气?我一个小小的祭司可万万承受不起啊。”
青梵还未说话,见方才退出去的月写影又悄无声息走了进来站到青梵身后,徐凝雪突然轻轻笑道,“公子今日还有事?”
笑了一笑,青梵侧头向写影道:“那副图好生装裱了,连同我上次抄的《太阿宫赋并序》送到林相府上去。顺便回交曳巷府上一趟,让全方维自己斟酌了置办好道贺的物事,开了礼单送过去。”
“当朝首辅林相三十五的寿辰,又是他嫡生儿子周岁,公子就送些字画,也不怕寒碜么?”
淡淡暼了她一眼,青梵挥手示意月写影退下。“袁子长聪明伶俐且懂分寸进退,我倒是喜欢。至于新生无知的周岁婴儿,看不出资质,也无特异之处,未来或许能得人亲爱,但要我分心看顾却只能说是父母一心的期待了。”随手端了茶杯咂了一口,“金锞子、平安锁、长寿桃儿无忧袄,小孩子周岁吉庆热闹一下,应个景尽份心便是。间非与我相厚,哪里就嫌弃寒酸了?”
徐凝雪低垂了眉眼浅浅一笑:“不让虚名宠坏了孩子,柳太傅从来就是这般行事,倒是凝雪放肆了。”说着又是微微一笑,“不过给夫人的这副喜容,定能叫林相和夫人欢喜到心里去。”
“这还不是你的功劳?白琦也真是好脾气好性情好人缘的,竟能让你费心思替她周全打点。谁不知道柳青梵最难落下笔墨?朝堂高位千金易得,太傅字画半幅难求,以后看那帮子恃宠骄纵的命妇官眷还敢在人前背后数短论长——凝雪啊,我让你动动朝臣官眷的脑筋,可不是要你在一群女人中拉帮结派,那可违了西斯大神对待众生一视同仁的原则本意。”
徐凝雪脸上顿时一红:“公子取笑了。”
青梵轻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凝雪,你这大祭司做了八年,经验、历练都足够,人情世故看得分明,心思手段也没什么让人担心的地方。但,这世上许多事情原本不能急功近利,有心作为,必须伺时而动。我所谓的以教宗神社为根源,建基金、筹学堂、开义诊、行慈善,这些没有一样是可以在十年建成的,见效更多是三五十年之后的事情。鼓动了一群闲居无趣的官眷贵妇参与,算是个人脉并着金钱的起头,也算是在朝野的宣传。女人家面慈心软,容易被百姓疾苦感动,做些慈善援助的事情旁人也乐意相信接受。毕竟男子最重所谓尊严不食嗟来之食,但贫困的孩子从母姨姑婶手里拿一点衣食总没什么可指责的。”
说到青梵这里轻叹一声,见徐凝雪脸上不以为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不由微微笑了一笑。“许多事情不能由男子出面,那么女子自然要负起周全之责。贤内助贤内助,当年我说,成功男子身后必有成功女子,此句可不是玩笑。”
徐凝雪抿嘴微笑道:“公子总有许多新鲜话语。”
“你直说我爱出新鲜花样罢!在我面前能够放肆大胆的也没几个,犯不上跟我装样。”笑着替她续满了杯,青梵眉目十分的舒展。“也只有你,任凭我多么出格的想法主意都敢不问一声地逐个尝试——亏是个女人,要是男人这般脾气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有公子在上面主持着,凝雪便是将天捅个窟窿公子都能有办法把它补齐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公子也知道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有朝廷新规旧制各种律法行事程序习俗限定着,有碍绊着重重的官僚从属,多体贴下情的想法真落到要处的实惠多半分毫没有,所以才借着凝雪的手将新政漏洞一一堵了去。便是这次西陵使团到承安后大小安生至今没出什么乱子,也全仗了公子事先交待安排妥当。宫里宫外都说是大祭司用教宗教义劝勉约束安抚得好,又有谁知道凝雪听到这些心里是什么滋味……世人无知至于如此,公子却从来不肯多言。”一双精亮的眸子凝视着青梵,“公子,不论身份,您的才华心性便当真彻彻底底坐稳了宰辅的位置又如何?旁人不知,凝雪会不晓得碧玉苑与这红尘居日日往来的文书?这些年来那些朝政大事又有哪一项不是经过了您的手?”
静静看着一改平素在自己面前刻意表现的娇柔妩媚,显出属于祈年殿大祭司冷静深沉的女子,青梵忍不住在心中一声感慨。随即敛容正色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既已进入朝廷,就不能不按照朝廷的制度来行事。虽然大司正位同于宰相,但到底不是宰相;正如太傅身负着教导皇子辅助皇帝选择储君的职责,却不能以太傅的身份指教皇子直接涉足朝政一样——这其中的利害你不会不懂,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我夺了相位,那又置林间非及朝廷诸臣于何地?毕竟,不是单纯有能力有手段就可以坐上那个位置的。”
徐凝雪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有吐出话来。青梵微微一笑,顺手倒一杯茶握在自己手里。“间非是我好友,更是我亲自认准的宰相人选,不然我也不会建议皇帝陛下让他早早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年朝局各方势力初定,新政推行之中无数艰难,又是不断的战事、无数的间谍暗探,一切全靠他一人居中处置,其中辛苦我自比任何人都清楚,就是换了我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那公子也不需要就此隐身人后。看看朝廷上,这些年真正做事情的哪个不是您调理教导出来的人?您自不介意‘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只怕那些受了恩惠的人把一切当成了理所当然,朝堂上还要同公子作对……”
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要和我作对,蓝子枚还不够资格。”
徐凝雪狠狠刮了他一眼,喘口气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他是文士,是清流,是不依不傍为臣尽忠一心为公的大好人才——但他面上同您交好背后却处处同您较劲,想公子一统三司时独属他反对声音最大,全不顾公子对他一路提携护佑,真是不知好歹……”
“凝雪,哪,你刚刚说错了两点。一,蓝子枚从不背后和我较劲。你也说了他是最有胆子的,当众反对三司一统逼得胤轩帝陛下差点下不来台,这是天生的光明磊落。第二点,蓝子枚很知道好歹。他晓得与我到底做不到完全的志同道合,所以干干脆脆背起个忘恩的名头专心同我挑碴子打擂台,不给任何人在这上面做文章说闲话的机会。”清浅笑着,青梵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淡淡感慨。“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朝堂上相处,针锋相对总比众口一词强。毕竟最终还是为了北洛这一个目的,和而不同就好。唯一不好的是,林间非硬生生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也白白累了许多。”
“他哪里白白受累了?公子不是正在为他训练调教副手?”徐凝雪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向窗外院落暼去。“还有那个孩子,佩兰。公子的心思难道凝雪领会错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转了两个小圈,然后才在自己的宽背扶手椅中稳稳落座。“镜叶天资极高,聪明机敏,眼界心志都是难得的材料。但我看上他,关键是为着年纪小、可塑性强,正是锻练的时候,等到林间非这个年纪定能担当大任。”顿了一顿,目光也转向窗外,“至于佩兰……我实在是喜欢这孩子。”
徐凝雪嘴角微微扬起,脸上似笑非笑:“所以我才嫉妒九殿下——公子可以将认定了是好的、自己心里喜欢的全部给他,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先是亲手琢磨的玉精簪子,再是连自己都舍不得的宝马绝尘,现在连女孩子都要亲自挑选并让凝雪教导训练完美了送给他……公子就不担心凝雪为着人才难得,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得力助手,从此将秋原佩兰强留在祈年殿?”
“凝雪,你实在,实在是……”终于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青梵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姐弟两人的事情。收镜叶为徒,虽有各种原因,但身份的变化最能让一个人性情上比之从前的稍许不同合乎情理。而佩兰,她是在这样一个年纪改装。三年,不单是心理的压力,身体上的压抑和负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更是艰难。但此刻骤然放松了,再不用去担心弟弟身体,也不用去担心同事的朝臣,心情却又必然有所失落。我让她跟了你,原就是为了让她学着同更多的朝臣女眷接触,用一种既非朝廷命官又非普通百姓的眼光见识这个国家这个社会,同时又可以好好的调理身体整理心情。否则,让她遵循了自己报答的心愿,在我这红尘自扰居安安分分做个书房侍女又有什么不好?”
徐凝雪听着听着不由掩口轻笑,一双妙目凝视青梵:“公子总是这般口不从心、言不由衷么?”
“凝雪怀疑青梵的诚实,但凝雪的敏锐青梵却是非常了解的。”微微一笑,青梵随手端起茶杯,如饮酒般一饮而尽。“你我都了解自己的目的心意,所以,不用多问,凝雪继续按着心意做就是了。”
将话在心中回味了两遍,长长叹息一声,徐凝雪这才笑着抬起头。“凝雪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但,公子要允许凝雪自作主张,将此中的前因后果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孩子。”徐凝雪眸子闪出异常明亮的光芒,其中是让青梵都忍不住感到微微惊讶的坚定。“既然是要当大任、做大事的人,就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西斯大神的垂青不会轻易给任何人,想要利用与神殿的特殊联系就必须对大神意志唯一的执行者献上绝不动摇的忠诚——最高神宫侍奉女官的身份将是秋原佩兰一生的荣耀,但这一份荣耀需要付出绝对的代价。”
“如果凝雪坚持的话……只是,不要过分逼迫那个孩子。”沉默片刻,青梵这才展眉一笑说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但公子的宽容大度才是这份权力得以存在的基础。她既然敢做了,就必须面对之后可能的任何后果。公子已经给了她最好的选择。”徐凝雪寸步不让地说道。
青梵笑了一笑,随手将空了的杯子搁回案上。“你啊你啊……凝雪,我该说你什么好!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做到这个份上够难得的了。不要总是拿你自己作为衡量别人的标准,要知道如凝雪这般天才的姑娘可是百年一出的。”
徐凝雪顿时飞红了面孔,连忙垂下眉眼盯着手中茶杯,口里喃喃两句:“公子就会取笑人……”
青梵心下忍不住好笑:眼前这般扭捏羞涩的小女儿形容,哪里还有半点端严威仪的大祭司模样?却不多言,只是静静道:“严师出高徒,身为师尊,对深寄厚望的弟子更苛刻几分也是常情。秋原佩兰资质其实上佳,心性根底也都极好,为着她姐弟二人这一番特殊经历,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成全了她也就是体贴了我的心意,凝雪,你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的。”
徐凝雪猛然抬头,脸上绯红,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亮。“是,公子!凝雪一定做到!”
“凝雪,你到底不是我的下属……”不需要这般语气说话。但看着美丽女子的眼光神采,青梵还是将后面的半句咽了回去。
徐凝雪微微一笑:“若凝雪是公子的下属,那才是真正的好……嗯,外面有公子的下属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风已然卷着一个红衣艳美的俏丽女子跃入房间。也不看是否有旁人在,红衣女子如一团红云一头直扑进青梵怀里——
“少爷,红儿回来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4
第五十三章 小院深巷(下)
红儿。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泛着点点红光,一身艳丽的红色衬得白玉无瑕的肌肤透出莹莹粉色,同样粉墩墩的笑靥更让人一见便生欢喜。形状完美的杏眼,虹膜透露隐隐的烟灰蓝,天生魅人的气质全部掩藏在自然天真的单纯眸光里。
原本浮艳的颜色在这个少女身上只显出那份纯粹的绚丽和热烈,充满活力而又优雅天成。徐凝雪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异看着这个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的美丽少女:青梵待人温文平和,性子却极清冷,素来不喜与人身体上的接近,这种直扑入怀的亲昵放肆……
“丫头,又做坏事了?”轻轻抚一抚花弄影的长发,青梵温言微笑道。
“没有——”
过于强烈的反应恰是事实的最好说明,徐凝雪忍不住伸手掩住嘴角无法抑制的微笑。
青梵含笑的眉眼更是舒展。轻轻推开半趴在身上的艳丽少女,“没有就没有……‘十步倒’的解药也没有。”
一双美丽杏眼顿时瞪得滚圆,无辜地眨巴眨巴两下,突然雾气氤氲。“无痕少爷——”
刻意拉长的撒娇似的柔媚声音让青梵忍不住按住眉头,一边的徐凝雪已是转过头去,双肩却可疑地微微耸动。
“好了好了,你就跟云儿说,是我说的,全部解药都给你一份。”青梵双手双指按在左右太阳穴上,“四人当中就属你最不通药理,偏又最是贪玩……直把我的话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青梵这么说知道他已然默许了自己的行为,花弄影嘻嘻一笑,随即拿了茶壶就要给他倒水。青梵连忙开口道:“那水都温了——去泡壶新的来。”
花弄影回眸娇笑,腰肢一扭转出门去,恰是一阵风过,屋中香气顿时大盛。
徐凝雪这才看向青梵:“公子?”
“无妨。”青梵微笑颔首。虽然身负秘密众多,又牵扯到影阁道门,但绝大部分事情都有意不需避开徐凝雪。自己身边花云柳月四大影卫,与这位祈年殿大祭司也都颇有往来,所以花弄影在她面前才能这般毫无忌讳。只是,看着徐凝雪探询目光中深处含意……“不是什么毒药,一种药酒罢了。”
“十步倒”,混合了数味特殊药材浸泡酿制的药酒——酿成之初酒香流逸突破土封,诱得好酒的月影纯不禁偷喝了一杯,结果还没走出酒窖就醉到在地。其效用之强让惊诧异常的自己和柳衍都一时忘记对云照影提的“十步倒”这个名字提出反对意见,结果就任着这个名字用到今天。青梵不止一次对自己这个好药成痴、取名又极尽实用的影卫暗暗叹气,但终究没有修正这个虽说十分贴切、却实在像极了杀虫灭鼠药物名称的酒名。
徐凝雪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呆,随即轻笑出声:“难怪今早朝会九皇子与定王两位殿下一齐缺席。”
青梵无奈地笑着摇一摇头:“所幸两国会谈具体事宜不在乎到他们两个到不到场,否则……”但就算如此,两位身份贵重的天皇贵胄醉卧楚馆青楼而错过重要朝会,这种事情无论哪个皇帝都会无法忍受吧?但一个是身份重要的外国使臣,一个是行动无拘的皇子亲王,想到今日朝上胤轩帝隐忍的怒气,青梵还是忍不住有些恶作剧似的好笑。不过听朝会间隙官员并着使臣的窃窃谈论,对两人风流潇洒的妒羡倒是远胜于对其任性忘情的指责,想必普通百姓士子也多是此番念头心情,青梵一时也不为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而更多担忧了。
“红姑娘……我是说花弄影小姐,是霓裳阁的鸨母……呃,我是说作主之人?”
“弄影是头牌的舞姬,实际上的主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慢慢说道,“霓裳阁其实还不算青楼,虽然同是卖笑,倒到底与七情居纯粹的男欢女爱不同。”
“有什么不同?都是靠的皮肉天赋吃饭,顶多姑娘们有选择买家的权力,卖不卖哪里是我们说了算的?”说的是极尖刻的话语,花弄影脸上却是满满的天真笑容。见徐凝雪大吃一惊地瞪着她,杏眼里转过一丝纯洁的妩媚,花弄影随手将茶盘点心搁在案上,直接将身子揉进青梵怀里。“主上还是不许红儿杀了那个一脸白粉的恶心婆娘么?红儿看她可是越来越讨厌了呢!”
“红儿听话——许妈妈还算聪明,被生活逼得贪财如命,到底护着她手下的姑娘,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习武之人最忌滥杀无辜,她虽有错,但罪不致死。何况你杀了她出气容易,如何周全了后事可是一堆麻烦。之前你和照影两个在淇陟,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里是承安、是胤轩帝脚下。安分些吧。”
见她欲言又止,青梵微笑着轻轻拍一拍那张天真无邪的俏丽面庞,“当年你不听我话,硬是要往这些风月场里钻。这些年见过的市面也不算少,怎么性子还是这么躁?还好真的做下什么事情还懂得到我这里讨主意,不算弄到自己无法处置的绝境才回来避难……但这次酒用下去,你事前就一点前因后果都没想过?”
花弄影委屈地皱了小脸:“那两个看着清醒,其实根本就是喝得差不多了。斗口斗气,还非拉蕤宾和无射陪着一起斗酒。蕤宾和无射都是从来没应付过这种情境的,红儿想着如果酒醉后真有了什么就出了大事,也没法和少爷交待,这才送了‘十步倒’进去的——哪想到那两个早就喝得根本就不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便是一杯掺水的陈酒都可以把他们放倒……”
青梵听得忍不住有些嘴角抽搐,便是一边的徐凝雪也忍笑忍得辛苦异常。“两人都……失态了?”
“少爷倒是担心,那两个精神可都是用精钢铸的呢!醉到那个份上,说话都是滴水不漏,若非红儿早知道了他们身份,任凭第一次见的人都只当哪里的世家大少爷相互逗趣呢!”花弄影一边说着一边斟了茶,并着小茶果点心一齐送到青梵面前。“蕤宾和无射虽然聪明,但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慌张还来不及,根本没时间没心思去探测他们身份。不过现在外面满城风雨地都传开了,再笨的人也该知道昨天冥王殿下和西陵的定王殿下确是在霓裳阁歇下啦!”
青梵笑了一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现在才过午时,想那两位爷应该还犯着酒。不过昨天又是六合居又是霓裳阁,又是跑马望山又是唱曲谈诗,又是杏花巷又是十步倒的,大概一时还迷糊着,根本想不起事情来……”
说到这里倏然收口,花弄影眼珠骨碌碌地望着青梵,脸上渐渐显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青梵静静地抚着手上茶杯,唇边缓缓逸出一丝笑意,“不错。”
“可是少爷怎么知道……”
“因为窗下那个小东西。”青梵笑着站起来,随手拈一块糕点塞进花弄影张大的嘴巴里,然后拍一拍手上沾到的点心粉末。“好了,去做你的正事吧——手脚干净点,别被在神宫四处逛的影卫当坏蛋奸细拿了。”对被点心噎得辛苦的红衣少女叹一口气,随即暼一眼旁边一本正经表情的徐凝雪,青梵突然笑起来。“看来有个更好的办法——红儿,你这就跟着大祭司,去探看探看偶感风寒的定王殿下。”
果然……徐凝雪苦笑一下站起身。“公子逐客,竟连茶都舍不得端一杯么?”
“红儿,顺便把点心打包一份给大祭司带上。”
一句话出,三人同时大笑出声,方才久忍的笑意一齐爆发,整间屋子顿时更显明媚。
住了笑声,徐凝雪敛衽躬身行礼:“公子,请放心吧。”
“少爷,红儿新编了舞蹈,晚上回来跳给少爷看!”
青梵微微颔首,含笑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沉吟片刻,抬头道:“写影。”
月白色身影顿时掀帘而入。“主上有何吩咐?”
“吩咐门口,让九殿下进来罢。”
×××××××××××××××××××
此章与上章,涉及许多音韵尤其是元曲曲律知识。包括调名、音名、曲牌名以及人名并相关内容。因为钟无射、吕蕤宾将是《帝师》后文的重要角色,所以特别在这里说明一二。
古代的音乐把调称为宫调,只要是乐曲,均是由若干音所组成,五音或七音,归纳其音列就叫调式,在古代乐律总共有十二律吕,乐音有五音二变,律吕的名称于周朝就有了,而十二律吕均为半音阶,六个单数半音称为律,六个双数半音称为吕,合称六律、六吕,统称律吕,亦称十二律。而这十二律吕是古时候定音律时所用吹管的名称,也因为其短不一,故产生的音也就高低不同了,依唐《杜佑通典》第一百四十三卷乐部三载,比例是以黄钟的长九寸为准,用“三分损一,三分益一”和“隔八相生”计算。十二律吕以黄钟声最低,黄钟以上递高半音阶。至应钟止这相当于西洋音乐的十二调。对照如下:
黄钟=C
大吕=#C或降C
太簇=D
夹钟=#D或降E
姑洗(显音)=E
中吕=F
蕤宾=#F或D
林钟=G
夷则=#G或降A
南吕=A
无射=#A或降B
应钟=B
以上十二律管再配合七音阶(平常所说“五音”的宫商角徵羽及变徵变宫两个变音):
宫=(简谱1)(古名:上)
商=2(尺)
角=3(工)
变徵=#3(凡)
徵=5(六)
羽=6(五)
变(闰)宫=#6(乙)
互相(旋宫)亦是以某一律管为宫声依次而推,共可得八十四调。但这已超出人类耳朵的极限。故到了唐代只剩苏歧婆的二十八调。又到至今的南北曲其通行的只剩下六宫十二调。六宫为: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道宫。十二调为:羽调、大石、小石、般涉、商角、高平、揭指、商调、角调、越调、双调、宫调。其中常用的宫调仅仙吕、南吕、黄钟、中吕、正宫、大石、商调、越调、双调九种,即是所谓的“九宫”。元曲的宫调各具声情,音乐韵律皆可从其宫调中显现,按元人芝庵《唱论》所分述十七宫调声情,有仙吕宫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等等。上章末处霓裳阁中歌姬所唱词曲均按此推演,故而有上方雅臣“双调不失其健捷激袅特色”的评语。
钟无射和吕蕤宾,是霓裳阁两个歌姬的名字。“无射”为阳韵第六,“射”发音为“亦”,“蕤宾”为阳韵第四,“蕤”音如“瑞”。钟、吕分别为阳韵阴韵之首,作为姓氏与两音配合,形成姓名以符合两人乐坊歌姬的身份。至于两人具体的故事,大约会在第四卷前半部分详细展开。敬请关注。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上)
“什么都不用说。”见少年红着面孔匆匆走进无雨无晴斋,不等气息喘定便张口欲言,青梵连忙摆手止住,另一手则极自然地递了茶水上去。
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风司冥随手将杯子丢到桌上,一双清亮的幽黑眸子定定看着青梵,嘴唇动了两动,却终于没有说话。
微微笑一笑,青梵袖了手静静打量着少年。宿醉没有在少年脸上留下任何不佳的痕迹,就是“十步倒”影响下那不自然的潮红也在喝下加了解药的茶水之后缓缓褪下,反而越发衬出少年那张白璧无瑕、朗月清晖的完美面容。没有像平日一贯的通身玄色打扮,湖水一般明净的蓝色让风司冥显出一种符合年龄的明朗活泼,却又不过分活泼而显得轻浮——
看来徐韵芳徐皇后很会在这方面用心啊!知道靖宁王府仆从婢女的组成,自风司冥入住第一夜那场混乱之后,所有需要近身服侍的婢女全部换上了凤仪宫亲选的有身份、识大体、专门伺候帝后的大宫女。由这些人来照顾唯一的亲王皇子的衣食穿用,就是胤轩帝也没什么可以放心不下的。但难得是身为母亲的细心精致能够切实用到儿子的每一针每一线上,眼前这一身与少年相得益彰,就连挑剔如自己都不能不感叹上天造物的偏爱。
“太傅……”
猛然意识到自己长久凝视的专注眼神让少年开始局促不安,青梵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宽大书桌,“司冥,上次会猎有件东西你忘记带走。”
风司冥一呆,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桌上一个木匣一般的物件。青梵微笑着将那匣子拎到自己面前,仔细一看,却发现与其说是个匣子,不如说一侧抽门,通气良好的精致笼子。见里面似有生物拨动声音,风司冥忍不住抬头望向青梵,却见他眉眼弯弯,伸手打开了侧门。
玄色油滑的毛皮,大大软软的耳壳,短短团团看不出尖的嘴巴,一双圆滚滚、滴溜溜、惊惶惶的琥珀色大眼,加上死死扒住木板的小小爪子——正是自己当日捕获的唯一的猎物,小玄天狐。
玄天狐,天地间的灵物,百万生灵之中最是稀少难见。成年狐只在深山之中,捕食灵兽采用草药,年岁能达两三百载。民间更有神狐拜月、观世通灵之说,许多地方的神社甚至为它设下专门的神位四时献祭。人们偶然发现了玄天狐的踪迹,不敢损伤,还要除去可能之处所有的兽夹落网与陷阱。千百年来世人所见的数只玄天狐都是攀登雪山者带回来封冻在寒冰中的尸体,而且一旦发现立刻有各国最高神宫将其迎回奉养。因此这次会猎众人不但亲眼见到玄天狐,风司冥更将这只幼狐带回,其意义重大深远自不待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风司冥实在无法将它与传说中的灵兽联系到一起。
青梵笑一笑,口里轻轻哄了两声。那小狐狸眼珠滴溜溜猛转两圈,安静半晌突然纵身一窜,顺着青梵手臂极快地爬到他胸前,一双前爪死死抓住前襟,大尾巴一晃一晃努力保持平衡,竟是半吊在他身上。
“司冥?”发觉少年瞪着被小狐狸吊住的自己一动不动地发呆,青梵好气之中不由又有些好笑。“把这小东西抓过去。”
风司冥一怔,随即伸手。但也不知是当日被活捉的阴影过重,还是少年神经深处毕竟受到昨夜酒精的影响,小狐狸在青梵手臂肩膀间奔窜如飞,看着伸手可及,但风司冥就是摸不到半根狐狸毛。见少年秀丽面孔涨得通红,青梵忍不住轻笑摇头,伸手抓住一只狐狸爪子将小东西拎起,随后一把塞回小木笼。关上笼门,这才回头看向不到片刻又是一头大汗喘息不定的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重新倒了杯茶递过去。“好了好了,不玩了。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低垂了眉眼,风司冥努力平复着心情,脸上却是止不住热辣辣的烫。猛然抬头,“太傅!”
“行了行了,真不知道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过是与朋友喝了点酒外加一夜不归,就是普通人家男子过了十六也没那么森严的规矩门禁,更何况是你?”微笑着摇了摇头,青梵也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还是,你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这般气短心虚?”
风司冥脸上更红:“可是我……我是在……”
“你在霓裳阁,喝酒、听歌、看舞蹈,做一个太平世界这个年纪的少爷公子寻常会做的事情。喝得狠了就痛痛快快睡觉,既没有酒醉忘形,也没有做其他不符身份有损家国声誉之事。”
“可是、可是……可是臣工夜宿青楼歌馆,按着律条就算不问其罪,至少也是行止有亏……”
青梵心中更是好笑,脸上却是颜色一沉:“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太傅、当朝的大司正连国法律令都记忆不清、分辨不明么?”
风司冥顿时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睛死死瞪着青梵,双手开始不自觉蹂躏起袍服衣角。
“你啊……”叹息一声,青梵缓缓走近,将那片袍角从少年手里解救出来。轻轻扶住风司冥的肩,黑色的眼眸露出十分温柔的神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少年轻狂谁都会有,也都该有这么一个过程。任性恣意原是少年人的特权,你不过是随着自己心意玩闹了一回,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何况,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又是什么人。司冥,你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
“但是,但他……”将头靠在他的身边,风司冥只觉得心情重新向一贯的平和沉静回复,但此刻却忍不住抬头。只见青梵笑容平静,“他的事情,是他的事情,我们在说的是你昨天所做的一切。司冥,你做得很好。”
“我不觉得……昨天我很糟糕。”将面孔埋向青梵,风司冥闷闷地说道。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将手扶在少年肩头,任凭他拽住自己的衣襟反复搓揉。
“控制不住情绪……他太危险,不能留下……他的眼神告诉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主导一切,哪怕现在的他完全处于弱势。我大声地笑,大声地说话,努力地想要表明真正掌控住局势的人是我,可是对上他的眼睛我的自信立刻就会动摇。但我不能示弱,一点点都不能,因为我知道这时候的退缩意味着两个月前那场战斗再没有任何意义……”
扶着少年肩膀的右手微微用力,感到激动的少年不再轻颤,青梵这才安抚式的拢上他的额发,却被风司冥一把抓住了左手。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杀他,甚至连一点伤害都不可以!我们都没有参与洽谈,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场不公平嘚谈判——北洛逼着西陵打开国门打开市场,但这么做的同时也是主动将自己的国门向西陵打开。战争是一个机会,一种手段,是让两国可以放下各自坚持坐到一起协商谈判的最快最简捷的办法。因为这么做受惠的将是两国百姓,所以没有君主也没有哪个皇族有权力破坏!西陵是屈尊前来了,但北洛要完全保障他们的安全!谁都知道和谈下面各有心机各有奥妙,可是就算我抓住了他的把柄也无法动手,何况现在的我根本没法动他半分!”
沉默,一室沉默,两人耳边只留少年略显急切粗重的喘息。
沉默半晌,青梵才静静地道:“司冥,你是在害怕吗?”
没有回答,风司冥只是更紧地抓住了青梵的左手。
“司冥,你是在害怕。”
少年依然没有回答。
轻轻地叹一口气,青梵伸出右手覆上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手指缓缓地在少年手上抚过,感觉到丝毫的放松立刻将手指嵌入两人皮肤的空隙之中,跟着一点点用力,将少年的手与自己手腕分离。
“太傅,不要……”
看到少年望着自己的眼中近乎哀求的目光,青梵突然心头一软,随即翻手将他的手握住。“司冥,你在害怕,很害怕。”
一手被青梵紧紧握着,风司冥忍不住将另一只手也环上他,就如幼时惊惶无助时寻求他安慰一般。再不掩饰身体的颤抖,风司冥将整个面孔埋进他俯近的胸口。“太傅,我害怕,很害怕,比战场上任何生死一线的情景都更害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老练、精密、谨慎、狡猾、深沉……面对他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胜利都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可怕。虽然记得太傅说过士气是战胜的前提,可是面对他真的无法如平时镇定,一贯的自信也变得脆弱不足为靠。他可以轻易拨动我的情绪,他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在他面前我像是没有穿铠甲就跑上战场的士兵,藏不住任何可供攻击的弱点。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的伪装,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要依靠别人的孩子……”
“傻瓜——从年龄上相比,你本来就是孩子!”盯着少年听到自己严厉话语而骤然瞪大抬起的眼,青梵语声异常平静。“你自己也曾说过,十六岁的年龄差异,既是大弊也是大利。时间决定一切,既让你与他、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同样也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成长和成熟。勇者无畏,但面对真正强大对手的恐惧并非就不是勇者的证明。能否将这种恐惧转化为迎接任何将来的挑战、不顾一切前进的动力,才是勇者真正的分水岭试金石。害怕,每个人都会害怕,你会我也会——人,不是神,即使神也并非无所不能。我们不需要为自己的恐惧感到丢脸,因为这是正常的,这是人之常情。”
风司冥深深地吸一口气,“是,太傅。”
“不要用‘是,太傅’这种简单回答。司冥,我说你做得很好,因为你自己也说,虽然极端的害怕也没有退缩。你知道能与不能,该与不该;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算没有把握或者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做,依然没有逃避而是竭尽所能去面对尝试。”将少年的两只手一起抓在自己手里轻轻合拢,青梵凝视着那双夜一般的清澈眼眸。“司冥,勇者无畏,不是说必须一个人承担起所有的事,一个人背负起所有人的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你依靠、可以让你无条件的信任,有一个人可以永远成为你的守护者你的庇护地,那是我们勇气最珍贵的、永不干涸永不竭尽的源泉。”
夜一般的眸子闪亮着:“我们勇气的来源……太傅的,是谁?”
“我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司冥愿意,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守护者。”屈起一条腿,按着记忆中的礼节引着风司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胸口。“这是第三次盟誓:不是柳青梵对北洛的九皇子,不是爱尔索隆对风氏王族——是我、君无痕,君氏帝青之子,以无法磨灭的时间记忆、以生命之父唯一真名的名义给你、风司冥的誓约。只要你需要,我将陪伴你,帮助你,保护你,将我所知道、所擅长、所理解、所掌握的一切实现这个诺言——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见风司冥眸光中全然激动中混合的一丝不解,青梵微微一笑,随即稳稳站起身。“那是我所知道的语言,在这个世界里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的语言。从不忘记,从不抛弃,因为只有那样才是真实的、完整的君无痕——君无痕最大的恐惧是遗忘,因为遗忘曾经的记忆而彻底迷失在这个其实陌生的世界,所以可以不顾一切抓住任何实质有形痕迹。殿下,司冥,很多时候,我们因为害怕而坚强。”
“太傅……太傅真的不会忘记我,忘记司冥?!”
“以真正的名字发誓,一生还没有过第三次。就算比你大,但我的记性也还没有坏到那个程度。”作势在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却不料风司冥不避不闪。青梵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司冥,相信自己——你对我,非常重要。”
风司冥凝视着青梵,目不转睛,似乎要将此一刻眼前之人所有的神态细节都在心中彻底记忆描摹。
“太傅。”
“嗯。”
“我很快活。我非常快活。我想笑。我想大笑!”口中说着笑,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眼泪。见青梵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风司冥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随意擦抹,“太傅,我很快活,我真的很快活!我不会再害怕,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快活!”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躲避青梵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风司冥一把拖过桌上木笼打开侧面,抱出里面惊吓过度的小玄天狐狠狠搂在怀里,还将湿湿的面孔凑上去用力蹭着。“太傅,我喜欢它,我真的喜欢它!”
“喜欢就带回去养着——本来跟皇帝陛下从神宫要回来就是要给你的。”青梵微笑着看少年在屋中又是跳又是笑又是抱着狐狸打转,眼神不由更是温柔,但思绪却飘到少年不知的远方。
那个故事里,王子驯养了他的狐狸——唯一的、仅有的,只对一个人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狐狸,同时也被驯养。说出了世间最简单道理即真理的童话,给了自己一个最纯粹的理由:麦田的颜色,记忆中因为真正无求的给予而永不褪色的快乐。拥有记忆就是快乐的,因为知道真的、确实地拥有过,而那是时间能够给予一个人的最大承诺。
“太傅!”
猛然回神,却被少年怀里小东西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司冥,搂得太紧了。”
“可是……”松开了会跑。看一眼努力挣扎的幼狐,再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的青梵,风司冥开始犹豫。
“驯养是一个需要非常耐心的过程,首先你可以……”突然住了嘴,望着风司冥亮晶晶且充满期待的眸子青梵轻轻摇了摇头。“如何驯养它你自有你的方式。啊,这不是功课,当成一个放松心神的游戏——当然,如果最后它被驯养而成为你的伴侣,我会非常高兴的。”
风司冥露出一个笑容,只属于少年人的那种阳光灿烂的纯粹笑容。小心翼翼将小狐狸放回笼子,风司冥这才重新抬头看向青梵。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同时引起两人注意。
少年先是惊愕随即尴尬羞涩的表情惹得青梵哈哈大笑,连忙大声呼喊月写影。一边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他,一边忍不住摇头,“果然是醒过来后什么都没用就这么跑过来了?司冥你啊……”
风司冥红了脸不敢看人,伸手便往碟子抓去;不料捞了一个空,正自怀疑间,青梵已经拿竹签叉了一块糕点送到自己口边。风司冥看一眼自己兀自沾着两根狐狸毛的双手,再看一眼强自忍笑的青梵,自己也是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捧着食盘的月写影走到门外,透过竹帘缝隙看了屋里两人一眼,又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难得主上笑得这么无忧快活,暂时还是不要有人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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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day, you will be the king, my prince.
——有一天你会成为王,我的王子殿下。
想来想去就是觉得这句中文不如英文有味道,加上之后青梵的情感需要,还是决心让梵梵偶尔也感性一回……
至于小王子和那只狐狸,眉毛只是顺着情节拿过来用一下。麦田的颜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眉毛理解的是记忆、是曾经拥有,是一个人心中独有的与众不同。
《子衿青青》是很感性的一章,若有感觉文风乍变和前文不符而想杀人的大人,千万不要打我——懒惰滴眉毛虽然不会用TJ威胁人,但是绝对擅长用虐文来折磨人,比如深受众人喜爱的重华宝宝等等等等……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5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中)
风司冥没有想到,刚刚决意放纵自己一日,就有人寻上门来。
瞪着亲自捧了朝服冠带来的林间非,风司冥难得地不给这位对自己颇有恩惠的当朝宰辅好脸色,但到底没有失了礼数。可当看到袁子长、秋原镜叶在无雨无晴斋外书房安然落座,各自拿出纸笔开始做策论题目,风司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西陵使团明日结束会谈后日才正式启程回国,我现在到传谟阁去做什么?!”
林间非脸上抽得紧紧:“殿下,您已经不是以前的殿下。”
“林间非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殿下您的身份已经有所改变,不再是单纯的皇子殿下。您是北洛唯一的掌握实权的亲王,也是军队的统帅将士的主宰。您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朝廷上下所有目光的关注,所以请殿下在众人之前千万要注意自己言行举止,也就是说无论您要做什么都先请考虑您的身份。”
林间非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的回答让少年忍不住更是冒火。“林间非,我说过我只有一个太傅!”
“藏书殿任何一位皇子太傅都有指正皇子学业以及行为举止上缺失的权力和职责。而且林间非身为宰相首辅,更是要担当起教领百官、规范朝臣的责任,任何朝臣的言行失当都是林间非的失职……”
风司冥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衣着整齐丝毫不乱的青年宰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他素来知道这位青年宰辅在朝中出了名的冷静平和处事秉正,最擅长的就是分条析理排忧解烦,却不想他端出宰辅太傅身份教训人起来竟也是半点不输青梵。回头看一眼那个倚门微笑的青衣身影,风司冥暗暗咬一咬牙,随后向林间非伸出手,“给、我、朝、服!”
迅速穿戴整齐——和其他朝臣皇子不同,他久在沙场,所有朝服的式样都是按照军人的习惯特意改做的,穿戴方便迅速,更不需要几个侍女仆从协助帮忙。扣上脖颈上最后一粒钮扣,风司冥也抽紧了下巴,显出冥王一贯沉静威严的表情。“林相。”
“臣在。”
“有何旨意?”
林间非极快地暼了青梵一眼,随即朗声道:“皇帝陛下口谕:靖亲王偶然风寒,着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即刻前往医治。免今日澹宁宫小宴、免明早朝会。钦此。”
见风司冥顿时怔住,呆呆望着林间非,青梵忍不住笑出声来。“间非兄,你可真是……有你这么戏弄皇子殿下的吗?”
林间非也舒展了面容微笑起来:“传完旨意就无关朝事——这是我素来习惯,可不是有意捉弄。”说着转向风司冥,“殿下若觉朝服拘束得难受,请脱下来便是。”
风司冥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恢复了人们熟知的冷静淡定。“谢林相指点。”
看着两人彼此眼光交锋,青梵忍不住好笑:“你们两个这算是怎么回事?间非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宰相首辅,怎么就没半点‘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不就是早上被皇帝发作了两句么?还有司冥,林相是你的长辈更是当朝的重臣、藏书殿的太傅,就算你是皇子也要尊重有礼,这般凶神恶煞瞪着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成什么礼数!”
见风司冥一言不发直接转身回屋更衣,林间非嘴角扯了两扯,走近青梵道:“你是安安心心躲在这里万事不问,哪里晓得今天朝上热闹!也不知道皇上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或者说到底是真的临上朝了才知道,朝会上发现两个一齐缺席,那脸色阴沉得真是几年没见过。然后就问了军务、发作了大殿下,问了水利、发作了二殿下,问了农事、发作了七殿下,总算问到河运的时候三殿下答上了一些,但还是受了两句挑剔。偏问的许多事情都关系到西陵那边,安王站在那里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结果两刻钟早朝下来,没一个脸色是好看的。”
“两刻钟?”这个速度……想来胤轩帝是存心不给人舒服,硬生生将人逼在死角。青梵忍不住叹一口气,“他的脾气也是越来越古怪,捉摸不定,捉摸不定啊!”
林间非冷笑一下:“什么捉摸不定?若非这些天你躲得干净,哪里会有这许多麻烦?接了大司正,谁都以为你新官上任必要大肆整顿改革,哪知你除了将秋原镜叶提到身边就凡事不管,害得一班朝臣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当年宫变都没见过这么谨慎小心的!你冷眼旁观,你高高在上,你不动声色,多少之前非得借你的手做成的事情被你一样一样一件一件肢解到轻描淡写,偌大的朝廷你随便点两个给事丞的名字都能人尽其用,你说他脾气还能不古怪?!”
望一眼外书房那听得津津有味的两个,青梵忍不住拍上林间非的肩。“间非,间非兄!你冷静一点,有孩子在……”
林间非一呆,随即见窗台边两个骤然缩回去的人头,不由顿时哭笑不得。“青梵,你说我怎么冷静!眼看着两国谈判就要平安圆满地结束,当着号称上方天国的千年神之西陵,我北洛泱泱大国的恢宏雍容气度昭示无限,结果今天这么一来——”
青梵也是一呆,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青梵万万想不到间非兄气恼是为的这个……”
“这个很重要好不好!”见青梵还是嘴角带笑,重新换回蓝色衣衫的风司冥眸中笑意更是直入眼底,还有外书房传来的窃窃笑声,林间非忍不住大声嚷道。“四夷宾服,四夷宾服——来远人就是要居安之、业乐之、礼教化之、心悦服之……”
发觉林间非渐渐开始急促的语调,青梵敛起了笑容,轻咳一声正色道:“间非兄所虑甚是,方才是小弟无知,失礼了。”
“啊,那个,青梵……”骤然安静严肃起来的空气让林间非也有些不适应,略略活动一下肩头,“嗯,下午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眸子里闪出纯然笑意,“好。”
青梵围棋一道造诣卓绝,秋原镜叶和袁子长都是早已听说。当年解开大陆传世的兵书宝典《璇玑谱》上最后三十六局珍珑残局,两次以围棋决出大比武试兵法第一,柳青梵在黑白世界的纵横无敌比之其他才华似乎更让人无庸置疑的信服。京中青衣太傅传说无数,于此方面说法更是众多不一:有柳衍围棋天才而使青出于蓝的,有少年深山得大神亲自指点的,有梦游仙境记阅仙家棋谱的……但柳青梵布局简练精巧、思维灵活随意,从不拘泥定式的棋路棋风确实不是大陆人所熟知。作为读书人基本的素养,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在围棋上都早已入门,此刻听到林间非邀战,两人心里都是欢喜雀跃不已。也不管手边尚有青梵布置下的功课,搬了棋盘棋子就到院中石桌上放好。
见风司冥垂了手静静站在自己身边,再望一望棋盘对面同样含笑的林间非,青梵不由也扬起了嘴角。知道此刻自己三人都想起当年清心苑中温馨情景,青梵心中暗暗感慨。但极快收敛起心神,随即在棋盘右角下方拍下一枚黑子。
虽然数年不曾交手,但对方的棋风棋路两人都是纯熟之极,落子快得让旁边观局的秋原镜叶和袁子长根本都来不及反应。难得的浮生半日,面对的又是数年不曾交战的对手,林间非落子布局之间不由大感快慰。而青梵自知林间非素性温和恬退,唯独在弈道一块寸土必争,自然全力应对。棋盘之上黑白交错此消彼涨你进我退,斗得针锋相对旗鼓相当;棋盘之外对局者尚自面带微笑,观棋者倒已经有两个冷汗涔涔。
“此局已了。”
“半目胜败。”
“间非兄果然进步神速。”
“青梵却是百尺竿头……间非惭愧啊!”不等秋原镜叶和袁子长回神便伸手拂去棋局,林间非长长叹一口气。“虽然布下机关无数,还是被你一一化解,甚至有些反而被你利用了作为圈套。青梵,如此手段如此心思,败在你手里的人真的不该叫屈了。”
微微一笑,看一眼身边少年夜一般的黑眸,青梵淡淡笑道:“结局虽然早定,但过程还是颇有艰难,更有两处极险。间非兄棋路高明,更有细腻心思在内,青梵实在又是佩服又是感激。”
“真的感激就赶快每日按部就班上朝,安安分分在传谟阁同我一齐理政。”手里把玩着白玉棋子,林间非笑着向风司冥和秋原镜叶努一努嘴,“那样也省得你每日浪费口舌气力——言传和身教两项的比对选择,你可是九年前就教我做过。”
青梵顿时笑着摇头:“若不知你脾气,我真以为你是为做皇帝的说客而来——有宰相如间非兄,胤轩帝大幸,北洛大幸!”
“也是柳青梵你的大幸吧?正好把一堆麻烦事情推到我头上,就因为算准了我的性子决计不会撒手不管……”
看着林间非和青梵两人随意玩笑,秋原镜叶与袁子长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有风司冥安静平和,目光牢牢盯在那一身青衣之上,直到月写影亲自送来五人晚餐都兀自不觉自己笑容始终未歇。
“司冥,回神,吃晚餐了!”
又是一抹笑容漾起,风司冥急急跟在青梵身后走向屋中。却不料身前身影突然停住脚步,习武之人本能的反应,风司冥立刻向旁一步踏出,随即敛了笑容垂手站在青梵身侧。
“今天高兴了?快活了?”
青梵的声音很温和,但少年知道他没有直接表达出的意思。“是,太傅。晚饭之后司冥自到澹宁宫请罪。”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太担心的,进来吃饭吧。”
望着暮春傍晚夕阳柔和的光撒在身前那道熟悉之极的背影上,风司冥心头突然生出一丝带着隐隐凉意、近乎哀伤却连自己也无法彻底明了其感受的淡淡迷惘。
第五十四章 子衿青青(下)
“公子,有故人来访。”
刚刚送林间非父子出门的月写影,声音从竹帘外稳稳传来。
但,通报的声音分明有着极细微的震动——青梵顿时一怔,“故人,哪个故人?”
今日这无雨无晴斋的访客还真多,从早上徐凝雪到来起就没有断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交曳巷的柳府不过是给别人看的摆设……心中微笑一下,说话之间兀自包含方才待客的笑意,青梵心下却是暗自沉吟:究竟是什么人能让写影流露出这般语音神色?
两个人的脚步,一个是月写影——“浮光掠影”的身法练得再高妙,这世上终究不存在什么踏雪无痕。另一个是习惯性的步伐轻盈,虽然每一步都走得平稳从容,却掩不去其中微带忐忑的轻浮——不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像是普通的学子文士。能够进入这红尘自扰居的人不多,每个人的脚步他都听得清楚、也依着各人的性子记得牢固,但这一个,却不在记忆之中。
想了许多,在头脑中却不过是转瞬之事,青梵只对自己的性子微微发笑:不过送走最让自己耗费心神、需要全力关照的那两个,便要这般疑神疑鬼了么?想到这里,青梵定一定神,嘴角浮起微笑,随即朗声道,“既是故人,便带进来吧!”
一阵脚步唏嗦,两人显是已经走进无雨无晴斋正堂。
竹枝细纱的门帘悄无声息地掀起,跟在月写影身后进来的,正是那个在胤轩帝大宴、会猎上言笑爽朗、举止豪迈张扬的青年。只是此刻换了一身儒雅秀致的淡紫色长衫,一张俊朗的脸上却兀自带着几日朝堂和谈会议上笑容的余韵。好奇顾盼之间自然而然的神采飞扬,丝毫不显初来乍到的陌生与局促。只是过分灵动活泼的目光在屋中四处流转,就是固执地不看屋中主人渐渐深沉的幽黑眼眸。
月写影躬一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房门。如此举动似乎很合青年心意,微微侧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青梵轻叹一声站起。
“果然是你——重华!”
果然是你,重华。
六个字落,满室寂静。
来人静静地站着,半晌,嘴角缓缓扬起,那丝微笑不断扩展、加深;低头,伸手到面上轻轻一合,随后猛然抬头。
灯光下,一双紫眸如最珍贵的宝石耀眼璀璨。
青梵摇一摇头,慢慢坐回榻上,顺手拿起案几上青玉荷叶的小巧茶杯——手在空中顿一顿,缓缓将茶杯放下,然后抬起头。“国主大驾光临,柳青梵失礼了。”
一道光芒在紫色眸子中极快地闪过。“你我……乃是故人,无过门前而不入的道理。”
“日间会友,酒已尽兴。夜谈,还是清茶为佳。”青梵静静地笑了,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向榻上对座一指。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便在榻上坐下了,隔着案几凝视主人。却见青梵重新拿起茶杯,满满斟上一杯推到自己面前,随后从案头连制的八珍小盒里取出另一只小荷叶杯斟上。“请。”
上方未神半欠一欠身,端起茶杯凝视茶水片刻,这才双手扶住茶杯凑到面前;深深吸一缕云雾清香,然后浅浅咂一口,又回味一轮,再小小抿一口,“云烟雾露,名不虚传。”
同样一直凝视他举止动作的青梵终于轻轻笑起来,“为无痕之时,未曾见重华有如此讲究。”
“为重华之时,未曾想无痕有如此风流。”淡淡笑一笑,上方未神将茶杯轻轻放回案几之上。“‘北方有佳人’,因是如此?”
将茶杯也放回几上,青梵放松了身子向榻上靠枕软垫靠去,幽黑的眸子斜斜看着黑发紫眸的上方未神,“‘叹我妄人,在水一侧’。无痕没有想到,重华竟会有这个性情,为采FR而亲身涉江。”
“涉江采FR,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一字一顿,意蕴深含,优美的声音在寂静夜晚显得益发宛转空灵。紫色眸子对上那双古潭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上方未神静静说道,“痕公子佳作,字字珠玑,让人无法不孜孜在念,日夜向往。”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紧旋即放开:“重华?”见他凝目不答,眼中光芒闪烁,青梵半侧的身子重新坐直,“北洛,是柳青梵旧居;北洛,更是君无痕故国。”
上方未神低垂下眉眼,“我……并非此意。”顿一顿,“重华此来,别无他意,只是……故人相见、相叙足矣。”
端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青梵第一次感觉这个暮春的夜晚已经带上了夏日的燥热之意。沉默半晌,这才长舒一口气,轻轻叹息一声,“重华,在淇陟、在西陵,便是在大郑宫内,你我还可以平和相见。然而在北洛、在承安,在擎云宫脚下,我不得不如此——天子居九重之中,威严高华不得擅离,你此来……想必是万全安排。”
抬起的紫眸闪出隐隐光华,“这个自然。”
“国主而兼祭司之职,西陵立国千年前所未有。如此夺去上方无忌在大郑宫一切权力,是干脆剪绝之极,但史书上却会有伤声名;另外还有那些恪守规范传统的人,虽然夜纣一族得世家推崇但是……”
“银发紫眸,妖魔之态而身登大宝,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这个更动人心魄吧?因此什么都不必多想,且做了便是;仔细算来,倒是省去许多麻烦,更免了众多口舌。”上方未神微微笑着,“无痕曾说,百姓无所谓皇帝是否妖魔转世,只要无战乱无灾荒无苛政能苟全温饱,便是恶魔在他眼中也胜过神明——好的皇帝,原是让百姓满意便足够了;朝廷上一切不堪听之言,不识相之人,都让他消失了、还我清静就好。”
青梵张了张嘴,话到舌尖终是又转了回去,抿一抿嘴,随后露出温和笑意,“不错。”
“上将在外,国门看似大敞,其实并无真正烦恼。东南小国虽多,哪个真敢犯我疆土?强势的几个原是在西陵北洛之间观望,此刻我两国和谈,一旦达成协约,岂会容得那些小丑跳梁?自然无有落井下石之忧。东炎蠢蠢欲动,可惜与我山水相隔。西陵之忧患,向来不在国门边境——”上方未神突然一顿,但转瞬之间脸色已然恢复从容,自嘲似的笑了一笑,随即继续道,“镇国大将军远离国都,协伴安亲王出使北洛,新帝为求权位稳固而自行孤立,正是好事不安者的良机;一众倚门观望之臣,到此怕也是按捺不住。正好由大皇兄和雅臣一并收拾干净了……这,对和谈也有好处。”
“你……很放心。”肯定的语气,青梵却知道对面之人听得出自己隐含的怀疑。
“因为已经无可失去,所以,我很安心。”上方未神笑了,绝美无双的紫眸顿时流转出异常生动的光彩,但光彩很快消失无踪,留下的是一片幽深沉静的紫色。“君无痕,我感谢你为我西陵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和谈协定的内容,还是你对我此行的沉默。”
半垂下眼,青梵淡淡一笑:“‘上方雅臣’在承安的所作所为对北洛没有任何不利,我又何必自寻麻烦?”
“在无痕眼中,重华此来竟是麻烦么?”
“西陵国主微服而来,若有半点损伤怎不是天大麻烦?”轻笑着摇一摇头,为两人续满茶杯,“能探听到这里,西陵暗流也算是无孔不入。自然也知道昨日冥王动了几次杀机。所谓千钧一发不过如此,青梵又怎能不担心?”
“冥王年纪虽小,却识大体,便是我几次有意逗引都能强自控制心神,真是英雄出少年,让人羡慕不已。”
“‘黄泉’虽然改造了你的体质,让你可以骤然聚集起真气暂时恢复武功,但强行的提气运功对身体总是有损。会猎之时未曾出什么大事是你控制得好,但如此也将到极限。所幸明日便是和谈内容细节部分结束,剩下的仪式程序也无须如此操心繁琐,自有两国礼官史官检对大陆礼制并着历史一一安排周到。你用过药物的残渣我自会命人收拾干净,胤轩帝那边他既不说就是默认,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安分度过了这两天就好。”感到脸上目光灼灼,青梵叹一口气,抬起头面对那双幽静绝美的紫色眼眸。“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毕竟你昨日的连番逗引,其中也有真实动心。”
上方未神微微一笑:“他要杀我,和我要杀他一样。我怕他,就和他怕我一样。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们注定了彼此为敌,就算暂时的合作也不能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知道。但你会为你的百姓考虑,就像他会为北洛的利益安危考虑一样。真正的上位者是最擅长自制和抉择的人,也是最冷静最无私的人——我并不担心你们的理智,但人,总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
“你没有……君无痕没有。”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上方未神苦笑一下,“至少,我见过的君无痕从来没有为外事动容。”
同样苦笑一声:“重华,我答应过你……如果说君无痕还有什么弱点被人把握的话,你让我确实的为难了。”
“所以我感谢你,感谢你为西陵、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双手并排平放在案几上,上身伏拜直到额头扣及手背。上方未神静静地说道:“第一拜,感谢你向危难中的我伸出援手,如果没有你,便没有此刻的重华。”再扣一下,“第二拜,感谢你在所有的人中最终选择了我,如果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西陵念安帝。”再拜一拜,“第三拜,感谢你在所有的身份权势外,承认我,承认上方重华作为你的朋友、你欣赏并喜爱的人。从上次分别的那一天起,你的肯定同样是我面对一切的勇气的来源——因为你的欣赏和喜爱,不会随着上方未神作为西陵国君的身份而有所改变,也不会因为两国长久的对立、因为各自利益所作出必须的选择而改变。”
凝视着面前紫眸的绝美男子,青梵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真的可惜了,重华。”
“没有什么可惜……大神是公平的,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他输了十六年,但他早我十二年遇到你。”上方未神微微垂下眼眸,“不会再有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西陵输了,很彻底。”
沉默,又是一室的寂静。
“我的心思……没什么是你猜不到的。和亲也好,开市也好,通婚也好,每一条都有我自己的理由在。西陵根基坚固,但腐烂朽坏的地方也埋得深刻,不能一把火烧掉、一道雷劈死,只能借着修剪侧枝一点点疏清主干。我,要的是一个稳定的西陵、一个真正百姓生活富裕安康的西陵,而不是一具外表锦绣内中空朽的神之西陵腐烂发臭的尸体。如果能够给我时间,如果能够让我心无旁骛地去做……无痕,你说过我是你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太子和皇位继承人。”
“是的,我说过。你是。”
“可是这一次你错了,我不是……真正优秀的太子、皇位继承人,一国的国君,应该有分析时局最重要是观察和评估人才的天赋眼识,更应该有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的实力和放弃的勇气。”凝视着青梵,上方未神嘴角微微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明知道你会准备好一切,还是要将计划一个个施行,眼睁睁看你将自己全部的计算打破。如果不是风司冥的‘一时兴起’,我真的连转一点轻举妄动念头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冲动着去做。胤轩帝的影部将暗流在承安的暗哨全部拔起,顺带着将东炎的探子一网打尽;朝中那些臣子倾向西陵并与西陵有直接联系,那些臣子本身是西陵之人此刻却完全倾向了北洛……是胤轩帝的胜利,但其实,是柳青梵、是爱尔索隆?君无痕的胜利。”
深深吸一口气,青梵坐在榻上的身子前倾,伸手扣住上方未神的手腕将他直拖到自己身前,逼着那双紫色眼睛与自己直视。“上方重华、上方未神,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再这样胡说,更不许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我一个人头上!你很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你的头脑你的心机又到达怎样的程度——把那些再不会设的暗流暗哨送给北洛,将东炎和西陵在北洛的所有联系一齐切断,让朝中朝臣的倾向身份在胤轩帝面前毕露无遗,这些全部都是你做这一切之前便早已在胸的计划!你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休养生息,你要北洛签订和约更对你放下戒心,你知道帝王的心思总是爱猜忌怀疑,所以你要把一切做得完全像他自己发现的一样天衣无缝。你和他斗心机,这很好,这是你们的生活方式,这根本无所谓——但不要牵扯到我!你说我看得清你的心思,重华,上方重华,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领你这份情!”
双手被猛然放开,上方未神惯性地跌向身后靠垫,一双紫色的眸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盈然。“原来柳青梵……到底与君无痕不同。”
嘴角扯动,出口的却是低声的咒骂:“上方未神……无论如何,亲身到承安,你都太大胆!”
“但值得的——无论以后我是不是还会来,无论来的时候以何种身份,甚至可能会长住……我都不会忘记这一次的所见所闻所感了。子初晓月、澄河落霞、奚林屏翠、南山望绣、畅柳烟波……还有六合居、霓裳阁、繁华的南北市,如果生长于斯,每一方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精心铸造的印记,我同样会愿意为这一方平安付出自己一切吧。就算只是暂时的合作,暂时的盟约,我也愿意在太阿神宫西斯神像前为北洛的黎民百姓虔诚祈祷。”
骤然透出庄严而安详神情的紫眸让青梵抑制不住惊讶,却见眸子的主人露出真正“神子”的纯净笑容——
“无痕,我永远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
承安京西北百六十里,平原邑,子初江头。
望着江上一片白帆映日而去消逝天边,伫立在码头许久的两人两骑突然一起斥马扬鞭,在所有人的目不转瞬间绝尘而去。
那马上的骑士一青衣,一月白,干练俐落的高超骑术,与座下两匹神骏非凡的玉花骢相得益彰,飒爽英姿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主上。”
“前方自有上方雅臣安排接应。”
“属下的意思是说,胤轩帝和九皇子那边——”
“无妨。”
“主上不会承安?”
“西方已定,东方事起——写影!”
“随主上同行!”
“很好!”
长鞭在空中击出清脆的一大响,两人两骑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林烟雾霭之中。
◎~◎~◎~◎~◎~◎
胤轩十八年三月,念安帝遣副相劭谌洛凯上书求和。
四月,念安帝遣使团来访,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安亲王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镇国大将军、定亲王上方雅臣。居留承安太阿神宫二十一日,详细商定和约细节。
五月,两国常驻使臣各到其位。
七月,北洛西陵会盟于北洛边境重镇太宁,史称“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九月,北洛再开大比。参试诸生西陵士子占十之有三,中殿生者十八,为大比历年来之最。
十月,倾城公主风若璃招遂宁君为驸马。大喜,两国各致嘉礼。
十二月,胤轩帝为皇三子风司廷请西陵吉昌公主,念安帝允。胤轩十九年三月,吉昌公主到京。成婚。大赦天下。
——《博览?通史?北洛史卷》
(帝师第三卷,正式完结。)
卷三结记
第三卷终于完结了!
上下三十万字,真是……长啊!
本卷的番外两个,一个是柳衍的《烟柳长宁》,一个是月写影的《写影无痕》,请看番外卷,如梦令。
第三卷,也算是十分齐全,有战场,有武林,有朝堂,有联姻。下面的第四卷,一开篇就将讲述感情——柳青梵、风司冥、秋原佩兰、钟无射,我爱的孩子们的感情。
第三卷,风司冥十六岁刚满;第四卷开篇,风司冥十八岁。这是一个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年龄差异,呃,孩子终于要长大了,要知道许多许多大人的事情啦……也许天真无邪一辈子不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可爱的,最完美的,也许很多人会认为成长的代价过于巨大,也许很多人会为我们喜爱的青梵、司冥感到心疼,但成长是必须的、必要的、必然的。
回头看看前文,也许,第三卷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年龄状态。有忧烦,有思虑,有情愫暧昧朦胧,更有青春的朝气和前进的活力。毕竟,那是一个充满希望而没有更多沉重负担的年龄——花季雨季。
让我们站在成年礼的边上的孩子,回眸、挥手;随后,踮起脚,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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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关山万里,马蹄声疾。
无计,谋图险径,血染斜阳,绝地斗兵稀。
风激铁冷雁声寒,我自翻腾任来去,
漫点拨,觅觅寻寻,难堪别时意。
点兵沙场,青衫迢迢卓立,
指点江山,不过掌中局。
可笑纷争扰扰,尚得行礼如仪,
铁马金戈孰有假,一瞬死生岂是戏,
遥目,坎坷崎岖,
何人解我,华容纵虎深意。
寸心终望边声寂,尺书但求干戈息。
夜阑寂,心潮起,顾无语,
凌虚蹑空,方是我天地。
风雪紧,相交何妨争相议,
随心,岂知去意急。
数年苦心功历历,行装未解意徐徐。
夜话围炉知炭暖,朝来凭窗看雪霁。
且纵马,看水复山重,
道山中四时风景异。
素心朗月为鉴,始知激澜无痕。
云到水穷难穷技,月上天心易见明。
翻掌风云聚。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
※
清江洗尽风尘,看城郭晚日何处寂。
阁上归鸿今在,新燕蹁跹新厅堂。
朝自由他舞风景,归随我去看晚晴。
争知暖照斜阳里,风柳乱琴心。
大潮无音,地动神摇方为信;
大宴有仪,天宜人和总关情。
婵娟不解共明意,修竹当晓风露余,
主雅客来勤。
且把金樽玉馔,珥弓雕鞍绣锦。
升平好景何恃,沉吟,
小院深巷,子衿青青。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5
帝师·相见欢(北洛篇) 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二十四岁的君无痕被青鸟所吸引而跌落时空轮回,进入另一时空的西云大陆,在病死的同名四岁孩童君无痕身上复活。君家为西云大陆强国北洛之望族,家主君雾臣位居宰辅权倾一朝。君无痕为庶出,又极晚开口如同哑儿,素来不得人注意;而亲生母亲对君雾臣极尽情痴,儿子不得欢心而失望不顾,以至君无痕病重不治而死。
占了同名孩子身体的君无痕对一切保持沉默。因为保留了记忆,成熟的心理年龄很快意识到了君家的功高震主覆灭在即的命运。半年后母亲安氏在新年宴会上无意打碎琉璃盏,母子二人为君家大夫人赶出。安氏在离山庄数里处的农家停下,安顿了儿子便于夜半悄悄回转。君无痕早已看透她心意,也暗暗起身回还,却不料看到的却是山庄大火的景象。
面对一片火海的君无痕接受了君家已被灭门的现实。直到第二天天明大雨才渐渐阻缓火势。此时出现了一位青年,在弄明白对方并非灭门之人后君无痕便跟随青年而去……
【正文】
梦中寻青鸟
是一场梦,真实到让人信以为真的梦。
梦中,那个被带走了全部幸福与欢笑,化身为青鸟终日悲泣的孩子。
泪水从晶亮的眸子滑落,在白玉一般的面孔上划出的痕迹,竟是那样的动魄惊心。
又一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君无痕脸上,满是无奈的笑容。
为什么幸福无忧如自己,会十年如一日地天天做这样一个梦呢?或者,是用梦来警醒自己,珍惜眼前一切到手的幸福?
侧眼看了一下床头的闹钟,不早不晚指向六点半。
翻身起床,不意外窗外仍是幽黑一片。冬天原就是如此,还记得以前每天这个时候出门时天色还暗得仿佛深夜,要差不多到学校时才真正亮起来。每天都怀着颤栗一般的心情惊恐着路灯熄灭的那一刻,那种无尽的黑安之后黎明的亮色简直便是上帝的拯救……只是连自己都否认的是,其实自己是在充分享受着那被黑暗包围的一刻呢。
很快地笑了一下:自己好回想前事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了。君无痕又笑了一笑,随性的目光扫过不大的居室,最后落在书桌上一张烫金的请柬上。
神思微微有些恍惚:是她的婚礼呢!虽然初恋的心情已经一去不回,但那一段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却是一生的唯一了。似乎听人说过这是少年最常见不过的心态,莫名地迷恋着一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只换得对方一个笑颜,而热情匆匆过去后却发现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曾经惊绝的美丽便如晨雾消散再无痕迹……而如今,为当时天真的努力感到不值时,却也深深为那曾经的单纯而感动。
很多年没有联系,是自己刻意的吧?而她却寄来了请柬。
看得出是她的亲笔,措辞文雅大方得体,正是她一向的风范。然而,请柬结尾处却添着一行小字,“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妾不敢妄居君友,但无痕君可愿再见故人?”
不期待重逢,但愿意再见,是他在同学录上的留言。清风流水,他本不是个执着的人,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切地约定着明天。但这一句,却造成一时的轰动,让君无痕这个名字在那一年的校友录上留下异常深刻的一笔。她记得此句,应该……是因为如此吧?
写到这个分上,看来是不能不去呢。
君无痕笑了一下,打量着不大的衣柜,抽出一身套装换上。
参加婚礼,总不好喧宾夺主吧?
一束玫瑰,一句祝福。
看着一脸错愕的新郎,君无痕绽开了笑容。从容伸出手去,“你可娶了我们的校花呢,要好好珍惜啊。”
随后转身,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们一一招呼。
看着那沉静淡然一如往昔的身影,她笑,泪竟是不能自抑。
“新娘应该笑着才是最美的。”君无痕微微笑着,“我们都记得你的笑声呢——自信到肆无忌惮的大笑,我们最骄傲的公主。”
没有人会说他虚伪,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见证了那一段最真诚的爱恋。而这一天,所有人都看到了君无痕那云淡风清的笑容——那意味着一切都成往事如烟的笑容。
“我……无论如何,请你幸福。”
君无痕微笑了,眉眼弯弯,水一样的温柔。“我会幸福的——我的梦中,有那只青鸟。”
在欢乐的宴会独自离开。远远地看了欢闹的人群一眼,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是啊,就像学生时代每一次聚会,最先离开的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而把所有的欢乐、喧嚣、少年轻狂和意气飞扬,全部留在身后。
没有喝酒,一个人走在水杉大道上。
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的心酸吧?君无痕微微地皱起眉。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时间磨平,就像有的伤害终究会留下疤痕。如果无知无觉,他倒会真的怀疑起那一段被自己珍藏的记忆呢。
抬起头,只见水杉的枝干映在冬日明净的蓝天上,仿佛精致的画卷。
记得学校里也有两片茂密的水杉林呢!相识的那一天,水杉林繁茂而浓郁的绿色,却又带着三分透明,仿佛世界上最美的橄榄石……
绿色?
君无痕呆了一呆,定了定神再向那株高大的水杉看去。但随即僵直了身子,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是一只青鸟。
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鸟儿!
青鸟扑了扑翅膀,竟径直飞到了他面前。上下盘桓了一阵,突然向前飞去。
着了魔一般,君无痕跟了上去。先是快走,再是小跑,最后是飞奔。
似乎可以听见耳边风呼啸的声音,似乎可以看见两侧飞逝的景物,渐渐地气喘、渐渐地不能呼吸,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在心里告诉着自己:不能停下来,要追上去!
君无痕苦笑了一下——从来都知道自己可以一边跑步一边神游,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胡思乱想真是诡异到了极点。也许自己会成为文明时代第一个因为追一只鸟而累死的家伙吧!只是没有夸父的伟大,也不会有马拉松来纪念自己……
这是……回光返照吧?
冬日寂静的街道,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一个衣冠齐整的青年突然发疯一般冲进公园灌木林,再也没有出来。
西云望残荷
我怎么了?我在哪里?是谁在说话……
昏沉沉的脑子里飞旋着无数问题,却似浮光掠影一个都抓不住。
记得……是有一只青鸟的。
君无痕猛然睁开眼睛,却只觉一阵天昏地暗。轻轻合上眼睛,定了定神,感到那阵眩晕渐渐过去,这才小心地再一次睁开双眼。
头顶上青瓦木梁,侧过头是脱落了漆皮的床头柜,白色的窗纱在风中轻轻飘荡,半开着的格子窗上雕刻着最简单的花样——如果不是窗外鲜绿的植物,君无痕或许会以为自己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宅——这里,不是自己所知道的冬天。
随着门帘的挑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端着一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奇怪!什么时候自己八百度的深度近视居然看得清离自己足足四五米处瓷器的质地?
君无痕惊得差点跳起来。但也只是差点而已,下一个发现给了他更大的“惊喜”,让他“惊喜”到只能颓然倒在床上发呆——任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在试图撑起自己的时候骤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缩小到四岁孩童的大小,应该都会反应如此吧?
“五少爷醒了?”少女欢喜地冲到他床前,“谢天谢地,大神保佑,您可总算是熬过来了……”说到这里,少女的眼圈竟是红了。
少爷?君无痕微微眯起眼。确实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但那只是老人们相互开的玩笑罢了。何况自己无论怎么算也是“大少爷”,在那个一旦涉及传统正道就异常严肃的家里,应该还没有人敢把排行弄错吧?“你……”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眼已是火烧火燎。“水……”
少女见状顿时呆了,但随即回过神来,连忙靠坐到床边将他扶起,一手端住瓷碗凑到他嘴边,“慢慢喝,五少爷……”
几口水下肚,顿时平复了咽管的叫嚣,君无痕混乱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凝视着少女关切的眼,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谢谢你。”
“无痕少爷会说话了?”少女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刚刚真的是少爷在说话?而且无痕少爷在和翠烟说谢谢?”
君无痕愣了一愣。无数个问题在唇边转了又转,最终却是轻声问道,“翠烟……是姐姐的名字?”
少女此刻已经是泪流满面,伸手将他搂在怀中:“我的好少爷,你会说话了!你真的会说话了!夫人知道了一定开心极了!”
君无痕安静地靠在少女的怀里。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少女的心思已经完全被“他会说话”这个事实占据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完全不在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随后垂下了眉眼:他既没有轻生,也没有腻烦自己的生活,刚刚真正地告别一段记忆,居然就落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也算无奇不有了吧?
还有那只奇怪的青鸟。
但,一切还长着呢。而且依现在看来,要顺利地生活下去应该并不至于太麻烦。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孩儿,不是么?
巴掌一般大的院子,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水池。亭亭的荷花开得正好,映衬着满眼的翠绿十分娇艳。不过,院子里的植物虽然生长得繁茂,却看得出实在没有人好好的照顾,
君无痕……
看着翠烟在狭小的院子里奔来跑去,回想几天来自己所了解到的一切,他不由轻轻叹息。
那个病死而被自己占用了身子的孩子,竟然也叫作君无痕!
君无痕是这家的五少爷,但正如他的名字“无痕”一样,在这个君家,他是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
赫赫君家。
已经听翠烟无数次骄傲地说起这个显赫的家族,说起君无痕显赫的父亲,说起这个西云大陆上传奇一般的北洛君家的故事。
这里是西云大陆,战国一般的纷争现状。北洛可以称得上实力不弱的强国,而在国姓风氏之下,最显赫的姓氏,便是洛都君氏。自风氏称王之日起,君家便深受皇室倚重,累代家主均是朝廷重臣,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君雾臣更是官居宰辅权倾一朝。
而君雾臣,正是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
但君雾臣几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的存在。
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君无痕微微地扯起嘴角。男人总是事业为重,他是一国宰相日理万机,自然将家中一切抛开。母亲安氏是君雾臣第四房小妾,本是被君老夫人买回来的丫头,在君雾臣正妻待产时被老夫人塞给了他。这样的身份本已经让人看轻,加上他年小体弱样貌平平,年已五岁有余尚未开口,连生身母亲都难得在他身上多花费一分心思,更不用提旁人。
不过,至少君雾臣没有完全地亏待他们母子。虽然只是一个妾,安氏还是有两个丫头使唤,平日也不需要做什么活计。碧纹只跟着安氏,而翠烟则跟着自己。翠烟天真活泼,待主子的忠心却是无可挑剔,对自己更是照顾有加。君无痕不得不承认,这段日子是翠烟的存在让自己消解了许多彷徨和寂寞。
那个女人……或许应该称呼她为“母亲”,君无痕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淡的母亲,连被认为是哑巴的儿子终于开口说话神情都没有一丝的触动。可笑的是,她走后翠烟和碧纹都拼命地安慰自己,生怕他伤心难过。
而会为他难过的,应该只有那个世界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吧?
摇了摇头,君无痕微微地笑了。不是说好了不去多想的吗?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一番心血吧!
无论如何,在这里,他就是君家的幽灵少爷,君无痕。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5
西云望残荷(二)
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过。
看着荷花凋谢,听着残荷秋雨,感受着冬日初雪。
君无痕诧异自己竟然能够这样安分地过了近半年时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娱乐,更没有书本的日子,竟然也能就这样平淡度过。
不过翠烟却是异常地满意。“少爷可以和翠烟说话了呢,不是么?两个人可以说话的话,院子也就不会闷了。”她收拾起手里的针线活计,“快过年了呢,翠烟给少爷绣个福袋吧?”
君无痕微笑了:“好。”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见到老爷……往年过年老爷都会在宫里待到天黑,回来不过两个时辰就又要进宫伺候新年的祭天……可是平日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就更没准了,就算回来了也是给老夫人请安问讯,还要陪着大夫人她们,连个面都见不到。夫人每年都指望着这一天呢。”翠烟发呆似的看着墙角上碧蓝的天空,“少爷病大好了,也会说话了,也许这一次大神真的会保佑夫人少爷。这样少爷就不用再住这样的破屋旧院了;过了年少爷也六岁了,府里其他的少爷主子五岁就都开始读书了……”
君无痕心中一阵发酸。虽然自己没什么意见,但翠烟却是真真实实在为自己着想。这个如同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自己的人甚至远比母亲安氏更让自己亲近依恋,但自己真的是太小了,纵然有着二十五岁的头脑,却只有一个五岁孩子的身子。这样的自己,怎样才能够去保护这真正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呢?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轻声说道。
翠烟微微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傻少爷,这里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只要君家还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
君无痕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君家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半年,君无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领着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亲安夫人,后面跟着碧纹和翠烟,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走在左右。
花墙月亭,水榭楼台。一路上虽然并不是千门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无痕望了望愈行愈远的主屋,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像翠烟讲的“带少爷去给老夫人、老爷拜年讨赏儿”。停下了脚步,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身后随之停下的翠烟,却见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声,随即泪流满面。
无言地看着母亲伸手向碧纹手中拿过不大的包袱,两个仆妇却抢先一步夺过,在包袱里细细地翻找。
那一张尚显年轻和美丽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翠烟哭着将君无痕搂在怀里,颤抖的手将一个布料粗糙却绣得极其精致的福袋挂到他身上。“可怜翠烟竟不能再陪着少爷了……”
“告诉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无痕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记雷骤然打在众人心上。
从“哑巴少爷居然开口说话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的仆妇变了脸色:“谁让你娘这该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爱的琉璃盏——那可是年头上要给老爷上酒的!不过一个过了气的丫头,居然还想要老爷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爷是什么样的人,是该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看到安氏摇晃不稳的身影,第一次,君无痕动了怒。刚一动,翠烟却死死地搂住了他。“少爷,不要!”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没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让她再伤了您啊!”
深吸一口气,君无痕轻轻挣脱翠烟的怀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捡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袜,翠烟忙帮着将东西重新包起。君无痕静静地打量着握住两件首饰的仆妇,目光冷冽更胜严冬冰雪,“把它们还给我娘。”
两个仆妇身子一颤,竟是不由自主都现出惶恐之色来。
一片沉寂。
“算了,没用的。”安氏终于开口了。不等回答,已经提步走向了青砖小路尽头的偏门。
心中轻叹口气,君无痕提着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头,因为不想看到翠烟强做的笑容。
翠烟姐姐,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的,等着我!
西云望残荷(三)
安氏在山庄外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无痕预计的要远得多。虽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从没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对于一个柔弱女子,这样的路程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只是,对自己这样的小娃儿有些残忍呢!
想到这里不禁失声轻笑了起来,引得安氏有些吃惊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动了。”君无痕微微笑着,天真地眯起眼,“而且天好黑,无痕肚子饿了。”
安氏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儿。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两人最终在一户农家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赶路是挺奇怪的,但农舍的主人却是相当热忱地接纳了他们,主人夫妻甚至取出为新年准备的被褥。女主人烧水让两人洗了手脚便安排了饭食,虽然是农家饭菜,但平心而论这算得上君无痕半年来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无痕一直在注意着安氏的脸色,那不正常的惨白让他心中异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种下定了必死决心的坚定——必死,君无痕为自己的用词微微心惊。然而抬眼看去,却对上了安氏有些异样的目光。
“……是啊,没了爹……这孩子可怜,受了不少委屈。”
饭后女主人拉着安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家常,让君无痕吃惊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个独力抚养儿子的母亲,言谈话语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挣扎的坚强和辛酸。两个女人相互安慰感叹,更加深了君无痕心中异样感觉。不自觉地移向安氏,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痕儿累了吧?娘带你去睡觉。”
躺在比君家小院更温暖的床上,君无痕闭起了眼。安氏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哼着不知名的歌儿。门外农舍主人夫妇的声音也渐渐低落下去,最终,至于无声。
君无痕没有睡着。
他知道,安氏也没有。
“痕儿,痕儿。”安氏轻轻地唤道。
他没有吱声。
“痕儿,不要怪娘。娘离不开君家,娘不能带着你走。你知道,娘的心都在你爹爹身上。现在你会说话,会讨人喜欢,就算没了娘也一定可以活下去的。可是娘没有你爹爹就不能活……”
君无痕感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抚过。
“痕儿,你知道吗?你不像你爹爹,一点都不像。你也不像娘,一点都不像。你不像君家的任何人,但你确实是娘和爹爹的儿子,是不是很奇怪?娘很生气,所以娘不想见到你……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和他是一模一样的。娘不想听到你用那个声音这样叫我,娘最想听到的,是你爹爹叫我‘佩儿’……”
一双手拉过棉被,将他仔细地包裹好。
“痕儿,你自己要好好的。娘走了,娘回去找你爹爹了……”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半刻后,门又发出轻轻的一声响,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天已经亮了么?
君无痕遥遥地看着前方微微发红的天空,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走来的时候并不觉得远,但此刻眼前幽黑一片,真想不通弱女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可以走出这么远的路来。但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明明只比安佩儿迟了半刻钟的工夫,怎么好像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一样?
那个抛下幼子的女子,虽然不能算一个好母亲,但痴情得让自己心生尊敬。或许这一路,她是真正的归心似箭吧?只为了看那个从来不会注意她的男人一眼。
君无痕微微地笑了,抬起头看看前方,突然,笑容凝固在他的嘴唇上。
离开的时候,自己曾经特意留意了方向。他记得,一路上,他们是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远离山庄。现在他面对的,决不可能是黎明的曙光!
火。
君无痕仿佛骤然被人掐住了喉管,窒息一般的感觉弥散在全身。制不住身子的颤抖扑倒在路旁积雪上,刺骨的冰冷却让发痛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
可能只是年节时常见的一时大意的失火,可能只是突然兴起篝火晚会的篝火,可能只是……但是习惯了作最坏打算的他怎么可能不为自己的猜想惊恐万分?!
站在离山庄最近的山头上,君无痕面无表情地看着偌大的君家基业最后的辉煌。
没有人影晃动,没有人声嘈杂,有的只是大火中屋宇倒塌的图景,梁木崩裂的声音。
不是意外。
君无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清明的眼睛。即使在夜幕包笼中,即使在火光摇晃处,自己依然能够看见那一群黑衣黑马的骑士。其中一个拽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雪光闪过,君无痕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子的鲜血染红了那个男人的眼。
是他的生身母亲,安佩儿。
男人将她的尸体抛进了火海。
君无痕静静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黑衣骑士们离开了。
火却没有停。
这样的火,如果不下雨下雪,应该会烧上许多天吧?
君无痕默默地看着,他紧握的手中,是翠烟给他挂上的福袋。
粗糙的大红色棉布,上面绣着两条淡金色的鲤鱼。每一个鳞片都绣得极其细腻精致,生动活泼的形态简直就像是随时可以跳起来窜入水中。
是自己告诉她,鱼,意味着年年有余,而鲤鱼,总有一天会变成天上飞舞的神龙。
而现在,一切,都已灰飞烟灭。
翠烟,翠烟……
西云望残荷(四)
是马蹄声。
君无痕抬起头。
不是那些黑衣骑士,他听得很清楚,那应该只是一匹马的蹄声。
灰色的马,灰袍的骑士,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到一片火海,骑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但让君无痕惊讶的是,自己在一瞬间便已判定,年轻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悲愤无奈乃至绝望的表情,却绝不会是因为被毁灭的君家。
应该是为了他自己吧?
远远看着男子比哭更悲伤的表情,君无痕突然有一种想走近他的冲动。
“谁!”
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长剑已经点在了自己的咽喉。男子诧异的表情顿时入眼,君无痕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
男子收起了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反应异常的孩童。
君无痕停下了笑声,也凝视着男子如水一般沉静的面容。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男子目光转向了兀自燃烧着的君家山庄。以武者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倒塌的房屋下残碎的尸体。也许,绝大部分都是被活活烧死的,有那些黑卫守在外面,没有人可能逃得出来——但君家的那些主子,“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必然是先杀后毁,绝不容半点生路。
沉默。
良久,年轻男子轻轻叹一口气,“走吧,孩子。这些不该是你看的。”
“我是君无痕。”转向火海,君无痕静静地说道。“昨天中午以前,我就住在这个山庄西北角的院子里。”
姓君?而且是住在君家山庄的人!年轻男子错愕地瞪视着他:“怎么可能!”
“我娘是君雾臣第四房妾室,昨天被大夫人赶了出来。”取下脖颈上镌刻着名号的金锁片递给兀自发呆的年轻男子,“我娘带着我一直走到五里外一户农家才停下来。”
真的是君雾臣的儿子!无痕、无痕……难道是那个外界几乎无人知晓的哑巴五公子?他居然敢直呼父亲的名字!“那你娘呢?”
“应该是……死了吧。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开的,因为她不能离开君家而活着。”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想什么?报仇吗?”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君无痕微微笑了一笑,“不,应该说我知道。但我不会想着报仇的。”
男子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惊疑。
“登高必跌重,有哪一朝天子可以容忍功高震主的臣子呢?偏生君家族人大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培植亲信,总是自取其祸罢了……”君无痕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顿时停住了口,一双漆黑的眼睛牢牢盯视着眼前露出绝对惊诧之色的年轻男子。
男子凝视着他,半晌才道:“你真的不怨?”
君无痕笑了一笑,却再也无法掩饰笑容中的苦涩,“只是……杀这么多人,真的必要么?碧纹、翠烟不过是家里的丫头,她们何其无辜?总是君家连累了她们,这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了。”
青年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样平静看着被毁灭家园家族的,真的是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心中一痛,“跟我走吧,孩子。”
凝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君无痕轻声说道,“好。”
山中无日月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柳衍)
我果然是迟了。
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令出必践的。
君家的权势,早已超出了天家可以容忍的程度。只是君雾臣,那个从来都圆转自若进退有礼的男子,确实是难得的社稷之臣。无论旁人议论如何,他总是知道那个身居宰辅二十余年的男子,为北洛今天的强盛做出了多大的贡献。
君雾臣不是没有私心,但他总是很恰当地将自己的私心与朝廷的公事分得很清,清到就连一向苛刻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有违北洛律法的事情。而君家的事情,只有有君雾臣出手,也总是轻巧地避开那些精心设计已久的陷阱。
所有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有君雾臣在,要拿下君家,便是难于上青天。
而君雾臣比任何都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
但他终于是忍不住了。
即使是陷害栽赃,他也要拔去君家这枚在背芒刺。
而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对付敌手时的剪绝无情。尤其那件事后,我已经再没有力量去影响他的决定,去化解他的戾气。
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
包括我。
他,已经听不下任何劝解的言语。
尤其是我。
十年的舍命追随倾心辅佐,情分,已经在他染满鲜血的手中断绝。
眼前的修罗地狱,是大神和历代师祖对我最后一次的警告么?
极轻微的响声。
“谁?”心念电转,手中青泓已然出鞘。
竟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看到点在脖子上的剑锋,那孩子竟然笑了起来。
是在笑我的草木皆兵?那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却透露出异常的无奈和悲哀——而我却看见,那无奈悲哀的背后,竟然是……死寂一般的平静。
我有些恐惧了。
我问他是什么人,叫他离开。但让我惊愕无比的是,他竟然是君无痕,那个因为天生哑巴而至今未曾记入君家族谱的庶出男孩!镌着名字的金锁片证明了他的身份,但是与传闻不同的是,他非但不哑,而且有着远远超出年龄的成熟。
功高震主。轻轻巧巧的四个字道尽了君家灭门命运的根源。
望着那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黑亮眼眸,我在一刹那间作出了决定。
我说,跟我走吧,孩子。
这样,我有了第一个弟子。
我给他改了名字,叫柳青梵。
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青梵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孩子。任何一个如他年纪又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在面对市集时必然新奇无比雀跃忘形,他却是微微笑着跟随我匆匆走过。我能抓住的,只有他眼底一抹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遗憾。
然而我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绝不是我最初所见的淡漠。
他常常握着一只原料粗糙做工却极其精细的福袋入梦,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侍女翠烟为他所绣——而翠烟,是他在君家唯一有情之人。
我想,对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惜。
虽然君家已被灭门,但青梵并不真正安全。依那人的性格,他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一切。君家的哑巴公子虽然少有人知,但既然我会知道关于他的传闻,他没有理由会不知道。何况,现在青梵是和我在一起。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将会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青梵,你是喜欢在外游历,还是愿意在山谷清修?”
在客栈打尖时,我这样问。
孩子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山谷一定很美丽吧,而且无人打扰?”
我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青梵想在山谷里住一辈子。”
于是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山谷。
十四岁的我学完了道门所有的技法,拜别了师傅离开昊阳山云游四方。却在一年后无意间踏入了这座山谷,从此便在住下修行,一住便是十年;直到那个人的闯入,才打破了我十年平静的生活。那是真正的少年意气,甚至不假思索便与他携手同行——道门执掌的尊荣在眼中直如粪土,轻骑纵横的挥洒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修道之身……直到那一天,那件事,才意识到又是一个十年轮回,而一切,都回到了最初未曾相识的原点。
看着谷中破旧却依然苦苦支撑的竹屋,我的眼不由一阵酸涩。
深吸一口气,我回来了!
山中无日月(二)
青梵必须承认,这是相当新奇的经历。
答应柳衍选择山谷的原因很简单,他还太小,小得远不足以游历江湖。短短数日相处,他已经看出柳衍怀着心事,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外游荡的。一个安宁美丽无人打搅的山谷,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柳衍是有武功的,而且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青梵很高兴:至少,他不会嫌没事可做了。但出乎青梵意料的是,道门掌教的柳衍,才学竟是卓绝,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知。相对于自己那浅尝辄止的二十年学历和三脚猫似的百事通,真是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了。
所幸的是,现在的自己,有着足以说服任何人的六岁小儿外形。
君家灭门的火海,在青梵脑中已经渐渐淡去。他不是冷情的人,却也绝不称不上热情。以前对朋友对师长,感情都是用极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培养出来的;虽然相识满天下,但真正能够算得上心意相托的好友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对这个身子里的君家血脉,青梵本是不放在心上。除了翠烟,即使是生母安佩儿的死亡也不能让他轻易动容。只是柳衍根本不知道这些,每日里只是想着百般呵护纵容他的“孩童天性”,好让他从丧家之痛的阴影中早早走出。而柳衍所想到的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教他各种学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同时,也转移柳衍自己的注意力。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是一种努力。
日子,自然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适意。
当然,如果不算青梵带给柳衍无数的惊讶外,他们的日子,是快乐而平静的。
“梵儿,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运完一个小周天内功走出里屋,惊讶地发现青梵握着一卷地理志偎在墙角看得津津有味,柳衍忍不住发问到。
青梵头也没抬地“恩”了一声,目光死死地盯在书上,而翻页的速度让柳衍又吃了一惊。
微微笑了一笑,起身将里屋的烛台拿出来,然后轻松地将青梵从墙角抱到椅子上坐好,发现小徒儿甚至根本没有停止他的阅读,柳衍不禁失笑。
这个孩子一旦开始读书,就是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啊。
谷里虽只有这三间竹屋,但屋后的崖壁上却有好几处石穴,干燥开阔,便如天生的书库。柳衍暗笑自己从前常以好书无人阅读为憾,如今有这个贪多不厌的小徒儿,自己最头痛的大概就是如何引导他看书的顺序了。
有的时候柳衍实在弄不明白青梵的心思。在练武的时候明明非常清楚扎实基础重要性的青梵在读书的时候就完全抛弃了这份毅力。不能不承认那个孩子是非常聪明的,甚至对太多的东西透露着极大的天赋。只是,柳衍同样非常清楚,青梵虽是对什么东西都一知半解,却很少称得上真正深入了解。所幸他对大凡所教之物都是兴趣浓厚,入门也是极快。只不过他究竟能够学到哪个程度,却是柳衍完全无法预知的了。
武功、诗书、经史、天文、地理、音乐……包括奇门术数,青梵无不学得兴致勃勃。虽然柳衍一再告诫他“贪多不烂”,但每次都会被那孩子一句“师傅会的我都想学”给打回原点。柳衍知道自己心软的弱点已经被青梵牢牢地抓在手里,几句孩子气的撒娇就足以让自己满足他的一切学习渴求。但是,青梵唯一拒绝学的,却是占卜。
“梵儿为什么不愿学占卜?很多人都希望预知自己的命运好趋福避祸的不是么?”
“学占卜,就是知道自己的命运么?如果命运是可以占卜出来的,那就是天命,是不可改变的,那么还有什么福祸是可以趋避的呢?如果真的可以因为预知而改变天命的话,那么世间的平衡不就被轻易打破了么?”青梵当时笑得很天真,“再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的命运呢?生命的意义难道不是在于经历其间无数的惊奇?虽然结果可能是悲可能是喜,但至少在那一刻是真实感受着它的。我想与其因为认定了人力不可改变的命运而无奈,不如坦然地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样人才能更多地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双手,不是吗?”
柳衍怔住了。在学会推算命盘的那一年,他便已经推算过自己的命运。曾经为之惊、为之惧,也曾经想不顾一切去抗拒,但当命运来临时自己却又是那样无力。如果自己没有算出这一切,生命是不是真的会有所改变呢?或许轨迹依然,但心情却一定是大不相同吧?
“师父,师父和青梵的相遇,是预定好了的命运吗?”
“不,不是。”那是纯然的一时心动。突然有些吃惊,这么久了,精通术数的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推算一局的念头。
青梵笑了,笑得竟是有些得意:“那青梵可以是师父命运里的变数喽?那么,师父后悔留下梵儿吗?”
看着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柳衍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梵儿是上天给师父最大的珍宝。留下梵儿,是师父一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6
山中无日月(三)
小镇。
迷雾森林包围的山谷,却有直通小镇的秘道。
这是离山谷三十里的小镇。虽然森林边缘也有农家和猎户的小村,但许多东西却是必须到镇里的集市才买得到的。
看到青梵在集市中雀跃的身影,柳衍不由露出了笑容。在谷里憋了一年再见到这外面的世界,即使平淡如自己都不免不自禁地欢欣,何况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小孩子?
见青梵一脸渴望地看着精致的糖人,柳衍微笑一下,小心地从手里数出两个铜子放到做糖人的老头身前的盒子里。“拿你喜欢的吧,梵儿。”
青梵呆了一呆,随即露出孩童甜美的笑容:“真的可以吗?”
“是梵儿挣得的钱,自然是给梵儿买喜欢的东西。”柳衍温和地笑了,一边轻抚他的额发。谷中生活本是艰苦,难得这孩子从不抱怨;非但不抱怨,青梵竟是过得异常满足。作为师父,本应由他来照料两人的生活起居,没想到青梵却抢过了掌勺的“大权”。除了涧里的游鱼林中的飞禽,对谷中的一切怀着强烈好奇的青梵几乎尝试了每一种可以入口的植物,平日更采集了各种菌类晾干储存。这次顺手带了出来,原只想着可以换一些零钱,却没料到竟是市场上难得的山珍,倒让师徒二人免了手头拮据的麻烦,不但买了足够半年分量的米盐,还添置了布料和碗盏。纵是如此,仍然有不少剩余。此刻见青梵在市集上一家家细细看过,满眼的慕羡却总是带着不舍地离开,柳衍不禁生出几分愧意。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青梵小心地挑了一个老虎形状的糖人牢牢握在手里。“师父,可以了。”
又在市集上逛了许久,看着孩子手中紧握的糖人,柳衍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梵儿,怎么不吃呢?舍不得吗?我们的钱足够梵儿吃到饱呢。”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糖人……”青梵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以前,没有人给我买过。”即使渴望到了极处,也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让童年早早地结束,从站到那个位置的那一天起就意味着自己再不是孩子……突然觉得身子一轻,已然被柳衍搂到了怀里。“委屈你了,梵儿。”
对上柳衍温柔的黑眸,突然明白他的心思,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师父。”
猛然回神,柳衍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梵儿,一起去给你买些纸笔吧,每天都在沙地上练字太辛苦了。”
用力点了点头,青梵也紧紧握住了柳衍的手。
迷雾森林可算是山谷天险。森林边缘处与寻常树林无异,林边山村还住着不少农家和猎户。但一到深处便是层雾叠瘴,常人绝不能辨别方向。两者以栎树林为界,村里人都知道见了栎树便要立即回转,所以两师徒才能无人打搅地住在谷中。
站在村口,青梵问道,“村里人认识师父?”
“恩,都是山里长大的人家,虽然十年过去,见到了竟都还认得我。”握住了青梵的手,柳衍微笑道,“以后梵儿到山村走动,只要说是住在栎树林里的柳大夫的徒弟就好。”
青梵看着他:“师父?”
看着他不赞同的颜色,柳衍轻轻地摇了摇头。“梵儿,隐居,不表示我们要与所有人隔绝。再说村里人老实,对人真心,比起外面是简单地多了。”
“可是,他们也会闯到谷中吧?”
“迷雾森林是他们从小的禁忌,村里人不会擅自闯入的。”柳衍笑了一笑,“何况谷口还有我布下的迷阵,他们进不来。”
青梵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却被一阵喧嚣和急急奔来的壮汉打断了:“是柳大夫!柳大夫救命!”
柳衍一怔,随即道:“大牛?出什么事情了?”看了一眼混乱的人群,他急忙赶上前去。青梵人小体灵,挤到人群前面,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猎户满身是血地躺在用树枝简单扎成的担架上,已经昏迷不醒。鲜血淋漓的大腿上看得出是野兽利爪的抓痕,大腿肌肉被生生地抓去了一块,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一边快速地为那猎户处理伤口,柳衍皱着眉头,“是虎。”这句本是疑问,他用的却是极其肯定的语气。
叫大牛的高壮猎户喘着粗气道:“已经是第五个被那畜生伤着的了。”顿了一顿,“是这样,半个月前李老大的儿子上山打柴,摸到了一只小虎便偷偷抱回了村子养在家里。那母虎倒也知事,叼了獐子之类的想是来赎。不晓得那小虎性子拗,被抱回来后竟是不吃不喝,生生地饿死在村里。李老大没法,只好将死虎放在村口。那母虎在村外号了一夜走了,谁晓得之后村里的牛养猪狗一头接一头地被咬死,最后连黑子院里玩耍的儿子也被拖出去吃了肚肠……村里人商议着要打它,可几天下来连黑子死了三个年轻人,今天一起上山的铁柱竟也叫那畜生给——”
点了点头,对上周围紧张而哀戚的目光,柳衍突然吃了一惊,“大牛,那虎是林子里的?”
大牛顿时“啊”了一声,而周围村人皆是倒抽冷气。
柳衍眉头骤然拧紧,突然一手抄起青梵,身子如箭一般径射出屋。
山中无日月(四)
“师父,你真要杀那母虎?”被柳衍提着在密林里穿行,青梵轻声问道。
“无论如何都要把村人从林子里带出来,而且一定要在日落前。这烟雾一入夜就成瘴气,他们是决计挨不过去的。”
“可这事是村里人的错啊。小虎本来就不是可以由人来养的,护子的母虎性子最是残忍。师父不是说他们都是在这林子里长大的吗?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样的后果?”
“梵儿,这就是人心最大的弱点。宁愿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不愿意面对自己失误造成的恶果。而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往往会以再犯千百个错误作为代价。”柳衍的声音里有一丝莫名的苦涩,“可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他们不管。”
“师父告诉青梵众生平等。”青梵的声音异常平静。“师父只是心肠太软,所以没办法不管罢了。”
柳衍苦笑一下:“好了梵儿,我想我们已经看到虎穴了。”
说着,他带着青梵稳稳停下。
“母虎不在。”匆匆检查一遍,柳衍略舒一口气,但脸色随即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希望一切还赶得及。”
“师父,有声音。”青梵突然停下脚步,向石穴深处的枯叶堆走去。
“梵儿小心——”
柳衍一句话没说完,青梵已经俯身抱起一物,“好像是只小猫,师父……”
看看倒在尘埃的黄黑条纹的庞然大物,再看看怀里灰灰白白的“小猫”,青梵无奈地苦笑起来。
是因为生为“白子”,所以不被母亲承认以至于差点被饿死吗?
这只幼虎应该是那只已经饿死的幼虎的兄弟。一胎生下两只小虎,母虎的负担相对要重得多,而其中一只竟是变异了的“白子”,母虎拒绝承认喂养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曾经在生物课上学到有关生物白化的知识,青梵不禁微微撇唇。
白虎,虽然罕见,但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这只幼虎虽然因为饥饿身体虚弱,但自己可不认为它会有其他什么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地,青梵将柳衍给自己的羊奶端到了幼虎嘴边——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在周围村人心里引起多大的震动。
柳衍微微地笑了一下,随即敛起了笑容。
刹那的震惊过去后,一种几乎可以用“悲哀”来形容的、带着深深怜悯的表情浮上了柳衍一向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念电转,头脑中一时思绪飞过无数,却又是在一瞬间作出了决定。他轻轻走到青梵身边,不露声色地将青梵和他怀中的幼虎护在自己身侧,这才柔声道:“梵儿,我们要回家了。”
青梵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与他目光相接:“好的,师父。”
柳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兀自震惊的村人。“虎患已除,希望大家不要再这样轻率地进入林子了。”一边向支撑左臂的大牛点了点头,“照顾好受伤的人,草药的用法我已经教给了李大娘,三副下去就能好得差不多了。至于那头死虎……”他沉吟片刻才道,“到镇上去卖了,换两个钱给黑子娘度日吧。”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会有任何不被严格履行的可能。身为唯一一个时常到村里走动的大夫,他的话本来就有十分的分量;何况他是“住在林子里的人”,又以一人之力击毙了十来个猎户都不能制服的母虎,现在自己在村人们的眼里,一定是相当可怕了吧?
轻叹一口气,不去看那些惶恐而敬畏的延伸,柳衍揽住青梵,身形一起,身影已经消失在村人的视线外。
“笨蛋,没见过这么笨的猫!居然连嘴巴都不擦干净就往人家身上蹭……”
武——武——
“笨猫!那是竹子不是树,又不是猴子……”
武——武——
“混蛋!居然敢淋我一身水!有种你别跑……”
武——武——
抬起眼看向窗外,不意外地发现闹乏了的一人一虎和往日一样窝在溪边青皮石上晒太阳,柳衍不禁轻轻地扬起嘴角。
让梵儿收养白虎这个决定是对的。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知道梵儿绝不是普通的孩子。那种近乎无情无心的冷峻淡漠分明是历经风雨看破世事的沧桑,不堪艰苦却一意支撑的骄傲坚忍更时时令自己动容;即使在谷中他表现得乖巧温顺而不失活泼,但自己却知道那只是这个深沉如海的孩子一张让人安心的面具。柳衍知道自己在期待那张属于他年龄的天真笑颜,而那被母兽抛弃了的白虎,正是那把解放他压抑已久的孩童天性的钥匙。
不过……柳衍走出屋子,微笑着接过一人一虎“热情”的“招呼”,顺手将青梵发间两片竹叶拂去,“梵儿,不给白虎起个名字么?”每天听着他“笨蛋”、“笨蛋”地叫,虽然好笑,但究竟不符合自己一向的审美习惯。
青梵歪过头:“起名字?我最怕的就是给人起名字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然后一人一虎大眼小眼对了个正着,“笨蛋!瞪着我干什么!在帮你想名字哪!也不知道给个建议……每天吃饱就玩玩累就睡睡醒又吃,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儿了……”
见青梵一双手不客气地在老虎头上“肆虐过境”,配合着那不时两声“武——武——”,显然又玩得不亦乐乎忘乎所以,柳衍笑着轻咳了两声,索性负起手看他们能够玩到几时。
“白虎、白虎……你这哪里还有虎样儿啊?哪只虎是像你这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膘肥体壮的?又瘦又精干的虎才是万兽之王哪!看看你,整个一只肉球……”青梵突然顿住了,“肉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肉球,小名小球!”
见青梵兴高采烈的模样,柳衍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肉球肉球,万兽之王的神兽白虎被起了这么个名字,如果它能够说话的话,也许会大哭一场吧?只是,对于这只自幼被弃的幼虎而言,梵儿已经成为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吧?如果真如星相占卜里所说名字可以冲淡命运的悲伤,快乐的“肉球”又何尝不是天地间最美的名字呢?
看着又玩成一团的一人一虎,柳衍深深地笑了。
这样的生活,足够快乐,足够幸福。
起坐有竹波
“笨球,你究竟还是不是老虎——”
怒斥的话语因为其中犹自带着童音气势减弱了几分,林间的禽鸟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喧嚣而自顾自睡着午觉。远处群山连绵,松海传来涛声阵阵,而处于谷底盆地清涧上游的竹屋边,一个灰衣男孩正与一只身长逾丈的巨大白虎对峙。
一身淡黑色条纹的白虎死死瞪视着面前已剑相对的男孩。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却是璨若黑耀深如大海,更透露出一种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沉稳成熟。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却做得相当精致,完美地贴合着男孩尚未成熟却十分结实的身子。腰间束带当风,手中竹剑斜指,虽然年纪不大,男孩的气势已然逼人。
突然白虎一个纵跃,径直扑向男孩;眼见两只巨大而锋利的前爪将碰到男孩肩膀,却见男孩身子一沉,脚下轻点,竟是于间不容发之际滑到白虎侧面。白虎不待回身,钢鞭一般的长尾已向男孩卷去;男孩足尖一点,身子陡然拔高,在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竹剑已然指向回身向对的白虎咽喉。那白虎身形虽极巨大,动作却是异常轻灵,见机也快,就地一滚已避开剑锋,随即立定了身子,再次与男孩成对峙之势。
啪啪啪,一阵掌声传来。男孩竹剑下垂,与白虎一起迎向鼓掌缓步而来的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神态儒雅温文,一张俊逸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气,虽然粗衣常服,但一身清隽高华的气度仿若仙宫之人。此刻他看向男孩的目光是温柔而带笑的,满意之中更有三分骄傲。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扶上男孩肩头,他微笑道:“梵儿,这一招凤舞九天做得相当不错。”
男孩笑了一笑,随即低垂下眉眼,似乎带着几分羞涩。而那头白虎此刻也凑近二人,巨大的身子在两人身上轻轻磨蹭。
这青衣男子名叫柳衍,乃是西云大陆道门之尊,号青阳子,才华卓绝可谓学究天人。西云大陆列国纷争,他本想以一己所学匡扶君主道济天下,却因存心过于仁厚不堪见主君残忍之面而主动离去隐居山谷。男孩是他两年前所收的徒儿青梵。青梵本名君无痕,因为追逐梦中青鸟而落入这一时空成为北洛被灭门之望族君氏唯一遗孤。青梵随柳衍隐居,遍读群书,广学群技,师徒二人过得十分相得。而被称为“小球”的巨大白虎本因生为“白子”而遭母兽遗弃,被青梵抱养长大,一年之间一人一虎已成密友,几乎是形影不离。山谷被群山和迷雾森林包围人迹不至,二人一虎的生活过得安静而悠然。
当着柳衍的面又完整地演了一回剑法,青梵这才收好竹剑。刚要起步,他突然转身叫道。“师父。”
“什么事,梵儿?”柳衍温柔地看着心爱的小徒。这孩子天赋奇才又勤奋坚韧,年纪虽小胸中却极有经纬。不凡的身世造就了他沉稳深邃的性格,外人面前淡漠无波的表情能够轻易遮掩一切心事。但对自己而言,梵儿却更应该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每一次孩童天性流露都会令他欣喜不已。此刻见他带着渴盼的目光,柳衍不由更加放松了口吻。
“师父,我想和小球上山一趟。”
柳衍凝视着他。
“快入冬了,徒儿想再收些果品蘑菇并猎些野物回来。” 隐居山林冬天总是最难挨的季节,事先的准备乃是生存之本。所以从秋季起大量的猎物要开始腌制或风干起来,而吃不完的干菌也会用于出卖以换回盐米之类的必需品。
柳衍微微一笑:“我们储藏的食物足以吃到明年春天了。”他记得这个徒儿总以填满藏物石穴为己任。
青梵摇了摇头:“绝对不够,因为肉球太会吃了。”
看着低吼以示抗议的白虎,柳衍不禁失笑。“也对,那就去吧。要多玩几日也可以,但路上一定要千万小心。”两年来他早将山谷各处玩遍,近几处的山头也已经相当熟悉,加上武功已有小成,又有白虎在一边保护,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梵儿从来就十分有主张,无论想做什么事先都会做好计划准备,在这一点上,自己是完全地信任他的。想了一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晚上。”
柳衍点了点头:“记得带上铁蝉哨,真的有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6
起坐有竹波(二)
幽深的山涧边生着一堆火,巨大的白虎舒适地卧在火堆边,凝视着正忙着翻动叉架的男孩。
好笑地瞥了白虎一眼,青梵随手将一条烤鱼丢到它面前。“真是的,你是虎哪!怎么就喜欢跟我抢熟食吃?”在烤鱼身上抹上一层野蜂蜜,再翻转两次,“还是我的手艺太好,好得不只师父会贪嘴,连你也挡不住?”
自入谷后发现青梵绝佳的手艺,柳衍便让出了掌勺之职。相对于柳衍的随和口味,青梵在这一点上远为苛刻,时时找各种机会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山谷中各式食材不可谓不丰,青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而涧中为过冬积聚大量脂肪而养得又肥又嫩的白鱼,正是此一时节最美之物。
嗅一嗅,然后满意地咬下一大口。人说熟能生巧,但在烹调一道上青梵却拥有着纯粹的天赋,没有各种称手的炊具调料依然能够做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来到山谷后他便学着照顾自己,加上两年来的锻炼,他已经习惯了山中的生活。
采集和捕猎是青梵每日的功课。青梵翻遍了山谷可吃的每一种野菜和菌类,也以极快的速度熟悉山林中各种可以入药的植物。柳衍所教的武技灵活地用在了追踪捕猎之中,而结合了多种机关技术制作出来的各式精巧陷阱几乎总是满获。不过,陷阱的数量和分布都被严格地控制着——出身道门的柳衍虽不禁杀生,但青梵也不喜欢浪费。
青梵知道,山谷中生活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锻炼。技艺只有融会于实践才可能真正发挥它的效用,只是强逼着自己用最快的方式独立虽是自己的选择,却并非柳衍的所愿。两年的朝夕相处,柳衍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个如朗月一般的男子是爱护但更尊重着自己的,这比任何的事情都更能令青梵感到喜悦。
不过,不喜欢和人交往太深的心理却是根深蒂固地埋在头脑里了。青梵轻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这有些可笑,山中只有两个人的绝对事实已经先一步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活。何况,那场大火后,柳衍已经成为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
轻轻拍了拍乖巧地卧在一边的白虎,青梵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虽然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应该好好享受这上天赋予的、完全不同的生命。
一口袋各类蘑菇、一口袋各色野菜、一口袋各种山果,十来只野兔雉鸡、两只獐子、一只野猪、五条小臂粗的蟒蛇,以及一小口袋师父急需的珍贵药材——青梵满意地清点着自己十二天以来的收获。
检查了所有的机关,并一个不落地撤去,冬天自己上山的机会不多,那些误落陷阱的动物死得就不值了;找河边平滑的大石,将蘑菇和野菜铺开晾晒,一来方便保存,二来也减轻重量减少体积。打到的野物用坚韧的藤条穿好,得等回到竹屋才能一一处理——快入冬了,虽然猎物的数量不算少,但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捕猎的困难。而意外满意的要算药材收获了:无意间发现山壁罅缝,钻出后却发现别有洞天,大片看着淡金色小花的蔓草竟给人“壮观”之感,而其中杂长的不少味草药正是师父的笔记中记录所需。不过,最让青梵兴奋的是他发现那开着淡金小花的蔓草味美绝伦,满满地采了两大包才满意而归,回程沿途上更做下记号好再次取用。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谷底的竹屋了,青梵突然有一种想要大声呼喊的冲动:师父会听见吗?如果听见了会来迎接自己吗?看一眼悠闲地摇晃着尾巴的白虎,他笑了。
可是,白虎突然收敛起悠闲的姿态,紧张的感觉顿时笼罩青梵全身。迅速靠近白虎,一边伸手握住腰间师父定要自己带上的护身短剑,青梵静下心来,缓缓调整了呼吸。
看清黑影的一刹那,青梵感觉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是一头异常高大的黑熊。
熊是冬眠的动物,入冬前都将自己吃得圆圆滚滚,这样才好一觉挨过漫长的严冬。但这一头却并不丰臃,甚至显得有些消瘦。青梵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的贪婪凶光,在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晾开的猎物时益发强烈。
熊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同时也是最残忍的动物之一。而一头急于为冬眠储存能量的熊可以称得上是最凶残最危险的野兽。
尤其这一只异常地巨大。
手,把剑握得更紧。
起坐有竹波(三)
梵儿就要回来了吧?
亲手为他铺好厚实的棕垫,再换上新晒的棉被,柳衍对自己微笑了。
虽然知道以梵儿的内功已经不再畏惧谷内冬日的寒冷,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准备好温暖的一切。就像明知道以他的聪明伶俐不会遇到危险,但还是会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感到担心一样——这样的矛盾,大约就是为人父母的心情吧?
聪明好学、沉稳冷静、刚毅坚韧、礼貌温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梵儿这样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宠爱。可讽刺的是,他的生身父母竟从没有将一点点的目光分到他的身上。
而像自己这样的无用之人,却得到了他的亲近和喜爱。
那孩子是个冷情的人,他显然不喜欢和人亲近,严守心防的谨慎甚至更胜于那些权谋场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总会不自觉地追求关怀和温暖。一点小小的关怀便足以让他感动许久,而这份感激的心情却不会因为时间而褪色。他是那样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每一点小小的变化,更何况是身边朝夕相处的人。
他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最好的礼物,最珍贵的孩子。
随手翻开书桌上的书,自己手抄的字行里有他奇巧而精辟的夹注。柳衍微笑了:真是天才的孩子呢!等他回来,一定要将《璇玑谱》好好地讲给他。也许,那百年无解的战局会在这个孩子手里轻松解开呢……
突然一阵心悸。
柳衍怔住了。
什么声音!
像是——熊!
哨声!
铁蝉哨!
梵儿!
青色的身影箭一般射出了窗户。
将灰色的小小身子揽进怀里,柳衍这才发现自己几乎一直屏住了呼吸。
第一次痛恨自己这两年武功的荒废——从来没有像那样没有把握,只怕出手稍慢而让最爱的孩子受到一点点的伤害。看到那张一向沉稳成熟的脸,竟流露出那样的惊恐和无措,在那一刻真的痛恨自己对他的过分信任和放纵——无论怎样的天赋奇才,他终究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啊!
“没事了、没事了……师父就在这里,梵儿跟师父回家了……”
感觉怀中的孩子渐渐平静下来,柳衍低头凝视着青梵沾染血迹的脸。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梵儿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半晌,青梵才轻轻开口道:“师父……”
紧紧将他搂进怀里:“梵儿!”
“熊……死了?”
“是的,它已经被师父杀死了。”
“还是师父最厉害呢……”
“梵儿!”
“真的好害怕,梵儿的剑太短太小了,杀不了它……”
“下次师父一定给梵儿最好的剑。”
“啊!小球呢?它还好吗?”
听到孩子急切的声音,看了累瘫在一边的白虎,柳衍微微地笑了:“它没事,只是累坏了。”
“多亏了小球呢……要没有它,真的见不到师父了……”
“回去一定好好奖励它。梵儿现在有力气吗?”但不等他回答,柳衍已经将青梵一把抱起,“好了,我们回家了。”
“不——”
柳衍心疼地看着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青梵,忍不住伸手将他揽到了怀中。
三天了,梵儿竟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平日只看到了他的沉稳早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独立坚强,骄傲得让人心痛,遇到那样的惊吓竟还是不肯让自己陪他过夜。每天晚上将惊醒的青梵搂入怀里,柳衍都满是感叹。
是自己这个师父的失职吧。
“师父……”朦胧半醒的青梵本能地靠近身边的温暖。“梵儿好没用,居然还会感到害怕。”
“不,梵儿是最勇敢的,能够独力面对一头大熊。”
“白天可以忘掉,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好像控制不住这了……明明都是过去了的事情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害怕呢?师父就不怕的……”
听得出孩子因为控制不了恐惧而产生的烦躁,但更惊讶于令青梵烦恼的不是恐惧而是无法控制恐惧这一心情。无声地笑了一下,这孩子大约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撒娇意味吧?轻轻将他在怀里抱得更舒服一些,柳衍柔声道:“不,梵儿,师父很害怕呢。师父害怕失去梵儿,我无法想象要是晚到一步失去你的情景——我还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呢。”
青梵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好暖和……不过师父,我觉得那头熊比你还害怕……”
柳衍微怔一下,随即闷笑得胸口隆隆起伏。“傻瓜……”为了保护自己小兽,任何母兽都可以展露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最强大的保护欲望,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自己所守护东西的力量。动物的感觉天生比人敏感,那个时候即使残暴如黑熊也无法忽视自己的惊恐和悲伤。保护小兽的母兽啊……柳衍轻笑起来,伸手拉过床上的熊皮将孩子妥帖地包裹严密,然后轻手轻脚躺进青梵的被窝,不顾孩子惊愕的瞪视,搂过那小小的身子安详地闭上眼。
“睡吧。”
愿你,从现在起,一夜好梦。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6
林可几重碧
看一眼窗外明亮的天色,再看一眼屋中的床铺,柳衍不由微微地好笑。
是该说梵儿傻还是笨?
见他似乎打定主意装睡到底,柳衍再也忍不住,好笑地将被窝一把掀开,不意外地看到青梵难得的羞赧表情。或者是因为初醒未醒,或许是因为被捂得太久,满面红晕的梵儿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竟是分外地可爱。
哐啷一声,一张竹椅被带翻在地,柳衍有些无奈地看着青梵红着脸直窜出屋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这孩子啊……
呵呵轻笑着整理好屋子,柳衍这才向屋前山涧走去。
后仰、挺腰、运劲、出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长枝头上已然穿过两尾鲜活的白鱼,在初冬明净的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好!这一招“鸿飞天外”又被他练成了,柳衍不由微笑一下,但随即想起道门武功被如此滥用,只怕历代祖师会被两个不肖的徒子徒孙气活了……
有了梵儿后,自己竟也是轻松活泼起来。
“武——武——”白虎巨大的身子轻轻蹭着他,柳衍微笑着抚了抚它的头。“小球。”若非白虎,也没有了今天的和平和美丽。
“师父!”青梵转身,脸上兀自带着闪亮的水珠。
柳衍点了点头,在涧边青石上轻轻坐下。看着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酱料抹在鱼身上调味,柳衍不由微笑了。安抚一会儿有些激动的白虎,回头看到青梵手中用来压制鱼腥味的野菜时,柳衍猛然呆住了。
“梵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奇怪于柳衍不同寻常的激动声调,青梵愣了一下,这才扬起手:“师父是说这种野草?是这一次在山壁罅缝后找到的,长得满山遍野,明明秋末了花还开得极盛。不过,味道倒是很鲜呢。”见他的表情越来越古怪,青梵不由有些担心,“师父,这个……有毒吗?”
柳衍顿时哈哈大笑,一把搂住了兀自一头雾水的青梵。“梵儿,你说……你说你把它当成野菜?”
青梵点了点头。
柳衍微笑了一下,“波旬金盏,虽不至于起死回生,但只有一息尚存便是有回天之力的救命良药。但是真正的波旬金盏生长在何处却一直是个谜,极其稀少难得,就是为师也只在你师祖的药案中见过关于它的描述。”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轻笑,“没想到真的见到的时候,西云大陆万金难求的波旬金盏竟被你当成野菜一般大吃大嚼。”
看着青梵难得呆愣的表情,柳衍又是一阵好笑。“不过根据医书上记载,这波旬金盏虽是难得的珍贵草药,却必须经过加工炮制才能发挥功效。像你这般吃法,大约也真的只有饱腹充饥这一项作用了。”轻轻笑着拿过他手上的烤鱼,细心地挑去鱼刺再递到他手里。“不过梵儿也太大胆,幸好这波旬金盏生食无毒,要不然可就真的糟了。以后记得了么?”
青梵这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是的,师父。”
“好了,吃了就是吃了,这样天生的奇物,大约也只有梵儿才能有缘碰到。”柳衍笑着抓住他犹自折磨着头发的手。“梵儿也说它的味道很鲜美,不是吗?”
“师父,其实为了这个,我采了两大包呢……”
青梵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自己的贪嘴。
波旬金盏,西云大陆最珍贵的草药,被自己当成野菜大吃大嚼不说,还因为一时贪吃而采回了两大包。结果整整一个冬天自己被师父当成试药的药人,不但每天早晚都要灌进一大碗黑乎乎苦哈哈的药汁,每隔三天还要泡在混合了各种草药的药水里三个时辰。内力深厚又服食了波旬金盏的柳衍自然可以百毒不侵,但内力仅是小成的自己要达到同样效果就是真正的“苦不堪言”了。
“这是最后一济汤药了吧,师父?”
早晨一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药碗,青梵不自觉地往熊皮被窝里缩去。突然怀念起以前那些小小的胶囊丸药,和水一吞就结束,哪里需要受如此苦楚;要知道他虽不畏吃药,但那汤剂真的不是普通的苦……
柳衍好笑地将他从被窝里抓出来——这个冬天他充分领教了青梵一直潜藏的赖床和逃避功夫,早已练得驾轻就熟。“好了好了,最后一剂,喝了就再不抓你灌药。”
青梵猛闭双眼一口灌下后便抬脚下床,柳衍一把抓住了他,“等会儿才能喝水喝茶——”
青梵顿时皱起了一张脸:“师父……”
柳衍微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只晶莹小瓶,瓶里蜜黄色的液体此刻在青梵看来尤胜琼浆玉液。“是野蜂蜜!”青梵欢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抢过倒在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果然还是师父对我最好……”
柳衍微带无奈似的笑了,提醒道:“梵儿,该去练功了。”
“恩!”
见他一蹦三跳出了屋,柳衍含笑着开始整理床铺。床上是一张完整的熊皮,正是那头黑熊将师徒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梵儿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掩饰孩童天性——从这个角度来说,倒成了一桩好事。冬天大雪封山,两人便主要在屋里看书讲学修习内功,两个月来倍觉亲近。而自己也更多地发现青梵这孩子绝异于常人的思考,而他在兵书战策上表现出来的天分更让自己惊讶万分。
实在难以相信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可以在两个月内将《璇玑谱》最后两章三十六局残局棋谱尽数破去。那“珍珑”棋局暗藏兵家玄奥,传说参透者可成绝代名将,两百年来为难了无数沙场老将。后来棋谱渐渐流传,无数纹秤高人为之心摇而希图一试。可是文人学士或许可以醉心黑白之间,但到底难有沙场纵横吞吐日月的心胸,是以自问世以来竟未曾听说有人可以破解。谁知本在研读前篇战策的青梵无意间翻到棋谱,一看之下竟是兴致勃勃地找出自己久未触碰的棋盘——柳衍知道,两百年前的西云军神风亦文,终于有他的传人了。
只是破解这些棋局究竟意味着什么,青梵自己还不知道。
听到屋外一人一虎欢闹的声音,柳衍微笑了。
这样也好,一个才满八岁的孩子,不应该背上如此沉重的负担。
即使是天命之人,也是一样!
天是无限高
“燕思草,味甘微苦,微温,气味颇厚,阳中微阴,气虚血虚俱能补,是非常难得的药材。”看着柳衍手中青褐色的植物,青梵迅速地背出医书上相关的记录。
柳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医术是青梵学得最辛苦的一项,但极其用心,很得柳衍喜欢。不过柳衍不知道的是,青梵实际是在不断地将西云大陆的草药与自己所知相联系对比——这燕思草就与人参药性极为相似,为了不将两者混淆,青梵要花的时间自然比常人要多得多了。
师徒两人此刻身在谷后群山中绝壁之上。自入冬前青梵遇熊之后,柳衍实在无法放心地让青梵一人入山采药。青梵虽然乖顺懂事,但在这一点上态度却很是强硬。柳衍拗不过爱徒,索性一同入山,沿途顺便为他讲解各种草木药性用途。青梵本是聪明伶俐一点便透,此时得他实物指点进步更是迅速。
看着如削的绝壁,青梵微微有些心惊。这样的地方小球自然上不来,难怪师父不肯放自己独自来此。感觉到徒儿不自觉的紧张,柳衍伸手将他的手握住。
青梵笑了一笑,但心神随即被空中几声长鸣吸引。“师父?”
“是岩鹰。”柳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吗?是一对夫妇在告别自己的孩子呢。”
青梵不由大感兴趣:“师父听得懂?”
柳衍微笑了一下,抬头向岩壁看一眼,“抓稳了!”话音未落,已带着青梵直直向上拔身而起,顺手抽出腰间软索,一点一带,几个纵跃后两人稳稳落到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哪,看,梵儿。”
耳边传来异常清晰的啾啾鸣声,青梵全身都兴奋起来,定睛向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右前方三丈处有一巨大的鹰巢,巢里有一只白色小鹰。小鹰的眼睛尚未睁开,毛绒绒的甚是可爱。
“岩鹰是西云大陆最大最强健的鸟儿,也是唯一一种人类无法驯服的鸟。它的亲属如金翅鹰、苍鹰、金雕等都可能沦为人类的奴隶,但岩鹰却是天空的霸主。我曾经见人捉来岩鹰的雏鸟试图驯养,雏鸟不吃不喝便硬塞食水,但七天后还是抑郁而死。那是些最骄傲的鸟儿啊……”
他声音中的感伤被青梵刻意忽视了。
“师父,那对大鹰去觅食了吗?”
“是啊——梵儿快看,有一只小鸟正在孵化呢。”
鹰巢里,一只小鸟正艰难地顶开蛋壳。虽然兴奋无地,青梵还是屏息凝神,牢牢盯着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一幕。曾经看过化蛹为蝶的全过程,良久等待后双翅展开那一刻的美丽让青梵深深震撼。雏鸟孵化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见,青梵只看得目不转睛。
雏鸟终于完全破壳而出,红色的身子乳毛稀稀落落,湿巴巴地沾在身上,相对于一边它毛绒绒的兄长是难看地多了。“真是辛苦的过程。”青梵轻声说道,“它一定会长得像它的爸爸妈妈一样漂亮!”
“能不能长大还很难说呢。”
柳衍声音中急切的忧伤让青梵呆了一呆,他忍不住回头看去,“师父……”
“那只小鹰……”
青梵猛然领悟,惊得瞪视柳衍:“师父!”
柳衍点了点头,神情已变得异常严肃。初时的兴奋早已消失不见,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无论如何,他不想让梵儿看到如此残忍的一幕。
“物尽天择,适者生存。”
惊讶地听到青梵平静的声音,柳衍低下头凝视他虽然不忍却保持沉静的黑色眼睛。“梵儿?”
“岩鹰一胎应该是产两枚卵吧。本来就是为了保证至少有一只存活下来延续种族,每一只都有出壳后就将非食物的一切推下巢的天性。两只都活下来的话,食物难以满足,那样父母的责任就太过巨大了。”虽然声音平静,但青梵还是心酸不已。“师父,我们走吧。”
柳衍搂住他,却不动,也不说话。
巢中白色的幼鹰正努力地将刚孵化的雏鸟推向巢的边缘。雏鸟的叫声十分微弱,在山风呼啸却显得异常清晰。而幼鹰却毫不犹豫地进行着它的工作——对于这样的猛禽而言,这本是残忍生存竞争之路上的第一步。雏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情势,但无奈体力远为不及。身子一点点被推到巢边,幼鹰只要再加一把力,它便会掉落深不见底的绝谷。
青梵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嘎”的一声,青梵知道幼鹰的目的已然达成。
“梵儿,睁开眼吧。”耳边传来柳衍温和而语带安抚的声音,青梵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被自己所见骇了一大跳——
柳衍掌中,正托着那只雏鹰。
竹屋前,青梵正捧着那只雏鹰发呆。
收养小球并不太麻烦,虽然小球是稀罕的白虎,但把它当成一只体型比较巨大的猫青梵就完全没有了顾虑。教会白虎捕猎等生存技巧远比自己想象的简单,青梵对自己还是有十足信心的。
因为天生的雏鸟反应,青梵认命地接受了幼鹰将自己视为父母的事实。
托这只鹰的福,柳衍倒是放开了对他的禁制。青梵相当高兴地每隔两天就带着白虎上到绝壁去偷看岩鹰夫妇如何照顾幼鹰,柳衍无奈之下只得将一身绝世轻功挑拣了不费太多内力的部分教给他防身应急。“事急从权,也只能这样了。”柳衍严厉的语气中隐藏着几不可查的宠溺,“但这一阵过去后一定要把内功练扎实。”
从来不知道幼鹰竟长得如此之快,原本一只手就可以将它托起,现在得用双手才捧得住它。一身白色绒毛已经渐渐褪去,浑身长满了漂亮的苍褐色羽毛。只是,青梵怀疑地看着长得圆圆滚滚的幼鹰——这家伙到底是鹰还是鸡?
这正是最令青梵头痛的问题。
因为他不会飞。
幼小动物天性善于模仿,所以父母对他们的影响极为巨大。所谓言传身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模仿的条件反射。虽然知道飞行是鸟类的天性,但是,在这样从来没有任何示范的情况下……
如果直接将它从崖壁边扔下去,这肥肥笨笨的家伙会不会真的一头摔死?
或者他应该去做一副翅膀?
柳衍从屋里出来喊青梵开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青梵和苍羽“深情对视”的模样。
苍羽是柳衍为那只岩鹰起的名字。那几天见青梵对起名之事不胜烦扰,又有“肉球”这样的名字作为前车之鉴,柳衍索性自己为它命名。不过梵儿似乎更喜欢叫它的小名阿苍,而苍羽似乎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怎么了,梵儿?”
“师父,我可以教小球如何捕猎,可我实在没办法教阿苍怎么飞啊!”
看着孩子那张垮下的脸,柳衍不由微微好笑:“梵儿,它是岩鹰,到时候总会飞的。”
“可是那绝壁上的小鹰三天前就已经开始会飞了!”
原来如此!柳衍恍然,露出一个温和宽慰的笑容道:“苍羽可要比那只晚出壳好几天呢,而且它的飞羽也没完全长好。”
“会不会是我们太宠它了?它不会飞是因为根本不需要的缘故?”
这孩子……又在钻牛角尖了。柳衍微笑一下,其实无论对白虎小球还是对岩鹰苍羽,梵儿都是极其喜爱乃至珍视的。但最让自己惊讶的是他虽然极爱这些生灵,却从来没有过分溺爱,更注重不隐没它们的本性——教白虎捕猎、教岩鹰飞行这样的事情,也许只有梵儿才会想到吧?
“梵儿,你可以试着先将苍羽放到不高的树枝上——”
见青梵一脸恍然兴奋地又蹦又跳的模样,柳衍不由失笑。看来接下来的几天,苍羽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招呼了在一边懒懒享受夕阳的白虎,二人一虎一鹰一齐向竹屋走去。
晚饭后,青梵在灯下安静地读书,白虎静静地卧在他脚边,岩鹰在桌椅间跳上跳下——这样安宁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好像永远不会改变一样。
但,生为虎,总会呼啸山林,生为鹰,总会搏击长空。
只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心爱的孩子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
只影蹑空去
噶——
一声鹰鸣划破山林的寂静。
武——
随之一声虎啸使山林震竦。
竹帘掀起,风铃响动处跃出一名灰衣少年。平凡的面容因一双异常明亮的黑色眼睛而顿生光彩,矫健的身姿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不凡的内家功底。
“梵儿,等会儿!”一个青衣男子紧随着少年跃出屋外,一个提步已经赶到少年身边,“等一等,梵儿,为师和你一起去!”
“师父,除了用迷迭草外还有什么方法使人不受林子里迷雾影响?”口中说话,少年身形掠动,速度竟不稍减。
柳衍苦笑一下:不过片刻,梵儿已经说出了自己心中唯一的疑问。是啊,迷雾森林的迷雾有着极强的迷幻效力,对外人而言可谓是难以逾越的天险,因为唯一可以抵御迷雾的迷迭草只生长在森林深出群山环抱的山谷之中。此刻竟然有人能够穿过迷雾森林进入自己所布的迷阵,也难怪梵儿起疑了。但,如果真是那样,便将是自己四年来始终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听声音应该是第二阵了,以这样的速度来看,来人的实力不会太弱。梵儿,要小心。”
青梵很快地回答道:“前三阵都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梵儿应付得来的。”虽然有迷雾森林这一天险,但为了以防万一,柳衍还是在谷口布下六座大阵,其效用变化青梵都是亲身体会过的。除了因为年纪关系内家修为尚嫌不够之外,以他的聪明才智和现在的功力应付前五阵都是绰绰有余。但青梵却不知这六阵融会了天文地理,五行奇门,更设置了无数精巧机关,常人连前两阵都绝难闯过。他自幼随柳衍居住谷中,虽然极尽聪明,但对外人武功能力的了解却实在是太少了。
柳衍微微一笑,也不点破。“如果不懂奇门之术,寻常武人能到第二关就相当不错了。”
青梵皱了一下眉头,脚下步伐不停,一边撮唇做啸。啸声未歇,一只巨鹰已然飞掠至二人头顶,而前方白影一闪,巨大的白虎从林间飞跃而出,随即与两人并肩而行。
看着爱徒沉静眼眸里掩饰不住的兴奋,柳衍不禁轻叹一口气。
平静,终是要打破的。
是命运。
(视角转换:孟安)
见到那个朗月般男子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将是我命中的魔星。
风华绝代。
除了这四个字,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无法言喻的天生丰采。
但,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起,我心里便满是对他的恐惧和憎恨。
因为我知道,他身边的那个人,我发誓要效忠的主子、要追随的君王,将因为他的存在产生不可掩饰的巨大弱点。
庆幸的是,君主那样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被深深地掩埋在冷酷无情的面孔和杀伐决绝的手段之下。虽然他们真实地眷恋着彼此,但我知道那一切的安宁之下,隐藏着多么不安的巨大漩涡。
帝王无情,在最后决断来临的时候,我这样对认定的君主说。
我知道他会离开,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竟会走得那样悄然而决绝。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天家无情,从此只有北洛的至尊和道门的主掌。
看着他留下的书信和迷迭草,君王大哭并大笑。
而那,是相识追随十五年的君王在我面前唯一一次失去王者的自持。他离开后的一千五百个日夜,我再未见过君王有任何的动情。
直到两个月前。
祈国,那个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那个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洛、炎、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竟同时向三国提交了国书:若得天命者,必应天臣服。
天命者,是西云大陆不灭的神话,也是整个大陆所侍奉的至尊西蒙伊斯大神的预言。祈国的摩阳山是西斯神殿的所在,而神殿的大祭司竟在此刻发出了两百年来的第一道声音——
天命者,秉青羽之志翩然降临,浴火而来,乘白虎,引玄鹰,挟青阳之光,劈开笼罩大陆的迷雾,立于万世之帝前。
望着君王指书大笑而泣涕泗流的张扬狂放,我惊恐莫名。我知道,那狂狷笑容之后的,是无法掩藏的绝望。
再见之日,便是情灭之时。
迷雾森林,是他的居所;青阳子,是他的道号。
绝望,是因为太过清楚地明白,预言中所指向的一切么?
那束迷迭草,可以让一个人安全地穿过森林进入那不为外人知的山谷。而唯一识得道路的君王,竟拒绝前往。
事情到了如此,你,竟还留恋着那份应该化在风里的情吗?
纵然,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而我,不能拒绝我的君王。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6
只影蹑空去(二)
迷雾森林,就像它隐居其间的主人一样,有一种令人不知不觉中迷失而沉溺的力量。因为不识路径,我不敢轻易地将所有的迷迭草一次用尽。那轻轻淡淡,似有还无的雾气可以让人怀疑周围所见的一切,却又着了魔一样跟着莫名的感觉随心乱走——甚至有人便是这样被活活累死。如果没有迷迭草,我无法想象那些无知闯入者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森林渐疏,天空呈现,隐约的,我可以看见山谷的入口。
他,原不是可以任人亲近的。
果然,巨大而精巧的阵势令我深陷苦海。
曾经在战场上看到他挥洒用兵的神通,也见识过他谈笑中指点江山的壮阔,但还是没有想到,他的天才卓绝竟然已经到达如此程度。
仅仅两阵,已经是心力交瘁。
面对随之打开的第三阵,我突然有了一种绝望的解脱。
这样……也好。
但,虎啸和鹰鸣同时刺激到耳膜,一个灰色的身影窜入我的视线。
传说中的神兽白虎、不可驯服的岩鹰,此刻,都安静地帖服于灰衣少年的身侧。
我震惊。
随后,一道熟悉已极的青色身影,缓缓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五年,绝世的容颜没有任何改变。
只是,眉宇间少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神态中多了成年人的平稳纯熟。
“掌教师叔!”
刚想拜倒,却只觉一道柔和圆润的力道将身子轻轻托起。随后传来记忆中那个温和淳厚的声音,“孟安,你早已离开昊阳山,不必再用如此称呼。”
温文平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异常冷酷的话语。我呆愣地看着他,却见他轻轻叹气。“你变了,孟安。以前的你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我被震住了。
只能随着那绝代的身影向谷中走去。
“这么说来,竟是大祭司宣布了神谕么?”他的声音有着一丝淡淡的疲倦和无奈。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心事,无双的容颜总是袒露出一切情绪。
我点了点头:“各国的君主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想,西云大陆上少有不会联想到掌教的。”
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目光随即转向了窗外。
“孟安,梵儿是天命者。”他微微带着笑,但笑容在我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极淡的嘲讽,“没有人算得准天命者的命运,因为他们本身便是命运的使者。西云大陆上都知道,惟有真正的天命者才能与西蒙伊斯大神心意相通,所以他们的意志也就是西斯神的意志。所有人的前进,都只能遵循着他们的脚步。但是,”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以为风胥然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屈居人下任人指示?”
我一惊:君王的脾气我们彼此心知,但是,敢这样说出来的人却只有柳衍柳青阳一个!“虽然没有人可以代替天命者做出决定,但大神允许我们向天命者呈现自己的意志。”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有些紧张了。
但屋外一声虎啸随即引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是那个灰衣的少年。
勉强可以算得上清秀干净的面孔,与寻常十来岁少年一般的身形,平心而论,少年是任谁看起来都会以为非常平凡的那一种。如果没有见到那卓绝的身手和沉稳的举止,如果可以忽略那双黑眸骤然闪出的威严与犀利……即使识人无数自以为阅历目力卓绝的自己,都会被那圆润纯熟的伪装而欺瞒了眼睛。
“梵儿,过来。”他的声音竟是异常的温柔。“梵儿,这是孟安。北洛大将军孟铭天的孙子,他也曾经在昊阳观学艺,现在是北洛禁军左督将军。”然后他转向我,“这是我的独子,柳青梵。”
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我无法想象那远在京都的君王听到这样的介绍会有如何的反应。我凝视着他,他的唇边有一抹几不可见的得色,但更多的却是从无奈中诞生的异常的坚定——我知道,这不是玩笑。
“梵儿?”
那个叫青梵的少年顿时回过神来,嘴角迅速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只是对孟大人的身份感到惊讶罢了,父亲。”说着同样优雅地一躬身,“孟大人,青梵这里有礼了。”动作流畅标准,并保留着自然而然的贵族式的典雅与矜持,自然得仿佛已是一种本能和习惯。
如果不是柳衍,又有谁能够教导出具有如此气度的少年!
见我们相互见礼,他只是微微笑着。
“梵儿,孟大人是受北洛皇帝风胥然之命,来请为父出谷的。梵儿以为如何?”
我怔住:没想到他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奔向主题,而且,是用这样平静自然的语气征询着孩子的意见。
少年微微笑了,“但凭父亲做主。”
他轻笑,“你的命运由你决定,我的孩子。”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微笑了,“父亲,若是梵儿厌倦了山外的风景,您是否会陪梵儿回家?”
我看见,那一刻,他绝美的笑容。“是的梵儿,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碎语:眉毛突然觉得,自己果然不良。看看最初的设定,确实忘记设计几个出色的女孩子了!!!或者应该说,她们出场晚得让眉毛咋舌。
好男人就该有好女人来配,但反过来,好女人也该有好男人来配。在一帮小鬼长成真正的男人之前,梵梵啊,你就多当一阵子幼儿园老师吧(阿弥陀佛,阿门……)
另外,柳衍的皇帝情人,是眉毛一个很刻意的设定,用意是写权力场中男人的选择。
不过大家放心,眉毛舍不得梵梵滴!请诸位看文的大人放心,眉毛的重点,还是会落在“帝师”二字上面滴。
世上已千年
步上漫长的白玉阶梯,听着耳边不时响起的“万岁”声,青梵不由微微发笑。
无论到那个时代,只要有帝王的存在,就没有不希望自己“万岁”。
人,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只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用以安抚孤独无助的心灵。而帝王,永远是是所有人中最孤独最寂寞的一族。孤寂百年已是人生不幸,为何帝王总是渴求那不切实际的万岁?权力的滋味真的如此甘美,甘美到可以让人放弃人间其他一切的欢乐?
意识到自己思绪的飞远,青梵不由暗骂自己。
他岂会不知,自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成为这个擎云宫瞩目的焦点。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地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的人: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风胥然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衍,你已再不信人。所以,现在的你,张开了自己的双翼,保护自己最重要之人。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龙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师父。”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吧。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冰冷啊。“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他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风胥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呢?”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梵儿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梵儿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只是,”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皇上也只是命运之神的棋子罢了。”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先生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师父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于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不,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碎语:“帝师”二字,从现在起真正要落实喽!!!
世上已千年(二)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龙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的。”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地让青梵都有些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呢?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更紧。“不,不会的。”
“哥哥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碎语:还记得文章最开头青梵的梦吗……
世上已千年(三)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梵儿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你的梵儿一定会留下的,衍!”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观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开手,“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半晌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梵儿。”说到他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师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经算不上一个好师傅了。”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师父,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师父,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龙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梵儿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呢。”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梵儿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是会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的吧?心中突然一动,“梵儿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梵儿喜欢他。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梵儿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梵儿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师父教给梵儿的东西真的好多,梵儿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梵儿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梵儿可以收养冥儿吗?”
“梵儿想做太傅吗?”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梵儿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梵儿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师父一样最好的师父吗?”
青梵用力地点了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梵儿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梵儿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梵儿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梵儿想当然可以。只是梵儿忘了吗?冥儿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梵儿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7
世上已千年(四)
“皇上,就这样让柳先生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苦笑一下,“何况,能够留下一个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皇子……”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着他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亲生之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柳衍的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成为了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帝王,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风胥然自结识柳衍后便极少宠幸妃子,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也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花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衍的,没想到那孩子竟会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居然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呢。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呵呵,到这里《帝师》在内容上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
注意到眉毛的回目了吗?
梦中寻青鸟,西云望残荷。
山中无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几重碧,天是无限高。
只影蹑空去,世上已千年。
本来想填一首律诗,结果发现眉毛的文学功底实在不够,只好改成五言古诗体,省得白白被人笑话了去。因此在这一段回目下面的故事,是贴合着五言古诗用词表情的特点写的,比较平和温雅(眉毛是不是在自夸?),情感比较自持(眉毛感情一向奔放外露),重视线索伏笔的铺设(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下面一段故事,眉毛已经拟好了回目,按散曲的格式填。散曲比较自由,适合直接而淋漓地表达情感。这一段梵梵会有绝对分量的演出,柳衍嘛,就要暂时退居其后了。然后,眉毛喜欢的可爱的小孩子冥冥,也会和梵梵一同出场,两眼大心*0*
很多人说眉毛属于母性泛滥的那种女人,所以,眉毛喜欢调教小孩子,看他们一点一点长大,带着眉毛的影子,却又和眉毛截然不同——真的是非常有成就感的说!!!而且“帝师”这个题目,一在“师”,一在“帝”,有万世之明师而后有万世之英主,而“师”与“帝”的关系也是全文最复杂的部分了……
那个……眉毛在打广告,呵呵~~~~被PAI飞(@_@)
下部分回目(预告):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开阖,几家心事几家度。
且自逍遥随我性,杨柳晓风,浅歌何当天地阔。
文纵溢才武纵勇,漫卷风流,起舞宴嘉客。
星淡黯
北洛•承安 擎云宫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龙纹,暮色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沉默片刻,他才轻轻说道,“皇上……父王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这个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皇上已经痊愈了。”看到那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孩子,他不由微微露出笑容,但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太学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和苏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太傅?他的太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从小只有母亲的奶妈肖嬷嬷跟着自己,便是皇子必有的贴身侍从自己都没有,更不用说太傅了。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但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从那个时候他便真正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父王母后心中的孩子了。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最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梵儿,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梵儿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梵儿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么?”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风胥然,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凌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风司冥六年多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在这样男子的眼睛,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直视吧。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过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星淡黯(二)
(风司冥)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父母所不希望的小孩。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肖嬷嬷的孩子。肖嬷嬷是母亲的保姆,也是一直照顾着我的人。每次我对她说我是她的孩子时,她总是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是的,我是九皇子,是北洛的皇帝与皇后最小的儿子,人们应该称我为殿下。可是,我却几乎从来看不见我尊贵的父母,我住的宫殿,是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我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肖嬷嬷本不是我的保姆,她是母亲的奶妈,早就不需要再做下人的活计,只是有一次在厨房发现饿极的我后她便自愿来照顾我,一直到现在。
因为肖嬷嬷的关系,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我时也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我曾经许多次听到他们私下议论我的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和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我,但后来我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我答案。
我有八位皇兄,我很少见到他们。虽然肖嬷嬷告诉我尽量不要离开小院,我也知道宫人们对我的态度,所以很少走出小院,但还是会有碰上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认出我——虽然不受父王母后喜欢,但我毕竟还是一位皇子,任何宫里的人都能看出那朴素衣袍上的龙纹。他们说我又笨又难看,他们说母亲憎恨我,他们说我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四皇兄养着很大的獒犬,他们喜欢看我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那样的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兄就会冷冷地看着我,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我是一直害怕着我的哥哥们的。
我还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典。听肖嬷嬷说父王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我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激动得几乎睡不着。肖嬷嬷给我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一直送我到举办宴会的寿仙大殿外。正当我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我只知道,当我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正哭的时候,我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我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
没有穿宫衣,他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我知道皇兄们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我的……
我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他说我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我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他却将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还帮我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我,为什么没人跟着我,照顾我。
我在他怀里哭了。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我。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我甚至从不见我?皇兄们说我笨,说我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我的吗?
可他却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
他还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给我。
我终于累得睡着了,在那个春天桃花满天的美丽的梦里,有一个温柔微笑的大哥哥在我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我。
直到小园里最后一朵粉红色的桃花凋谢,我才相信,那天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听肖嬷嬷说,父王命令皇兄们到藏书殿读书。等我也满五岁的时候,就可以和他们一起跟着太傅学习各种有用的知识,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皇子了。
我不想做一个出色的皇子,我只想有能力可以照顾自己,照顾渐渐上了年纪的肖嬷嬷。
而且,读了书我就可以变得聪明一些……如果可以像三皇兄那样聪明的话,母亲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看我急切地想要读书,肖嬷嬷找来了一些简单的书教我识字。肖嬷嬷是宫女中少数识字的人,如果遇到她也不认得的字,我就先牢牢记住它们的写法。肖嬷嬷又抄来宫里各座宫殿的名字,一边教我它们的念法一边告诉我宫殿主人的脾气性格。
就这样,我的五岁生日到了。
整整一天,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的门口。希望肖嬷嬷口里那个穿着大红宫衣的大太监会带着父王的诏书出现,告诉我,从今天起我可以到藏书殿念书了。
从天没亮到暮色完全降临。
没有人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肖嬷嬷满是泪水的脸。
我已经昏迷了三天。
从醒来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对肖嬷嬷说过念书的事。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梦,所以,我将练习了无数遍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条幅埋在了梨花林边那棵美丽的桃花树下。
星淡黯(三)
又是一年梨花满枝。
我已经六岁了。
我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见过我的父母。我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连我的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
司冥。
冥。
我知道我出生的那一年我的父王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总是私下议论着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我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我的皇子袍服,是从未在皇家正式礼服中使用的黑色。黑色的底子上绣着同样黑色的龙纹,如果不注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那皇家至尊的标记。
也许,这,正是属于我的颜色。不被注意,不被发现,独自一人,在松柏林间幽暗的小路上,我可以拥有那份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我希望没有人可以发现我,但是,我却听到有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轻轻呼唤。“九殿下。”
是和苏,内廷总管,父王的心腹,整个擎云后宫除了父王母后权力最大的人。
他说,父王宣我到崇安殿去。
他说,我的太傅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明白他不是在说笑,我呆住了。
懵懵懂懂到了崇安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座被后宫中人视为权力顶峰的大殿。
大殿里竟回响着爽朗的笑声——那是我的父王,一身金龙皇袍的北洛君主风胥然的笑声。
平日太监宫女的议论里,我的父王,是有史以来最威严也最冷漠的君主;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他笑得一脸轻松自若。他对面的雕花软椅上倚坐着一个容貌异常俊美的白衣青年,一个青衣的少年便站在青年身边。我的父王望着他们,脸上满是笑容。
梵儿愿意住在宫里朕真是高兴……
梵儿要和朕的皇子们好好相处啊……
如果他们不懂事得罪了你,梵儿看在朕的面上可不要太生气……
即使是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三皇兄,也不一定见过父王如此亲昵欢喜的表情吧?
和苏冷静的声音打破了那几乎有些诡异的和谐。
我在父王面前深深地跪拜下去。
司冥,抬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王用他醇厚沉静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抬起了头。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是王者的威严,什么是帝王的气度。被宫人传说最像父王的三皇兄空有着一张相似的面容,我终于懂得,那份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卓绝是无论什么人都无法学会的。
心中突然有些慌张,我垂下眼。
一片寂静,我甚至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皇上,让九殿下起来吧。小孩子久跪对身子不好。
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美貌的白衣男子向我走来。那一抹温暖的笑容异常地熟悉,但是……突然感受到了另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我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他扶了起来。
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责问的声音里满是真诚,我心里一暖,已经有多少时间没有人这样温柔地责问过自己了?啊,和苏说过太傅就在崇安殿里,难道……但随即按下了过于激动的心情:在这擎云宫里,我最不该有的,就是莫名的奢望啊!
梵儿,过来。
父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竟俯下身握住了我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激动,随即被他带着转向那个稳步而来的青衣少年。
目光相接,我呆呆地瞪着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碎语:很短的一章,微笑……
眉毛老公在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每天有事没事念叨,所以眉毛的文章……默~~~~
月沉落 (风司冥)
柳衍,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亦是北洛君主风胥然多年好友,更曾伴他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风胥然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称帝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与好友重逢君王欢喜异常,而对好友爱子青梵也极是喜爱,甚至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风胥然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性喜隐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旧疾复发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终于被君王的一片真诚打动接受了他的提议。但柳衍不愿入朝,只做一小小御医,君王无奈只得应允,划出清心苑给他父子,更赏下大量财物珍宝。柳衍全数收下,却在宫外开办济世药堂,为贫寒百姓免费治病用药。一时朝野内外皆知柳衍父子之名,颂扬之声无数。
风胥然,北洛的君主,正是我的父亲。
我是北洛的九皇子,风司冥。
柳衍,是父王的好友;而柳青梵,是柳衍唯一的儿子,我的太傅。
我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我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我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他容貌绝美的父亲含笑着对父王说道。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父王只是笑了笑,要我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我的手,一路上都被他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我放弃了一切挣扎。
正在藏书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父王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
听到父王的话,我只觉得喉头一窒。
三皇兄向我和他投来的眼神,仿佛寒冽的刀锋。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皇子殿下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呢……
他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向我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我每一个心思。我一惊,连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他很快地结束了和周太傅的对话,径直走到我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会多了令人如沐春风的怡人温度。我听得到身后那些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父王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我这个一向不喜欢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回到熟悉的小院,我呆在了门前。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他微微一笑:“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我。
我怔住了,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我,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我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和苏冷静的声音在一瞬间打破我全部的生活,“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我呆呆地看着宁馨阁那黑洞洞的门,全心希望着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我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为我打开。我还没告诉她我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我还没告诉她我有自己的太傅了,我还没告诉她我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7
月沉落(二)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却无法给我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他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现在他坐在我的对面,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此刻,一双比父亲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我。
但,奇怪地,我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他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我牢牢地盯着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对我说的话的意义。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我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他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微笑了。“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他顿了一顿,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那是一卷蓝色封皮的手抄书,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我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闭着眼,听我一路念下去,有不认识的字他会及时提醒我。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我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司冥,”抽过我手中抄卷,他凝视着我,“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我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我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他也想看我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我还是断断续续地背下去,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他嘴角含笑地看着我,我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似乎是我的不知所措让他想起了什么,他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我怔住了,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在我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他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我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我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被他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我怔住了,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他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我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他的手掌微微提起,似乎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我冲进了大殿。
他幽黑的眼睛凝视着我,沉默中,他取过一边的纱罩将那枝蜡烛笼起。
我突然明白了。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我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
他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司冥,你,懂了吗?”
碎语:冥冥只是一个六岁的小不点儿,是不是太聪明了?
嗯……宫里的小孩都早熟,何况这样一个……眉毛用力说服自己~~~~
月沉落(三)
我向来睡得不沉,但和他相处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格外香甜。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他也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我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我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他淡淡地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我很惊讶他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他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我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微笑着抚了抚我的头,“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我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他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我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我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他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他笑着站直了身子,“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啊。”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三天,他到我身边已经三天了。
我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我的太傅只教我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会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他。
我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父王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他各种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他还没有回答就被父王异常干脆地打断。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说好了的,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的话父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皇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四皇兄却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给我,让我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我凝视着烛光摇曳中他已然沉静如恒的面孔,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他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他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他。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我从来都很小心。
我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我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当我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不用睁开眼,我因为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他将我搂得更紧一些,“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虽然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我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我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我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我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了。
世有浮沉曲折
(和苏)
我是和苏,自幼被卖进宫的小太监。
我服侍的第一个主子是景文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我想,他也会是我最后一个主子。
五皇子殿下虽是庶出,却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儿子。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使他成为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在所有的宫人眼里,我是异常幸运的。
直到他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
皇帝亲自主持了庆典,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身为所有皇子里最擅长此道的人,五殿下自然一马当先。
可是——
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绝美男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他的美是一种圣洁不可侵犯的存在,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殿下说,是采药路过的青阳子将他从迷雾森林深深的谷底救了出来。为了报答全无所求的朋友的救命之恩,他希望在自己的王府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皇帝陛下显然也很高兴能够这样轻易地得到势力强大的道门的支持,吩咐我们小心伺候,绝不允许怠慢了贵客。
没有人想到,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王府一住十年。更没有人想到,骄傲高贵的五皇子,会将全部发自内心的笑容给了这个全身都散发着神圣光芒的绝美男子。
作为殿下的心腹侍从,我小心地协助殿下将一切可能引起他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我知道殿下的无奈和担忧,柳衍是以朋友的身份留在风胥然身边的,而不是以道门掌教的身份——尽管殿下对这样的事实总是露出带着欣慰的苦涩笑容。可是我们都忘记了他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他是柳衍,他更是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青阳子!能够统领体系如此庞大、门徒又异常复杂的道门,他又岂是可以被轻易瞒过的?
只是,他没有点破,甚至,对殿下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
直到八年前君家一案。
殿下无法容忍朝廷被势力倾天的君家把持,几年经营终于抓住了铲除君家的机会。对于朝堂纷争激斗早已无动于衷,但面对君家百口淋漓的鲜血连我也不禁悚然。他终于再也无法容忍,在那个大雪漫天的新年之夜飘然离去。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
一张薄薄的纸片,撕裂了他的世界。
在接下来有如地狱的三个月里,殿下完成了从继位太子到肃清朝堂各派势力的全部工作。
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先帝驾崩,太子风胥然即位称帝,成为北洛第十三代国君。
皇帝登基后,我被封为内廷总管,统掌内廷事务。
其实,我所做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依然是每天跟随在皇上的身旁,看他处理各地公文,批阅如山的奏折。
两个月后,后宫所有的宫人都在议论,从前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春风一般的温柔。所有的人都在惋惜,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个幽雅圣洁的男子离开后,皇帝的脸上便挂上了一张用冷峻与淡漠制成的面具。
四年,面具从未被摘下。
直到三年前祈国的摩阳山西斯神殿的的大祭司发出了西蒙伊斯神的圣谕,那张精致完美的面具才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青阳。
为了那两个字,高贵的帝王选择了无情的重逢。
那个绝美的男子果然如约降临到擎云宫,只是,他的手,携着一个年约十岁的沉静少年。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柳青梵。他向所有人微笑着介绍。
那一夜,皇帝没有成眠。
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他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呢!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的什么人呢。
我吃惊地看着我的帝王。
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我无法回答。
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那一定要是朕的孩子——天命者的选择不会有错,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做这一场豪赌吧。
和苏,你一直都跟着朕,为朕做好一切。这一次,你会继续为朕实现心愿吗?
我退开两步,跪下。请陛下吩咐。
世有浮沉曲折(二)
我一直不很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会选中九皇子,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
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皇上有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若真要将江山交予,却是不能不慎重考虑。
人说七岁看大,这群皇子虽然出色,却也是各有所短。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皇上最宠爱的一直是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只是三殿下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皇上,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三皇子心机过于深沉,不似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三分刻意,而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皇上虽极爱三皇子,却始终不愿明示他的身份,或许就是因为于此了。
而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但我知道,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已经完全抛弃了身为皇子所应拥有一切的他,却保持了那份皇族应有的尊严。
然而,他,只是一个才满三岁的孩子。
我也知道,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将空间留给皇上和柳衍,我奉命陪着柳青梵在御花园里游玩。
不知情的宫人说着他们听来的故事,传递着各种亦真亦假的信息。
柳青梵快乐地辨别着花园里各种花草的药性,但是,我看见,那个十岁的孩子幽深如海的眸子里,不时闪过一道锐利光芒。
路上遇到了正带着一群女官游园赏春的德贵人。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此刻柳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我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项奇迹。
大约也只有那个如清风朗月的绝世男子,才能教养出这样机敏而聪慧的少年吧?
我们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走了许久,一直走到那个相比于满园繁华而显得异常清冷的小园。
他让我在园门口休息,自己到里面走动玩耍。
当他走出园门,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我知道,皇上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只是让皇上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我想,皇上确实如他所言的,在进行一场豪赌。
皇上又等了柳衍父子三年。
其实他从没有什么痼疾,唯一的心病,也因为柳衍的到来和承诺留下而霍然痊愈。
安排好柳衍的一切,皇上正式宣旨,柳青梵成为了真正的太子太傅。
我按皇上的要求带了男女侍从各十二个到秋肃殿,没有想到的是,柳青梵竟将决定权完全交到了九殿下手中。但殿下毕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最后还是按柳青梵的意思留下了两个负责伺候衣食侍女和两个做粗使活计的太监,没有根据皇子的标准挑选做屋里细活的侍女——至于个人的衣饰起居,我想习惯了自己动手的人就不喜欢再让人服侍了,他这样对我说道。
这样,除了照顾皇上的起居,每天我都要到清心苑和秋肃殿一次,询问柳衍父子有什么什么特别的要求。
“和苏,真是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柳衍一如从前地温柔微笑着,“请转告他,柳衍现在很好,有梵儿在,请他不要再如此担心了。”
“和总管,不要再这样每天几趟地跑了。”柳青梵的笑容却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暖,沉静有礼的声音总是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威严,“如果需要你的帮忙,青梵会在第一时间叫你的。”
按皇上的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需要我的帮忙,会来得那样迅速;我也没有想到,这个忙,会帮得那样彻底而不容拒绝。
一切发生在九皇子落水后的第二天早晨。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7
世有浮沉曲折(三)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胜雪白衣的柳青梵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行了礼退了出来。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殿下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殿下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九殿下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震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皇上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我留在秋肃殿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我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我无法想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我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我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我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他向我点了一下头,随即在我命人搬来的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离我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他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水。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他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我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这白衣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他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我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我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他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柳公子,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他的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我吩咐道宫中的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他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我一惊:“可是——”他瞥了我一眼,其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我只觉浑身寒透,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宫里的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他冷冷地看了一会,随后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他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他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也许了见了血的缘故,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此刻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了。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他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我不由心中戚然。
他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在这一刻,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终于确定——我,看到了帝王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风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二人,还会有什么人呢?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 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是周太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呢……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孩子练兵的游戏……”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么?”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将它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那个人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为之震撼。
碎语1: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微笑ING……
碎语2:老公在看体育节目,念叨着世界杯世界杯;老爹跑过来凑热闹,意甲西甲英超中超……眉毛一个头两个大>_<||||||
家里有一个超级球迷,是噩梦;家里有两个超级球迷,是噩梦的循环=无限的噩梦……
另外,眉毛曾经担任校足球队助理教练的说!!!(话外音:助理?我一直以为你是杂役的……眉毛:默~~~)
花有俯仰开阖(二)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你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的。”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自己的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7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梵儿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梵儿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梵儿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梵儿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梵儿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梵儿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呢。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以至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这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呢?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他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这五年内,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梵儿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梵儿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梵儿。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几家心事几家度(二)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又教他读书识字,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着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几家心事几家度(三)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殿下是害怕心爱之人看到您手上的鲜血吧……
没教会殿下无情真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君家的血脉,一直便是如此……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碎语:看到这里,大家有没有一点疑惑呢?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风胥然的脑子里在转什么啊……之类的的问题,是不是啊?
眉毛的又一个伏笔,而且线索牵扯得相当深、相当远,呵呵。
不过感觉很不清楚的样子,眉毛会专写一个关于风胥然的番外的,那也是《帝师》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实根本原因是觉得风胥然形象不够丰满的样子,眉毛怨念ING……
且自逍遥随我性
北洛•随都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青梵突然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嘴角轻扬,目光从棋盘转到低眉垂目静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两天前离开国都承安,两人一路上竟如游山玩水一般轻装缓辔徐徐而行。青梵虽已是十五岁,但先是居于君家大宅,再是随柳衍隐居山谷,之后又长在皇宫,竟是从没见过这西云大陆上的城市风光。随都是整个大陆有名的繁华都邑,见他在市集上流连不去,柳衍实在不忍打断他难得的轻松,索性便在客栈租了房间住下。
让柳衍惊讶的是,青梵走得虽急,却带了一只可折叠的钢精棋盘——那本是风胥然的爱物,风胥然性好围棋,棋力亦颇为不凡,特地铸此棋盘好随时对局,以前自己与他共游山河之时便常常见着,却不想被青梵连下三局赢了过来。此刻见青梵拈着一枚棋子轻击棋盘,意态之间流露出说不出的从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没有风,所以任由窗开着。客栈原是临着街,只这一带房间靠着宜江——西云大陆上最大河流沧澜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说是沧澜江最温和的支流,静静的流水让人丝毫无法将它与沧澜江的波涛壮阔联系在一起。
烛光轻晃两下。
青梵眉头微挑,脸上笑容却是不变。
只听“叮叮”两声,几块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经裂成五块,流星赶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掷出的碎片。相撞的两块顿成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师父,梵儿可以让他们进来么?”
柳衍抬起了头,绝代风华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感慨与欣喜交织的复杂神情。
“你……终于是发现了。”
他轻声道,随即向窗外提高了声音,“你们——进来吧!”
影阁。
昊阳山中、道门影阁。
除了道门历代掌教,无人知晓的存在。
无论多么光辉堂皇的组织,无论多么清正端严的门派,无论多么正直刚强的群体,只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就必然会有与其光明相对的黑暗一面。百年声威赫赫的道门,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自然不会也不能例外。何况,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阳子决心大开修真之门之日起,道门便已成为西云大陆上门徒组成最为复杂、内外关系牵涉最广的门派。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正是为了维护门派安全、剪除各种障碍和危机原由,自道门开创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阁中培养着众多的“影子”。他们不是杀手,一旦出手却比那些职业的杀手更为狠辣;他们不是傀儡,服从命令却比任何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为坚决。出身道门,“不滥杀无辜”自然是影阁行事的第一准则,但“拦路者死”却是阁中影子在真实战斗中最大信条。他们身在暗处,随心而行,不受西云大陆上任何一条国法门规的限制,唯一遵从的对象是道门实际权力的执掌者。所以,收服影阁也是成为道门掌教的最大考验;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没有任何提点的前提下,发现影阁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柳衍闯入了幽冥谷,却直到十年后才真正收服影阁——虽然那时影阁对他毫无用处。眼见十五岁的青梵竟能发现“影子”们的暗中跟随,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袭击,柳衍不由暗叹后生可畏:此刻安静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个白衣人,应该便是目前阁里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时,他们定会伤在梵儿手下。那一手“袖里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儿在自己所教基础上做了不少改进,虽然不脱道门武功根底,却是幻妙奇绝变化无方,纵使身手超群反应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难以应付。
而且,梵儿将力度控制得相当好,那些碎片虽然去势凌厉,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渐衰微,可以伤人示警,却不至于夺人性命——这孩子素来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际已留三分余地,却不知这样的做法竟让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阁的认同。柳衍微微叹一口气,随即微笑起来:梵儿……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阁,这处世的利器,本来就是想交给他的,却没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且自逍遥随我性(二)
“属下、影阁、月影•纯,参见掌教。”居中跪着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的年纪,收敛了一身的阴翳,语气极是恭敬。
“影阁阁主,见过本座唯一的儿子,青梵。”
微微侧过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礼。“影阁月影见过青梵少主。”一边从腰间取下一面黄金打造的精致令牌,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
“那是什么?”
“承影令。只有影阁的令牌才可以号令影阁上下,没有令牌,即使是阁主本人也无权调动影阁一人一物。”说着将黄金令牌举过头顶,“以承影令之名,影阁上下愿尊少主为影阁之主。”
青梵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柳衍。
“梵儿,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月影,“影阁已认定少主的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时间通知所有影阁成员。另外,传令所有影子,三天内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属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礼,这才站起身来抬头直面柳衍。“启禀掌教,少主武艺卓绝,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贵,轻易不能劳动,月影以为还是需要两个人在少主身边做些粗使活计的。”
柳衍微微一笑,转向青梵。“梵儿,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从容说道,“既是阁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领。”话音微顿,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后的两个白衣少年,用眼神询问月影,唇边已然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月影微现喜色,“这是影阁为少主安排的贴身影卫。”
“贴身侍卫?”青梵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且抬起头来。”
两张全然不同的面孔,却令人产生两人一模一样的错觉,那种如出一辙的清冷气度令青梵脑海里顿时浮出四个字——冰雪绝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他向两人走近一步。
“启禀少主,除了阁主称月影之外,影子是没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里的疑问,月影连忙说道,“每一代影阁阁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赐予的。月影不才,继承了阁主之位,又蒙掌教赐名为纯,故以此称名。”
“这样啊……”青梵点了点头,凝视着眼前两个虽然跪着却高昂着头的少年。“写影,残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
“你们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将那块方才接过的黄金令牌放到左手边少年的手里,一边粲然一笑,“月写影,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个任务。”
“少主!”不仅仅是那白衣少年,连一边的月影都被青梵的举动吓到了。
“一年时间,我要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影阁阁主。”青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声音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两句话说罢,长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边。“青梵还要谢谢阁主的一番盛情,作为回报,”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上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现在阁主可以运气检查一下你的小阳天。”
闻言月影心中顿时大震。小阳天是他所练武功的枢纽所在,随着内功的精进,阴寒气息也不断在此处郁结,渐渐成为全身唯一的练门。他素来小心,却没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运气下却陡然发现郁结之象全无,想来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青梵破解了去。惊骇一去,他顿时伏跪在地。“感谢少主的大德,为月影去此顽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与少主之手,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看着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伤不是一时形成,柳衍怎么可能不知不治,不过是想让自己藉此立威罢了。想到这里,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发现他眼中满是温柔笑意。
“杨柳岸,残影依稀;当时明月,空照燕分离。倚楼望江南,千里路遥,翩跹几番天地。”突见屋上白影晃动,青梵顿时停住,一双犹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静静地盯住来人。
“属下拜见少主。”
纵使是在倾斜光滑的屋顶上,柳残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丝紧张,优雅完美的礼仪让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轻轻扬了扬手中精致的长口细颈瓷瓶,“不必多礼。”见他身子不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残影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不用拘礼,尽管说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显得异常幽深:“既然这样,请恕残影大胆。残影想问,为什么少主选择写影作为下一任影阁阁主而不选择残影呢?”
“是这个啊……”青梵微笑一下,将瓶口凑到嘴边轻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咽下,这才将目光转回到少年身上。“残影的武功,应该要比写影高上那么一点点吧?”
见他眼中惊愕一闪,随即一切情绪又被隐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满意地微笑了。“但方才我出手之时,写影很好地躲过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长袍的下摆,“却被瓷片划破了。”
见柳残影张口似乎想要说话,青梵摇了摇头:“当然,这正说明你的武功确实极高,而你对这一点也非常有自信。虽然是在之后才判断出我无意伤人,但单就这一应对而言,只避开真正有威胁的伤害而对其他不做理会,却是我相当欣赏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边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况衣服破了,再换一件也是方便之极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自信,叫它为狂傲或者更为恰当一些。”
柳残影呆了半晌,这才道,“少主……”一时却突然不知该如何继续。柳青梵的话平平静静,却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澜。出身影阁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被人看穿了个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敌手的话……
“而写影却和你不同。他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可能的伤害,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选择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后才是寻找反击的机会。在短短一眨眼的时间里就考虑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让武功相对最低的自己处于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与此同时又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这样的心机计算、这样的思维处事,我想,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残影没有说话。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谓影阁之主,担当一阁之重,于进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时须得能够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义。你的性子过于自我,虽能顾全大局,终不是阁主的最好人选。”狡黠地一笑,“当你明明可以选择美酒的时候,为什么要屈就淡而无味的清茶呢?”
柳残影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却又是什么呢?”
青梵顿时大笑,随手将瓷壶掷向残影。“果然好鼻子——这竹青茶是随城特产,既到此又怎能错过?”说着站起身来,略一抖长袍,随即露出温文的笑容,“残影。”
“属下在。”
“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8
且自逍遥随我性(三)
让柳衍和青梵没有想到的是,出发才三天就收到水涵的紧急密报,让两人不能不改变所有的计划。
“师父,我……这就回京。”在房间转到第三个圈子,青梵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柳衍。“请允许我。”
柳衍轻叹一口气,缓缓点下了头。“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尽快吧。”
“就算你现在赶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时间已经过去一天,那个骄傲的孩子一定吃尽了苦头吧。“梵儿。”
“是的,师父。”
轻轻握住他的手——这是一双非常漂亮而能干的手,无论做什么都完美无瑕——柳衍微微地笑着,声音却显得有些缥缈,“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果你最重要的人将会给你带来灾难,你会怎么做?”
青梵身子猛地一震,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那样熟悉的问话,就像是梦里从未断绝的记忆。曾经生活的世界,曾经感动的一切,突然就这样鲜明炽热地在头脑中复活……“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说出同样的选择,也许,一切只是太完美的巧合,也许,一切只是因为希望抓住一时的梦幻。
柳衍却是呆住了。“梵儿,我是说如果——”
“如果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为之付出生命,决不犹豫。”青梵微笑了,在柳衍面前轻轻跪下,“师父,您是我的亲人、老师、朋友,如果需要,梵儿也可以为您付出一切——虽然我知道师父不需要梵儿的保护。但司冥,我承诺了要保护他,却因为一时的失落而随手放弃了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错——师父,梵儿知错了。真的谢谢您,这么多天来如此纵容。”
笑容里交织着欣慰、喜悦和苦涩,柳衍轻抚着他的头发,“梵儿,你……我更喜欢你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我喜欢你骄傲、喜欢你生气、喜欢你任性,因为那样我会觉得梵儿是需要我的。”拉起他的身子,“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擎云宫。
秋肃殿。
看到那袭青衫飘洒的身影,水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天,整整三天他没敢合一次眼。谁会想到倔强的九皇子竟然会自己向皇帝讨了水牢之刑,以八岁小儿的身体在宫中最黑暗最可怕的地方挨了整整两天?若不是三皇子得到消息后急急向皇上求情,只怕就是拆了太医院也救不回他的一条小命。皇上指派了太医日夜守护在殿外,连三殿下都另调了十二个宫女太监过来伺候。可是,身上的热度虽然散去,但九殿下却迟迟不能醒来——太医们都说心病原要心药医,他是自己不愿醒来,旁人便是用尽了心思也不能迫得他睁眼。两天下来,一向温文和煦的三殿下也发起急来,整个秋肃殿便如被浸在冰水里一般,所有的人都异常热切地盼望那唯一可以管束这任性的小皇子的人赶快回来。
“公子。”见青梵径直走进殿来,水涵急忙起身行礼。“殿下他——”
“不必说了,我知道。”略略扫了殿内一眼,青梵轻叹了口气,“这几天你们受累了,都赶快歇息去吧。水涵,尤其是你,不要再让我分心多照顾一人。”
水涵躬身行礼,“水涵知道了。”
青梵轻轻颔首微笑,“对了水涵,”顿了一顿,这才轻声道,“谢谢你。”
水涵身子一震,随即深深低下头,慢慢地退出殿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看着怀中双目紧闭的孩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的手,竟也是这样紧地抓住自己。
司冥,我的傻徒儿,你可知道能在擎云宫水牢里熬过两天两夜的人,从两百年前这座王宫建成之日到现在,也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你,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
我希望你快些长大,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意,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或者,你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我们都记住这件事——用你的痛楚,我的歉疚,换取这一段对于我们同样难以磨灭的记忆。
冥儿,以后再不要这样做了。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即使伤害来自于你自己。
手指轻轻描摩过那张虽然稚嫩却不掩绝色的面孔,青梵微微俯下身子。
醒来吧,我的冥儿。
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过,耳边传来不断的纷纷议论,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围绕着自己在说着什么,隐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愤怒地吼叫着……这样的紧张恐惧,这样的忧心焦虑,真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吗?高烧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否则,怎么可能在那一贯严厉无情的声音里听出类似慈爱的关切?
但是,为什么等待了那么久,唯一渴望的声音,却一次也没有出现?
太傅他……是真的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他已经离开,甚至连最珍视的福袋都随身带走——他说过,那是他的姐姐翠烟小姐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物,里面绣满了她满心的爱护和最真诚的祝福。他一定忘记了,在那棵繁花胜雪的梨花树下,他曾经笑着许诺也为自己做一只福袋。苦笑一下,却发现虚弱得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风司冥不禁在心里深深叹一口气。
八岁,第一次对这个年龄感到如此的无力。八岁,永远也胜不过十八岁的年龄阅历:每次看到他与三皇兄言笑晏晏,每次看到他对其他皇兄展开笑脸,每次看到他与宫人侍卫温和谈吐指点从容,心里就是一阵阵隐隐的痛。
柳青梵的心里,终究是喜欢强者的——纵然他对自己是真的温柔,但,又有谁喜欢照顾小孩子一辈子呢?何况,自己又是如此的愚蠢和任性……
黑暗,黑暗,黑暗正向自己招手……如果真的放任自己这样沉下去,是不是就不必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放弃吧……
可是,真的想见他,哪怕一眼也好……想听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冥儿,我原谅你……
在放任自己沉沦边缘的那一刻,一个清凉而温暖的怀抱轻轻围住了自己。
梦,真的好美;但愿……永远不要从这样的梦境醒来。
是谁的手指滑过自己的面孔?是谁的气息轻柔地喷在自己脸上?是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在耳边回响?又是谁的怀抱那样舒适那样安详地包容了自己无力的身体?
醒来吧……
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又是那样的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醒来吧,我的冥儿。
世界上只有他会这样称呼,世界上只有他会用叹息似的口吻说,我的冥儿……
用尽全部力气,风司冥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青色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柳青梵的脸上,展露出安详而放心的笑容,而那双如同永恒黑夜的深邃眸子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而专注的眼神。
碎语: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
眉毛看的第一本漫画,CLAMP的《圣传》,这一句,把眉毛感动得稀里哗啦……
无论是否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最重要的人,必倾心倾力守护。那种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的感觉……多时未曾回首往事的眉毛对着屏幕掩面大哭,奔逃中~~~~
杨柳晓风
停云殿流凝居。
这是与秋肃殿完全不同的殿宇和风格:处处精雕细琢,连最细微处的装饰都精致得令人无法挑剔;形制堂皇大方,处处流露出金玉富贵之气,但繁复中却不见浮华——这是整个擎云宫中仅次于帝王正殿的寝宫,甚至连皇后所居的凤仪殿都无法与之媲美。
停云殿是宫中最受胤轩帝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的居所。
西云大陆男子十八岁成年,男子通常选择在十八岁的生辰成婚,表示真正进入成人的阶段。王族的成年式则更受重视,尤其皇子的生辰更是国家的盛典。三皇子风司廷乃是徐皇后亲子,自幼便极得风胥然宠爱,虽然风胥然一直没有立太子,但朝野皆知三皇子地位。风胥然甚至在他十四岁时便为他建造了王府,可见宠爱之深。今年风司廷将满十八岁,众人皆在猜测一贯冷峻淡漠的君王是否会有议立太子之举。
但一贯温文和煦,应对从容有礼的风司廷,在这个时候却屡屡做出令君王颇为不喜的行动来:先是奏议弹劾都御史左凤书失职之过,再是反对风胥然派遣右将军欧阳川平定边境重镇安邑之举。
身在北洛朝廷十六年、做了六年御史的左凤书可以算得上是两朝难得的重臣——能够在御史这样督察满朝官员的位置上坐稳如此长时间的两朝以来只有他一个。一向与人为善,轻易不议论朝臣政务,硬是将“万言万当,不如一缄”的信条奉行始终。此次澜沧江春汛,其支流苠江两岸农田被淹没而导致夏粮严重歉收,本来胤轩帝风胥然已经减免了部分税项,偏偏负责此地税粮的官员惯例式的抽成使得上缴税粮严重不足,上瞒下欺,如此自然激起百姓极大不满,几乎酿成风氏王朝数十年未有的民变。震怒的胤轩帝严厉惩处了当地官员,朝臣本以为事情如此风波已然过去,却不料一向温和的风司廷竟一本奏上,矛头直指御史台。
引起朝廷一片混乱的左凤书弹劾事件尚未宣告段落,三皇子风司廷又上本谏止风胥然派兵平定安邑兵乱的决定。安邑与东炎接壤,是北洛东南方重镇;北洛一向鼓励商贸,安邑也是大陆著名的商城。北洛治世一向遵循军政分离的原则,安邑虽在边境却也是双方平安互不干扰。不想守城将军胡颌发现混迹商旅的间谍而封城的行为招来郡守赵盖的强烈不满,并由此愈闹愈大,最后胡颌率军控制了郡守府,赵盖也被囚禁。这样的兵乱自然引起朝政一片惊惶,风胥然立即下旨命令右将军欧阳川领兵十万前往安邑。但三皇子风司廷却显然不赞同胤轩帝这样的决定,连续数本谏止出兵。而欧阳川大军九日内到得安邑,不但将胡颌赵盖一并扣押,重兵压阵下更大开杀戒,将部分涉及的军政双方官员以及全部涉嫌为东炎间谍的疑犯斩杀军前。消息传回,风司廷又是连上数本参劾。再加上前日为了九皇子风司冥的事情,胤轩帝一怒之下,竟下令他在流凝居静处思过。
流凝居是停云殿后殿一处半独立的小园。小园中是满植荷花的小镜湖,精致典雅的三层阁楼立于水面中央,九曲长桥连通两岸。这是风司廷最喜爱的所在,平日除了他一母同胞的皇长子风司文偶然得到允许入内,其他人几乎根本不许踏入流凝居。
风司廷独自坐在湖边,一根没有装上钓饵的鱼竿随意地搁在一旁的大青石上。
“殿下,九皇子正在殿外。”
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随即传来风司庭淡淡的声音:“萧然,不是说不许任何人探视求情的么?”
萧然微微踟躇了一下,“九殿下……没有带从人。”
“啊,这样……”风司廷沉默片刻,微微举了举手。
不到半刻,萧然已经领着风司冥进到了流凝居。
放开鱼竿,风司廷矍然而起,长袖轻拂带起身边一片落英花雨;足尖轻点,旋身之际已是一脸怡然笑容。从容地对上风司冥那双沉稳平静的幽黑眸子,风司廷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九皇弟。”
见他只是默默行礼,风司廷随即向萧然瞥了一眼,萧然了然,躬身退下。偌大的流凝居顿时只剩下两人凝视着彼此,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终是风司冥打破了平静。
“三皇兄——”
“九皇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风司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正好有新进上来的茶叶,过来一起试一杯吧。”
风司冥凝视了他片刻,微笑道,“司冥遵命。”
云烟雾露。
这是西云大陆最负盛名的茶叶,只产在北洛纹山,因极稀少,千金未必能得其一两,历来是皇家指定的贡品。纹山一年进贡不过一斤有余,三皇子风司廷却独得十二两,由此可见风胥然圣眷爱宠之隆。而擎云宫中能够得他以之相待的,更是寥寥数人,真正的屈指可数。见风司廷取出云烟雾露,风司冥不由微微吃惊。
风司廷却似是毫不在意,净杯、洗茶、滤茶、注水、斟茶、献杯一气呵成,将茶杯图案翻转向外轻轻放到风司冥面前。“九皇弟请用。”
秋日温暖的午后,风水静美的园林,一切,皆是云淡风清。
没有人愿意打破这样的宁静。
但——
“三皇兄,谢谢您。”
“只是一杯茶而已。”
“不,司冥想谢的是皇兄求情救命之恩。如果不是皇兄拼死救我,司冥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风司冥幽黑深邃犹如夜空的眸子里闪出极度认真严肃的光彩。“虽然司冥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救命之恩司冥不能不谢。”
从茶杯上抬起眼来,风司廷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道恰到好处的弧线,“九皇弟的意思……难道是认为皇兄我不该出言相救?”
风司冥的目光径直对上他一时沉如大海的眸。
沉默半晌,风司廷终于转开了目光,微微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道,“柳太傅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么?”放下手中茶杯,他站起身来踱到湖边。望着平静如镜的湖面,沉默片刻,风司廷突然轻笑了起来。“是他叫你来谢我的?”
风司冥只觉呼吸一窒。回眸一笑百媚生,他突然有些明白青梵曾经讲过的那些华丽诗句的真实含义。低下了头,“太傅说是三皇兄救了我。”
微微一笑,转过头凝视着平静的湖面,“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罢了。”
风司冥怔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本不是个傻瓜,自然知道……我从来都是恨着你的。”风司廷淡淡地道,“若让你就这么轻易死去,岂不成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何况,救你,对现在的我也是有利无害。”
沉默片刻,风司冥突然扬起笑脸,“但所有人都在说皇兄是因为我才忤逆了父王的。”
轻蔑似的扬起嘴角:“为了你?笑话!你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了么?你忘了你自己又是谁了么?在这个擎云宫里,有谁会为丝毫不得势的皇子赌上自己的一切?又有谁会放得下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的荣耀?”
“皇兄不是那样的人。”
凝视着满脸肃然的风司冥,风司廷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双异常黑亮的眼睛。
“司冥不想知道皇兄为什么救我。司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告诉皇兄一句话:不管皇兄是不是恨我,无论如何,司冥都会记住是皇兄救了我一命。”
杨柳晓风(二)
望着那姿容绝丽的孩子翩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风司廷突然大笑出声。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让温柔的母后永远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让亲和的父王从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让这个寄予了自己无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后的表面的和睦……恨,让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无辜。
纯洁与无辜。
在这个擎云宫里,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坏的东西。
同样是身为君王与皇后的儿子,因为不受宠爱,便轻易逃脱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运。什么时候都显出皇族血脉的骄傲与尊严,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打击和可怕的对待,都自然而然地维持着那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
或许,自己竟是在嫉妒着这个从来都不受人重视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却有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个人的儿子。
虽然没有那个人的绝世美貌,但骨子里却透露出更甚于他的骄傲;平和随意的言行举止,谦和平易的为人处事,却是累代玉堂金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倾绝天下的才华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惊。如果没有见过他眼中真切的温柔,就是自己,也会被他一脸从容平和的笑容所骗吧?
而那样温暖真挚的眼神,他只给过那个孩子——在他甜美宁静的睡梦中,在他所不知的远处,或许连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视着风司冥的目光是那样爱怜横溢吧?
有一个真正为他打算着将来的强大的保护者,风司冥,是何其的幸运。
只是,因为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那样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爱护着他的人。
可柳青梵却似完全不在意,因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他做好之后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谢救命之恩。
风司廷的大笑变成了苦笑。
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圣旨到,三皇子风司廷接旨。”
风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苏。
“……三皇子虽有不当之举失仪之过,然系出诚意爱民之心,重责之下恐伤拳拳真心……往国史馆参任《博览》编撰一职,望谨身慎行悔心思过,不负皇帝陛下栽培之意。钦此。”
风司廷再拜起身,从和苏手中接过圣旨。
目光,却越过和苏身后,落到那一身青衣飘摇的颀长身影之上。
“多谢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罢了。”
“但《博览》却又是何物?”风司廷将注满云烟雾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议的么?”
端起茶杯轻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聪明。偌大的西云,竟不见一部完整的国史、通典,实在令青梵很是惊讶呢。”
“但为何是此时提出如此建议?”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时虽然天下未定,但为后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却也恰是时机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失去如此时机,却会是多少后来人的遗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国日久,虽有国史馆等记录史事,却一直没有好好地修订编撰成书。借这个机会让那些闲到发霉的史官们活动活动筋骨,却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风司廷也不在意。“不过《博览》这个题目,却不像是北洛一国之记。”
“既然名为《博览》,自然须得记录整个西云大陆风物人情,不过是以北洛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视着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历朝历代建立国史馆目的便在于此,使帝王不出庙堂殿宇而尽知天下。殿下天纵英才,局限于这宫墙之内依然洞悉世事,但为何此刻却要做如此自缚之举?青梵不才,却想让殿下为青梵解惑了。”
风司廷微微一惊,随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却听不明白。”
“擎云宫的天空,实在是很小。”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
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好人了。杀一批很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
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都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
“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
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
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
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
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
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8
杨柳晓风(三)
擎云宫
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
“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
“是柳太傅的指点。”
“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
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
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
“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
“前日你的姑母乐(le)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呢……”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
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
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
“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斗胆,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
“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怨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
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
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
“是三舅父家的二小姐吧?”
“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
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
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
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
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
“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
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她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自己的意料呢。
“小姐此言何意?”
“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
“那与青梵何干?”
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
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
“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你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
稳稳握着茶杯,“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不爱男人。”
“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
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
“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
“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
“强者不屑说谎。”
“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
“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
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
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
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
“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
她赢了!
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
“梵儿为什么会答应她呢?”
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
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
“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
“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梵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
“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
“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
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
“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
“果然,梵儿心里很清楚呢……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梵儿点醒了朕呢。”
“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
“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
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
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
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
——《博览•通志•北洛史卷》
浅歌何当天地阔
北洛国都•承安
六合居。
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
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太师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
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
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
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
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吧。
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
只是……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
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这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
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
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止,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十五岁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
——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吧。
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
毕竟还是孩童天性呢。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
绝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
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
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
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
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
“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
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呢。”
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
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
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比如,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比如,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比如,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比如,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不过,相似之外,更有具体方面的不同。
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
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
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
当然,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
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
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
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
浅歌何当天地阔(二)
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
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
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
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
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
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
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
“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未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
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
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
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
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
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
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
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
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
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
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
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随即也是微微一笑,“青宁。”
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随都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
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
浅歌何当天地阔(三)
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
“……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
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
“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
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
话音落处,一片寂静。
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
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
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
“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
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
半刻钟后,站在城西月影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之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吧。从六合居到城西月影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
“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
“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呢。”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呢。”
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
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
“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
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9
浅歌何当天地阔(四)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但城西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却传出阵阵欢言,驱走冬日深夜厚重的凉意。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青宁兄果然与众不同!”宗熙大笑着饮下小店的劣酒,举动中竟颇有一种豪气。“照青宁兄所说,朝廷竟是真的要开始大的动作了么?”
风司廷颔首道:“当是如此。昔日君离尘为三国定下五十年和平之约,是为修养生聚。如今北洛虽是盛世之貌,但毛病弊端也渐渐显出;东炎西陵虽然安稳,但五年前大神殿一谕之后,也是暗中厉兵秣马。只不过三大国历来相互牵制,若真有所动,也应当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行事吧?既然这样,修明内政自然是当务之急了。”
蓝子枚和宗熙眼中同时闪过钦佩的光芒。“确实如青宁兄所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修明内政,即使有甲兵百万也只能逞一时之雄。但是,”拈起一粒下酒的蜜枣,蓝子枚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盛世之弊不比其他,胤轩帝虽然精明强干深得民心,但继位至今究竟不过十年,朝中君雾臣一代臣子尚健,若朝廷果然有意革出旧弊,就必须有足够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诱因。”他顿了一顿,“而这个诱因,当是至今尚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风司廷顿时一怔,素来温文的目光顿时射出凌厉的光,但随即只觉脚上一痛,转向青梵时目光里已经满是了然与感激的神色。
蓝子枚又喝了一杯酒——显然像这样能够畅所欲言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对于君上来说,改革的本身便是考察皇子能力的最好时机,并可从方便地中进行不着意的挑选和保护。遴选太子,事关一家一族长久,自然使得众多朝臣不断揣度君上心意,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谨慎,事事以君上意志为先。在这个时候进行大型的从上而下的改革,相对压力也要小得多。只不过看现在的朝廷,对于旧臣的态度还相当温软,可是如果只是一场温和的改革,对于北洛的未来用处似乎并不会十分重大吧?”
“若真说起改革的时机,胤轩帝也不能算十分没有条件。”宗熙含笑说道。“何况当今君上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作出最好的决断。我所在意的倒是改革的手段顺序,由上而下的方向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切入点的选择却是相当的重要呢。不知青宁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令太学生一同参考,应该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吧。”风司廷微微笑着说道。
宗熙眉头一挑,“何以见得?”
“宗熙兄难道不知古人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蓝子枚抢过话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流露出异常的畅意。“如此必然经年累世的重大举措,开始之际既不能动作太大以至于伤筋动骨,有不能力度过小使得毫无触动。朝中元老旧臣派系林立是实,但这究竟不是面上的事情。太学院看似远离切实政务,实地里暗潮汹涌却是整个朝廷的缩影——啊,这个林兄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
林间非微微一哂,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自六人坐到小店铺起,他便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一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宗熙一句“何以见得”本就是故意发问,身负神童才子之名的宗熙只是对风司廷的见机之深感到惊讶而故作的挑衅罢了。性子爽直单纯的蓝子枚却是没有注意到两位同伴的意气之争,倒是把问题的矛头莫名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小弟倒觉得,其实事情不像几位兄长说的那么复杂呢。”
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青梵突然插话让风司廷吃了一惊,目光顿时向他转去。挑拣了两三样甜点放到碗里递给搂在怀里的风司冥,青梵这才抬起头微笑着继续说道,“风氏建国之初太学就是为了贫寒子弟而设立的官塾,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曾经有过‘使天下俊才入我门’的壮语。后来君离尘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的行为被其后朝臣效仿,才渐渐形成了皇子贵族进入太学而寒门子弟反而不能进入的情况——其实君离尘旨在激励贫寒士子,只是可惜他的本意了。现在君上恢复太学最初之用,大概也便是为此吧?”
“既然是恢复旧用,那为什么只是让太学生一起参加大比,却没有下旨让士子进入太学呢?”蓝子枚瞪着笑得天真的青梵,似乎颇为不满地问道。
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风司冥散落的额发,青梵含笑着答道,“蓝兄也说了啊,太学院是朝廷的缩影嘛。取消不参试的特权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毕竟相对于之前有些学问平平却靠着特权取得清闲高位的太学生来说,像林兄这样才华出众的并不在绝对少数啊。”
林间非凝视他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太学生最大的特权不在不试而官这一条,而是可以在同级别的官职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真的希望有所建树的话,能够做自己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最好不过了——尤其对于我这样出身优伶的人来说,这是费尽心思进入太学的唯一目的。”
见到蓝子枚、宗熙以及风司廷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林间非又是微微一笑,“我的父亲是先帝宠爱的琴师,因为这个机缘而进入太学院的我为此感谢着给予我一席之地的北洛律法。只是现在……”微微耸一耸肩,“不过既然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做入仕为官的准备,即使是同场大比也不会真的带来太大的困扰吧?”
口中说着,林间非的目光却一直凝在青梵身上。见他嘴角含笑,神情平和,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头绪,又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几位,间非倒真觉得之前过于托大了。且不说宗熙兄、青宁兄和蓝兄,单是青梵公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也是非凡呢。”
青梵顿时笑了起来,“赞得太过了。青梵年纪小,什么都是听父亲兄长的教导,随口胡说的罢了。”笑容一敛,他正色道,“而且,青梵不会参加大比。”
这句话出口,顿时一片寂静。
虽然知道人各有志乃是世间常理,但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时代但凡学人士子莫不希望通过科考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人生。宗熙、蓝子枚、林间非虽各自不同,识人看事的本事眼光却皆非平庸之流。青梵话虽不多,却已极得三人看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十分震惊了。
风司廷却是笑了起来。“青梵,以父亲的性子,是不会任你逍遥的。”
青梵低下了头,却正好与风司冥幽亮的眸子相对,看着孩子眼里异常认真的目光,不由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风司廷,“如果哥哥在大比中一跃而出的话,梵儿的逍遥不就有机会了么?”
风司廷只觉呼吸一窒,随即强自定下神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六天之后,自见分晓。”
六天后,是这次大比策论考试的笔试首场。
碎语:呜呜呜呜,总算把太子名位之争的真实意义交代出来了!!!撒花撒花~~~~
用现代汉语(怎么?是专业名词?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大白话啦)怎么写怎么不爽,索性全部改成古文对白(也就是古代人所谓的白话,默……)这些对话毁灭了眉毛多少脑细胞,彻底挂掉了……
不过,这里的所有对话,都只为做下文的伏笔,大家读到后来,所有不明白的内容百分之九十都可以和这里照应的说。
那个,再多一句嘴:中国科举制度,向来不许倡优之人参试的。眉毛在这里设定林间非的出身,是为了说明太学的特殊状况,大人们可以姑且忽略……
文纵溢才武纵勇
北洛的科考,文试和武试是同时进行的。
不过,相对于皇宫禁城东华门外文试考场的庄严肃寂,位于北定门外奚山校场就要热闹得多了。奚山是皇城北面的屏障,在这里设置皇家禁卫与京城禁军专属的校场,自然是出于保障京城安全的原因,同时奚山林密兽丰,也是京畿最大的皇家围场。将武试的考场放在这里,当然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了。
大校场中央北洛烈风旗高高飘扬,烈风旗下是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帅旗以及万骑将军轩辕皓的将旗。对于任何一位参加武试的考生来说,烈风旗便是十日武试的最高目标。武试不同于文试,每一场的淘汰都异常直观。通过以烈风旗为中心呈放射状分布的“北洛十阵”是参加武功考试的考生唯一的项目。所谓的“北洛十阵”,其实每一阵都包括五大阵十五小阵,内中设有刀阵、剑阵、箭阵、巨木阵、梅花桩阵、水阵、火阵、木人阵、铁人阵等各种阵势,数十年来几乎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从阵中闯出到达烈风旗下,此一部分历来由皇家禁卫长亲自负责,根据考生破阵情况判定其武艺高低和比试名次。
兵法的考试相对要复杂得多。考生在通过骑术、箭术以及基本防身术的技勇考试后,进入校场上设置的行辕帐篷拿到武经和兵法论的试题,才算是真正开始了兵法考试。考生必须将答卷直接交给中军大帐外三位参赞,只有得到其中两位以上的认可,才被允许进入中央校场到达烈风旗下。而到达烈风旗下的考生将由北洛军职最高的三位将军共同考核,并由此决定兵法考试的比试名次。兵法的考试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从考生拿到试题的一刻开始计时,每一部分都被严格无误地记录下来,作为考试成绩的重要评核标准。所以,北洛的兵法考试被称为整个西云大陆最严苛的考试,但考试的成绩也被整个大陆所承认,三大国为中心的各国才士纷纷参试,使得这部分考试总是受到最大的关注。
和所有的会试一样,每次的大比都是朝臣亲贵笼络人才的最佳时机。负责监督考场评判才能审定成绩的文武朝臣都将成为门生满天下的座师,而这便是朝廷之上最为牢固的关系网。而相对于主持文试的文臣,主持武试的武将得益却是更大。军队的派系远比朝堂复杂,而因为军人天职上下之间的绝对服从更加保证了这一关系的牢固——这正是君王对于武试主持者的认命异常慎重的原因。不过胤轩帝风胥然却一直没有这个烦恼:护国大将军的忠诚与严谨是不容许有任何些许的置疑的。
远远看着校场中央的烈风旗和孟字帅旗,青梵不由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孟铭天和轩辕皓的“热情接待”,心中就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谁会想到风胥然竟有意无意将自己破解《璇玑谱》的消息泄露给他们,完全不顾及他自己的惨败?那个高傲无比的北洛君主,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风胥然的一切作为都是从一个至高君主的身份出发,兼顾了所有的关系利害,青梵却也清楚地意识到风胥然的态度绝不仅仅只是君主对一个极出色的臣子、一件极应手的工具的重视和喜爱。有的时候,可以分明地感觉到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内心真诚的温柔,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甚至闪烁出一种如同看到自己优秀的孩子一般的骄傲。
而且根本不是因为柳衍的关系。
风胥然,是清楚地知道着自己君氏遗孤的身份的。
赫赫君家。
百余年前开国之初,统治着北洛的风氏王族便与君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辅佐风氏登上大宝,建立了北洛风氏王朝的基业,并从此开始了君氏第一望族的倾朝之史。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一直到君雾臣,六代家主无一不是一人之下万众之上。而历代家主本身更是极其优秀的人物,谱写出北洛风氏王朝几乎全部的传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君家才终于逃不过功高震主风流云散的命运。
可是,传说真正令君家遭此毁灭劫难的,却是君离尘唯一的正妻巫氏留下的星见的血脉。继承了星见血统的君家家主,背负着成为帝王之师的必然命运。但,现在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当初却不是君雾臣选择并追随的主人。
君氏的灭族,成为擎云宫十年来最讳莫如深的话题。而外界也绝没有人知道,君氏,留下了最后的一丝血脉。
风胥然却是清楚地知道着这一点的。
但是,他却异常温厚地对待自己,甚至可以用宠爱有加来形容。太子太傅这个沉重的头衔的确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但随后给予的各种确实的权力却使得这个头衔绝不至沦为虚职。有意地将朝政的各种问题带到清心苑,征求柳衍意见是宾,考察自己看法是主,不过两年时间便让自己彻底掌握了北洛的全面境况,并对朝局有了深刻了解。
随着了解的深入,青梵更惊讶于风胥然刻意强调君家绝对地位的事实。《博览》的编纂本是大胆的试探,却发现除灭族一节被一笔带过外,对君氏历代的功绩都做了非常详尽的著述和强调。尤其对君雾臣的为人行事、处理政事的手段方略,更是细注详备。
也正因为此,青梵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身体的父亲,是何其卓绝。
谋虑深远,处事周密,手段灵活,进退得宜,“雄才大略”这个词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存在的,天生的政治家不足以形容他的超凡卓绝——君雾臣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选择了一条明知结局的死路。
青梵无法了解,却对这样的一位“生身”父亲产生异常的亲近的渴望——所以才会在神游之际被风胥然抓住机会诱哄上钩,只能到奚山校场一行——
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呆了足足十年的自己,坚持着以为永远也不会真正溶入这片天空,却没想到竟还是逃不过所谓血缘的联系。
或者,是因为曾经受到太过强烈的家庭责任和家族意识的熏陶影响,而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开始又一种延续。
人,不可能没有过去。
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怀曾经二十四年的时光,忘记珍视自己如眼珠、给予全部爱护更给予绝对尊重的父母,忘记阅尽沧桑将人生体会尽数灌输给自己的曾祖母,忘记那些对自己倾囊相授殷殷期待的师长和真诚关心着自己的朋友……一直认为自己是为承担家族的重担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了父亲的平静和母亲的骄傲而负担起超乎年龄的重任。但没有童年并不意味着童心的失却,执着地追求着心灵自由的结果就是理想与现实的人格分离——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威严缜密的君氏族长和单纯天真的普通学生双重身份的结合与互换吧。
互换的时候并非没有痛苦,但绝对的理智牢牢掌控着情感的缰绳。即使是第一次抛开一切的单纯思恋,也可以被理性的自己决然地斩断。沉静善思与果敢决断的完美结合,温柔多情的宽容胸怀其实没有任何依赖偏执的东西,或许祖父正是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冷绝,才将年仅七岁的自己推到了那个父亲曾经极力远离的位置。
“守护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忠诚。
统领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智慧。
维系你的家族,为之献出全部温情。
延续你的家族,直到即使失去你,她也可以继续顺利地前进。”
二十四年,自己便是在这样的誓言下生活着的。年轻而完美的君氏族长,在人们家族观念日益淡薄的时代用最强有力的手段维系着以血缘为纽带的古老世家,在悄然无知的世界轻易左右着众多人的命运。而表面上,却是社会众人之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优秀学生、优秀职员。
才学、风度、能力,权谋的运用,处事的手腕,事到临头的思考……为了生存为了誓言而努力学会的一切,早已成为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部分。而到达这时空彼端的另一个世界,竟落入同样的漩涡,却是无论君无痕还是柳青梵都无法预测到的命运了。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素未谋面的生身之父君雾臣产生这样奇异而深刻的亲近之感吧?在不知不觉之中称呼他为父亲,正是身体本能的认同啊。
记传天下是宾,寻找父亲的君雾臣的故事才是主——猛然发现自己心意的青梵,对着自己苦笑了。
风胥然很清楚自己对君家的感情,所以毫不客气地加以利用。
不过,能够亲眼看到并亲身经历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君清遥设计出的“北洛十阵”,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唯一的麻烦是风司冥。
接下风胥然暗中考察的“密令”,青梵本想像上次在六合居那样混迹于考生之间,却没想到出宫之际被风司冥死死缠住非得要一起到大校场来。让他在校场边安稳地坐着,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向烈风旗下中央大帐而去,却没想到被孟安拖了这么许久。想到这里,青梵不由嘴角微扬:冥儿那孩子一定等得急了吧?却是得赶快过去才好。
心念既起,青梵展开混合了柳衍所教内功和自行领悟技巧的轻功“浮光掠影”,飞速向校场边赶去。
文纵溢才武纵勇(二)
墨扬凝视着场中快速移动的两个身影,面色异常郑重。
初时的轻松玩笑的心态已经完全被震惊取代,向来微笑从容的面孔换上了严肃的神情。眼前这个孩子所用的武功身法前所未见,虽然在激烈的比斗中显得狼狈不堪,但以自己的眼光看来,却已经是异常的可怕。
徐希宁“剑影子”的称号绝非虚致,此刻虽是未尽全力,但“疾风快剑”的威力却仍是分明地显现出来。演武场中央只见一片白光闪烁,映着正午的日光更显得声势惊人。
在徐希宁猛烈的攻击下,那身形小小的孩子越发地左绌右支。可是,尽管如此,那孩子却已经生生地接下他两百余招。以他这样的年纪气力,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旁人如何感想自己是不知道,但墨扬却很清楚那孩子是靠着一路极奇异的武功在支撑。若论速度,徐希宁几乎已经到了剑技速度的极致,便是江湖成名已久的名士大家也未必跟得上,更不用说这样一个年纪气力远远不及的孩子。墨扬看得分明,那孩子始终是被动地化解着那急速的剑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徐希宁却总是在招式方才递出一半之际便被迫换招。如果那孩子还有余力的话,可以轻松地在逼得他退守的时候藉势跟进攻击,则徐希宁必将无力防守——只不过眼下这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一味地固守而已。
习武者历来讲求力量与速度,而两者相比速度显然更为重要。当速度达到极大之时,也就意味着相应的力量,所以武学无不讲究先发制人之道。但是这种后发而先至的武功,却是从根本上颠覆了人们的认识。想象着与此时场中孩子纯熟十倍的剑法相对的情景,墨扬的额头不由微微渗出冷汗。
“如果在武试中遇到那孩子的同门,只怕我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英豪少年侠士都要大大的丢脸了。”
一个细微而清晰的轻飘声音传入耳朵,没有回头,墨扬便知道身后来的是谁了。“是韩临渊韩少侠啊?怎么,这样的武斗竟能将嗜睡如命的韩少侠吸引过来?”
“是啊,临渊也在奇怪,为什么一向锄强扶弱急公好义的墨云堡少堡主,竟会一反常态地站在圈外看热闹呢。”
相比于黑色劲装的墨扬,宽袍缓带一身文士打扮的韩临渊看起来与整个大校场颇为格格不入。但知道江湖上知道“闪光”的人,绝对不会因为他这一身温文模样而掉以轻心。
墨扬回过头微微一笑,“看样子,那孩子应该还可以支撑一会儿吧。”
韩临渊微微颔首,目光凝在场中兀自缠斗着的两人身上。
“内力招式不错,经验却是太差。”
“但经此一阵,却是显然提升了太多了。”韩临渊讽刺似的扯了扯嘴角,“徐希宁未免也太小气,只怕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墨扬怔了一怔,随即皱起了眉。“少年得志,自然骄傲些。只是现在出手……”
韩临渊讽刺地大笑出声,“既然这样,少堡主,临渊也不便夺人之美。”
墨扬皱着眉头,凝视着场中央。徐希宁久攻不下,显然已经起了烦躁之心。对手是个小小孩童暂且不论,光是围观的人群中众人高手的注视便令他极其不耐。武试的规定是上午武功下午兵法,中午一个半时辰让众人在校场边休息与准备。徐希宁原是在这第一天的上午便参加武功考试的,被阵法困住的挫败感尚未平息,看到这个校场边悠闲坐着的孩子更觉心烦,竟是在人三言两语怂恿之下便去挑衅;却不想那孩子异常难缠,与自己交斗了三百余招仍在支撑,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扭转着局势。他本是少年成名春风得意,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打击,心思一浮,剑上竟是突然显出一股强烈的戾气来。手腕一抖,长剑挟带着凌厉剑气,径直向他刺去。那孩子不想他竟突然使出如此杀手,一呆之下,对方长剑已经直点自己胸膛。
场边观看的人不乏好手,但等察觉到徐希宁异常之时却已经是相救不及。墨扬足尖一点飞身上前,却觉身边一阵风掠过,白衣拂动,显是韩临渊使出了疾速身法“流星闪电”。
但,韩临渊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锐利的破空声后是长剑碎裂的声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水色身影已经到了演武场中央。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险险地点在徐希宁的咽喉。
文纵溢才武纵勇(三)
一手揽住风司冥,青梵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被“青泓”点住的青年。
动如龙翔,霍若雷霆,一切如电光火石,乘势而来却又能凝而不发不动如岳,这分功力、眼力以及冷绝尘寰的气度,令一众骄傲自许的武人无不为之震撼。
韩临渊凝视着突然现身的青梵,脸上依旧含笑,心中却如巨鼓隆隆。
而墨扬则是面色凝重,缓缓地走到青梵面前。
高峻不可侵犯的表情,绝对的冷漠中透露出异常的尊贵;一种最为强烈的保护欲望,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凝视着表情平淡的青梵,墨扬不由微微苦笑。
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与那没有丝毫温度的目光相接,人们竟是无不打个寒战。
“冥儿,伤到没有?”收回目光,青梵仔细审视着风司冥。
“没有。”风司冥怯怯地低下头,“青梵哥哥我……”
“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抬起眼,剑尖依旧点在徐希宁喉头,语声淡淡地道,“告诉在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希宁一语不发,目光中却流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
“这位少侠,请先把剑移开好么?”虽然不愿出头,但看着满场的沉默,墨扬还是开口了。
青梵瞥了他一眼,持着剑的手纹丝不动,“阁下是什么人?”
“墨云堡墨扬。”
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原来是江湖上有着仁侠美名的墨少堡主,真是失敬了。”
墨扬只觉呼吸一窒,原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青梵脸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看来真是应了‘关心则乱’的那句老话了。青梵早该想到像这样的武试考试,如墨少堡主这般武功既强人品又好的少年高手定是不会错过。有墨少堡主在,哪里会眼看着一个柔弱的小孩子被只知道拿着剑的愚蠢武夫伤了半点皮肉呢?你说是不是啊,墨少堡主?”
刻意地加重“墨少堡主”这几个字的发音,最后又加上这么一句“你说是不是”,这极尽讽刺挖苦之能的句子,被青梵用玄门内功一字一句吐出,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墨扬顿时面色惨白,狠狠地咬了咬牙,迎上青梵冷冽的眼,“少侠教训得是。方才之事自由墨扬领罪,还请少侠饶过徐希宁无心之过。”
“徐希宁?”青梵看了已是满脸恐惧哀求之色的青年一眼,嘴角扯了一扯,突然大笑出声。“你便是徐希宁?三仙门徐峰徐掌门之子的徐希宁?哼,竟就是这样的人物!”长剑一抖,已然收回剑鞘,目光牢牢地盯住墨扬,“你领罪?难道你仁侠之名竟是这样市恩来的?没的辱没了你墨云堡少主的身份!”
“市恩”一词出口,墨扬尚未说话,人群却是骚动起来。江湖之人义气为先,急人所难拯人以危,市恩之举可谓大忌中的大忌。之前青梵的发难虽然尖刻,终归占了一个理字,但此时此刻,却实在是说得过分了。
“喂,小孩子家的不要得理不饶人了!”人群中站起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说是“站起”,实在是因为男子过于高大,初时便真是一直坐在演武场边。黝黑发亮的皮肤,深刻坚毅的五官,虬结散乱的深棕色头发发出隐隐的暗红色光泽,豹皮连缀的牛皮护甲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手中一杆玄色长矛缨红如血。男子几步迈到青梵面前,足尖一挑,尘土中突然飞起一物,男子伸手接住,竟赫然是一把缀着黑耀石的银制短刀。
静静地凝视着这个身材足有常人两倍的高大男子,青梵没有说话。
手指灵活地玩弄着短刀,“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拿着这么一把惹眼的刀子,不是成心招惹那些不长眼的么?把个弟弟就这么丢在一群比狼还狠的武人堆里,你倒说说你这哥子是怎么当的?”说着,将短刀随手抛向青梵。
稳稳地接住短刀,青梵微笑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住左肩,连续三次,然后双手在胸前交叉,上身微微前倾两次。“青梵•其科多•叶岚。”
那高大男子呆了一呆,随即回以同样的动作,“多马•纳其恪•哲陈。”
“柴缇草原第一勇士,乾闼部族的骄傲多马•缇朵萨啊,感谢你及时的提醒,使我不至于犯下重大的错误。天空的鹰不需要草原猎豹的感激,但请容许青梵为你做一件事表示报答。”
“骄傲的北洛的少年,以风为名的勇敢者啊,很高兴从你的口中听到我的名字。风吹落月光草的花粉不是为了甜蜜的报答,你的尊重和有礼比雪山上最美丽的雪莲更珍贵。”说着,多马微微一笑,走到青梵和风司冥的面前俯下身子,“我看到了全部的事情,你的弟弟虽然有着过人的骄傲和勇气,却还是一只没有断奶的花豹,在真正的勇士面前就好像一只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猫。”
对青梵和他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和对话吸引了注意力的风司冥这才陡然回过神来,顿时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猫——”
多马大手一起,已经将他拎到自己怀里,随手揉乱他的头发,一边大笑道,“小娃娃还没有吸取教训吗?不要在比你强的人面前反驳他们的话,除非你有绝对的战胜他们的把握——你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放我下来!”风司冥拼命挣扎,却完全没有什么效果,“放开我,你这只只长个头的熊!我一定会打倒你,一定会比你强的!一定!”
放任着多马和风司冥的玩闹,青梵转而面对墨扬。
“我——”
“很抱歉。”青梵抢先说道,“因为冥儿是最重要的弟弟,刚才不顾一切地只想找人泄愤……说了那样过分的话,真的非常对不起。”
墨扬笑了一笑:“其实是墨扬的错,没有能够阻止发生的一切。少侠能够原谅我们,就是少侠的宽宏大量了。”迈上一步,“墨云堡墨扬,参加这次大比武试武功、兵法的部分。这是我的朋友韩临渊,也是参加武功、兵法。”
韩临渊冷笑一声,拨开了墨扬的手,“韩临渊。不过不是这位少侠的朋友,是对头。青梵公子请多指教了。”说到最后一句,却是笑容款款文雅无比。
看着两人的目光眼神,不由也微微笑了,“在下青梵。”
不打不相识。
青梵真正相信了这种说法,虽然这句话对于眼前的状况并不算十分贴切。
身为徐希宁的远房表哥,墨扬的保护态度其实不难理解。将心比心,青梵自然不会对这个骄傲惯了的年轻人有太大的不满——虽然,他已经在徐希宁心里留下了绝对深刻的恐怖印象。
韩临渊则是相当的直接:你的武功很奇怪,我想和你切磋一下,然后就是没有任何先兆的剑拳掌飞刀暗器全套招呼,让一边尚未散去的人群看得心摇神曳大呼过瘾——当然这全是在韩临渊的目标不是他们自己的前提下。青梵很无奈地发现自己遇上了一个练武之人中极少见的武痴,除了硬着头皮接招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太极的精髓其实只在“圆转随心,后发制人”八个字而已。淡定自若、绵里藏针本是青梵历来奉行的为人处事的原则,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保持的沉着稳定的心态是之前二十年严格的家族教育养成的结果,而之后十年的物换星移更是磨去了曾经在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自我厌弃的情绪,也令他真正触及了随心自然的境界。至于后发制人,或许是因为柳衍教导得太好,或者是因为这个身体的武学天赋过高,迷雾森林山谷五年的勤练不辍甚至远胜于旁人一辈子的苦修,高妙的武功使得他总是能够轻松地料敌先机攻其破绽,完全占据对手上风。不过也正因为此,青梵才可以从容地展示出太极奥义的妙用;只是,能够领悟多少,却是全看个人资质了。
果然,一场历时不到一刻钟的“激战”下来,韩临渊惊喜交加地告诉青梵,他竟突破了数年来一直未曾有过任何动静的瓶颈!
他体会到了青梵刻意为之的“卸”字要诀。
而站在一边凝神观看的墨扬,也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当下,墨扬、韩临渊决定再闯一次“北洛十阵”。其实是韩临渊突破了瓶颈决意再试一次,而习惯了与他处处针锋相对的墨扬也无法置身事外的结果而已。
青梵只能无奈地苦笑:虽然阵法是抽签进入,并且每个人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在一次武试中真的连闯两次的人,却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看看一边和风司冥玩得高兴的多马,他选择了不出声打断那过于兴奋的两个“对头”。
他还不至于傻到因为提醒他们“十阵”新添了机关而暴露了身份。
文纵溢才武纵勇(四)
抱着风司冥飞速地掠过承安都的屋顶,青梵的表情非常宁静。
但熟悉他性情的风司冥却知道,这是他怒气集结的标志。
青梵是个冷静的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心态。风司冥记忆中,青梵从来没有失态过,虽然内廷总管的和苏告诉过他,两年前他被几位皇兄设计落水昏迷后青梵曾经大发雷霆,手段之雷厉狠决让擎云宫人至今心有余悸。
而今天,他清楚地感受到那一向温柔的手掐进自己肩头时候的力度,更清楚地感受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微微的清晰的颤抖。
“最重要的弟弟”,青梵是那样说起自己的。
柳衍柳太医也曾经说过,请不要低估自己在青梵心中的分量。
从青梵回到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了一切都要听青梵的话,遵从他的愿望,成为最完美无缺的皇子,不让他再有任何的失望和不快。
可是,他今天非但没有克制好自己,还让青梵如此担心……
抬头偷偷看着青梵沉静的面孔,风司冥不由将身子缩得更紧。
即使带着人也一样轻松地跃过擎云宫高高的宫墙,几个起落之后,秋肃殿已在眼前。
踏入秋肃殿的那一刻,风司冥的贴身太监、虽然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做到秋肃殿总管的水涵已经捧着宫衣迎了上来。
秋肃殿里点的是青梵自己调制的水安息香,熟悉的味道让风司冥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大殿中高悬着的明亮的宫灯,风司冥微微地有些发呆。
青梵出现以前,夜晚的秋肃殿从来都只有一支瘦得可怜的蜡烛。
“司冥。”
猛然回过神来,风司冥迅速站到青梵面前。
这是他们的约定,当他叫他“司冥”的时候,他便是太子太傅,便是绝对的师尊。
“司冥,”放下手中茶杯,青梵的面孔上流露出严肃的神情,“圣人言,从政者应尊五美、摒四恶。我且问你,何谓五美、何谓四恶?”
“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谓之‘五美’。”风司冥朗声答道,“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此即为‘四恶’。”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回答,青梵唇边钩起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两年来,将诸子百家的思想一点点教给风司冥,除却这些本身便是最好的“帝王学问”之外,其实颇有借此追怀的心思。少时的生活决定了他必须娴熟百家之术,博采众长广识强记;虽然不能说样样皆精,但各家基本的典籍却是如烙印一般记在心里,百家齐举贪多不餍的性情也每每让教授们惊叹他的博杂。只是各家之间的矛盾,却是全靠他个人的悟性和变通加以协调。对风司冥,儒法两家是素来讲论的重点,为人以儒家之宽厚仁爱,为政以法家之雷厉严谨,两者兼济便是中国千年统治之根本。风司冥年纪尚幼,多半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够尽数牢牢记住,让青梵欣喜不已。
“法家所言的‘五蠹’之为何?”
“蠹者,害虫也。”黑亮明净的眸子一转,风司冥不疾不徐的回答:“五蠹一词,出自韩非子,指的是儒生、说客、游侠、近侍之臣、工商之民这五种人。”
“司冥可知为什么韩非以为此五种人为国之蠹虫?”
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相当的难度。《韩非子》言语简洁,意蕴深刻,相对于《论语》、《孟子》在帝君为政一道上要繁难许多。而且之前青梵也只是先拣了《外储说》的几则故事讲给他听,并没有真正开始全书的讲解。问这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借此来看风司冥自行读书能够读到哪种程度而已。
“太傅曾经说过韩非所生在的战国,是个逐智谋、争力气的乱世,所以他提倡耕战之策,奖励耕织、注重军功。而以上这五种人,都无益于耕战,故被他视为国家社会的害虫。”
青梵身子微微一震,黑色的眸子对上孩子清亮的眼眸。风司冥的回答相当的简洁,却是一针见血。虽然生在皇家的孩子远较常人早熟,更知道风司冥的聪明,但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识,实在令青梵惊讶。心念电转,随即沉声问道,“那么,若以韩非之言来看,天下所以乱,出于何因?”
“简言之、就是‘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乃天下所以乱的原因。”
“司冥可知道为师为何要问这个?”
风司冥微微一怔,“因为西云大陆的情形,与太傅所描述的春秋战国颇有相似?”
青梵轻轻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知道么,司冥,这是今次策论最后压轴之题。”
风司冥顿时呆住了。
“‘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司冥殿下,请记住,这是天下所以乱的朝堂之源,是为政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并克服的问题。但,有些东西,却是在朝堂之外,君主无法控制却可以给予影响的。”青梵微笑了一下,“那便是所谓的江湖。”
回过神来的风司冥凝视着微笑从容的青梵,“比如……通过武试这样的形式?”
“还有,通过像您今天那样的形式。”
风司冥顿时红了脸,“太傅……”
青梵微微地笑了起来,一边温柔地抚上他的头,“虽然是非常冲动的行为,却获得了很好的结果不是吗?徐希宁并不是什么坏人,而墨扬则是相当温和的大哥哥。韩临渊那种脾气看似难以相处,其实最容易得到他的认同。江湖规矩其实十分简单,强者并不仅仅是武功本事上的高强,人们更看重的是心性上的坚韧与刚强。而殿下今天的举动,正好展现出了您绝不输给他们任何人的坚强。”
风司冥的脸红得发烧,一双眼睛熠熠有神。“真的么?你……不怪我?”
青梵微微点头,“是的,不怪殿下。殿下今天做得非常好,比青梵想象得更出色。”
“可是我的太极剑……”想起多马的评语,风司冥激动雀跃的心渐渐回落到谷底,“真正临敌的时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徐希宁根本不想杀我,我根本支持不了那么久的。”
青梵的脸色严肃起来。“殿下,还记得青梵在教您剑法前说了什么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抬眼凝视着他。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术。即使是为了修身养性的太极剑,也有其至锋至利的一面。但,这不是您需要专精的剑。”说到这里,青梵顿住了,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渐渐露出晓悟之色而顿时显得成熟了许多的风司冥。
您要专精的,是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青梵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像用最锋利的刀深深地刻在自己心里。
风司冥笑了。
有的时候,一天中学到的东西,足以让人受用一辈子。
统一了西云大陆、开创了前所未有盛世的天嘉帝,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日子。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9
漫卷风流
策论属于文试。
但如果说文试便是策论,那就大错特错了。策论确实是文试最重要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北洛三年大比的文试策论考试其实分成两个部分进行,考生需要完成两部分试题。第一卷有四道大题,限定时间为三天;第二卷只有一个问题,限定完成时间为两天。在两部分试题中间空出一天让考生们修养调整,所以文试考试一共需要六天。真正的策论其实是第二卷,但因为这一部分的成绩比重之大直接决定着考试成绩,所以人们通常只说比试策论,而对第一卷部分则是忽略得相当彻底。
所以,当考生们陡然发现今次的第一卷试题将会作为评定成绩的直观标准,而自己关于律法地理文艺职官四方面的具体细节内容却几乎全无所知的时候,其慌乱程度也是可想而知了。
现在是第四天,本该是考生放松和调整的时候。但此刻颐情园中仍然保持着悠然自得的几乎不见,放眼望去尽是愁苦颜色。
东华门外颐情园作为文试的考场,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宗容帝风翰轲将自己潜邸时的花园作为试场的举动,引得无数士子心甘情愿追随效忠。这也是身为帝师的宰辅大人君离尘最后的进言。将亲手教成的孩子送上至尊之位,经历了三代风氏帝王的君离尘终于放心而去,风翰轲哀恸之余,随即下诏凡风氏子孙为帝,必以颐情园为试场考较天下。
依照北洛律法,凡参加文试的考生当在考试开始的前一天下午进入颐情园。由专门官员审定身份后发放号牌,到指定的地点、桌位对号入座参考。考场设在园中四十四座的偏殿房宇,每间都用木屏风隔出一个个隔间,每个隔间内置着一桌一床,并有被褥和便桶。考生须自带干粮,水却由朝廷供给。先交卷者固然可以在园中活动,但在考试的六天中却是不得离开颐情园一步。
颐情园占地极广,又经历代整修,虽然容纳了三千考生,却不至于拥挤;事实上,有心之人更可以轻易地避开他人打扰。当然,大部分考生都会充分利用两场考试中那一天的休息时间,为最为重要的策论考试做好准备,也难得有人真的会去打扰他人。
但此刻,颐情园中却完全不同往常的宁静肃穆,而颇有“哀鸿遍野”的意味。
“青梵啊青梵,做读书人的眼中钉可不是轻松的事情啊。”远远看着几个咬牙切齿的考生,风司廷不由喃喃说道。
“三殿……青宁怎么会在这里?”
陡然冒出的声音吓了风司廷一大跳,看到方才念着的人一张同样错愕的面孔,却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梵微微皱起眉头。
风司廷顿时敛起笑容,“太学生与普通士子一同参考,皇子……不正是太学生中最特殊的那一部分么?”
青梵的眉头依旧拧起,“藏书殿里的一同参考,与颐情园的一同参考有什么不同么?竟然跑到这里,白龙鱼服……殿下真是太胡来了。”
风司廷微微笑了,随意似的将一块小石子踢进平静如镜的大湖,“我只是想真正体会一下普通士子们参加科考的感觉。何况,父王也常说身为皇子,是一定要体察世情的。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为父分忧,为君解愁,正是司廷职责所在。”
青梵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目光一转,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考生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真正与民同甘共苦,与士子同乐呢?”
风司廷眼中精光一闪,随即苦笑道,“青梵,你是真的生气不放过我了?读书人最是耿直单纯不过,到时候金殿面圣知道我们的行事,还不知道会有如何反应。你竟还要我去……”
“林间非、蓝子枚、宗熙,皆国士也,殿下真的甘心放过?”
轻笑一声,水色的身影一晃,眼前顿时恢复初时的沉静冬日,仿佛是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一般。风司廷呆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却愕然地发现林间非和宗熙正向这边走来。
原来如此……风司廷不由苦笑,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表情,向两人迎上前去。
关于考场的设定,有一些需要在这里说明。
曾经仔细看过南京夫子庙的贡院,也看过明清科举的相关材料。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自龙门至明远楼东西两侧是东西文场,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数十排。每间号房约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东西两面砖墙离地一尺多至两尺多之间,砌成上下两层砖缝,上有木板数块,可以移动。在考试期间,考生经搜身后,携带笔墨、卧具、蜡烛、餐食半夜进入号房后,号房门便被锁上,之后他们的吃饭、睡觉、写文章都离不开这几块木板。白天,考生将木板分开,一上一下,上层是桌,下层是凳,晚上,将上层木板移至下层,并在一起,又成了卧榻。而且春闱设定在二月,天气非常寒冷。考生在号房内的生活是十分艰难的,环境差,啃的是冷食,大小便也只能在号房里,在这种状况下、考生们很容易生病。熬得过寒天,却不一定熬得过病痛的侵袭,即使一切都熬过来了,也难说考试成绩不会因此而低落。
想想古代士子的可怜,再想想现在普通大学硬件设施的完备,在这里眉毛为他们的坚忍表示崇高的敬意。考虑到这些,眉毛的考场设计也就不会那么不人道(感觉上像是自夸……至于其中不合理的部分自动忽略>_<||||||……)
潜邸,是对皇帝在登基之前居住的皇子府邸的称呼。这一点主要参考清朝。成年的皇子开衙建府,本身便象征着其担当责任的能力。皇帝登基后搬进皇宫,之前的居所被称为潜邸,被视为禁宫的一部分,通常作为皇帝私人祈福之用。如北京的雍和宫就是雍正皇帝的潜邸,他登基后被改建成为皇帝私属的喇嘛庙。眉毛这里设定让考生在皇帝潜邸参加正式的考试,主要是考虑到这一做法对于士子人心笼络的巨大作用,顺便凸现出君家家主的君离尘的眼界见识……
漫卷风流(二)
离开颐情园,青梵直接向奚山校场而去。
其实这才是他出宫的目的所在。
得到墨扬、韩临渊以及一个名叫司徒雅臣的人三次闯阵的消息,青梵大大地震动了一下。虽然武试将武功和兵法分别安排在上下午,而且只要求考试在六天内完成自己的考试,但普通武功兵法两项皆参试的考生通常都更偏重于兵法的部分。何况闯阵虽然没有时限,但一一破阵闯关花费的时间却着实惊人,被困在阵中整整一天的例子也不在少数。三天里连续三次闯阵,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惊奇,那就是对身为影卫的柳残影的不信。而青梵,是绝对相信着柳残影的。
“残影,以你的武功,十阵须得多少时间才能闯过?”沉吟良久,他轻声问道。
始终控制着落后半个马身的柳残影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大半个时辰。但少主对木人阵的改进后,残影须得两个时辰才能勉强闯出。”
青梵微微颔首,“确实如此。木人阵被改动后,至今还没有考生能够闯入最后的铁人阵。但以墨扬和韩临渊的武功见地,能够在三个半时辰便闯出木人阵,却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那司徒雅臣却又是什么人?竟能够发现木人阵里我故意留下的通道,这样的才华……不可小视啊。”
“回禀少主,司徒雅臣乃是西陵上方王族的皇子,司徒是他的母亲秀贵人的母家姓氏。他第一次出宫任务,就是在北洛大比中赢得武试三元。”
青梵呆了一呆,“那……他才十八岁?”
柳残影微微一愕,“少主?”随即明白青梵的心思,顿时微笑起来,“残影从未见过比少主更出色之人。司徒雅臣虽然聪明,但终究没有破阵便是明证。”
青梵摇了摇头,“不,不是这个。”西陵可以说是整个大陆最不好战的国家,西陵的上方王族,与西陵温文儒雅的民风相应,总是给人以异常温厚宽容的感觉。西陵文教昌盛,北洛大比文试考试中每每有西陵学子获得佳绩的情况,但这位西陵皇子的成年任务竟是夺取武试三元,却是让青梵大为震动了。心念一转,青梵看向柳残影,“听说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都有一头灿烂的金发,和一双朗若晴空的天水蓝的眼睛。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呢?”
“因为……这位皇子很特别。”
惊讶地瞪着柳残影,青梵第一次发现这个从来都干脆利落的影卫竟也有欲言又止的情况。“怎么?”
柳残影深吸了一口气,“司徒雅臣黑发黑眸,虽然容貌端正,却没有上方王族的倾世之美。故而在西陵皇宫中生为异类,除安皇妃所生皇子上方无忌外,王族兄弟之中无人与之交好。北洛大比本不拘国籍年岁,他以司徒之名参加武试,外貌又不十分突出,所以直到他闯出木人阵属下才注意到他。请少主处罚残影失察之罪。”
摆了摆手,青梵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司徒雅臣应该还要参加兵法的考试吧?也许,会一会这位不同凡响的西陵皇子,会是很值得的事情。”
快到校场边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两人一齐下了马,柳残影向青梵深深一躬,随即牵着两匹骏马消失在密林里。
青梵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快步向校场走去。
既然是连续三天闯阵,今天应该是用来修整以备之后的兵法考试吧?如果就这样不停歇地直接进入兵法考试的部分,也只能算是一勇之夫罢了。
果然,在大校场边的演武场上,青梵看到了墨扬和韩临渊的身影。
但首先发出欢迎的,却是柴缇草原的多马。
或许是草原人天性率朗,对已经接纳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和肯定,青梵并不适时的出现根本没有对多马造成任何影响。拉着青梵在火堆边坐下,顺手将一大块獐子肉塞到他手里,多马黝黑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多马•缇朵萨的手艺,快尝尝看!”
武试与文试在形式规定上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参加文试的考生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得离开考场,而在武试考试期间,奚山围场是对考生开放的。因为考场距离京城有足足半天的路程,大部分习惯了餐风宿露的武人都会租用官方提供的帐篷在校场附近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住下。除了特意放养的鹿群不允许捕杀外,围场范围内所有的飞禽走兽皆可猎杀以作食物。虽然参考的考生大都带足了干粮,但草原出身的多马却是不改本性,将猎到的獐子烤得香气四溢。
想起昔日在山谷中的生活,青梵不由轻笑出声,接过獐肉后取出随身所带的匕首,在多马脚边的盐袋里擦了擦,这才在肉上切下一小块来慢慢品尝。多马笑了,解下腰间皮囊递给他,青梵也不多看,拿起来便喝。
多马静静地看他一连串的动作,突然大笑起来,“看青梵兄弟身形骨架,怎么都是温温弱弱的读书人。但看这喝酒吃肉的架势,难道青梵竟是在草原长大的么?”
又喝一口酒,青梵微笑道,“难得有这么好的酒肉,不这么吃岂不是糟蹋了?”
“说得好!”多马哈哈一笑,解过酒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指着一边的墨扬道,“哪里像这个家伙,白白地在草原长到这么大,竟还不及兄弟半点豪气。”
被指了名的墨扬微微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墨扬确是远远不及两位的英雄自然了。”说着坐到青梵旁边,“前几日闯阵多亏了青梵公子那一战的提点,今天又见到公子,墨扬真是欢喜得紧。”
“墨少堡主闯过了木人阵,没有及时恭喜一声真是青梵的不是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向韩临渊颔首微笑,一边说道,“只能借花献佛,借多马的好酒为两位庆贺了。”
韩临渊抢先接过酒囊喝了一口,却顿时被辣得流出了眼泪:“天,这是什么酒!”
多马顿时哈哈大笑,“是草原人家自己酿的青麦酒!”高兴地看了看青梵,“韩公子可不该小看这酒,酒香味是不重,但上口可是烈得很呢。”
“是临渊不该小看了青梵公子。”韩临渊也笑了,将酒囊递给墨扬。“青梵公子是来参加明日的兵法考试的么?”
直率的问题让欢笑自然的空气变得一下子沉静起来。
那样一身超凡卓绝的武功,不可能无法破阵;如果破阵,那么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虽然因为专心闯阵而对身边之事再不放在心上,但这样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少年的存在与否,无论韩临渊还是墨扬自己都不可能不关注的。而在这样的时间,他又忽然出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吧?
多马却是朗声大笑:“我说哪!几天都没看到青梵小子,还以为你怯场不玩了呢。明天的兵法考试,也许我们会组队也说不定呢。青梵小子,如果那样的话可要请你多多关照多马了。”
青梵微微一笑。兵法考试最后的部分确实是实战模拟,但前提条件可是通过武经和兵法的文书考试,轩辕皓将北洛军中最严苛的那个骁骑将军耿容天安置在中军大帐可不是摆着好看的——那个表面爱玩爱闹的轩辕骨子里大概比任何人都冷静严酷吧……想到这里却是露出温文沉静的笑容,“如果是一起开始的话,也许会在最后成为对手也说不定呢。”
“那就看谁在战场上更胜一筹喽!”多马爽朗地笑着,用力地拍拍他的肩头。“而且,我倒是很想面对面地会一会那个司徒雅臣。”
听到司徒雅臣这个名字并不奇怪,毕竟武试开始四天,能够闯到十阵中木人阵的一共也只有那么二十来个,而破阵而出的只有墨扬、韩临渊和司徒雅臣三人而已。而且司徒雅臣是两次入阵后看出阵法本身破绽而在第三次的时候轻松破阵而出,这样的人物早已成为大校场议论的焦点。多马没能够闯过木人阵,心有不甘也是自然的吧。不过,对墨扬和韩临渊的缄口不提,青梵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果然,墨扬和韩临渊的脸上,都流露出同样带着沉思和忧心的表情——虽然韩临渊一直坚持着两人是对手的身份,但一旦涉及到共同的敌手,他们的同盟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看来司徒雅臣真的给众人带来很大的困扰呢!青梵忍不住微微钩起嘴角。
司徒雅臣,你真的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呢……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9
漫卷风流(三)
和武功考试进入“十阵”的方式一样,兵法的考场(军帐)也是通过抽签决定的。
当然,兵法正式考试之前的技勇考试,对于墨扬、韩临渊、多马这样的好手构不成任何阻碍和时间上的拖延。
不同于武功考试有三次闯阵的机会,但将真实战场变幻不定的特性完全发挥到每一项内容中的兵法考试,却也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了完全的公平和公正。毕竟,将任意一点山川地理敌阵军备条件稍做改变,战场的形式和应对的方法就会完全不同。而因为个人性情人生际遇的关系,即使面对同样的军情,不同的考生也会做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决策。而具体决策的优劣,则是由北洛军中三位性情行事作风完全不同的重要将领共同评定,从而保证考试的公正。
技勇考试青梵自然很轻松地通过了。像他这样出现在兵法考试的“新面孔”实在很多,多到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兵法考试的难度众所周知,开始的三天竟只有寥寥数人参加,但到了第五天,大部分真正有实力之人都决定于这一天投入考试,倒是给了青梵最方便的藏身理由。
看到墨扬、韩临渊、多马都进入了帐篷,青梵微微一笑,径自走向了负责抽签分号的将官。虽然知道在这样紧张的考试中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陌生人的行动,但他还是刻意落在人群之后。那将官与他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随即同身后的副官换了位置。
片刻之后,青梵已经到了校场中央烈风旗下,孟铭天和轩辕皓便站在他面前。
“公子前日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备好了。”
四张棋盘,以及两个巨大的军用沙盘就放在大旗之下。
青梵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时间还早,听说轩辕将军国手无双,可肯赐教一番?”
轩辕皓顿时加深了脸上没有消失过的笑容,“轩辕求之不得。”
围棋是青梵发现的两个世界最相近的事物,也是给予青梵最多宁静和安慰的东西。曾经因为一部漫画而重新拾起的游戏,竟让自己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心灵的支点,却是当时的青梵完全没有想到的了。一向将围棋当成修身养性之用,与其说他喜欢胜利的快感,还不如说是在充分地享受那种对局的快乐。虽然知道围棋与用兵之道一脉相通,但一开始青梵还真是无法将这种对自己来说纯粹的游戏和严酷的军争完全等同起来。何况柳衍原不喜欢给他加上太大的负担,纵使他破解了《璇玑谱》也没有多说什么。谁知道风胥然雅善围棋,更难得有青梵这样棋力卓绝的对手,常常在下朝后拉着他在清心苑对弈。不过青梵对兵法也是十分用心,将两者结合是自然之极,这样的“将才”风胥然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才花费了不少心思令他到校场来“代天巡查”。
围棋是西云大陆最普及的活动,几乎人人都略通一二,而军事中更将其作为模拟军争的重要训练手段。两百年前 “军神”风亦文传下兵法要册《璇玑谱》,最后两章全无文字,只是三十六局残局,传说解开全部残局之人将有不败之能。两百年来人们刻苦钻研这些棋局,虽然领悟极多,却终究没有人能够解开第六局之后的棋局。轩辕皓是北洛军中难得的将才,也是围棋好手,第六局的残局便是被他解开,但之后的第七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此刻闻得柳青梵竟能够将三十六局残局尽数破去,较量之心早是大盛,听青梵邀战,自然是求之不得了。
此刻大旗之下皆是北洛军中军职最高的将领,平日便常以围棋切磋训练,可以说无一不是此道中人。见军中棋力最强的轩辕皓与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对弈,且此刻大多考生都尚在中军外帐篷中参加武经和兵法论的笔试,众人都大感兴趣,一齐聚拢过来。
青梵的身份,只有孟铭天父子和轩辕皓等寥寥几人得知,他又是一身寻常文士的青衫,校场中将领都将他当成了普通的考生。虽然奇怪他到达中央大旗下的速度,但见轩辕皓亲自对局,初时的惊讶已经被异常精彩的对局所替代。
渐渐的,除了负责守卫的士兵,校场中央所有的军官将领都被棋局吸引到大旗之下。
所以,第一位通过耿容天等三位将军的审核从中军大帐走出的考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司徒雅臣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人可以抢在自己前面通过那般严格的审核。
这一次的北洛武试,自己作了最充分的准备,虽然还是没有能够通过那以严苛艰难出名的“北洛十阵”,但能够通过木人阵的考生一共也只有三个。墨云堡的少堡主墨扬、有“闪光”之称的韩临渊在整个西云大陆都是盛名赫赫的少侠,他们所代表的墨云堡和霁雪山庄在三大国都有很大的势力。从得知他们也在考生之列,自己便很清楚他们将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选择和他们一起在今天参加兵法的考试,实在是有一个公平竞争的心思。北洛的武试考试确实相当严格,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随即曾经和兄长探讨过无数军争之事,在面对那些复杂的军情之时,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军阵布防还是一件非常的事情。不过,相信相比于墨扬韩临渊这样的武人剑客,出身王族的自己总是有更大的优势吧。但此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古语却是顿时浮上心头。
纵然没有见过那位有着“茵莎之子”称号的万骑将军的真容,司徒雅臣也能从那身银色战甲认出轩辕皓来。茵莎是西云大陆共神西蒙伊斯手下的战争女神,一身银月色的铠甲衬托出女战神飒爽风姿。轩辕皓自上战场起便是一身银甲,其俊雅的容貌和骁勇的性格使得人们将“茵莎之子”这个骄傲的称号奉送给他。司徒雅臣很清楚他便是北洛军中孟铭天之下最高的将领,也早做好了由他最终评定成绩的准备。三国军队都极重围棋,司徒雅臣自然深知但凡名将莫不极擅围棋,此刻见轩辕皓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陷入激战,却是大为惊讶了。
“轩辕将军。”少年突然停下了,转过头来,一双幽黑如夜的眸子直直地落入司徒雅臣眼里。“已经结束了。”
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笑了起来,“是啊,已经结束了。”说着伸手在棋盘上一抹,竟将方才的棋局完全打乱。然后他转向微微发怔的司徒雅臣,“你准备好最后的考试了么?”
看看四张棋盘,又看了看偌大的沙盘,司徒雅臣定了定神,这才问道。“是围棋?”
轩辕皓微微一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沙盘演示。”
“请允许我选择围棋。”说着交上方才耿容天交给他的锦囊。
从锦囊里抽出帛书,看着耿容天对他的评语,轩辕皓微笑着点了点头,“司徒雅臣,看来你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你需要时间来调整心情么?还是现在就开始对局?”
司徒雅臣凝视着他,“现在就开始。”见轩辕皓就要在棋盘前坐下,他急急说道,“但,请允许我和这位公子对局。”
轩辕皓怔了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看来你看到了方才的棋局啊。虽然很意外你的请求,但这个要求并不违反考试的规定。不过,我不希望看到一场意气的争夺,司徒雅臣,你可以承诺做到这一点吗?”
果然是北洛最出色的万骑将军啊!司徒雅臣心中暗暗赞叹,同时也有一丝微微的羞愧。提出向这个少年对战的要求确实有争胜的成分在里面,毕竟无法相信他竟会领先自己这么多——方才的棋局分明是从最开始下到中盘尽处,如果没有一个时辰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个一身文士长衫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够让“茵莎之子”都推盘认输?凝视着那青衫飘飘的身影,司徒雅臣顿时好气心大盛。
“是的将军,我发誓。”
“那么,”轩辕皓转向那表情沉静的少年,“可以么?”
少年微微一笑,“要求在这样紧张的比试中还要保持一颗平常心,轩辕将军还真是强人所难呢。不过,我接受司徒公子的挑战。”微微欠一欠身,脸上露出温文的微笑,“在下青梵,请司徒公子赐教。”
青梵。司徒雅臣在心中默念一遍,也回以一笑,随即在棋盘前坐下。
“请听好规则。”孟铭天站到了两人身边,“用猜子的方式决定行棋的先后,白子有六目半的让子优势;比赛的时间是一个时辰,时间到后每一步以一支须弥香为时刻,香尽则必落一子。听明白了么?如果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棋局便正式开始。”
听到“规则”的时候,司徒雅臣怔了一怔。西云大陆上围棋是最普通的活动,几乎无人不知其规则。但等孟铭天说完,他却顿时明白了这些规则对于比试的重要性:毕竟武试时间有限,而且白子拥有六目半让子对双方都更为公平——看来人们对北洛皇帝风胥然为皇家第一高手的传闻是非常正确的呢,竟能够提出这样的规则来。不过,司徒雅臣不知道的是,这些规则,完全是青梵带到这个世界而“迫使”风胥然接受的。
猜子的结果,司徒雅臣执黑先行。
“好了,时间到。”
孟铭天发出了口令。
无声的战争,由此开始。
碎语:围棋、围棋,眉毛最喜欢的围棋~~~
老爹喜欢棋,眉毛五岁学中国象棋,九岁已经少有敌手(体育报上的残局,眉毛到现在都可以一刻钟内搞定的哟!);七岁学围棋,九岁却放弃(理由:眉毛太懒,不乐意背棋谱和定式)。后来陪妹妹看了一部动画片《棋魂》,疯狂爱上里面执念的美人(我最爱的佐为!!)后,眉毛下定决心重新开始学围棋。以至于现在老爹每次看到眉毛打谱都要摇头叹气:女儿果然是帮别人养的,防得住外贼防不了内鬼啊……(眉毛:那个,老爹,偶真的很爱藤原佐为的,而且不要总是鬼啊鬼的称呼人家好不好……)
起舞宴嘉客
殿生。
北洛的科考取士与西云大陆其他国家差异最大的一点,就是完全的因才取士。
所谓完全的因才取士,是指每一届的科考都不是在试前决定取士的人数,而是根据考生参考的情况和取得成绩的具体结果来决定究竟录取多少士子。这就使得考试经常出现录取率巨大浮动的情况。但对于考生来说,究竟能否录取,唯一的决定因素却还是考试中的发挥和自己绝对的实力水平。
录取这种说法,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是因才取士的关系,所以第一轮筛选录取后,一般大约会有四十到八十名考生获得面见君王的机会,在擎云宫鸿图大殿的御阶前与北洛君臣同欢。这种通过千人大比获得上殿资格的考生,称为殿生。
只有殿生才可能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朝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但殿生并不完全都会进入朝廷的枢机,毕竟北洛的大比是面对着全大陆的考生的。那些他国的名士和贵族参加北洛的大比获得名誉的目的才是第一,而北洛也不会真的强留下这些心不在此的考生为北洛效力。而北洛令人所称道的是,即使不留在北洛朝廷,大比的成绩也得到完全的承认。
殿生是通过千人大比,学识能力都得到肯定的考生,但殿生本身是没有排名的。擎云宫其实是殿生最后一轮的试场,这场考试的主考正是北洛皇帝本人,而最终的排名也将由此决定,最后结果由北洛皇帝在擎云宫的诏日台亲自向民众宣布,并为整个大陆所承认。当然,人们都知道这个排名是经过了非常严格的审核和异常仔细的推敲后才最终宣布出来的,所以对这样排名的公平性和可靠性不会有任何的置疑。
殿生的名单确定在文武考试中是不同的。武试考试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都能够在考试结束的第一时间得知是否被取为殿生。通过“十阵”到达离校场中央大旗的考生和经过孟铭天和轩辕皓两位北洛最高将领兵法考察的考生,在离开校场的时候都必须将计时的铜牌交还,若在交还铜牌的同时得到刻有“擎云”二字的金牌,则表示已经被取为殿生,必须直接到承安城中攀云阁中等待进宫的旨意。而参加文试的考生则相对麻烦一些,“擎云”金牌将会在大比考试后的六天内送到考生进入试场前登记的暂居的客栈居所,接到金牌的殿生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攀云阁中。从考试结束开始的六天中,居住在攀云阁中的殿生白天可以自由出行,但夜晚必须居留阁中。到了第七天,擎云宫将派出当朝宰辅亲自引殿生入朝,进行最后决定排名的考试。
而现在,他,司徒雅臣,正以殿生的身份,跟在当朝首辅太宰黄无溪的身后,进入这难得一开东正门的北洛风氏的圣殿——擎云宫。
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这座被称为西云第一的北洛皇宫,司徒雅臣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根本找不到任何奢华浮丽的雕饰,也不见那些皇家宫廷都极为常见的金玉之器。本色的黑檀桓木,光滑如镜的青砖,褪去了鲜艳的水一样的朱红窗格,都昭示了岁月沉淀下的沉稳与肃穆。唯一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鲜明色彩,是殿宇上方赤金眩银的匾额,在明亮的朝阳照射下发出异常炫目的光彩。
想起轻纱漫舞的西陵皇宫,司徒雅臣不由微微苦笑:或许,这正是北洛最后兴起却成为并西陵东炎而立的强国的原因吧?
“这里是泰安殿,三大殿之首,举行上下朝廷廷议的地方。”黄无溪停下脚步悠悠说道,“经过这座大殿,便是真正进入了擎云宫的朝堂重地。而现在我们要去的鸿图殿是历代君王接见殿生之所,位于三大殿最后,距离藏书殿、国史馆、天象台都非常之近。一会儿之后众位的策论和兵法的评议,也将在那里举行。”
司徒雅臣微微生出荒谬之感:北洛的擎云宫大约是整个西云大陆最为人所熟知的皇宫,但同样也是最神秘的皇宫。能够打开大门大大方方任人进出,除了北洛大约没有那个国家的君主会有如此气度。但既是让人进入又令人详细说明宫殿布局,虽然大方,却总让人感觉异常的不真实——或者,这也是北洛风氏的狂傲在西云大陆出名的原因?
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这样便可以摇落满脑子怪异的念头一般,司徒雅臣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高大的建筑上来。三大殿的外形结构都是完全一致的,只有规模上的差别,因为作用与重要性的差异,鸿图殿在三大殿中是最小的一座。尽管如此,这座气宇恢宏的大殿还是令包括司徒雅臣在内的所有殿生发出不自禁的惊叹。而进入殿内后那异常良好的采光以及可以自由移开的天顶更使司徒雅臣深深震撼。阳光通过移开后的天顶流泻入殿,在大殿中央映照出天顶花篷镂空的风氏图腾的身影——狮身鹰翼的圣兽斯托瓦姆,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的化身。
对于这样匠心独运的设计,即使是同样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也不得不叹服。
黄无溪微微地笑了一笑,“是当初建筑擎云宫的宗容帝特意的吩咐,这样的皇室的图腾,在擎云宫里到处都是。虽然在入宫之前已经多次告诫过,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这里是北洛的擎云宫,一举一动都要讲究礼仪和分寸。你们是经过层层严格的考试才来到这里的殿生,希望你们可以通过这最后的考验。”
(北洛擎云宫三大殿:泰安殿、崇安殿、文安殿。泰安殿每逢年节行祭拜之仪式,每月一次举行上下朝议;崇安殿为每日的朝会举行之所,奏议各种朝政事务,即所谓的上朝。文安殿通常称鸿图殿,主要举行与文事政治相关的朝会活动,亦是朝廷文会学社的中心舞台。西云大陆尚武,北洛将文试策论的最高殿堂设置于皇城三大殿中,故为大陆学子所重。)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19
起舞宴嘉客(二)
“皇帝陛下——驾到!”
黄无溪话音刚落,殿外已经传来首领太监的高声传报。
四十四名文试殿生,三十一名武试殿生,齐齐地列队两排躬身行礼——只有在最终名次排定后才能够真正分出君臣之份,这样的礼仪安排,既顾及了部分特殊考生的愿望初衷,更显示出北洛皇家的泱泱大度。
司徒雅臣站在右首第一的位置,凝视着缓步入殿的一身淡金皇袍的皇帝。
说风胥然是西云大陆最著名的皇帝并不夸大其词。北洛虽然一直是西云名国,却并非始终的强国;以小国居于众大国之间的北洛,其崛起与风氏、君氏两大家族的联合关系密不可分。近两百年风氏历代君主的励精图治,君家历代家主的全力施为,使得北洛实力渐渐可与大陆历来强国的东炎西陵分庭抗礼。但,尽管如此,北洛的疆土始终无法与东炎西陵的辽阔相提并论。直到风胥然继位后积极扩张,将北方之地尽收其下,连一年有泰半时间被冰川封冻的海港也全不放过。人们正惊疑间,他又修整京都到北境海港的道路,直到官道完成人们才明白他的用心:许多商物从此可以从海上运抵他国,不但大大缩短了陆上颠簸时间,更免去了国家间重重关卡须交的赋税。北洛本是西云大陆商业最为发达的国家之一,如此一来其地位更是稳固不可动摇,而料察先机的风胥然自然成为人们广为赞叹的对象。
看看风胥然到底是哪般人物,本是司徒雅臣此行的心愿之一。但眼前这般温雅宜人的俊朗男子,却远非司徒雅臣所料了。
虽然是合乎场合礼法的尊贵的帝王装束,高贵中却透露出亲切温厚的和蔼,那一抹平和从容的微笑更是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出身王族的司徒雅臣自然明白那是刻意而为的平易,但偏偏被风胥然表现得异常自然,仿佛便是这位素来以威严冷漠出名的皇帝一贯的待人处事的仪态风采。只是,当那双幽深如夜的眸子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的时候,异常的熟悉令司徒雅臣陡然一凛,本来兀自躲闪以全礼仪的目光顿时凝在了风胥然的身上。
将文武考试的殿生聚集到一起议论朝政,似乎是北洛大比最后一试的传统。在攀云阁的时候,司徒雅臣便已经同宗熙、林间非、蓝子枚等人整晚畅言,而墨扬、韩临渊、言邑等兵法论成绩优异者的加入更使得气氛异常活跃——谁都知道这是最后决定大比名次的关键时刻,无不是茆足了劲头在君王目前将自己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风胥然只是微微笑着,似乎是任凭殿生们抒发己见,但司徒雅臣分明地意识到正是他在众人无意间稳稳掌控着整个朝议的走向。
果然是北洛的帝王!
午膳时间的稍适休息后,朝议继续进行。这一部分有北洛上朝廷的官员一同参与,竟是直接将具体的国事带入朝议之中。司徒雅臣不由暗暗佩服: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殿生绝不至藏私,但能够将这些问题交给完全没有经验的殿生士子,却是大陆各国君主难以企及的胸襟气度;朝臣们似乎也早已习惯这样没有丝毫顾忌的朝议,就事论事处处认真,完全将殿生放在了与自己同等的高度——而这,恰恰是北洛大比最吸引士子的地方!
“众卿。”
望着顿时寂然的大殿,风胥然微微一笑。“今日的朝议便到这里。现在,是时间宣布本次大比文武试的殿生名次了。”
风胥然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完全的帝王气魄顿时毫不保留地散发出来,便是最桀骜不逊的韩临渊都不由微微颤抖——司徒雅臣知道,这才是一代令主真正的风范与无上的威仪。
左手微抬,那个永远站在帝王身边的侍官首领上前一步,展开了金色的帛书。
“北洛风氏胤轩九年,大比核准殿生名次如下。”和苏的声音沉着稳定,在鸿图殿里显得异常清朗平稳,“文试第一,林间非;文试第二,宗熙;文试第三,蓝子枚……武试第一,司徒雅臣;武试第二,墨扬;武试第三,多马•纳其恪•哲陈……”
寂静。
寂静。
寂静。
完全不合常理的寂静,让在场的朝臣无不惊恐:北洛大比的名次是经过异常严格的考试和审核,并由北洛皇帝亲自排定出来,得到整个大陆承认的啊。这样的反应,可以说是近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风胥然表情却是异常平静。“旨意已经宣完,谢恩吧。”
“陛下,学生有言要说。”
司徒雅臣惊讶地看着跪在玉阶之前的蓝衫青年。在风胥然如此巨大的压迫力下能够跃众而出,需要多大的勇气?虽然……
风胥然平静地看着他,“站起身来说话,蓝子枚。”
蓝子枚却是稳稳地又磕了一次头,依旧跪在原地,但对上风胥然的目光却是满满的坚定。“陛下,学生有话要说。”
“是殿生无须行的大礼,既是如此慎重,那便大胆说吧——朕赦你无罪。”
“学生以为,陛下的排名……有误。”
此言一出,鸿图殿顿时一片死寂。
起舞宴嘉客(三)
风胥然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是饱含着来自至高君王的威严。“哦?”
“林间非公子和宗熙公子的才华能力自不必说,学生原是佩服非常。但是,陛下将学生置于三甲之列,却是有失察之嫌。”蓝子枚语声朗朗,全不顾旁人的惊呼。“上京都之前,子枚自视极高,以为天下英才不过尔尔;但来承安之后,考生交流论战,方知世上人才其实济济。子枚不敢妄自菲薄,但对三甲之列实在心有惭愧,不能领旨,望陛下明察。”说着,又深深磕下头去。
风胥然淡淡一笑,“听你所言,对林间非和宗熙的列在三甲无甚异议,只是对你自己的排名感到惭愧?既然你说你不敢妄自菲薄,又对同年殿生十分了解。那么以你之见,在你之上位当三甲的,却又当是何人呢?”
蓝子枚重重磕了一个头:“陛下,此人此刻不在殿生之列。”
鸿图殿已是一片私语,司徒雅臣凝视着嘴角微扬的风胥然,心中异常疑惑,对蓝子枚的惊人之言却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了。
风胥然顿时敛去最后一抹微笑:“蓝子枚,说出他的名字来。”
抬起头,直视着威严的帝王,蓝子枚静静地说道:“青宁。”见风胥然表情不动,继续说道,“虽只有数面之交,但子枚已知青宁公子绝胜于己。青宁公子言行温雅,风华自成,更有胆识见地、经纬世情匡扶天下之才,实是人中龙凤。他与学生一同参考,会试之后也曾将文章与在场多位殿生交流赏析而得到交口称赞,学生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落榜。”
“林间非,”沉吟片刻,风胥然突然转向下午朝议开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间非,“你可知蓝子枚口中所言的青宁此人?”
“回禀陛下,学生知道。”林间非躬身答道,“蓝子枚所言不差,青宁公子确实才华出众,志趣高远。读过青宁公子的策论文章后,学生亦以为其必入文试三甲,只是……”只是那样言行举止透露出的风采气度,以及让自己隐隐得知他身份的那份独属于天家的骄傲,让自己缄口不言。
风胥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看来果真如此呢……蓝子枚,你且先站起来。策论谈及国务政局,牵涉最广关系最杂,最能够体现一个人的心胸眼界和能力。所以,策论是我北洛大比文试的基本,也是取士的关键。”目光在一众殿生脸上扫过,笑容渐渐加深,“得到三甲如此评价的策论文章,可是朕手上这一篇?”也不见他展开卷册,“‘天下之所以乱者,在养用不当:在位者不能谋其政,谋政者不得尽其能,官者尸位素餐,吏者投机钻营,是使有才者去而备能者不来也’?”
林间非、蓝子枚等人的脸上顿时显出异常惊愕的表情:这正是那一身淡雅的白袍公子青宁所做的策论文章,却不想皇帝竟能够随口记诵,显是欣赏非常。但,既然如此,为何青宁又不在三甲之中?
风胥然微笑了。“这一次的策论题目,破题破得好、能够切中关键的,三千考生中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朕应该承认,今年的比试,题目确实出得较往年为难——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令朕获得了如蓝卿这般真正诚心的士子。”左手一起,“司廷,你出列吧。”
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子正装朝服,风司廷稳稳上前向风胥然跪倒行礼,然后起身面对众人。
不意外地听到蓝子枚的惊呼。“你是——”
风司廷微微地笑了。“风司廷,皇帝陛下驾前第三皇子。当日以化名告知,还请诸位原谅。”说着向文试殿生微微欠身,顿时引来众人一片忙不迭的还礼。
“蓝子枚,朕的回答你可满意?”
“臣谢主龙恩!”此时称臣,便是意味着身入北洛朝堂,再不回头。
风胥然颔首微笑,随后转向居左的武试殿生。“司徒雅臣。”
司徒雅臣心中一凛,随即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睛。
“你父上方朔离,可还安好?”安安祥祥、温温厚厚的一句话,就像是普通的主客之间的寒暄问答,却仿佛巨石投入平静湖心——上方朔离,正是大陆有史以来的强国西陵现任国主的名讳!
心中大惊,司徒雅臣却是异常纯熟地行礼答话。“承蒙国主动问,父王与西陵一向安好。能够参加北洛的大比,雅臣心中深感荣幸。大陆人才济济,承安英雄会聚,如此盛世胜景,是陛下之德,更是雅臣之福。”早知风胥然会识破他的身份,但却是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破事实。司徒雅臣只觉那温厚笑容显得益发可怕,口中却是对答如仪。
“六皇子能够前来参加我北洛大比,朕亦深感欣喜。”风胥然含笑说道,“只是朕见六皇子一直注目于朕,是对比试的排名有所疑议?”
司徒雅臣深吸一口气:“国主,武试兵法一场,有青衣少年与雅臣对局,棋力高强无比,雅臣无法与敌。而之前那少年也曾在校场演武场以绝妙剑法战胜此处的墨扬、韩临渊、多马等人。雅臣以为,只有那名叫青梵的少年方当得起武试第一的称号。”顿了一顿,目光微微后瞥,“想来殿生之中也无人可以反对。”
青梵?林间非顿时一怔,目光转动,正好与风司廷相接。见他眉头微蹙神情肃然,一时却不猜不出他心中如何感想。随即感到袖子被人轻轻牵住,回头一瞥,却是一天都表现得异常活跃的宗熙。
“又是这孩子啊……”风胥然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和苏,宣青梵入殿吧。”
“是的,陛下。”和苏上前一步,朗声道,“皇上有旨,宣太子太傅柳青梵——上殿!”
擎云宫,鸿图殿,一袭青衣的少年,夕阳金光中,定格成所有人眼中永远的风景。
(第一部完)
在这里打上完结字样的话,应该有很多人想要砸死眉毛吧?
但这个就是第一部的故事了,留了好多尾巴的说。
到这里,青梵十五岁,风司冥八岁。
他们的路很长。
但下一部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跳越。
夺嫡,萧墙之乱,庙堂之高无法避免。万世之帝君如何长成,他走过的是怎样的道路,大家要到下面的故事中去看了。
眉毛留下了很多尾巴,比如:风司冥的成长、风司廷的地位、柳衍的生活、殿生们的仕途、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国鼎立……当然,最大的是青梵,青梵会在西云大陆的历史上留下多少分量的一笔,以及,青梵的生身父亲君雾臣究竟为了什么而逆天,君家到底承载着什么样的命运。
眉毛承诺会有女性角色出现,这里只浮光掠影地点到两三个。少女中除了徐凝雪出场了一次,郗琼华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但是她们在以后的故事,尤其是夺嫡这一部分的内容中,会产生很大的作用。
还有风司冥的母亲,北洛的皇后徐韵芳。
以及青梵和风司冥生命中几位非常重要的女性,在长大的他们的生活道路中一一登场。
这一卷还有一个番外^_^
最后,恭祝大家新春愉快。
番外:晓梦如烟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
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不意外地看到他绷直了的身子。我笑了,聪明绝顶的柳衍,从来都骄傲到不屑伪装的柳衍,在我面前却总是作出这样可笑的举动。
他记得的,只有在绝不接受任何拒绝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叫他的名字……
“他是……君家的孩子?”
君家——被我毁灭,却也缠绕了我一生的诅咒……
命运。
我不喜欢这个词。
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指着御花园中鲜衣华服的孩子们对我说,是他们的命,不要比。
漂亮华丽的衣服,新奇精巧的玩具,精美可口的点心,远远望着那些欢笑热闹游戏着的孩子,我说,母妃,我不服。
不都是父王的孩子么?
母妃摇摇头。
你还小,你不懂。
人各有命,不见得都是你看到的那些。
突然,那些衣着华贵的孩子彼此扭打起来,不远处那些端庄秀美的女子也一片混乱。
然后,或者应该说是很久以后,一个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出现了。
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深深地埋着头。
男子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了我的脸上。
当我说完御花园里发生的一切,世界竟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黄袍男子,我的父王,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倒的众人。
难得五皇子年纪这么小就这般聪明伶俐。
一个温温润润的声音。
父王阴沉的脸突然明亮起来。那么,就让他进藏书殿吧。
只有君太傅选择的皇子,才是北洛未来的君王。
这是擎云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赫赫君家,北洛风氏王朝开国以来最倚重的家族。
每一代君家家主,都是王朝的宰相、太子太傅。他们选择并倾心教导的皇子,必然登上崇安殿那个至尊的位置。
君雾臣,第六代君家家主,二十一岁便成为王朝宰相的高贵男子,擎云宫内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是太子太傅,然而藏书殿里六年,见到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当父王宣布二哥即位太子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
传谟阁。
历代宰相处理朝政的所在。
他站在窗口,一身滚着精致紫边的白衣,云一样优雅而飘逸。
然而目光转过,却是那样的冷漠和犀利。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皇子,你果然是被所有人宠坏了呢……
我比二哥出色。
他扬眉,然后摇头。
我会证明给你看。
人各有命。不要比,不要争。
母妃总是忧心忡忡地说。
我笑。
母妃,如果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守好手中的东西呢?
所以,擎云宫里最得景文帝欣赏的,不是拥有太子名位的二皇子风怡然,而是出身平平的五皇子胥然。
聪明大度,爽朗真忱,友爱兄弟,孝顺尊长,待下人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对师长是素来的谦和恭谨;政务上敏锐精细见识高远,处事宽容平和却带着绝对的公正与威严——朝臣们欢喜地见到这样一位出色的皇子,而北洛的百姓更是流传着他与民同乐、无犯秋毫的美谈。
雾臣,不愧是你教导出的皇子啊!
有胥然在,太子以后的担子就轻多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让他进藏书殿。
我错愕地看着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大笑着离开。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向我微微地笑着。
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
人各有命。
母妃的话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是最得人心的皇子。
我是最得人心的朝臣。
我可以得到所有宫人的喜爱,得到所有朝臣的敬重,得到所有百姓的心,但,我得不到他的认同。
那个决定着王朝归属的男子,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冷而犀利。
一生唯一的挫败。
狩猎、惊变、追杀、坠崖……
风靳然,你没有想到,我非但没有死,还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吧?
柳衍,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昊阳观的主人。
如虎添翼。
没有痛下杀手,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清雅飘逸的人卷进我们的争斗。
你为什么还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呢?
兄友弟恭的戏码,我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我并不介意继续下去。
可惜,是你愚蠢地把念头转到衍的身上。
真是可怜,你以为风怡然会对你这样一个蠢材施以援手么?纵然你是存心讨好,但君雾臣又怎么会容许你这般动摇国家根本的行为?
长剑斜垂,血色幽碧。
五殿下。
云一般的男子立在摇动的火光之中,绣着紫色滚边的白色袍服衣角轻轻翻动。
一向清冷犀利的目光,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人……果然是逃不过命运的。
我斜睨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随我到传谟阁。
幽冷的声音,不容拒绝的威严。
一纸轻帛,弑兄的罪孽消弭于无形。
以后……做事情前要考虑周全些。
他顿了一顿,锐利的目光逼得我微微转过脸去。
看着我!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错愕地瞪视着他。
记住,以后,你的对手……是我。
我突然大笑。
难道以前不是?
他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殿下已经下定决心的话,那么从现在起,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的野心。
为什么?!
命运……
君雾臣。
君家的每一代家主,都是一个传奇。
君家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从开国君主武德帝风靖宇赐给君家的“爱尔索隆”的公爵称号,就可以看出风氏对君家的无比信任和倚重。
爱尔索隆,古语里“神之守卫者”的意思。
他们和风氏的王族共同支撑着王朝,他们是这个王朝、这个国家的缔造者、建筑者、完善者,北洛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君家家主建造、修整和完善的痕迹。
二十一岁便成为一国宰相的君雾臣,传说是君家有史以来最卓绝的人物。
他的新赋法,鼓励耕织之外更广开商贸之门,大大提高了国库的收益,让北洛第一次在经济上足以和传统大国的东炎西陵相抗衡。
他的大胆的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招揽了无数英才,不拘一格的取士录用,令北洛成为天下士人之所向。
这样的人,我的对手……
不惜一切阻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双幽深的眼里第一次有我的身影,竟是向我宣布这样的决心。
命运,如果真的是命运注定我无法成为北洛的君主,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打破你的命运!
与守护者为敌,不醒的噩梦。——爱尔索隆•君雾臣
每一次我以为成功的时候,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微微眯起的眼就会出现在眼前。
殿下,你又慢了一步……
殿下,这就是意气用事的后果……
殿下,轻信与信错了对象是不同的……
殿下,这种时候你应该表现得更狠决一些……
每一次结束,我都会被叫到传谟阁去。
他总是微微眯起眼睛,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戏耍老鼠的猫。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么?
水至清则无鱼,不要做伤人更伤己的事情……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上位者不需要同情弱者,但适当的温情会让你得到更多……
没有牺牲一切作为代价的觉悟,就不要试图攀登崇安殿上至尊的位置……
传谟阁中,二人相对,那个幽冷森然、犀利严苛的男子,既非朝堂上剪绝凌厉的铁血宰相,也非藏书殿里儒雅渊博的温敦太傅,更不是父王面前那个言语行止肆无忌惮的君家家主——
云,变幻莫测,飘洒无形。
我永远也无法明了那个男子的真实心意。他似乎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无论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都可以轻松地一切把握在手心。必须承认,因为他,我确实地学会了从每一点安排中得利,学会了如何利用身边每个人每件事,学会了顾全大局不波及旁人,学会了从最糟糕的局势中发现重整旗鼓的可能……
而他,只是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目光清冷,微微地笑着。
笑意,从没有到达眼底。
我没有杀他。
他微笑。当然,你没那么笨。
那么,是谁?
我。
他笑容清浅,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玩笑意味。
目光浅薄之辈,不足为谋。
我悚然。十年培养的心腹,便如一颗全无自主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手段固然值得敬佩,但最重要的是,天下有几人能够如此狠心绝决?
帝王无情。
他站起身来。殿下,就要结束了……有些事,希望您不要后悔。
“您”,他第一次对我使用敬语。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从不后悔。
他微微眯起了眼,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满意的笑容。
异常的刺眼。
紫色滚边的白色长袍上隐隐的蓝色光芒流动,一条绣满精致云纹的玉色腰带垂下长长的流苏——他的装束一向如此,简单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华贵与雍容。
蓝色的佩玉缀着长长的玉色穗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弄着,他是微笑着的。
我怔住了。
那不是我预想中的情景。
眉眼舒展着,他看起来是如此轻松自然。
像是放下了一切责任,即将飘然而去的轻松自然。
君……太傅。
鬼使神差,我竟叫出了这个从来不被他承认的称呼。
是的,这个时候,我不想称他首辅,不想称他大人。他是太子太傅,也是所有皇子的老师——虽然在藏书殿的时候,他从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他微微地笑起来。殿下是在责怪我,没有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么?
冷冷地瞪视着他,我等待他的下文。
胥然,你是一个好学生。可惜,还学得不够。
他站起身来,唇边是无法抑制般的笑容。
我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他,冷血冷心,算无遗策,做最好的选择。难道……
看着陡然出现在周围的影卫,我的心,顿时落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诱我出手,君氏一族嫡系三百余口性命,竟被他毫不犹豫地推上祭坛。
天下,竟有无情如斯!
我岂能如他?
我岂能及他!
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曾经告诉过你——帝王无情。
挥了挥手,影卫倏然消失无形。
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浸红了他不染纤尘的白色袍服。
命运,果然是无法阻止啊……
他微笑,舒展着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
你的前途满是淋漓的鲜血……呵呵,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要逆转天地之数,我还是太托大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阻止,现在,是你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将一切轻易地推到我面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得取!
那一次你也问我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起来。殿下,我想逆天啊。你要北洛至尊的权位,你会用一切手段取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会毁灭前进道路上的所有人和事——你的父亲虽然资质平庸,到底还算是个不懂情的好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呵呵,弑父杀兄的可怕场面啊,现在好了,我,不会看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告诉我你的真心?!
我狂乱着摇动他的身子。
他微微抬起身子,眼里是滔天的波澜。
我不甘心啊,殿下……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是啊,殿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无法回答,你不明白这一切……
他平静下来。
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
念安,他的长子,他最珍爱的眼珠……
但我更无法容忍,君家倾尽一切守护的北洛,在雾臣离开后陷入倾覆的危机。
所以,才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教导君主;所以,才会用最绝决的方式毁去君家;所以,才会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而让你一向素洁的白袍沾染上无法拭去的血污。
可惜的是,这场赌注,我输了。我无法阻止您承应天命,我甚至无法推迟命运决定时刻的到来。
他微微地笑了,云淡风轻。
殿下,十年,您用十年向我证明,您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为出色。是的,您注定是北洛的君主,您将拥有一个繁荣强大的北洛——您已经获得了一切必要的条件,北洛已经在您的手中。但请答应我,殿下,不要做弑父杀兄的罪人,不要迁怒你的妻子儿女,不要责难无辜的臣民。
我……答应你。
拿走我的玉佩,影卫将为你所用。殿下啊,记住君雾臣最后的话:帝王无情,但有心。
赢得了王朝,却失去了一切的悲哀。
衍走了,君家灭了。
留下的,是冷漠威严的胤轩帝。
还有一枚异常坚硬的蓝玉。
从梦中惊醒,风胥然苦笑着抚弄着片刻不离身边的蓝玉玉佩。
殿下,没有教会您无情,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番外《晓梦如烟》完
《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概述
这是眉毛第一次在网上连载文章,最初的动机其实相当简单,只是一贯的自娱而已。但是将文章贴上来,看到积分的上翻,众位大人的评价和鼓励,眉毛非常感动。
老公说,当读者不再只是自己,文章才会有约束;而约束是文章能够成为精华的基础保障。
从开始贴文到今天,已经二十五天,眉毛非常的开心。
下面是《帝师》的一些背景信息,一直忘记放上来。
有关北洛篇的:
1。西云大陆地理:
三大国:东炎、西陵、北洛
北洛国都:承安(皇城擎云宫) 名城:随都、陈郡
西陵东都:临瞿 中都:淇陟(音止)(皇城大郑宫)
祈国:虽然不大却异常重要的小国,拼死支撑而勉力自保于北洛、东炎、西陵三大国间的弹丸之地。
两大河:
醴江:支流弥河
沧澜江:支流聿江、宜江、苠江
2。关于信仰:
西蒙伊斯:主神,最高信仰
塔尔:死神
茵莎:西蒙伊斯手下战争女神,银色铠甲。
斯托瓦姆:狮身鹰翼的圣兽,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典律和天罚的神。风氏图腾。
3。关于北洛
北洛风氏年号谱系:武德(靖宇)、靖远、宗容(翰轲)、雷宸、若熹、熙和、润愍、景文、胤轩(胥然)、天嘉(司冥)
北洛君氏:
六代家主: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
君清遥:君家历代家主中唯一一位纯粹的武将
北洛王族:
大殿下司文: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
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
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
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
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4。政策制度:
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
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
三国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
三国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
三国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0
帝师·远别离(西陵篇)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帝师》第二部,故事发生在西陵。
萧墙之祸,乃各朝所多见,而在风起云涌的变革之中展露头角的,是时代呼唤的英雄。
这里有一群人,一群在不知不觉中被扭曲、被改变、被重塑的人,看看他们的故事。
《帝师·远别离》
飘泊自由的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翱翔天际的鹰不甘被囚禁于金色的鸟笼。
血色里的宫墙,残影中的斜柳,
一次绝决而惨烈的告别。
故事发生在信奉神衹的国度,
坚信自己是女神的后裔,
其实内心脆弱无依;
没有人知道妖魔选择了怎样的祭品,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是怎样的结局,
是毁灭,是重生,还是无尽的沉寂……
【正文】
楔子 题解
远别离。
古有皇英之二女,
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
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
猩猩啼烟兮鬼啸雨,
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
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
君失臣兮龙为鱼,
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言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联绵皆相似,
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
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
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
竹上之泪乃可灭。
——李白•远别离
李白的《远别离》。
古诗,古风。
用的是娥皇女英哭大舜泪洒斑竹的故事,但诗歌的重点却落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两句上。“或言”一句,是尧被舜幽禁而终,舜巡视时为禹刺杀的说法,儒家所不信。但作为原始社会氏族公社向早期奴隶社会转让的时期,禅让制的危机确实已经显露,大禹之后大启改禅让为“家天下”的事实便是明证。李白能够采用这样的说法,虽然用了道听途说的“或言”一词,但已经与儒家经典有所背离,这和他纵横家的学派出身很有关系。他的老师赵蕤所著《长短经》,和《战国策》、《左传》、《人物志》都是谈及纵横之道的重要的经典性著作。
以世人传颂的凄美爱情故事为外衣,却有着深层的忧国忧民的心情,犀利地点出朝廷之乱的根本为君权的旁落,这首《远别离》的真实思想意图便在于此。不能不说是十分大胆。
历史上所有的朝堂政乱,其根本都在于君主绝对权力的丧失。东汉时期的宦官外戚交替专权,五代十国南北朝的帝权更迭,以及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都是君主权力被削弱、被他人掌握的结果。相对的,北宋党争异常激烈,但真正皇权仍然为赵氏把握,因此党争的结果是从根本上稳固了君主的权威和统治。而察看外国,从英国伊丽莎白女皇的统治到法国路易十四的政策,从俄国彼得大帝的改革到德国威廉二世的军政,仔细体会这些成功地推动了历史进程的著名的君王,几乎无不是在强有力的君权控制下施展了卓绝的政治眼界和政治手腕。对绝对君权的掌控与争夺,成为政治风云的核心,之所以取“远别离”为《帝师》第二卷的总标题,用意也在于此。
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专制统治的国家,对于任何试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人而言,历史即是智慧,即使财富。我们喜欢看风云变幻的历史、喜欢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大背景,写文章的人也喜欢写开国史、写改革史,那是因为这样的时空下,必然存在着无数摇曳多姿、精彩纷呈的故事和人物;但在观看或描写的过程中却不应该忘记,是血与火书写着我们的历史——对那个已经逝去的冷兵器时代深切怀想,更对我们的先祖致以最深切的崇敬和追忆。
远别离。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0
飞絮漫天
林间非,是北洛当今皇上胤轩帝最倚重的臣子。
也是风氏王朝第一个寒门出身的宰相。
在人们的记忆中,从建立之日起,风氏王朝朝廷首辅的位置,就是留给君家的。即使因为那场无情的大火夺去了君家上下三百余口的性命导致赫赫君家的湮灭,其后登基的胤轩帝新设了下朝廷左右丞相的职司,上朝廷首辅的位置却仍是空置多年。
赫赫君家在一夕消亡,但北洛朝廷政务之中却处处可见君氏历代家主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君家最后一代家主君雾臣,执掌北洛大权三十余年,影响之深远更是非同一般。京城的老人们经常回想起那个云一般飘逸的优雅男子漫步承安街头的情景,并叹息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严律灭亲的狠决。他急病卒逝于擎云宫后,人们早已习惯了当朝首辅一职的闲置;或许,是所有的人都以为,再没有像君家家主那样的人物足以占据这样的高位。
所以,从代行上朝廷宰相职权之日起,林间非的日子就过得异常辛苦。
即使是胤轩九年的文试状元,因为出身寒门的关系,林间非必须从六部最低位的从七品给事中做起。
面对那些一踏入朝廷便直任从五品官职的望族子弟的挑衅,林间非并不生气,他只是老老实实地将上司安排的工作认真做好而已。但与他同年登科,出任户部从五品司长的宗熙却大为不满,每每向交好的三皇子风司廷说起如此新任官员的不公。
说起来,朝廷之中三皇子风司廷与他们的渊源确是极深,一同参加大比会试,还曾经一起煮酒痛饮畅言抒怀,但聪明如宗熙和林间非者,自然不会因此便将三皇子视为靠山有恃无恐。
但林间非却也非常地清楚,当年城西饭铺午夜交心的畅谈,却是数年之后必然发生的事实。果然,进入官场不过半年,胤轩帝风胥然便决意推行改革,刷新吏治任用新人,一时朝廷上下为之气象一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过三年,对一切早有所备的林间非从从容容地从工部从七品给事中升到正七品督给事中,再升到督察院正五品司事御史,再升到从三品御史督察——虽然林间非的为官为人众人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处于革新除旧的非常时期风胥然的大胆用人,但对这样的速度,朝臣还是大为惊愕,但同时也生出了“这年轻人一辈子也就只能走到这里”的念头。可是,当左右宰相黄无溪、郑磊轮流告假,林间非开始以督御史的身份代理宰相一职时,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皇帝的心思。
然后,便是胤轩十三年皇城那场密云惊雷、腥风血雨的谋乱和平叛。
……
胤轩十四年,黄无溪、郑磊同时上表,以“年纪老迈恐耽国事”为由请辞。胤轩帝风胥然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蓝子枚为刑部主事;令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命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一番彻底的换血下来,皇城之中前朝的望族势力被彻底铲除,而军中除护国大将军一职为孟安接任外,旧有势力也已经所余无几了。此时主掌北洛朝政军务的,几乎都是不满四十岁的年轻一代。
林间非自然是个中翘楚。
入仕六年,年方而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指挥调度从容有方威仪自成;面对东炎使节狂妄无礼的挑衅,冷静有度的应对更让天下士人为之倾心,甚至有人因此将他与当年城头谈笑退万敌的君怀璧相提并论。
对于这些围绕在身边的文臣士子,林间非始终是相当宽容的。作为一朝宰辅,传谟阁中每日日理万机案牍劳形,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长日守候在门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者。
事实上,林间非在宫中的时间,远比在宰相府的时间多。
林间非拜相后,风胥然便把之前左丞相的府邸转给了他。仅带着一名老仆周伯的林间非对着偌大的园林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上门祝贺的三皇子和九皇子来到面前才回过神来;结果,第二天两位皇子便各自打发了两对男女仆从到他府上——而这件事情,林间非直到三天后从擎云宫出来才从随从的口中得知。
林间非为人沉稳,赏罚分明,处事手段却是相当圆润。度过了几乎不存在的磨合期后,政务熟练顺畅的处理让朝臣莫不感叹其年少有为,而一贯亲和温厚的待人接物也得到众人的交口称赞。不过身居九重之侧,林间非却是不方便同人有什么密切往来。除了同年好友并同朝为官的宗熙、蓝子枚常往宰相府走动之外,林间非难得会见什么宾客。因而对于京城中人来说,能够得到宰相府的请柬,实在是比千万黄金更有价值的事情。
但此刻,宰相府后院小池塘边,假山石亭里,难得正正经经地摆着四碟精致小食,一只细颈大肚的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显然是招待客人所用。
一位灰袍便服的花甲老人坐在林间非对面,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而这位日理万机的年轻宰相,却正对着满目的杨柳飞絮发呆。
飞絮漫天(二)
“林相。”
陡然回过神来,林间非迅速掩去脸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离开么?”
李寂微微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经准许了,大约明天后天就会发下明旨了吧。”
望着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间非不由微微出神。户部尚书李寂可以说是到胤轩一朝为官时间最长、官员声望最高,同时仕途也最为平稳的两代朝臣,在有关户部一块的问题上,甚至远比前任宰相黄无溪和郑磊更得风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却是当时首辅君雾臣亲点的工部主事。后来君雾臣将他调至户部,从此开始了他主掌天下财帛钱物的命运。四十年的官场沉浮,这位刚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两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审慎知微李尚书”的美名。风胥然的改革,他坚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为朝廷大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经营运算,让百姓在最快的时间感受到改革的实惠——然而,朝局稳定初入正轨之际,这位老臣却向胤轩帝上本请辞!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锦州故里么?”
“家里的人都已经去了,我又没有儿女,回去也是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李寂摇了摇头,“朝中同我一般年龄的故交各有他们的去处,本来约定着一起读书闲居的却是不在了——想想这些年的风雨变幻,心里倒像是明白了许多。早几年我托人在昊阳山脚置了一处宅子,现在是要去那里享受以后的清静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有贤相之名的林相为老夫饯行,都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呢。”
话说得平平淡淡,虽然不少伤感,却不显迟暮的哀叹,闻言林间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老大人这样说,不怕间非被宠坏了么?”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池塘边的最大一株的柳树。“林相知道这里原是谁的住所么?”
“是黄无溪黄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见林间非怔住,李寂静静地笑了,“看来林相确是不知。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辅君雾臣大人的别苑。”
这一次,林间非是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李寂便在静亭的这个位置上,向首辅大人详细陈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着精致的白瓷杯,李寂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没有通过三年大比的会试成为殿生,而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看重才进入了朝堂。但能够从一开始就接触具体的政务,尤其是自己的喜欢并擅长的东西,却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当时工部没有尚书,两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问题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无知的勇气,五年后向先帝呈报聿江大治的时候,我才知道首辅大人在其中为我压下了多少不满大声音……然后,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
林间非静静地为李寂斟满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转向了漫天的飞絮,“记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满天柳絮飞舞,大人就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卷轴。我至今还记得他用那样安静的语气对我说,来户部帮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户部……”林间非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是因为君相大人的缘故?”
“作为一朝的首辅,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为辛苦。从对外方略到内廷发给宫人的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务必躬亲,传谟阁里他永远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人们称他为云一样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钱帛方面的后顾之忧而已。”李寂微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宗熙宗大人这样的下官,林相实在是相当的幸运呢。”
林间非面孔微红,“朝臣之际彼此原应该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君上成就王朝大业。宗大人与间非同年入仕,才华远胜间非,在下不过是运气特佳罢了。”
李寂顿时轻笑起来,微微摇头,随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林相不该这么说的。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为拥有别人无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干。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蓝子枚蓝大人代居林相之职,林相真的以为他们会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么?”见林间非脸色陡变,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离开的人了,不过是说说几十年闷在心里的话而已。官场四十年,李寂自以为看人不会差到哪里。如今既然要将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里,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了。”
林间非心中一凛:“大人想告诉间非什么?”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敛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林相在其中的作为虽然瞒过君上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吧。”
“哐当”一声,林间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0
飞絮漫天(三)
玉螭宫之变,皇帝风胥然的禁忌,百官讳莫如深。
纵是史案凿凿,人们也习惯性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擎云宫的噩梦。
胤轩十三年,是比胤轩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乱、宫变……满满的肃杀之气,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也包括林间非自己。
“是于国家社稷有大功的决定,却往往需要莫大的牺牲。上位者无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气之争,为大局着想而做最好打算——这是帝王天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却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旧低垂着眉眼,“林相虽然有着担当一切的觉悟和勇气,对陛下的了解,终究是有些不够的。官场风波险恶,林相却是须得小心呢。”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眼睛盯着看着,林间非一时只觉心头满是寒意,连一向温和示人的目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李寂表情平静,“李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传谟阁参与机要政务后首辅大人在摘星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指着承天台对我说,李寂你看,这后面便是北洛京城最高的地方、权力的颠峰,只有一国的王者才能站到那里俯瞰北洛的国土;然而,身为首辅的我,却可以站在君王身后同样地看到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君氏族人的鲜血,即使只是为了自己,我也绝不允许北洛受到半点伤害!这是君雾臣大人对李寂所说过的最长的话。绝不允许自己所守护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为守护者的坚定信念;而如果自己成为阻碍,那么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守护的心愿——作为真正上位者存在于北洛朝堂的大人,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最后甚至不惜将整个君家推上祭坛代替北洛的牺牲。李寂是为了代首辅大人继续守护他倾尽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计划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为了首辅大人所深爱着的、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北洛,李寂会尽一切所能协助并保证这个计划完成;何况本是风烛残年之人,最多也不过是拼上一条没有大用的性命而已——这是李寂对首辅大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李寂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说,您的心愿,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李寂说话速度不快,声调也是异常平稳,但一路听下来林间非却只觉胸口紧揪,双手满是汗水。
当年的决定,虽是时局所逼情势所迫,但之所以义无反顾,却实是秉承着学人士子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没有明说的言语之间却是点出了最大的漏洞:凭一时的冲动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坚,公心亦非至诚;在沉浮莫测的官场,这样的灵光真性无须几年便消磨殆尽。
自己与蓝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书生意气——在太学承受了太多冷嘲热讽仍然力争上游,比起单纯热忱而又坚刚正直的蓝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拥有利用这样的黑暗来达到改变自身环境目的的头脑和手腕。
柳衍曾经点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并使得自己甘愿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却是担忧于这过分深藏的一点光明的泯灭。
自己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愿认真地去想过,一代宗师的柳衍,为什么能够作出那样绝决的选择?
“林相?”
蓦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到李寂一脸担忧的模样,林间非连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导,实在是当头棒喝,间非在此拜谢老大人点破迷津之大恩。”说着服袍一掀,径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惊,却是搀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礼。
“老大人,间非还有一事相告。”
风雨满楼
君无痕。
似乎希望他被所有人遗忘,所以作父亲的才给予了这样的名字。
而他,似乎也确确实实地被所有人遗忘了。
君无痕,君家第六代家主君雾臣的五公子,一个不被任何人所记忆的庶出孩子,一个被君氏大夫人在除夕夜赶出君家的侍妾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的赫赫君家,竟还留下了唯一的一条血脉。
对林间非而言,得知青梵真正身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再没有了退路。
是什么样的信念,让那个云一般飘逸的男子选择了必死的道路?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那个惊才绝艳的道门至尊作出了如此绝决的决定?
没有时间去探询君雾臣的考量,却被柳衍强大的意志完全控制了心情——西云大陆道门掌教至尊,本就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却完全忘记了这一点。
林间非揉着额头,为终于向人揭开长久以来一直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而苦笑。
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令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推行新政革除旧弊,是从胤轩十年便开始进行之事。但在开始阶段,改革的步子是推行得异常缓慢而稳定的,最初人们几乎根本察觉不到这位以果敢凌厉出名的皇帝的真正意图。等到人们开始觉察,新政新法已经使得朝堂之上元老旧部势力被极大的削弱。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皇后母家徐氏为首的元老旧臣不甘于多年权力的剥离,开始对改革加以阻挠。几位立功心切的年轻臣子被驱逐出京城、数项正在进行的改革政策被搁置,虽然因为孟铭天的关系军队没有什么异动,但心思机敏的人们已经能够嗅出皇城空气中弥散着的浓烈的火药气息。
然而,胤轩帝强硬的态度却并不因此改变,更换上林间非、宗熙、蓝子枚等一众青年朝臣扎实稳步地继续着朝政,甚至进一步削减国丈太常寺大司监徐密的权力,将朝廷刑律之权归于刑部、督察院和提刑司监。胤轩帝的作为终于引起旧臣的恐慌,在离国公主螭贵妃的笼络谋划下,推举八皇子风司退继位太子的行动在明暗两方开始进行。
胤轩帝膝下九子,若以母亲身份的高贵而论,八皇子风司退无疑和皇后所出的皇子具有同等不可忽视的地位。西云大陆除并立的三大国还有着众多小国,小国之中离国可以算是实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尤其离国边境众多优良海港,对有志海上霸权的北洛意义更是相当重大。螭贵妃虽然骄傲,究竟出身皇家,也是个极有头脑的女子。原本最有可能登上太子宝座的三皇子风司廷选择了宁国公郗铮之女琼华郡主为正妃,向朝廷上下无声地表示着退出嫡位争夺的心思而渐渐被胤轩帝疏远,而风司退则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渐渐成熟的皇子应有的礼仪行止风范博得风胥然的欢喜——虽然身为国丈,更是风司廷的亲外公,但对于徐密这样久在高位的老臣而言,必须倚重元老旧臣势力才有可能登上至高宝座的八皇子才是未来君主的最好人选吧?
于是,雨夜密谋、江湖奔走、朝野联络、深宫剧变……一切,都按照徐密周到缜密的计划书进行着。
直到宫变的最后一刻,安然无恙的风胥然带着同样完好无损的风司廷、和苏出现在玉螭宫前。
新任的太常寺卿陆可法将涉及宫变谋逆的一百七十四名朝臣全部缉拿归案。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胤轩帝无疑是完胜。
但胤轩帝异常宠爱的太医柳衍,太子太傅柳青梵的父亲,竟是宫变幕后策划人的事实,却使胤轩帝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巨大的打击。
众口一词的供认,无可辩驳的铁证,一切都指向了清心苑中那个终日飘渺的优雅身影。
啊,是我做的。
唇边一抹捉摸不定的微笑,清浅中透着三分温柔、三分怜悯、三分了然,却是十分的骄傲,绝尘脱俗的面孔,玉树琼林的身姿,衬得满苑的烟柳都浸烂在那道温柔却深藏着鄙夷的淡淡目光里。
为什么!
胤轩帝失去风度地怒吼失声。
柳衍没有回答,但站在一侧的林间非却几次忍不住要阻止帝王暴怒下的残忍。
你可是答应了我呢!
无力而低垂的眼倏然瞪大,锐利的光芒令林间非紧紧握住了拳头。并不锋利的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强制着的沉默会带来这样的伤害。
风雨满楼(二)
作为督御史,他进入了天牢最深处的囚室。
“名单和帐册……都找到了么?”
“都找到了。太常寺的判决,也都已经下来了。除了徐密、尹满、高师恪等十名主犯被判绞刑,其他从人族众大都被判了流放发配之刑。”不敢去看那风华绝代的男子此刻悲惨的情景,林间非低垂着眉眼轻声回答。
柳衍却是轻笑了起来:“只是对我,他还没拿定主意吧?”
苦笑一下,“柳先生又是何苦?”
“间非明知其中道理,又为什么要问呢?何况宠爱深重乃是身为帝君之大忌,而对身边之人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会置国君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朝中众臣皆知他待我如何,即使说出真相,众人也不过以为他是在全力回护于我吧?”柳衍淡淡一笑,“事到如此,本在你我意料之中,间非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因为可惜柳衍一人而毁了北洛万世基业吧?”
林间非顿时抬起头,“不!先生之心间非如何不知?只是先生自毁一生清名于前,承受肉体之苦于后,间非……间非……”
“若是真知我心,还是趁着眼下他心情不稳的时候让他早下决断吧。梵儿不日便归,他的性子……”柳衍脸上第一次现出忧色,“已经是第三日了,若梵儿回来,皇城必危。间非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
“青梵他……他定知道先生真意。” 无法想象好友回京后的情景,林间非一时心神慌乱,只能一遍又一边地强调着,“青梵定不至误会先生……”
“梵儿自然不会误会,他原比任何人更清楚宰相权谋帝王心术。只是,正是因为他知道,情势才会变得更加危急。”看着林间非惨白的脸色,柳衍正色道,“那孩子生性冷静自持,更善于计算,若心无旁骛专注权谋之道,只怕天下事无不尽在掌握;即便是在这擎云宫中,也能够凡事顺其理而行,绝不会让感情影响了大局。但……梵儿根底里还是重情之人,我只怕他一贯的压抑,却在此刻爆发出来……”
柳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林间非却是已经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
四年交好,青梵与他的友谊远较旁人深厚。或许是因为同样洞察了对方的心机,即使不交一语也可以默契自然,让心情同样孤单的两个人成为至交。青梵聪明卓绝,见识高远,每发议论常令林间非拍案叫绝击节叹服;而林间非博闻广记,触类旁通,点睛之语神来之笔也每使青梵感触良深。文词政论天文地理百姓民生,两人常常就着一壶清茶通宵畅谈。林间非初入官场道途艰难,也是青梵常作旁敲提点精神——林间非深知,若非有青梵一路相伴,只怕自己根本是无法坚持到此刻了。
而青梵的脾气性格,林间非也是深有了解:常常惊讶于他的少年老成,每每折服于他的深谋远虑,更为他不怒自威亲而难犯的独特气质所深深吸引——这是上位者的气质,令人无法不臣服的尊贵与威仪,直到那日清心苑里一席密语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才知道那正是君氏血脉无法断绝的身为最上位者的气度与威严。
纵然是欢歌畅饮,也流露出冷静自持、完全不像弱冠少年的沉稳成熟。黑得不见底的幽深眸子里,闪烁出的是对世间万事的洞察和对浮生百态的熟悉,还有,那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怜悯与叹息,以及……即使是道门掌教的柳衍,也无法企及的豁达和洒脱。
但,万事原非轻风,过耳岂不萦怀?
他珍视着身边每一个人,对那些心存善意的人们回报以同样的温情。林间非知道,即使只是秋肃殿里的一个小太监,青梵都是真心关怀着的,更不用说他悉心教导终日相伴的九皇子风司冥了;经常一同出游、一同畅谈国事的三皇子风司廷,也总得他温和真诚的笑容。
但他心底牵念最深的,无疑是清心苑里那绝代风华的身影。
只有柳衍可以叫他作“梵儿”,只有柳衍可以切实地感知他的每一点心念,只有柳衍可以轻易地明白他的每一个眼神,只有柳衍总是带着宽和纵容的微笑将他揽入怀中——属于他们父子的天地,原不是旁人所能够理解,能够进入的世界。
师父、父亲。
青梵可以为柳衍做一切。
但这一次,柳衍却将他打发得远远。
林间非知道,这只是一个深爱着孩子的父亲,为了心中唯一的牵念做最好的打算。也只有柳衍的才智计算,才能够让聪明卓绝的青梵困烦于边境不得及时赶回。
毫不迟疑地选择最好的,但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
回想起李寂的话,林间非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上位者的含义。君雾臣的决定,同样是柳衍的选择——伤害的,是身为君王的风胥然,更是身为选择者的自己。
但柳衍终究是低估了青梵。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0
风雨满楼(三)
血色钧天。
抱着白衣斑斑血迹的柳衍,从天牢的烈火中稳步走出,火舌舔着他脚下的道路却没有在那身青衣上留下任何痕迹;面对着等候多时的御林军弓箭手,一向带着温文微笑的沉静面庞突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所以的人都被那个云淡风轻的笑容震得后退两步。
“梵儿,不要!”
只听到柳衍撕裂般的呼嚎,色碧如血的“青泓”已经刺入了他的肩胛——柳衍的身后,是胤轩帝。
青梵没有任何表情地凝视着连站都站不住的柳衍。
“梵儿……”我们走。没有说出口,但那几乎带着哀求的眼神里,分明写着这样的话。
风胥然突然喝道:“不论死活,将此二人拿下者,官升三品,赏金五千!”
林间非几乎站立不稳:他看到了皇帝眼中闪过的挣扎,更看到了他无法抑止的心痛;他看到三皇子风司廷的犹豫,看到墨扬和多马的两难,看到和苏与孟安的惊惶——帝王的爱情原是世间最难以挣脱的禁锢,因为,那是以无上的权力和威严制造出的最细密的天网,最坚固的牢笼。
一片寂静中,只有青泓古剑缓缓地从肉体拔出的声音。
嘴角勾起一个优雅的弧度,青梵突然仰天长啸。
只觉似被一股巨大力量猛然催动,林间非口中一甜,一口鲜血顿时染红了杏色官袍。墨扬脸上陡然变色,“皇上——”一句未完,风胥然已经连退两步。周围部分内功不佳的御林军士一时拿不住弓箭,竟是一片弓箭掉落的声音。而本已虚弱不堪的柳衍,更因为失血过多气力衰竭,已经被那道异常霸道的啸声震得晕厥过去。
啸声似海潮澎湃,一浪又一浪地向远方传去。
远远地,似有啸声回应。
“那是什么!”人们惊恐而敬畏地看着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飞速地奔到眼前;而一声幽长的清啸后,一片巨大的乌云般的影子在人们头上盘旋。
岩鹰,绝不被驯服的最骄傲的天空霸主,乌云一般轻轻降落在青衣少年伸出的臂上。而体形比寻常猛虎大了三倍有余的奇异的白虎,正紧紧地偎依在少年身旁,异常骄傲而警戒地扫视着眼前的众人。
是天命者的预言……是神祉。
手臂一振,岩鹰顿时冲天而起,在众人的头顶上留下乌云一般的影子。青梵异常温柔地将柳衍放到白虎背上,随即转身面对一脸惨白的胤轩帝。
“良延八州的叛乱已经平定,离国设下的信息网络也已经被全部摧毁,所有细作都押解在各地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估计四天后就可以到达。”青梵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另外,徐密、尹满在颖国的财产,已经全部查抄收回,具体的数目已经分别送到户部和督察院。”凝视着胤轩帝满脸不信的表情,青梵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么,真的很想杀了你呢……”
话音未落,一只本应虚弱无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青梵执剑的手。
一抹无奈似的苦笑浮上嘴角,叹息一声,青梵将那个目光异常坚定的男子搂入怀中;身形一晃,已经坐到了白虎背上。
风胥然踉踉跄跄地上前两步,伸出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被青梵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梵儿……”是柳衍微弱的声音。
“走吧,御风!”
白虎长啸声与空中鹰啸相和,而远去的啸声中清晰异常地传来青梵的声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跪倒在地,修长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京城坚硬如铁的冻土里。
我本离尘
那个时候,从来都注重着仪表风范的林间非,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冲进了督察院的。
青梵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自己还会不知么?连自己都能在柳衍说出目的的第一时间猜出他大致的计划,知柳衍如青梵者,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其中真相?
“当局者迷”,是说别人,还是说给你自己?
——间非,这件事只有我能做,你一定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人总是有私心的。因为他们的私心,所以只能用我的私心去取信。虽然我确实有私心在其中吧。“他之于我的折辱,必十倍还报”,这不是一句空话。没有一个真正的男子会喜欢这样的处境,我忍耐得已经太久太久了……
——道门、道门,是啊,我不是什么御医,我是道门的掌教,拥有除三国君主以外最大的权力!拥有这样权力而产生私心的我,将会把多少无辜的性命带入塔尔(死神)的黑暗之门?将才智用于权谋诡计,梵儿一定会嘲笑我的自相矛盾吧?
——间非,你听好!这是我道门影阁的暗号,跟随暗号去寻找,就可以得到所有的线索。我相信你的智力足以把它们串连起来。记住,从今天起,外表上不能有任何异常的表现,却必须从实质上和我疏远距离……
柳衍啊柳衍,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求去的私心,但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胤轩帝的江山?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要对他处处保护乃至不惜暴露自身示警?如果真的决然而去,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下从容退避的活路而令自己陷入泥泽?你算定了高傲的君主会被一己私爱遮蔽了眼睛,却低估了青梵对你的了解至深。
求去——头顶只有一片狭小天空的擎云宫,原本禁锢不住天空的鹰。本以为一切都会结束在离去的从容,但你难道不知,斩断束缚你与他锁链的同时,是给更多的人加上了无法解脱的枷锁?
与那些查抄帐册一同送到督察院的,还有一封长信。
“间非兄诚鉴:
弟本禁忌之子、幻影之身,苟全性命于山野,不求闻达于世人。君氏一脉原应断绝,奈何造化弄人,竟因飘渺无稽天命之说而保存。弟得柳真人活命之恩、传艺之义、亲护之谊,父子之情无可回报,是以应其所谓天命入世;教养皇子,考较百官,求识贤能,注目民生,为胤轩一朝倾力而为,只求襄助北洛风氏成就千秋帝业,亦不愧君氏血脉,是人子之所为也。
弟性疏慵,每任意妄为,虽识人清明遇事无咎,亦深知官场非是弟可以倚托终生之所。数年来,见兄与蓝子枚、宗熙英流之辈承继朝堂,政事得兴百姓得幸,常以为功成之日在即,便可从容身退,还我自由天空。岂知变生肘掣,六年梦幻,一夕破绝,使弟不得不以蛮强手段,血腥之行以求全身得脱。或伤兄厚爱之情,然弟心之所愿者,惟家父之平安。
柳衍本天下至清至慧之人,奈何情之为物,不知所至一往而深,岂得轻易断绝?以世外之心再入红尘,虽明见万里,于真情挚爱疏能不动?此番作为,如此手段只为成就胤轩帝一人,弟亦深知其心矣。然修心之人,情关尚不能勘破,又何言生死?垂怜众生,抚爱万物,更是一纸空谈。况,弟虽言为天命所制,其实一切因之而起,柳衍又如何不知?故而手段决裂残忍至此,决然求去之心,昭如日月。
弟去心早决,却未料及有今日仓促。惟念司冥殿下秉性灵慧坚忍,美质良才爱之切切。此番不告而别,或有怨念之语激愤之行。望兄念弟之情,护其周全。
弟于朝中六年,皇子百官得与畅言者,惟兄一人耳。一朝别离,或成千里路遥。念秉烛抵足相谈之日,弟心亦是反覆难平。兄怀经国济世之才,娴官场应对之道,公心正义之外,更能应变随心。兼有蓝子枚纯良、宗熙潇洒、墨扬忠正、韩临渊诚义、多马英豪,兄之所率者,尽世之奇才无双国士。若能秉为民为世之心,丹青史册必有兄芳名流传,不负兄一生孜孜所愿也。功成之日,弟虽在山野,亦当为兄额手相庆。
兄性谨小知微,又兼雄才,料万事无咎。然弟仍有一言相嘱:兄于朝中诸事无不尽得掌握,惟国储嫡位之争万不可插手,切之切之。
临书草草,望千万珍重。
弟青梵投笔再拜”
他知道,全都知道!所以他才会旁观镇定,所以他才会如此密切地配合你我行动,所以他才会在离开国都之时对我殷殷嘱托,所以他才会在你自残身心我无力救援之际暴怒至此!
林间非仰天长笑,泪,不能自抑。
我本离尘(二)
合上紫檀镂雕而成的精致木匣,林间非轻轻闭上眼睛。
李寂早已离去。那个坚刚而忠诚的老人,在得知那个青衣飘飘的少年真正身份的那一刻,竟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尊贵和骄傲,我早该想到,首辅大人的脸上,正是那样的笑容啊!
纵然是作为柳青梵被关怀着、被宠爱着长大,血脉的深处还是君氏无法磨灭的烙印。
同样的心性,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才华,同样的卓绝。
还有……同样的眼神和微笑。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与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那是将天下万物推入棋盘,将万里江山运于股掌,却又顺手抛开、万事不萦于怀的眼神;然而,正是在这样带着对碌碌苍生温柔的轻蔑的眼神里,自己看到了最深处的宽容和怜悯。
明知道他将所有的人都当成了棋子,身在局中的自己还是不得不低首臣服。仅凭着一纸托付,自己就必须担当起一朝的重任——
每次回想起那场被国史馆的史官记做“玉螭宫之变”的宫变后满朝上下的反应,林间非都不由的冷汗涔涔。事务的繁多自不殆言,因为青梵意外的插手牵扯之人竟是多了十倍——想到放任其发展可能带来的后果景象,林间非便只觉异常惊心。离国、颖国两家皇室牵涉其中,如何善后更令林间非费尽心思。整整三个月,擎云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异常压抑凝重的气氛中:风胥然的冷绝、风司廷的沉默、众朝臣的忐忑惊惶……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秋肃殿那位少年皇子冰寒入骨的一眼来得可怕。
“本宫不需要其他的太傅。”
第一次走进秋肃殿,那个随着年纪渐长而益发美得不似凡人的小皇子,就这样目光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语声冷冷地吐出上面的话。
骄傲、倔强,拼尽一切强忍着心中的痛,将自己的悲伤抱紧,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同情……林间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青梵会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九殿下,下官并非为此而来。太政院接到了您的请求,并为此举行了朝议。根据北洛律法,宗室之子年满十四,皆须从军三年为国效力。但九殿下年仅十二,身体亦不似其他皇子强健,朝臣们一致认为,殿下此刻便要进入军队,似乎过于勉强了。”
“本宫已经决定了。”风司冥冷冷地说道,“父王也已经同意了本宫的请求。”
“下官并不以为皇上同意了殿下的请求。而且,柳太傅也不会希望看到殿下做此不智之举。”平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林间非十分清楚自己的话会在少年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柳太傅虽曾教导殿下武艺,却是以强身护体为主,而非战场厮杀。以殿下现在的身体武艺从军,不但于三军不能有所助益,反而会成为不得不保护的对象拖累将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殿下虽然聪明伶俐熟知兵法,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所以,下官以为殿下不能从军。”
风司冥凝视着他,林间非几乎有一种要被目光杀死的感觉。
“但下官已经上书陛下,允许殿下到御林军飞羽将军麾下充任督司校尉;若殿下能够坚持三个月并有所功绩,陛下将特准殿下随军学习行走。”
让这个没有后援助力的孩子远离宫廷争夺,大约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青梵殷殷叮咛绝不可以陷入皇子权位的漩涡,让他在军队中建立属于自己的人马势力,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是符合青梵心意的吧?何况,御林军中有多马在,那个耿直磊落豪爽中透出精细的草原汉子,也会保证这个对于青梵重要非常的孩子安全无虞。
九殿下,林间非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只求你不负青梵深信厚望,远离这冰冷的擎云宫继续生活下去。
我本离尘(三)
看着那道纤细美丽的身影消失在军营,林间非心中其实毫无把握。
然而谁能够想到,短短两年,那个绝美的孩子便让“冥王”之名威震四方,风司冥手下的冥王军更成为所向披靡的无敌铁骑呢?
东炎蠢蠢欲动,西陵虎视眈眈,“玉螭宫之变”为两大国提供了等待良久的出兵时机,挟兵百万东西夹击,竟颇有一举侵吞北洛之势。但毕竟孟安、轩辕皓等名将犹在,而新入军中的墨扬、韩临渊、多马、言邑更是表现出色。仗打得并不轻松,但终究还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然而墨扬等人却常想起当年获得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司徒雅臣,庆幸他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正是这个时候,初入军中的风司冥开始展露出惊人的军事才华和源自皇族的威严沉稳和凌厉狠决。
以不足一千疲敝之师,困东炎万人于绝谷,断水焚山,红莲火海竟无一人逃脱——当轩辕皓率北洛大军赶到,如血残阳下修罗地狱的惨状令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心惊不已,而一身黑色战袍的风司冥却只是面对绝谷负手微笑。
一役之后,“冥王”之名传遍西云大陆。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冥王军聚集起了北洛军中最优秀的军人:军衔官职并非最高,但绝对都是富有实力不容取代的存在;尤其是飞羽将军多马的加入,更使得“冥王军”成为北洛军中毫无疑问的最强铁骑。
冥王军声威远扬,但“冥王”的神秘却与日俱增。
黑色的战甲、银色的面具,只露出夜一般深沉的无情眼眸,闪烁出冰冷的光芒。即使是冥王军内部的高级将领,也大多没有见过那付精致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只有孟安、轩辕皓、多马、林间非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是年纪愈长姿容愈美的风司冥,实在无法容忍因为绝世容貌导致的人们越来越盛的错觉,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但到得后来,即使是在他们面前,风司冥也拒绝取下面具;几次回到京城述职受封,甚至连皇帝风胥然也默许了他在国君圣驾前这样的无礼举动。
本来以为是被皇帝放弃了的皇子,此刻却得到人们最多的注意,轻轻松松地在本已激烈非常的太子权位争夺中投下一颗巨石,林间非不得不承认帝王心术的可怕。
李寂曾说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风胥然,但眼下的情景却让林间非又一次见识到了作为帝王的风胥然的绝对威严和权谋。
明天便是大军还师的重要日子,也是半年来风司冥的第一次回京。“比照太子还朝的一切礼仪”,风胥然简简单单看似随意的一个吩咐,林间非眼里看到的,却是擎云宫的又一场腥风血雨。
不能继续失神下去了,传谟阁中,还有着无数大军回师的细节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处理。
回眸,无意间扫到案上玉瓶中的一枝弱柳青青,林间非不由微微苦笑。
间非,你可知道有一位持着羊脂玉瓶、尽观天下悲苦声音的慈悲女神?她手中净瓶插着清净柳枝,瓶里每一滴水都可以化做解救天下的甘霖……
那个浅笑着将柳枝插进玉瓶的青年,此刻却又在哪里?
胤轩十三年七月,玉螭宫之变。国丈徐密等私拥皇八子司退逼宫谋逆。帝震怒。圈风司退,废螭贵妃。诛首犯徐密等一十七人,流、徒从犯官员及族属七百九十七人,凡上朝廷从事官员自黜三等。
胤轩十三年七月,太子太傅柳青梵告退还乡。
胤轩十三年七月,帝禁清心苑。
胤轩十三年八月,皇九子风司冥自请从军。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元月,上朝廷首辅,宰相黄无溪、郑磊上表请辞。帝允之。
胤轩十四年二月,帝任命林间非为上朝廷宰相。
三月,任宗熙为户部侍郎,乔非为工部尚书,任多马为青龙军飞羽少将军、
五月,任禁卫军副监察史墨扬兼任五都巡检史,任蓝子枚为刑部主事。
六月,任言邑为朱雀军中军参赞。
胤轩十四年二月,东炎、西陵合兵二十五万,由丰门、豫关入侵,连弥等四郡十七城失守。护国大将军孟铭天上表请辞。帝允之。令其子孟安接任父职,率军二十万应敌。
胤轩十四年八月,亚德蓝草原会战。胜。收服隗郡、弁州。
胤轩十四年十一月,野狼谷之役。大胜。八月失地全部收服。九皇子风司冥军中尊号“冥王”,建“冥王军”。
胤轩十五年四月,萨科敕会战。胜。东炎、西陵兵退。大军回师。
胤轩十五年十月,东炎再度入侵丰门。帝命轩辕皓为大将,率军十五万应敌。
十二月,孩儿岭之役。冥王军大胜。
胤轩十六年一月,风司冥率军攻克贝南城,解“池阗之围”。四月,合兵再度击退东炎大军。
胤轩十六年九月,风司冥奉诏回京。帝令比照太子还朝礼仪,百官城外六里相迎。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1
眉毛的话
一个长长的回忆。
胤轩九年到胤轩十六年,确切的时间跨度是六年零两个月。
远别离,是青梵、柳衍父子与擎云宫的别离。相信大家也都看得出来,柳衍是用自身作为赌注,充当死间诱使北洛的反对势力谋乱而达到清除改革障碍的目的。他借用的力量是林间非,因此这一段用林间非的视角和情感作为主线。
问题在于柳衍选择“死间”的根源。为风胥然铲除施政的障碍自然是他的根本出发点,却不是一个单纯的理由。“没有一个男子喜欢这样的处境”,也是柳衍的深层心态。所以他希图借助这样的方式彻底地逃脱——“是我的私心”,私心地追求自身的自由,同时也是解开自身之于青梵的束缚。
太子太傅的位置,最真实且最直接的作用是平衡皇子之间的势力,让太子权位之争处在一个暧昧而微妙的状态——太子太傅必须负担的不仅是教育皇子的职责,更重要的是必须为国家和君主选择合适帝位继承人。国君意向不明,太子名位始终不定,即使是拥有极大后援势力的皇子也不得不借重于太子太傅的力量,因而这一职位成为牵制各方势力的重要筹码。身为满朝瞩目的太子太傅,首要职责是居中协调各方关系而非皇子的教导,青梵将拥有道门掌教地位的柳衍拉开,正是出于对此的了解。当初让青梵担任太子太傅,可以说是风胥然的一时兴起,几乎没有经过太多考量——让一个彻底的“外来者”进入暗潮涌动的北洛朝堂恰恰可以很好的稳定各方势力,他年龄和才华是否足以担当此任其实并不在君主必须考虑的范围。至于后来,则是因为青梵本身的血统和才能,风胥然才默认了他的真实权力。而柳衍又因为青梵留在擎云宫,符合风胥然的愿望,于是三人之间形成另一层次上的平衡。
因此从根本上来说,青梵为柳衍而留在擎云宫,但复杂的朝堂政务和宫廷斗争绝非青梵所喜。柳衍用不可回头的方式斩断自己和风胥然之间的联系,正是用这样的手段达到彻底的“求去”的目的。
《相见欢》中,柳衍一直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形象(对于他的美丽形象没有作很多的描述,主要是青梵并不在意)。作为青梵的师父这样是足够的,但作为道门掌教,温柔单纯的人绝对不可能胜任。不愿意见到血腥和杀戮,不涉足权谋和争斗,不表示他不可以面对淋漓的鲜血,更不意味着他便不会掀起腥风血雨。从根本上说,无论风胥然还是柳衍,都是自私到极点的人。“帝王无情”这句话同时适用于他们两个,只是柳衍比风胥然更善于隐忍。他不会教导青梵那些负面的东西,但他却绝对清楚并充分利用着其中的种种。
青梵是君雾臣的儿子,是柳衍的弟子,也是另一个时空曾经主掌过一个大姓家族的君无痕。本质上三人绝对的相象。处处将柳衍和君雾臣相提并论用意正是如此。但因为身份、地位、阅历、性格的不同,三人的选择具有绝对的差别。君雾臣的坚定冷绝是柳衍无法达到的高度,但从感情上来说,柳衍的付和挣扎出显然比君雾臣多得多。君雾臣所爱的是北洛,而柳衍的感情则远为复杂,但“做最好的、对自己最残忍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为必须承受一切的风胥然默哀……)而作为君无痕的青梵同样深刻地认识到上位者的身份职责,所以他的选择也是一样,不过在最后的爆发突出了他真实心理的悲哀与无奈——他的怒火针对的不仅仅是风胥然,更是针对柳衍和自己的(刺伤柳衍的举动,与收手不及没有任何关系)。
命运,君雾臣所预见的命运已经一一呈现:“你的前路满是淋漓的鲜血”,是对所有上位者的谶语。
远别离,在这样的情况下,青梵和柳衍远远地离开擎云宫。
留下了风司冥。
青梵曾经说过,“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和他的父亲君雾臣一样,他也选择了最快最直接也是最痛苦的方式。君雾臣是用对战的形式一步步将帝王之术教导给风胥然,而青梵则是在将各种知识灌输结束后的骤然远离,逼迫最心爱的孩子快速地成长和成熟。从他留给林间非的信里,可以充分地看出对于风司冥的教育他早已有非常周密的预计和安排,只不过带有突发意味的玉螭宫之变促成了他最后的选择。
离别、痛苦、磨难、胜利,青梵留给风司冥的礼物,必须付出生命才能收获的礼物。
“远别离”的真意,也正是在此。
但远离北洛擎云宫,不表示真正远离了尘嚣。《远别离》是以爱情故事为外衣的政治箴言,因此身上流动着君氏血脉的君无痕永远也无法真正远离庙堂斗争和宫廷纷乱。三大国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因此“远别离”对于身在西陵的君无痕,和之前发生在北洛的一切,是从地理方位这一层面的别离。
如果大家已经发现我那种刻意似的“影像对应”的描写刻画习惯,便很容易想到,相对于玉螭宫之变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另外,舟火大人问“君雾臣”这个名字的事情。眉毛在这里解释一下。
非凡、离尘、怀璧、清遥、思隐、雾臣,是六代君家家主的名字。每代家族主掌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和北洛风氏开国到现在的历史大体相符。其中君离尘、君清遥、君雾臣权倾北洛朝堂的时间都在三十年以上。
在番外《晓梦如烟》里面说过,每代的君家家主都是一代传奇。这些名字当然有着特殊的意义。辅佐君主开国立业自然“非凡”,开创北洛第一个太平盛世的君氏首辅飘洒脱俗天人“离尘”,三代人臣之极的富贵荣华必须谨记其罪“怀璧”,刚毅“清”正故而功在战场之“遥”,看破世情宦场却因责任不得归去时时“思隐”——以上,是君家五代家主姓名的真义,也指明了君家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
功高震主,是君家必然的结局。北洛是风氏帝王的北洛,也是君家的北洛。倚靠着君氏襄助得到了最高帝权的风氏君王,继续借助其才华维持自己的统治,失去了君氏的支持,王朝就无法正常运作和发展。但只要是帝王就必须拥有自己的权威,不能有超越帝王绝对权力的臣下存在。而事实是一旦身为臣子的君氏家主产生半点动摇,平衡便会立即打破。这样的情况,恰恰是君主所无法容忍的。
因此,君雾臣,正是“君误臣”的谐音。
风氏需要君家,但风氏无法容忍超越自身的君家;风氏助长了君家势力的扩大,但风氏也在制约并逐步毁灭君家。番外里面君雾臣说过,“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君念安是君雾臣长子的名字,也是君雾臣教导的继任者。“没有野心”才可以保存君家,“认识本分”才能延续血脉——可惜他的早逝打破了君雾臣的预想。在执掌朝政时,为了北洛的利益他可以只保留君氏的嫡系(所谓的“大义灭亲”其实大多只是一种权力交换而已),但到最后他发现整个君家都必须为风氏献祭,才会深深地怨恨和不服。“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但对于君雾臣而言,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君家守护着的北洛”,所以他最后的选择是毁去阻挡北洛前进脚步的君家。但像君雾臣这样的人物,也绝对不会就这样认命:“用最残忍的手段培养帝王,用最绝决的手段毁去君家”,是对既定命运的愤怒;而“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是君雾臣为自己内心渴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件他认为已经失败了却并没有真正见到最后结果的事情。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是一个内心矛盾的悲情人物。站在高位上激流思退,却发现根本不得有半点退后,只能一步步走向毁灭。风氏的君主为君家带来辉煌,也带来灭亡;与风氏王朝命运纠缠,是一次彻彻底底的“误”。既然如此,便让它辉煌地毁灭,这也可以说是君雾臣的一种心理。
对君雾臣的描述,最多的句子是“云一般的人物”。云,飘渺无形,变幻不定;为雨、为雪、为霞、为雾——为雾,心中有泪而不能垂;有雾,风过则化雨,日出则散尽。他为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起名“无痕”,正是他对君家未来命运的预见。他是一个特别的人物,也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帝师”:对风胥然、对君氏族人、对自己的儿子,乃至对自己,都完全地政治质量化了。可以说他活得很累,但绝对不可以说他活得不快乐——毕竟,人各有命。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真正的政治不会让人幸福。
又:年假就要过去,老公已经在准备开学的备课,眉毛也要开始准备开学教务和学生学年论文的事情了。《远别离》第一部分结束,眉毛要停文半个月了。一定不会弃坑。请诸位大人千万不要忘记眉毛。
素衣莫叹风尘
西陵。
临瞿。
醉梦阁。
取意“醉生梦死”的西陵醉梦阁,是与北洛六合居、东炎邀月楼、昊阳山浮云轩齐名的西云四大名楼之一。
六合居的美食与士子文采、邀月楼的华居与皇家气度,浮云轩的武学和江湖意气,醉梦阁令人们记忆的,是无双的歌舞和绝色的男女。
玉喉能歌,红袖善舞,软语解颐,温香宜趣,令人见而销魂,只愿长向酒间花丛……真正的销金窟、夺魂处,便是所谓的天人境、神仙府也不过如此而已。
四大名楼之一的醉梦阁,正是大陆最负盛名的青楼。
人们传说,醉梦阁聚集了天上地下最美丽的男女,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便是得到九天仙子也非难事;但没有万贯家私,却是没人敢上醉梦阁一行——耽于美色而倾家荡产的人,在醉梦阁早是司空见惯。而倚仗着西陵成王的强大势力的醉梦阁老板凤九生,更是从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的高傲男人。
所以,由凤九生亲自引路的客人,顿时引起一片私语。
金发、青眸,端正俊美的面容,一身华贵的长袍绣满各色的蝴蝶,却不显半分庸俗和脂粉气息。在雅间坐下,青年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凤老板,这位是新任的玉台大夫卢琛卢大人。今日是第一次来,一定要给我好好招待。”不等身后中年男子开口便继续说道,“我还有事,一会儿便不奉陪了。”
凤九生会意地微笑颔首,“大人放心,九生自不敢怠慢了贵客。”
青年微微一笑,随即起身离去。目送他背影消失,凤九生这才转向卢琛,嘴角微扬,“听说卢大人喜欢漂亮的男孩子,不知是也不是?”
卢琛一怔,严肃端正的面具随即打得粉碎。“凤老板果然好消息。”
“卢大人说哪里的话呢?九生就是再笨,也知道此刻阁里的红倌儿本是大人送进来的。既然是二公子带大人来……”凤九生抿唇一笑,顿时满室生春,“也该是让大人尝尝味道的时候啦!”
费力地推开身上昏迷的赤裸男人,只一个动作便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趴在紫檀木床头喘息片刻,落到实地的脚步还是浮软异常,猛然一个踉跄差点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只能强侧了身子跌倒在满地衣衫丝帛的碎片之中。
他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绝不能再受伤昏迷:出逃的机会只有这一个,而他,绝不会放弃!
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底衣,尽管质地异常柔软,动作也极其小心,穿着的时候还是牵动了满身的伤。用力咬住下唇阻止几乎抑止不住的呻吟,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向北的雕花格子窗。
醉梦阁是依水而建的,引入醴江支流弥河之水,构造出这属于温润南方的水榭亭台的园林美景。而自己所在的折眉阁位于全阁东北角,院墙之外正是滔滔弥河。
不足一丈的距离,从前的自己哪里会放在眼里?但此刻的身体,就连一步的挪动,几乎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细碎而洁白的牙齿蹂躏着薄薄的唇,鲜血映着惨白的脸色,竟有一种异常娇媚妖艳的感觉。
但那双幽蓝的眸子,却闪烁出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要离开、什么都无法阻止!
西陵东都临瞿十里繁华、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人们没有听到,春寒料峭的夜风中,重物落水的声音。
冰寒刺骨的河水惊醒了他的神志,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开始划动手脚。
——这是弥河,穿临瞿而过,折向西南进入北洛,最后汇入沧澜江的支流宜江。北洛商业发达,各国商人往来其间,纵是此刻的局部战争状态,也没有禁止商队的通行,甚至充分利用了这些商队向各国购买战争的各种消耗品,尤其是大量的粮食。而这,正是大陆其他国家无法拥有的眼界和胆识。
为头脑中自动演绎的这一段苦笑三声:看来无论经历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的皇子本性啊!在那个皇帝之下最尊贵的位子上坐得太久,连思维都被训练得完全符合国君的模式,即使是在如眼下这般根本无法自保的情境下,都会自觉自动地考虑国家政务得失……
或许,正是以为自己在那个位子上坐得太久,久到忘记了天家只有胜利者而没有必然和绝对,才导致了今天如此悲惨的结局——
武功尽失、身中媚毒、甚至沦为青楼小倌男子玩物;外界不知自己生死,朝中局势一片混乱,边境上的屡战屡败折损无数……但最可怕的,却是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宫,月见散的效力,就要完全失去了!
身为西陵太子,自然是上方王族的纯血儿。一头金黄色的柔发,一双天水蓝的清眸,一抹桂花甜香的红唇,一段弱若流水的身材——融和了男子的刚强和女性的秀美,世人眼里的上方未神,是完美如神衹的所在。
但又有什么人知道,真正的上方未神,既没有金发,也没有蓝眸?
月见散可以改变人的容色,但每一剂的药效却只有十天。而自己,却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服用了。镜中的眸子,已经由水蓝转向幽深,不需要三天,就会显出本来的颜色;而月前兀自灿如阳光的金发,也正自变浅变淡。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那是多年来缠绕自己的禁言警告……或许,这副容貌,本来就是夺命的诅咒。
失去了最后一丝求生意志,上方未神顿时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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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是在针刺般剧烈疼痛。而正是这种刺骨的难耐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活着,但情况应该十分恶劣,只是还活着而已……
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活着的幸运,还是叹息活着的不幸。
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自己应该是躺在什么地方的床上——如果是醉梦阁,那他一定会在聚齐起力气的第一时间了结自己的性命。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醉梦阁那股甜香而糜烂的气息。而是一种清淡得几乎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的青草野花的清香,给人自然而安逸的感觉。
让人忍不住想就这样愉快地睡下去……
心中陡然一凛,不容许自己在任何时候沉溺的他猛然坐起,而完全忘记了浑身痛麻非常——结果,自然地,抬起不过半尺的身子狠狠地摔在了床上。
“喂,即使醒了也用不着发出这么大响声提醒我嘛!”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真是佩服你哪,居然可以一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是睡死了呢!”
少女独有的轻快活泼而带着三分娇气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是你救了我,姑娘?”
“废话!当然是有人救了你,不然你还以为这里是轮回殿不成?塔尔那家伙又老又丑,你是那只眼睛看见姑娘和他有半点相象啊!”
居然将大陆人人敬畏的死神称为“那家伙”,而且评价为“又老又丑”,看来救了自己的人当真是非常的不同呢……少女轻快的声音有着极佳的传染力,便是自己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这里这么黑,很抱歉没法看清姑娘的长相呢。”
“没关系……啊——”少女突然尖叫一声,“你再说一遍!”
“这里这么黑……”自己经历也算极丰,但如此般漆黑得完全不见半点光亮的地方,却还是第一次碰到呢。“夜里也不点蜡烛吗?”
“你说什么哪,天这么亮点什么蜡烛啊——”少女突然噎住,“你以为……现在是晚上?什么——”只听她一声极尖极响的大叫,随即传来桌椅碰撞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是一个人夺门而出的巨大响声。
困惑地眨眨眼,随即明白地垂下睫羽。原来会这么黑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头脑中似乎完全塞满,又似乎空无一物。
稳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几乎是反射性地,他坐直了身子,却再一次跌倒在床上。
“你最好不要乱动。”耳中传来平稳而温和的声音,“现在的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了呀——”
少女满是焦急的清脆声音传来,他不由露出一丝感动的微笑。
“我同你说过几遍了,丫头?要解开他中的‘锁心蛊’,除了以毒攻毒别无他法。真是的,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各自毒性环环相扣不说,居然还有见鬼的**‘十丈软红’,再加上月见草残留的毒性……这‘黄泉’用下去虽能解去他身上蛊毒媚毒,但那般强大的毒性在体内冲撞,任他是个铁人也得去了半条命,何况这家伙之前还被人废了武功?眼睛本是人体最柔软的器官,禁受不住也是自然。”
男子的声音稳定依旧,虽然语气平和,却有一种令人冷静的威严意味。他知道,与其说是讲给少女,倒不如说是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他将自己所中毒药一一道出,心中却是惊骇非常:这些毒药皆是极其稀有,月见草更是秘藏禁药,他不但可以一一辨认,甚至说已经解去自己身上绝无解药的蛊毒和媚毒……若非习惯了克制情绪,只怕自己早是大叫了出来。
“那他的眼睛还能好吗?”
“得”的一声轻响,想是男子敲在少女头上,“笨丫头,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他身上其他毒素既除,要拔除‘黄泉’的毒性轻而易举,就是任何一个白痴都做得到——”
“哇哇哇哇……坏痕,居然说人家连白痴都不如……”
“云,将这聒噪的丫头给我丢出去!”
“好!”
“不要啊,痕——哇,你居然真用丢的啊!坏云……”
眉毛的话:
敬礼,微笑,西陵篇的主角总算出来了……不过这里还只是一个暂定的内容,之后可能要大修。
一周八千字,感觉果然很困难的样子……被王安石四六文压死的眉毛可怜兮兮地恳求老公才得到这么一点点的上网时间,痛哭ING……
寂静武陵村
随着少女声音的远去,屋子顿时恢复了宁静。
沉默片刻,“谢谢公子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云和丫头在河滩上捡了你回来,才顺手拿你做药人试验的。”温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你身上的毒很是麻烦,身体又相当虚弱,不能用药石针砭输导,偏偏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毒方法来。‘黄泉’的药性连我都不十分确定,但那样的情况也只能侥幸一试了。‘黄泉’发作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可怕,几次都以为你会撑不过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真的很高兴你能够挺过来。”
“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比较好。”
原来,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不会放弃的。无论之前一个月的遭遇多么屈辱不堪,无论武功能否恢复、眼睛是否永远失明,活着,生活便有希望——想到这里,心中竟是突然一阵轻松。
“活着真好。”他又说了一遍。
“是啊,活着真好。”那男子轻轻地叹息似的重复了一遍。
屋内,又一次陷入沉默。
“我……叫重华。”打破微微有些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说道。上方未神,字曦颐,又字重华,只是多年没有人叫过,连自己对这个名字都感到异常的陌生。
“无痕,这里的人都叫我无痕,或是痕。”似乎是觉察到他异样的心绪,无痕轻笑起来,“你是西陵人吧?不过,紫色的眸子真的很少见呢。”
上方未神顿时呆住了。
陡然想起月见散的药性已被解除,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彻底地展露在这个名叫无痕的男子眼前了。
紫色的眼眸。
缠绕一生的噩梦。
纯正的上方王族血统,竟生出这样一双被妖魔诅咒的紫色眼睛——西陵的上方王族是西蒙伊斯大神座下司掌生命、收获和艺术的女神爱提丝的后裔,爱提丝被紫眸的妖魔昆司埃特迷惑,奉献出健康的鲜血培养妖魔的魔玉玉髓。得到强大生命力量的妖魔吞噬了爱提丝的灵魂,发动了与西蒙伊斯神的大战。虽然妖魔最后被神击败,爱提丝也得到重生,但从那以后,女神的神力便有所衰减,无法保证每年的丰收。紫眸是西陵王族的禁忌,而银月色的长发也是妖魔昆司埃特幻化成人类后的标志——上方未神的母亲为了保住一族的性命,不惜以美貌同巫医交易,用月见散改变他的容貌。虽然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母子两人其实如惊弓之鸟,终日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也许,对于上方未神来说,被视为妖魔的恐惧,远比死亡为甚吧。
但无痕却似完全不知其中利害,只是微笑着说道,“像紫晶一样澄澈纯净的颜色,真的很漂亮呢!”语声里竟流露出一丝怀念似的感叹。
上方未神沉默了。
“这样美丽的眼睛,不适合泪水。”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孔,修长的手指稳定从容地拭去抑止不住掉落的眼泪,随后,整个身体被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我不介意借给你我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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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未神是被窗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云照影,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比我大了半年就可以命令我!”本来应该是充满威胁狠决的话语,却被少女语声中天生的娇柔清甜破坏殆尽。“痕的原话是‘留下一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可没说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但痕同样吩咐我们今天日落之前将所有新采的药草分类晾干收好,你以为凭你把蛇皮当蝉蜕、将菃草当甘草的本事做得来这项工作?”
听声音,是上次那个叫做阿云、将少女“丢出屋子”的少年。
“我哪里有把菃草当甘草!”
“而且,我明明还记得有个家伙偷溜进少爷的药房,把巴豆精当成醒酒粉,害纯叔虚脱了整整三天!何况连痕也说,做护理看护的工作,历来是女孩子的专长。”少年笑吟吟地补充一句,“还是,花弄影你根本不是个女人,倒是和我们一样的‘臭小子’?”
“云——照——影——”
听到外面一阵乒呤乓啷杂物乱飞的声音,上方未神不由露出一抹微笑。
几乎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对话中醒来。无痕说过他体内残毒须得半月才能除尽,那时方可将“黄泉”之毒解开恢复光明,但此刻眼前的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他心生烦躁。或许是因为目力的缺失,耳力和身体的感觉都比过去灵敏了十倍。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也在被允许下床第三天熟悉了方圆五里的一切。
这是距离西陵东都临瞿百余里,大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大青山是大陆中心断云雪山的一条山脉,山脚下是被奉为大陆始神西蒙伊斯诞生地的“圣湖”。事实上,西云大陆是中高周低的地形,中央雪山高耸断云,并衍生出数条山脉,大陆上最长也最重要的两大河流沧澜江和醴江也都是发源于此。圣湖源出的清溪与弥河交汇,所以那日被冲到河滩上的自己才会被到县城看灯的两人“捡”回村庄。
村庄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百口人都不满。村口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其叶如扇,并有敛肺平喘、活血化瘀止痛的之效,所结的白果也能敛肺定喘,竟是难得的良药;兼之众人皆不知此树年纪几何,索性便提了个“仙树村”的名字。虽然后来村中唯一的大夫无痕说此树名叫“银杏”,却是再没有人想去改过这个名字了。
仙树村很小,村民之间也极其熟悉,多了任何一人都会引起极大的兴趣。下床出门的第一天,上方未神深刻地体会到了无痕告诉自己的“亲如一家”。所有的村民都知道他是被无意捡回,并由无痕医治的病人,因而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和无痕一样,村民无不对他的紫色眼眸赞美不已,刺激得被昵称为“丫头”的花弄影直嚷着也想要一双紫色眸子。
身为村庄里唯一一位大夫,无痕的地位显然是相当高的,这从村民对他说话的语气中便可以听得出来。无痕有村中位置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床铺、最好的被褥……而这些,都是上方未神正在享用的东西。
无痕性子温厚,说话总是平稳从容不急不缓。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因为需要采集草药,为村民添置必需的米盐布匹一类生活用品。仙树村虽然在青山脚下圣湖之侧,但山间土地不宜耕作,村民多靠打猎捕鱼为生,女子闲暇时则将从镇上买来的彩线绸布做成香囊荷包一类好补贴家用。如此生活自然艰苦,这样的情况下,无痕的药草无疑成为全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
跟无痕住在一起的,是四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问过村里年纪最长的教书先生李存默,才知道被村人昵称为“阿月”的月写影、“阿残”的柳残影、“阿云”的云照影,以及“丫头”的花弄影,竟都是无痕陆续收留的孤儿。花弄影开玩笑似的告诉他,这里是仙树村的“孤儿之家”,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明知是玩笑,不过当花弄影随口提及“无家可归”四个字的时候,上方未神还是一阵心痛。
跟李存默闲谈时上方未神才知道无痕的实际年纪其实比阿月、阿残还小了一两岁。但五人之中无疑是无痕最为老成稳重,何况连四人的名字都是他所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家之长”。无痕精通医术,于文辞歌赋也颇为喜好,如花弄影的名字便是从他一首短歌《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中取的。不过因她生来喜欢红色,无痕常“红儿”、“红丫头”地叫她,听得久了,多数村民倒忘记了这个文趣雅致的名字。
对于上方未神来说,仙树村中的日子,无疑是一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时光。纵然目不视物,心境却是恬淡平和。负责照顾他的花弄影虽然时有莽撞,每每生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错误,但同村人平静从容知足常乐的生活一样,令他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但,这样的生活,究竟又能持续多久呢?
眉毛的话:主要是调整章节,这两章的内容应该不会做太大的改动了。
更新不会早于下周一,真的很抱歉。眉毛手头的论文任务被老公掐得好紧,每天一小时的上网时间都不能保证了,真是莫大的折磨!只好打着查资料的名头偷偷过来折腾一小下……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1
离恨幽愁怎消却
上方未神没有想到,平静,竟是因为无痕而打破。
在将所有新采药草晾到屋前后,无痕生出了难得的闲适心情,泡了一壶野菊花茶,和他一起坐在屋前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
无痕无疑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善于聆听,亦善于描述。上方未神惊讶于他的渊博,更欣喜于他的敏锐犀利——从十四岁正式参与处理朝政起,上方未神便再未与人如此针锋相对地激励辩论过。骄傲如上方未神亦不得不承认,无痕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仅仅因为他的见闻广博思维敏捷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并极其善于等待时机,并擅长抓住失误便绝不放过的凌厉无伦的反击。
上方未神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总是语声温和的青年男子,绝不会是普通人物。无痕性情温和内敛,言谈话语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高贵优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恬淡无争——事实上,正是因为目不视物,自己才更加容易感受到那股被很好地抑止住的力量。
虽然,他的平静自然的说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温和而从容的吧。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北洛武德皇帝风靖宇一代天骄,更难得文治疏不弱于武功,这首《大风歌》便是他在统一北洛之日的庆功会上做的呢。”
“无痕倒不知道重华喜欢这个呢。风靖宇得君非凡襄助而成帝业,西云历代帝王之中也算是有所作为的了。”无痕温温地笑着,“创业虽艰,却是不及守成万一,能够说出安得猛士守四方这样的话,也不枉为一代开国明君的心怀与思量——重华很钦佩风靖宇么?”
“身为男儿,又有哪个不崇拜北洛武德皇帝的?”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惊讶和淡淡的轻视,上方未神不觉有些气恼。西陵是大陆文质最盛的国家,国中男子也多温文秀雅,不似东炎北洛的彪悍骁勇,多被人们视为柔弱的代名词。而生就一副宛若女子般温婉娇柔的佚丽形容,本是上方未神最大的不甘之处,是以自幼勤练武艺强健身体——与其说是皇太子的责任使然,还不如说是出于他一时的傲气和不平。机缘巧合之下,上方未神习得一身的高明武功,江湖之中也少有敌手。虽然深居九重难得一试高低,但师出同门的皇弟上方雅臣却令他对自己的身手十分自信。可是,一身高强武功又有什么用呢?变生肘腋之日,深陷合围之际,以寡敌众之时,眼看着跟随多年忠心耿耿的侍从为保护自己而死,即使拼尽了全力还是被人擒住——武功被废,更被灌下媚药毒蛊,送到醉梦阁任人羞辱折磨……指甲深深地掐入了大腿的肌肉,青色长衫上渐渐显出深色痕迹,上方未神却丝毫不知。
一旁的无痕却也似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地轻笑起来。“也是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德业以成大统,功名以慰平生,原是男儿心性。但谁有能够明白……那端顶颠峰处,却是风疾且劲,而孤寒难当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上方未神却觉心中大震,直觉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视力未复,不禁顿时苦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无痕突然长身而起,高声吟哦,一字一句远远地送出去,应着木叶秋声,被他念诵之声吸引了全部心神的上方未神不禁生起天地回旋之感。
渐渐低回的声音在空气间消逝,只有远方群山万木萧萧,堂前镜湖水波粼粼,映衬着这余晖未尽、月华初露下的一片寂静。
“少爷纵然有万般理由,老爷终是您的父亲啊。”
在上方未神看不见的暮色中,一个沉稳的声音静静传来。
心中一惊,随即想起自己早是武功全失,缓缓放松握紧的拳头,上方未神突然发现身边一向从容沉静的无痕竟发出异常紧绷的气息,不由微微一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身为贴身护卫,你应该守在他身边才是。”
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那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残酷、带着不允挑战的威严……
“时世艰辛,老爷一人而担千钧之重,独身应对外事家务,忧心繁难,半年时光竟是清减八分。老奴每日在侧,见老爷尽日浅眠不得安枕,一人独处之际心中口中却是惦念少爷安好——人都说道‘亲不可断’,更何况是父子之谊?老奴斗胆寻得少爷,千万恳请少爷回还。”
沉默片刻,无痕才慢慢说道,“纯,你既跟随父亲二十年有余,我父子之事又最事清楚不过,你以为……我能回去么?”
“老爷……也是出于无奈。”
“无奈?!”无痕似被这个词刺激得猛然爆发出来,“他无奈?是啊,他一句‘无奈’便使得我为他活了十年,一句‘无奈’便逼得我接受了所有的自行其事,一句‘无奈’便让我连一声责难都说不出来!现在,又想用一句‘无奈’换得我乖乖回去继续为他担起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责任吗?告诉你,纯,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少爷——”
“不用说了!你……回去吧。”无痕衣袖一拂,径自转向了屋内。
高亢的琴声划破夜空的寂静,激烈跳越的曲调反应出弹奏者异常狂躁的心情:风狂雨骤,万物萧瑟,惊涛骇浪中透露出沉沉悒郁。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最后猛然“铮——”地一声,琴弦骤然断裂,而天地顿时陷入死寂。
站在门口的上方未神,虽然看不见无痕此刻的表情,一双紫色的眸子却定定地凝在他的身上。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双手试探地伸出,抚上断弦而寂然无声的琴,抚上软弱无力而下垂的手。
这双手,一向是沉稳而有力的,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无声中传达着包含深处的温暖。这双手,因为长年择药析草的劳作而生着浅浅茧子,无论做什么都轻巧而不失力度,回春的妙手带着天然的魔力,总是给人以最大的支持和最深的信赖。
但是此刻,这双手却显得虚弱而无力,软弱的十指温顺地被自己的双手包笼着。
手上有微微的湿意,上方未神一惊,随即明白方才激烈的抚琴和断弦竟是割伤了他的手指。微微咬住下唇,毫不迟疑地,将那流血的手指纳入了自己的口中。
被指上突然的温暖触感惊醒,无痕错愕地看向吮吸着自己手指的上方未神。那张清隽秀美的面庞上是满满的庄严,紫色的眸子里透露出一份深深的虔诚——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时,无声。
“重华、你……”
“要别人珍惜身子,你却伤着自己。”任他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上方未神轻轻说道。“为什么?”
“重华,你不懂。”耳边传来无痕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而已。”
“他……是你的父亲吧……”感觉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椅中,上方未神习惯性地低垂下眉眼。无痕虽然平淡沉稳,那个能够带给他如此震动的人,对他的意义一定非同小可吧。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是从那短短几句话也可以知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带来的他的父亲的消息,让无痕心乱了。
“是啊。”无痕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令我为他做一切事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和牵挂,也知道他一个人支撑得很辛苦,可是,我真的无法原谅……”
压抑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上方未神不由开口道:“痕……”
“我无法原谅,他伤害自己的行为……那不是最好的方法,更不是唯一的方法。他明知道我会有多么伤心多么难过,他明知道我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他经受半点痛苦,可是,在所有的方法中,他依然选择了这么做。或许对于他而言,那确实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但那绝不是我的希望。他知道我一定会阻止他,所以将我远远地调开,让我根本来不及应付……我可以保护他不受任何令他所苦的一切带来的伤害,但他施于自己的伤痛却根本无能为力。”
上方未神摸索着握住无痕的手,只觉他一阵阵的颤抖,显然回忆往事让他深深痛苦。
“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圣人,只有我知道他其实多么自私——因为他伤了、伤得那么重,所以我不会苛求,不会责罚;因为我了解他的每一个想法,所以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边看他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打着为我着想的招牌,其实根本都只是在想着他自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我的父亲,是我发誓要保护的人……”
“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而自责着的,痕是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愿回家面对。”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庞,“痕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是啊,重华说得对,我无法原谅只能旁观的自己。”握住那只试图安抚自己的手,无痕微微地苦笑着,“结果就这样离家出走,没有胆量回家,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明知道自己的心思,却又怎么都不肯承认……无痕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
良久,无痕苦笑着打破沉默,“今天吓到重华了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
原来他是逃家的公子,与深爱的父亲怄气的孩子。即使是短短的几句话,也可以知道他家门的严格规矩,那是唯有世家大族才会有的礼仪规范啊!其实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只要想想他的言谈举止,无痕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你……要回去了么?”低垂着眉眼,手已经不自觉地握紧。
一件温暖的外袍披上了自己肩头,耳边传来他温文而令人心安的声音,“我,不会丢下我的病人的。”
几度黄泉几回生
“明天,拔除了你体内的‘黄泉’之毒,就可以重见光明了。”
自从那日无痕表示了对父亲的体谅,整个仙树村都沉浸在相当的轻松和快乐中。虽然无痕只是许诺新年回家,但那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纯叔显然已经是欢喜无比。而无痕似乎也因为了却一桩心事,一向温厚平和的语声中总多了那么一份喜气。听到他说话,自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上方未神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无痕……谢谢。”
“等重华公子眼睛好了,就让红儿和阿云送你回去。在这儿耽搁这么久,你家里人一定也急坏了。”一边替他整理茶点的花弄影快活地说道。
上方未神脸色陡变,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那样的衣服,那样的伤,那样的毒……纵然是少不更事的少年,也知道那绝对不是正派人家对待人的方式。阿云和阿残也说过,重华公子一定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想到这里,花弄影忍不住将身子缩成一团,好躲避无痕异常严厉的目光。
“弄影,你且先出去。”无痕的声音很平静,却透露出不容反抗的威严。花弄影应了一声“是”,连忙溜出门去。
“重华,你听我说。”沉默片刻,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搭上肩头,无痕沉静的声音稳稳地传入耳中。“拔毒施针可能会有些痛苦,但一定要忍耐过去好么?那个时候我需要你全身心的配合,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否则会给我们两个人都带来危险。”
微微有些变色,“很……危险么?”
“嗯。你中的毒过于霸道,身上受的伤太重,又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用‘黄泉’固然可以消解蛊毒,但你的武功……到底是无法恢复的了。因为失去武功的关系,自制力会大大地降低,偏偏解‘黄泉’之毒不可使用麻药这种精神麻痹类药物,你的痛感会比之前强烈十倍。”无痕握住了他的手,“答应我,重华,无论你从前来自哪里、以后要去往何处,都要珍惜你自己……不能放弃。”
上方未神的身子微微发抖。无痕说得很平静,声音沉稳,但言语中的担心却透露出相当的凶险。突然想起之前他和花弄影的谈笑,上方未神顿时恍然,低下了头轻声答道,“我知道,我答应你。”
珍惜自己……他,是在担心着什么吗?那样的屈辱自己都能支撑过来,无痕又担心什么呢?唯一的犹豫,是留恋着这里淳朴的村人,留恋着这仙树村安宁平和的生活,还有……他紧握自己双手的温暖……
什么时候起,心,已经不一样了……
无痕似是知他心思,轻叹一声,随即紧紧握住他的手。
月明如昼,湖光潋滟间,一道人影悄立风中。
“阁主。”
“你来了,紫魅。”
“是,阁主。”
“最近临瞿似乎很不安稳。淇陟大郑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阁主明鉴。”
“传本座命令下去,奈何天两个月内不再接任何西陵境内的生意。之前接下的,在三天内全部了结掉。”
“是。”
“传令的事情让橙衣去做,这几日你便在少主身边罢。”顿了一顿,“让橙衣告诉黄绮,大郑宫的消息直接送到承安林公子手里便好,非常时期允他有非常权限。”
“是的阁主,紫魅这就去吩咐。”
“对了,现在跟在那一位身边的,是谁?”
“是绿罗和靛绣。”平稳沉静的语气突然出现明显的紧张和小心翼翼,“按照阁主的意思,霓裳七部总有两部跟随在那一位身边。此刻靛绣也在承安,想来大小事情都可以妥善处理,请阁主放心。”
“既是靛绣在,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是那一位非常的聪明,你们行事须得小心才好。上次赤锦那样的事情,本座希望不要再发生。”
“紫魅明白。”顿了一顿,“紫魅听说,明日少主要为重华公子拔除‘黄泉’之毒?”
“是。”
“重华公子体内‘黄泉’毒尽之后,是否立刻离开?”
“这个却是不知。少主未曾提起,想是自有安排。”
“那么紫魅斗胆建议阁主,拔毒之后,即刻将重华公子送还他原应属于的所在。”
“唔?为什么?”
“以紫魅所见,重华公子已对少主动心……”
“放肆!”低吼一声,随即稳定心神,“紫魅可是忘了奈何天诸部‘下不可议上’的规矩?”
“紫魅不敢,但此句紫魅却是不得不说。重华公子本非常人,遭遇非常之事不改金玉之质,正与那一位十分相似。少主性情温厚一时垂怜,但于重华公子而言得人如此相待却是首番,以他个性行事,将来如何对待少主一想便知。那一位留给少主的影响至今未淡,紫魅不想见少主再受苦楚。”
“紫魅,你逾矩了。”
“紫魅知罪,但请阁主为少主计,全霓裳七部对少主的一番心意。”
“你的心情本座自然知晓,但紫魅,这一次却是你多虑了。少主常言,王者有情于天下,惟不能专注于个人。重华公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一片沉默。
“西陵正多事之秋,少主本无意亲自插手。不想事与愿违,红尘自扰人,看来是免不了一场麻烦了。紫魅,你这便动身往淇陟和云右使汇合安排相关事务,排云楼那边就全部交给花殿主处理,务必将江湖人尽可能排除在大郑宫之外。”
“是,阁主。”
“这是‘东风一梦’,你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只是此药性极霸道,非到不得已的时刻不许轻用,知道了么?”
“是,紫魅明白。只是这‘东风一梦’是少主赐给四天殿主的防身至宝,阁主给了紫魅……”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跟在少主身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倒是你常在外面走动,给了你总比放在我身边浪费的好。”微微一笑,随即声音变得异常严肃,“宫掖之间从来极其危险,事事务必小心谨慎,切不可贪名好利争胜逞强。为了少主要保护好自己,记住了么?”
“紫魅谨遵阁主教诲。”
“那么,去罢。”
话音被林风吹散,宁静的湖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放松全身,记得,从此刻开始须得心无挂念,无思无知,纵是天翻地覆也不能有一点旁骛。过程会很痛苦,但一定要忍住。”
无痕的声音很平静,但语气却是难以言喻的严肃。
“我知道。”上方未神的声音同样很平静,平静下是完全的信赖。
没了视力,其他感觉就异常地敏锐,何况失去了武功护身的自己一直处在警惕戒备的状态中。虽然这半个月来放松了许多,但捕捉周围些微变化的能力却是更加强化。或许正如无痕所说的,“黄泉”之毒有令人感觉敏锐的功能,那细长的金针刺开皮肤扎进穴道的痛感比寻常强烈了何止十倍。双手死死握住躺椅扶手,身子已经变得异常僵硬。
“重华知道什么是‘黄泉’么?”
痛苦的深渊中传来无痕一贯沉静温文的声音,让飘散的心绪陡然收回。“不知道呢……”
“重华知道么,现在我们所初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天地。‘宇宙’,本就意味着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里,人们有着与这个世界的人们不同却又相同的信仰。他们相信,当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灵魂前往的不是我们所说的塔尔统治的常世之国,而是一个叫做‘黄泉’的地方。那里将对人生前的一切都作出审判,没有人可以逃脱幽冥之主的眼睛。黄泉有着各种的惩罚,生前造谣中伤他人的被拔舌,忤逆不孝的被飞刀穿心却再不能死,犯下背叛谋逆之罪的会被丢进沸腾的油锅……传说,黄泉地府一十八层,共有一百零八重刑罚磨难。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黄泉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因为心灵纯净无垢的人,实在是少得不能再少。”无痕的声音沉静却又有几分飘渺,“但也有另一种人,宁愿经历一百零八重酷刑,获得一个实现心中最强烈愿望的机会。”
上方未神微微一怔,“只是……一个机会么?”
“是啊,只是一个可能,一个最微渺的希望。”手下施针,无痕的声音平静如水,“历经一百零八重酷刑苦难依旧不肯放弃,是因为心中还有一个强烈的心愿想要实现。为了这个愿望,即使身子焦烂腐朽,即使灵魂灰飞烟灭,即使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再无一丝痕迹,也绝不放弃绝不后悔。红尘三千繁而不乱,灵光一点衰而不灭,人间浊世可销魂蚀骨,历经苦难则生同再造——这就是‘黄泉’之毒的由来。”
心口陡然一阵剧痛,上方未神不禁紧紧咬住了唇,额头上顿时渗出层层汗珠。
“历经黄泉,则脱胎换骨再世为人。黄泉之境,奈何桥下忘川三千,但一念之灵让人留住记忆看透世事。经历的那些苦难都会变成最深刻的智慧,指点再世之人远避迷途。”说到这里,无痕轻轻笑了,“然而,这个世上能有几人参悟生死?但见到重华,却让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黄泉’的心思。”
上方未神一怔,嘴角轻轻上扬,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而且,一个笑容如此美丽的人,眉宇间不该染上如此多的忧郁。”
无痕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上方未神一时心如潮起。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寒风飒飒,万木同声。
但那愈疾愈劲的风声中,竟隐隐传来金铁交碰之声。
远远的,更有一骑飞驰而来。
“少爷。”
是柳残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无痕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少爷!”
是月写影的声音。
“呆在这里。”一模一样的回答,连声调音量都未曾有半点变化。
屋外,兵刃交加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更有一人已经发出微微不支的喘息之声,显是渐落下风。曾经也是一代高手的上方未神凝神听得片刻,已然分辩出那下风之人的身法家数,心中顿时大惊——
“重华!”
无痕陡然提高声音,顿时惊醒了上方未神。连忙收敛心神,只觉剧烈的疼痛翻江倒海铺天排地涌来,身子像是被彻底地压扁、被彻底地拉伸,每一个骨节都被彻底地打碎一样的痛苦……
死死握住躺椅扶手的双手已经感受不到竹篾刺进手掌的痛,神志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他知道此刻有人和那个忠心异常的老家人纯叔在屋外做着殊死搏斗,却渐渐为纯叔所制;他知道外面发出兵刃之声的远不止一人,那些人被牢牢地避在屋子十丈之外;他知道有人纵马飞驰来到屋前,却被屋前的混战局势惊得止住了马匹脚步;他知道柳残影和月写影正稳稳地守在屋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搅;他更清楚地知道,无痕正倾尽全力为他拔除体内的奇毒“黄泉”,比往常略急的平稳的呼吸显出绝对的专注和投入……
一枚枚金针从体内拔出,节节碎裂的巨大痛苦仿佛潮水慢慢退去,而那双修长灵巧的手带着一团暖暖的气息在自己的周身拂过,竟是说不出的温柔舒适。
“‘黄泉’之毒……已经拔尽了。”
无痕的声音很轻,透露出全力施为后的微微脱力。上方未神心中一震,随即伸出手去,想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别急着睁眼,先戴上这个。”话音未落,已经感到一顶纱帽罩在了头上。无痕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选了这个时辰,本就是为了不让日光烛光之类的过于强烈而伤了眼睛。好了,现在可以了,慢慢地将眼睛睁开来罢。”
很暗。
很弱的光,对夜晚却已经足够。
缓缓抬起眼皮——第一次感觉到那竟是如此沉重,久违了的光线进入低垂的眼,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一双修长的手抚上面孔,托住自己的下巴缓缓上抬。力气不大,却是不容抗拒的坚决,上方未神怔怔地任由他抬起下巴,直到对上那双幽深如夜的黑色眼眸。纤长的手指挑起纱帽帘幕,将泪珠一颗颗轻轻拭去,“别哭,对眼睛不好。”声音,是一如往日的温厚沉静。
“你是……无痕。”
略显削瘦的颀长身材,毫不抢眼的平凡五官,一双带着微微褐色的黑眸透露出温柔的光芒,目光流转之间却让人觉得整个面容都生动起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的起那样温柔淳厚的声音吧。
“是的,初次见面,请多指教。”眸子里带着淡淡的喜悦的笑意,一身月色长袍的无痕正是最常见的书生公子的打扮,只有手上的金针和药材透露出他药师国手的身份。
顺着他的手看去,陡然发现原来握住躺椅扶手的手心已经是血肉模糊,无痕正小心翼翼地将竹篾竹丝从肉里一点点剔去,动作轻巧的手指仿佛蝴蝶翻飞。去除掉肉刺和竹篾细丝,掌心中撒上药粉的地方冒出一个个小小的黄色水泡随即平复下去,竟是再无痛楚之感。抬起头,对上上方未神凝视着自己的眼,无痕微微笑了,“能够忍耐黄泉之苦,重华果然非同寻常呢。”
用纱布小心而迅速地包好他的双手,无痕站直了身子,“写影,叫他们住手罢。”一边向他微微一笑,“今天竟是难得的热闹,重华,随我一起去迎接客人吧。”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低下了头,却是毫无迟疑地站了起来。
无论是什么,历经黄泉,便是再世为人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2
流云乱
上方雅臣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径直飞到仙树村。
他不能慌,不能乱了分寸,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镇定冷静,因为,他分明地体会到,这一次,是西陵上方王族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一个半月前太子巡查南方防务归途遇袭,此刻音讯全无生死未知;半个月前出席皇家冬令祭的朝廷老臣接连病倒,连代替皇帝主持冬令祭的安王爷都因病重无法主持国事朝议;然后是四皇子、六王爷、九王爷先后遭遇暗杀,大郑宫里也是夜夜惊魂;惊恐忧思骤然成疾的皇帝暂停了朝政,将所有的朝务推给了左右丞相……但最让上方雅臣惊惧的是,连一向远离朝堂纷争、被称为“富贵闲人”、自己唯一崇敬的五皇子上方无忌都被人下了毒……
王族和朝中重臣倒下了大半,大量的政务被搁置,被暂代监国一职的大皇子上方日宣从军中急急招回的上方雅臣敏锐地意识到淇陟大郑宫上方的风云变幻。但他只是一个贵人所生无权无势的庶出皇子,对这些权力纷争向来是能避则避,唯一交好的五皇子也是清绝无争独善世外的人物,只觉我自无心俗世,竟是从没有认真想过沾染了天家血脉便再不得清静的道理。然而看着上方无忌在自己面前倒下,一向飞扬潇洒的骠骑将军顿时心中大乱,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开的了。
当年是温厚纯善的五皇兄为自己撑起了大郑宫一片无雨的天空,现在,是该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最重要之人的时候了。
但——
合府的医师无奈地摇头,表示从未见过此等毒药;而自己带回的军医慕天则冷静异常地说道,千蛛丝和嫠蛇胆混合,无药可解。
“雅臣,去临瞿以南百里圣湖,找一个叫仙树村的小村子……”拼命维持着神志的上方无忌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对一脸焦急的自己说,“去找无痕,拿这个给他……说无忌有事相求……”
那是一枚围棋棋子,温柔如玉触手生温的黑耀石,用一股素色的丝线穿过中心。无忌说,那是一个信物,一个知己至交的承诺——现在,它就这样安静而平稳地躺在自己怀里。
能够让平和澹然的无忌信任,甚至性命相托的人,上方雅臣知道,自己可以完全地信任他。
路上绝非一帆风顺。
一拨又一拨的阻截,却不是真正的一流好手,心中的焦急越发深刻:这些人只是在拖延时刻,也许,此刻的仙树村已经是一片废墟……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虽然仙树村其名不彰,但进入临瞿地界之后,却是妇孺老少皆知的著名村子。
“又是找无痕公子医病的么?”指路的老头笑得开怀,“放心罢,只要无痕公子答应出手,什么奇奇怪怪的病都包管治好……”
或许,真的有……回春妙手。
希望……自己能够赶得及。
殷颉。
西陵国中,四大江湖门派之一的苍燕门的第一高手。七年前他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山派“拂云手”陶叔望约战,却在战胜之后不知所踪。战败的雪山派自然元气大伤,但折损头号大将的苍燕门也失去了吞并其他江湖势力的能力,却维持了江湖表面的数年平静。
殷颉的成名绝技乃是“铁燕剑掌”,是一套将剑法化入的掌法,也是苍燕门武技的不传之密。苍燕门门主曾剑雄两年前洗手收山后,少主曾继菻功力尚弱,无法领会此套剑掌精义,江湖中人多感叹铁燕剑掌雄风不再。上方雅臣自幼随太子上方未神习武,十四岁出宫后便在江湖军旅历练多年,对这些武林掌故的知晓却是远较其他皇室王子为多了。虽然未曾见过铁燕剑掌真正施展,但此刻看到竹屋之前空地上激斗的两人身形,稍稍凝神,便认出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的身份。
但真正令上方雅臣惊心的,不是销声匿迹多年的殷颉的突然现身,而是殷颉黑衣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标记。
七叶一枝,暗红的枫叶,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
那枫叶极其纤小,颜色又作暗红,夜色之中本来也不易发现,但和殷颉交手的白衣人长剑剑尖疾颤幻出一片耀眼光芒,殷颉一个闪避不及,已经刺破他袍角,剑光之下暗红色枫叶顿时清晰可见。
见袍角被划破,殷颉陡然一声长啸,右手长剑一抛,竟是空身欺上。
上方雅臣久历江湖,自视武功高强远胜寻常武人,此刻见眼前激斗,却不禁产生望洋兴叹之感。
殷颉多年未曾现身,铁燕剑掌化掌为剑,融掌之沉厚剑之轻灵为一体,兼其内力深厚,掌风剑气卷起竹叶团团。白衣人用的,却是西云大陆最常见的、习武之人入门必修的道门“平阳剑法”。只见他身形飘洒蹁跹若蝶,一柄长剑银光闪闪,形成似疏实密的一道剑网,竟是一点一点将殷颉包笼到剑光之中。
虽然一路上心如火燎,但面对眼前的激斗,上方雅臣却渐渐冷静下来。
眼前的局势是相当清楚的……有人很清楚无痕公子的医术,并抢先自己一步意图阻止。竹屋周围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与一路而来阻碍自己之人作同样装扮的黑衣人,大约都是为此。而殷颉突然现身,衣饰上又有三皇子凛磻的徽号标记,显然与淇陟的大变脱不开关系。只是不知这白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但也只可能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和自己一样需要找无痕公子解毒救命,要么原本便是无痕公子相识之人。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友非敌,何况眼下情势自己武艺低微,除了耐心旁观再无更好选择。
缠斗片刻,殷颉气息渐粗,发掌渐重,而那白衣人却是灵动如初好整以暇,双方高下已是十分明显。然而,正当白衣人一剑斜行径取殷颉腋下要害之际,竹屋之门却是突然打开。白衣人微微一怔,一瞬之间,殷颉已然突破剑光笼罩,双掌直袭开门出屋之人。
一切便如电光火石,上方雅臣未及惊呼,两柄长剑已然从屋门两旁探出,白衣人也是疾转长剑指向殷颉背心。不想殷颉竟舍却自身不顾,大敞周身要害,似乎立意拼死也要将出屋之人毙于掌下。
只听一声轻“咦”,火光下月色长袍的青年身子微侧,已带着身边另一个青袍纱帽的男子向旁滑出两步。
只这么一缓,三柄长剑已将殷颉钉在地上。那凌厉的掌风,只刮落那顶纱帽。
那步法……难道是武林中早已失传的“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吃惊地看向那个男子,却在目光对上另一双紫色眼眸时如遭雷击。
“太子殿下——”
碎语:
什么?!没看到熟人?
上方雅臣不是么?
《帝师·相见欢》北洛篇最后那场大比有他好大的戏分呢!!!!不记得的请回去重温!!
而且前面也交待了上方雅臣一点身份上的特殊之处,以及他在西陵王族中的地位和兄弟关系情感问题(怎么说着感觉怪怪的?),眉毛不打算在这里重复了。
上方雅臣,西陵篇引路人的身份,当然,淇陟大郑宫里也会有他的精彩演出。
另外,从现在开始故事要向情境-结果-解密的方向进行,所以文章内容有看不懂搞不清的地方是正常的——眉毛为这个名为大郑宫的舞台上发生的故事绞尽脑汁中,不要催文,保证一周八千字的更新。(本周已经更新了一万字,超额完成任务,呵呵……)
至于人物,会有相当多的新面孔登场。西陵的六位王子将一个一个地登场,还有我家无痕宝宝(汗……)过去的爱情故事(瀑汗……)的对手戏女角也将出场亮相。
努力写努力写,眉毛已经开始惦记我家冥宝宝了……(不过冥冥的出场还在遥遥无期中,相对无言,泪千行。 冥冥:你就不能让我提起出场?! 眉毛:不干!我还清醒,不想伤筋动骨地修改整体框架!)
ps今天老公说要浪漫一下,一起出去看电影(拿到电影票一看:《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眉毛大呆中……)
行路难
竹屋之中,三人各踞一椅,相顾默然。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上方雅臣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失踪一月有余生死不知的太子上方未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武功尽失身中剧毒,为了解毒不但熬得发白如雪,连眸色都因奇异的毒素变成罪恶的紫色无法复原。西陵皇家守教虔诚,笃信神明,最重血统之纯正;身在高位二十年的太子是西陵臣民百姓心目的完美神衹,突然变成了最不可容忍的恶魔的银色头发紫色眼眸,对骄傲的他来说一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吧。
遇袭、死战、重伤、获救,在上方未神的口中是如此这般轻描淡写。但上方雅臣知道,这位大劫余生的西陵太子将多少事故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冷静地询问淇陟现状,自己失踪后一众朝臣的反应,迅速地总结出眼前的局势——纵然武功容貌不在,他依旧是西陵的皇太子,依旧是那个令自己愿意追随的西陵未来的主人。
而救起了上方未神的,正是五皇子上方无忌口中的至交,仙树村的无痕公子。
有高明精湛的医术,更有着自己未曾想到的武功卓绝的家人侍从。从怀中掏出无忌交给的那枚棋子的时刻,自己清楚地看到,白衣人和那两个黑色长袍的少年十分明显地收敛了敌意和戒备之气。
这一次,西蒙伊斯神是眷顾着西陵的。
上方未神的眼睛,却是一直停留在无痕身上。
听到雅臣那声“太子殿下”的时候,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不敢去看无痕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没有复明。然而,那双握着自己的手却没有丝毫的震动或颤抖,只是微微紧了一紧,随即便听他语声平稳地吩咐三人收拾干净屋子和周围的竹林树丛。然后,进屋、奉茶、待客,西陵的六皇子坐在他对面,却似乎只是在招呼一个普通的到访求医的客人。
平静的表情只在看到那枚素色丝线悬吊的棋子时有了微微的震动。
而后便是神态沉静地听雅臣讲述自己失踪以来淇陟发生的大小事件,沉如夜色的幽黑眸子里不起半点波澜。
沉寂、沉寂。
雅臣在等待他的回答,自己在等待他的回答。
“天亮,一起去淇陟。”良久,他轻轻地、却是异常肯定地说道。
上方雅臣顿时喜色流露。
自己心中久久悬吊着的一块大石也顿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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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兄。”
猛然回头,见上方雅臣面色凝重向自己走来,上方未神不由心中一凛。“怎么?”
“无痕公子……”目光瞥向正将衣物药品搬上马车的无痕,上方雅臣却没有说下去。
没有料想到会遇到失踪的上方未神,为了赶时间上方雅臣只骑了一匹马匆匆而来。上方未神剧毒初解,又是功力尽失,身子经不得纵马疾驰,上方雅臣只能往最近的小镇上雇了一辆大车来。此刻见无痕正吩咐月写影柳残影事情,便往上方未神这边过来——自昨日重见,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说话。
虽然完整的话上方雅臣未曾吐出,上方未神如何不懂他的意思?“现在,只能依靠他。”
“五哥的朋友,我自然相信。”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略略焦急的申辩意味,上方雅臣微微侧过了脸。“他的侍从……很强。”
向无痕三人看了一眼,上方未神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他们愈强,前路就愈安全。”
“不,不是说这个。二皇兄知道么……昨天那个被称为纯叔的男子的武功打法,是有意逼迫殷颉将保留的实力全部施展开来的那种。而且他们三人手上用的是武林中最基本的‘平阳剑法’,但脚下却是早已失传‘幻影迷踪步’。”上方雅臣轻声说道,“就算是医术高明的医师,怎么会有武功这样高强的家人和侍从?”
“与其费时间去想这个,还不如仔细想想殷颉的来历。那枚枫叶……的确不是假的。”
“三皇兄他……”发现无痕已经转身向自己招手,上方雅臣顿时住了口。“皇兄,上车吧。”
上方未神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身月白长袍的身影上。
换了一身袍服,仍是月白的底色,角落上缀了两朵小小的白色梨花,不仔细看完全分不出来。无痕说过那是花弄影的杰作,“红丫头最喜欢在衣服上绣同色的花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那样的温柔宠溺,与自己失明时听他笑骂村中孩子的语气一无二致。
雅臣想问,无痕公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温和、稳重、沉静,却也有着生为人的强烈的情感;温柔、宽容、平和,对病人关怀入微的细致与体贴;敏捷、渊博、睿智,丝毫不输于自己的才智见地——这些都是印象中清晰却无法触及的虚影。
面对欺到面前的掌风退避从容,毫不迟疑地命令纯叔将满地被点倒的袭击者解决干净,吩咐写影残影冲洗干净染上血污的屋子才重新待客——这些都是目光所及却恍若梦境的事实。
看不见的时候,拼命地猜想无痕公子的形象全无结果;而当他真正站在眼前时,他的存在便似说明了一切。
是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教养出无痕公子这样的人?
却不是现在需要知道的一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应该说,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告诉他,无痕,不会伤害自己。
何况,他是上方无忌的朋友。
上方无忌,西陵王族的异数。
母亲明妃安氏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又有掌握刑部的母舅当朝坐镇,上方无忌算得上太子之外最接近至尊大位的皇子,偏偏对权位毫不关心,对朝廷的事务能避则避,总是一副疏懒无争的出尘姿态。不善政务的上方无忌在文学才艺上有极高造诣,每日耽于诗书琴曲,更嗜好纹秤之道,常常整日整日沉浸在黑白天地不愿稍离。
对于那些从来便生长在大郑宫的人来说,上方无忌只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他放弃身为一个皇子获得最高权位的权力。虽然对于他汲汲钻营的母舅安广廉,他的放弃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然而西陵皇帝上方朔离却似乎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个总是表现得无欲无求的皇子,即使明知他不谐政务还是一次次地委以重任,并派给具有相当实力的官员协同处理——这样的纵容和信任都是其他皇子难以想象的。皇帝甚至因为他的要求,将六皇子上方雅臣的生母秀尚宫封为贵人,真正承认了她后宫妃子而非侍从女官的身份。
朝野内外都很清楚,上方无忌是大郑宫里地位最为特殊的皇子:纵然自己放弃帝位,皇帝也未曾放弃,明贵妃圣眷隆厚,母家势力又相当深远,而掌握着十万军权的六皇子更是对他死心塌地。在暗潮波动的嫡位之争里,朝中众臣无不努力与五皇子交好,那些不愿依附任何一方势力的臣子,更是十分谨慎而热切地与上方无忌保持良好的关系。而在朝堂之外,五皇子上方无忌更是西陵国中出名的潇洒风流的公子,文人雅士乐于结交的对象。
淇陟的逍遥公子,登高而诗临渊则赋,闻琴知意立笔成文,嗜茶如命爱棋成痴……任旁人说笑叹惋,他只自行其是,远避大郑宫的十丈软红。
但上方未神却清楚地知道,这个行事随性潇洒无拘,可与任何人谈笑风生推杯换盏的五皇弟,并不是人们可以轻易接近的。
棋如人生,旁观者的上方无忌,素来清醒而犀利。不争,是天生性格如此,更是他承认自己实力的结果——若自己行事有所差池,要取而代之在他也绝非难事。
君子可寄百里之命,托六尺之孤。
得上方无忌性命相托的,世上能有几人?
只是,连上方无忌都被牵扯进来,甚至不得不向人求援,淇陟的局势,真的危险了啊……
目光转过,落在身前月色长袍的背影之上,上方未神轻轻叹一口气。自了解眼下局势起,心中便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皇帝的病势、众朝臣的告假、宗族皇亲遭遇的刺杀毒害……还有,自己回朝后必须面对的情势:笃信爱提丝神的西陵王族如何接受银发紫眸的自己,自己如何掌握眼下一团乱麻的局势,追查暗杀和毒害众人的幕后凶手,以及,狙击谋害并侮辱自己的主使之人。身为西陵太子,早是经历了无数艰难,但眼下这样危机困难重重的局势他却是第一次遇到,而心中的恐惧惊惶也是从未有过的深刻。
但,看着那沉静的月色身影,心头的不安就莫名地减少了许多。
西蒙伊斯神……终究是眷顾着自己的。
昨天晋江不知怎么死活上不来,正好,算这个星期的份额!
心安须是暂时事
西陵中都•淇陟 五皇子府
“千蛛丝和嫠蛇胆,不是无药可解,只是解药难得而已。”
相比于花弄影和云照影他们带回上方未神时他的糟糕境遇,上方无忌所中的毒要好解得多了。略诊脉象,无痕屏退左右,单独在上方无忌房里进行了半个时辰的驱毒后,上方无忌已然恢复了清醒。
只披着一件外袍的上方无忌倚着绣枕,向坐在床头的无痕低声说笑。剧毒初解的他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一双青蓝色的眸子却是光华闪亮,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欢喜。见到最敬爱的五皇兄这样容光焕发的神情,跟着上方未神踏进屋来的上方雅臣也是异常的喜悦。
“太子殿下,恕无忌不能起身行礼。”上方无忌恭敬地向上方未神说道。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上方未神微微颔首,一边看了无痕一眼,随即在屋中一张绣椅上坐下。上方雅臣却是没有坐下,垂手立在一边,一双眼睛盯着上方无忌,但眼中的目光热切却像是便要扑过去一般。
上方无忌不由向他微笑颔首,“雅臣,辛苦了。”
“不辛苦……是无痕公子的医术好……”
天真的弟弟啊……上方无忌忍不住低头微笑一下,抬起头来,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太子,皇上龙体抱恙,朝中又众多朝臣告假,政务多有混乱。兼近日北洛战事日渐吃紧,大皇兄代为监国,已颇有左支右绌之势。”
抬头看一眼那个笑容温文的月白长袍的青年,上方未神随即转开目光。“我已命人疾诏金裟殿溪酃,再有半个时辰便到。”
西陵大郑宫金裟殿、东炎绯焰宫晟星殿、北洛擎云宫祈年殿,都是皇家供奉西蒙伊斯大神的神宫圣殿。但西陵的金裟殿祭司向来由出身宗室,地位高贵的神官担任,传承着与国名同音的祭司溪酃之名。所有的皇子都是溪酃名义上的学生,每年要在金裟殿修行七天。而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祭司溪酃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尤其是在此刻。
“太子不必担心,溪酃大人必有安排对策。”上方无忌语声沉稳,但握住被角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相比于东炎和北洛的豪迈不羁,西陵王族对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信奉和崇拜是三大国中最深厚的。神衹一般完美的太子突然变成被诅咒的恶魔的形象,即使事前无痕已经告知了自己其中原因,一时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转向坐在身边的无痕,“无痕,真的没有办法了?”
“恢复先前的金色?这个样子不是很好么?”无痕凝视着上方未神幽光流动的紫色眼眸,意味深长地微笑了,“我是没有见过太子殿下以前的样子,但,眼下这个样子却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无痕公子,你不是西陵人……”自然不知道这个外貌对尤其是皇子的我们有多么重要。话音消失在上方无忌警告的目光下,上方雅臣微微有些委屈地皱起了眉。
“太子。”见上方未神难得的神游表情,上方无忌不由开口唤道。
被他一语惊回心神,上方未神扯出一个笑容:“无痕公子已经尽力,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再不会多求什么了。”定了定神,“对本宫还朝之事是否暂行保密,五皇弟、六皇弟以为如何?”
上方无忌沉吟片刻,“若如往日,殿下此刻还朝实是西陵之幸,但……臣弟以为,眼下局势动荡不明,人心混乱,皇上又抱恙休朝,贸然现身只怕于殿下不利。”
“五皇弟这样说,看来大皇兄目前还支撑得住。”上方未神微笑了一下,但随后低下了头,“朝中虽然混乱,宗室受到接连的伤害,尤其是皇上的皇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但这些对朝政的整体大局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所有的布政施道还在稳定的进行之中。最大的麻烦,应该是来自于北方的战场上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无痕突然站了起来,“无忌,我累了。”
被突然打断,众人都是吃了一惊,但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上方无忌微笑起来:“确是我疏忽了。”说着高声向屋外喊自己府中总管,“丛融,云石轩收拾好了吗?”
应声而入的丛融向众人行过礼,这才对上方无忌躬身道,“按殿下以前的吩咐,无痕公子一到就将云石轩收拾起来;现在已经安排好,可以请公子洗漱安歇了。”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无忌你体内毒性才解,须得好生调养,太过劳累对康复没有任何好处。”说着又转向上方未神,“太子殿下,您的眼睛刚刚复明,最近两天切忌用眼过度。”步出屋门,突然回头向微微一笑,“淇陟冬季历来多雨少风,而近日多风,两位殿下身子不适,这两天……还是少出门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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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石轩。
“无痕,又在看医书了吗?”
“是,六皇子。”放下手中的书卷,无痕微笑着迎向上方雅臣。“外面这么大的雨,六皇子此刻前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叫我雅臣。”大剌剌地在正中雕花椅上坐下,上方雅臣接过无痕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太子刚刚来了,五哥正在书房和他讨论,就把我给轰出来了。听五哥说无痕你下得一手好棋,这不,正好来找你下两盘呢。”
无痕淡淡一笑,“我只和无忌手谈过两局。”伸手取过棋盘棋子,“殿下棋力如何?让殿下三子可以么?”
上方雅臣顿时瞪大了眼,一只手指颤抖着点向无痕的鼻子,“你、你、你……你知不知道,就是五哥也不敢给我让子!”
“那么,来者为客,殿下先行吧。”将黑子推到上方雅臣面前,无痕嘴角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叫我雅臣!”上方雅臣气鼓鼓地拍下第一粒棋子,“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
这样嚣张的气势,这样骄傲的宣告,配合上这样天真的语气神态……真的很难想象这就是那个在胤轩九年获得北洛大比武试第一的西陵皇子呢。相比于那时的上方雅臣,他的棋力却是大进,此刻见他斜睨着自己的挑衅眼神,无痕不由嘴角微扬,随即在棋盘右上角落下一子。
上方雅臣不同于西陵王族的黑色眸子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是个机会!
拈着黑子的手便要落下,猛地抬眼,正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眸子,上方雅臣不由陡然一凛。
那个时候……
青色长袍的少年,闪烁着异常凌厉光芒的幽深眼眸突然隐去一切慑人的锐利,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似轻描淡写的落子,内中却暗藏玄机,当自己察觉到少年的真实意图,棋盘上已经是风云变幻,大势尽落他人掌握。
那一局,真正让自己了解了什么叫做神乎其技。
而眼前这个总是笑容温和的无痕公子,一贯温润沉静的眸子此刻竟是深不见底,在纠结缠斗的棋盘上使出那样的一招——不十分的强硬,也不是很糟糕的应手,对于局势的控制相对于之前的步步进逼总显得略略弱势了一些,自己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他的棋力只到这里?还是有什么深远的伏笔?
但,感觉,棋盘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忍不住抬头凝视无痕微微含笑的面庞,却惊讶地发现那沉静的眉眼间竟有一种隐隐的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心头陡然一震,手中棋子竟不知落到何处是好。
“殿下?”
强自定一定心神,上方雅臣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无痕身上。
抬头看了上方雅臣一眼,无痕嘴角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眉眼微垂,随即在棋盘黑子集中之处打入一粒白子。
“啊——”
上方雅臣忍不住惊叫起来,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看似孤军深入,却因为自己对之前一手的应对牵制住了所有可能的变化;占据了绝佳的位置,深入敌阵的那枚白子无法提掉,而自己的大龙……已经完全被白子扼住了咽喉。
“我认输了……”
将棋子一枚枚收起,见上方雅臣还是一脸饱受打击的模样,无痕不由微微一笑。“有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步棋都有特别的用意的。虽然不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本来的用意就是混淆视线乱中取利,因为始终胶着的局势,似乎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够打开了。”
上方雅臣陡然站起,冲出了屋子。
看着他的背影,提起精致的瓷壶倒了一杯,“残影,西陵的六皇子……一点都没变呢。”
突然现身的玄衣青年微笑着为他将茶杯斟满,一边恭恭敬敬地递到无痕手里,“少主不也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在酒壶里装竹青茶么?”
碎语:
似乎有很大的硬伤,是吗?本来不想多说,但现在看来还是需要解释的。
为什么上方雅臣认不出眼前的无痕便是当年的青梵?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八年,青梵从十五岁的少年长成二十三岁的青年。人的生长发育过程自然带来容貌、音色上的改变。
(二)一个人的气质气度,与其生长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离开了北洛宫廷的青梵,此刻扮演的不再是当年的太子太傅而是一位行走天下的医者——身份的差异决定了气质的不同,青梵不可能愚蠢到忽视这一点。
(三)上方雅臣面临的局势,以及他对于兄长病痛原因和朝中处境的认识,还有敌友从来未定的太子上方未神的外形变化可能带来的身份问题……种种因素交织,而身处如此复杂情势的皇子最先考虑的是何人可以带来最大、最直接、最安全的利益——即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的原则。事从紧处,是唯一的要求,在心系上方无忌安危的时刻上方雅臣的目的非常明确。
(四)到底有谁说过上方雅臣真的没有认出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
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章,差不多都是专写给一个人,这一章的下半部送给司徒雅臣,眉毛喜欢的小孩。
漫漫夜长(上)
西陵淇陟 五皇子府
四十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可以处理很多事情。
四十个时辰,足以让自己将淇陟渐渐脱轨的局势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中。
听着上方无忌平静无波的声音向自己报告连日调查的结果,上方未神绝色的面孔终于流露出三天以来第一抹喜色。
和事前料想的完全一样,朝中几员对自己始终忠心耿耿的文官老臣看到自己的第一反应都是大呼“妖孽”,但在得知自己这两个月的遭遇后无不痛哭流涕大喊“为殿下效忠万死不辞”。而掌握着京畿防务重任的上将军司徒雷却只是淡淡地用一句“下官只是一切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来回应自己的试探。
仅此一句,上方未神便已然明白他的立场。
西陵上方王族是否继续承认自己的太子地位,是一切的关键。
毕竟在那个位置上稳坐二十年,没有一点心机手段是绝对做不到的。皇子当然不可以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但学会掌握和善加运用对于朝政绝大部分实际事务的主事权,对于国储而言也是必要的修炼。身为未来的西陵国君,支持上方未神的朝臣和民众本来就占了朝野最大的比重;即使因为中毒而变成了恶魔的外貌,那些实际利益的牵绊也会让人仔细考虑自己的去留。掌握着两万禁军的司徒雷非常清楚大郑宫风云变幻的飘摇不定,选择最安全的效忠对象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虽然对他的旁观态度感到些许的失望,但至少这表明在自己正式回到朝堂之前不需要防备来自于皇城禁军和驻扎在淇陟西北栖沙校场军队的危险。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禁军尚未被幕后策乱之人所游说收买。而三日来传回的邸报,也都明确地反应了这一点。
这令上方未神大大地舒一口气:只要禁军不动,淇陟的局面再混乱也可以重新控制。
但真正令上方未神担忧的,却是皇帝上方朔离的病情。
惊恐忧思,致使龙体违和;而淇陟天气变幻无常,也使得龙体久病不愈。这是太医院给出的答复,但宫内传出的上方朔离的症状,却让上方未神大为疑惑。微热,气虚多汗,常神思不属;心悸,时有晕眩发生;食水厚味,乐舞重色;频繁临幸宫妃——半年来上方朔离作为国君的偏嗜益发严重,便是在此刻的养病中间也每隔三五日便到后宫走动,而为了迎合国君的后宫妃嫔自然笙歌相迎,竟是全然不顾静心调养的医嘱。
那个英明矍铄的西陵君主,临到老来竟会真的作出这般傻事么?上方雅臣不敢说出的疑问,上方未神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纵然有着染病作为借口,但就这样放任国都的混乱,实在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君王的作风。太子失踪却依然照常举行冬令祭,安王和一众老臣的染病告假便顺势停朝,命令皇长子监国却不令其他皇子辅政,除了京师禁军还在无形之间加强了对皇城禁宫的控制戒备……难道,他竟是故意造成这样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海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却又符合了上方朔离一贯的行事。
虽说太子乃一国之根本,但在眼下的西云大陆却没有这样的道理。强者为尊,能够在风雨中存活下来的才是西陵承认的主人。这样的一个环境天地,身处其间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命令上方无忌暗中放出太子回京的消息,目的是打乱幕后人的阵脚;最重要的是敌暗我明,在一团乱麻的局势里率先发动掌握主导权,是和上方无忌、大祭司溪酃彻夜讨论确定下来的结论。
仔细思考推敲了九王爷、四皇子、六王爷先后遇刺中毒的情况,在联想起自己绝对不愿回首的经历,推断得到的结果却让自己心惊。
如果真如此,那么……上方凛磻,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雨停了。”
白色长衫的男子温柔地笑着,上方未神清晰地看到,明亮的月光下,那修长的手指上竟停着一只玉色的大蝴蝶。
凝视蝴蝶彩翼的眼神,月光流水一样的温柔。
“雨停了,风却还在响。”手指上蝴蝶彩翼微微震动着,无痕的嘴角边是一抹清淡浅泊的笑,“辽阔大洋上滔天的风暴,山谷密林里一只蝴蝶拍动翅膀——我听说过这样的因果关系。我们把它叫做……‘蝴蝶效应’。”
手指轻轻一弹,蝴蝶顿时蹁跹而去。
望着那双沉静的眼眸,上方未神突然有一种低下头的冲动。但随即克制住了自己,迎上了无痕平静的目光。
“无忌说,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的身份。”
长长的袖低垂着,双手妥帖地敛在身边,此刻的无痕看起来和任何时候一样温和,但上方未神却能够感觉到周围陡然变化的空气。缓缓地,幽黑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笑,“他一定没有告诉你,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我都可以证明。”
“溪酃大祭司传来的消息,因为有意将我中毒之事透露出去,朝中已经有人说我是传说中的‘恶魔之子’,是注定将西陵引向亡国之人。而那些坚信着上方未神的虔诚的信徒,则以为这只是一个恶魔的诅咒。金裟殿众位祭司在请求西蒙伊斯神的判决之后,认为必须经过确认王族血脉的仪式才能够定下结论——如果我血管里流动的依然是爱提丝女神的血脉,那么,金裟殿将重新赋予我神的信任和恩宠。”
无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果毒药没有被诅咒的话,失去的发色会很快回来。这是祭司们的想法,也是王族和朝臣的心理。”上方未神目光灼灼,“我希望无痕能够帮我——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处理好一切。”
无痕微微笑了。“我没有见过金发蓝眸的殿下,我只见过银发紫眸的重华。”
听到“重华”这个名字,上方未神顿时呼吸一窒。凝视着无痕夜一般的沉静黑眸,他终于低下了头。“仙树村里的恩情无法报答……甚至连此刻最后的自保,都必须在恢复‘殿下’这个名位的前提下。”
“我似乎早就说过,我所见到的殿下,是最真实的殿下。”
长发猛然一甩,上方未神震惊地瞪视着他。
“请保持殿下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将是您无法负担得起的代价。”
压迫力。
雷礼斯非常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无言对立的两个人产生的巨大的压迫力。
是那种无需语言,只要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的天地;平静无波的眼眸,沉静稳实的身形,纵然不出一语,单是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就足以凝窘一切空气,让所有的人忍不住惊悚臣服。
上方未神毕竟是西陵的太子啊!银发紫眸,锦衣宽袍,虽然是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诅咒,绝代的风华仍然动摇世人。而比金发蓝眸的柔美更多了一分清冷的他,在重重危机前散发出来的王者的气势,根本不是常人可以忽略的。但那位从来都是笑得清浅温文的无痕公子竟也发出与之不相上下的气魄,实在是令雷礼斯深深惊愕。
五皇子喜爱结交江湖朋友,身为他侍卫队长的自己本来就是因为见多识广而被他留在身边的。纵然身手还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境界,但普通人却是绝对不会在自己眼里。无痕公子虽然步履轻盈行动沉稳,看不出身怀武功的样子;但身边的两个少年却是武艺高强,便是自己也无完全把握取胜。当时只以为是大家公子的排场气势,或者是为了避免“怀璧其罪”的诸多麻烦,却没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和煦的年轻公子竟会拥有这样深厚的气魄。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第一次,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眼力产生怀疑。
五皇子性命相托,百里疾驰只为回报一个承诺;回春妙手,解开连医术精妙的慕天都无法化解的剧毒,笑容浅淡从容之间好像一切只如反掌;功成之际悄然退开,平静地在云石轩里读书抚琴,仿佛外界的一切风云变幻都与之无关的超凡出尘……
本以为无痕公子当真跳出红尘之外,却陡然发觉那双幽黑眼眸中闪亮的火焰。
不能不开口打断他们了。躬身道,“太子殿下、无痕公子,五殿下请两位过去欣竹轩。”
率先敛回目光,无痕向他微微颔首。“那么麻烦侍卫长领路了。”
踏着小径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多日阴雨使得空气中含有厚重的水份。只是在林间穿行了一小段路,三人的肩头衣服已经有些微微的湿意。
欣竹轩,是西陵五皇子上方无忌除了云石轩外最爱的休憩之所。
看到屋前庭园里排开的一溜各色的望月兰,还有满桌的精致酒菜,再看看满脸期待表情的上方雅臣,上方未神不由微微苦笑。
花朝节,年有四,春梨雪,夏绯樱,秋金萼,冬素兰……今天是冬花朝吧?西云大陆人都说花朝节对月祈愿,其誓必应。难得一片混乱中上方无忌竟还记得这样的节日。只是,花朝节的祈愿,真的能应验么?
四人在桌边坐下,亲自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上方无忌微笑道:“无痕你说殿下和我忌烈酒,我备下的都是极淡的花酿清酒——今日花朝,我们也当放松一下不是么?”
小巧的荷叶杯里盛着芬芳馥郁的酒,端起酒杯的无痕只是凝神看着眼前的杯子,却不喝。
“怎么了,痕……”
话音未落,长剑凌冽的寒气已经逼到上方无忌咽喉。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2
漫漫夜长(下)
变生肘腋。
上方雅臣反应奇速,一只酒杯将剑尖套了个正准。酒杯被剑气击碎的瞬间他已拉上方无忌退后三尺有余,一柄青锋剑随手抖开,径取对方门面要害。
雷礼斯则挺剑架开另一柄指向上方未神的大刀。
一派和乐融融的欣竹轩,霎那间刀光剑影。
上方无忌命人精心收集来的异种望月兰枝折花落,精雅的冰玉盆被往来呼啸的剑气刀风劈得粉碎,惊惶失措的丫鬟小奴抱着头蜷缩在墙脚,强咬着牙关却是不敢有半点声音。
黑色夜行衣的刺客,黑布蒙住的脸只能看到精光闪亮的冰冷眼睛。几声呼啸之后,上方无忌府中的侍卫顿时被突然出现的大群黑衣人压制得全无闲暇旁骛——纯粹直接的杀人手段让五皇子府内鲜少实战经验的侍卫彻底懂得了什么叫“杀手”,什么叫“见血封喉”。
混乱的欣竹轩,却有一个人沉静如常。
修长的手指拈着精巧的荷叶杯,白衣的青年用情人一般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它,杯中浅浅的清酒竟是不起半点波澜。
高大的黑衣人首领眼里顿时射出冷谲的光。
轻拢满捻抹复挑,青年一只修长白皙的左手仿佛鼓瑟抚琴,全然的漫不经心之间,手指所指之处或是同伴要害,或是同伴前后侧应进攻方向。握住酒杯的手沉稳如岳,却是最好的抛掷暗器的手势——无论什么人要偷袭他身后的上方无忌,都会将根本没有防护的身子主动放到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剑轻震,竟是一阵龙吟。
兀自和王府侍卫颤抖的黑衣人差不多同时身子一震,顿时急急向来时的那堵粉墙倒退。而那高大的黑衣人则是揉身而上,眨眼便欺到无痕身前。
一声淡淡的叹息。
无痕站起身子,夜一般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被月写影柳残影合力制住的黑衣人。
“都已经闻出迷迭香了,为什么还要上来送死?”
冷谲的眼睛透露出一丝狂狷的笑意,“蚩云崖没有不战而退的手下!只是想不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请得动‘奈何天’做保镖!”
无痕微微笑了一笑:“有托国之富,有倾城之容,有泼天之势——‘奈何天’从不做亏本生意。”顿了一顿,嘴角保持着最为优雅的弧度从容说道,“我喜欢讲意气有担当的人,既然今天挑衅我的只有你,你的那些同伴就不必留下来了。吩咐他们回去吧……‘奈何天’会给每个人留足半刻钟时间的。”
黑衣人身子微微颤抖,嘴唇不住地哆嗦,狠狠咬了咬牙,“蚩之令,退!”
黑衣刺客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无痕微微颔首:“想来你的主顾也做得小心谨慎不叫人见面,问你也是白费我工夫。不如这样,告诉我他们的价钱,也许我会考虑换个合伙人也说不定?”
“你放过我?”
见到如此惊愕的表情,无痕顿时大笑起来,“天哪!当然放过你……不放过你,谁为我传话呢?”笑声一收,眉眼间已满是冰冷寒冽的杀气,“告诉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们,最近淇陟的天气糟糕,躲在家里避雨驱寒最好——若真有哪个不小心被雷劈了风撕了的,可不要怪我没事先提醒……”
奈何天。
上方未神深深地吸一口气。
自古到今,只要有政权,就必然有一处和朝堂庙堂相对的地方,它被人们称为——“江湖”。
江湖,通常与武林联系紧密。武者尚勇,和西云大陆尚武的风气相应而生,在这个列国割据的时代,拥有独立财力的武人和门派统领着自成体系的江湖,从来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虽然武人大多只能通过军队缓步上升,看似对国家朝政的影响并不明显,但对治理着一方百姓的君主而言,地方上不时出现一些桀骜不驯的势力集团,绝对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只是西云大陆自有主君建国以来,就从未曾有过一国朝廷将江湖抓在手中的先例。不过,巨大的江湖势力对于朝廷有利有弊,问题在于君主如何运用和掌控。乱世之中,各国君主同样需要这样的势力存在:平衡着下层百姓心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挑起武人之间的争斗找到彼此间用兵的理由。
西云大陆最大的江湖势力,也是大陆的第一大门派,是道门。道门弟子数量远逾十数万,在各国都广有门徒,其势力触角可以说已经延伸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只是本观座落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的分支山脉昊阳山中的道门,一向奉行着和它的地理位置一样的对大陆列国纷争不予干涉的原则。即使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至交的现任掌教柳衍,当年对风胥然的夺位之举也只是以个人身份涉及其中,完全恪守了道门的规矩。道门讲求悟道知事,天理之道和武技之道的和谐,昊阳观的武艺更是天下闻名。作为西云大陆第一大门派,道门对整个江湖武林的约束力量不可小视。但也正因为其不涉入列国内政的原则,对于倚靠着列国势力的门派武人无从禁忌,一直是作为武林公义的裁断者的超然身份而存在于江湖之中的。
道门之下,有雪山剑、铁雁刀、鹤行拳等众多武林门派,有蝴蝶帮、苍燕门、水阁洞天这样的江湖帮派,也有像北洛墨云堡、东炎赤翎宫这样其实已经属于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武人势力。
西陵、东炎、北洛三国朝廷势力强大,对江湖或者还有很强的制约能力,但对于良、雍、绥这样本身便十分弱小的国家,无法控制的江湖势力掌握着实质上的命脉也是上方未神所清楚知悉的事实。
而在大陆活跃着的江湖和武林之中,总是有这样一类人的存在。
刺客,或者应该说是杀手。
列国分踞,游侠纵横的时代,朝堂宫廷之间的倾轧争斗自不待细说,而纷纷扰扰的江湖,又何尝有过一日真正的安宁?于是给了赏金杀手一个最好的生存空间。
没有黑白两道的分界,杀手只是赏金杀人而已。
西云大陆上,江湖中无人不知“蚩云崖”和“奈何天”的名号。
蚩云崖是历时百年的江湖杀手组织,其历史不比大陆任何一个所谓的名门大派短暂几分。“绝心岭上蚩云崖,神仙到此亦无家”,提及蚩云崖,江湖武林中人或是噤若寒蝉闭口不言,或是高声讨伐亟欲除之而后快——少有的手段狠辣办事绝决,加上流传各地明码标价的杀手榜,更令人对这一组织深为敬畏。
相对于蚩云崖的大张旗鼓,悄无声息的奈何天却是在短短五年内名动江湖。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也没有人见过它的首领,人们只知道相对于蚩云崖可能存在的任务失败,奈何天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尤其奈何天的行事和承诺都非常的奇异:一旦接下任务,会提前三天通知行动的对象,并在通知的时间准时击杀——“塔尔神的使者”,在江湖人口中,奈何天的通知函便是死神的请柬。因为通知函上会明确地写明任务动用的杀手,江湖才知奈何天有四天七部,皆为世所罕见的绝顶高手。“四天”分别为花、云、柳、月;“七部”则取自霓裳七彩,为赤锦、橙衣、黄绮、绿罗、蓝衫、靛绣、紫魅。这些身手绝佳的杀手刺客同时归于奈何天下,又屡屡抢夺蚩云崖的“生意”,自然让两家成为实质上的对手。
身为一国皇子,更是太子之尊,上方未神一直以为江湖之于庙堂,纵不能为朝廷所掌控,也必须被朝堂所排除。若任凭武林势力渗透到朝政各处,对国主的统治显然非常不利;而对于各国常见的倚仗江湖势力夺取权位后的掣肘现象,更是异常惊醒和警惕。此时大郑宫内外局势晦暗不明,江湖武林势力正被大肆引入朝堂,本就令他十分惊心;但此刻平心考量,却已生出另一番心情。
奈何天,天之昊昊,之子于归,其当奈何。
云石轩外,银发在月华照耀下发出朦胧的光晕,将纤细修长的身影缓缓笼罩。
短短尺许距离,却似鸿沟万丈。
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将再不能回头。
“若是无痕公子愿意出手就好了。”明明地试探上方无忌,却得到一个对方无奈的笑容。“非是无忌不肯稍尽心力,只是无痕不主动插手的话,就是西蒙伊斯大神也说不动他。”
上方未神绝美的面孔露出深深的苦笑。
他何尝不了解无忌的心思?虽然明知道是自欺之举,但维持着这样一个笑容款款相对无拘,可为知交可为益友的距离,对于自幼身处大郑宫的他和自己,实在是太过重要、太过难得。一旦平衡被打破,纵能一时获利,失去的,却可能是一生之中唯一一个可以站在平等高度相知相处的人。
无痕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中的关键。身为奈何天主人的他,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身份?远远地旁观,以朋友身份从旁指点,在危急之时少少地施以援手,却严守着那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如果不是蚩云崖的高手枚森直接向他出手挑衅,他一定不会主动涉身到淇陟的一片混乱中来吧。
欣竹轩的花朝夜宴被突如其来的刺客破坏殆尽,但最重要的,却是打破了数日来那种流动在无痕周身的朦胧暧昧的气氛。轩眉一扬,完全的清冷气息散发出来,便是统御着江湖最神秘杀手组织奈何天的主人。
他说,“请殿下保持在无痕眼中的真实吧,否则是难以想象的代价”。
是严正的警告。
上方无忌与他煮酒而论天下,抚琴而交心声,得他引以为友而相赠信物——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人,保持着毫无利益往来的纯净无争的情谊。得他相救的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接近过他的心。纵然如此,心中,也从来没有放弃。
但此刻,却让自己如何选择?
一阵风过,才知道这个冬季,如此的寒冷。
“无痕公子。”
凝视着茶杯的目光终于抬起,夜一般的幽深黑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绝美的男子。无痕缓缓叹一口气,右手微微一扬,侍立他身后的月写影和柳残影顿时退出屋外。
“请用茶吧,太子殿下。”沉静的面庞上浮起温文的笑容,但笑意却未达到眼底。
上方未神心中一紧,微微扯动嘴角。“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只手翻覆,已是风云换
西陵二都,东都临瞿,中都淇陟。
国家的中心,帝王居所的大郑宫座落在淇陟北部地势高拔之处,背靠铭山,四道金水河重重围绕,显示出至高王权的威严气魄。
白玉阶、琉璃瓦,朱墙金殿,漫长的御道两侧是佩刀肃立的宫卫,除了快速行进在御道上的三人被风声淹没的脚步,整个大郑宫几乎处处沉寂无声。
沉寂,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玉涵殿里,所有的眼睛都凝视着这大郑宫中最高权力所在的位置。高高的御座上,微显出病色的西陵君主目光沉沉,没有表情的面孔看不出任何情绪心思。
京都混乱人心不定的时刻,太子的回归本当是最好的稳定时世的机会。但谁也没有想到一向被国人视为神子的太子上方未神竟变成了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上方未神没有回宫内的太子殿,而是在五皇子上方无忌府中养病的举动更是引来朝臣的一片错愕与惊惶。五天来西陵的朝臣几乎无人得以安枕,但等到病了月余的成治帝发出朝会的命令,一时的安心之后却又是更大的紧张无措。
银发紫眸,妖魔的形容,却比之前不可触及的清灵纯净显得更为高贵凛然——纵然是“被诅咒的王子”,众人还是被这绝代的形貌镇住了。
但,沉静自持的神情,有条不紊的答话,以及目光中不时闪出的威严,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依然是那个完美的西陵太子。
上方朔离目光深沉,却没有在上方未神身上做任何停留。“无忌,听说你府上两次遭遇刺客,之前还中了剧毒,现在可好?”
“是,父王。”
“那剧毒太医无人能解?”
“是,父王。”
“雅臣请到你的好友为你解毒?”
“是。”上方无忌沉声答道,“正是无痕公子解去儿臣所中剧毒,也是无痕公子救回重伤又中毒的太子。”
“无痕……那位有‘回春手’称号的无痕公子么?朕倒是一直很想见他呢。”见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的惊讶的表情,上方朔离嘴角向上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宣无痕公子上殿。”
宣诏传出,殿门口却是全无动静,朝臣渐渐有些不安似的骚动。
今天的朝会无痕应该早在正殿门外等候的,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向来沉静如上方无忌和上方未神,都不禁有些心慌。当那白色的身影步入玉涵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无痕参见西陵皇帝陛下。”
没有更多的礼数,无痕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便立直了身子,一向温和含笑的眸子径直对上了上方朔离青蓝色的眼眸。
“你救了朕的无忌皇儿——可想要什么赏赐?”
“五皇子殿下是无痕的好友,救助好友乃是无痕分内之事。”
这样骄傲到几乎无礼的语气姿态——上方无忌微愕地瞪视无痕,却见他笑容依然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君主。
上方朔离只是微微一笑,“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解的剧毒能够人到病除,如此手段果然不愧‘回春手’的美名!”
“陛下谬奖了。”
“无痕公子似乎对朕有所不满?”上方朔离微笑着,笑容中透露出巨大的压力,朝臣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无痕却似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嘴角微扯,“太子殿下为一国储君,西陵根本之延续,多日来陛下不闻不问也便罢了。当此朝堂之上,众臣皆在的场景,只问五皇子殿下之事——陛下的偏心,似乎也太明显了吧?”
一句话,石破天惊。
“溪酃,当此情景,身为大祭司的你应该把全部的事情说出来了。”
成治帝终于打破玉涵殿里诡异的宁静。
殿堂正中,溪酃神情肃然而恭敬。“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顿了一顿,“昨天,祁阳山大神殿的使者带来西蒙伊斯的神谕,向爱提丝的后裔发出警告。”
这哪里是神谕?简直是亡国的预言啊!众臣相顾失色。
上方未神身子微晃,但随即又站得稳稳。
成治帝表情半点不动。
“阿克森提纳。”
上朝廷首辅,西陵的宰相乔伊•阿克森提纳稳稳踏上一步。
“启禀陛下,神谕说得非常清楚。昆司埃特对王族发出的诅咒将最先反应在王族最高贵的继承者上。太子殿下遭受到这样的苦难,是我王的不幸,是殿下的不幸,更是西陵百姓的不幸。”忠诚的老臣顽强地迎上成治帝凌厉的目光,“请陛下亲自为太子殿下祈祷,祈求太子殿下所遭的可怕诅咒得到尽快的解除。”
没有回答老臣的话,上方朔离反而将目光转向白衣的青年。“现在,你想说什么?”
“陛下应该知道,巫、医相忌,无痕乃是医者,天命、诅咒之类全然不信!”
“大胆——”成治帝尚未说话,一侧的三皇子上方凛磻已经忍不住开口厉声呵斥。
瞥了他一眼,白衣青年只是继续冷冷地笑道,“无痕在西陵行医六年,所见百姓多为小疾小病所困,不思医药反而求神问巫延误时日,使小病拖成重症药石妄治的比比皆是。西陵重视神道本无他碍,但如此任性妄为排斥他用,难怪连大神也要发出警告呢。”目光一凝,直直逼视着坐在最高处的上方朔离,“太子殿下只是中了剧毒又被人废了武功,为了保住殿下性命不得已而用猛药,这才使得殿下发质眸色都有所改变,加上之前延误了医治的最佳时日方才无法恢复旧观——这与诅咒何干?若非殿下被废去武功经脉大损,又何至于如此形容?陛下不信,尽可以让人尝试!”
“好个医者不信天命!”上方朔离霍然站起,“既有如此自信,无痕,朕便命你在这朝堂上证明太子形容之变化无关诅咒!”
“皇上——”
“陛下——”
“父王——”
在一片慌乱中,无痕只微微冷笑,随即抬高了声音,“当日救起太子,殿下所中毒药为千蛛丝、嫠蛇胆、悲酥秋风三种,而悲酥秋风里更被掺入少量的月见草粉末——只要陛下允许无痕在某位同样眸色发色的王族身上演示,立即便可以向陛下证明太子殿下的清白。”
此句一出,玉涵殿顿时一片死寂——无痕报出的三种都是众皆知名的剧毒之药,一种便可以轻易要人性命,何况是三种同时使用?更不用说他还提到了上方王族的禁药月见草。上方朔离目光灼灼,似乎要在那一条白色身影上烧出一个窟窿来一般。“月见草乃是我西陵明令的禁药,你竟从何处获得?”
“药草无辜,只要能够救急活命的都将被无痕所用。”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无痕嘴角流露出淡淡的讥讽,“月见草的粉末是无痕从太子殿下身上引导出的毒血提炼而得,虽然只有一点,但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了。现在且请陛下指定人选,无痕好向陛下证明所谓诅咒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上方朔离阴沉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
“陛下请当心,试药之人必须为王族血统方可。”
无痕淡淡地送过一句,顿时安抚了殿中大半人的心思。见到这点,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谲。沉默片刻,“无痕。”
“是的,陛下。”
“你心中早已定下试药之人,可是?”
无痕露出进入这玉涵殿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微微一躬。“陛下英明。”
“说出来罢。”
幽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无痕微微笑了起来。
“溪酃大祭司。”
“不可以。”
这一次提出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上方未神。
无痕微笑地转向上方未神,却见他跪倒在成治帝面前。“皇上,不可以。金裟殿是我国同西蒙伊斯神、爱提丝女神联系的纽带,形同西陵国体,不可有半丝轻慢。金裟殿大祭司身为神与我西陵王族与臣民的联系者和传达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痕公子如此提议,是对我西陵国本不尊,对我风俗不敬。请陛下千万三思,不可妄下决断。”
“若大祭司果然有大神庇佑,又何惧我这小小药毒?”无痕淡淡一笑,“殿下多虑了。”
“此非是多虑,而是——”
上方朔离咳嗽一声,顿时打断两人对话。“溪酃,你意下如何?”
“陛下——”
溪酃向上方朔离微微一躬身,随即转向无痕,“请公子即刻用药罢。”
无痕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却又一次被人打断。
是一位衣着华丽的皇子。“父王,所谓试药,一人不足以见其效,必得多方同因同果方见其用。溪酃大祭司一人试验,儿臣以为尚有所不妥。儿臣自请也成为无痕公子试药的对象,请父王允许。”
“漠歌,你是皇子。”上方朔离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排行第四的儿子一向精明乃至油滑,此刻的诚心正气的表情实在很不寻常。
“这正是儿臣自请的原因。儿臣只希望为父王分忧,为太子解愁。只是儿臣素来不才,此次国家危难,儿臣也想略尽一份心意而已。”上方漠歌的表情异常诚挚,目光一转,见上方未神似要说话,“太子殿下请勿担忧。无痕公子既有‘回春手’的称号,自然就有‘回春手’的手段。”
上方未神微微皱眉,没有接话,只将目光凝在无痕身上。
四皇子上方漠歌神情安宁,仿佛自己方才提出的真的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小小请求。
负责监国的大皇子上方日宣神态紧张,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几次握紧又松开。
五皇子上方无忌面容沉静,目光在成治帝、无痕、上方漠歌身上缓缓来回。
六皇子上方雅臣眉头紧锁,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朝会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
而三皇子上方凛磻则是目光深沉,冰蓝色的眸子里仿佛凝结着淇陟全部的寒冷。
成治帝在沉默。此刻这位叱诧风云三十余年的西陵国主目光之中的沉重一望便知,接触到这样目光的朝臣几乎无一能够承受。上方朔离轻轻叹一口气,终于将目光停在了玉涵殿中唯一一位素袍王服的男子身上。
素袍王服,是西陵王族特殊的服色。王族尚白与红二色,王族的服色都是白底绣上红色的各种花纹。皇袍用正红;封号安王,身为族长之尊的二王爷上方蕖枫用深梅红纹。平王五王爷上方茆葛和淳王九王爷上方萏芒都是偏橙色的云霞纹。只有封号丞王的六王爷上方莜棠,素色的袍服上从来没有任何红色的花纹,也是西陵朝堂最为特殊的人物之一。
“丞王?”
上方莜棠优雅地躬身行礼,“令溪酃大祭司试验剧毒,确是不妥。但当此情景,臣以为却是最好的办法。我西陵王族乃爱提丝子孙,历来得诸神庇佑,大祭司更是皇室血脉无比尊贵——无痕公子提议虽然放肆大胆,但殿上众人大祭司确是最好的人选。四皇子殿下主动提出和大祭司一起成为试验对象,也是出于对我主陛下和国家社稷的一片诚心。无痕公子一代神医盛名远扬,若非绝对把握,定不会在我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请陛下允许试验的进行。便在此玉涵殿,便当此满殿朝臣,证实太子殿下的血统身份和无痕公子的国手声名。”
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的上方朔离目光凛凛,“无痕,朕便给你六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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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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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5-27 08:22
阳关依稀故人来
五皇子府 云石轩
“公子。”
淡淡瞥了身后素衣长裙的少女一眼,无痕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四殿下是怎么说的?”
“殿下说从今天起公子便是奴婢的主子。”少女一张圆圆面孔干净清秀,眼睛不大却颇有几分神采,在夜晚看来竟是十分的闪亮。“殿下说公子是西陵王族的恩人,更是殿下的恩人,能够被送来伺候公子,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无痕微微一笑抬步进屋,一边轻轻挥手示意写影残影留在屋外。方在屋内坐定,少女已经手脚灵快地剪了烛花剔亮灯心,随即斟了热茶递过来,“公子请用。”
将茶杯接在手里,无痕只是含笑看着少女。那少女虽是活泼爽朗之人,在四皇子府伺候时见惯达官贵人也做惯了下人之事,但几时被人这般专注地凝视过?不消半刻工夫已是红晕上脸,本来不十分出色的面容竟显出一丝淡淡的妩媚来。
“果然还是小女孩儿呢,凝。”
听无痕不带笑意的淡淡语气,少女猛然抬起了头。“公子说什么,葛姬没听明白。”
“葛姬啊……居然连姓氏都知道了,还真是不能小看了那些人呢。”无痕慢慢地将目光转到手中的茶杯上。“葛姬,葛姬……一般的容貌一般的身形,一般激烈火热不顾一切的性情,到底是昔日的旧友,还是今朝的新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声音却是如雷霆惊心。
少女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惊惶迷惑竟是瞬间一扫而光。大大方方在客座坐下,顺手斟了一杯茶呡了一口,“果然还是瞒不过无痕公子的眼睛呢……真不愧为运转天下的青衣太傅。”
无痕本是低垂了眉眼,闻言轩眉微扬,语声却是一贯的沉静平淡。“这种时候你不在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呆着,跑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做什么?”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我才不能在西斯大神殿呆着啊。”脸蛋圆圆的少女吟吟笑道,“不是公子您自己说要一个预言的么?”
“那也不当由你来——祈年殿的徐祭司、凝雪小姐。”
“那谁又该来呢?”徐凝雪微微一笑,原本平凡的面孔上顿时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除了我,谁来保证公子的计划万无一失呢?大神殿里具有传谕祭司身份的,除了我还有谁是公子可以完全信任的呢?虽然制造一个传谕祭司对公子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公子一向倾向于最低风险的选择不是么?同时拥有祭司的袍服和神杖,还有无法伪造的朱雀印记,金裟殿早已证明了我的身份,对于公子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少女一连串的反问令他微微叹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按上太阳穴:这样足够聪明而知人心意的女孩子从来都是自己的克星,尤其眼前这个更是如此。“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我会答应把你送到大神殿……”
“当然是因为凝雪和公子一样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啊。”徐凝雪显得十分快乐,但随即收敛起笑容。“公子,让大神殿传出西陵王族遭受诅咒的神谕的举动,凝雪已经为公子做到。经过昨日公子的一番演示,朝廷重臣大多勉强接受了太子上方未神中毒失去原本发色眸色的事实,但金裟殿的禳福仪式依然进行表明来自朝廷和宗室双方的置疑并未消除,不过对于上方未神来说目前的情况已经比两天前那种‘妾身未明’的状况好了许多。”
“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你做得很好。”
听他温和微笑徐凝雪不由扬起嘴角,随即轻轻咬了咬下唇,“不过,凝雪本来以为公子是要消弱西陵王族势力……”
无痕微笑颔首,“所以一不留神把西斯大神的神谕泄露给了一些原本没有资格知道这么多的人知道?难怪昨天朝会上感觉有些人的惊讶恐惧真挚得让人胃疼呢。”
徐凝雪呆了一呆,“公子的意思是——”
“所谓人言可畏,不是说民众舆论的力量有多么强大,而是原本的真实在传达过程中扭曲变形的程度可以达到何种惊人的地步。曾经用‘传令兵’这个游戏来教导我风氏的两位王子,当时凝雪也在场不是吗?”微微笑着,黑色的眸子仿佛最幽深的古潭,“感受到凝结在淇陟上空的风暴的气息,真希望这样一阵冷风能够带来难得的雨水。”
少女低头沉默片刻,再次抬起眼睛里已满是坚定的神采,“凝雪明白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尽快赶回大神殿,不要在淇陟多做停留。”
“但是关于这个叫葛姬的女子——”
“我自有安排。”
徐凝雪张了张口,接收到无痕沉静黑眸里透露出来的浅浅寒意,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凝雪明白。”
“凝雪,要记住,你,从来没有制造过任何违背西斯大神旨意的语言,更不用说谎言和欺骗。”无痕静静地凝视着她,“身为侍奉大神的女祭司的你所传达的神谕,正是西陵王族目前最真实的写照。”
少女一怔,随即沉声答道,“是!”
“作为大神殿的祭司,凝雪应该知道什么是祭司的职责吧?”凝视着少女流露出沉稳坚毅的表情,无痕微笑了。“祭司的职责,是守护国家和她的子民,而不是对一个王族一个姓氏的效忠,这是西陵的金裟殿长期以来忽视的地方。已经无法从飘渺无据的西蒙伊斯大神那里得到庇护,就要想着保证民众对国家和王朝的信仰和感激;因此上位者需要做的,就是守护将权力交给他的子民、保卫他们生活的平静和满足。祭司是被人们崇拜和敬畏着的、联系凡人和神明、传达大神旨意的人,因此就更需要拥有理解神权之于王权的守卫和监督职责,绝对不能沦为某个王族宣告其权力神授的私人工具。凝雪,为了获得与男子一样参政议事权力,怀着这样的心情而走入神殿的你,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这个道理——今日西陵金裟殿的景象,我希望你能够记在心里。”
“我会做到的,公子!”
“去吧……我倦了。”
少女低下头行礼,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耀眼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公子,葛姬告退。”
一直低垂着眉眼的无痕静静地坐着,良久,才抬起眼看向少女离去的门口。
“葛……姬……”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一身白衣的温文青年突然畏冷似的打了个寒战,注视门口的幽黑眸子渐渐放出凛凛寒意。
“写影,你进来。”
碎语:所谓“传令兵”游戏,就是前几年非常流行的“COPY不走样”,无论传的是话语还是动作,最后的效果总是让人爆笑。传令兵必须保持所传达命令的绝对明白正确,但对于流言而言正确性是首先被排除的对象。但流言必然有其流传的事实基础,找出基础是辨别流言者的职责,而制造流言者要做的则是对真实的模糊。
飞盏话瑶台
西陵中都淇陟最著名的扶风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平素极少对外使用,此刻却是被人连雅间带外阁一起被包了下来。
扶风楼里的店伴活计都只将菜肴酒水送到外阁的配送小间,然后由包下雅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侍从仆役送进雅间。而看到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的扶风楼二掌柜都端立在雅间外伺候着,更让几个新来的小活计顿时好奇雅间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来。
“人都道‘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但见了眠月姑娘今天这一身的素净,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粉黛无颜花亦愧,此生难向月下眠’。”
揽过一舞方罢红绡倩影的女子,一身锦袍华服的男子笑容中透出两分隐隐的魅惑,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闪烁出挑衅似的笑意,含糊而锐利的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素衣女子倚着的笑容温文的青年身上。
无痕只是微微一笑:“难得两句歪诗,却是劳动四少大驾记在心上了。”
“‘等闲无知风月,只把群芳看遍;风流事、少年愁、名利休,不如归去,好道携得歌满袖’——醉梦阁魁首自赎其身,发誓此生远离烟花之地;眠月姑娘清白守节,只为酬谢公子赠名之义。早先听得痕公子的名声,便倾慕着公子的才子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哪里想到当年一曲清歌赢得醉梦阁魁首青睐的痕公子,便是‘小医圣’、‘回春手’,不事权贵不屈名利的无痕公子?”上方漠歌笑容浅浅,却是凑近身来,“却意外能够见着眠月姑娘,真是托了无痕的福气呢。”
接过身边美丽女子斟满的酒杯缓缓饮尽,无痕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益发地舒展开来。“‘漠漠罗衫冷,忍见旧时月’,四少却也算是知风识月之人呢。”
上方漠歌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笑了!”放下杯子,冰蓝色的眸子光华闪亮,“只是无论如何都羡慕着公子——‘何处春藏,小楼深巷’,昨日云石轩外无意窥见那朵夜游的牡丹,踌躇再三,漠歌终是自叹福薄了。”
手中酒杯没有半点震动,无痕只淡淡挑了挑眉,“‘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倒向来以为素净繁盛才是覃之为贵。”
上方漠歌微微一笑,向依在身边的红绡道,“听听、听听,这才是痕公子的真心呢。”
红装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任谁都知道世间无人留得住痕公子,爷倒好,只管拿我们取笑,全不顾眠月姐姐面子。”
“红丫头莫要攀我,两天不见便被宠得无法无天,此刻有四少纵你,回去看打!”
两个同样美丽的少女莺啼燕婉笑语嫣然,一时席上一派旖旎。
上方漠歌大笑,一双冰蓝色眸子却是一刻不离凝视着无痕;却见他眉眼含笑神情自若,幽黑的眼眸里全然不见任何波澜,不由眉头微微一紧,随手放下了杯子。
“眠月,”突然开口,无痕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坛雪梨花酒,可能取些来么?”
“痕都开口了,眠月哪里会藏私?只是这里离千帆坊颇有些路程,不知四少可等得?”
垂下眉眼,无痕一个沉静温文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浅浅笑意,“四少自然等得。”
“果然不愧是奈何天的手下,到哪里都是这般出色呢。”
看着一红一白二女离去的背影,上方漠歌呵呵笑道,但语声里却殊无笑意;锦袍华服的身子虽然仍是极尽舒适地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但冰蓝色的眸子里却是将方才的风流懒散尽数敛起。
无痕微微一笑,挑了一只荷花冻叶杯慢慢斟满。“果然不愧是暗流的四殿下,到哪里都首先注意夜游的牡丹。”
“葛覃维佳,公子对小王的礼物可满意?”
“殿下厚意无痕自知,只是奈何天自有奈何天的规矩,亲口允了人的事情如何推脱得了?”
“原是天外飞仙潇洒自然,繁华阅尽风过无痕,公子何苦沾染着红尘俗世?”
“心清静,何处不是净土?情烦乱,哪里无有红尘?何况奈何天本是立于红尘中,借着这俗世求一份生机,殿下的看重无痕十分感谢,只是殿下真以为无痕可能免俗么?”浅浅咂着杯中清酒,幽深的黑眸透露出一丝笑意,“殿下高才,难道不知‘我本离尘去,哪知月宫寒;红尘空泛泛,清影自怜怜’?”
“月宫虽寒,自有其清静雅致之趣。”冰蓝色的眸子逼视着一身水色长袍的青年,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文的笑脸。“不过红尘孤峰的寂寞无奈,纵然公子心如明镜,但旁人却总是不知内中深浅。”
“果然有不知深浅之人,作不知深浅之事,再考量此中深浅却也并不算迟啊。”
微微眯起了眼,无痕笑得云淡风轻,看在上方漠歌眼里却是异常的阴冷。“公子如此一说,倒叫漠歌惭愧了。只不知云石主人听得公子此言却又当如何?”
“所谓知交一场,不过是此生、此时、此地、此景的交融成趣,一旦时过境迁则情致尽失意趣殊异。便如这天下一绝的雪梨花酿,因是当此似寒非寒之日,盛此似浅非浅之杯,对此似友非友之人,方显出其所谓绝品的难得——佳酿红颜,皆不过时光一点上的小小刻影,奈何天、天奈何,是以无痕向来只求留守得住此刻而已。”无痕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小荷叶杯,眉眼之间尽是浅浅的笑意,“四少可曾听得无痕《问月歌》?指月问青天,飞镜几时现?天水自清浅,河汉殊能辨?蟾宫望谁归?桂殿为谁建?怯怯常顾影,世事何缺圆?”
上方漠歌不由蹙眉:“如此,公子只手搅动天下局势,竟是出于无聊?”
无痕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四殿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顺手丢开,“当浮一大白。”
说罢,起身一躬,竟是大步而去。
“痕公子不愧是痕公子。”
扶风楼的雅阁正间,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一手按住额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微微的苦笑。
上方未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一个怎样的麻烦!
“魁首。”
一条深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男子面前。
“这次见识到了吧,暗?”上方漠歌嘴角微扬,“风流潇洒的痕公子和温厚沉静的回春手,真难得他扮一个是一个呢。天晓得他究竟还有多少身份——这么多年来本座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
“奈何天的主事本自不凡。”
上方漠歌微微颔首,手指屈起在上好的檀木几上轻轻扣着,“便是点破徐凝雪的身份都不露半点动摇,言语之间滴水不漏,逮到机会就狠狠刺回来。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杀手的本事,倒像是和本座平起平坐对抗了多年呢。”
被称为“暗”的男子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隐隐的犹豫,“魁首,徐凝雪身份一事……”
“傻瓜,那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筹码!”上方漠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暗心中顿时一紧,“便是闹穿了又如何?她是货真价实的大神殿祭司,而进入大神殿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抛弃国家分别。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大神殿祭司有多大的权力,只要用巫、医之争的名头,无论他们商讨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旁人都不能置疑,更别说是插手了!”
“可是她是易容成葛姬的模样……”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女祭司,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上方漠歌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来便是算准我抓不到任何把柄才这般大方承认的。”
沉默片刻,上方漠歌抬起头,“你又在想什么?一脸紧张的表情。”
“暗只是在思考,无痕公子已经知道魁首身份这件事,对之后的行事是否会有影响。”
上方漠歌微笑一下:“暗你还没有明白吗?点破我的身份,只是警告我不要随意拦了他的路而已。我想,只怕远在那日朝堂上血脉验证之前,他便已经发现这一局其中奥妙,一直静观其变而已。否则,任他是回春妙手也好,奈何天主事也罢,怎么可能在一国朝堂之上那般放肆恣意,甚至胆敢以溪酃大祭司为试验?暗流的身份行事不容外人发现,他点了出来,也不过是对我们的一点回礼罢了——毕竟是我们先踩了人家的地盘。”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微微带着挫败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似乎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呢……”
“魁首……”
“暗流倾力调查,也不过查到五年前奈何天突然崛起于江湖的几桩生意而已。‘塔尔的使者’,四殿七色的身份竟无不成谜。若非那日无意将痕公子的行踪合上,只怕直到今日我们也料不到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富贵公子竟是奈何天的主事!”上方漠歌神色肃然,“‘歌尽繁华风月事,诗成罗绮丽人家’的痕公子,偏偏是真正的风流雅士,凭着文采踏遍两都青楼翠苑,歌儿舞伎往来无拘,却是持身端严从未曾听说过半点污糟苟且之事,也不曾见什么专宠深爱之人之举。暗流心机费尽,才得着这么一点因缘线索……却不知道这着险棋究竟有用也无呢。”
“成治三十三年九月初九,痕公子于临瞿憩芳阁买下侍茶小婢小含,改其姓为葛,名含烟,携游于东都一月有余。后二年,收葛含烟为义妹,嫁与隈圻玉氏长子玉汝成为正妻,陪嫁极丰,世人为之感叹。”暗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葛含烟容貌仅中上之资,独得痕公子垂爱。而尽查青楼中与痕公子亲厚之人,形容举止皆必有与葛含烟相似之处。另,葛姓为痕公子所重,亦是馆阁中人所皆知之事;有舞女自改其名而荐枕席者,痕公子虽怒,亦怜其痴心,只责令改还原姓。”
“谁让你念这个了?”
“魁首问葛姬是否可能牵动无痕公子,暗只是就事回报而已。”
上方漠歌笑得有些僵硬:“暗流收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但怎么偏偏是你这么个木头坐到了首座?既然有这般好耳目,他的身世来历……”
“属下一定尽力探察!”
笑容陡然一敛,冰蓝色的眸子顿时射出凌厉的光芒,“愚蠢!”见他惶恐地跪下,上方漠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说道,“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他在命令我们放弃!”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3
台上看得花无限
出得扶风楼,屏退了月写影的跟随,无痕缓步走在淇陟最热闹繁华的四平街上——独自一人逛街,一向是他最喜欢的消遣,在那二十四年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兴趣和爱好。
同是王都,淇陟和承安,感觉却非常的不同。北洛原本风气开放,在自己和林间非几年刻意的引导下,农商并重已经成为国策。一国首都的承安作为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更是商贾云集,来自八方的行走商贩形成了承安市易包容广大而不失精明的气度,朝廷对于各国商者平等宽容的政策更促成了商业往来的繁荣,呈现出城市商业一面的勃勃生机。尽管如此,相对于西陵王都的繁华富丽,承安却还是显得稍稍逊色。不是说两者财富上的差异,而是作为都城不过一百余年的承安,不可能拥有淇陟那种千年古都文化积淀的雍容深厚的气度。因为上方王族笃信神道,王都之内放眼望去神殿式的建筑比比皆是,富丽繁饰的风格配合着西陵皇家独有的轻薄飘洒的气息,展露出一种极尽繁丽却无冗絮之感的优美。中心街道两旁的建筑也都承继了这种风格,艳丽而不失雅致,端方而不失轻盈,恰恰符合了西陵重文尚采的温雅民风。
一国之首、王权所在的城市的风貌的截然不同,反应的其实是两个国家的差异,只是——无痕忍不住暗暗叹气,那深宫之中、权力顶点处的惊风密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听到特殊的车马脖铃声响,轻缓从容的脚步微顿,转身之际顺势将方才买来的绣线荷包丢给街上玩耍的小童,那声“上车”的轻喝尚未飘散,月色长袍的身影已然在宽敞的马车内稳稳落座,习惯性似的微微皱了皱眉,“好招摇的马车。”语声之中却没有什么确实的不悦。
“半朝銮驾,便是如此。”上方未神幽然的声音传来,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无痕微笑了一下,将身子在软座上靠得更加舒适一些。
“这,还要多谢公子为上方未神正名呢。”
没有答话,微微低头,只是不想让眼中的笑意落进马车中另一人的眼睛。
果然——
“无痕公子好文采好医术,却更难得是好大的福分呢!”平静稳定的声音,掩不住极力克制的痕迹,“才华眼界无双、心高气傲的眠月姑娘,旁人千金难见其面难闻其声,竟为公子步出千帆坊——不过半日,淇陟城中怕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羡了。”
听他平静中满是挖苦的语气,无痕不由轻笑出声,“无痕不知殿下对眠月亦是倾慕至此,真是罪过呢……”
上方未神微皱眉头,绝美的脸上再不掩饰,“我以为,协约达成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在合作。”
“我们确实在合作,殿下。”唇边一抹浅浅笑意,一边伸手将车窗内层的厚实毡帘放下,四角塞紧,“殿下何以怀疑?”
清秀的眉头皱起,“四皇子……”
“合作,并不意味着彼此行动计划的完全袒露,如果殿下想说的是这个的话。”收敛起脸上随意的神情,唇边却仍然带着笑意,“既然都知道没有无利益的合作,就不要管各人的心思,最终目的一致,那就行了。”
“互不了解,没有彼此的配合——这样也可以么?”
“是奈何天来配合着殿下,所以,请殿下放心。”无痕淡淡答道,“何况,若真的不了解,殿下如何会同我合作?”
上方未神那双绚丽的紫色眸子凝视他片刻,突然转了开去,“今天朝会,议的是北方战场的事情。”
无痕“唔”了一声,等他继续下去。
“茵莎将军轩辕皓在蝴蝶谷口布兵,闾川、缌城成犄角之势相互呼应,又有冥王的流动骑兵时时出击骚扰我军,我西陵大军进退不得,目前处境十分尴尬。大将军柯岷连续三日八百里加急,显然也无甚良方,很是为难。”
无痕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似乎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径自说道,“四年前北洛变乱,西陵东炎两国合兵进取,虽然一时夺城获地,但之后却并无多少实利,而边关自此再无宁日。偏偏此次出征,情况和已往完全不同:虽仍有东炎配合,但军事上却是第一次作为主力,纵然出动了二十万军队,其实并不占上风。何况轩辕皓一代名将,冥王又是威名显赫,从一开始就不是有利的情势对比。但是朝堂内部主张出兵的仍然占了多数。”顿了一顿,收敛起过于明显的不悦,上方未神的语气平静了两分继续说道,“东炎的扩张、北洛的改革,都已经明显地威胁到西陵作为大陆第一大国的地位。百年前大陆大战之后,西陵一直都是平和安定的雍容上国,内政外交都处于有史以来最好的状态,可是这种优势在近十年来已经消弭殆尽——胤轩帝登基以来的种种改革带给北洛的变化,东炎吞并附属小国的快速扩张,都意味着大陆平衡的即将打破,而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事情。相比起来,北洛建国日短,军事上虽有奇才良将,到底不如东炎兵力强盛民风彪悍,不如使两国相争彼此消耗,四年前协同出兵的意图便在于此。”
“殿下的考虑极是。”见他在这里停住看着自己,无痕微微一笑,“按北洛历,胤轩十三年的玉螭宫之变,确实是借此削弱北洛实力的最佳时机;两国的合力出兵,也确实给北洛造成变小的打击。而作为军事主力的东炎正面受到北洛的全力还击,损失也不算小。从结果来看,西陵在亚德蓝草原会战和野狼谷之役后确实是最大的赢家。”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先不提哪一方为主力的事情,单看目前西陵国内的局势,出兵就显得有些勉强——西陵已经连续两年因为水旱不调而减产欠收了!南巡时候亲自到乡村农家才知道平民生活的艰难,住在都城的官员是无法明白米面价格的涨落的!”上方未神的语声突然尖锐起来,“因为多年积攒的关系淇陟临瞿这样的大城感受不到物价的变动,但是在南部的相当多的城镇已经显出紧张——如果再有一年天灾的话,地区性的恐慌也不是什么特别遥远的事情了。”
无痕低垂着的眉眼突然抬起,“殿下思虑并担心着的事情,今天之后,想来成治帝陛下和朝中众位大人也都有所触动了吧。”
“但两军已然交锋,此刻便是想撤军都无法做到。”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呢?”嘴角上带出一抹冷淡的笑,幽黑的眸子里流转着清冷的光芒。“纵然意识到此战的种种不利和危机,但出于个人利益的心思,朝中那些主战派应该不会让殿下轻易达成心愿吧?”
“是啊,赢了自然是他们的胜利,如果输了,我这‘大郑宫的妖孽’的罪名只怕就落实了吧?”上方未神冷冷地一笑,“不过,想要惩处我,前提是首先要稳得住局势,然后才是斗得倒我。”
无痕轻轻笑了,“稳住局势,殿下见识果然极妙。但殿下可知道,此刻正有人在搅乱这一池好不容易才略略放清的池水?”
“什么?”
“听说殿下平日少与兄弟亲近,冷淡到不近人情,却总是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严风范。”微笑的黑色眸子闪出别样的光彩,“四殿下曾经议论说到月宫冷淡清静却别有雅致,无痕深以为是;那般皎洁柔和原是其他所不能比拟的风姿,清宁温婉的气质更能得世人仰视,这才不愧是天空之主呢。”
话头急转,上方未神不由皱起了眉头,凝视着无痕的紫色眸子透露出询问之意,却见他面上一派温和自然的笑容。呆了半晌,上方未神身子猛然一跳,向车外高声喊道,“昌宁,立即掉头,往大皇子府!”
马车中无痕微微垂下了眼,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这个西陵太子,确实值得合作啊!
却道茫茫如烟
“京师禁卫防护图,除了皇上之外,十五天以来都有谁看过?”
踏入上方日宣皇子府大门的第一时间,还未在他兼用来处理政事的书房里的雕花长榻上坐稳,上方未神便抛出了自己的来意。
京师禁卫防护,是比单纯的内城禁卫统领和京城禁军提督肩负的责任更高一级的皇都守卫任务。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掌控和直接调动王都淇陟皇城守军和大郑宫内廷禁卫军的职务,在特殊时刻可以自行更换和任命禁卫统领和禁军提督,是握有京畿地区最高军事实权的人,因此西陵的历代帝王都会任命最亲近信任的王族成员担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职位。每一任禁卫防护长官在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便自动放弃了王室的一切特权包括王位的继承权,相应的,他们将获得帝王绝对的信任——在西蒙伊斯大神和爱提丝女神的神像前发下绝不抛弃和叛离的誓言,是西陵国主给予他们的承诺。
这一任的禁卫防护长官,正是成治帝上方朔离的皇长子,上方日宣殿下。
上方日宣,是上方朔离的长子,成治帝登基前就已经学习协助他处理政事。母亲成妃靳氏,四皇子上方漠歌和他一母同胞,但这一对年纪相差足足十六岁的兄弟相互之间却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情谊。成妃的出身不算高贵,身后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者,是以上方日宣虽然身为长子且功勋卓越却一直不被视为具有王位继承可能的皇子;而三十三岁时被成治帝任命为京师禁卫防护长官,在获得众人无限钦羡的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帝位从此永远无缘。作为朝中唯一一位握有军事上确实的独立权力的皇子,再加上年长资深娴熟朝务,其位高权重不言自明。纵然是前皇后所出、得到所有人承认的皇位继承人的太子上方未神,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能有分毫失礼。
皇子掌管的政务都是独立的,只向成治帝汇报,对成治帝负责;如果没有特殊理由,即使是拥有监国理事权力的太子也不能轻易地擅自过问。何况上方日宣所负责的这一块关系到京都淇陟的军权,他又是从政资深且握有实权的年长皇子,却是第一次被上方未神用这样的态度语气质问。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沉声应道,“十五天中,除父王和九王叔以外,并无他人见过。”
“京城禁军里,近日似乎时常有不十分安稳的情况发生。”上方未神语气森然,“略加追查,竟然是没有经过枢密内阁首肯的防卫调动,仅凭禁城内务司的调令就擅自变换外城的防务安排,难道是我离开的这些天内务司有了什么新的特殊权限不成?”
上方未神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怒气让上方日宣不禁一窒,“回禀太子殿下,不是禁城内务司的权限变化。近日调动禁军进入京城相应地改变一直以来的外城防务布置,因为是直接使用禁卫防护长官权力的关系,即使是以内务司发出的调令也具有同样的军队调动能力。但没有事先知会殿下,确实是上方日宣的疏忽,请太子恕罪。”
不料听了解释的上方未神脸色反而更是阴沉,“司徒雷掌管的两万禁军非非常时刻绝不能动,身为禁卫防护长官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要求才对!”
“启禀殿下,外城防务布置的调令是在殿下回朝前一天的夜里发出,在储君失踪、王族宗室遭受未知攻击的危机的情况下,上方日宣认为这已经符合了非常时刻的定义。”
“但是最后一次调令的发出是在两天前,你又作何解释?”
上方日宣明显地身子一震,一双满是不敢置信的湛蓝眼睛对上上方未神透露出幽暗阴沉心绪的紫眸,“这绝对不可能!”
从扎紧的箭袖袖口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上方未神小心地将它在上方日宣面前展开,“从接替禁城南军第一巡检大队队长马特的费殷思手里拿来的调令,上面内务司的印鉴是真的——已经确认过了。”
“大殿下一定非常震惊吧。”等候在马车里的无痕微笑着伸手过去,好让上方未神握住保持身体平衡。
“那是当然的……门禁森严的大皇子府居然出了内鬼,便是我这外人都无法不心寒胆战,他就更不用说了。”上方未神完全没有一丝疑虑得到解释的喜悦,而是满面的忧烦之色。“调动不可轻动的皇城禁军,虽然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防务布置都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意图的安排,但有人能够轻易改变京城布防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人担心害怕的了。”
无痕微微一笑,“确实如此。”
上方未神蹙眉,“而且,正是因为没有产生什么确实的危害威胁,才让人忽视了这种连续的不正常的调动。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必须立即阻止这种调动才行。如果造成军队的混乱,那么淇陟就是毫无守卫力量的空城了。”
“或者他希望的……并非真实的混乱呢。”
上方未神顿时投去凌厉的一眼,“什么意思?”
微笑,挑眉, “殿下难道不明白,像淇陟这样固若金汤的城市防卫,在防卫任务完全确定的情况下是无懈可击的?” 漫不经心似的拂了拂月色长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这种防卫体系唯一的破绽,能够击破它的唯一的机会——”
“换、防!”上方未神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这样的话,四皇子、六王爷还有九王爷的先后遇刺遭袭,也就可以说得通了。”无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究竟什么样的危机才可能让调兵换防顺理成章呢?一个麻烦自然是不足够的,必须形成一种王城危机的局势——这样专门针对宗室中人的行动,造成的精神冲击如果还不足以启动禁卫防护的特殊权限,那就只能说明西陵王族的最后行动能力都已经完全丧失了。”
“但是做下如此多铺垫准备只为达成京师换防这一个目的,似乎也太过费力了。”
无痕却只微笑一下,并不答话。
上方未神猛然一凛,紫眸透露出略略明了的惊恐,“难道……是针对整个王室,不,是针对——父王?!”
轻轻一笑,无痕挥了挥手,“不,无痕并不这么以为。”平和的声音顿时稳定了上方未神的情绪,他微笑着继续道,“殿下应该已经发现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特别、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什么?”
“殿下不觉得,如果只是为了达到京师换防一个目的的话,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太过完美么?”
“太过完美……”
“是啊,太子失踪、皇帝抱恙、上方族长安王的染病、朝中一干元老重臣的告假、针对宗室成员的投毒和刺杀,还有……北方战场两难的局势,从事件和时间的高度集中角度上来说,制定下如此周密计划的人,真是太厉害了。”微微低垂下眉眼掩去可能的心绪,沉稳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轻松的笑意,“设迷容易解迷难,设迷人只要专注于一点,而解迷人却得从成千上万点里挑出他扔下的那粒种子。但那千万点的本身,却未必尽是设迷人的手段,或者应该说,绝无可能尽是设迷人所为。”
“你的意思是,在这一团乱麻的局势中,企图浑水摸鱼者不在少数?”定下心神,上方未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思考,“无论是事先的连通还是事发的巧合,至少有两方的势力参与了淇陟的大变?”
无痕眼中闪出淡淡的笑意。
“是啊,想通了这一点,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到了五皇子府门前。
碎语:眉毛说过西陵上方王族一人一个特写,所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对没空枪!!!
花为谁人开谢
正文之前,请众位先看这边========》》》
因为习惯,所以暂时不打算从云石轩里搬出去。
对于这个明知不是理由的理由,上方未神和上方无忌都采取了接受的态度——只是一方无奈一方欣喜,其中心情却是截然不同的。
才踏入云石轩,就已经有仆从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简单地梳洗过后换上宽松的袍服,无痕非常愉快地看到花厅里放置好的点心茶水,以及垂手侍立在桌边的青衣婢女。
“一起用吧。”随意地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坐下,无痕十分自然地说道。
“婢子不敢……”
淡淡一笑,一向温文的面容益发柔和,“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以奴婢自称。虽然在几位皇子殿下面前不可失了礼数,但既然四殿下让你跟着我,就按照我的习惯来。”拈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无痕脸上突然露出带着惊讶的满意神情,“清甜和软,滑嫩细腻,是葛姬自己做的云罗饼吗?”
葛姬顿时露出微微激动的表情,“公子喜欢吗?”
“是非常的喜欢呢。”微笑着拿起第二块,温和的黑眸凝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女,“葛姬在四殿下那里是专门负责这个的么?四殿下真是好口福呢。”
“不,不是的,公子。葛姬是照管府上衣物布料,查看针头线脑的丫头,平日倒很少在殿下面前伺候。”葛姬手脚伶俐地给无痕续上茶水,一边从容答话,“这道云罗饼是听这边云石轩门下伺候的小玉说公子爱吃的,擅自做了出来,只望公子不怪葛姬才好。”
无痕顿时微笑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赞赏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呢?只是葛姬过来也两天了,丛融竟没有给你安排事情么?”
“丛总管说葛姬是四殿下送给公子的丫头,不是这府上的下人,只听公子一人使唤。今天不知公子和两位侍从大哥一早出去,没有伺候,请公子责罚。”说着竟是当即跪在无痕面前。
“没有事先吩咐一声是我的疏忽,不干你的事。起来罢。”挥了挥手示意她起身,“只是这个事情的问题,却有些头痛呢。”凝视着一脸专注神情的少女,无痕的声音像是有些叹息,“能够掌管四殿下合府上下的衣物,葛姬应该是非常能干的大丫头吧?如果不是要了你过来,只怕再两年也是仆妇总管、像丛融一样的身份地位,比做一个浪人公子的婢女不知贵重了多少。虽然说在外面行走的人看起来自由,但单论家什生计的话无论如何都是在皇子府的好;但被派出来的丫头下人回去做事的却是从来没有,纵是在这边伺候的再好也没有用——这么想的话是很正常的心思,葛姬也是这个样子的吧?”
少女圆圆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表情,“葛姬不敢!”
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没有什么敢不敢错不错的道理。不喜欢还要勉强的事情,不是我的习惯。本来就是四殿下一个人做主、不得不接受的好意,如果葛姬更愿意回去的话,我自然会代你说明——不要担心会有责怪,人不是可以随意转送的死物,分离家人朋友是违反西斯大神道义的事情,无论是我还是殿下都不会做的。”
“不,公子。”葛姬退后一步跪下,“婢子是从小被买进四皇子府的丫头,除了卖我的哥哥嫂子家里再没别人。从小待在府里学规矩做事伺候主子,一直都是婢子的本分。公子对殿下、对西陵都有大恩,能够代殿下回报公子,哪怕是一点半点都是婢子的荣幸!婢子只想伺候好公子,绝对没有其他的想法——如果公子不相信奴婢,只求公子赏赐一个恩典,才不违背了对西斯大神的诺言。”
听她竟发下求死的誓言来表明心意,无痕忍不住按住额角,“好啦,好啦,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啊……”顿了一顿,“既是自愿跟我,那我就没什么不欢喜的道理。现在先委屈葛姬随意做些婢女的事情,等新年回去见过了家里便将名下的成衣铺子交你打理——起来罢,女孩子不要动不动就跪着,不是四皇子府里。”
温和宽厚的言语引发出少女抑制不住的泪水,用力磕一个头,葛姬这才站起。
见她眼角兀自带着泪痕,无痕轻轻笑了,“好了,不是有意要弄哭你的——今天便这样罢,晚饭等我传再送进来,去吧。”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柳青梵这样的男子,这是月写影埋在内心最深处的疑问。
温和的眼波,清浅的笑容,执着娇嫩花枝的白衣青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夕阳金色余晖拂照下,仿佛披着太阳羽翼误入凡尘的神子。
明明不是什么风华绝代的容貌,在美丽成为普通的宫廷甚至只能称得上清楚干净,尤其他的身边总是充满着各种类型的美貌男女,但就是这个外貌平凡的沉静男子,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最吸引人们目光的那个人。
宽和大度优雅从容,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他可以令最骄傲的花魁收起一切肆意张狂,可以让最孤僻的学者放下一切刁钻为难,可以使最自负的武人跪倒在他脚下甘心为之驱策——但他并不真的是一道来自神之天堂的光。
温和阳光的笑容,却可以瞬间凝结在清冷无情的目光里;随和宽容的性情,却不妨碍宦海商场的权谋计算斗角勾心;一个浅浅淡淡的眼神,便能够轻易地擒获人心颠倒众生——
一世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绝。
昊阳山后,幽冥谷中,影阁认主的规则非常简单,只要能够发现影阁的存在并在心理上获得影阁派出的三位测试者的臣服,便拥有了这天下江湖武林无于争锋的利器。九年前,没有人想得到那个笑容温文的青衣少年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主人,而更没有人想得到自己会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影阁阁主——初见时将无法想象的重担和不可估量的信任一起交付,便决定了这一生再无动摇的忠诚与追随;为了这个人,自己愿意付出一切。
身为影卫,意味着对主人的彻底忠诚和无条件的守卫。了解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完成主人心中的一切愿望,是比单纯的达成主人指令重要百倍的东西。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完全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唯一能做到,只是尽力地接近而已。
而从来都是最温和体贴的主人的柳青梵,却是世界上最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道门掌教至尊柳衍的儿子柳青梵,他也是北洛前朝首辅君雾臣的儿子君无痕。
历代帝师的血统,教导着君王天下之道,居于朝廷庙堂权力的至高之处必须随时保持无懈可击的言行进退和不容侵犯的自尊自持;维系扑朔迷离纷繁杂乱的朝局中势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在履行朝臣义务的同时保有完整的自身。而身为柳青梵的他则必须承担起守护道门的职责,在影阁基础上建立起神秘的奈何天达到对江湖力量的实质掌控;为了阻断任何可能的麻烦,巧妙地将影阁中人从奈何天中分离,整整五年全以一个人的心力调和驾驭着各有心机的属下。六年帝师的宫廷生活让原本擅长权谋的他手段益发纯熟圆润,而体内北洛君家的血脉更使得那种天生上位者的冷漠疏离发挥到极致……
无关亲近和信任,只是对任何试图接近者的防备成为身体的本能。
保持你在我眼中的真实,这是对身边所有人的告诫和警示。
他眼中的真实,这样要求的其实并不算高,何况他从来都会给予同样的真实。但对于永远只能在低处仰望着他的人而言,真实的柳青梵、真实的君无痕,这已经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渴求。
他的真实,只能一点点地拼凑;他的世界,只能一点点地融入。
就像这样,远远凝视思索中的他的身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3
月为何事圆缺
“来了很久了,写影。”
淡淡的语气,不是责怪,也不是疑问,沉静的语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平稳。
“少主。”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这是侍从的习惯,却是影卫最不应当处于的位置。但是在这里,一切都只能从权。
“大郑宫的情形怎样?”
“外表看起来相当平静。上方朔离服用了少主开出的龙胆益肝汤,体虚气弱的症状得到很好的缓解,虽然在太医的建议下将每天廷报奏议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但显然已经是开始恢复对朝政的处理了。今天上午在小吉庆殿召集上方未神、上方日宣、上方凛磻以及上下朝廷首脑共同举行关于北方战事的问题,在对皇子和朝臣的话语中似乎有停战退兵的意向。”
月写影在这里停住,无痕微微垂下眼眸,“总算知道要停战了么……接着说。”
“金裟殿仍然在进行禳福仪式,但这一次溪酃大祭司没有作为主持。”
“那是自然,溪酃显然是最清楚上方未神秘密的人之一,他不会蠢到在这种无用功的事情上花大气力。”淡淡含笑,修长的手指执着花枝凑近鼻尖,“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少人确实地知道内中实情——黄绮的回复是什么?”
“没有人,这是黄绮的结论,她认为甚至连上方朔离也并不知道其中真相。”
无痕不由微微一怔,“她是这么确定的么?”
“是的。”
可以理解他对于黄绮这个信息的惊讶,即使是习惯了权谋计算的自己也对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抱有着巨大的怀疑。上方未神银发紫眸的外貌与中毒受伤全然无关,是天生而成的绝代姿容——但这样的容貌却是西陵上方王族最大的禁忌。一直依靠月见草维持着表面上金发蓝眸神衹形象的上方未神,如果月见草的流出不是上方朔离有意施于的保护,那么始终站在他身后的守护者的实力……上方未神具有一种天生的完美皇子和君主的天资和气度,上方朔离对他的满意和倚重程度在西陵朝堂早是人所共知。在这样的时代,需要的是最有君主资质的皇子而不是单单具有完美外表的人;一直认为上方朔离是因为他的实际才华而隐瞒了某些隐秘,但是从现在的情势看来,事情的真相显然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圆满。
如果上方朔离并不知道上方未神真实容貌的秘密,那么这位西陵太子的局势……将极其的危险。
“看来是被我们自己局限了啊。再聪明睿智的人都难免会犯‘灯下黑’的失误,无论是那位号称一代人王英主的西陵皇帝还是像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这样的话,对于上方朔离要更留神一些才是。”沉默片刻,无痕轻轻地笑了起来。“之前传回的消息说上方朔离是笃信神道的皇帝,我原还存了三分怀疑。宗教和信仰,其实都不过是人心寻找支柱而产生的一些虚幻的东西,对于帝王而言则应该成为统治人心的最好工具……不过现在我的想法似乎应该有所改变才对。”
听他慢语轻笑,月写影已经懂得了他的心思。“属下明白。”
“写影,计划需要作一点小小的调整和修改:从今天开始,让我们的大祭司真正的忙碌起来吧。”
“是!”月写影躬身答道。
“然后,让大殿下和四殿下也跟着一起活动活动吧:控制淇陟城防的禁卫防护,和控制京城低下势力的暗流,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演出的舞台呢。如果有人真那么喜欢浑水摸鱼的话,就索性送给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好了。”摘下一朵纯白如雪的花朵用两指轻轻搓揉着,无痕一向沉静温和的声调多了两分漫不经心式的随意,“想起来好像还是凝雪那小丫头说的,我最喜欢的行事方式向来都是最省力的那一种。被拖进这团混乱不意味着我也得随声应和起舞,毕竟不插手江湖朝堂事、作壁上观是我道门准则,不是么?”
道门准则……如果影阁奉行的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准则,此刻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处理正事的时候一向是冷静严肃不容半点玩笑,但作出重要决断后习惯性的加上调侃似的话语,却是身为承影令主的他对待影卫的自己与柳残影的特殊方式。“属下明白了。但……”
“怎么?”
“对待四皇子上方漠歌的暗流,是不是也要对那个女子……”
话没有说完就噎在了喉咙,发现无痕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自己,月写影不由有些面孔发烧。“你可以直呼她的名字,葛姬。”
“属下……呃,葛……姬是四皇子送来的人。虽然并不一定是暗流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够就此小看了她。”月写影悄悄咽一口口水,既然已经开了口,说话却是彻底地畅顺起来,“最快地了解并亲手制作少主喜爱的食物,博取园中仆役完全的信任与好感,还有方才与少主应对中表现出来的进退尺度,虽然都是一个被主人转赠的女婢可能有而且应该有的举动,但属下不能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今天她在书房超过正常时间的逗留,以及对少主那些随身用具的仔细研看,都已经超出了应有的分寸。”
修长的手指继续搓揉着花球,“很好……继续。”
“听少主以前的话,还有之前很多次的事情,属下实在很想说,这个时候少主是不可以有任何弱点的。虽然少主拥有足够的实力对那些无礼的举动给予回击,就像对待上方漠歌一样,但是在淇陟眼下的局势中少主实在不能有所分心才是。”低垂的眼此刻不愿对上那双总能看透人心的幽黑眼眸,但声音却表达出内心的坚定,“上方漠歌用您治好了上方未神并确证了他身份血统这个牵强的理由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少主身边,自然有告知他已了解少主身份兴趣并示警威吓的用意,但属下以为这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用无法拒绝的方式将葛姬送到这五皇子府里,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埋下一颗不安定的种子。”
无痕轻叹一口气,“写影,有的时候我简直不喜欢你的聪明。”转过身子凝视着眼前堆砌得十分精致的假山池塘,“你说得很对,因为她的容貌、因为她的姓氏,我确实无法拒绝。我知道,收下这样一个女子,对于你和残影都会是极大的负累……可是,写影,这一次我很想任性:她真的,太像了。”
“少主……”
“这件事,需要我自己亲手解决:从现在开始,你和残影都不需要对她进行监视了。”
“可是——”
“这是我的命令,写影。”本来微带倦意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机械般冰冷的意味,月写影诧异地抬起头,却望进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幽深黑眸。“我需要你们做一些更重要更迫切的事情。写影,将目光重新回到我们最主要的演员身上来——残影留下消息说今天上方雅臣照着上方无忌的意思去了三皇子府,我很想知道这一局里上方凛磻究竟转的是怎么样的心思。而且——”
话音未落,月写影只觉眼前一点淡粉红闪过,一只西陵特有的晚上才现身活动的玉色大蝴蝶已然掉落在两人脚边三尺的地方。
“很出色的引路人,不是吗?”
曲径难得通幽处
三皇子府
殷红如血,七叶一枝——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
三皇子府几乎所有的器物上都缀满了这样的标记,似乎是在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的归属——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给自己的所属物加上标记的这种做法,正是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
袍角上一枚小小的枫叶暗红色光芒流转,无痕身上穿的,正是殷颉的那件黑色夜行衣。
穿着这样的衣服,只要不过分接近自早晨六皇子拜访后被三皇子严密禁制起来的小书房,在三皇子府里便可以畅通无阻。守卫四方的暗卫见到那枚枫叶标记无不躬身行礼恭敬退下,显然拥有这种服色的人在三皇子府中地位相当的尊崇。
熟门熟路地绕行到王府后院一处小小的院落,双足轻踮,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悄无声息的窜到院中一棵巨大的血枫上。
目光落到小屋窗口上栖息着的玉色蝴蝶上,不由淡淡微笑起来。
“皇伯的意思是,凛磻做得不对?!”
“当然不对!就算你是真正出于对无忌的关心,暗示雅臣擅自调动城防护卫就是天大的不妥。淇陟仅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防的皇子,但你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雅臣和无忌之间的感情——关心则乱,雅臣还可以说是年幼无知,而你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肆意妄为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原本温文平和仿佛清风流水的嗓音,此刻却满是压抑着的惊愕和愤怒。“不要忘了,你是皇子,天家的骨血,上方王族的嫡系!最近宗室的动荡还嫌不够吗?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郑宫,盯着各府各殿的宫人皇子!平白地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简直是愚蠢之极!”
“但是,父王、安王伯病重,四皇弟、九王叔、五皇弟都遇刺被遭毒,还有皇伯您自己遭到的刺杀——这些都是堪堪发生在眼前的事情!如果不加强京师的守卫力度,凛磻只担心宗室不保!我是没有半点军权的皇子,但我很清楚这样的情况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达不到平稳时局的目的。何况,皇伯自己也说关心则乱,如果不让六皇弟采取这样的防卫措施,只怕他会作出更加不可收拾的事情来!”上方凛磻的声音却是极其强硬。
上方莜棠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借着雅臣碰到无忌的事情就变得冲动的个性,在换防的守卫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势力,只是为了防止所谓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发生,真是计虑周全!你以为上方日宣这么多年禁卫防护是做假的?上方未神这么多年太子是放着好看的?一天时间,或者说不过半天时间,所以的城防布置回复如前不说,大皇子府更下来谕令从今而后所有关防布置的调动改换都必须同时通过太子府和大皇子府的双重核准。你那些‘忠实的奴才’,现在只怕都在禁卫军的大校场接受重新的‘训练’呢。”
“皇伯的话里似乎很高兴看到凛磻栽的这个跟头啊?”上方凛磻的声音顿时多了两分阴戾,“您口中那些‘奴才’,不多是您告诉我的可用之材吗?”
“他们已经认了你做主子,自然不再是我的奴才。而且,”上方莜棠语声一沉,“不要以为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会偏袒你!虽然都是多铎氏的血脉,但假如你敢做出半点真正伤害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你的人头!”
“皇伯不要激动。伤害西陵国体?凛磻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就算皇伯心里认定了是我,损伤自己未来财产的这种事情,我还没那么疯狂——”
“住口!”只听屋内传来“啪”的一声,随即是上方凛磻的闷哼,显然上方莜棠一怒之下打了他一掌。“你给我记清楚,西陵的太子、国家未来的主人是上方未神!”
“我、记、得、非、常、清、楚!”一字一顿,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上方未神、上方未神……什么金发蓝眸的神衹,根本就是灭亡西陵的妖魔!打啊,你打啊!”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着,“为什么不落下来?你们都认定了是我,是我下的毒,是我行的刺——是的,就是我!有本事找出证据定我的罪杀我的头啊!”
“凛磻!”
“不要叫我!”
听到这里,无痕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弹出一粒粉色的“花球”。
被花球撞上的树枝猛然打在厚密的窗上,虽然只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但屋里屋外的人无不顿时惊觉。一阵烟似的,院中一丛灌木后窜出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顿时惊动了皇子府的护卫体系:不远处的院墙上夜间巡视的护卫和潜伏在皇子府四处的暗卫一起向这边奔赶过来。而院中小屋门也被从内踢开,“哐当”一声砸在两边墙上震颤不已。
从屋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匆匆赶到的暗卫已经是惊恐不已地跪倒在院中。
上方凛磻原本英俊的面孔左颊高高肿起,显然方才一掌挨得不轻。府中被人夜闯私探的事实更让他脸色铁青,一双蓝色的眼睛里冒出熊熊怒火。
“人呢!”
伏在地上的暗卫长显然对自己的失职惊骇非常,竟是一句话都答不出来。
“那还趴在这里做什么——滚!”
暗卫长慌忙起身,但上方莜棠开口喝住,“追不上就不要强追,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上方凛磻哼了一声,拂袖进屋,竟把门砸得山响。
上方莜棠清俊的眉头紧蹙着,挥手示意其他护卫和暗卫都退下,这才慢慢转回屋里。
“这样一闹,那些小老鼠小虫子也都该回哪儿回哪儿去了。”
是上方凛磻的声音,却带上了一分轻松愉快的味道。
上方莜棠却仍是语声低郁,“但我打你那一掌,却是真心恨你不知深浅不成大器。”
“怎么……”
“上方未神能够在太子的位置上平平安安坐稳这么多年,头脑见识原本都是百年难见的奇才。他既然注意到防务的变动,就不可能不当心淇陟内外的军队。本来希望北方战场的纠缠能够牵引住他的心思,但现在看来,只怕他首先要着手解决的就是太子监国的职权统一,而不是其他政务和军事上的问题。”
“如果放在以前他要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阻力,但是现在,”上方凛磻的声音里显出奇怪的得意,“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有多少愚蠢的百姓军士会跟着他到处跑?”
“是上方未神就一定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担心的是你——”
“凛磻的事,不用皇伯担心!”
“听我说完!”陡然的怒气随即被严格地压制,“对于上方未神,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目前朝中混乱人心不定,谁能够抢先稳定下局势掌握住人心谁就能够获得皇帝的欢心。安插人手亲信的多少并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能够通过他们传达出‘你绝对是最好的继承人选择’这个意思。从今天开始军队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趁无忌还在养病、雅臣无暇他顾的时候最打限度地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缺——如果能够把无忌身后那一帮文人士子争取过来的话就最好,但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凌厉非常。
“皇伯曾经说过,想要获得大位的人,必须对军队具有绝对的控制。但为什么现在皇伯要凛磻完全放弃这一块?”
“因为你的父亲身体还足够支撑相当的时间!军队是乱中取胜的法宝,但如果可以,不流血地继承总是最好的选择,之后既不会因为屠杀异己而蒙上恶名,也不会因为分封有功而掣肘受制;国家不会因此动荡,而别国也不敢借机发起攻击。军队效忠的是西陵的皇帝,所以只要是由皇帝指定的皇子都将获得他们的认可和忠诚——司徒雷的聪明就在于这一点,在皇子中从来都不偏不倚,恰恰是利用了皇帝的权威最大限度的自我保护。”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凛磻你要记住,做大事的人必须学会适时地放手。放手不表示从此对它不闻不问,而是暂时地放下,腾出空间保用足够的力量去应对当前最紧要的事情。一时一刻的放手,最后的目的却还是要将它完完全全抓在手里。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明白这一点,离达成你的目标也就真的不远了。”
“是,凛磻……明白了。”
上方莜棠叹一口气,“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根据蚩云崖传来的消息,暂时还要放弃一些其他的事情。‘奈何天’行事诡异,一向最是难缠,能够不正面对上那是最好。反正西陵境内的江湖势力已经掌握了十之八九,对你来说现在已经很够用了。但以后……”
“以后要将他们——”上方凛磻停住了口,大约是做了什么动作示意。
“知道就好。”
沉默良久。
“皇伯,今天那头小耗子能够溜到这里,难道……”
“轻率的怀疑比轻率的相信更可怕,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
“大概只是一时碰巧吧。”
“那样最好。可是以后这个院子——”
“没关系。如果你做得足够好,以后我也不需要到你这里来了。”
“表舅……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你到底是我们多铎氏的血脉啊……妙音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不要让你母亲失望。”
皇伯——表舅,似乎忘记了这位素服皇袍的六王爷上方莜棠,正是郁太妃的儿子。郁太妃把自己的亲侄女送进宫,多铎妙音和上方莜棠原是嫡亲的表兄妹。支持自己的侄子和外甥,真正的天经地义呢——想到这里,无痕不由勾起了嘴角。
轻跃起身,身下的树枝竟似纹丝不动。精致的夜行衣和迅捷无伦的轻功让他的身形顿时融会于淇陟深沉凝重的夜空中。
难得心情好得想帮人一把,不想那位六王爷竟然就要收手,真是非常的让人不满呢……
想要上方未神一方完全把握住局面的掌控权,看来还得加一副猛药才行……
顺便要记得告诉残影,以后三皇子府的秘道可以少监视一条了……
相逢不识影斜斜
今天晚上我们都可以睡个好觉了——自己好像是这么对上方未神说的。
远远看到云石轩自己卧房中桌边坐着的人,无痕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浮起了一贯的沉静而温文的淡淡笑容。
轻轻从窗口跃入,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从床头暗柜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抛过去。
“这是什么?”
“伤药。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的话,明天早上就看不出痕迹。”
上方雅臣呆了一呆,却听无痕继续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是一般的剑伤,而是被剑气波及到的吧?明天有诸皇子参加的朝会,带着伤总是说不过去,白白让旁人担心。”
“难道你就是……”
脱下夜行衣丢进暗柜,无痕微笑着转身。“很凑巧地和殿下同路了。不过无痕以为当时殿下的处境太过危险,所以特意出声示警。”
上方雅臣的面色陡然一沉,但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不悦都沉到了平静的面容下——无痕凝视他的沉静黑眸渐渐多了两分满意的神采,微笑着拿过药瓶代他继续上药的工作。“一位皇子,一位王爷在小书房秘密商量重要的事情,周围满是游走不定的侍卫和守护,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江湖高手——这样的情况不是很有趣也很吸引人吗?为什么六殿下会跑到偏僻的后院去呢?当然是因为那里别有洞天了。不过殿下真的以为这就是为了保守秘密的全部布局吗?三皇子希望殿下听到的,殿下可是听得非常清楚啊。”
“你说什么?!”
手下微微施力,已然将上方雅臣牢牢按住,“殿下少安毋躁,牵动了伤口一个晚上愈合不好可就麻烦了。殿下既知道三皇子身份行事,难道还会不知道六王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这般的冒失,可不像是殿下做的事情。”
“六皇伯?不可能!他虽是三皇兄的舅父,但六皇伯从来都是朝中最刚正自持的首领大臣——他教训三皇兄的话明明白白,没有半点不合身份事理还有他性情的地方。”
“无痕没说六王爷什么不是。六王爷说三皇子糊涂妄为,殿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起来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常理,但为了五皇子的中毒遇刺,殿下半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无痕却也是一一看在眼里。”棉纱薄薄包扎了两圈,随手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唇边浮出一抹浅浅的笑容,“王族之中能够在军队里拥有足够威望、一句话一个眼色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朝廷之中事务娴熟做事灵细,得百姓喜欢朝臣悦服——做到这个分上,怎么会轻易地越权擅动,在这样的时候败坏自己声名?”
上方雅臣沉默着。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子,一身暗色居家长袍全无文饰,跳动的烛光下因为受伤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反射出微微的光芒。黑色的眼眸里两点烛火闪动,便好似似上等的黑耀石一般。虽然面容神色带着些烦恼忧郁的黯淡,清俊的眉眼间却还依稀残留着八年前那分少年飞扬的豪爽率性,竟是难掩一身天皇贵胄的天生气度。
毕竟是出身天家的皇子,纵是习惯了远离宫禁,到底是上方王族的一脉血缘。
“无痕……可以这么叫你么?”
“殿下只管随意。”
“从记事起,我便知道,这一辈子,上方雅臣有五位皇兄,却只有一个哥哥。”抬起的黑眸里已是精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这个唯一的哥哥,这是从小便立下的心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变过。”
微微一笑,收拾起桌上的药瓶药粉,无痕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尘世之外的人,他天生就是站在云端上冷眼世界的人。没有人,没有事,可以让他沾惹一丝半点的泥污。”
无痕抿唇微笑,“即使有,殿下也会尽一切努力阻止,是么?”
上方雅臣黑色的眸子对上他沉静含笑的眼,“是的,但还不够——我需要你的力量,无痕,请你帮助我。”
“为什么?为什么殿下有这样的自信无痕会帮助您?”
“就算仅凭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可以相信你。何况,你已经承诺了太子成为他的助力,就不会让五哥因为一时的糊涂身陷险境。”上方雅臣的声音很平静,一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眸仿佛秋天明净无风的大湖。“无痕公子,不,痕公子,或者无论是其他的什么称呼,我想得到来自您的帮助,您可以给予我这样的承诺吗?”
无痕笑了,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笑意洋溢在眉梢嘴角,让那张沉静温文的脸顿时焕发出异常的光彩。
上方雅臣,西陵的六皇子,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在你不知道一个怎么说的时候,说真话——这是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但如果希望用最真诚最直接的方式打动人,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能够在第一时间判断这种方式可以起到作用的对象——判断周围人的心思性情,面对自己时心态的敌友好恶,在最快的时间理清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这是一种因为不断训练而培养出来的能力。
但这一点对于上方雅臣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本能。八年前的擎云宫中,把盏欢饮,畅谈达旦,抛却彼此身份的束缚,凭借的正是“不会成为敌人”的这种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信任。
也是这份信任,让当年无论面对何人都戒心沉重的自己轻易撤下了心防。
从遥远的记忆中扯回思绪,无痕微笑着。“我答应你,上方雅臣。”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上方雅臣反而显出一丝不敢相信似的惊讶。“啊……”
“我答应你,六皇子殿下。”
被着重点出了身份,上方雅臣面容神情顿时一紧。
六皇子——是的,他是西陵上方王族的六皇子,就决定了他的一生再不可能远离记忆中阴沉森郁的宫廷。在这个地方,无论怀着怎样单纯的渴望,到最后自己的心愿和信仰都只能由自己守护。
从来都喜欢用仰望的目光凝视着那个人——大郑宫唯一的温暖,独一无二的哥哥,真正的亲人;没有权势名利的侵染,单纯地爱护着自己,教导着自己的兄长。他的文采风流清雅飘逸,挥手一切凡俗的轻松潇洒,都是自己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当知道那样超凡脱俗的哥哥最终还是无法脱尽大郑宫的泥污,当知道那样温柔纯善的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当知道那样清净自持的哥哥最终还是沾染上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血色,那一刻,痛彻心肺。
皇子,他们是皇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天家血脉。但,即便如此,在了解他心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从此站在他身后,做一个最单纯最天真的弟弟,用自己无知的快乐,引导出他真心的笑容。
然而,打破他对时局发展的预定,只因为不希望看到大郑宫暗色的织锦染上他的鲜血。
他从来都不是出尘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真的放弃,所有的“不争”,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争”而已。
十三年的苦心经营深远谋划,藉着最出色的诗文歌赋的才华聚集起单纯重义的文士,凭着最真诚的无谓无求的声名笼络住朝野内外的人心,还有对自己最认真周到的教育指导……绝对不是假意的温善亲近,同样无法排除真心的计算利用。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但那个时候能够得他折节下交的,只有名动一时的痕公子。一段繁花簇锦的文采风流,一身妙手着春的绝世医术,若非是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住进他府中最尊贵的居所、从不许人涉足的“云石轩”?
他一直都是……真正的皇子:雍容、高贵、沉稳、冷静、才华横溢,还有刻印在血脉里的权谋和骄傲。
只要有心,这个世界上,原没什么事会想不明白。
“殿下。”
依旧是沉静的声音,却给人一种关怀的感觉。上方雅臣抬起头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月白长衣的青年男子。“现在,我该怎么做?”
无痕微微笑了,突然拿起另一只小小木匣里一团纱布似的东西,握住了他的手臂一点一点缠绕上去。
“可是——”
听他用传音入密的绝顶内功讲完他的计划,上方雅臣差一点直接跳起身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要问为什么殿下,照着去做。记住,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幽黑深邃的眸子,闪烁出一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最绚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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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
从无痕见到四皇子漠歌,一直到这里,是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扶风楼无痕和四皇子上方漠歌的交锋。(时间:中午)
马车上无痕和太子上方未神关于时局军事的交流。(时间:下午四点左右)
大皇子府关于京城军务调动异常的分析。(时间:紧接其上)
五皇子府无痕和月写影的对话。(时间:傍晚)
三皇子府上方凛磻和上方莜棠的对话。(时间:夜晚十点左右)
五皇子府无痕和上方雅臣的交谈。(时间:第二天凌晨)
浮光掠影空一片
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青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上方莜棠神情平和,“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4
斜阳宫阙
水牢。
很大,光线也很充足,四面和底部都是光滑平整的青石砖壁,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
水牢里的水,是连通宫中唯一一眼冰泉的活水。每日两次涨落。水深从只及常人足踝到恰恰地将整个人淹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的样子,到达最高线一刻钟后,水位便开始自然回落。
对于具有相当武功的上方雅臣在水底闭气一刻钟自然不是难事,但冰泉凌冽的寒气却不是那样容易忍受的事情。水牢之所以是大郑宫最令人闻之色变的惩罚,当先一条原因,便是几乎从来没有人那个在那样冰寒的水中耐得过十二个时辰。
而且,冰泉中生长着一种极其纤小却极其凶残的鱼类,天性对生物的鲜血异常敏感。就算单独一条的攻击性可以忽略,但如果受伤流血而引来一大群的话,被禁锢在水中的肢体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它们一点一点啃得只剩下骨头。
所以,上方朔离的命令是,如果六皇子能够经受足足一天的惩罚,表示就连大神也有意宽恕他私调军防的罪过。
当十二个时辰过去,上方无忌冲到水牢前的那一刻,心里,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我没事,哥哥……”
上方无忌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五殿下,请放开六殿下。臣等还要将殿下带到典狱司去,不能在这里久待。”语声客气却异常强硬的,是负责刑部的劭谌洛凯。洛凯出身于西陵最古老的劭谌家族,历来执掌西陵刑狱重任;二十年的刑部尚书,即使面对成治帝最心爱的皇子,也是一贯的淡漠冷硬。
给上方无忌一个虚弱却灿烂的笑容,上方雅臣在刑部侍从的搀扶下跟随劭谌洛凯离开。
相信他不会漏看,自己那个小小的、只有他看得懂的手势。
你无法用眼睛看到任何真相——你必须用心去观察这个世界。
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喜欢穿青衫的少年这样对自己说。
上方雅臣凝视着眼前一身白色长袍的青年,心上突然涌起一种十分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天,五皇子府云石轩建筑得精巧雅致的小阁楼里,这个总是带着一点习惯性微笑的温文青年,用最平静的神情语气告诉了自己他想到的最好的解决麻烦的方法。
负荆请罪。
做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能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分析事情发展的原因,或者说是寻找借口,都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他微笑着,烛光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采,却可以感受到真实的心意——
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无论有多么坚定的心愿,无论作出这样决定的过程有多少挣扎和无奈,私调军防的滔天大罪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虽然爱护关心兄长的急迫心意众人都可以理解,但是这绝对不是可以就此轻慢国法军纪的理由。
“如果希望五殿下无恙的话,您最好照着无痕的话去做。”
即使当时无法完全明了他要求自己这么做的意图,水牢里漫长的一天一夜,也已经足够他理出所有的前因后果。
责罚,水牢和刑部大狱是对自己擅自调兵的行动必须给予的严厉惩戒,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暂时平息淇陟的这一场混乱——纵然自己在其中只起到一个推波助澜的作用,但现在需要的,是给慌乱无措的朝臣一个最合理的交待。
而更重要的是,大郑宫暗潮汹涌的嫡位之争,会因为自己的被囚而波澜稍定。
谁都知道上方雅臣是五皇子最心爱的弟弟,也是五皇子最强大的力量。那个总是超然世外仿佛离尘仙人的五皇子,多年来始终得到成治帝无比明显的偏爱还能保全无虞,在西陵军中威望极高并掌握着实权的六皇子其实起到了最大的作用。这一次自己被囚禁,上方无忌便失去了最忠实坚定的支持、一切机会中最重要的基础助力:无兵无权,没有哪个人会愚蠢到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争夺那个从来都是建立在鲜血和尸骨上的宝座。身为最出色上位者和权谋家的上方无忌,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会作出最好的选择——退出角逐重新作回超然无争的旁观者;唯一的不同,便是这一次他必须有所选择。
上方凛磻,或上方未神。
第一次私自调动淇陟军防的确实是因为担心上方无忌再次受到伤害,但,第二次调动,却是因为上方凛磻。一席不长不短的谈话,便可以尽知这位三殿下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其实上方凛磻从未掩饰过自己意图争夺玉涵殿上那个最高位置的心情——他需要的,正是一场混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获得站到众人之前的机会,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取得比所有皇子更骄傲出色的成就,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君主和朝臣心中建立起一个更高更重要的地位,也只有混乱,才可能让他在对手力量最虚弱的时候战胜那个总是完美无缺的上方未神。利用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利用了自己,但自己也同样利用了上方凛磻;而利益也是双向的,上方凛磻得到了他想要的淇陟混乱,自己也得以惊起上方未神的注意从而打破上方无忌完美的布局。虽然在外人眼里看来自己被囚禁的结果于这两位皇子并无太大关系,但上方凛磻刻意引导自己犯错的事实足够让他在成治帝面前稍事收敛,而绝对不会对事实上退出争夺的上方无忌再多加记恨。
太子上方未神,却是整件事最大的赢家:及时发现布防不正常的变化并采取最直接的措施予以纠正,但更重要的是在一贯骄傲的上方日宣面前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京师地区唯有的两位可以调动军队的王族成员有一人被囚禁失去一切权力,对于任何手握一定军事实权的人而言都是不小的威慑,朝中必然有所反应。圣怒之下满朝无人敢再行轻举妄动,威胁巨大的竞争对手又是一人退出一人受制,正是重新树立太子威望的最好时机——以上方未神的才华能力,留给他的时间已经是绰绰有余。而如果确实是上方未神获得了最终胜利,便意味着自己和上方无忌的安全无虞:他不是上方凛磻,只要有人可以成为封住利刃的刀鞘,就不会轻易将手中利器毁去。而上方无忌的安全,原本便是自己情愿忍受一切艰苦的唯一理由。
那一天云石轩里,仅仅一霎那间,无痕,便已经想到全部的结果。
像是拥有西斯大神的神镜,他轻易便窥探到了,上方无忌的、上方凛磻的、上方未神的,还有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看到了西陵大郑宫里最严重的惩罚——水牢,所以临走前,他喂自己服下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突破生理机能极限的药物——“东风一梦”。所以,现在的自己虽然体弱气虚,头脑却可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明。
这样的头脑眼识,哪里可能甘愿屈居他人之下?
像是感受到他心绪的骤然波动一般,幽黑的眸子淡淡转过。
“我早就说过了。各人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全部基础。而且你已经答应了——相信我!”
蝴蝶不知春去,蹁跹
五皇子府云石轩
从进入五皇子府以来,她就从来没有真正睡过一个好觉。
不,不是这样,应该说,她从来就不知道,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一觉,究竟是什么滋味。
身为下人,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待命,听候主人的吩咐并做到主人要求的一切。即使是在最宁静的深夜,也必须保持最大的警醒——毕竟很多的事情,都是在深夜发生的。
而明朗的白天,主子们各有事务外出,府中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反而成为最轻松的时候。
所以,当听到屋外有人轻扣门扉的声音,葛姬是大大地吓了一跳的。
“公子——柳侍卫!”
无痕一脸沉静地将双目紧闭的柳残影抱进屋,一边沉声说道,“葛姬,要借你的地方用一用。”
“是,公子请吩咐!” 口中应答,手上已经迅速地将绣绷针线之类从床上移开。
“先到我房里拿书架上绘着八珍的什锦盒子过来,准备热水,有烈酒的话一并带过来,再拿两床新的厚实棉被毛毯——记住,保持安静。”
说话间无痕已经把柳残影小心地放到了床上。将他随手抛下的外袍撩在屋角的火盆里,只一眼,葛姬已经看到那半解开的衣衫下是模糊的、干结的血痕。心中一凛,连忙跑出门去——却还不忘将窗子房门尽数带起。
先折到正屋书房拿过盒子,再吩咐专门伺候在云石轩院落外门上的小厮送洗澡水过来——此刻也顾不得冬日频繁的沐浴可能引起府中其他下人的不满,随即匆匆赶回自己的屋子。
或许是因为关上了门窗的关系,灯光下那一向温文微笑的公子表情严肃得有些阴沉。望一眼他的神色,葛姬只把盒子递给他便退了出去。然后送进去酒和棉被——公子背对着她俯向床前,床帐里似乎吊着特制的灯笼,发出极亮的光芒。床头柜子上什锦盒子打开着,露出里面一整套金针,还有一些小巧却形状奇怪的金银器械。她不敢多看,安安静静地退出房去守在门口。
远远地见小厮抬了热水送过来,她直起身,轻轻敲了敲门上花格子,“公子,热水准备好了。”
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突然意识到房间里竟是一如往日的明亮:床帐里的灯熄了,紧闭的窗子此刻也已经打开。无痕的面色带着些微微疲倦的苍白,但唇边却依稀浮着一抹浅淡到极点的笑容。“进来吧,葛姬。”
热水很快被送进来。
“葛姬,将他扶过来。”
见无痕极其熟练地在浴桶里加入各种不知名的药粉,再看一眼床上帐幕下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没关系,不忌讳的。”无痕看也没看他一眼,“对了,不许尖叫——”
“啊——”
上方雅臣。
葛姬机械地为这位六皇子擦洗着身子,心念电转,思绪却仍是乱成一团。
一个小小女婢的房间里,现在不但有一位六皇子在浴桶中泡着,屋中桌子边上,还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在宫里水牢撑了一天一夜的他不可能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无痕微微笑着,手上不知何时捧住一只茶杯,“太子殿下希望保全的人,无痕自然应该为殿下达成心愿。”
上方未神却有些抑制不住的怒气:“但,你专擅得也太过头了吧?!”话一出口,随即惊觉到那个正在为上方雅臣洗浴的女婢,目光不自觉地转过一圈后牢牢定在无痕身上,压低了声音道,“这种事情……”
“葛姬是无痕的人,太子殿下尽管说没有关系……就算现在还不是,也可以很快将‘不是’变成‘是’。”后一句虽然说得很轻,却是丝毫没有不想让人听见的意思。
果然,听到这一句,屋里四人中有三个同时僵硬了身子。
看着三人明显流露出惊恐的表情,无痕不由轻笑起来,“不要担心,摄魂之术这类阴损的事情,我还没心思做。”随即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水牢在大郑宫之中,一国之君的直接掌控之下,旁人绝无机会做得任何手段,所以可以很放心地让殿下接受皇帝陛下的惩罚。但刑部大狱龙蛇混杂往来无数,纵然能够通过相应官员有所关照,但绝对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的保护。此刻六殿下身份作用过于特殊关键,不能有任何损害,这云石轩五皇子早在府中下过禁令,下人无非常事宜绝不敢轻易打扰,让殿下在无痕这里静养是最好的做法。”
“但那大狱中……”
“嘘——”无痕淡淡地瞥了上方雅臣一眼,“太子殿下在景阳门外遇刺,自然震惊朝野。受伤虽不致命,但因为之前受伤中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次再度受伤自然虚弱无比,再不能处理朝廷政务。原先送往太子府先行处理的廷报全部转送内务司和致密内阁,暂时停用太子印玺;皇上特命回春手无痕公子专门负责太子病体调养,太医院协调治疗不得有误。”
致密内阁首座弥亚德李恩,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授业太傅——上方未神握着杯子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语声却是异常的平静。“五皇子上方无忌在金裟殿思过,六皇子上方雅臣被囚大狱,太子遇刺受伤不起——上方凛磻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啊!”
“是啊,人来人往的舞台终于只留下他一个人。”上方雅臣微微冷笑着,“总算明白了无痕要冒天大风险把我换出来的原因:有我在大军就绝对不要想走出淇陟半步!”
无痕淡淡轻笑,低垂下了眉眼看着手中茶杯,“错了,殿下,有您在大军才可能走出淇陟——在这西陵朝堂,除了殿下还有谁可能担当起这镇国将军一职?发兵或收兵,是这两天朝堂争论的焦点。皇帝已经看到了战争的不利,但同样也看清了退兵的艰难:事关皇家的体面,民心的所向,怎么可以一战不胜便轻易收兵?尤其东炎鸿逵帝素来野心勃勃不受约束,正愁没有一个合情合理解除盟约的借口。这样的处境下,殿下的地位、肩上的责任可就非同一般了。”
“可出兵的话便是许胜不许败的毫无退路,父王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对你下水牢这样的严惩,希望以此达到拖延时机,使主战派朝臣自动放弃。但我的遇刺,却使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动。本来主战派的声音一直被我压制,现在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将廷报转送到内务司和致密内阁,其实就是在为出兵做军情政务上的准备。”上方未神声音清冽,却似冰水滑过屋中每个人心头。“是战是退,其实他从未下过决定。或者应该说,君王,本来就是根据时局的变动和走势不断修正着他的约定的人。”
无痕微笑一下,抬起眼凝视着那双幽光闪烁的紫眸,“正如殿下所说,君王的决定是根据时局而变化修正着的,所以才会显得不可捉摸。但只要为人,就必然心有所向意有所执。”
“无痕的意思是……”
轻轻颔首微笑,“与其逆水行舟,不如顺水推船。让事实来证明……太子殿下的正确。”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4
回首几次伤流年
云石轩,是五皇子府一处独立的院落。
有精致的楼阁厢房、有素雅的花厅正堂,有秀丽明净的池塘假山,也有生机勃勃的鱼鸟花木。
傍晚夕阳的余晖中,花丛间一双玉色的大蝴蝶翩然起舞。
“很漂亮很迷人的生物吧?而且用来传递信息一向都很可靠呢。”
温雅平和的嗓音惊起花丛间静立的少女,慌忙扭转过来的身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惊惶。
一身月白长衫的无痕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文微笑,幽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夕阳金红色的光彩,负手长立的挺拔身姿仿佛从神界降临的神子。
“海昙蝶,西陵涤香谷特有的、只在夜间行动的大蝴蝶,生性喜欢追逐同类。海昙蝶翅上鳞粉和人的鲜血融合后会发出特定幽香,这种香气对于雌蝶是最好的诱饵,而雄蝶又会跟随雌蝶千里追逐——暗流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一些特别的人物每日行踪的吧。因为中毒的关系上方未神的血液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先是失去了他的踪迹,而且再次使用鳞粉海昙蝶还是无法辨认出他的气息,这件事情让上方漠歌头痛了很久不是吗?”
无痕淡淡笑着伸出手,那双原本在池塘水面上方飞舞的蝴蝶突然调转了方向飞到他伸出的手掌中停住。“海昙蝶翅膀上的花纹很特别,它们会因为沾染到一种叫做霓释草的草汁改变花纹颜色,却又会在一天之内变回原样。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真是既安全又可靠:就算确实是很漂亮的生灵,但谁会总盯着一只蝴蝶的翅膀看看上面有没有画着什么特殊的情报呢?”
葛姬静静地站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
“从住进云石轩的第一天,就发现这里居然种植着很珍稀的霓释草。虽然对于医者而言它们是难得的宝物,可是以园艺家的眼光这实在是一种难看到极点的杂草。然后无巧不巧地,就被这些美丽的夜行者吸引了。蚩云崖前来行刺的消息,上方无忌应该是早就得到了吧?布置好漂亮的花朝节酒宴,顺便布置好奈何天登场的舞台,受惊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忘记西陵律法皇子不得结交江湖武林中人的规矩,将奈何天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真是很好的心思。”
顿了一顿,“然后送给奈何天主事一位聪明伶俐的女婢,这位女婢的外貌脾气都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样。上方漠歌是想说,痕公子,你的弱点可是被我们掌握着呢。你是答应上方未神,但只是答应帮他,可没说帮到什么份上不是吗?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是啊,身在局外没有上方未神那种的先入为主,以痕公子的头脑怎么会看不出上方无忌的心思呢?有文人士子的崇拜,有六皇子在军队的威望,再加上应该只对皇帝效忠的暗流,手中的资本可不是一般二般的雄厚,却绝对不会像三皇子上方凛磻那样咄咄逼人引起上方未神的注意——这简直称得上整盘棋中最妙的地方:一个是西陵皇室低下力量暗流的首领,一个是自动放弃了继承权力的逍遥皇子,两人都是外人眼里早就挥手告别了最高权力宝座的人——四皇子和五皇子,难怪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呢。啊,对了,今天的消息得赶紧送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四殿下等急了不是吗?”
愉快地结束了演讲,双手一震,两只蝴蝶顿时翩飞而去。
无痕的笑容依然温和,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仿佛擦了一层金粉,陡然令她想起了金裟殿中西蒙伊斯大神像的宝相庄严。身子微震,但随即轻笑起来。“痕公子果然是痕公子。葛姬终于明白魁首这句话的意思了。”凝视着那道被霞光染成金色的身影,“但是葛姬不明白:在最初的那一刻公子眼中确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但为什么却可以轻松地控制心绪反过来利用葛姬呢?以暗流对公子的了解,相信这五天以来葛姬对于应该扮演的女子并没有什么错误。”
轻轻笑了一笑:“葛姬啊,到现在你还以为自己的这场戏演得很好吗?”凝视着西天绚烂的晚霞,嘴角边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文笑意,“你无法让我动摇,是因为,她根本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女子啊……”
“什么……”
“你把一切都扮演得太过美好:聪明、能干、温柔、体贴,无论对谁都可以绽放出一张讨喜的笑脸。这确实是她的为人处事,但你、上方漠歌、上方无忌从来都不曾从我这里了解到她的内心。她不美却自信非凡,她骨子里是狂风的肆意和烈日的嚣张;她的柔顺是一张温柔的假面,她的骄傲可以把一切男子踩在脚下;她总以为感情可以尝试却不能当真,她喜欢用自己的强势吸引并征服那些被她的光芒耀花了眼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扮演出自己最不屑的娇柔怯弱,但她不知道在最了解她的人看来,眼睛最深处闪烁着心机计算的她有多么直率坦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世界上真会有这样的女子?公子不是在虚言?”
“如果不是看透了她,我也不会就这样爱上她,记住她。她曾经说过,我是最了解她的人:没有人比我知道她的温柔体贴只是一个表相,她的身上从来没有一根真正伏软的骨头!她可以为奴为婢,但她看人的眼睛永远是锐利得像刀像火!”
看着葛姬不敢相信的目光,无痕微微笑了,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所以,我从来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子会不带任何目的地接近他人。所以,与她相处的时候,绝不会因为怀着超出界限的感情就毫无戒备容许自己轻易受到伤害。所以,早已习惯了和她相对时彼此感情的利用与被利用——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葛姬,你以为把你当作她替身的我,会放弃这样一种……特殊的乐趣?”
“公子。”
沉默。
“公子!”
还是沉默。
“公子——”
“普通的,仅仅称得上清秀的普通外貌;但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子能够吸引人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表相而已。她是优秀的,非常的出色,无论是在学业还是在与人往来上:一个浑身都发着光的女孩子,这就是她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月写影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用尽手段向上爬的不顾一切的勇气,最难得的是决定了的道路就一直走到底的坚定不移——”
“公子,夜里风凉,请回屋休息吧!”月写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吩咐自己处理好葛姬的事情后无痕就一直站在假山前面,整个人沉寂得仿佛一座雕塑。
无痕却突然笑了,语声里陡然充满了回忆的温暖甜蜜,“虽然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非常幼稚的自负和目空一切,但是在那样竞争激烈的环境中学会了让自己最好状态地生活下来的女子,却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或者应该说是最好的一个。她是天生比任何人都更能在第一时间权衡出利益分配的那种人,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根据这一利益权衡作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女子,又拥有了那样一个可以给予全力支持的丈夫,在属于她的政途上一定会走得更稳更远吧?”
“公子……”
“她很聪明,很美丽,非常耀眼的才华和个性,还有天生的让人追随的魅力……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她有资本骄傲。从来不看弱者,因为强者永远只承认强者!”
“是的公子,写影明白……”
“不,写影,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没有遇到那样的人,你就不可能明白那种感觉。”微微笑着,“她从来都不看我,因为我只是她跟着她的众人里最平凡最普通的一个。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当年那个为了让她把目光转到我身上,甚至愿意展露全部本性的自己……”
月写影突然安静下来:那双幽黑的眸子已经不再是空洞和混乱,感受到比往日更沉静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身上,他不由微微失神。
“写影,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她代表了我年轻时代全部的梦想,我以为我看到了那个值得自己不惜付出一切去换取的自由飞扬的灵魂。但,”嘴角轻扬勾起一个温文儒雅的微笑,“我是君无痕。”
君无痕。
一阵夜风吹过,正好掩饰了他身子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身为君无痕,从一出生便被要求着学会看透人世间的情感,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血脉流传的家族。于是,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不求人无所求地爱我,但至少我希望那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人能够看到真实的我。可惜的是,我输了。”
“公子!”
“我输了,虽然难过,但是可以理解。感情,从来无法占有和强求。我渴求的和她希望的,相差了太远太远。她只是不爱我,没有恶意,没有欺骗,真实地告诉我,如果从最初的开始我便是君无痕——但,没有如果。”
“公子。”突然抓住他的手,“对于写影来说,对于残影来说,对于影阁所有的人来说,公子就是公子。”
凝视着月写影俊美的脸,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温暖,“残影曾经问我,为什么总带着那只福袋?因为那是一份无关身份的单纯的善意和喜爱。我想我是要自己记住,这个世界上真心待我的人——翠烟、师父,还有……始终都跟在我身边的你们。”
“写影想求公子一件事。”那些使他痛苦的人,必须给予惩罚;从暂时昏迷的葛姬开始……
无痕微笑了,“写影,谢谢你。但这一次,是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切:不经历这一次,就无法和早已过去的往昔真正告别。或许,这也算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束吧。只不过……西陵的大郑宫,已经开始让我有些厌烦。”
真的是……残影曾经说到过的,少主前世的记忆吗?
或者仅仅是因为,连日来目睹那些所谓真情里充满了的利用与算计,让真正温柔的他伤怀?
月写影轻叹一口气,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屋子。
有话要说================》》》
无语亦似千言
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衹,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除了我,推给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随即挺直了身子。“无情最是帝王家,无忌、雅臣……真的不该忘记这一点呢。”追怀式的神采已经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静从容的光芒。“不过,怡红居虽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灵便之利,但毕竟人来人往难免有所不周。无痕可有更好的选择?”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说不愤怒就真的是说谎了。
明知行刺的计划却并不告知,没有预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宫,又让影卫乔装了自己——虽然从事情的结果来说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合作者的自己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独断。
但,只是对于自己的话,上方未神认为保持冷静还是容易的事情。
仅仅是从大郑宫水牢到刑部大狱短短一里有余的距离,一路上都有重兵守卫,押行的更是以严肃刚正的刑部尚书劭谌洛凯,却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换人——无痕公子的手段,实在已经到达令人寒栗的地步。
愤怒,是因为他挑战了自己权威的极限。
“你专擅得过头了!”
用愤怒掩饰心中的恐惧,却在一瞬间恢复冷静。
每一着每一步都计划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协约中所说为自己的前进铺平道路。极端的做法却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伤,确实地知晓自己的心意并将愿望达成。天牢大狱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了解,但有上方无忌处处关照上方雅臣并不会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却是让上方雅臣从此对自己立下了跟随之心——他的要求太过简单,而此刻能够为他做到的却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尽是无条件的忠诚,更多的时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对强者的臣服与追随。
在变乱的时代,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强者绝不仅仅是心计、手段、为人处事上的卓绝,更需要具备的是,使同样高强甚至更为出色之人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云大陆流传着“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预言。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许过于遥远,只有拥有足以权谋天下的贤者能臣,才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这一局,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己的胜利,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无痕公子的胜利。
他早已说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他,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是的,暂时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轻松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却已然不能——如果仅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易地转动西陵时局?
不去细想不去深思不去追问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应有的回应。
作为合作者的无痕公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的真实意图过多的掩饰:“完全地确立太子无可动摇的地位,然后,成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曾错认,那双幽黑眼眸里闪烁的光芒。
大郑宫的嫡位之争,原本就牵扯到朝廷民生军争利益无数。朝臣支持的皇子从来都是各方利益综合后考虑的对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于同样的目的。神秘莫测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时局,哪里是一个“蚩云崖”就可以引得动的?利用奈何天的势力将活跃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点点驱逐,从容周旋于众位皇子之间,指点江山运筹自若——但,就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过,对于北方战场的过分关注吧?
无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难以承受的代价!
“太子殿下。”
陡然惊醒,急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发现他根本没抬起头来,倒是一边的上方雅臣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内,大郑宫……必有大变。”
谁能度,重重深殿
“殿下,北定门已在控制。”
“东晟门已在控制。”
“西便门已在控制。”
“南顺门已在控制。”
“殿下,皇都九门,除景阳门,均在我手——请殿下进宫吧!”
看着一脸庄严的心腹老将,上方凛磻心中微微迟虑,脸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好,那便,进宫吧。”
十年谋划,一朝发难,为的,不过是今天的胜败。
上方日宣的景阳门,拿不下来原是正理。何况前日上方未神在景阳门遇刺,负责禁城安危的上方日宣受到了朝中极大的议论,亲自驻守在皇宫禁苑城门之上的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有所机会的。
放弃一个景阳门,换得的是其他八门极小代价的夺取,这样的事情原本非常有利。
车驾缓缓驶进广德门——这是大郑宫真正的正门,历代西陵国主惟有国家大事才会开启的禁城第一门,上方凛磻的心陡然跳动了一下。
自己……终于是走到这里了吗?
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现在的一切,是真的吗?
被囚金裟殿的上方无忌、被囚刑部大狱的上方雅臣、受伤修养在太子府的上方未神,最麻烦的对手,已经去掉了两个。四皇子府被心腹牢牢看守着,上方漠歌满不在乎的言行都被一一呈报,毫不担心他会有所动作。而只要自己从那个将被人们称为“先皇”的人那里获得王令,上方日宣自然会低头。
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这是天时。
西斯大神啊,原来您也是这样垂怜着您卑贱的奴仆。
低垂下眼,上方凛磻挤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容。
什么大神?!什么垂怜?!什么奴仆?!眼下的一切,都是靠一双手一点点取得:艰辛、忍耐、痛苦、挣扎……神从来没有公平,否则,为什么要赋予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妖魔神迹一般的外貌?为什么要让所有人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到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皇子脚下?
左腕上刺着的枫叶,从来没有这样红得刺眼。
七叶一枝,血色的枫叶,这是西陵三皇子上方凛磻的标记。七岁那一年四个年龄相仿的小皇子被带进金裟殿,“请选择您的徽号——它将决定您的命运”,一身华丽祭服的大祭司溪酃对他们说道。被殿外一株绚烂枫树吸引而将一枚枫叶交到大祭司手里的时候,就决定了他将拥有的血色的前途……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大郑宫?”十一岁的自己揪住母妃的衣襟追问,得到的却是她满面悲伤的泪水。
“因为你只是皇子,因为你选择了血枫标记,因为你注定了鲜血淋漓的命运……”
陡然想起往事,“是所有的皇子都必须选择标记,决定自己的道路吗?”
“傻瓜啊……西陵的太子是大神的宠儿,他以大郑宫、以淇陟、以西陵为标记!”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外貌!
仅仅因为……所谓神的标记!
既然是被神规定的命运,那么,我会按照他的心意让大郑宫开满血色的鲜花!
玉涵殿。
“逆子!”
“父王请暂息雷霆。”冷冷地睨视着那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闪过一阵报复的快意。“禁城已在儿臣掌握,现在一切局势太平。”
上方朔离强抑怒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目光凛凛地瞪视着眼前这个已经换上了皇帝常服的儿子,“你,掌握不了日宣。”
“所以儿臣到这里来,希望父王将可以掌握禁卫防护长官的权力一并交给我。”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虽然人都说天家无情,但凛磻还是十分相信父王一定不希望看到血染金裟殿的场景。”
握着印信的手陡然一紧,“你把无忌怎么了?!”
“父王请放心,无忌是儿臣的亲弟弟,儿臣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脸上笑得温文,上方凛磻心里却是又一阵刺痛。如果说上方未神是神的儿子,那么上方无忌就完完全全是上方朔离的儿子!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对这个排行第五的皇子如此亲厚怜爱,天家绝迹的舐犊之情竟是溢于言表。相比于上方未神肩负着的太子重担,上方无忌才是真正什么都不闻不问万事无为的皇子!自己劳心劳力打理工部,但每一次有所事务都必须以皇兄身份协理五皇弟工作,而最大的功劳总是归结于什么都没有做的上方无忌!但更令人无法忍耐的是,仗着皇帝对儿子的明显偏爱,明妃安氏处处压制着母妃,若非有郁太妃和丞王时时宽慰,只怕生性柔弱的母妃便要支撑不住……
凝视着那双隐隐燃烧着怒火的湖蓝色眼睛,上方朔离的表情却是渐渐恢复平静。
“挑动雅臣私调京城军防,借机在日宣手下安插亲信;散布关于神谕的消息,引发京城民心混乱。一边利用无忌身后那群头脑容易发热的年轻人在朝中力主与北洛对战,一边指使户部朗卿克扣延按北方粮草衣物,甚至让江湖人打劫军粮——你的本事,可真不小啊!”
“任凭神谕在平民百姓中完全失真的流传而不加以理会纠正,任凭朝中主战主和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不加影响干涉,任凭非常局势下京城中武林人士走动频繁而不加禁止控制;对与江湖中人往来愈发密切的上方漠歌不闻不问,对于私调城防犯下不赦之罪的上方雅臣只是水牢示警,上方无忌知情不报甚至全无责罚只是让他在金裟殿请罪思过——父王的心思,可也真是古怪啊。”
上方朔离冷笑一声,“朕的心思,几时轮到你揣摩了?”
“父王这话相当不公呢。皇帝陛下的心思,凛磻从记事起到现在足足揣摩了三十个年头。”
“粮草遭劫,冬衣不到,再加上强敌临阵,军队人心混乱,主帅急于求战——只不过为了之后彻底压制现在那帮急急拱立你的主战的文武朝臣,拿我西陵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做代价,你的手笔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大呢!”
上方凛磻微微一笑,“到了这个时候父王还何苦说这些废话?与北洛的战事本来就是个只输不赢的局面,上方未神一次次阻拦发兵的时候早就说过这个话。记得当时父王还生了好大的气不是吗?但现在看起来却是他说得完全正确。战事结束,主战派自然灰头土脸,但只要不是上方未神继续主持朝政,主和派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不是吗?所谓帝王心术所在,就是平衡朝臣之间争夺,而将权力集中于上皇——这可正是父王多年来用行动教导我们的为君之道。”
“我原本还以为,你不会真正了解太子的能力眼识所在。”
“大神哪!父王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上方凛磻猛然大笑起来,“他是我最大的对手,怎么可能对他的心思行事无知!”
“所以才挑起他和无忌的争斗而坐守渔翁之利?”
脸色倏地一沉,“他果然不是什么傻瓜,倒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如此说来,作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在日宣那里轻举妄动,也是你的计算了。”
“本来以为他会就此忽视于我而极力对付上方无忌,想不到……”居然处处计算,甚至顺手将上方雅臣也一并拉拢了过去。
“确实是难以光明正大取胜的对手,是这么想的吗?”上方朔离突然微微一笑,手在皇帝书案上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印信上轻轻抚动,“太子的遇刺,也是你动的手罢!”
“是!”景阳门的行动虽然比自己的计划在时间上提前了一个时辰,但效果目的却是同样的。
冷哼一声,上方朔离锐利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我是说,太子从南方巡视回来的途中,是你动的手罢!”
影摇摇瞬息变迁
一个明亮的灯花闪过。
风从殿外倒卷进来,整个玉涵殿灯影摇曳变幻不定,透露出森森之气,引得偌大殿堂中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中也是一阵悚然。
“是不是我动的手,现在已经没什么要紧了吧?”
半晌,上方凛磻才缓缓开口打破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上方朔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当然非常重要。”转过头向皇座屏风后面道,“九皇弟,你出来吧。”
上方凛磻猛然退后两步。
九王爷上方萏芒。
在满朝文武以及宗室王族的记忆里,淳王上方萏芒的印象都是相当浅薄的一个人物。相对于其他几位王爷,上方萏芒年纪极轻,手中从来不曾握有过什么实权。只是因为他和成治帝上方朔离是真正的一母同胞,才在成治帝登基二十年的庆典上受封了王爵。以身体单薄为名,平日一向深居简出,只参加一些大型的朝会和皇室的活动,有时成治帝会在太医院的会诊上本下允许他到东都临瞿修养将息。这样一位几乎被人们忘记的逍遥无争的王爷,却在两个月前府上突遭刺客,加上淇陟的动荡,真正引发了宗室的恐慌。
上方凛磻清楚地知道,这次行刺,正是自己派去的蚩云崖的杀手。王府侍卫的力保之下,上方萏芒还是遭受重伤,加上身子素来单薄虚弱,两个月来一直卧床不起,就连上方未神回朝引发轩然大波的朝会也全部缺席。直到今天早上,暗卫收到的消息还是九王爷病重卧床,此刻猛然在大郑宫玉涵殿见到步履稳健形容沉静的他,上方凛磻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夜行衣上有三皇子上方凛磻的徽号,因此第一个想到的幕后主使就是三皇子;但如果真是三皇子的人,必然不会轻易露出这样的标记,更不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到处做事,显然是有人意图嫁祸。但聪明的人却会这样做,故意令从人穿上绣有自己徽号的衣服以摆脱嫌疑。何况殷颉武功高强少有敌手,留索的可能极小;即使意外遇到高手,他也早就被人下了无臭无味的‘千日醉’,激斗之时会催发药力,一旦脱力便死于无形。”
“九皇叔的意思是,凛磻果然是这样一个聪明人?”
冰冷的语气,不驯的眼神,上方萏芒却只是淡淡一笑,“不,皇侄心高气傲,更是真正的聪明人,所以这一次的行动,不是凛磻你的手笔。”
“难得九皇叔夸奖,可惜,置上方未神于死地,确实是凛磻一直以来的心意。”
上方萏芒轻轻摇头,“未神这孩子处理朝务虽总是冷漠自持,但待兄弟这一块上却一向是极好的。只要不生害人之心,总是全心全意地周全,哪怕真有了害人之意,也总是尽力相助排遣。生在天家而有这样的皇兄太子,已经是身为皇子最大的幸运了。凛磻怎么就不明白他的心意呢?”
“皇叔这般说话却是什么意思?”瞥一眼一旁冷眼肃立的上方朔离,口中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到底还是在叫我‘皇叔’,和你的父王一样,我不愿见到血染大郑宫的结局。”
听到身后夹杂着兵刃铠甲撞击声音的脚步,上方凛磻没有回头。
“臣上方未神,见过皇帝陛下、淳王殿下。”上方未神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臣上方漠歌参见皇上、王爷。”
目光在身着银丝软甲的上方漠歌身上扫过,然后在完全没有任何受伤迹象的上方未神身上停顿片刻,上方凛磻湖蓝色的眼睛逼视着自九王爷上方萏芒出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成治帝。
“西陵王权继承,须同时获得三者承认:在位皇帝授予印信,禁卫防护长官发誓效忠,还有……皇朝‘暗流’的臣服。”上方朔离淡淡说道,“‘暗流’,是最高权力的帝王控制江湖武林的利器。他们负责在各个武林门派江湖帮会中的渗透,搜集和传递帝王所需要的消息,并在恰当的时机将帝王的心意传达给需要的人。每一代‘暗流’魁首都有他所效忠的君主,他们的选择可以直接决定王位的传承。他们可以在上一代君王指定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向新君效忠,也可以在最先的开始就决定他们侍奉的主人——唯一的条件,是这位皇子能够发现它的存在并获得它的臣服。”
上方凛磻的身子微微一颤,但苍白的脸上随即浮出了一丝笑容。“原来九皇叔竟是暗流魁首,难怪这么多年都躲在暗处无法见人。”目光落在上方漠歌身上,嘴角轻挑,“四皇弟是下一任的魁首吧?果然是心思敏捷!见上方无忌失势就立刻倒在了太子脚下,这般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工夫,是在花街歌馆花了大力气练出来的么?”
听他这般刻薄狠毒的言辞,上方萏芒只淡淡一笑,上方漠歌却已是怒形于色。“上方凛磻你——”
“我?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我说得有错么?”上方凛磻浅浅笑着,湖蓝色的眸子对上上方未神的眼睛,“太子殿下,你果然技高一筹。但是,这一局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上方未神凝视着他。
“我想,你不会像别人那样,傻到以为我会真的只身一人地前来逼宫吧?”
赤蛤烟。
“原来你早就知道……”
浑身无力瘫倒在地的上方漠歌艰难地说道。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痛恨草絮花粉的事情淇陟尽人皆知,偏偏这两日总有些讨厌的虫子往我窗台上撞——如果还不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
血液里混合了海昙蝶鳞粉的人,绝对不能碰到赤蛤烟。赤蛤是海昙蝶的天敌,取赤蛤的蟾酥制成的赤蛤烟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让人筋骨酸软全身无力。平日上方朔离、上方萏芒、上方漠歌都服食一定的赤蛤粉以为锻炼,但这一次上方凛磻使用的赤蛤烟不但无臭无味,效力更是强得惊人。不过片刻工夫,殿中能够站着的只剩下两人,而上方未神也只是苦苦支撑不让自己倒下而已。
“抱歉了父王,要暂时借你的命用一用。”
见上方未神终于双膝一软滚到在地,上方凛磻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安心似的微笑。“溪酃大祭司虽然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但为了让事情更加简单顺畅,还是您亲自去和他说比较保险。”口中说着,脚步移到上方朔离身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个总是俯视着世间众人的君王,不由又是一个满意的笑容。“我不想用刀指着您,相信您一定懂得体贴儿子的心意。”
“上方凛磻——”
“四皇弟,你果然不及太子殿下多矣!隐忍不发才是成大事者的所为,啧啧,就凭你这样冲动的性格,暗流在你手上也是一定要毁了的了。不如,”湖蓝色眸子一转,“等事情安定下来后我亲手为你废除了这个无聊无用的组织?”
“你不要太得意……”
“我为什么不能得意——”
话音戛然而止。
一把银光闪烁的锋利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匕首上散发的寒气几乎就要把喉管冻僵。
眼珠转动,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紫色眼眸,上方凛磻的眼中顿时反射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和恐惧。
“很抱歉你确实不能得意——赤蛤烟对我没有任何效果。”无痕的“黄泉”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体质,几乎可以抵挡各种毒素——上方未神语声沉静地说道,“而且废去我的功力不表示我真的就此武功全无,基本的自保技能在我脑子里还是记得相当牢固的。”
“你……”
“我希望由三皇弟自己开口喝退今天擅离职守的禁城军士,并传令将放出去的江湖武人全部收回。”
“上方未神你——”
“今天玉涵殿里没有其他人,解决家务事不需要外人插手。我不称‘本宫’,也不命令你。只希望你仅存的一点理智良知能够让你免除死罪!”
“匕首架在脖子上的‘不命令’?上方未神,你真是虚伪到极点!”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上方凛磻冷冷笑道,“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想着眼前那个最高的位置,偏还要摆出一副宽容温敦的兄长嘴脸!告诉我,上方未神,将自己的兄弟一个一个踩在脚下的滋味是不是非常甜美?不过你一定不知道,相比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甜美胜过你那妖魔的身子——”
“你住口——”
上方未神一声暴喝,上方凛磻的脖子上顿时流出一股鲜血。
“哈哈哈哈,你果然没有忘记!”湖蓝色的眸子透露出几分狂乱,“你一定很怀念吧?临瞿的醉梦阁……”
只听“哐当”一声,银匕掉落,而上方凛磻的狂笑更是肆无忌惮。
阴冷昏黯的玉涵殿中,三人身子虚软委顿在地,一个仰天张狂大笑,而最后的一个则是痛苦地蜷起身子,抽搐的面孔失去了往昔的绝代风华……
“我没有告诉过你,为人做事,不能笑得太早?”
突然发出的幽冷嗓音,陡然截断了上方凛磻的笑声。
这一刻,五双眼睛都凝视着,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在,早已屏退侍从宫人百步的玉涵殿的人。
幽暗的灯光下,洁白如雪的素服皇袍发出异常耀眼的光芒。
“你终于来了,六皇伯。”上方凛磻急着向他走近两步,却被那双眼睛陡然射出的寒光骇得停住了脚步。
冷冷瞥了他一眼,上方莜棠将目光凝在已经强自坐起了身子的上方朔离身上。
“禁卫防护长官上方日宣已经控制了整个大郑宫,六皇子上方雅臣也已率部稳定了司徒雷将军栖沙校场的禁军。”突然屈膝单腿跪下,上方莜棠轻声说道,“一切如您所愿,陛下。”
“很好。”伸手让他搀扶起身,上方朔离灰蓝色的眸子里流动出第一丝笑意,“辛苦皇兄了。”
上方莜棠表情依然沉静,随手向上方未神弹出一只小瓶,“让他们嗅一下。”
上方萏芒和上方漠歌也很快地站起来——虽然还显出一丝虚弱,但对他们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
上方凛磻大惊失色地瞪视着那个一脸从容沉静的男人,“皇伯,你……母妃……”
“我说过,如果你做出有伤西陵国体的事情,我会第一个取了你项上人头——我说的话,从来都不只是威胁。”一边将上方萏芒奉上的小瓶放到上方朔离鼻子低下,一边凝视着兀自满面不信的上方凛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没有身为人君的气度,也缺少作为君主的手段。刚才的言辞确实让你一解心头闷气,但是那个时候你最该做的就是趁所有人失去行动能力之机确实地拿到王印,而不是在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就开始享受还不完全属于你的胜利成果。”顺手将瓶子掷出撞上他的穴道,上方莜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现在,凛磻,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你的戏已经演完了,休息一下罢。
上方未神心头陡然一凛,足下猛然发力,身子已经晃到殿柱之后——朱漆的柱子上,两排细密的长针闪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上方莜棠朗声长笑,“果然是大神宠爱的殿下啊——内力全失还能有这般身手!”一手挟起劲力未复的上方朔离,鬼魅一般的身形已经幽然飘出玉涵殿,“想知道一切的,就跟我到金裟殿来罢!”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5
无道计长远
金裟殿。
西陵上方王族侍奉西蒙伊斯神的圣殿。
现在大郑宫中唯一不在上方日宣控制的地方。
西陵朝堂的柱石、世人钦慕景仰的丞王,向成治帝传递上方凛磻逆谋消息并定下计策令之自暴其行、一举擒获三皇子诸部孽贼的六王爷上方莜棠,却在众人以为功成的一刻胁持了成治帝,更以祭司溪酃和五皇子上方无忌为质,和金裟殿外团团围住的众位皇子和皇城禁军严严相抗。
所有人都知道,上方王族是爱提丝女神的后裔,他们是世界上最信奉神殿不可玷污的神圣的人;所有人也都知道,素服王袍的丞王殿下比任何宗室之人都更崇敬着西斯大神。没有人会想到,上方莜棠竟会不顾触犯神之震怒,将祭司溪酃和在金裟殿悔过的五皇子上方无忌作为绝对分量的人质加以胁持。
成治帝上方朔离和五皇子上方无忌皆在其手,而金裟殿大祭司亦是有如西陵国体,尊贵不容任何侵犯——听到上方莜棠传出的太子上方未神独自一人进入金裟殿,以保全殿中三人性命的要求,上方日宣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措:来势凶猛的上方凛磻的谋逆叛乱,脱离了预计的上方雅臣和上方未神的策谋,向来都只属于皇帝一人的王朝“暗流”浮出水面,最后那个最尊贵王族的丞王的变生肘腋……一夜之间的混乱,也许比一生加起来还要多。强自定住心神,目光越过嘴唇抿得紧紧的九王爷上方萏芒和他身后的上方漠歌,直接落到金裟殿外站在所有人之前的那道银发飘飘的身影上。
从听到上方莜棠的要求到现在不过一柱香时间,感觉却像比人之一生更为漫长。
“太子殿下,您不可以涉险——”
“嗯?”
紫眸冷冷扫去,抓住他衣襟的竟是上方雅臣。
“无痕说过,有当为之事,有不当为之事;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身为一国储君,您不能一个人进去!”
上方未神猛然甩脱他的手,“你让我如何选择?!里面有我西陵国主,有祭司溪酃,有皇子无忌——君父兄弟,我怎么可以不去!”
“但……”
“上方莜棠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可是——”
“上方雅臣,记住,你是皇子!放手!”
看着那个银发身影消失在金裟殿内,上方雅臣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
“雅臣……”上方日宣的手扬了几扬,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我知道无忌在里面你很担心,但……这是救回皇上唯一的希望。”
上方雅臣全身都在发颤,“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失去哥哥,但西陵不能失去国君——可是难道我就不会担心太子?!难道我会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究竟是谁在身后护着我?!难道因为他是太子他就不是我们的兄弟?!”
“雅臣你——”
“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大郑宫中没有一个太监宫人敢对我不敬?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允许我跟随皇兄一同在金裟殿学习修行?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当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参加北洛大比赢得自己的声望?凭五皇兄一个人的力量,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我怎么可能掌握足以扭转西陵时局的军事力量?”上方雅臣狠狠地瞪视着跟随上方萏芒也到金裟殿外的上方漠歌,“他为西陵国家百姓做的事情,他为上方王族宗室做的事情,他为我们这些所谓兄弟做的事情——他是我上方雅臣承认的王!再有非议他的流言传出去,我一定让那个人也和我一样彻底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困在这金裟殿外什么都做不了!”
听他明里暗里讽刺不断,上方漠歌顿时反唇相讥。
“安静!”
淳王一声冷冷的呼喝,顿时打断了上方雅臣想要还击的话。
“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相信太子!”火光下,上方萏芒目光清冷,视线在周围众人身上扫过,“日宣,现在开始你为众人执掌,安排调度由你下令。皇上和太子回来之前,一切异动你可全权处理。”
“是!”
※
“你把无忌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用了点‘迷梦香’让他好好睡一觉罢了。”
上方莜棠轻松地将成治帝掼在金裟殿中最大的一棵凤凰木下——这是被奉为爱提丝化身的神树,金裟殿的祭司每日都要在树前祈祷;上方莜棠的做法,让一边同样受制的溪酃大祭司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不要作出这么一副嘴脸,看着恶心。最知道这个大郑宫脏到什么程度、还要每天为这份肮脏祈祷大神青睐的人,你那分人前人后的虚伪面皮最好给我撕下来,上、方、云、诺!”
耳边同时响起两声惊愕的抽气,上方未神顿时反应了过来:上方云诺,先帝的幺子,抛弃姓名拜入西斯神殿的祭司——他便是金裟殿的溪酃。
“怎么?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吗?想抛弃过去的一切,想一切靠着祈福来赎罪,上方云诺,我可是从来没想到你会真蠢到这个地步!”
上方未神吃惊地看着一向温雅飘洒的丞王吐露恶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必须用血来还,这是我们受到的同样的教导不是吗?当年金裟殿读书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你是所有兄弟当中最聪明的,知道你选择了神职还感叹西陵少了一位贤良的臣子!可是,当知道你是为了逃避我、逃避你自己才这么做的时候,我差不多要以为你已经被人把整个灵魂都换过……你逃不了的,上方云诺,就像上方朔离一样逃不了。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从最小的时候开始,凡是我要做的事情,就从来都没有做不到。只是这一次我和凛磻一样没想到,这一天,竟然要等这么久。”转过头来的上方莜棠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看着上方未神眼里却是一阵寒冽。“凛磻是个好孩子,他一直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分事情做得很好。他的头脑很聪明,教导起来也很轻松快乐。看看他做的这么多事情,我实在是为多铎家有这样的孩子而骄傲!只是……他究竟是个孩子,一个扶不起来的孩子。”
“皇伯,你……为什么要让凛磻这么做?”话在嘴边转了几转,终于吐出这么一句。
“怎么做?我让他怎么做了?我可没有让他逼宫,也没有让他私调军防;我没有让他行刺兄弟,也没有让他毒害父王;我没有让他煽动民众对你的不满,也没有让他搅动业已动摇的军心;我没有让他重金买下‘蚩云崖’的杀手,也没有让他利用名利财势笼络那帮无知的江湖武人;我没有让他在你南巡之际一路追杀,也没有让他将武功全失的你丢进醉梦阁……”
上方未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每一句,你说的每一句……都足以让你死上千百上万次!”
“可是我没有死,你也无法让我就这样死了。”上方莜棠淡淡笑着,“我聪明锐利风华绝代的太子殿下,纵然你此刻恨我入骨,你也不能让我就这样死了,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只有我才可以给你你要的真相,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根本不在乎凛磻,你将他当成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他是你多铎氏的血脉,你怎么可以这样?!”将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羞辱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上方未神紫色的眸子牢牢盯住他,“纵然你不在乎上方凛磻,你怎么可以背叛你血脉的倚托,肆意玩弄以神之西陵的命运!你怎么可以置数十万将士性命于不顾,怎么可以任无辜百姓遭受田荒之苦毫无所助?你怎么可以背弃你丞王的使命和职责,让整个国家朝廷陷入巨大的灾难!”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楚——
四年前对北洛的发兵……
四年前璃河河堤的修筑……
五年前朝廷官员职位的升调……
五年前南方十一州长官的任命……
还有更久远的十五年前,被史官用隐晦曲笔写出的,“塍溪之变”和“蚩云崖”的种种牵连。
谋划,早已开始。
早就应该明白,仅靠上方凛磻一个人,怎么做得出这么计虑深远的布局?不是对一人一职的简单调动,不是对一时一地的暂时策划,而是将整个西陵视为棋盘翻云覆雨,是将所有的人推上祭台!
那双本该象征着上方王族尊贵血脉的蓝色眼睛,此刻燃烧的却是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他不在乎权位和声名,不在乎国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生活,不在乎一手培养起来的学生和跟随者,不在乎自己嫡亲的侄儿和外甥,他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素服王袍是最尊贵的服饰,象征着大郑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和尊荣!你怎么可以——”素服王袍,象征着仅次于皇帝的最高权力,是比太子更为尊贵的王族,是拥有最先继承权的西陵国君人选。从来没有给予过的王族的最高礼节,换得的竟是那个人对血缘、对职责、对国家的背弃吗?
“到了现在你还没有忘记太子的职责吗,上方未神?”过分柔和的声音让他呆了一呆,却听那人语带讽刺地继续,“职责、地位、身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啊,是啊,我忘记了,除了这些你本来就不曾拥有过其他,没有这些你根本找不到自己,你从来就不知道,所谓的天命、所谓的神迹、所谓的职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低下头,不去与他近乎狂乱的目光相接,却突然对上上方朔离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震,却听到上方莜棠哈哈大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在朝臣面前你从不叫上方朔离‘父王’,你只叫他‘皇上’、‘陛下’,难道那么细致的你会没有发现我和你同样的习惯?不过,你是出于敬畏和恐惧,而我,是出于无法抑制的憎恨!”
一点痴心谁怜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王袍吗?
素白,是罪人的颜色。
人们都知道,尊贵的上方王族崇尚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人们不知道,白色是罪,而红色是血。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是的,我们,是爱提丝的后裔,但我们,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金发蓝眸,是女神给予我们灵魂的保证。
但是,血统无法保证人的善恶,就像无法保证人的眸色发色一样。
何况我们血脉里天生就流淌着罪恶。
※
上方莜棠的神色凝重,而望向上方朔离的眼神,利若冰刀。
“我曾经在这金裟殿的悔心室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我要为我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我真心诚意地忏悔,我希望用祈祷为被妖魔引诱玷污的灵魂赎罪。
是我的罪,四十年前犯下的不可原谅的大罪。不能用酒醉来推脱责任,是我的暴行夺走了一个爱若亲弟的男孩的生命,是我的暴行毁灭了一个最古老尊贵家族的希望,是我的暴行让最心爱最怜惜的人遭受巨大的侮辱和痛苦——我希望用血来偿还所有人的眼泪,可是她拒绝了我的恳求,她要我用活着的生命为死去的灵魂祈福。
我把自己关在悔心室里,整整十年。
直到那一天,她站在我的门外,对我说,够了。
从金裟殿出来的时候,大郑宫,已经不再是我曾经熟悉的大郑宫。
它,拥有了新的主人。
而她,也有了新的伴侣。
她说,一切不能重来,原谅我,也原谅你自己。
她不知道我只会祝福她:祝福她的丈夫,祝福她的儿子——代替她在西斯大神身边的弟弟承担起守护她所爱之人的职责。
十年的时间,我早已学会了放弃自我。
可是,神为什么要打破我的梦想!”
上方莜棠的表情可怕地扭曲起来。
“神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阴谋!
我是那样地爱她,却从来不敢有半点轻妄冒犯。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向她提亲,做一对逍遥快乐的神仙眷侣。我把她的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我爱她的弟弟胜过爱自己的弟弟——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亲手将一切的美好斩断!
一场精心安排的花朝宴,一杯事先下了药的酒,让我将爱若亲弟的少年看作她。
不是酒后乱性,不是意乱情迷,不是妖魔引诱灵魂受污——只是一个为了铲除王位最大竞争对手的阴谋。
她是最古老最高贵家族的后裔,她的家族代表了所有元老旧臣的声音,赢得她的爱情意味着赢得整个朝廷世家显贵的支持——所以,阻挡了通往王位宝座前进脚步的我,不能留下。
可是,为什么是她爱着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喜爱的弟弟、最亲密的朋友,策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我最信任的人,将我推进了罪恶的深渊!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真正害死了她心爱弟弟的凶手,背负十年沉重的罪恶!
为什么,我要为那个造成一切痛苦和不幸的人,守护他用纯洁无辜者鲜血染红的世界!
为什么,他可以没有罪恶、没有悔愧、没有痛苦、没有知觉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要报仇。
为无辜死去的少年,为被迫嫁入后宫的她,为日日夜夜被噩梦和罪恶折磨的自己——报仇。
大神啊,这是不是就是,你让我知道这一切的目的?”
上方未神呆呆地看着已是泪流满面的上方莜棠,一时完全无法接受所听到的一切。
“是的,我最爱的女子,我唯一爱过的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夜纣宁星!”上方莜棠凝视着他的面容,“你很像她,但更像你的舅舅,所有事情中最无辜的人,夜纣家族最后的继承者,因为受辱而不愿苟活自尽在金裟殿前的——夜纣溪怡!”
※
“夜纣……溪怡?”
上方未神,字曦颐。
多年迷局的关键被骤然点破,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母亲是选择了这样的名字,做一生一世永远的纪念!
原来,是因为越来越神似逝者的自己,让其实同样记忆深刻的父亲无法面对!
原来,是这样的纠葛,让自己背负着纠缠不尽的爱、恨与痛苦!
亲生父亲为了获得权势,用最卑劣的手段谋杀了无辜的少年,拆散了一对爱侣,将最亲近最喜爱自己的皇兄推进了深渊火海。囚禁自己十年祈求宽恕的上方莜棠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便设定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最温和宽容的风度、最成熟圆润的手腕和最真切诚恳的心情获得成治帝的信任、朝臣的推崇和百姓的敬爱,而从来没有人知道,多年来西陵王家最尊贵的素服王袍的丞王,对他所效命的西陵君主竟是怀抱着这样深切的恨意!
雍容优雅目光温文清澈的丞王……不是他的目光过于澄净,而是从来没有人看得清他眼中真正的光彩。
但,不仅如此。
“爱我,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恨我,是因为我是皇帝的骨肉……我是他的太子,他的继承人,所以无法逃脱你的恨意你的报复;我是母亲的儿子,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所以一次又一次你阻止上方凛磻的作为……”
就算无法真正看出他的言行中到底多少真情,但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和直觉:那些秘报说明了太多东西,而所有令自己不解的,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令人不愿接受的答案……
“是的,我要毁去当年他不惜一切得到的东西,我要毁去他费尽心机得来并像守财奴一样保护的无用的东西,我要让他体会到失去一切的痛苦——侮辱他最骄傲满意的继承人,诱惑他最心爱怜惜的小儿子涉足危险,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年不惜一切抢夺到手的西陵在我亲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手里一点点毁灭……”上方莜棠的笑容满是苦涩,“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阻挡我?未神,曦颐,难道你不想为你无辜的舅父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可怜的母亲报仇?难道你不想为你自己……遭受到如此多年不公正对待,承担着超越年龄能力的朝务、永远得不到亲情和温暖,被剥夺作为一个人的权力而被塑造为无欲无求无心无情的神衹——进行报复?”
转向一边被点住哑穴的上方朔离,安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灰蓝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内心情绪的激荡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上方未神不由踉跄地退后几步。
身为太子,接受的是君王的教导,太傅、史书上都分明地告诉自己:天家无情。那个高坐在宝座上的人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所以他透露出的每一点温情都会精心收藏。从小到大,因为懂得自己真实容貌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从来不敢过分接近他人,但是这个男人的关爱却是自己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得不承认年纪越大他越明显的疏离无情让自己时有伤怀,看到他对无忌的疼爱更是一种极端的羡慕。只是怎么从来都没有想到,三十年的努力,不但不能让他多分给自己一丝的关爱,反而因为外形容貌的相似引起他心底的罪恶,让他甚至连自己最后的依托、王位继承人的权力也有心一并剥夺!
只有上方无忌才是得他独宠的皇子……那自己和上方凛磻的争夺,究竟又算什么?
“你还在企望着什么呢?未神,曦颐,你的血液里,有夜纣溪怡的恨和诅咒——你那比紫水晶更晶莹透亮的紫色眼眸,你比任何金属都更耀眼的银色头发,不是妖魔浸染了你的心,而是你本来就是妖魔的后代啊!”毫不在意上方朔离陡然收缩的瞳孔,上方莜棠继续说道,“在这金碧辉煌的大郑宫里,能有什么秘密逃离我的眼睛?你那可怜的母亲用生命向溪酃交换你的性命的时候,我就在一边;你那可怜的姨母用美貌向巫医交换月见草的时候,我就在一边;每一次你因为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而忘记服药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小心地提醒。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我用王族的丑闻威胁最端方严紧的溪酃,我杀了所有可能泄露机密的侍从宫人,我让巫医服下薜僖草一点点陷入疯狂……曦颐,我最爱的孩子,你真的愚蠢地以为,这个大郑宫真正细心周到看顾着你的,是你身边这个永远道貌岸然的大祭司溪酃?”
再也支撑不住的上方未神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站起来,曦颐!”上方莜棠突然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夜纣一族最后的血脉!你要向那个凶手讨还一族的血债!拿起你的剑!”
慢慢地站起,修长的手指慢慢搭向腰间的银剑,紫色的眸子里火光闪动,形成异常妖冶的图景。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不稳的手持着银剑,一阵阵不住颤抖的剑尖,已经点在上方朔离咽喉。
湮灭
金裟殿生长着爱提丝化身凤凰神木的庭院,在四周烈烈燃烧的火把光耀下,显得异常明亮。
凤凰木下躺倒的大祭司溪酃和成治帝上方朔离,后者的咽喉,到笔直指着的剑身轻颤的银剑剑尖,不过一寸距离。
银剑,握在西陵太子,上方未神的手里。
站在上方未神斜后方向的,是西陵的丞王殿下,上方莜棠。
四个人,四道呼吸。
剑尖在颤抖,却也在缓缓地逼近。
一片沉寂。
“啪”——
突然一只火把爆出一个火花,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随即在金裟殿响起,“果然是……好厉害的摄魂术啊!”
定定的紫眸猛然恢复清明,急急撤回的银剑,却还是在上方朔离身上带出浅浅的一条血丝。
“谁!”
上方莜棠双手疾挥,银针顿时织成一片天罗地网。而当银光闪过,上方未神身边,已然站着一个青衣含笑的青年。
微微一笑,青年袍袖轻展,身旁脚边已是一片银光耀眼。顺势双手合起,身子跟着微微一躬,“‘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丞王爷,在下有礼了。”
“你——”上方莜棠不自觉地向他迈了两步,但随即一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陡然变色,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是希望化解这一场冤孽。当年点破盘中迷局,原指望王爷不再忧烦自责,而不是为了今日的生灵涂炭——化解这场冤孽,才能使王爷不至于梦醒之后,追悔无及!”
火光中身影飘摇,青袍缓带笑容舒展,温文宽和的面容,幽黑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真诚的怜悯和同情——上方莜棠仿佛又一次看到当年摩阳山西斯神殿外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即使最漫不经心的姿态都散发出自然而然的沉静雍容。
“君、雾、臣……”
几乎是轻得听不见的三个字出口,上方莜棠陡然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表情,“原来你的摄魂术也不过如此。”
无痕微微一笑,“初学乍用,不熟练也是自然。”
“是你毁了我所有的计划?”
“王爷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但我的目的很简单。”突然变动身形,手已经扼在了上方朔离咽喉,“我不在乎玉石俱碎。”
“无痕也同样不在乎成治帝陛下的性命。”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让四个人露出意义不同但实质一致的惊讶表情的句子,无痕淡淡地继续道,“上朝廷宰相首辅阿克森提纳大人已经应淳王和大皇子命令入宫,一旦金裟殿有变立刻请出太后懿旨,着太子上方未神立即继承大统,延续西陵上方王族血脉。”
上方莜棠爆发出一阵大笑:“‘太子上方未神继承大统,延续上方王族血脉’!真是天大的笑话!让妖魔之子继承神之西陵,祈求爱提丝的庇护吗?还是让一个身体早已被玷污、失去了侍奉神灵权力的卑贱肮脏之人登上西陵国君的宝座!”
感受到身边上方未神无法抑制的颤抖,无痕紧紧握住他的手,“西陵王族的血统不容被玷污,王族的尊严更不容人肆意侮辱!任何有损西陵国体的行为,任何伤动家国百姓的行为,任何以天下万物为粪土的行为,爱提丝神绝不允许!丞王爷乃是系出高贵的宗室贵胄,这基本的律法族规……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我、不、在、乎!”
“这么说王爷就是知道了。王爷已经打定主意,冤孽无法化解……那么,请王爷就此上路吧——愿爱提丝女神宽恕你的灵魂!”说着一手揽住上方未神的腰,竟是要直接从殿宇顶上飞离!
黑色的长鞭陡然卷上足踝,尚在空中的无痕双臂猛然一振,上方未神的身子已经斜斜地被甩向殿宇瓦面之上。早已守候在彼处的月写影银色长索挥出,恰好卷住他的腰身,两人稳稳落在光滑无比的琉璃瓦殿顶上。
而金裟殿庭院之中,青色的身影仿佛化作了千条万条,“浮光掠影”的身法第一次全力施展开来,在黑色的鞭影里游走从容。
大殿顶上的上方未神不由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见过上方莜棠施展武功,想不到他于武学一道竟是精深至斯!精妙的鞭法、灵动的身形、悠长的内力,还有那份纵然身处劣势也自然保持的优雅……上方未神越看越是心惊,猛然意识到自己与他武功家数竟是如出一辙,心头顿时一片混乱五味俱呈。看着院中黑色鞭影中闪动的青衫白袍,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青影突然一顿,随即一声“接着——”,柳残影和云照影已经从两个不同方向分别接住了大祭司溪酃和被藏匿在凤凰神木树冠下的上方无忌。
“你该死——”
“蓬”地一声,黑色长鞭卷起漫天银针向青色身影铺天盖地般打去。无痕应变奇快,身上青衫早已撕裂舞作盾牌,随即奋力一抖,竟是将漫天银针尽数返回了上方莜棠自己!
“啊——”
“啊——”
两声惨烈的惊呼,上方莜棠和上方朔离身上承受的,正是粹炼了十倍浓度的薜僖草汁。
站在殿宇屋顶的无痕,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陷入疯狂幻境的上方莜棠突然失去了进攻的目标,隐约见到一个同样狂躁的身影便猛扑过去;上方朔离身上遭受的银针虽较他少了许多,但面对疯狂的上方莜棠此刻清明的神志完全起不到任何的作用。野兽本能一般的撕咬扭打,完全没有了国君王爷的气质风度——纵是真正的神明跌落尘埃的那一刻也将狼狈不堪,何况,这是两个已经被妖魔占据了心神的……人?
一只火把因为激烈的撞击掉落,随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庭院殿宇阶前装满清油的一丈红被推倒,在院中滚动、燃烧;凤凰神木在火海中展露凌云而去的优雅身姿,而站立在殿宇上被月写影紧紧扣住手腕的上方未神听到了一旁溪酃低沉而清晰的吟唱。
“昆司埃特灵魂复活,再次诱惑美丽而强大的女神;纯净力量孕育出的花朵最先枯萎,从新叶到根系缠绕着喷射毒液的毒蛇。直到青鸟降临的那一刻,太阳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无边的夜吞噬留下的一切。”
烈火焚尽幻化的妖魔和悲伤的灵魂……
※
懿德殿,西陵国母罗伦太后的居所,是大郑宫中与金裟殿正成对角分布的地方,尽管如此,站在懿德殿外还是能够看见金裟殿冲天的火光。
“有些事情,是时候说出来了。”头也不回地说话,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上方未神和上方萏芒身影消失的大殿门口。
溪酃忍不住摇头苦笑,“公子想要溪酃说些什么?”
“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还有,上方莜棠对于太子抱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事情,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不是么?虽然真相总是会让人心痛,我相信溪酃清楚什么是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公子不相信今天自己眼睛看到的真相?”
“人永远也不能用眼睛看到真相……人用心发现一切。上方莜棠或许是孤注一掷所以想表达自己的真心,可是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眼睛和心灵。太子听到的确是真相,但,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情原本应该的模样。”
“他已经经受得够多了。”
“如果溪酃真的这么认为,那么早在看到事情发生苗头的那一刻就应该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扼杀,而不是隐忍如此多年。金裟殿的大祭司……今天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溪酃应该也会有重新掌握局势的应手吧?”
微微颔首,随后轻轻叹一口气:“从那日公子指明要溪酃做血脉验证的时候,溪酃就知道公子早已看破了我们的一切计划。”
“没有你的默许,上方凛磻利用各地神庙散播谣言的计划不会实行得如此顺利。身为一国祭司又谨记着王族身份的你,不会随便允许任何不利于西陵上方王族的消息经过神殿这个渠道途径传递出去。国家遭到灾难,宗室受到威胁,最高神殿居然没有进行应有的祈福祷告,而是在和变成禁忌的上方未神商量后才开始进行金裟殿应当履行的职责——这样的大祭司,实在是太奇怪了。”
“说是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神权、族权最后还是要服从于最高帝王的君权,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当初我要以你为试验的时候,上方朔离才没有阻拦,因为这本身就是他计划的一个部分。”冷冷地笑了一声,“他是利用了太子和三皇子之争试图让自己最喜欢的五皇子坐收渔利,上方莜棠是将三位皇子的争夺作为他毁灭西陵的报复手段,而你则是坐在最中间,时刻调整着他们两个的局面:祭司淡泊无争但具有实际的约束权力,在上方无忌面前明确表示对太子的偏重是曲折地表达你对上方朔离做法的不赞同;用隐忍和无奈的顺从取信上方莜棠,因为你要保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上方未神,还有上方无忌和上方凛磻。平心而论,你做得真是非常漂亮。”
“做的再漂亮也不如公子的目光如炬。”溪酃突然轻轻笑起来,“我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想任何一个受到损害。就算天命注定了他们的道路鲜血淋漓,我也希望尽自己一切力量保护他们不受上一代的爱恨纠缠所苦。”
“真不愧是大祭司,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天命两个字挂在嘴边。”无痕冷笑道,“但是大祭司似乎忘记无痕曾经说过,我是医者,医者不信天命。”
“固执地相信天命的人永远也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而愿意以自己的全部作为赌注争取一个变数到来的人,将创造历史——公子是坚定地相信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可是,”溪酃淡淡看了他一眼,“若非天命,公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无痕陡然一凛,目光顿时锐利如刀,“溪酃此言何意?”
“指引命运的青鸟秉西斯神意志降临,青阳之光劈破笼罩大陆的迷雾——摩阳山的预言发出不过十三年,二百年沉寂的西斯大神怎么可能连续两次眷顾西陵?纵然是自称神子的我们也无法相信。但,没有人可以矫造神意而不受惩罚,除非他本身就是代表着神之心意的天命者。”溪酃微微一笑,“遵从者遵从命运,创造者创造命运,在进入神殿将自己交付给西斯大神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的命运。我是命运的旁观者,我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发展、结局,我接受大神和天命者的一切意志,所以我看到公子的一切作为。”
指尖在忍不住地发抖,但一双深沉如夜的眸子却是古潭无波,“你看着我的一切作为……你接受这样飘渺无定的天命?”
“是的,因为我相信它。我是神之西陵的传人,是侍奉爱提丝和西斯大神的金裟殿大祭司,我必须相信……不,不是这样的!”轻轻摇一摇头,溪酃突然自嘲地笑起来,“我是上方王族的血脉,我永远也无法放弃自己的私心。公子是在保全着溪酃希望保全的人,公子是在了结着溪酃希望了结的冤孽——大郑宫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不在乎,因为我要做的只是保全上方王族最后一点纯洁的血脉而已。让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这些,比让他们知道一切的真相更为幸福。我不是神,一切按自己的心意去做……曾经有一位大人对溪酃如此说道。”
“自己的心意,你最初的心意……只是保全上方未神?”
“所有的事和人里,他最为无辜。”溪酃轻轻叹一口气,“当年夜纣溪怡的事情,我没有将自己所知的命运说破。他是我第一个看到其死亡的人,是从那个时候起,对命运沉默不再是对神的敬畏,而是对真实人事的恐惧。避走金裟殿,被上方莜棠所怨所恨所胁,都是当年对自己所以为的不可改变的命运沉默而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祭司的身份所阻碍,如果那个时候能有足够的勇气阻止……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自己犯下的错,只能尽一切努力弥补那个孩子;而被牵连进来的所有人,都是我希望保全的对象。”
无痕沉默了。
溪酃轻轻笑一笑,“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所以借助公子的手达成心愿。虽然这一句话现在说来有些讽刺,只要不损伤神之西陵的根基和命脉,溪酃愿意为公子达成一切愿望。”
“如果我要的只是你口中心中念念在兹的神之西陵呢?如果我的愿望会损伤到西陵的根基和命脉呢?如果我的作为已经确实地威胁到西陵的安危呢?溪酃,你没有权力作出这样的允诺。”顿了一顿,无痕的目光转向正前方的懿德殿,“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
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戒备森严的殿门,又转向远处正在密密交谈的上下朝廷首辅阿克森提纳和蒙得戈尔,溪酃轻轻摇了摇头,“正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候,溪酃才可以作出这样的允诺。金裟殿祭司是神的代言,传达神的意志,是将皇冠戴到至尊君主头上的人。所以,溪酃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公子的一个承诺。”
“如果是说让我现在放手……我做不到。”
“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伤到西陵百姓。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公子能够保留上方王族的血脉。”
“那么,溪酃大祭司,无痕以自己的尊严发誓,将如你所愿。”
深深一躬,抬起头来目光中一片清朗,“我、溪酃、上方云诺,已经准备好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5
涅槃凤凰终见
五皇子府,云石轩
“你要走了?”
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茶具放进精致的竹箱里,这才站直了身子转向那个天亮以来就一直坐在云石轩,一身战甲尚未除下的西陵六皇子。
“大皇兄说,看到你和大祭司在懿德殿外谈了一夜。”上方雅臣黑眸里一道精光闪过,“他说有侍卫长听到,大祭司叫你……大人。”
微微笑了一笑,无痕随意在一张椅子坐下,“懿德殿外我没有看到大殿下,而且,以那些侍卫的武功内力,听不到我和大祭司的任何谈话——我想殿下应该知道我的为人行事,即使是在擎云宫里,我都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
上方雅臣自嘲似的笑一笑,“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耳目啊……青梵,还可以这么称呼你么?”
“承蒙殿下不弃。”
“只是,当年的谈笑恣意挥洒自如……回不去了。”拿起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豪放的动作仿佛那里装的是最辛辣的烈酒而不是天下闻名的清茶,“是你给了他最初的误导。没有人可以抓得住牵制你的丝线,因为你从来就不受任何人、物、事的羁绊。愚蠢地以为一个葛姬可以牵制你的视线,却没有人想得到那只不过是你刻意造成的印象。”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低垂下眉眼凝视着白瓷杯中清凌凌的液体,无痕淡淡地说道,“你错了,雅臣。我受约束,更有羁绊——因为我们是不可以有弱点,但也不可以没有弱点;只是,我的弱点我的约束,只有在我愿意受其约束的时候才成为弱点。她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影响或许可以因为时间消弱,但不可能真的不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上方无忌的想法做法并没有错误。他唯一的错误,就是试图用我给予的信任来控制和利用我,这是我所无法容忍的事情。”
“皇家没有单纯的朋友。你说过,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就是合作的基础。”
“以合作者的身份,我并不介意任何的彼此利用。或者应该说所谓的合作本来就是建立在彼此有可以相互利用价值的基础之上的。但是以朋友的身份,”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越雷池一步。”
“青梵,你不公平。”
“六年前,我以痕公子的身份第一次来到淇陟,所谓的布局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第二年遇到上方无忌、淇陟的逍遥公子,平辈相交,意气相投,我只想要一个单纯的朋友而已。并不是真的不知他的身份心事,只是并无利益相冲,我也乐得为他作个推波助澜的顺水人情。擎云宫脱身后我遍走西陵,临瞿遇上他实是意外之喜。那枚棋子原是赌赛后的利物,他既然开口讨取信物,我也愿意尽朋友之谊;人情俗世原本不过如此,我不求他免俗。”静静地对上那双黑色眼眸,“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允他,只要他开口请求,无痕亦愿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惜的是,他没有。”
“无痕……可你是柳青梵,北洛的青衣太傅。”
“相比于青梵,无痕才是我的真名。”淡淡一笑,随手将他的茶杯斟满,“无痕可以为朋友做的,永远只会比青梵多。因为,无痕才是这个世界上绝无约束之人。对于无痕而言,只要是真心便值得真心相待,区区的国界身份差别……上方无忌太小看我了。”
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话语,上方雅臣却听出其中淡淡的失意,“不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有笼络之心?”
“这样的事情,以你我的身份所见所知还少么?良禽择木而栖,利益之外为何便不可能有真情?只要双方真心相待,幕僚与主上亲如兄弟的例子原不在少数,又岂止是朋友之谊?没有尝试真心取信便试图以阴谋权利牵制掌控,这样的心机便能够成为一国之主,这样的心胸也无法包容天下——而那之前所有的风流潇洒清高脱俗,也都落得一纸空文。虽然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但不得不说,他……终是让我失望了。”
上方雅臣微微一笑,心中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酸意。当年擎云宫中击节纵饮、欢歌畅谈的青衣少年,当年意气飞扬、顾盼之间无尽潇洒无羁的青衣少年,虽然胸中蕴藏的是算计天下的雄才,虽然眼神透露出的是傲视人世的奇志,虽然言语行止间处处彰显卓立众人之上的自尊自信,但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那一份尽邀天下嘉客、广结世间良友的真诚。
他从不隐瞒自己为北洛广纳人才的私心,也从不掩饰自己切磋群贤少年意气的好胜,更从不吝啬自己认人识友笑对天下的真心。使大比所有的才子志士,纵然身在北洛最高的擎云宫廷,亦能尽显从容自如,仿佛便真的只是一场千里相会的才学之比、武技之争,而那巍峨庄严的宫殿,真正成为了众人一展长才的舞台。
否则,岂能一夜之间折服世间奇才;否则,岂能一夜之间遍交八方之友;否则,岂能一夜之间声名惊动天下?
真正强者欣赏的,只可能是真正的强者;引起真心共鸣的,只能是真心。
能够一派坦荡地对自己,又如何不能同样坦荡地待别人?只是他要求的,是作为朋友的同样坦荡。
上方无忌、哥哥……真的小看了他。
“青梵。”沉默片刻,“五皇兄曾经告诉我,父王特别宠爱五皇兄,是因为他的亲生母亲琴妃娘娘和父王的生母慕娘娘非常的相像。而五皇兄样貌又和琴妃娘娘、皇祖母都很像。慕娘娘品阶低微而不能保护当初的父王,父王才让琴妃娘娘将五皇兄过继给无法生育的明贵妃。但琴妃娘娘思念亲子染病逝世,虽然五皇兄年幼,但父王还是非常愧疚,所以才对五皇兄另眼相待。可是皇宫里任何特别的对待,无论是特别厌恶还是特别的宠爱,对于皇子而言都可以说是一场无法抗拒的灾难。五皇兄他……已经习惯了用揣度和试探的心情对待任何人了。”
淡淡一笑,“如果不是知道你的性情,我会以为你在为他辩解。”
“他是我唯一希望守护的人,可是对于太子……完全不同。”上方雅臣凝视着他,“我眼里的太子,一直都是最好的王位继承人。他很强,非常强,他是我们所有皇子当中最娴熟官场和政务的,也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什么,他也不需要我们为他做任何的东西。那是一个让人愿意追随、愿意臣服的人,虽然朝堂宫掖之间无法避免彼此的计算,他却仍然是真心待我。从来不因为我的眸色发色有所改变,而是在暗中护着我一路走过。没有后援的皇子要获得自保能力唯一的出路只能是为国立功出仕朝廷,当年让我参加北洛大比要求获得武试三甲看似有意为难,但我一身武艺兵法尽是他从旁指点别人又岂能得知?回到朝堂也是他支持五皇兄将我推上骁骑将军的位置——对于他,除了敬服,更有感激。”
浅浅呡一口茶,见无痕没有说话,上方雅臣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青梵,就算不是非常了解太子,我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和五皇兄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职责,更清楚自己一语千钧的承诺的分量,他不会做没有计算有损身份的事情……他是太子。”
“是的,他是太子。”凝视着上方雅臣的黑色眼眸,无痕轻轻叹息,“所谓的合作,就是彼此具有共同利益前提下的行动配合。对于自己的合作者、对于自己的对手到底知道多少,决定着最后的胜败。虽然都不想与彼此为敌,可是对于我们利益的始终一致从来就是一句空谈。可以确实地牵制对方的一个约束,雅臣,或许你知道对于柳青梵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东西。但,是柳青梵,不是无痕。他也不是蠢人,他没有花力气去追查痕公子、无痕公子的身世。因为这个,就算一切都是有心接近周密计算的结果,我也可以发誓我绝不会真正伤害他。”
上方雅臣没有说话:青衣太傅,一诺千金——他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意,看透了自己烦恼担忧的根源,所以才给予这样无可置疑的承诺。呆了半晌,“你……不必这样。”
轻轻笑了两声,无痕抬起头,幽深如夜的眸子凝视着他,“六皇子殿下,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
听他陡然改变的语气声调,对上那双突然变得缥缈朦胧的幽黑眼睛,上方雅臣心头一凛,“在太子登基之前,我听候你的吩咐。”
“那么听好,这是你我合作计划的最后一步,也将是我向你提出的最后的建议和要求: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上方日宣和淳王那里,将西陵全部的军权收归你手。”
“你要做什么,青梵?”
“阻止上方无忌接任大祭司的位置。”
“大祭司……怎么会?”
“将暗流的势力转移到你的手里,真正架空上方漠歌的力量。”
“为什么——”
“最后,在上方未神的登基大典上,奉上这一切。”
上方雅臣惊愕地瞪视着他,却见那青衣飘洒的身影转到窗前,“这是我答应溪酃的事情,也是我对太子的承诺——如果你真的想要为他做些什么的话,这些,将是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献礼。”
※
太子府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太皇太后和太后懿旨继位?”
“你知道的,无痕。”
一身淡紫色的缎子长袍背后银发拖曳,回过脸的一刻,紫眸光华闪动,竟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倦了。”
战战兢兢的三十年,只为了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可是在真正触及顶端的那一刻,心头涌起的,却是完全的无力。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目标,也没有了动力。从来没有真正梦想过继承神之西陵,多年来活着的意义便是为了保存所有爱护自己的人的性命而已。太子的身份、储君的职责,那个为了延续上方王族的统治而被塑造出来的完美的上方未神,从来就不是自己真正的梦想。君父君父,在那个威严主君陷身罪恶火海的那一刻、在那个本来应该是温暖依靠的生命威胁真正消失的那一刻、在被骤然涌起的失去父亲的悲伤淹没的那一刻、在停下疲惫到极点的脚步的那一刻、才真正知道,原来真实的自己竟是这样渴望人间的温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
眼前真正铺开那条曾经预定的路,平坦的、尊贵无极的前途,而那弥散在空气中的阴冷却已经让尚未真正踏上它的自己心冷如冰。
倦了,去的人去了,该离开的人也都离开了,再不用为了生存时刻担惊受怕,不用为了保住性命时刻计算着那个最高权力的位置,不用为了不要的理想去牺牲更多的自己……当那无论对谁都是过于漫长的一夜过去,望着朝臣百官投来的战战兢兢充满单纯敬畏的眼神,真的倦了。
并不是不知道上方雅臣两日来雷厉风行的动作,更清楚个中的缘由。虽然,那个总是跟随着别人的皇弟一旦张开自己的羽翼竟能够拥有那样意气风发的骄傲眼神,实在是让自己都有些始料不及的事情——或许,他才是把真实的自我压抑了太久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真正能够将一切做到最好的人;或许,他才是那个被所有人忽略了的,最好的选择……
“重华。”
身子陡然一震,却没有回头。
“重、华!”
凝立着,眉眼低垂,看着手掌之中及腰银发光华闪亮的发梢,轻轻一扯——钻心的痛。
为什么……还会痛?
为什么……还会有知觉?
“重、华!”
“你怕什么!你畏什么!你纠缠不清的又是什么!”
“身子弄脏了,心也被弄脏了么!”
“说不出什么‘被狗咬了’的无用的安慰话,但是你真的就这样看低你自己么!”
“什么叫做骄傲?是风霜不改其节,浊世不污其质,纵有折损也不移其荣的尊贵之气!”
“我说过,我认识的重华,才是最真实的殿下。”
“人,是以其心性的坚韧、内在的高贵、自成一体的气度来吸引他人、折服他人的;历经艰辛困苦、倍受考验磨难而得来的浴火芳华,是比人间任何美景都更耀眼的存在。”
“我说过,见到重华,我第一次有了使用‘重生’的念头——重华难道还不懂么?”
一句急似一句的话,重雷一般敲击着鼓膜,以为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润湿了整个脸庞。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曾经的神衹,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西陵的太子,只有重生的重华。
在这个人面前,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虚伪和掩饰,只有几乎没有理由的信任和依靠。
但,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地,我可以认为你的急切是源自真正的关心,我可以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真正的肯定?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可以认为,你面前这个单纯的上方重华,是被你重视的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会认为,我可以将你作为真正的朋友,真正的依靠?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大神允许的话……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
我只求,时间停在此刻。
但——
君、雾、臣。
这是丞王上方莜棠在初见你的那一霎那吐出的名字,北洛传奇式的首辅,执掌朝堂三十年的君家最后一代家主的姓名。
遵从着青鸟指引的神的使者,火焰中青色的背影,或者我应该叫你——君、无、痕?
还是,那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我要的,只是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你要的代价,我给得起吗?
或许可以。
但穷尽这一生,你的心,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可怜地恳求你最后一点真切关怀的我,是否真的要抱着这一刻的微薄温暖,度过我注定了孤独寂寞的一生?
※
“无痕。”
“我在。”
“无痕。”
“我在。”
“无痕!”
“重华,我在这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叹息着接住他早已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子,“这一次,我还是可以借给你肩头。”
心里是忍不住的苦笑:他是将自己当作悲伤的孩子来安慰,就像他早已习惯去做的那样?如果那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打破的话……自嘲地抬起眼搜索着他的脸,却发现幽深沉静的黑色眸子满是怜惜。“无痕,你待人……太好。”
嘴角扬起温温的笑。“如果值得的话。”
“如果值得的话……”低低重复一次,突然用紫色的眸凝住他的眼,“即使对你的敌人?”
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不可察的一僵,温和怜惜的面孔随即浮起一贯温雅平和的笑容,“重华。”
“不要放开——”
急切地轻斥一声,却是两个人同时的僵硬。
“当你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我们就是敌人了。”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静静依靠他的胸膛,“我不想,我不知道……你对人太好,即使是假意的温柔都可以感动铁石心肠的人。而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
“我们彼此利用,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
“在你开口警告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次我输了,输的干净彻底,没有任何挣扎的可能。”
“如果……你不开口,那至少还有一个自欺的理由。只是,你的骄傲不允许,你的心不允许。”
“我说过,我羡慕无忌和雅臣,羡慕他们之间即使彼此算计利用也无法真正破坏的兄弟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嫉妒——我嫉妒那个被你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人,我嫉妒他能够有你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遭受多少委屈和不公都永远为他考虑为他筹谋的人。”
“他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我承诺,保护他一生。”
“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谁也没有——所以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无痕,我不能让你站到我身边,我不能让你留在西陵,我知道我做不到——你是自由不羁的风,你是翱翔天际的鹰,你可以对任何人露出温柔的笑脸,但是你的承诺不会给别人——但,答应我,记住我!”
“你是让人无法忘记的人,重华……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
“无痕。”
“我在。”
“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那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
“你……我是在问,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
沉默。
“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吗?如果是你的希望,我将接受这个位置;我将从北方战场上调回军队,我将把国家的财力致力于生产,我将重新修筑堤防、开凿新的运河;我将让退伍的军士得到最妥善的对待,我将让人们回到土地奖励耕织;我将鼓励进行小本的经商,我将向北洛的商队开放城市的市场——只要你告诉我,你希望我成为西陵的君主,只要你告诉我!”
“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以重华的名义发下的允诺,那么,我希望。”
大笑,泪,却不能自抑。
“无痕、无痕、无痕……即使不用仙树村救命之恩,上方未神也会一生谨记着认识你的这三十三天!上方未神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着三十三天——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可以作为关于朋友、关于真情、关于守护的记忆和错觉!”猛力推开他,上方未神已经远远退到了屋子的另一头。紫色的眸子发出强烈的光彩,傲然而立的身子因为挺得笔直的脊背而显得益发纤细颀长。
“一切,如你所愿!”
静静地凝视着他,黑色的眸子光彩沉静而幽深。
“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可能瞒过你。”绝美的面孔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笑容中却是浓浓的凄然。“我说过,我嫉妒,我发疯的嫉妒;我留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你记住——天羽阁的守军,已经全部向绝龙谷转移。”
倏然不见了青色身影,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颓然跌坐在地,却是忍不住掩面轻笑。
你竟然走得那么急,无痕!
只是因为风司冥有危险吗?
万世之帝……那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确实会遇到危险,但你知道吗,我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交换你那一刻的动容?
但,这一次,你是会真的记住我了,不是吗……
※
静静地更衣,正冠,起身。
从这里走出去,我,便是西陵唯一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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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成治三十七年(北洛历胤轩十七年)十二月,成治帝上方朔离崩,金裟殿大火。
西陵承恩元年(北洛历胤轩十八年)元月,太子上方未神即西陵皇帝位,金裟殿大祭司溪酃主持继位大典,帝号念安,改元承恩,召告天下。大典终,大祭司自请遵从前代之例,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为新皇与西陵百姓祈福。
元月,绝龙谷之役,北洛惨胜,“冥王”重伤。
二月,蝴蝶谷之战。大败。撤军百里。
三月,西陵新帝下书请和。
四月,遣使团出访北洛,议和兵、通商、睦友三事。使团主持,念安帝第五皇弟上方无忌,副使,第六皇弟上方雅臣。
七月,西陵北洛“太宁之盟”。上方无忌自请为质,留居承安,胤轩帝封“遂宁君”,起坐居用比照皇子一切礼仪。
——《博览•通志•西陵史卷》
《帝师•远别离》到此结束。
眉毛的话:呼呼,总算结束啦!撒花撒花~~~~~~~
应该是把一场宫廷争夺写得完整了吧?西陵的大郑宫,一共是三十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具体数据是我们的太子殿下提供滴!可怜的数着日子过活的小家伙……)。前因后果的,交待起来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头痛啊。不过总算完了,长吁一口气^0^
最后拖了一点小小的尾巴,是为下一部《乾龙吟》做的准备。上方未神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为什么无痕会心急火燎地慌忙离开,究竟为什么上方未神会说,无痕会记住他。虽然下文的开篇,大家应该已经从那个《博览》看到故事上半部大体的情节走向:上方未神登基,风司冥受伤,西陵大败,两国和谈,缔结盟约,上方无忌作为质子进入北洛。
不过,下一卷的主角,换回柳青梵和风司冥——我家最可爱的冥冥,从容貌来说绝对不输给上方未神的绝世美人……
番外:风隐重华
——我认识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
重华,重华,风隐重华。
很小的时候,母后喜欢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哼唱。
母后不是我的母亲,她是母亲的妹妹,我最亲的姨母。
我几乎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她离开的第二天,母后向独自站在锺萃殿外的我走过来。
重华,我的孩子。
她的眼睛,她的叹息,和母亲一模一样。
只是,母亲叫我的名字是,曦颐。
※
我们守着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我外貌的秘密。
金发、蓝眸,银发、紫眸。
母后日见憔悴。
重华,不,太子,记住,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你成为至高君主的一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已经代替了重华的名字。
※
当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太子,也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秘密。
秘密,就是一生一世不能解开的结,不能触动的锁。
银发、紫眸,妖魔的容颜。
母后之外唯一和我们一起守护着这个秘密的,是金裟殿的大祭司。
与国家同名的,溪酃。
一次又一次的告诫。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
※
是什么人带来了西陵上方王族的死亡?
也许确实是我。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身死国灭之日。
或许,确切地说,是一切的开端。
※
他的侍从救回了昏迷不醒的我。
他解开了我身上环环相扣的剧毒。
他是第一个看到了我真实容貌的外人。
他说,紫水晶般的眸子,很美。
他说,你眉眼间的笑容,很美。
他说,……
他说,风隐重华的名字,很美。
※
他有一双幽深沉静的眼眸。
他有一副平和温雅的笑容。
他有一双灵巧稳定的修长的手。
他有一颗温柔如水通透无尘的心。
他有一个我从未遇到过的最聪颖灵变的头脑。
他有看似单薄其实宽阔的胸膛。
他有坚刚狠决沉稳扎实的手腕。
他有……
※
一身妙手着春的医术,一段文采潇洒的风流。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你可以叫我,痕。
你也可以叫我,无痕。
痕,或无痕,不知该如何选择。
或者,早已作出了选择。
无痕。
黄泉,重生。
原本就应该,风过无痕。
但,就在恢复视力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在我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磨去的……深痕。
※
奈何天。
一个充满忧伤无奈意味的名字。
无痕公子,奈何天的主事。
就像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所知道的殿下,是最真实的重华。
不要试图改变无痕眼中的真实,否则,那将是您无法承担的代价。
但,我必须选择,我必须承担——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保守这个秘密,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我隐约听到了,他的叹息。
轻轻的一声,随即被风吹去。
※
殿下、太子。
没有重华。
幽黑的眸子里不时闪过计算的光芒,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看破一切的嘲笑。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做得到这样!
痕公子。
他从未说起过的身份。
愤怒。像是被背叛一般的,可以焚尽一切的,愤怒。
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基础。
沉静的话语,稳定了波澜起伏的心情。
但,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眼前的他,已经只会称呼我为太子殿下……
※
他是最好的合作者。
他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选择。
但同样的,他将一切运转在掌心。
我看得见,他指点江山时局的那只手。
我听得见,他发号施令,布子成局的声音。
我感受得到,他将自己想要的一切一点一点纳入手中的……决心。
即使闭上眼睛塞住双耳,我也无法再否认这个事实——
我真的无法承担,他要的代价……
※
上方未神、曦颐。
夜纣溪怡。
溪怡。
曦颐。
我无法阻止自己听见,那一声声追魂夺魄的呼唤。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承受上一代的悲哀!
生在帝王家,就没有无辜;生在帝王家,就没有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没有幸福!
权势、权力、权位……
争夺、陷害、阴谋……
噩梦的循环。
妖魔。
悲伤。
烈火。
结局。
是不是一切真的都,走到了尽头?
※
重华。
又一次地,从噩梦中被唤醒。
但这一次,却宁愿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不醒,他会守在身旁;醒来,他将永远离开。
真的倦了。
注定孤寂的一生,留不住任何想留下的人。
唯一能做的是……显露出脆弱,让他轻揽入怀。
只是贪恋着,最后的一点温暖。
※
沉静幽黑的眼眸突然漾起微微的波澜,不自觉地舒展开眉眼,绽放出一个,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极尽温柔的笑容。
愿意以整个西陵我的全部,换取他一个同样的温暖而关怀的笑容。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我,从来没有人会把我这样放在心上……
从来没有人!
而他,却可以那样无知的幸福!
我嫉妒。
发疯的嫉妒。
这一生我留不住你。
但这一生你同样将忘不掉我!
记住我!
记住我!
※
年号承恩。
帝号念安。
无痕,你懂得我的心意吗?
你的希望——向你索讨的、最后一个让我继续支持下去的理由。
承君恩德,念君平安。
我会给你一个,富饶强盛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平安稳定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你为他而要的……西陵。
※
原来,真的有预言。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玉碎宫倾,身死国灭。
是的,妖魔一样银发紫眸的我,将把千年的西陵带向灭亡。
登上那个注定了一生孤独寂寞的至高之位的时候,我终于明白。
我已经不再是西陵的上方未神。
我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那个你说名字很美的重华。
只为你重生的……重华。
※
知道吗,无痕的长兄,名讳念安。
狡黠地眨着眼,封号容王的风司廷一脸温文的笑意。
我……不叫念安。
是的,我不是世人眼中为了避免百姓遭受战乱流离之苦而献上整个国家的曾经的西陵国主、天嘉皇帝分封的念安君。
重华,我只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番外:《风隐重华》完
番外:云雾深处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皇袍吗?
白色,是罪人的颜色。
※
西陵。
我出生的国家。
被爱提丝祝福,昭现着神迹的国度,千年不衰的富丽繁华。大陆所有的人都称她——“神之西陵”。
而承继着爱提丝血脉,倾听着女神声音,在她宽容广大的恩德下掌管着国家和百姓的,是西陵最尊贵的王族,上方一脉。
我是上方王族第三十四代子孙,僖爰帝莫利阿斯•上方綮德的最小的儿子,上方云诺。
云诺,上方云诺——一个早已被别人忘记,也几乎被自己忘记的名字;一个如果不是被那个云一样的男子轻轻唤出,根本无法记起的名字。
※
摩阳山,西云大陆的圣地。
大陆唯一信奉的最高神衹,西斯大神的主神殿,就座落在这里。
西蒙伊斯,主宰着整个世界的大神,诞生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分支大青山脚下的圣湖,与亲手缔造出的管理世界的众神休憩游戏于苍迩山山顶,而通过在摩阳山的神殿,他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这是大陆各国历代的君王所确定无误,无可怀疑的历史。
最高神衹和世人沟通的唯一渠道,自然是整个大陆最强大最尊贵祭司聚集的地方,所以,摩阳山的西斯神殿永远最先得到神的启示。通过一条条神谕,示喻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左右着各国君王的决定。刻写在神殿石壁上的历史记录了一次又一次的神迹,使得摩阳山成为无可置疑的圣地——如果不是因为神殿的不可侵犯,全无确实自保之力的祈国,也许很早就被虎视眈眈的邻国吞并。
这里,也是各国侍奉西斯大神神殿的祭司必须参拜和修行的地方。
为了真正接近心中唯一挚爱的神明,为了更好地侍奉我的国家和人民,我曾经在这里居住整整十四年。
那个时候,保留着最纯洁澄净的心灵。
那个时候,从未想到,有一天重上神殿,不是为了感谢神的恩德,却是为了乞求宽恕。
※
上方云诺。
惊愕异常地回头,却见通往那神圣殿堂的漫漫长阶上,一个白色长衫的身影。
脚踏着浮云悠远的长阶,身后是庄严深重的神殿,浸染在夕阳金色光辉中的男子,仿佛骤然降临到人间的神。而缓缓举手、抬步,云襟飘摇之间,竟显露出满身日月交辉的浮彩光华。
眼不禁微微眯起,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影像。
他,不是神,却是自己所见过的最接近庄严神衹的形象。
他不是神,因为神无须脱俗亦在尘世之外,而他却周身萦绕着飘然离世的出尘气质。他仿佛神,因为那种流水行云的悠然,从容游动于物外的气度,早已使他成为超脱凡俗的神子。
但,嘴角微扬,眉眼间刹那流转的温婉而狡黠的笑意,却让那高高在上的神衹骤然跌落凡尘。
你——是谁!
清浅一笑,淡淡吐出三个字,却是阵阵惊雷。
君、雾、臣。
※
神无法给予人类宽恕,是我们自己给予自己救赎。
你怎知道我祈求什么?
沉默、欺骗,挣扎和痛苦,失去神之眷顾的西陵,是否还会继续千年荣耀?如果是这个问题,我希望你放弃对神的追问。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不要否认,不要恐惧,我只是天生具有探看他人命运的特权。
那不可能……
站在这里的我们,谁也无法说谎。
可那将是带来血与火之惩罚的诅咒……
但可怕却远比不上大郑宫掩饰罪孽的温床精心培育出来的妖魔。
※
站在大神塑像前的君雾臣,眉眼轻垂,优雅的身形、美妙的声音,一切仿佛画卷。
那是……远古时代的、遗失在人类历史洪流中的语言——他是在用神的语言……最虔诚地祈祷。
他是祭司?
惊讶地发问出声,却在得到曾经的导师、神殿最高祭司伊万沙答案后更加惊讶。
不,他不是……他们是比祭司更接近神的人,他们是继承着神的旨意背负不可抗拒命运的人。
星见——被允许探看命运的一族,却在数百年之前就消失在世间的神的后裔。但两百年前,风华倾绝天下的君家家主离尘,不顾世人反对迎娶蒙受污名的神女,却为世间保留下最后一支星见的血脉。
他……看得见我们的命运?
是的,他们的眼睛仿佛神镜洞悉一切,只要他们希望。星见的眼睛不能看到命运的,只有他们自己,还有……西斯大神唯一恩宠的天命者。
伊万沙轻声叹息。
不需要对他隐瞒什么,继承着西斯大神意志的星见比同为祭司的我更能够体会你的心意。如果需要倾吐,请向他诉说吧。
※
曾经从神谕中窥探了西陵三十年国运的你,坚定地相信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不愿去改变原本可以改变的命运。
窥探未定的命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立在神殿长阶上的云一般的男子,轻轻说道。
也许现在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用一生的时间为上方王族祈祷。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孩子陷入上一代的爱与恨的纠葛,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神的血脉生长出吞噬一切的妖魔,我无法……
现在的你同样无法阻止这一切:你无法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无法化解和消除寄寓在人心深处的仇恨,身为守护王族的祭司你必须维护上方一脉的尊严,所以,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到。
当年的事情已经错了,无可挽回,却是因为我的沉默而铸成的大错;但是现在的我不想沉默,不想看着曾经的错误导致更加可怕的恶果。我来,是忏悔,更是祈求——唯一的希望是得到大神的宽恕和指引,让我至少可以保护那个孩子,保护我的家人。
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可惜,你悔悟得太晚,来得太迟。
五年前,就在这里,我遇见一位悲伤自责的男子。
我看到他尊贵身份的血脉,我看到他血脉中孕育着的黑色。
这里,不允许谎言的存在。
所以,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
他问我,他应当如何。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这是我的回答。
※
上方云诺,为什么你要抛弃这个名字,溪酃?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将全部身心奉献给神的祭司。
因为你是上方云诺。
西陵的上方王族,崇尚着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白亦是罪,红亦是血。
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爱提丝的后裔,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这才是真正的血脉。
无法抛弃。
※
真的不能改变吗?
云一般的男子轻轻叹息。
浮生若梦而无人知觉,众人皆醉而唯我独醒,侍奉神衹的祭司注定了要承担俗世难以忍耐的孤独,在你踏进神殿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旁观者的命运。
可是你说过,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是的,但那是在心怀最强祈愿前提下,以自己的灵魂作为献祭的禁忌之术。当你对这个俗世还有留恋,当你还无法将全部的身心注入你的心愿,当你的意志还未达到不可动摇的坚强——这个时候,神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请求。
你不会放下你心中的神之西陵,因为你从未忘记过自己是上方王族的血脉。
无法抛弃,不能放下,所以你只能眼看着一切发生却无所为力。
这是你的罪,无可救赎。
※
君雾臣。
为何去而复反?
这是离开时忘记的事情,我忘记应当请求您的宽容——请原谅我曾经将您视为敌人。
我们本来就是站在对立方向的两个人。
云一样的男子微微笑着。
你是金裟殿的大祭司,溪酃;而我,是北洛朝堂的首辅。
※
知道么,上方云诺,只有在这摩阳山,站在神像前的我们才是没有世俗背负的……真实的人。
我们有罪,我们不足,我们的内心同样充满了令人鄙弃的卑微恶劣的黑暗。不是高高在上的朝堂首辅或大祭司,而是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罪犯和帮凶。因为我们不应该拥有私情,我们不能够插手世俗人生。我们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大神意志的传达人,一旦怀抱最自私的情意,便是无可宽恕的罪恶。
但是,真实的自己,真的如此令人无法接受吗?
我们不是神。
至少,我从来不是。即使被赋予了看清世间一切梦境的能力,我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衹。不要怀疑,或许我比你清醒,但溪酃你可知道,纵然能够窥探世间万事如我也同在梦中——而且,从不希望醒来。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并非真的愿意为你解除痛苦,只是看到你的私心感到同病相怜的欢喜。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看到满目疯狂、炽烈而惨淡的红……
最后,我也似乎忘了告诉你……
溪酃,祈求神的恩遇,需要付出的,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
当那云一样的白衣飘飘的身影背转过去,已是斜阳如血。
神圣羽翼一样的金光不知何时幻成妖冶而嗜血的红,将那原本纯净的白染上一片惊心动魄的色彩。
惊愕,恐惧,敬畏……
第一次,如一位最普通的朝圣者,在那漫漫长阶上虔诚地俯下身,乞求神的指引和宽恕。
※
我们不是神,溪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那个云一般男子轻灵宛转的声音静静流淌过满是愧悔、悲伤与迷茫的心房。
按自己的心意……
我的心意,是不变的守护。
守护那个孩子的秘密,守护这个王族的尊严,守护我甘心为之付出一切的……神之西陵。
纵然会让一身仇恨的他误解自己的软弱。
纵然会让满心权势的他看轻自己的尊严。
纵然会让那个无辜的孩子一辈子错认自己的心意。
纵然会让此生唯一骄傲的王族宗室永远消除自己的真名。
我们是神的意志的传达者,我们也是神的旨意的执行人,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而是如他一样的,以命运修改命运,以人意扭转天意的——最坚忍也最强大的……人。
※
我终于看到了……神的青鸟。
在千年古都的神之西陵,在繁丽浮华的古老宫殿,我看到了那个秉承着西斯大神旨意,随青鸟翩然降临的青衣少年。
早已不是少年曾记的模样,那双透露出叹息与怜悯的幽深眼眸,却让我霎那间回到了当年。
神殿前,漫漫长阶上,披着太阳金色辉光、清泠目光看透一切命运,仿佛随时都将飘然逸去的、云一样的男子。
他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创造了一个……命运的奇迹。
※
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举火煌煌,恍惚间,我再次看到了他。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看不破的命运。
看不清心意的人。
纷繁、纠葛,爱恨、愧悔,寂、灭、死、生。
这便是红尘。
何处净土?怎般救赎?
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头颈微微转过,清泠的目光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抬起头,庄严威仪的西蒙伊斯神殿,寂静无声。
脚下,缭绕云雾。
番外:《云雾深处》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5
番外:此生无忌
无忌、无羁。
无所禁忌,无所羁绊。
※
为什么父王这么喜欢无忌呢?
因为殿下长得像您的母妃娘娘啊。
真的吗?可是无忌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像……
殿下又说傻话呢……殿下和娘娘一模一样,殿下以后就会明白的。
凤凰木下乳娘温柔地笑着,一边口中应答一边将我不小心撕了一个小口的皇子袍服仔细地缝好。
我笑。
那身华贵无比的袍子弄坏了却没有被人前素来威严的父王惩罚,就连母妃也只是微笑着要一手绝佳女红活计的乳娘将袍服补好——心里忍不住暗暗得意,我果然是父王母妃最喜欢的孩子呢!
母妃,我要是再像您一点多好。
※
母妃,为什么不许我去见父王?
透露出疲倦的眼睛,母妃失去了一贯从容淡定的优雅。
不,绝对不允许!
可是他的母妃的亲哥哥,无忌的舅父!
正因为他是母妃的亲哥哥,所以无忌你绝对不可以去!
我怔住。
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最得父王宠爱的皇子,为什么现在我连自己的舅父都无法救助?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求情的权力都要被剥夺?
母妃是地位高贵的贵妃娘娘,是知晓一切事务人情的大人,所以不能为自己犯了错的哥哥求情;但无忌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最喜欢温厚舅父的外甥,为什么不可以向一向最同爱纵容自己的父亲撒娇求情?
无忌……
母妃突然流下了泪水。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
那是一颗美丽的石头。
美丽的、半透明的、会变色的石头。
衬在白色丝绸上是鲜艳绚丽的红,凤凰花怒放到极致的蓬勃热烈;衬在红色锦缎上是玉雪晶莹的白,望月兰沐浴在月光下的温润净洁;衬在黑色云绣上却是光芒耀眼的银蓝,仿佛最明净无瑕的晴空的色彩让人只想久久凝视,却又被深深刺痛了眼睛。
但在水里的时候,却是全然融入的无形。
一只大手将石头从我手中拿走。
父王。
错愕地瞪视着完全没有表情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最宠爱自己的父王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的身后,大祭司溪酃,一声轻轻的叹息。
※
金裟殿。
西陵的律法规定,所有的皇子都必须到这里学习关于我们信仰的世界的一切。
在这里,我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兄弟。
却只记住了他,太子,上方未神。
金色的长发,水蓝色的眼睛,完美的外貌,无可指摘的礼仪,聪颖无伦的头脑,还有天生卓立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气度——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被称为“神子”的人,是只比我大两岁的亲生兄弟。
无论再怎么努力学习试图超越,只要在他面前,就完全没有了任何用处。
唯一能够让心里感到一丝得意的是,父王,依旧宠爱着自己。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杰出。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完美。
而我,只是被君父所喜欢着的五皇子,上方无忌。
我看着大祭司,微笑。
大祭司轻轻叹息。殿下,您与太子选择的,从来都不是同样的道路。
是的,所以,无所禁忌。
※
太子的常服礼。
常服礼,是西陵王族独有的礼仪。十八岁是西陵大陆承认的成人年龄,但神之西陵却更有十八岁之前的常服礼。换上常服的皇子或者世子,将被视为拥有和成年人一样行事能力,是真正独立的标志。并不是所有的皇子世子都会经历常服礼这样的礼仪,但这一次,却是整个朝廷联名上本,请为太子行此大礼。
父王下旨,一切礼仪由大祭司溪酃主持。
金裟殿典礼过后,是豪华的盛宴。
无忌。
是父王在叫我。
你坐这里。
父王指着的,是右首第一的坐位。
无论在西陵还是其他国家……从来,都只属于帝王之下最高一人的位置。
我怔住,目光转向正代替父王向前来道贺的他国使臣的太子。
人群中,他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淡淡回眸。
神子的天水蓝的眸子,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中,我拿起了酒杯冲进太傅身边清流文人的世界。
※
母妃,这是哪里?
记得你曾时时缠着人问,为什么你的父王对你如此偏爱。
所有的人都说,是因为母妃。我笑,母妃,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无忌有点冷。
一向端庄温雅的美丽女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无忌,你可知道你名字的由来?
无所禁忌,任心而为。
我知道这个名字寄托了什么,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对于一个皇子,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皇子,一个贵妃所生的身份高贵的皇子——这个名字,太过危险。
因为,我是第五皇子,我的上面有四位皇兄,我的上面,有地位更为尊贵的太子。
母妃温温地笑着,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无忌。
十二岁的你,有权知道更多。
说着,保养得当的美丽的手拉开了身后的帘幕。
※
慕安太后。
画像上宝相庄严的女子,是我的父王、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
皇祖母……
发现什么了吗,无忌?
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母妃仍然是温温地笑着,拉开了画像旁边又一重帘幕。
是皇祖母年轻的时候?
低垂着头,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答案。
你真正的母妃,琴妃,任琴。
※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琴妃……很温柔,也很美丽,是得到皇帝和慕安太后宠爱的女子。
父王爱她?
或许这是一个真正残酷的问题,但从来不改其雍容端正的母妃只是微微一笑。
很爱。所以他把你交给我,这样他最宠爱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才有机会得到他希望给予的东西。
母妃……
你知道,西陵真正的贵族拥有的是怎样的姓氏。上方王族以降,夜纣、罗伦、劭谌、步嶟……双姓意味着国家不可动摇的根本支撑,但从先帝以来,上方王族的血脉却混合了太多被世家视为卑贱的血统。
——慕安是被追封的姓氏,皇帝陛下的生母慕贵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后宫之中的地位而被拒绝在神殿之外。
我牢牢握住了母妃的手。
无忌、无忌,无所禁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艰苦的命运。安氏,或许是所有单姓中唯一可以与双姓抗衡的权份最重的一族,所以他选择了我:无法生育又必须在后宫中生活下去的我,可以给你足够的保护。
宫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将你带到我身边的你的乳娘,再没有旁人。
而现在,只有你、我,还有你的父王。
皇帝陛下在做傻事——夜纣皇后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她的血脉,不容替代。
你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好好活着……
※
六岁的那一年,全然无知的我选定了神职祭司的命运。
十二岁的那一年,早有预感的我知道了自己有两位母亲。
君王和祭司。
琴妃和明妃。
同是最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却给予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王的希望,母妃的希望……站在金裟殿前的我,第一次向西陵的神衹祈求指引。
却在踏进殿门的那一刻,看到走出正殿的金发飘扬的身影。
蓝色的眼眸,没有任何的波痕。
※
母妃。
我在那个永远带着温雅笑容的高贵女子面前跪下。
无忌。
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不起……
不,无忌我的孩子,最高君王的决定,我们……无法抗拒。
她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
无忌、无忌。
母妃,对不起……
如果我只是您的孩子,如果我只是单纯的皇子,如果我是不受皇帝喜爱的五皇子……我会如您所愿的那样,即使一生不能涉足情爱,即使要为神之西陵奉献全部的忠诚,即使必须抛弃人世间所有的荣辱,我也会平静地进入那座世界上最华丽的坟墓,度过虽然孤寂无波却平静安全的一生。
可是,没有如果。身为最受皇帝喜爱的皇子,我无法不争。
母妃,对不起……
※
殿下,您是怎么拿到“爱提丝之泪”的?
很久以后,溪酃问我。
“爱提丝之泪”,是被妖魔吞噬时女神的眼泪,西斯大神凭借着女神最后的一线寄托而恢复了她的灵魂。这是西陵的圣物,更是历代皇家祭司的标志。
多年前,金裟殿里全然不知地选择自身命运的时刻——
不小心碰到了神像前的水晶琉璃盏……里面的水流出来……扶正它的时候就看到了。
泪在水中无人能见,水落,泪却未干,所以被人发现。
水落……石出吗?
溪酃深深地看着我。
无忌殿下,也许……这就是命运。
从明了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远远地背离……那早已规划好的、无忧无虑的未来。
※
痕公子。
文采风流、名动两京的翩翩佳公子。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远不似人们所见的那样简单。
只有同类才认得出同类。
那样的温柔乡、销魂所里,沾满了妖媚俗艳气息却依然保留着一分浅浅清明的眼神,书写出浸透在骨子里的冷冽无情;绣口一张道尽红尘炎凉俗世变迁,透露出满满的潇洒无拘和漫不经心,却融合进俯察众生的淡然怜悯;独立高处的人早已都习惯了真做的假戏,飞盏同欢笑语晏晏间其实是彼此心计的交锋……
接近、退离;再接近,再退离——即使不能延揽以为己用,也绝不为自己另树强敌。
谁知道,却在那个初雪的夜晚后,失去那个总是一身素白长袍的少年的消息。
※
第二次见到他,是一次,真正的偶遇。
距离上次的把盏同欢,恰恰是一年的光景。
临瞿的醉梦阁,小楼一夜梨花飘雪。
欢饮达旦。
最后,他举着酒杯,面孔却向行人往来的街道,说,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心中不由一震。
我们之间,从未真正称名。逍遥公子,痕公子,就是彼此允许对方所知的全部。
竟然是他首先伸出了手。
举杯,一饮而尽。
我的名字,是无忌。
※
花飞花谢花无忌,寻萍踪,晓来风过,谁知痕迹。
揽过身边抚琴娇笑的美丽少女,一身白衣的少年笑得恣意。
拈一枚瓜子放进嘴里:被他用名字打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青楼男女多薄幸,何况我从未再次放下半点心思。也只能总由着他说去。何况,无忌,无忌,百无禁忌,只用此言辞玩乐,也算不得过分游戏。
他看看我,突然笑得益发张扬。一把抓过乐伎手里的马头琵琶,调调弦高唱起来。
君可见,麋娘关外草离离,草色连波秋无极;君可见,穹河滩头萤密密,萤光乱水灯难续。续得灯火有几重,古来书生行路难,不为流零士子行,读书岂知凡尘乱……
垂下眼,小口小口咂着杯中雪梨花酿:楼上楼下,尽是参加会试的文人士子,痕公子的大名原是无人不知;此刻一曲《士人行》,明日,或许便唱遍淇陟。
无忌,为我和之!
唱到极兴处,竟是朗笑高呼。
无奈,只能微笑:日月悬悬终无语,我只大笑出门去。蓬山吹取云万里,天有意!
好词!
歌声纵天戛然而绝,抛却琵琶举杯一饮而尽,风流潇洒引得齐然欢呼。
束手而立,少年眉眼之间浅笑盈盈,看在我眼里却是动魄惊心。无忌,九万里风鹏正举,蓬山吹取三山去,我敬你——
※
那一年,我获得了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好感。
还宫面圣。
父王问,无忌,可知他根底。
我心中一紧。
暗流已在你身边多日。然而,关于他的一切,竟是无从查知。
无法抑制的惊心。
暗流,王朝暗中的守卫者,帝君最忠诚灵便的耳目;西陵上下,尽在掌握的根据。连暗流都无法查知根底……他是什么人?!
若能用,则留。
见我犹豫,那人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之前每一次慢慢解释。
无忌,爱才不是错误,但无论如何身为帝王内心便无权柔软……因为你要走的路太长、太难。
※
看着大势将尽的棋盘,不由苦笑。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曲赋歌词,你果是样样精通。但,无痕,你究竟好什么?
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我好名。
好名?
好一个富贵无我、风流公子的显显声名。
我怔住。
该你落子了,无忌。
你要离开了么?
淇陟,本来不过一个暂时的落脚处而已。
若有事,如何寻你?
脸上仍然是微微的笑着,一双温雅平和的黑色眼睛却渐渐透露出锐利的光芒。随手从棋盘拈起一枚黑子放进我的手心。他淡淡说道:凭这个,只要你开口请求,我便帮你。
棋子……无痕,你错了,我并不以你为棋子,从来不曾。虽然,我借你文采风流敛聚人心;虽然,我借你潇洒无拘延揽人才;虽然,我借你轻狂恣意昭示胸怀……与你相交,从来非只为得五皇子富贵闲人逍遥公子的美名。
但,我的路太长、太难、太远。
所以,我只能看着,那一步一步走下扶风楼的身影,消失在灯红酒绿的光影斑驳中。
※
回春手,无痕公子。
看着父王传来的暗流资料,我不由微笑。
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若有事,如何寻你——心中淡淡的酸苦和欢喜交织,原来,他心里到底有我这样一个朋友。
暗流,王朝掌控江湖势力的最大力量,独属于西陵君主的耳目。关注并追查西陵乃至整个大陆的动静,使西陵境内任何一点特殊的人、物、事都无法逃脱王者的眼睛。被百姓感激着、崇拜着的妙手回春的医者国手,世家贵族泼天权势也难折其节的无痕公子,自然是暗流目光所及的对象。
五年,他已走遍整个神之西陵。
不入会试,不涉官场,行走民间,一身潇洒——真不愧,公子无痕。
无忌,这个所谓的无痕公子……
儿臣明日便去结识一下。
父王点一点头,随手递来另一卷暗流的宗卷。
奈何天。
※
这是第几次了!
我抬头。
面对一脸惊惶的暗流侍从,漠歌难得地失去控制。
奈何天第四次公开地、直接地和蚩云崖对抗,暗流全力追踪,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相关信息。
明明一切都做得如此招摇,真正的实力却分毫不露;统御着大陆最优秀杀手的奈何天的主事,必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漠歌,奈何天的全部宗卷都在这里了么?
你还不是暗流的主人,上方无忌,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淡淡的警告。
你也不是真正的暗流魁首。
同样淡淡的讽刺。上方漠歌大我整整两岁,却是比我晚一年接触确实的政务。正如爱提丝之泪是祭司的标志,选择了水安息香作为徽号的他注定了王朝暗流的责任背负,但父王却使我在他之前了解政权独断的核心。暗流无条件地服从西陵的帝王,对于父王这样的举动不能多言,但,作为下一任暗流魁首培养的上方漠歌在我面前却必须保持应有的骄傲。
身份和爱重的差异,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也没有……
※
接过宗卷,似乎是从字里行间一点点的细细搜寻。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
又或许,很清楚地知道。
上方无忌……你,看出什么了吗?
奈何天所杀的,江湖武林中人之外,更有贪劣无餍的官吏,不法无仁的巨商,虽或有两个庸碌无奇之辈,倒有多半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相比起蚩云崖的赏金行事,奈何天的举动,倒像是目的曲折的为民除害。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奈何天暗流才更加上了心思。试图从它行动的蛛丝马迹寻找讯息,延揽的意味竟是一日胜过一日。只是,像这样潇洒无拘的江湖中人,到底又有几个能真正为朝廷君王所用?
正如他不愿为我客卿幕僚……
自嘲似的扬起嘴角,却在那一刻如遭雷击。
调来所有暗流宗卷,暗暗对比两者踪迹,心里,一阵阵惊涛。
上方无忌。
什么?
找到他了……
※
宗室的变乱,在意料之中,也在预计之外。
有人抢先动了手。
三皇子上方凛磻。
太子最大的对手,也是人们眼中唯一的对手。
选择了血枫标记的人,是王室的灾难和血腥的开端——与祭司和暗流的继承标志不同,并不是每一代上方王族都会有人选中金裟大殿前的血枫。依稀记得同进金裟殿时他快乐纯净的无瑕笑容,但和我一样,十一岁便被父王强送出宫的上方凛磻早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孩童。
父王说,无忌,他,是你的机会。
父王说话时候的表情,很温和。
我微笑。儿臣明白。
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感觉,心,在一点点的冻结。
※
没有想到,失踪的太子上方未神竟然会和他一起回来。
更没有想到,神子……变成了妖魔。
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但,依然是那个上方未神。
我问,真的没有办法恢复吗?
如果真如无痕所说的,药物破坏了他的身体导致发色眸色永远无法复原,无疑的,那将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用思考预测、用财富衡量的巨大利益。
这个样子,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他的脸上浮起一贯的清浅笑容,虽然口里在回答我,却是有意说给上方未神。
果然,那张绝世的脸孔上顿时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深深松一口气的安宁神情。
手,不自觉地将被角搓、揉、撕、扯。
无痕,六年选择的结果……你竟是要助他?
那么……就让我,助他一臂之力。
眼角余光扫视的角落,窗棂上,静静栖着玉色的海昙蝶。
※
无痕公子为我西陵太子正名,是我王族恩人。请公子收下此婢,了表漠歌一片感激心意。
他笑一笑。四皇子好意厚赐,无痕只能愧领了。
葛姬,是暗流为奈何天的痕公子专门训练出来的女子。上方漠歌虽然疑惑我提出如此要求的时机用意,却因为他同样对奈何天无比迫切的好奇完全同意我的计划。
无痕,希望你能够明了……我真正的心意。
纵然你江湖中人言行恣意,纵然你背后势力倾朝泼天,也不能和西陵的皇帝陛下抗衡。
你可以不选择我,但你不可以违抗西陵帝王。
无论是风流潇洒的痕公子,还是妙手回春的公子无痕,或是奈何天神秘难测的主事,你的为人,都是一诺千金。一言之诺你为我百里奔波,此刻答应了上方未神的你……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选择的糊涂而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
以你的头脑,自保,并不困难。
以你的性情,自保,其实简单。
无痕,我无法和任何人成为真正的朋友,但我还是保留着心底最初的希望。
无关延揽,无关权势,无关天下。
※
五殿下。
第一次被这样称呼,心中猛然抽紧。
你我之间,只称呼彼此姓名。
云淡风轻的微笑。
你我之间,才称呼彼此姓名。
一字之差,相去,便是万里。
到底……你从来就是最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人,无痕。区分了各自立场利益,你当真决意助他?
我想最近殿下还是和三殿下保持距离的比较好……
那也无须表现出特意的疏远……保持现状就好……
是在劝说,是在点拨,还是在警告?
忍不住抬起头。无痕,真高兴你在这里,真高兴我们是朋友。
最后最重的两个字,却因为刻意的强调而模糊,正如他回复的,那个意味莫明的微笑。
※
被骤然打乱的布局。
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知晓,雅臣,到底是个孩子。
这个因为纯黑眸色遭到冷遇渴求着最少关爱的弟弟,这个从来只把自己刻意的亲近当成纯粹好意的弟弟,这个习惯了将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弟弟,这个快乐热情被自己隐瞒着所有图谋的天真弟弟……
擅自调动京师军防,只为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再典型不过的少年冲动的行事,真的是……关心则乱。
闭起眼,不去想父王可能的愤怒眼神。
雅臣,是所有布局中最关键、也最稳定的一环:在文人士子清流一派博得的声誉美名,从来都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点缀;上方凛磻和上方未神的相争不休固然给予自己最大的机会,又有上方漠歌的暗流处处相助,但想真正作个得利的渔翁,没有来自军队的支持,自己仍然一无是处。掌握着军队和民心、对自己誓死跟随的六皇子,将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清除,通往帝君宝座道路上任何的障碍。
却偏偏是他,压下了上方凛磻,惊起了上方未神,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计划。
但,此刻已经无法多想其他:大郑宫最严酷水牢的刑罚,该如何帮这唯一的弟弟熬过……
※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6
无痕……
金裟殿的悔心室,青衣飘洒的身影,此刻却如鬼魅。
丢下那副本该在神殿的画像,他静静负着手。
明妃的侍女,正是奈何天七色之三,黄绮。和上方萏芒的暗流一样,她是我在大郑宫的耳目。
上方萏芒,不是上方漠歌。他清楚地知道,暗流的存在。
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片踉跄。
母妃身边那个永远安安分分的宫女,得到母妃和父王尊重和信任的人。身为在宫侍奉近四十年的老宫人,她享受的是和低级嫔妃一样甚至更高一等的优待,对于大郑宫的秘密和往事,更是无比的熟识——
竟然是七色的黄绮!
原来,无怪,他早知道,他全知道……
夕阳的金光从殿宇上方斜射过来,照射在那道青衣飘摇的身影,一只手轻轻举起,解开了大陆男子成年后便习惯盘在头顶的发髻。
奈何天的主事,痕公子——擎云宫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是自己低估了他。
是自己错估了他。
※
五哥,金裟殿大祭司的职位……我已经代你向陛下辞去了。
目光转向草木青青的庭院。
醒转的那一日,雅臣说,原来一切的一切,是因为……六皇伯疯了。
疯了——天家多富于深意的遁词!静静地转过面孔,幽黑的眼眸,透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沉稳成熟,乍看去,竟有三分他的影子。
是吗……
顿了良久才轻轻应答一句——虽然已经数日,但还是无法习惯称他为君。太多的希望、太多的努力被一昔打碎的痛苦一起涌上心头:父王,你妄图改变的一切,到底是回到了原点的最初……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懿旨,三日后便是登基大典。
淡然合眼,心中却是一阵阵忍不住的痛:上方未神登基称帝你已是赢得彻底,为什么连西陵上方王族留给我的最后的保护,都要一同剥去?难道你便从未想过,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族权归于上方日宣,君权归于上方未神,如果失去了神权的保护,作为成治帝最偏爱的皇子而参与夺嫡争位的我,在这个大郑宫中将如何自保?而权位仅次于夜纣太后、恩宠却远胜于其的母妃,在这个大郑宫将如何立足?
陛下封了娘娘为明太妃,和太皇太后、太后协同管理后宫事宜。
雅臣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手上茶杯顿时跌落。
※
金裟殿悔心室。
大祭司。
无忌殿下。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了施展祭司禁忌之术窥探而知的三十年国运,为了逝去之人的不甘和怨念得到抚慰,为了陛下能够顺利的登基和统治,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以无用之躯保存成治帝陛下血脉周全,也是多年溪酃心中唯一所愿。
溪酃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一个明日即将赴死之人。
曾经问过殿下,如何拿到爱提丝之泪。
殿下说,水落……则石出。
爱提丝之泪,是女神爱与恨的纠结,侍奉着西斯大神、为百姓传达神谕圣音、祈求大神福祉的祭司,原不当以此为圣物……但,浸染在爱恨之海里的上方王族,已经错了千年。
如今,水已落下。
所以,无忌殿下,不要继续这个错误。
※
那一日,罗丝塔特祭坛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淇陟的夜空。
最后一位的金裟殿大祭司,溪酃,连同着所有的秘密,消失在那辉煌无比的火光中。
五哥,真的……结束了。
我微微笑了。
傻瓜,你以为,在你那样精心严密的拱卫下,我还可能对上方未神产生一点一丝的威胁?
生活在大郑宫、生长在大郑宫的我们,从最初的最初就知道,失败者需要面对的结局。
不是为了上方未神的仁慈,而是为了他最后的期望。
祭司禁忌的窥探之术,我已知道,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向着金裟殿的方向,最后一次拜倒。
※
黑夜之中,异常耀眼的银色光华。
拜见陛下。
雅臣翻身下拜。
他面前,是没有穿皇帝袍服,却依然高华的上方未神。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妖魅的紫色眸子,却牢牢盯在我的身上。
无奈地微笑、下拜、口呼万岁。
西陵,败了。
意料之中的异常平静的声音,渗透着身为帝王满满的冰冷。
臣请为持节侍,出使北洛,为我西陵……议和。
如此,有劳皇弟了。
陛下可有其他吩咐?
紫眸光华闪动。
半晌。
无……
我再次下拜。微臣明白。
※
启程的前夜,我进宫拜别母妃。
孩儿不孝……不能长久侍奉母妃左右。
她招手。
无忌,你过来。
抬起头,却第一次发现记忆中永远高贵优雅的女子已经显出无法掩饰的老态。
轻轻一声叹息,依然柔软的手抚上我的发。
无忌,无忌,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无论在西陵,还是在北洛。
心,忍不住地抽痛。
如果当初……
我竟让这个温婉高贵的女子承受了如此之多的苦难。
无忌,还记得你名字的含义么?
我惊讶地抬头。
对于身在大郑宫的人,无忌无拘,永远都只是一个美丽的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笑容里,是淡淡的、平静的悲哀。
但真正抛开这个梦的时候,所有的禁忌和羁绊,也将全部解开。
我懂了啊,母妃……
※
无忌无忌,无所禁忌,真是和五皇子为人一样潇洒的名字。
北洛议和负责具体事务的,是人们所知道的、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子,风司廷。
雍容天然,风采翩跹的青年——仿佛一年前……淇陟大郑宫里,我的身影。
仿佛看到我的心思一般,风司廷的嘴角,扬起优雅的弧度。
无忌殿下。
我凝视着他。
北洛的太子太傅,只有柳青梵。
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目光看去。
一身黑色皇子袍服,威仪清冷的少年,正与那淡淡青衣的身影,远远相携而来。
回首,是风司廷温文的微笑。
※
太宁之盟。
息战事,通商贸,利往来,致安宁。
最后一次核定着盟约细则,又一次想起,离开淇陟的那一日,那双光芒闪烁的紫色眼眸。
上方未神,这是……你付出的代价吗?
你究竟……付出了多少?
你究竟……为什么付出?
相争三十年,第一次想问,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希望?
被神之西陵牢牢束缚的你,究竟什么才是,你支撑的理由?
无果。
回应我的,是满屋幽暗的沉寂。
※
承恩帝允我为质子,是使无忌余生无忧矣。
不在西陵,不在淇陟,消除任何可能的猜忌和威胁,以远离大郑宫无以为力的绝对现实、以雅臣之于他的绝对忠诚、以两国会盟的绝对利益,保我平安。
是的,保我平安——是雅臣与他的约定,是溪酃与他的约定,更是你与雅臣、你与溪酃、你与他的约定。
青衣飘洒的身影回眸浅笑。
无忌能如此想便好,余生无忧,无忧亦无忌。
青梵、无痕,愿承你吉言。
从此,无忧无忌。
番外:《此生无忌》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6
帝师·外卷 by 柳折眉
【内容简介】
《帝师》系列番外。
【正文】
外卷:如梦令(番外篇) 番外一:晓梦如烟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的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的,衍。我们都知道。”
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不意外地看到他绷直了的身子。我笑了,聪明绝顶的柳衍,从来都骄傲到不屑伪装的柳衍,在我面前却总是作出这样可笑的举动。
他记得的,只有在绝不接受任何拒绝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叫他的名字……
“他是……君家的孩子?”
君家——被我毁灭,却也缠绕了我一生的诅咒……
※※※※※※
命运。
我不喜欢这个词。
很小的时候,母妃就指着御花园中鲜衣华服的孩子们对我说,是他们的命,不要比。
漂亮华丽的衣服,新奇精巧的玩具,精美可口的点心,远远望着那些欢笑热闹游戏着的孩子,我说,母妃,我不服。
不都是父王的孩子么?
母妃摇摇头。
你还小,你不懂。
人各有命,不见得都是你看到的那些。
突然,那些衣着华贵的孩子彼此扭打起来,不远处那些端庄秀美的女子也一片混乱。
然后,或者应该说是很久以后,一个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出现了。
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深深地埋着头。
男子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了一圈,突然停在了我的脸上。
当我说完御花园里发生的一切,世界竟是这样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黄袍男子,我的父王,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倒的众人。
难得五皇子年纪这么小就这般聪明伶俐。
一个温温润润的声音。
父王阴沉的脸突然明亮起来。那么,就让他进藏书殿吧。
※
只有君太傅选择的皇子,才是北洛未来的君王。
这是擎云宫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赫赫君家,北洛风氏王朝开国以来最倚重的家族。
每一代君家家主,都是王朝的宰相、太子太傅。他们选择并倾心教导的皇子,必然登上崇安殿那个至尊的位置。
君雾臣,第六代君家家主,二十一岁便成为王朝宰相的高贵男子,擎云宫内外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他是太子太傅,然而藏书殿里六年,见到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所以,当父王宣布二哥即位太子的时候,我再也忍耐不住。
传谟阁。
历代宰相处理朝政的所在。
他站在窗口,一身滚着精致紫边的白衣,云一样优雅而飘逸。
然而目光转过,却是那样的冷漠和犀利。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五皇子,你果然是被所有人宠坏了呢……
我比二哥出色。
他扬眉,然后摇头。
我会证明给你看。
※
人各有命。不要比,不要争。
母妃总是忧心忡忡地说。
我笑。
母妃,如果是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守好手中的东西呢?
所以,擎云宫里最得景文帝欣赏的,不是拥有太子名位的二皇子风怡然,而是出身平平的五皇子胥然。
聪明大度,爽朗真忱,友爱兄弟,孝顺尊长,待下人是一贯的温和体贴,对师长是素来的谦和恭谨;政务上敏锐精细见识高远,处事宽容平和却带着绝对的公正与威严——朝臣们欢喜地见到这样一位出色的皇子,而北洛的百姓更是流传着他与民同乐、无犯秋毫的美谈。
雾臣,不愧是你教导出的皇子!
有胥然在,太子以后的担子就轻多了。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你为什么要让他进藏书殿。
我错愕地看着北洛的君主、我的父王大笑着离开。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向我微微地笑着。
笑意,却远没有到达眼底。
人各有命。
母妃的话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是最得人心的皇子。
我是最得人心的朝臣。
我可以得到所有宫人的喜爱,得到所有朝臣的敬重,得到所有百姓的心,但,我得不到他的认同。
那个决定着王朝归属的男子,他看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清冷而犀利。
一生唯一的挫败。
※
狩猎、惊变、追杀、坠崖……
风靳然,你没有想到,我非但没有死,还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吧?
柳衍,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昊阳观的主人。
如虎添翼。
没有痛下杀手,只是不想让这样一个清雅飘逸的人卷进我们的争斗。
你为什么还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呢?
兄友弟恭的戏码,我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我并不介意继续下去。
可惜,是你愚蠢地把念头转到衍的身上。
真是可怜,你以为风怡然会对你这样一个蠢材施以援手么?纵然你是存心讨好,但君雾臣又怎么会容许你这般动摇国家根本的行为?
长剑斜垂,血色幽碧。
五殿下。
云一般的男子立在摇动的火光之中,绣着紫色滚边的白色袍服衣角轻轻翻动。
一向清冷犀利的目光,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人……果然是逃不过命运的。
我斜睨着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随我到传谟阁。
幽冷的声音,不容拒绝的威严。
※
一纸轻帛,弑兄的罪孽消弭于无形。
以后……做事情前要考虑周全些。
他顿了一顿,锐利的目光逼得我微微转过脸去。
看着我!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错愕地瞪视着他。
记住,以后,你的对手……是我。
我突然大笑。
难道以前不是?
他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殿下已经下定决心的话,那么从现在起,我会不惜一切阻止你的野心。
为什么?!
命运……
※
君雾臣。
君家的每一代家主,都是一个传奇。
君家是风氏王朝的守护者,从开国君主武德帝风靖宇赐给君家的“爱尔索隆”的公爵称号,就可以看出风氏对君家的无比信任和倚重。
爱尔索隆,古语里“神之守卫者”的意思。
他们和风姓王族共同支撑着王朝,他们是这个王朝、这个国家的缔造者、建筑者、完善者,北洛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君家家主建造、修整和完善的痕迹。
二十一岁便成为一国宰相的君雾臣,传说是君家有史以来最卓绝的人物。
他的新赋法,鼓励耕织之外更广开商贸之门,大大提高了国库的收益,让北洛第一次在经济上足以和传统大国的东炎西陵相抗衡。
他的大胆的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招揽了无数英才,不拘一格的取士录用,令北洛成为天下士人之所向。
这样的人,我的对手……
不惜一切阻止。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双幽深的眼里第一次有我的身影,竟是向我宣布这样的决心。
命运,如果真的是命运注定我无法成为北洛的君主,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打破你的命运!
※
与守护者为敌,不醒的噩梦。——爱尔索隆?君雾臣
每一次我以为成功的时候,那个云一般的男子微微眯起的眼就会出现在眼前。
殿下,你又慢了一步……
殿下,这就是意气用事的后果……
殿下,轻信与信错了对象是不同的……
殿下,这种时候你应该表现得更狠决一些……
每一次结束,我都会被叫到传谟阁去。
他总是微微眯起眼睛,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戏耍老鼠的猫。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么?
水至清则无鱼,不要做伤人更伤己的事情……
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上位者不需要同情弱者,但适当的温情会让你得到更多……
没有牺牲一切作为代价的觉悟,就不要试图攀登崇安殿上至尊的位置……
传谟阁中,二人相对,那个幽冷森然、犀利严苛的男子,既非朝堂上剪绝凌厉的铁血宰相,也非藏书殿里儒雅渊博的温敦太傅,更不是父王面前那个言语行止肆无忌惮的君家家主——
云,变幻莫测,飘洒无形。
我永远也无法明了那个男子的真实心意。他似乎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无论我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他都可以轻松地一切把握在手心。必须承认,因为他,我确实地学会了从每一点安排中得利,学会了如何利用身边每个人每件事,学会了顾全大局不波及旁人,学会了从最糟糕的局势中发现重整旗鼓的可能……
而他,只是站在传谟阁的高台上,目光清冷,微微地笑着。
笑意,从没有到达眼底。
※
我没有杀他。
他微笑。当然,你没那么笨。
那么,是谁?
我。
他笑容清浅,完全看不出任何的玩笑意味。
目光浅薄之辈,不足为谋。
我悚然。十年培养的心腹,便如一颗全无自主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手段固然值得敬佩,但最重要的是,天下有几人能够如此狠心绝决?
帝王无情。
他站起身来。殿下,就要结束了……有些事,希望您不要后悔。
“您”,他第一次对我使用敬语。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从不后悔。
他微微眯起了眼,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满意的笑容。
异常的刺眼。
※
紫色滚边的白色长袍上隐隐的蓝色光芒流动,一条绣满精致云纹的玉色腰带垂下长长的流苏——他的装束一向如此,简单中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华贵与雍容。
蓝色的佩玉缀着长长的玉色穗子,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抚弄着,他微笑着。
我怔住了。
那不是我预想中的情景。
眉眼舒展着,他看起来是如此轻松自然。
像是放下了一切责任,即将飘然而去的轻松自然。
君……太傅。
鬼使神差,我竟叫出了这个从来不被他承认的称呼。
是的,这个时候,我不想称他首辅,不想称他大人。他是太子太傅,也是所有皇子的老师——虽然在藏书殿的时候,他从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
帝师,似乎是君家嫡系的宿命呢……
他微微笑起来,随即眯起了眼睛。殿下是在责怪我,没有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么?
冷冷地瞪视着他,我等待他的下文。
胥然,你是一个好学生。可惜,还学得不够。
他站起身来,唇边是无法抑制般的笑容。
我不觉微微颤抖起来:他,冷血冷心,算无遗策,做最好的选择。难道……
看着陡然出现在周围的影卫,我的心,顿时落入绝望的深渊。
为了诱我出手,君氏一族嫡系三百余口性命,竟被他毫不犹豫地推上祭坛。
天下,竟有无情如斯!
我岂能如他?
我岂能及他!
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我曾经告诉过你——帝王无情。
挥了挥手,影卫倏然消失无形。
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浸红了他不染纤尘的白色袍服。
※
命运,果然是无法阻止啊……
他微笑,舒展着的眉眼,看起来是如此的温柔。
你的前途满是淋漓的鲜血……呵呵,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要逆转天地之数,我还是太托大了。我……已经尽一切力量阻止,现在,是你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将一切轻易地推到我面前?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去得取!
那一次你也问我为什么……
他轻轻地笑起来。殿下,我想逆天啊。你要北洛至尊的权位,你会用一切手段取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你会毁灭前进道路上的所有人和事——你的父亲虽然资质平庸,到底还算是个不懂情的好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呵呵,弑父杀兄的可怕场面啊,现在好了,我,不会看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告诉我你的真心?!
我狂乱着摇动他的身子。
他微微抬起身子,眼里是滔天的波澜。
我不甘心啊,殿下……为什么明明拥有君主的才华却必须屈身臣下?为什么明明掌握着天下却不能得到正名?为什么我们的命运要和风氏联系在一起?为什么赫赫君家注定要为风氏王朝献祭?是啊,殿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无法回答,你不明白这一切……
他平静下来。
君家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至尊的君王无法容忍的存在。风氏所倚重的君家,在于他们从来没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但是,念安早逝,雾臣后继无人,赫赫君家的前途,只能是分崩离析。
念安,他的长子,他最珍爱的眼珠……
但我更无法容忍,君家倾尽一切守护的北洛,在雾臣离开后陷入倾覆的危机。
所以,才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教导被命运选定的君主;所以,才会用最绝决的方式毁去性命依托的君家;所以,才会违逆天命、以“爱尔索隆”之名呼唤一个变数的到来——而让一向素洁的白袍沾染上无法拭去的血污。
可惜的是,这场赌注,我输了。我无法阻止您承应天命,我甚至无法推迟命运决定时刻的到来。
他微微地笑了,云淡风轻。
殿下,十年,您用十年向我证明,您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为出色。是的,您注定是北洛的君主,您将拥有一个繁荣强大的北洛——您已经获得了一切必要的条件,北洛已经在您的手中。但请答应我,殿下,不要做弑父杀兄的罪人,不要迁怒你的妻子儿女,不要责难无辜的臣民。
我……答应你。
拿走我的玉佩,影卫将为你所用。殿下啊,记住君雾臣最后的话:帝王无情,但有心。
※
赢得了王朝,却失去了一切的悲哀。
衍走了,君家灭了。
留下的,是冷漠威严的胤轩帝。
还有一枚异常坚硬的蓝玉。
※
从梦中惊醒,风胥然苦笑着抚弄着片刻不离身边的蓝玉玉佩。
殿下,没有教会您无情,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呢……
那个云一般的男子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胥然,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番外《晓梦如烟》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6
外卷:如梦令(番外篇) 番外二:风隐重华
(更新时间:2006-5-14 7:32:00 本章字数:3012)
——我认识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
重华,重华,风隐重华。
很小的时候,母后喜欢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地哼唱。
母后不是我的母亲,她是母亲的妹妹,我最亲的姨母。
我几乎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她离开的第二天,母后向独自站在锺萃殿外的我走过来。
重华,我的孩子。
她的眼睛,她的叹息,和母亲一模一样。
只是,母亲叫我的名字是,曦颐。
※
我们守着一个秘密。
一个关于我外貌的秘密。
金发、蓝眸,银发、紫眸。
母后日见憔悴。
重华,不,太子,记住,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你成为至高君主的一刻。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子,已经代替了重华的名字。
※
当我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太子,也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秘密。
秘密,就是一生一世不能解开的结,不能触动的锁。
银发、紫眸,妖魔的容颜。
母后之外唯一和我们一起守护着这个秘密的,是金裟殿的大祭司。
与国家同名的,溪酃。
一次又一次的告诫。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人死国灭之日……
※
是什么人带来了西陵上方王族的死亡?
也许确实是我。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便是玉碎宫倾、身死国灭之日。
或许,确切地说,是一切的开端。
※
他的侍从救回了昏迷不醒的我。
他解开了我身上环环相扣的剧毒。
他是第一个看到了我真实容貌的外人。
他说,紫水晶般的眸子,很美。
他说,你眉眼间的笑容,很美。
他说,……
他说,风隐重华的名字,很美。
※
他有一双幽深沉静的眼眸。
他有一副平和温雅的笑容。
他有一双灵巧稳定的修长的手。
他有一颗温柔如水通透无尘的心。
他有一个我从未遇到过的最聪颖灵变的头脑。
他有看似单薄其实宽阔的胸膛。
他有坚刚狠决沉稳扎实的手腕。
他有……
※
一身妙手着春的医术,一段文采潇洒的风流。
无痕公子,公子无痕。
你可以叫我,痕。
你也可以叫我,无痕。
痕,或无痕,不知该如何选择。
或者,早已作出了选择。
无痕。
黄泉,重生。
原本就应该,风过无痕。
但,就在恢复视力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在我心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磨去的……深痕。
※
奈何天。
一个充满忧伤无奈意味的名字。
无痕公子,奈何天的主事。
就像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我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所知道的殿下,是最真实的重华。
不要试图改变无痕眼中的真实,否则,那将是您无法承担的代价。
但,我必须选择,我必须承担——为了死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保守这个秘密,我将不惜,任何代价。
我隐约听到了,他的叹息。
轻轻的一声,随即被风吹去。
※
殿下、太子。
没有重华。
幽黑的眸子里不时闪过计算的光芒,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看破一切的嘲笑。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做得到这样!
痕公子。
他从未说起过的身份。
愤怒。像是被背叛一般的,可以焚尽一切的,愤怒。
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是合作的基础。
沉静的话语,稳定了波澜起伏的心情。
但,突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
眼前的他,已经只会称呼我为太子殿下……
※
他是最好的合作者。
他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选择。
但同样的,他将一切运转在掌心。
我看得见,他指点江山时局的那只手。
我听得见,他发号施令,布子成局的声音。
我感受得到,他将自己想要的一切一点一点纳入手中的……决心。
即使闭上眼睛塞住双耳,我也无法再否认这个事实——
我真的无法承担,他要的代价……
※
上方未神、曦颐。
夜纣溪怡。
溪怡。
曦颐。
我无法阻止自己听见,那一声声追魂夺魄的呼唤。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承受上一代的悲哀!
生在帝王家,就没有无辜;生在帝王家,就没有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没有幸福!
权势、权力、权位……
争夺、陷害、阴谋……
噩梦的循环。
妖魔。
悲伤。
烈火。
结局。
是不是一切真的都,走到了尽头?
※
重华。
又一次地,从噩梦中被唤醒。
但这一次,却宁愿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不醒,他会守在身旁;醒来,他将永远离开。
真的倦了。
注定孤寂的一生,留不住任何想留下的人。
唯一能做的是……显露出脆弱,让他轻揽入怀。
只是贪恋着,最后的一点温暖。
※
沉静幽黑的眼眸突然漾起微微的波澜,不自觉地舒展开眉眼,绽放出一个,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极尽温柔的笑容。
愿意以整个西陵我的全部,换取他一个同样的温暖而关怀的笑容。
从来没有人这样待我,从来没有人会把我这样放在心上……
从来没有人!
而他,却可以那样无知的幸福!
我嫉妒。
发疯的嫉妒。
这一生我留不住你。
但这一生你同样将忘不掉我!
记住我!
记住我!
※
年号承恩。
帝号念安。
无痕,你懂得我的心意吗?
你的希望——向你索讨的、最后一个让我继续支持下去的理由。
承君恩德,念君平安。
我会给你一个,富饶强盛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平安稳定的西陵。
我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你为他而要的……西陵。
※
原来,真的有预言。
真实容貌显露的那一天,玉碎宫倾,身死国灭。
是的,妖魔一样银发紫眸的我,将把千年的西陵带向灭亡。
登上那个注定了一生孤独寂寞的至高之位的时候,我终于明白。
我已经不再是西陵的上方未神。
我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那个你说名字很美的重华。
只为你重生的……重华。
※
知道吗,无痕的长兄,名讳念安。
狡黠地眨着眼,封号容王的风司廷一脸温文的笑意。
我……不叫念安。
是的,我不是世人眼中为了避免百姓遭受战乱流离之苦而献上整个国家的曾经的西陵国主、天嘉皇帝分封的念安君。
重华,我只是重华。
风隐重华的重华。
番外:《风隐重华》完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6
外卷:如梦令(番外篇) 番外三:云雾深处
你知道什么是素服皇袍吗?
白色,是罪人的颜色。
※
西陵。
我出生的国家。
被爱提丝祝福,昭现着神迹的国度,千年不衰的富丽繁华。大陆所有的人都称她——“神之西陵”。
而承继着爱提丝血脉,倾听着女神声音,在她宽容广大的恩德下掌管着国家和百姓的,是西陵最尊贵的王族,上方一脉。
我是上方王族第三十四代子孙,僖爰帝莫利阿斯?上方綮德的最小的儿子,上方云诺。
云诺,上方云诺——一个早已被别人忘记,也几乎被自己忘记的名字;一个如果不是被那个云一样的男子轻轻唤出,根本无法记起的名字。
※
摩阳山,西云大陆的圣地。
大陆唯一信奉的最高神衹,西斯大神的主神殿,就座落在这里。
西蒙伊斯,主宰着整个世界的大神,诞生在大陆中央断云雪山分支大青山脚下的圣湖,与亲手缔造出的管理世界的众神休憩游戏于苍迩山山顶,而通过在摩阳山的神殿,他聆听世间万物的声音。
这是大陆各国历代的君王所确定无误,无可怀疑的历史。
最高神衹和世人沟通的唯一渠道,自然是整个大陆最强大最尊贵祭司聚集的地方,所以,摩阳山的西斯神殿永远最先得到神的启示。通过一条条神谕,示喻着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左右着各国君王的决定。刻写在神殿石壁上的历史记录了一次又一次的神迹,使得摩阳山成为无可置疑的圣地——如果不是因为神殿的不可侵犯,全无确实自保之力的祈国,也许很早就被虎视眈眈的邻国吞并。
这里,也是各国侍奉西斯大神神殿的祭司必须参拜和修行的地方。
为了真正接近心中唯一挚爱的神明,为了更好地侍奉我的国家和人民,我曾经在这里居住整整十四年。
那个时候,保留着最纯洁澄净的心灵。
那个时候,从未想到,有一天重上神殿,不是为了感谢神的恩德,却是为了乞求宽恕。
※
上方云诺。
惊愕异常地回头,却见通往那神圣殿堂的漫漫长阶上,一个白色长衫的身影。
脚踏着浮云悠远的长阶,身后是庄严深重的神殿,浸染在夕阳金色光辉中的男子,仿佛骤然降临到人间的神。而缓缓举手、抬步,云襟飘摇之间,竟显露出满身日月交辉的浮彩光华。
眼不禁微微眯起,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所看到的影像。
他,不是神,却是自己所见过的最接近庄严神衹的形象。
他不是神,因为神无须脱俗亦在尘世之外,而他却周身萦绕着飘然离世的出尘气质。他仿佛神,因为那种流水行云的悠然,从容游动于物外的气度,早已使他成为超脱凡俗的神子。
但,嘴角微扬,眉眼间刹那流转的温婉而狡黠的笑意,却让那高高在上的神衹骤然跌落凡尘。
你——是谁!
清浅一笑,淡淡吐出三个字,却是阵阵惊雷。
君、雾、臣。
※
神无法给予人类宽恕,是我们自己给予自己救赎。
你怎知道我祈求什么?
沉默、欺骗,挣扎和痛苦,失去神之眷顾的西陵,是否还会继续千年荣耀?如果是这个问题,我希望你放弃对神的追问。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不要否认,不要恐惧,我只是天生具有探看他人命运的特权。
那不可能……
站在这里的我们,谁也无法说谎。
可那将是带来血与火之惩罚的诅咒……
但可怕却远比不上大郑宫掩饰罪孽的温床精心培育出来的妖魔。
※
站在大神塑像前的君雾臣,眉眼轻垂,优雅的身形、美妙的声音,一切仿佛画卷。
那是……远古时代的、遗失在人类历史洪流中的语言——他是在用神的语言……最虔诚地祈祷。
他是祭司?
惊讶地发问出声,却在得到曾经的导师、神殿最高祭司伊万沙答案后更加惊讶。
不,他不是……他们是比祭司更接近神的人,他们是继承着神的旨意背负不可抗拒命运的人。
星见——被允许探看命运的一族,却在数百年之前就消失在世间的神的后裔。但两百年前,风华倾绝天下的君家家主离尘,不顾世人反对迎娶蒙受污名的神女,却为世间保留下最后一支星见的血脉。
他……看得见我们的命运?
是的,他们的眼睛仿佛神镜洞悉一切,只要他们希望。星见的眼睛不能看到命运的,只有他们自己,还有……西斯大神唯一恩宠的天命者。
伊万沙轻声叹息。
不需要对他隐瞒什么,继承着西斯大神意志的星见比同为祭司的我更能够体会你的心意。如果需要倾吐,请向他诉说吧。
※
曾经从神谕中窥探了西陵三十年国运的你,坚定地相信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不愿去改变原本可以改变的命运。
窥探未定的命运,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立在神殿长阶上的云一般的男子,轻轻说道。
也许现在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有用一生的时间为上方王族祈祷。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无辜的孩子陷入上一代的爱与恨的纠葛,我无法眼睁睁看着神的血脉生长出吞噬一切的妖魔,我无法……
现在的你同样无法阻止这一切:你无法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无法化解和消除寄寓在人心深处的仇恨,身为守护王族的祭司你必须维护上方一脉的尊严,所以,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到。
当年的事情已经错了,无可挽回,却是因为我的沉默而铸成的大错;但是现在的我不想沉默,不想看着曾经的错误导致更加可怕的恶果。我来,是忏悔,更是祈求——唯一的希望是得到大神的宽恕和指引,让我至少可以保护那个孩子,保护我的家人。
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怜悯,可惜,你悔悟得太晚,来得太迟。
五年前,就在这里,我遇见一位悲伤自责的男子。
我看到他尊贵身份的血脉,我看到他血脉中孕育着的黑色。
这里,不允许谎言的存在。
所以,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
他问我,他应当如何。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这是我的回答。
※
上方云诺,为什么你要抛弃这个名字,溪酃?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将全部身心奉献给神的祭司。
因为你是上方云诺。
西陵的上方王族,崇尚着红色和白色,因为它们象征着生命的蓬勃和灵魂的纯洁。
但,白亦是罪,红亦是血。
染上了血的罪人,西陵历代上方姓氏的君主,就是用这种方式昭告了他们从出生开始就犯下的罪孽。
爱提丝的后裔,同样也是昆司埃特的传人。
爱、美、生命的女神,与恨、恶、杀戮的妖魔结合的子民。
这才是真正的血脉。
无法抛弃。
※
真的不能改变吗?
云一般的男子轻轻叹息。
浮生若梦而无人知觉,众人皆醉而唯我独醒,侍奉神衹的祭司注定了要承担俗世难以忍耐的孤独,在你踏进神殿的那一刻就决定了旁观者的命运。
可是你说过,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是的,但那是在心怀最强祈愿前提下,以自己的灵魂作为献祭的禁忌之术。当你对这个俗世还有留恋,当你还无法将全部的身心注入你的心愿,当你的意志还未达到不可动摇的坚强——这个时候,神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请求。
你不会放下你心中的神之西陵,因为你从未忘记过自己是上方王族的血脉。
无法抛弃,不能放下,所以你只能眼看着一切发生却无所为力。
这是你的罪,无可救赎。
※
君雾臣。
为何去而复反?
这是离开时忘记的事情,我忘记应当请求您的宽容——请原谅我曾经将您视为敌人。
我们本来就是站在对立方向的两个人。
云一样的男子微微笑着。
你是金裟殿的大祭司,溪酃;而我,是北洛朝堂的首辅。
※
知道么,上方云诺,只有在这摩阳山,站在神像前的我们才是没有世俗背负的……真实的人。
我们有罪,我们不足,我们的内心同样充满了令人鄙弃的卑微恶劣的黑暗。不是高高在上的朝堂首辅或大祭司,而是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罪犯和帮凶。因为我们不应该拥有私情,我们不能够插手世俗人生。我们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大神意志的传达人,一旦怀抱最自私的情意,便是无可宽恕的罪恶。
但是,真实的自己,真的如此令人无法接受吗?
我们不是神。
至少,我从来不是。即使被赋予了看清世间一切梦境的能力,我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衹。不要怀疑,或许我比你清醒,但溪酃你可知道,纵然能够窥探世间万事如我也同在梦中——而且,从不希望醒来。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并非真的愿意为你解除痛苦,只是看到你的私心感到同病相怜的欢喜。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看到满目疯狂、炽烈而惨淡的红……
最后,我也似乎忘了告诉你……
溪酃,祈求神的恩遇,需要付出的,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
当那云一样的白衣飘飘的身影背转过去,已是斜阳如血。
神圣羽翼一样的金光不知何时幻成妖冶而嗜血的红,将那原本纯净的白染上一片惊心动魄的色彩。
惊愕,恐惧,敬畏……
第一次,如一位最普通的朝圣者,在那漫漫长阶上虔诚地俯下身,乞求神的指引和宽恕。
※
我们不是神,溪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那个云一般男子轻灵宛转的声音静静流淌过满是愧悔、悲伤与迷茫的心房。
按自己的心意……
我的心意,是不变的守护。
守护那个孩子的秘密,守护这个王族的尊严,守护我甘心为之付出一切的……神之西陵。
纵然会让一身仇恨的他误解自己的软弱。
纵然会让满心权势的他看轻自己的尊严。
纵然会让那个无辜的孩子一辈子错认自己的心意。
纵然会让此生唯一骄傲的王族宗室永远消除自己的真名。
我们是神的意志的传达者,我们也是神的旨意的执行人,我们不仅仅是旁观者,而是如他一样的,以命运修改命运,以人意扭转天意的——最坚忍也最强大的……人。
※
我终于看到了……神的青鸟。
在千年古都的神之西陵,在繁丽浮华的古老宫殿,我看到了那个秉承着西斯大神旨意,随青鸟翩然降临的青衣少年。
早已不是少年曾记的模样,那双透露出叹息与怜悯的幽深眼眸,却让我霎那间回到了当年。
神殿前,漫漫长阶上,披着太阳金色辉光、清泠目光看透一切命运,仿佛随时都将飘然逸去的、云一样的男子。
他实现了……他的理想。
他创造了一个……命运的奇迹。
※
三步一拜登上罗丝塔特祭坛,以身为祭、举火煌煌,恍惚间,我再次看到了他。
百年不过一梦,浮世谁知觉时。
看不破的命运。
看不清心意的人。
纷繁、纠葛,爱恨、愧悔,寂、灭、死、生。
这便是红尘。
何处净土?怎般救赎?
一身青衣的年轻男子头颈微微转过,清泠的目光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
抬起头,庄严威仪的西蒙伊斯神殿,寂静无声。
脚下,缭绕云雾。
番外:《云雾深处》完
外卷:如梦令(番外篇) 番外四:此生无忌
(更新时间:2006-5-16 13:33:00 本章字数:11700)
无忌、无羁。
无所禁忌,无所羁绊。
※
为什么父王这么喜欢无忌呢?
因为殿下长得像您的母妃娘娘啊。
真的吗?可是无忌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像……
殿下又说傻话呢……殿下和娘娘一模一样,殿下以后就会明白的。
凤凰木下乳娘温柔地笑着,一边口中应答一边将我不小心撕了一个小口的皇子袍服仔细地缝好。
我笑。
那身华贵无比的袍子弄坏了却没有被人前素来威严的父王惩罚,就连母妃也只是微笑着要一手绝佳女红活计的乳娘将袍服补好——心里忍不住暗暗得意,我果然是父王母妃最喜欢的孩子呢!
母妃,我要是再像您一点多好。
※
母妃,为什么不许我去见父王?
透露出疲倦的眼睛,母妃失去了一贯从容淡定的优雅。
不,绝对不允许!
可是他是母妃的亲哥哥,无忌的舅父!
正因为他是母妃的亲哥哥,所以无忌你绝对不可以去!
我怔住。
为什么不可以?!
我是最得父王宠爱的皇子,为什么现在我连自己的舅父都无法救助?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求情的权力都要被剥夺?
母妃是地位高贵的贵妃娘娘,是知晓一切事务人情的大人,所以不能为自己犯了错的哥哥求情;但无忌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最喜欢温厚舅父的外甥,为什么不可以向一向最同爱纵容自己的父亲撒娇求情?
无忌……
母妃突然流下了泪水。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
那是一颗美丽的石头。
美丽的、半透明的、会变色的石头。
衬在白色丝绸上是鲜艳绚丽的红,凤凰花怒放到极致的蓬勃热烈;衬在红色锦缎上是玉雪晶莹的白,望月兰沐浴在月光下的温润净洁;衬在黑色云绣上却是光芒耀眼的银蓝,仿佛最明净无瑕的晴空的色彩让人只想久久凝视,却又被深深刺痛了眼睛。
但在水里的时候,却是全然融入的无形。
一只大手将石头从我手中拿走。
父王。
错愕地瞪视着完全没有表情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向最宠爱自己的父王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的身后,大祭司溪酃,一声轻轻的叹息。
※
金裟殿。
西陵的律法规定,所有的皇子都必须到这里学习关于我们信仰的世界的一切。
在这里,我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兄弟。
却只记住了他,太子,上方未神。
金色的长发,水蓝色的眼睛,完美的外貌,无可指摘的礼仪,聪颖无伦的头脑,还有天生卓立于众人之上的高贵气度——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被称为“神子”的人,是只比我大两岁的亲生兄弟。
无论再怎么努力学习试图超越,只要在他面前,就完全没有了任何用处。
唯一能够让心里感到一丝得意的是,父王,依旧宠爱着自己。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杰出。
他是太子,所以应该完美。
而我,只是被君父所喜欢着的五皇子,上方无忌。
我看着大祭司,微笑。
大祭司轻轻叹息。殿下,您与太子选择的,从来都不是同样的道路。
是的,所以,无所禁忌。
※
太子的常服礼。
常服礼,是西陵王族独有的礼仪。十八岁是西陵大陆承认的成人年龄,但神之西陵却更有十八岁之前的常服礼。换上常服的皇子或者世子,将被视为拥有和成年人一样行事能力,是真正独立的标志。并不是所有的皇子世子都会经历常服礼这样的礼仪,但这一次,却是整个朝廷联名上本,请为太子行此大礼。
父王下旨,一切礼仪由大祭司溪酃主持。
金裟殿典礼过后,是豪华的盛宴。
无忌。
是父王在叫我。
你坐这里。
父王指着的,是右首第一的坐位。
无论在西陵还是其他国家……从来,都只属于帝王之下最高一人的位置。
我怔住,目光转向正代替父王向前来道贺的他国使臣的太子。
人群中,他仿佛感受到什么似的,淡淡回眸。
神子的天水蓝的眸子,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击中,我拿起了酒杯冲进太傅身边清流文人的世界。
※
母妃,这是哪里?
记得你曾时时缠着人问,为什么你的父王对你如此偏爱。
所有的人都说,是因为母妃。我笑,母妃,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无忌有点冷。
一向端庄温雅的美丽女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无忌,你可知道你名字的由来?
无所禁忌,任心而为。
我知道这个名字寄托了什么,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对于一个皇子,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皇子,一个贵妃所生的身份高贵的皇子——这个名字,太过危险。
因为,我是第五皇子,我的上面有四位皇兄,我的上面,有地位更为尊贵的太子。
母妃温温地笑着,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无忌。
十二岁的你,有权知道更多。
说着,保养得当的美丽的手拉开了身后的帘幕。
※
慕安太后。
画像上宝相庄严的女子,是我的父王、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
皇祖母……
发现什么了吗,无忌?
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
母妃仍然是温温地笑着,拉开了画像旁边又一重帘幕。
是皇祖母年轻的时候?
低垂着头,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答案。
你真正的母妃,琴妃,任琴。
※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琴妃……很温柔,也很美丽,是得到皇帝和慕安太后宠爱的女子。
父王爱她?
或许这是一个真正残酷的问题,但从来不改其雍容端正的母妃只是微微一笑。
很爱。所以他把你交给我,这样他最宠爱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才有机会得到他希望给予的东西。
母妃……
你知道,西陵真正的贵族拥有的是怎样的姓氏。上方王族以降,夜纣、罗伦、劭谌、步嶟……双姓意味着国家不可动摇的根本支撑,但从先帝以来,上方王族的血脉却混合了太多被世家视为卑贱的血统。
——慕安是被追封的姓氏,皇帝陛下的生母慕贵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后宫之中的地位而被拒绝在神殿之外。
我牢牢握住了母妃的手。
无忌、无忌,无所禁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艰苦的命运。安氏,或许是所有单姓中唯一可以与双姓抗衡的权份最重的一族,所以他选择了我:无法生育又必须在后宫中生活下去的我,可以给你足够的保护。
宫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将你带到我身边的你的乳娘,再没有旁人。
而现在,只有你、我,还有你的父王。
皇帝陛下在做傻事——夜纣皇后让所有人看到希望;她的血脉,不容替代。
你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好好活着……
※
六岁的那一年,全然无知的我选定了神职祭司的命运。
十二岁的那一年,早有预感的我知道了自己有两位母亲。
君王和祭司。
琴妃和明妃。
同是最关心爱护着自己的人,却给予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王的希望,母妃的希望……站在金裟殿前的我,第一次向西陵的神衹祈求指引。
却在踏进殿门的那一刻,看到走出正殿的金发飘扬的身影。
蓝色的眼眸,没有任何的波痕。
※
母妃。
我在那个永远带着温雅笑容的高贵女子面前跪下。
无忌。
一声,轻轻的叹息。
对不起……
不,无忌我的孩子,最高君王的决定,我们……无法抗拒。
她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
无忌、无忌。
母妃,对不起……
如果我只是您的孩子,如果我只是单纯的皇子,如果我是不受皇帝喜爱的五皇子……我会如您所愿的那样,即使一生不能涉足情爱,即使要为神之西陵奉献全部的忠诚,即使必须抛弃人世间所有的荣辱,我也会平静地进入那座世界上最华丽的坟墓,度过虽然孤寂无波却平静安全的一生。
可是,没有如果。身为最受皇帝喜爱的皇子,我无法不争。
母妃,对不起……
※
殿下,您是怎么拿到“爱提丝之泪”的?
很久以后,溪酃问我。
“爱提丝之泪”,是被妖魔吞噬时女神的眼泪,西斯大神凭借着女神最后的一线寄托而恢复了她的灵魂。这是西陵的圣物,更是历代皇家祭司的标志。
多年前,金裟殿里全然不知地选择自身命运的时刻——
不小心碰到了神像前的水晶琉璃盏……里面的水流出来……扶正它的时候就看到了。
泪在水中无人能见,水落,泪却未干,所以被人发现。
水落……石出吗?
溪酃深深地看着我。
无忌殿下,也许……这就是命运。
从明了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远远地背离……那早已规划好的、无忧无虑的未来。
※
痕公子。
文采风流、名动两京的翩翩佳公子。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远不似人们所见的那样简单。
只有同类才认得出同类。
那样的温柔乡、销魂所里,沾满了妖媚俗艳气息却依然保留着一分浅浅清明的眼神,书写出浸透在骨子里的冷冽无情;绣口一张道尽红尘炎凉俗世变迁,透露出满满的潇洒无拘和漫不经心,却融合进俯察众生的淡然怜悯;独立高处的人早已都习惯了真做的假戏,飞盏同欢笑语晏晏间其实是彼此心计的交锋……
接近、退离;再接近,再退离——即使不能延揽以为己用,也绝不为自己另树强敌。
谁知道,却在那个初雪的夜晚后,失去那个总是一身素白长袍的少年的消息。
※
第二次见到他,是一次,真正的偶遇。
距离上次的把盏同欢,恰恰是一年的光景。
临瞿的醉梦阁,小楼一夜梨花飘雪。
欢饮达旦。
最后,他举着酒杯,面孔却向行人往来的街道,说,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心中不由一震。
我们之间,从未真正称名。逍遥公子,痕公子,就是彼此允许对方所知的全部。
竟然是他首先伸出了手。
举杯,一饮而尽。
我的名字,是无忌。
※
花飞花谢花无忌,寻萍踪,晓来风过,谁知痕迹。
揽过身边抚琴娇笑的美丽少女,一身白衣的少年笑得恣意。
拈一枚瓜子放进嘴里:被他用名字打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青楼男女多薄幸,何况我从未再次放下半点心思。也只能总由着他说去。何况,无忌,无忌,百无禁忌,只用此言辞玩乐,也算不得过分游戏。
他看看我,突然笑得益发张扬。一把抓过乐伎手里的马头琵琶,调调弦高唱起来。
君可见,麋娘关外草离离,草色连波秋无极;君可见,穹河滩头萤密密,萤光乱水灯难续。续得灯火有几重,古来书生行路难,不为流零士子行,读书岂知凡尘乱……
垂下眼,小口小口咂着杯中雪梨花酿:楼上楼下,尽是参加会试的文人士子,痕公子的大名原是无人不知;此刻一曲《士人行》,明日,或许便唱遍淇陟。
无忌,为我和之!
唱到极兴处,竟是朗笑高呼。
无奈,只能微笑:日月悬悬终无语,我只大笑出门去。蓬山吹取云万里,天有意!
好词!
歌声纵天戛然而绝,抛却琵琶举杯一饮而尽,风流潇洒引得齐然欢呼。
束手而立,少年眉眼之间浅笑盈盈,看在我眼里却是动魄惊心。无忌,九万里风鹏正举,蓬山吹取三山去,我敬你——
※
那一年,我获得了几乎所有读书人的好感。
还宫面圣。
父王问,无忌,可知他根底。
我心中一紧。
暗流已在你身边多日。然而,关于他的一切,竟是无从查知。
无法抑制的惊心。
暗流,王朝暗中的守卫者,帝君最忠诚灵便的耳目;西陵上下,尽在掌握的根据。连暗流都无法查知根底……他是什么人?!
若能用,则留。
见我犹豫,那人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之前每一次慢慢解释。
无忌,爱才不是错误,但无论如何身为帝王内心便无权柔软……因为你要走的路太长、太难。
※
看着大势将尽的棋盘,不由苦笑。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曲赋歌词,你果是样样精通。但,无痕,你究竟好什么?
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我好名。
好名?
好一个富贵无我、风流公子的显显声名。
我怔住。
该你落子了,无忌。
你要离开了么?
淇陟,本来不过一个暂时的落脚处而已。
若有事,如何寻你?
脸上仍然是微微的笑着,一双温雅平和的黑色眼睛却渐渐透露出锐利的光芒。随手从棋盘拈起一枚黑子放进我的手心。他淡淡说道:凭这个,只要你开口请求,我便帮你。
棋子……无痕,你错了,我并不以你为棋子,从来不曾。虽然,我借你文采风流敛聚人心;虽然,我借你潇洒无拘延揽人才;虽然,我借你轻狂恣意昭示胸怀……与你相交,从来非只为得五皇子富贵闲人逍遥公子的美名。
但,我的路太长、太难、太远。
所以,我只能看着,那一步一步走下扶风楼的身影,消失在灯红酒绿的光影斑驳中。
※
回春手,无痕公子。
看着父王传来的暗流资料,我不由微笑。
我的名字,叫做无痕。
若有事,如何寻你——心中淡淡的酸苦和欢喜交织,原来,他心里到底有我这样一个朋友。
暗流,王朝掌控江湖势力的最大力量,独属于西陵君主的耳目。关注并追查西陵乃至整个大陆的动静,使西陵境内任何一点特殊的人、物、事都无法逃脱王者的眼睛。被百姓感激着、崇拜着的妙手回春的医者国手,世家贵族泼天权势也难折其节的无痕公子,自然是暗流目光所及的对象。
五年,他已走遍整个神之西陵。
不入会试,不涉官场,行走民间,一身潇洒——真不愧,公子无痕。
无忌,这个所谓的无痕公子……
儿臣明日便去结识一下。
父王点一点头,随手递来另一卷暗流的宗卷。
奈何天。
※
这是第几次了!
我抬头。
面对一脸惊惶的暗流侍从,漠歌难得地失去控制。
奈何天第四次公开地、直接地和蚩云崖对抗,暗流全力追踪,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相关信息。
明明一切都做得如此招摇,真正的实力却分毫不露;统御着大陆最优秀杀手的奈何天的主事,必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漠歌,奈何天的全部宗卷都在这里了么?
你还不是暗流的主人,上方无忌,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淡淡的警告。
你也不是真正的暗流魁首。
同样淡淡的讽刺。上方漠歌大我整整两岁,却是比我晚一年接触确实的政务。正如爱提丝之泪是祭司的标志,选择了水安息香作为徽号的他注定了王朝暗流的责任背负,但父王却使我在他之前了解政权独断的核心。暗流无条件地服从西陵的帝王,对于父王这样的举动不能多言,但,作为下一任暗流魁首培养的上方漠歌在我面前却必须保持应有的骄傲。
身份和爱重的差异,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君臣,没有兄弟。
不要忘记你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也没有……
※
接过宗卷,似乎是从字里行间一点点的细细搜寻。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
又或许,很清楚地知道。
上方无忌……你,看出什么了吗?
奈何天所杀的,江湖武林中人之外,更有贪劣无餍的官吏,不法无仁的巨商,虽或有两个庸碌无奇之辈,倒有多半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相比起蚩云崖的赏金行事,奈何天的举动,倒像是目的曲折的为民除害。正是因为如此,对于奈何天暗流才更加上了心思。试图从它行动的蛛丝马迹寻找讯息,延揽的意味竟是一日胜过一日。只是,像这样潇洒无拘的江湖中人,到底又有几个能真正为朝廷君王所用?
正如他不愿为我客卿幕僚……
自嘲似的扬起嘴角,却在那一刻如遭雷击。
调来所有暗流宗卷,暗暗对比两者踪迹,心里,一阵阵惊涛。
上方无忌。
什么?
找到他了……
※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7
宗室的变乱,在意料之中,也在预计之外。
有人抢先动了手。
三皇子上方凛磻。
太子最大的对手,也是人们眼中唯一的对手。
选择了血枫标记的人,是王室的灾难和血腥的开端——与祭司和暗流的继承标志不同,并不是每一代上方王族都会有人选中金裟大殿前的血枫。依稀记得同进金裟殿时他快乐纯净的无瑕笑容,但和我一样,十一岁便被父王强送出宫的上方凛磻早已不是当年无知的孩童。
父王说,无忌,他,是你的机会。
父王说话时候的表情,很温和。
我微笑。儿臣明白。
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感觉,心,在一点点的冻结。
※
没有想到,失踪的太子上方未神竟然会和他一起回来。
更没有想到,神子……变成了妖魔。
被诅咒的银发紫眸,但,依然是那个上方未神。
我问,真的没有办法恢复吗?
如果真如无痕所说的,药物破坏了他的身体导致发色眸色永远无法复原,无疑的,那将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用思考预测、用财富衡量的巨大利益。
这个样子,是我所知道的真实的西陵太子。
他的脸上浮起一贯的清浅笑容,虽然口里在回答我,却是有意说给上方未神。
果然,那张绝世的脸孔上顿时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深深松一口气的安宁神情。
手,不自觉地将被角搓、揉、撕、扯。
无痕,六年选择的结果……你竟是要助他?
那么……就让我,助他一臂之力。
眼角余光扫视的角落,窗棂上,静静栖着玉色的海昙蝶。
※
无痕公子为我西陵太子正名,是我王族恩人。请公子收下此婢,聊表漠歌一片感激心意。
他笑一笑。四皇子好意厚赐,无痕只能愧领了。
葛姬,是暗流为奈何天的痕公子专门训练出来的女子。上方漠歌虽然疑惑我提出如此要求的时机用意,却因为他同样对奈何天无比迫切的好奇完全同意我的计划。
无痕,希望你能够明了……我真正的心意。
纵然你江湖中人言行恣意,纵然你背后势力倾朝泼天,也不能和西陵的皇帝陛下抗衡。
你可以不选择我,但你不可以违抗西陵帝王。
无论是风流潇洒的痕公子,还是妙手回春的公子无痕,或是奈何天神秘难测的主事,你的为人,都是一诺千金。一言之诺你为我百里奔波,此刻答应了上方未神的你……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选择的糊涂而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
以你的头脑,自保,并不困难。
以你的性情,自保,其实简单。
无痕,我无法和任何人成为真正的朋友,但我还是保留着心底最初的希望。
无关延揽,无关权势,无关天下。
※
五殿下。
第一次被这样称呼,心中猛然抽紧。
你我之间,只称呼彼此姓名。
云淡风轻的微笑。
你我之间,才称呼彼此姓名。
一字之差,相去,便是万里。
到底……你从来就是最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人,无痕。区分了各自立场利益,你当真决意助他?
我想最近殿下还是和三殿下保持距离的比较好……
那也无须表现出特意的疏远……保持现状就好……
是在劝说,是在点拨,还是在警告?
忍不住抬起头。无痕,真高兴你在这里,真高兴我们是朋友。
最后最重的两个字,却因为刻意的强调而模糊,正如他回复的,那个意味莫明的微笑。
※
被骤然打乱的布局。
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知晓,雅臣,到底是个孩子。
这个因为纯黑眸色遭到冷遇渴求着最少关爱的弟弟,这个从来只把自己刻意的亲近当成纯粹好意的弟弟,这个习惯了将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弟弟,这个快乐热情被自己隐瞒着所有图谋的天真弟弟……
擅自调动京师军防,只为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再典型不过的少年冲动的行事,真的是……关心则乱。
闭起眼,不去想父王可能的愤怒眼神。
雅臣,是所有布局中最关键、也最稳定的一环:在文人士子清流一派博得的声誉美名,从来都只能作为锦上添花的点缀;上方凛磻和上方未神的相争不休固然给予自己最大的机会,又有上方漠歌的暗流处处相助,但想真正作个得利的渔翁,没有来自军队的支持,自己仍然一无是处。掌握着军队和民心、对自己誓死跟随的六皇子,将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清除,通往帝君宝座道路上任何的障碍。
却偏偏是他,压下了上方凛磻,惊起了上方未神,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计划。
但,此刻已经无法多想其他:大郑宫最严酷水牢的刑罚,该如何帮这唯一的弟弟熬过……
※
无痕……
金裟殿的悔心室,青衣飘洒的身影,此刻却如鬼魅。
丢下那副本该在神殿的画像,他静静负着手。
明妃的侍女,正是奈何天七色之三,黄绮。和上方萏芒的暗流一样,她是我在大郑宫的耳目。
上方萏芒,不是上方漠歌。他清楚地知道,暗流的存在。
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片踉跄。
母妃身边那个永远安安分分的宫女,得到母妃和父王尊重和信任的人。身为在宫侍奉近四十年的老宫人,她享受的是和低级嫔妃一样甚至更高一等的优待,对于大郑宫的秘密和往事,更是无比的熟识——
竟然是七色的黄绮!
原来,无怪,他早知道,他全知道……
夕阳的金光从殿宇上方斜射过来,照射在那道青衣飘摇的身影,一只手轻轻举起,解开了大陆男子成年后便习惯盘在头顶的发髻。
奈何天的主事,痕公子——擎云宫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是自己低估了他。
是自己错估了他。
※
五哥,金裟殿大祭司的职位……我已经代你向陛下辞去了。
目光转向草木青青的庭院。
醒转的那一日,雅臣说,原来一切的一切,是因为……六皇伯疯了。
疯了——天家多富于深意的遁词!静静地转过面孔,幽黑的眼眸,透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沉稳成熟,乍看去,竟有三分他的影子。
是吗……
顿了良久才轻轻应答一句——虽然已经数日,但还是无法习惯称他为君。太多的希望、太多的努力被一昔打碎的痛苦一起涌上心头:父王,你妄图改变的一切,到底是回到了原点的最初……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懿旨,三日后便是登基大典。
淡然合眼,心中却是一阵阵忍不住的痛:上方未神登基称帝你已是赢得彻底,为什么连西陵上方王族留给我的最后的保护,都要一同剥去?难道你便从未想过,三权分立的上方王族,族权归于上方日宣,君权归于上方未神,如果失去了神权的保护,作为成治帝最偏爱的皇子而参与夺嫡争位的我,在这个大郑宫中将如何自保?而权位仅次于夜纣太后、恩宠却远胜于其的母妃,在这个大郑宫将如何立足?
陛下封了娘娘为明太妃,和太皇太后、太后协同管理后宫事宜。
雅臣沉静的声音稳稳传来。
手上茶杯顿时跌落。
※
金裟殿悔心室。
大祭司。
无忌殿下。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了施展祭司禁忌之术窥探而知的三十年国运,为了逝去之人的不甘和怨念得到抚慰,为了陛下能够顺利的登基和统治,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以无用之躯保存成治帝陛下血脉周全,也是多年溪酃心中唯一所愿。
溪酃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一个明日即将赴死之人。
曾经问过殿下,如何拿到爱提丝之泪。
殿下说,水落……则石出。
爱提丝之泪,是女神爱与恨的纠结,侍奉着西斯大神、为百姓传达神谕圣音、祈求大神福祉的祭司,原不当以此为圣物……但,浸染在爱恨之海里的上方王族,已经错了千年。
如今,水已落下。
所以,无忌殿下,不要继续这个错误。
※
那一日,罗丝塔特祭坛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淇陟的夜空。
最后一位的金裟殿大祭司,溪酃,连同着所有的秘密,消失在那辉煌无比的火光中。
五哥,真的……结束了。
我微微笑了。
傻瓜,你以为,在你那样精心严密的拱卫下,我还可能对上方未神产生一点一丝的威胁?
生活在大郑宫、生长在大郑宫的我们,从最初的最初就知道,失败者需要面对的结局。
不是为了上方未神的仁慈,而是为了他最后的期望。
祭司禁忌的窥探之术,我已知道,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向着金裟殿的方向,最后一次拜倒。
※
黑夜之中,异常耀眼的银色光华。
拜见陛下。
雅臣翻身下拜。
他面前,是没有穿皇帝袍服,却依然高华的上方未神。
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妖魅的紫色眸子,却牢牢盯在我的身上。
无奈地微笑、下拜、口呼万岁。
西陵,败了。
意料之中的异常平静的声音,渗透着身为帝王满满的冰冷。
臣请为持节侍,出使北洛,为我西陵……议和。
如此,有劳皇弟了。
陛下可有其他吩咐?
紫眸光华闪动。
半晌。
无……。
我再次下拜。微臣明白。
※
启程的前夜,我进宫拜别母妃。
孩儿不孝……不能长久侍奉母妃左右。
她招手。
无忌,你过来。
抬起头,却第一次发现记忆中永远高贵优雅的女子已经显出无法掩饰的老态。
轻轻一声叹息,依然柔软的手抚上我的发。
无忌,无忌,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无论在西陵,还是在北洛。
心,忍不住地抽痛。
如果当初……
我竟让这个温婉高贵的女子承受了如此之多的苦难。
无忌,还记得你名字的含义么?
我惊讶地抬头。
对于身在大郑宫的人,无忌无拘,永远都只是一个美丽的梦。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笑容里,是淡淡的、平静的悲哀。
但真正抛开这个梦的时候,所有的禁忌和羁绊,也将全部解开。
我懂了啊,母妃……
※
无忌无忌,无所禁忌,真是和五皇子为人一样潇洒的名字。
北洛议和负责具体事务的,是人们所知道的、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子,风司廷。
雍容天然,风采翩跹的青年——仿佛一年前……淇陟大郑宫里,我的身影。
仿佛看到我的心思一般,风司廷的嘴角,扬起优雅的弧度。
无忌殿下。
我凝视着他。
北洛的太子太傅,只有柳青梵。
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目光看去。
一身黑色皇子袍服,威仪清冷的少年,正与那淡淡青衣的身影,远远相携而来。
回首,是风司廷温文的微笑。
※
太宁之盟。
息战事,通商贸,利往来,致安宁。
最后一次核定着盟约细则,又一次想起,离开淇陟的那一日,那双光芒闪烁的紫色眼眸。
上方未神,这是……你付出的代价吗?
你究竟……付出了多少?
你究竟……为什么付出?
相争三十年,第一次想问,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希望?
被神之西陵牢牢束缚的你,究竟什么才是,你支撑的理由?
无果。
回应我的,是满屋幽暗的沉寂。
※
承恩帝允我为质子,是使无忌余生无忧矣。
不在西陵,不在淇陟,消除任何可能的猜忌和威胁,以远离大郑宫无以为力的绝对现实、以雅臣之于他的绝对忠诚、以两国会盟的绝对利益,保我平安。
是的,保我平安——是雅臣与他的约定,是溪酃与他的约定,更是你与雅臣、你与溪酃、你与他的约定。
青衣飘洒的身影回眸浅笑。
无忌能如此想便好,余生无忧,无忧亦无忌。
青梵、无痕,愿承你吉言。
从此,无忧无忌。
番外:《此生无忌》完
外卷:如梦令(番外篇) 番外五:烟柳长宁
(更新时间:2006-12-24 20:23:00 本章字数:12628)
圣诞也好,元旦也好,都是新年的一种,这就意味着……年关要忙死人了!!!!!特典……呃,等明天继续,今天先放出番外——柳衍的哟!
顺便,眉毛要大修第一卷了。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版本的(那个,就是比较比较暧昧的一种意思),请注意保存,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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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上声。水流长也。多,复,广也。又,“酾酒有衍”,衍,美貌,意溢多且美。
柳,留也。性柔且韧,野贱之物,易活易折而不损根本。有春意而临水自照者,不堪为材。
※
柳衍。
青阳子。
柳青阳。
柳掌教。
柳真人。
柳先生。
柳太医。
……
人们对我的称呼有许多。各依身份,各按职位,各遵习惯。
惟有三个人,不同。
※
衍。
日间采药,无意中救起的青年男子虽然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却掩不住一身的贵气。山谷虽被迷雾森林包围,离市镇并非遥远,承安京更不过百里之遥。端整俊朗的容貌开阔中带着常人难有的巍峨雍容,被树枝山石刮得破烂的衣服分明京中也难得的料子,我知道,这番一时多事救起的,必不是凡人。
然而,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问名,一开口称呼就是自然亲昵。
我微笑,随口安抚,然后离开。
热情自在中的深深戒备,以及一身的蓄势待发……可惜,如果我真想取他性命,即便他此刻完好无伤也当易如反掌。
※
在这迷雾森林深处的山谷,我已居住十年。
十年清修之地,每一地,每一处,了如指掌。
无须仗剑天下,亦知武技一道,世间难求敌手。
百尺竿头,惟有心性通达方能有所进益;一旦清明无惑,日可进千里。却不知,当年一眼而令人知天下大之人,如今安在。
微微风动,身前溪流映出来人淡淡倒影。
于是敛容,转身,微笑。
※
衍。
衍。
衍。
出山,为这一声不带假意的称呼。
道门少主的身份,暂且放在一边。
记得离开紫虚宫那一日,师傅站在浮云轩前:柳衍,你须知,入红尘,出凡世,人情百端,心在,便尽是修道。
随他往世间最高绝险异处走一遭,亦是修道。
※
风胥然。
五皇子。
景文帝的爱子,擎云宫的宠儿,朝堂的砥柱,百姓的骄傲。
御阶前拜倒,皇帝雍容而平和微笑,一切归于三个字:好、好、好。
五皇子府。
烟柳丝丝如碧的别院。
清静,无扰。
衍。
我微笑。
便为青年眼中一瞬的愧疚并着无措,值得。
※
安然度日。
一如山谷中自在清修。
长日悠闲,也无妨暮春尽头,迷茫人眼的漫天风絮。
衍。
轻轻呼唤,语声何须迟疑,又为何包含歉意?
这是我的修行。于园中坐,而有历练再来。试探的神采,闪烁的言辞,无须卜算天命也可见到众人用心。既然道门荣耀在我,也禁不得无数责任在身。
何况,你有无利用之意,我心中岂不分明?
手执青柳,微笑,相迎。
自以为抛却少年天真的自负,却不知修道原是修心。
※
震惊。
云一般的男子,此刻方知真意。
云,卷曲舒展,变幻莫测,飘洒而无常形。
淡淡一笑,便是朗日,便是明月,清晖拂耀大地,无人不目摇神移。
而我,惟有惊惧、惟有敬畏,忍不住便要折腰屈膝,却在那人目光无意相接的那一刻,凝滞了一切。
十年。
整整十年,子初江头那一眼的深沉压力,竟然未有半点消减。
然而这一次,清冷双眸中冰川兀然消解,随即便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汗透重衫。
※
那便是君雾臣:君家第六代家主;宰相首辅,太子太傅。
沉静从容的语声,却掩不住微微颤抖。
原来是他……也只有他——北洛至贵,一代便为一代之传奇的赫赫君家家主。
衍。
回眸。
君雾臣……是太子的太傅。
柔碧烟柳间一道身影,坚刚卓绝;口中吐出一字一顿,字字重于千钧。
突然心上重负全消,走近,第一次伸手与之相握。
衍——
眼波流转,目光闪烁,无语,只因此一刻心交。
一个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便须得两个人相扶相持。
一人为大,二人,则可及天。
※
影阁。
道门影阁的臣服,掌教传承的先决。
第一次了解,何谓迫不及待。
柳衍,道门不涉朝堂,这是历代的规则。紫虚宫前,师傅语声深沉。为此,道门负君相重恩尚不能报,岂容一教之掌而怀难之?
心中大震,却强项直视。风胥然……为柳衍至友。
良久无声,正欲开口,却听师傅一声轻叹,袍袖挥出。
也罢。此去……好自为之。
垂目,惶惑未答,耳边又有一声轻叹。
痴儿……
※
承安佳处,畅柳烟波。
二人缓步徐行,衣带当风,却不见身遭好景。
柳衍。
是。
或听江湖上唤你,柳青阳。
青阳是柳衍道号。
日朗朗其明可谓之青,青阳为号,很好。也很适合气度人品。
君相谬奖,柳衍愧不敢当。
然而,柳青阳虽为武人,文采亦自风流……为何无字?
山林修行,未能行完整冠礼,因此无字。
青阳虽好,日到中天则堕,水于至清而寞。何况柳之为物,临水自怜,风起而舞于夕阳残照,其实凄凉。盛极而衰,便是一生孤寂萧瑟,何况着一“衍”字而使意蕴绵延?虽柳性至忍亦是至坚,绝境求生终不如太平一世……雾臣便赠你“长宁”二字,可好?
※
衍!
急急冲进的人影,带起一片零乱。
君雾臣找你何事?
不过绕湖一周……并赠二字“长宁”。
见身前灼灼目光,心中微微一动,却还是将一切静静说出。
长宁,长宁,这分明是要我本分以求一生安宁……好口彩,好祝福,好字!真好!真好!
与来时一般如风的身影,带动院中一片碧影翠衫。
拈一枝青柳,苦笑无声。
如此不安,如此惶恐,如此冲动,果然是那个人……又胜了一筹。
长宁,长宁,一世安宁。
十年,也许再一个十年,也不能与之比肩。
长宁,长宁,内心安宁。
所以——
不会放弃。
※
这些人虽然是太子的势力,但其实……
这些人本在犹豫,所以我们可以……
这些人只会浑水摸鱼,等事情解决后……
这些算是太子的死党,想来不能为我所用……我……
何必每日小心、时时观察脸色神情,何必出言又止、言语不祥?不过为达目的使出的手段种种,道门……何尝纯粹无瑕?
数年经营布置,只为无一声逆言入耳。身当掌教而为皇子客卿,便不言不语不行一事亦是心意所向,为安抚门下数万弟子,更为达一己欲念私心,自己在这承安京一方别院中的运筹计算,又哪里比他更少?
早知天下之大,能人志士辈出,纵然心比天高,平心静气,己身不过沧海一粟。
此刻却觉天下之小,只为心念兹兹,所系不舍者,惟有眼前一人、一事。
风胥然,君雾臣……
※
月影办事不力,请主上惩罚。
月影纯静静跪伏面前。
罢了……是那个人的话,也没想过真会有什么机会。
主上。
何事?
赫赫君家,倾天势力,在家主,而不在家族。
影卫难得的主动开口,心中闪过的一道惊讶,但随即为其言语深意震惊。
无法架空君雾臣之势力,因为满朝尽是他势力所在。
无法削减君雾臣之权限,因为政务尽在他手中掌握。
无法寻到君雾臣之软肋,因为君氏一门除他更无旁人在朝。
铁板一块无缝无隙的赫赫君家,运筹自若算无遗策的宰相首辅,早在旁人异议之前,便已将所有不利除去。
连日、数月,甚至几年的忧烦疑虑一刻消解,留下的却是惊天波澜:原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从来只有一个君雾臣……
※
君相。
是你,长宁。
逝者已去,君相请节哀。
君念安,君雾臣的长子,二十五岁的温雅青年青春正当,不料一夕而去,实是天妒英才。
犹记六合居上,与他共引京中才子小聚,议论正浓,紫衫青年翩跹而来,寥寥数语逼得满座默然。随即词锋陡转,尽点自身之失而道各人思虑之利。其后通名相见,行礼如仪,一言一笑无不妙绝,抛开了各人身份竟是满座同欢。风流俊雅,依稀眼前;而此刻触目一片白幡素旗,满园的烟柳也似再无生机。
长宁,以你所见,为人……何者为贵?
沉默,其实是不知如何回答。
为人贵真。真心、真情,纵然所言所为不能皆尽出于一己心意,问心须得无愧。虽然,有心为善善亦不赏,但为善之时,当有一份切实关心;凡人为我所用,必有所报,因此才有了这满朝的诚实敬服。丧子人生至悲,于是宣泄,又何须节制哀思?
抬头,只见眉目间兀自浅浅伤痛,嘴角一抹笑容却是云淡风轻。
然而满园悼唁之众,惟有长宁见我形容,知我心意而来相劝。此一刻真心,君雾臣当为念安致谢。
君相……
※
衍!为什么?
真能留人后路,又何必……赶尽杀绝?
可是我——
道门教义,武者有德,惟有仁心方能处于众生之间,而非凌驾其上。
但那风靳然何尝留你生机——君雾臣又何曾给我退路?!
沉默。
冲突,第一次真正的冲突。
突然想起素白妆满的碧玉苑,云一般的男子最后一抹意味不尽的微笑——
长宁,你可知西陵上方一脉崇尚何种颜色?玉雪的纯粹的白……还有血一样的红。
疾风,柳乱。
悚然。
定定望着那道愤然离去的背影,脚步却再不能移。
※
和苏。
公子。
五殿下他……
望着面前低眉垂目的侍人,话却住了口。
其实,何必问?我不喜,所以他才特意避了开去。
早已开始的事情,此刻又岂能轻易停止?便是自己,此刻也没有了退路。
人贵真心,友贵真心。两个意志相投,计算又难分上下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自欺并着欺人,原也是相互诚实的一种。
然而,再相知相投,我终不愿见更多的鲜血。青冥剑饮血无数,绝非个个死有余辜,却从不收留政治倾轧下的亡魂——
道门,绝不能因掌教一己之私,而陷入无法超脱的动乱泥潭。
问心虽然无愧,只是……
何时能有那一份坦然?
※
衍……就在今日了。
啊,就在今日。
此去……也许我……
不会出事。
凝视眼前相交十年之人,容颜依稀,只是笑容不复昔日俊逸明朗。然而冷峻之中一份沉静,折射出浑然天成的端庄雍容,再不是那个威严锐利锋芒毕露的青年皇子。惟有眸光眼底深处带着企盼的恳切,一如当年力邀自己出谷时的纯粹无瑕。
心,微微震动,一句“与你同去”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逼回。
衍,你……
知道他在等待什么,却只能沉默。
衍,我……
抬头,静静微笑。
不必说了——我明白。
火花骤然闪亮在眼底,踏雪而去的背影映在一片莹白上,渐远,渐长。
※
凝立院中,静静看雪花飘落。
这是在承安度过的……第九个除夕。
分外的寒冷。
紧一紧身上披风,和苏已在屋中生起火盆——今夜,无论对何人,都当是漫长的等待。
风乱,雪花陡然袭上身来。
青冥剑所指,却是一道漫天风雪中难以辨认的白。
剑尖抵住咽喉,男子却兀自微笑,随即静静递上手上未封口的信函。
※
纵马疾驰。
一路再无顾忌,城门守卫并着军士的叫喊追逐全尽抛于脑后。心中,只有那短笺上潇洒无拘的字迹;眼前,只有那云一般的男子意味深长的微笑。
长宁真良善人,请为雾臣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收一门骸骨!
收骸骨!
君、雾、臣!
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你究竟安排下什么!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5-27 08:28
长宁可知,虽有南山望秀之景,承安壮美,从不在朝日东升。晚照、残阳、赤霞、风柳,纵是钧天血色,其美……令人屏息。
长宁,你可见过真正的承安盛京、真正的擎云深宫、真正的崇安大殿?你可知道,承安至高之处,不在山峦、不在宫禁,而在这传谟阁后承天台?
登台望景,一览无余。
如果,他从一开始便站在最高处……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静静旁观……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有心利用……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动声色引导……
已经来不及感觉挫败,恐惧仿佛塔尔的黑羽迫在眼前。
但愿,一切都还有余地。
※
动地惊天的巨响。
一把勒住疾驰的坐骑,猛然转身回望已在身后的承安京。
不知什么时候止住的风雪,微微透出灰亮的天空彤云密布漫漫压城,映着那悬在空中血溅一般的红色烟火,瑰丽而诡异。
这是……
又是一声巨响,承天台的礼炮声中一颗巨大的红色火球冉冉升空,在将至云层的高处稳稳停住,然后,迸裂,流金一片。
这颜色……
又是一声巨响。
漫天的璀璨眩目的红,纯正得全无杂质,古老的京城笼罩于一片微微红光。
目摇神移,一时几乎忘记了呼吸——这是庆祝胜利的颜色,这是一切如意的颜色!
巨响。
白色的光点在京城中央升起,越升越高,似乎要穿透沉重厚实的云层。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天空中骤然炸开一片流星乱雨,耀眼的银白光芒点点闪烁成一团,随即被一道仿佛芒星的银色亮光直直穿透——
明明是……大事成功的宣告,却像重石骤然击中胸膛。把握着马缰连连摇晃,终于没有摔下。
那不是礼花……
真的巨星陨落……
※
月影。
不知伫立几时,直到身前月白色人影出现,方才恍然回神。
五皇子已成其事。亲卫侍从尽出……北洛六郡八府四十一州,经此一夜,日白时分当尽在掌控。
损伤……如何?
道门弟子早得掌教警示,各避锋锐所向,当无损伤。
心中一安,随即深沉。
道门无恙,而道门之外那数千乃至上万条性命……从此将是一生难尽的梦魇。
脸上钻心刺骨的凉,伸手一抚,原来,又开始落雪了。
心中突觉异样,翘首四顾,只见北方天边隐隐红光。
北郊二十里,那是……君家山庄。
※
焦土、枯木、断椽、颓墙,也许是大雪压抑了火势,但华堂美舍已成一片凄凉败落的瓦砾场。
目光猛然瞥见石梁下半截焦枯肢体,纤细的踝与足,当是常在深闺的女子……
何必——何苦!
何苦——何必!
一生所未见之景象,一生所未历之心情,尽在今日!
……
异样的气息!
心意方动,青冥剑已指向来者。
却未如对那君氏影卫一般,点在要害。
※
那是一双平静的眼,幽深沉稳,如古潭不见丝毫波澜。
不慌不忙,平稳沉静的口吻举动仿佛那柄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绝世利器从未出现,仿佛眼前一片鲜花着锦而非焦烂疮痍。
无须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份,金锁名牌上正是与短笺分毫不差的清隽笔迹。
君无痕。
姓名下錾了一排小字: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辰正。
景文三十三年……景文三十三年!
眼前悄然的落雪突然化作碧玉苑中的素白一片: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亥末,君念安回归西斯大神身前;从那一日起,人们记忆中永远带着云一般飘逸而清浅笑容的男子眼中再无真实笑意。
无痕,无痕……
※
……所以,除山庄中部分人,无人知其存在。
不被注目的侧室之子,从出生就未曾享受过一日父母天伦。五年的生活近乎幽闭,除了两个婢女就连生母都不问不理。
然而——
纵有一双完全不似孩童的沉静无波的黑眸,眼底深处时时闪过的,依然是无法抑制的恐惧。
日间一路疾行的艰苦安静承受,无论何时开口都是平和沉稳,一问一答极尽乖巧伶俐;市集上精巧稀奇之物匆匆扫过,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满足所有的新鲜好奇……
望着眼前并不安稳的睡容,心中怜惜更增。
即便是远远超越年纪的沉稳与成熟,初遭惨祸的孩子目光中不时闪现的戒备与疏离,但惶惑中对亲近信赖早已到达极点的渴求,却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请收君氏一门骸骨,承恩不谢。
君雾臣,君相,无论这是否你真正的用意,柳长宁都会将这个孩子看作你最后的托付……
※
青梵。
青者清也。
梵者净也。
清净平和,一生安宁。
心无杂秽,喜乐逍遥。
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探询商议的口吻,心中却是全无把握:直到此刻方才发现,虽然一张面孔找不到丝毫那云一般男子的影子,他却承袭了父亲全部的眼神光彩——
古潭般幽深的眸子微微有光芒闪动,一丝涟漪缓缓漾开,眉眼间浅淡得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在那一瞬间生动了整个面庞。
师父。
※
诗文武功天文地理历史药理兵法奇门……贪多不餍,一点便通。
练武时扎扎实实用功筑基,便是当年昊阳山的自己也未有如此耐心;折了竹枝在溪边沙地学书练字,老练流畅的笔迹全非一个初学的孩童;文字精确简练、常人少有兴致的史书方志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曾有多次入夜见他兀自未归,寻着他时只见孩童倚着谷中藏书石穴的岩壁,怀抱卷册安睡酣然。
山谷深远幽闭,长日不过两人相对,本意拣着所知所识教导打发寂寞,却不料竟是百年难遇的美质良才。然而更惊异处,却是他所见所识,远远超越了一个不足六岁且从小幽闭的孩子靠着聪明伶俐,天赋奇禀所能达到的极限。
那是……经历了人生、洞察了世情才能拥有的冷静深沉,绝非因为礼仪教养之类便能逐渐形成的稳定平和的行事与气度。
就连月影也时时感叹:此子天人。
然而每当此时,便不由思及那云一般的男子,只觉一切原当如此。
※
学奇门,不学卜算。
相处一年,第一次拒绝。
愕然。
若天命可改,又何来定数?福祸趋避,得失患虑,当少多少惊奇、多少畅快恣意?
大愕,随即大惊,心下更是隐隐生痛:与当年山谷中俊朗青年如出一辙的话语,只是前者秉承着天皇贵胄一脉天成的飞扬自信,而眼前的孩童却是无波无澜的从容淡定。
师父,算出天命又当如何?这是一种可能,人力时有其尽,不知生不言死,方有希望。
凝目不语,紫虚宫前师傅言语骤然回响耳边:青阳,你命盘杂变繁复,运数难定,虽有卜辞亦难知际遇;不若抛开所思,任性而为,方是一生之福。
……或者师父收养青梵只是为所谓天命注定?
不是!从未!
玩笑语气透出的冷冽森然惊得我悚然变色。抬头一眼,却见眼前黑眸渲染了深深笑意。
师父爱护,青梵……心满意足。
※
天命。
月光下排出久不正视的命盘。
一如昔日的纠结错乱,却分明可见,有三人牵动一生。
心潮难定,挥手拂乱。
默然,手下却仿佛自有主见地排开另一番命盘。
年、月、日、时。
敷算、推演。
做秤纽的玉瑝突然断裂,龟甲竹筹寸寸裂解,风过,竟是灰飞烟灭。
这是——
跌坐在地,久久不能顺畅呼吸。
※
清溪、竹林,白虎、玄鹰,小小少年笑声朗朗,嬉闹无忧。
主上。
挥手止住月影:纯,我主意早定,多言无益。
影阁传来大陆局势、时事风云,各方各地的种种异相无不尽揽。听得一向不干涉各国国事的摩阳山大神殿开始动作频频,虽然早有预备,事到临来,还是无法抑制的惊心。
主上,是否调动阁中人手?
虽有迷雾瘴气,山谷入口更布下连续六阵,常人难以通过,但哪里挡得住真正决意天下之人的脚步?
毁山焚林,不过一言一念。
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傲气:纯,你不信我?!
——君雾臣,你信不信长宁定能护此子周全?
※
孟安。
道门的二代弟子我的师侄,也是……北洛护国大将军孟铭天的长孙。
道门正传医武同修,为的是习武者更当保存仁心,不以杀伤性命为乐事。当年冲突,曾作一时激愤决绝之语,然而心思宛转曲折,到底未曾忍心而去。以后每逢此事虽再无言语争执,心中芥蒂却是深埋。本有退身之意,不料那日异变迭出,匆匆离去未及留片语只言。此刻见孟安手中迷迭草残叶,想到月影所告去后承安情景,不由一时心摇神动,起伏难定。
当年或是误会,然而时过多年,其间无数变迁,终究再不复初见之日志同道合。
只有君臣之义——他已达成梦想,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该有私交情谊,更不用说自己同为道门掌教至尊的身份。
风华正茂的知心相投,早被时间磨去了全部年轻无忌的私情密意。
偏偏此刻眼前人刻意闪烁躲避的目光……
暗叹一声,挥去心头微微可笑的异样,敛容、正色。
青梵——这是我独生爱子,柳青梵。
※
师父。
师父。
父亲大人!
猛然惊醒,少年面容已凑到眼前。
强自微笑,转头,垂目,只见手上一块精美玉瑝。
天命。
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而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
遇第一人,改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
天命,天、命!
深吸一口气,向身前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若不喜欢……只在人前父子相称。
不——青梵只想知道,胤轩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没有用帝王尊贵的自称,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议论景致天气。
他是我儿子。
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衍——我们都知道。
不自觉绷直了身子,却不知是因为早知无法隐瞒的身份,还是因为……那许久未曾听过的呼唤。
他是……君家的孩子?
他只是柳青梵!
石桌对面之人嘴角笑意冰冷:柳衍。
一怔,随即抬头笔直对视,袍袖轻垂,掩住紧握的双手。
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你,为什么?
※
他是你的太傅。
什么?!
他成就了你;他成全了你。
用鲜血来成就,用性命来成全。
自离开的那一日起,就没有一刻不用心思索并推敲每一个细节。
从满目素白的碧玉苑,到瓦砾焦土的君氏山庄。擎云宫、传谟阁、摘星楼、承天台……云一般飘渺流转的男子曾经留下的一切线索痕迹,串联出一个无论如何抗拒如何不甘都必须承认必须接受的事实。
不——那是他棋差一步,朕谋高一筹!不,绝不!
没有回答。
不必回答。
※
衍。
沉默,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听到这一声,不自觉地又是一震。
留下来——这一次,留下来。
抬头,凝视。
五年,朝局虽然稳定,却因当日之事生出无数大小势力派系,旧政恶弊无不急待革新,我需要你……辅助和约束。
风胥然……你想我做什么?
太傅,太子太傅,当朝唯一的太子太傅。
心中陡然一阵大痛,眼前摇动出一片血光:风雪之夜的火海、石梁下女子的残肢、还有无数只在最深的噩梦中见过的枉死的无辜冤魂……
抬眼,却见满面的期待。
按住隐隐刺痛的胸口,口中忍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的孩子。
衍!
冷笑,抑制不住地冷笑:风胥然,我更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那样教导你的孩子。
帝王之术,从来就不是柳青阳的专长;无情计算,冷血权谋,威严统御……以仁心仁术立足大陆的道门,身为掌教怎会允许自己的弟子沾染无边的鲜血?
衍!
※
沉默。
风过林动,花影扶疏。
轻轻细细的脚步——是青梵!
霍然站起,却见那孩子怀中一角袍衫。
脸上流露出纯然的怜惜和喜爱,不曾失礼却异常急切的诉说,心中所思所想顿时毕露无遗。
……师父,可以吗?
面前孩子纯粹喜欢的童稚面庞上一双黑眸满是期盼,暼向身边帝王的目光深处却是冷冽幽寒,窒息一般的顿悟和了然瞬间布满心头——青梵,青梵,你何苦为了我!
努力挥去揪心的剧痛,露出一个极淡极浅然而真切的笑容。
只要梵儿喜欢。
※
四家纵论。
异国史录。
璇玑谱。
千金书。
……
不愧用尽心思争取而来的三载光阴,望着身长玉立的少年不由微笑感叹。
但随即敛起笑容。
怀璧其罪,更何况天赋奇才。巍巍擎云深宫,能否真的保存下这君氏一族流传仅剩的血脉?
然而此刻,已是不容抽身、不能后退。
※
清心苑。
满目的烟柳。
恭敬周到的和苏。
便服素袍无拘,或品茗,或对弈,或只是闲坐静看日落、月升、星浮,半语不关朝堂,一如当年。
国事、政务、朝野动静闲闻流言,不交一言而彼此心照,各行其是而相互呼应,亦未曾改变。
衍。
抬头,凝目。
沉默良久,才有轻轻一声:无事。
微笑,心中一丝凄凉,一丝感伤——
往事……不可追。
※
他叫什么?
无痕。
无痕……今年绾礼?
是。
他与君念安……
一生辰,一死祭。
相对默然。
长久,一声轻轻叹息:若君念安尚在,今日擎云宫,必是另一番景象。顿了一顿,然而,君念安其实不及其父,无痕……或青出于蓝。
心中一惊,急急转身扣住他手腕,甚至顾不得惊动院中对月誓愿的少年:他是你亲封的太子太傅!
却得帝王一个淡淡微笑:你衍,莫忘了,君雾臣也是朕的太傅。
※
若你最重要之人,会给你带来灾难,会如何?
保护他,伸出双手,尽我所能地保护他——至关重要之人,青梵甘愿性命相代,所有灾难,由我一身承担。
不假思索,毫不迟疑,一双眼平静幽深,却是满满的执着坚定。
心中震撼,“为什么”三个字在唇边,却终于未出得了口。
忡怔间,少年已在身前跪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青梵不愿再见近身之人遭受任何危险。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青梵,记住,这也是我的选择……
※
又是一轮……漫天的血色。
只是这一次,血色由我开端。
青梵,青梵,青衣潇洒,指点江山,但你终究不是君雾臣。
天生朝堂众人之上的宰相首辅,天生掌控人心主宰一切的上位者,不该有你眼中被牢笼枷锁束缚的不甘,不该有你言语举止间不经意的迷茫自嘲。
一着着一步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安排计算,分明是未开场便已经考虑谢幕的过客旅人。
风过无痕。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愿。
如果这就是他的心愿。
那么,柳长宁当为你与他达成。
※
也许,这一次……是我错了。
请允许月影前往劝服少主。
不,不用。
望着忠心耿耿的影卫,我微笑。
青梵……已经再不是山谷中与白虎玄鹰嬉闹的少年。玉螭宫的血色褪去了内心最后一丝童稚天真,从此再不掩饰性格中真实的冷血严峻;从此纵然是在自己的面前,也绝不刻意收敛那一身凌厉气势,以及老辣狠烈的铁腕无情。
那是从君氏山庄的残垣前,一直积累到此刻的阴谲狠绝。
便让他一次发泄。
※
奈何天。
看着月影传来的三个字,忍不住一阵阵苦笑。
本是为着他疏解多年压抑,却不料到头来又令他生生折磨了自己。
然而一点点无奈,一点点叹息,一点点欢喜,一点点怜惜,汇合到一处便是满心的暖意。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十八年师徒,果然情深亲浓。
纵然柳衍这一生无伴无偶,绝不会孤寂无依。
※
长宁,长宁,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一袭青衫磊落,温雅沉静的青年好奇似的拿起随手放在案角的玉佩,口里轻轻念了两声,随即凝目微笑。
是师父的字?最好的祝福——那位大人对师父真是用心喜爱。
幽深黑眸笑意盈然,眸光流转间,烟柳摇曳、风絮漫天。
……司冥的身体应该已经经得起清华池的冷泉了,我想明天——师父?师父?!
被高声唤醒的一刻兀自微微忡怔,抬头对上青年关心的眸,骤然回神,然后,微笑。
青梵。
是。
你的决定,我很放心。
※
我很放心。
无论你是否回去那纷乱的朝堂。
无论你是否选择那至情的孩子。
无论你是否承担天命者的命运。
所知所识倾囊相授,道门印信交付你手,二十年成长磨砺……我早已无不放心。
放心,而且安宁。
※
修道修心。
——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远离得失忧患,苦乐随心。
于是,长宁。
长生太平,喜乐安宁。
番外:《烟柳长宁》完
外卷:调笑令(游戏篇) 本卷开篇
(更新时间:2006-12-15 12:27:00 本章字数:166)
嗯,本卷内容,如卷名。调笑,游戏而已。或为庆典,或为节日,或为长日无聊的游戏,聊博看客诸君一笑耳。
又,竹风精舍是为眉毛蜗居小屋,若有雅兴,请入之一游,扫径以待。
以上,柳折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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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本卷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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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大型活动:帝师周年特典。
外卷:调笑令(游戏篇) 周年特典篇一
(更新时间:2006-12-15 12:29:00 本章字数:2326)
关于此活动的详细介绍,请大家看讨论区置顶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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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特典篇一:特典启动式。
记录人:睡鼠宝宝
(镜头对准:大家好!大家还不认识我吧?我是一只喜欢睡觉的老鼠,因为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冬日早晨,所以……
眉毛:废话少说!
睡鼠噎住:呃,我是眉毛的一级代理,完毕!)
地点:竹风精舍
环境描写兼简介:这是帝师作者柳折眉的小站,为追求“竹为君子,风起八方,满天飞絮”的优美意境而特别建立。采用的是精舍与苏州园林结合式建筑,具有溶中外舒适建筑之长的特点……呃,那个,嗯,居家过日子舒适当然是第一位的,在这里我们不能苛求任何人都做到艺术与生活的完美结合。但问题是眉毛似乎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虽然喜欢垂柳喜欢竹子并不构成矛盾,但是要将一片竹林掩映中的小屋再加上满天柳絮的背景,那个,实在不太符合生活实景和园林建筑美学……
(眉毛:是哪个在诋毁我滴完美设计……)
咳咳咳咳,好好好,镜头直接对准正堂中刚刚搭建完毕的暖榻……等等,暖榻?赶快拉镜头,特写。
(加长超宽暖榻:一丈宽八尺长十二寸高,三面环一尺三寸高小靠背,上面铺四层棉絮三层蚕丝两层蜀锦一层杭绸。中间拼两个红木小几、上有水果零食无数,四边挨个排放数个羊羔皮垫子。
镜头无意间摇晃一下,暼到立在榻后的一棵树……松树,树上无数红红绿绿黄黄蓝蓝彩带和小球,顶上一颗银白色大星。)
睡鼠宝宝:这是什么?
眉毛:就知道睡的家伙果然没见识……连圣诞树都不认得!
睡鼠(抖,擦汗):我哪里会不认得!但是树在这个地方(打量完全中式布置的精舍正堂)……不怪异?
眉毛:中西合璧,中西合璧懂不懂?你忘记这个特典活动是打着圣诞节的旗号了?
睡鼠大汗:这是哪门子的中西合璧……
眉毛瞪,睡鼠一个激灵,调镜头。
作者上(呃,就是眉毛,我想这个不需要我多介绍了吧……至于这个“上”字确切的含义是:“眉毛‘呜哇’欢呼一声,蹬掉鞋子,跳上暖榻,爬到中央面对众人滴位子,顺手拖过左右羊羔皮垫子三层叠一起,重重坐下”……上帝,解释得我累啊):啊,今天是个好日子!春和景明,万物复苏……(突然顿住,看窗外,睡鼠望天)那个,拿错发言稿子了!卡掉!重来!
(众忙碌,秋原镜叶递上稿纸。)
作者:啊,今天是个好日子!寒风凛冽,暴雪扑面……(噎住,怒,环瞪众)是谁写这么没品的词!你们不知道我最近快被冻死了?!
镜叶缩头。青梵插嘴:好没意思,叫你开幕又不是做报告,废话什么。
(睡鼠宝宝:啊,大家注意,我们在特典节目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何所谓老师对得意门徒的护短……)
眉毛:好,帝师周年特典正式开始。谢谢。(鞠躬……某鼠咕噜:盘腿坐在榻上没法做这么大的动作,欠身好了……眉毛:多谢体谅。就着身子前倾的机会捞走几上一颗橙子……)
站在一边、身后跟了一排主要配角滴风胥然挑眉:这就完了?
眉毛:完了!
风胥然:这就是你的开幕词,启动仪式?
眉毛(找小刀,剖橙子,翻榨汁器,忙里偷闲歪头、瞪眼):是啊!
风胥然:那你每次各种活动开幕安排朕一堆废话——
眉毛(挥小刀,咧嘴,呲牙):你是皇帝!
风胥然:那朕有权力简化……
眉毛:除非你不要皇帝的派头,我可以考虑……其实写那些东西很烦的知道不知道?是个人都想一笔带过。(转眼珠子,找目标)司冥啊,打个商量,你的登基大典……
青梵:没有简化的道理!
司冥:其实我无所谓……(暼旁边青梵脸色)虽然只是个形式问题,但体现出的是堂堂上邦天国——
眉毛:打住!我还没想到的事情你们最好别多想……登基,属于暂时没影儿的事……
风胥然(微笑):由此可以证明,朕的在位时间还是可以保证的。
眉毛:多嘴!小心我挑唆冥宝宝篡位!
风胥然:……
风司冥:……
青梵:……
眉毛:……
(睡鼠宝宝:谁要插播广告?请带着本人身份证和零食来……没有吗?真的没有吗?失望地:那我们继续……)
风胥然(急且怒):做皇帝他还根本不够!
风司冥(沉吟):气势、决断、眼识……单论能力的话我想我可以。至于自信心是在持续努力的过程和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中不断积累和培养的……
青梵(斜眼看风胥然):听见没?顺便,记着我才是他的师傅。
眉毛(一口喝干橙汁):作者决定一切。
睡鼠宝宝:真是超级没创意的对话……呃,启动式这么多大概差不多了吧?回去剪切剪切……
眉毛(挑一粒巧克力塞嘴里):剪接、剪辑!什么叫做剪切?真是睡昏了的某鼠……
睡鼠宝宝:你管我!文字的东西不就是剪切加黏贴?倒是你,赶快准备下一场,把你那些三姑六婆七舅八姨的主角配角全部拖上来给我报到!
眉毛:默……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词。
睡鼠宝宝:好了,帝师周年特典正式启动,大家回去睡觉,明天继续其他活动。
(丢摄影机,扑上榻,和眉毛抢零食中……)
青梵:真是热闹的开场,司冥,镜叶,回去吧。
眉毛(左手橙汁,右手花生瓜子,满嘴鱼干):慢走,不送……
风胥然:等等,朕大老远赶来这就……
费了老大力气很久时间才从精舍正堂外面挤进来的和苏:陛下,折眉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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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卷:调笑令(游戏篇) 周年特典篇二
(更新时间:2006-12-16 12:25:00 本章字数:4701)
有人说我简单了?糊弄观众?既然如此,我继续放出……特典嘛,本来就是一系列活动的总和,大家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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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特典篇二:众星闪亮登场
记录人:睡鼠宝宝
地点:竹风精舍正堂
环境描写兼简介:结满喜庆红色绸缎花结的正堂,巨大的暖榻,壁炉前的圣诞树……(睡鼠:记住啊,记住!这个是中西合璧,中西合璧啊!)树下一只只彩色的漂亮盒子,用各种颜色缤纷绚丽的彩绸扎得严严实实……(睡鼠:这不明摆着是让人眼馋么……谁的设计?有奖品?
眉毛奸笑:运气好者有奖……)
转镜头,对准暖榻上座。
睡鼠宝宝:大家不用怀疑,坐在上座滴不会是别人,绝对是我们可爱伟大的作者——眉毛大人!(转头,扭脖子:这词儿,我酸啊……)来,对准镜头笑一个!……只要笑一点点,一点点啦!我知道你牙膏牌子向来盯准黑人。
眉毛(挑眉,呲牙):牙齿白的天赋特权,不爽你咬我啊!
睡鼠宝宝(指着镜头,凉飕飕一句):形象啊形象……
眉毛(赶快端正盘腿坐好,啃得全是牙印的苹果藏到红木几下面,想一想,拿个茶杯在手里,接着调整面部表情,微微侧过脸对着镜头,露出最温文典雅的微笑……):要抓镜头的赶快!
睡鼠宝宝两眼望天中:突然想起来,按照计划今天的安排是所有参加特典的帝师主、配角登场亮相……
眉毛(抖一抖,磨牙中):好、好、好!登场吧,登场吧,我可是准备好了呢!(手指间亮出小刀,手指一动,正中一颗橙子,汁水四溅……)
青梵登场,挑眉,微笑:好刀法——是新的暗器么?
眉毛(咧嘴,兴奋地):要娘教你么?
第一次危机解除,睡鼠擦汗中,风胥然等长嘘一口气中……
睡鼠宝宝:第一主角青梵大人登场……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所谓四两拨千斤,也只有青梵大人这种高深莫测的高手才能一句话就搞定莫测高深的眉毛。要知道眉毛的情绪化已经是帝师所有主角配角最大的痛:想到那场见鬼的玉螭宫之变,想到西陵上方王族死伤无数,想到秋原佩兰一句话被决定了终身……大家喜爱的风司冥、上方重华、包括青梵本身的情感问题差不多都是在眉毛的一念之间,正所谓“悬而又悬”,这就是青梵必须抢先坐在眉毛身边的原因,这就是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过,某个喜欢迁怒的家伙其实也是个非常偏心的家伙,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总是一个劲儿的宠啊爱啊恨不得全世界都捧给他啊,青梵到底比别人安全些(仔细想梵梵的性情和眉毛也差不到哪里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青梵(斜眼):嗯?你说什么?
眉毛(刚才一刀命中的橙子剖成完美的六瓣,递一片给青梵):别理那家伙……睡得多了连语言也一样贫乏,昨天刚学着电视里某人玩命一样说“相当”,今天又跟“所谓”干上了……
睡鼠宝宝(黑线):我有那么没品么?(擦汗,一边翻节目单)呃,下一个,风司冥!
司冥登场。
青梵微笑,眉毛瞪眼:怎么这么一身就跑出来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么?这是周年特典!这是特别活动!你看看,你给我看看周围这环境,这布置,你一身漆黑地奔进来你对得起观众吗?!
司冥(镇定自若):我只有黑白两色的衣服……你没写。
眉毛(小声嘀咕):我明明才给你一套湖水蓝色的袍子,不信去翻书——其实你身上色调即使只是黑色也黑得极有层次,比那个只有一身青衣丰富多了……(发觉风司冥开始瞪,缩头):我明白了,是我的错……冥冥过来!坐我身边,让娘好好看看你……(拉着坐到自己左手边,伸手去搂腰)呵呵,别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给你丈量一下尺寸,明天好做新衣服,漂亮的新衣服,呵呵呵呵……
睡鼠宝宝:无语了,我无语了……为什么眉毛从来都对小孩子下得了手呢?如果我也能下得了手的话……
青梵瞪:她下手我是没办法阻拦,你敢乱动一下……(眼珠子瞄水果刀。)
睡鼠宝宝(倒抽冷气,打嗝,然后大声地):下一个,君雾臣!
眉毛在猛吃冥冥豆腐的爪子一下子收回来,规规矩矩交叉放在身前,低垂了眉眼,脸上带一点红晕……
青梵挑眉:这么紧张?
眉毛(害羞地,无限妩媚地瞪一眼):孩子,那是你亲爹啊!
青梵嘴角抽搐,某鼠大吐特吐中,司冥惊魂初定,大喘气,转头看救星。
君雾臣一笑,登场。
眉毛:那个,我们的“场”其实就是暖榻,“榻”的作用其实就是“床”……
青梵:你确定有本事和这个人玩这种文字游戏?还是我现在就该把这个位子让出来?
眉毛缩头:不敢。不要。梵梵宝贝你乖乖坐这里,坐我旁边……
君雾臣(看青梵,微笑):初次见面,不打个招呼么?
青梵: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君雾臣:请多指教。
眉毛、睡鼠宝宝(一齐昏):我确定我设定里面没有日本/我确定这两个人比我更词汇贫乏!
稳稳接住某鼠顺手丢开的话筒,风司冥发挥好奇好学精神,努力研究:这个怎么使用……
青梵侧过去,调好按钮:这么用。
风司冥(抬头,微笑,接过青梵递来的出场人物名单,脸色突变,随后一字一顿):上、方、未、神。
(话外音,隐约的好像是同人女尖叫:啊,我最最亲爱滴重华宝宝,我们支持你……)
眉毛(伸手抓话筒,名单):那个,冥冥,我教过你真正的君王是绝对不能喜怒形于色的,脸上表情换一个!(左右端详,点头)嗯,不错不错,这样才好!你想,连看见他都刚刚那副模样,一会儿重华坐到梵梵身边去你还不直接飞刀招呼?(四下开始找那把刀,一边小声嘀咕:水果刀虽然无辜,但是乱丢是不好的,无辜的水果刀被有心的人当成凶器是更加不好的……)
八条视线一齐射向眉毛。还有场外无数探照灯一样的目光……
眉毛(嘴角抽两下,看睡鼠):怎么,我说错什么了么?
睡鼠宝宝:你刚刚似乎说到座次……
眉毛:那个啊,按着最传统的排位规则和眉毛自己的习惯爱好,梵梵坐我右边,冥冥坐我左边,然后君雾臣(妩媚微笑一个抛过去)坐在冥冥身边,重华当然就应该挨着梵梵嘛!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睡鼠宝宝:你真的不是故意的?
眉毛:这不是废话!都说了是传统规则和个人喜好的结合……
睡鼠点头,随后激灵,翻白眼,望天:这不是和没说一个样啊……你就不能说明白点?
眉毛:说白了还有人看我滴文么?笨死了……
睡鼠宝宝:这个确实是眉毛必须考虑的理由。
眉毛:再说,不让重华坐梵梵身边,难道让君雾臣坐梵梵身边?你看这对别扭的父子就算不打起来也得制造三百个低气压,加上旁边冥冥那个暂时还不太擅长自制的小家伙和重华对上……我是开喜庆热闹的特典哪还是在这里享受南北极特强冷气待遇?
睡鼠宝宝(大汗):果然还是眉毛想得周到……(发觉自己同时被八条视线瞪,大寒,噎住)不说了不说了!下一个,林间非!
林宰相登场,鞠躬,但没入座。
睡鼠宝宝:林相怎么不坐呢?
林间非(看一眼座上,微笑):有间非主君并他国国主在,间非不敢造次。
睡鼠宝宝:汗……不过冥冥现在不是还没有登基么?你也算个宰辅兼太傅,至于另外三位,说到底你们的地位都是平起平坐的……(偷瞄一眼眉毛,庆幸某人没有对自己妄自泄露天机而动气)坐一下也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林间非(微笑,欠身):多谢。(在上方未神身边坐下)
睡鼠宝宝:下一个,月写影!
(写影向青梵行礼,然后就往他身后走……)
睡鼠连忙拉住:等等等等,今天不是平日,你是来参加特典活动的……
写影:活动人员复杂往来频繁,身为主上影卫怎可擅离职责?
眉毛(感动中,看写影):写影你真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孩子,我滴亲儿子就交给你了……
青梵(挑眉):原来都是你调教的?
眉毛(狗腿地):那个,我教的就是你教的……写影宝贝,你就在我亲爱的雾臣身边坐吧!
睡鼠(黑线):又叫上一个宝贝,这女人没救了。下一个,风胥然!
风胥然出场,身后习惯性捎带一个和苏。
睡鼠黑线:那个,陛下,和苏另有安排,他出场没这么早……
眉毛:没关系。我说睡鼠,你不觉得其实那两个人才是真正的连体婴吗?一个的杂事另一个完全包办,而且是从二十岁一直包办到五十多,他做的那点事、那点花花肠子估计也没有和苏不知道的了……天哪,我家冥冥和水涵以后也会变成这样?(斜眼看冥冥)有些事情还是要避开别人的,知道吗?要做到真正的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
冥冥:是。司冥知道了。多谢指教。
风胥然:朕又被忽略了……
睡鼠宝宝:啊,抱歉啊陛下,那个,你就坐到林相旁边。
风胥然:为什么是我坐在他的下位?这不是反了吗?!
月写影(站起身):那么陛下请这边坐。
风胥然(看一脸温和笑意的君雾臣):那个,那个,朕还是和林相坐……商议国事,商议国事,哈哈,哈哈!
睡鼠宝宝:总算又搞定一个!(擦汗,叹气)这么一个一个地唱名喊下去得到什么年代啊……算了,干脆——
眉毛:下面三个,徐凝雪,秋原佩兰,秋原镜叶!
睡鼠:啊……
眉毛:下面两个,花弄影,钟无射!
一下子上来五个人,其中四个美女,眉毛口水,谄媚地笑,众人默。
眉毛:凝雪坐写影旁边——你们两个比较熟,不然写影铁定半句话不说;顺着下去是佩兰,镜叶挨着你姐姐;无射麻烦你勉强坐在我们滴胤轩帝旁边,然后是是弄影。
睡鼠(斜眼看):这次你倒是挺勤快啊!
眉毛:好说、好说!
睡鼠:是为了把美人安排到最方便你欣赏的位置吧?左右侧转头三十到四十五度角的范围。
被戳中死穴的眉毛扑倒在零食堆里。
睡鼠宝宝(扭头,不去看形象全无的某人,瞄名单):啊?!
叼着半只香蕉的眉毛爬起来:怎么了?
睡鼠(发急):你什么时候把出场顺序名单换了?!下面是“所有帝师出现过的角色”,你就一视同仁到这个份上?还是成心考验我的记忆力?!
眉毛(奸笑):对喽!
青梵:睡鼠也挺辛苦的,别捉弄人家了。
眉毛(立刻表现出乖乖小孩貌):偶听泥滴话……(香蕉在青梵的眼刀下乖乖丢开)那个,睡鼠,其实……底下已经各就各位了。
镜头调转:
精舍正堂,暖榻以外的地方,一张张红漆的团圆桌子,每张围八张同样红漆的圆凳子,桌子上堆满各色水果茶点零食……一共十二张,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
某鼠发呆中:我以为这些桌子是留给你的特邀嘉宾的……
眉毛:特邀嘉宾和忠实书友当然另有安排——奇怪,我没和你说吗?
某鼠:没有。
眉毛:肯定有。
某鼠:肯定没有。
眉毛:肯定有,被你睡觉忘掉了!
某鼠:绝对绝对没有这回事!
这边吵着,那边青梵:司冥,看到了没有?
司冥:是的。
青梵:无论是用人之人,还是被用之人,都要尽量避免这样低级的错误发生。因为这是很容易且经常发生的。
眉毛、睡鼠:默……
君雾臣(拿过话筒):好了,今日活动到此结束,大家吃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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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卷:调笑令(游戏篇) 周年特典篇三
(更新时间:2006-12-18 9:15:00 本章字数: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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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女进,对耽美适应不良者请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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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特典篇三:书友小聚义
记录人:睡鼠宝宝
地点:竹风精舍
环境描写兼简介:请参看前章
(眉毛:真会偷懒。
某鼠:你管我……对了,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和你说一下。
抱着花生加核桃罐子的眉毛:什么事情?
某鼠:这个题目,题目啊!
眉毛:题目怎么了?书友小聚义,我有写错字么?拿来我看……这不是一个字不错么?
睡鼠:我是说“聚义”,“聚义”啊我的眉毛大人!您熟读闲书杂谈无数,就不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有点那个……怪异?
眉毛:怪异?哪里怪异?等等……你那是什么眼神?有话明说,不然就马上给我开场!啰啰嗦嗦的……老实交待,是你偷了我的零食还是拐跑了我哪个儿子女儿?
满头黑线的睡鼠:见鬼的眉毛谁像你那么没品就会做那种事情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觉得“聚义”这两个字就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归根结底还是一帮子土匪在集会吗?天哪,一口气憋死我了……
顺手抄一本《水浒》劈头砸过去:回去领会领会施老先生文字的精髓真意!
睡鼠:明白,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非暴力不合作……好好好,我不多嘴,我点头……我了解你“志同道合者大聚会”的意思……)
调转镜头。
睡鼠宝宝:奇啊,你什么时候在暖榻正前加了这两张……呃,这个是榻么?
赶快给镜头:外形和普通的榻差了不多,但是略窄一点,不适于仰躺,只能像普通的椅子那样坐着,而长度大约是普通坐榻的两倍半。每张超长坐榻上面放三只红木小几,茶水点心一样不缺。
睡鼠宝宝:原来就是榻一样的长椅,你早说啊……
眉毛(靠在梵梵身边奸笑):这样东西的好处你还没见过……啊,说早了,现在滴我不好说啊!
睡鼠宝宝(转头,不甩):不说就不说,谁稀罕?!下面开始我们今天的活动——郑重请出本次帝师周年特典的嘉宾,请大家热烈欢迎!
转镜头,拉长,慢慢拉近。
睡鼠宝宝:首先,是眉毛滴至交好友,也是将眉毛拐骗……呃,介绍到起点,创建这个竹风精舍的最大功臣——白蝶小姐!
底下掌声一片响起来。
眉毛(无限感慨地):果然小蝴蝶的读者就是比我多,人气就是比我旺,你听听这声音……
睡鼠宝宝:白蝶小姐,是《妖魔异界录》的作者,相信在座的诸位有很多都同样是妖魔的忠实读者——让我们对这位无论遇到多大困难烦恼都坚持不TJ的可爱小姐致以最大的敬意和感谢!!!
继续掌声。
睡鼠宝宝:当然,对于眉毛以及帝师的读者来说,白蝶小姐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将眉毛拖到起点,从此不能以网络抽风之类不成借口的借口大肆拖稿!
眉毛:喂,原稿上明明没有这句!
睡鼠宝宝:能够表现优秀地临场发挥是一个好的主持人应该具备的素质。
眉毛:但混乱发挥则是一个差劲之极的主持人糟糕水准的最佳证明——赶快给我闭嘴,照我台词来!
睡鼠宝宝(对众微笑):所有人都知道许多人在弱点或者真实内心被别人一语道破的时候恼羞成怒,我们并不指望“亲爱伟大”的眉毛免俗……白蝶小姐,请您坐在这里。(引白蝶到右手边一张长榻靠中间的一头)
白蝶微笑,甜蜜地微笑。眉毛早从暖榻上扑过来:我最亲爱滴小蝴蝶!
睡鼠(一把拦住):别弄坏人家的妆……
白蝶(微笑,继续甜蜜地微笑):咪咪!
被拦住的眉毛(瞪睡鼠,悲愤地,然后两眼巴巴看白蝶):小蝴蝶……
睡鼠宝宝(黑线,汗):怎么感觉我在扮演传统剧目中恶人的角色……那个,眉毛啊,我不管你的QQ昵称是什么,也不管你们亲啊爱啊怎么热闹,但是你要记住你儿子的亲爹还在旁边看着……
眉毛(一下子僵住):呃……
睡鼠(暗暗比一个胜利的手势):下一位特邀嘉宾,同样是眉毛最最亲爱滴好友,鼓励着眉毛努力完善帝师文字和情感细节的——千羽流风!
掌声,热烈的掌声。
眉毛:我最亲爱的七七——
睡鼠宝宝:啊,七七是千羽流风的QQ昵称。眉毛和七七的结识是通过起点女频的写作团队先锋组,但真正的深交是在眉毛细读了七七以“四海无人对夕阳”为笔名创作的《秦燕悲歌》并为之写作一片五千余字的长评后。两个同样喜欢历史喜欢帝王注重文字注重辞采的人一拍即合,互引为同道中人……呃,不排除两人同具有某种特殊潜质并喜好这一原因。关于这一点,其实……(回头,猛然尖叫)你们什么时候扑一起去了?
眉毛(得意地呲牙):在你说到一拍即合的时候。
七七(捏扇子,掩面微笑):应景而已,应景而已。
白蝶(扑过来):咪咪,我也要。
睡鼠宝宝(黑线,瀑汗):呃,幸亏这一帮子都是女滴,要是一群男性写手聚会相见也来这么一手……我的心脏啊,我不要活了我!
眉毛(好心地):那个,睡鼠,你可以继续介绍,我们滴嘉宾还有……
睡鼠(翻人名表):没有了。
眉毛(惊):怎么回事?(转头,看榻上)秋、原、镜、叶!
镜叶(大惊):怎么有我的事情?!——涉外事务不一向都是师傅做的?
青梵微笑,起身,走近,向白蝶和七七鞠躬。
眉毛:果然是我儿子,就是有礼貌啊!
青梵:请原谅我们的作者,她最近吃得比较多。
白蝶、七七(憋笑中):……
青梵:请两位先入座吧——涉外事务确实一向由我负责,我个人也认为这里由我来介绍嘉宾比较好,两位的意思呢?
白蝶微笑,甜蜜地微笑;七七斜眼看眉毛。
眉毛:那个,我家梵梵最大……
青梵(鞠躬,微笑,面向众人):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几位重要的嘉宾。白蝶小姐《妖魔异界录》的萧剑麒,陵尘,千羽流风女士《秦燕悲歌》的主角苻坚、慕容冲!
镜头对准入场处,并肩出场的四个人。
绝世的美人,出尘气质的王——绝世的美人,雍容气度的王。
眉毛(感叹的):我终于发现了……
七七:你果然最喜欢美人。
白蝶:我家剑麒是绝对的美人。
七七:我家冲冲也不差,历史有记录的——史册凿凿啊!
眉毛:不仅仅是这个……
七七(微奇,挑眉):那是什么?
眉毛:你们的人物出场,再看我家座上的那几个……这还不明显么?我们的强者中的强者,在外貌上到底都不是最上等的那一种啊……
七七点头,白蝶反驳:我家剑麒很强的!你知道的!
眉毛:可是——
睡鼠宝宝:别可是了……照这样下去我们一整天都得听你们议论这个了!大家赶快就座,我们继续!
青梵走上前,和剑麒握手,和陵尘握手——无论穿越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现代人的沟通方式滴!然后是天王苻坚……
眉毛:梵梵我滴儿啊,你瞪着人家天王做什么?
青梵:没什么……没什么。有一点好奇,有一点诡异……毕竟是第一次和史书中的真实人物见面,有点激动。
眉毛看七七,七七捏扇子,微笑。
苻坚(睡鼠:我还是喜欢天王这个称呼……):柳先生。
青梵:国主,有礼了。(转向慕容冲)有礼了。
眉毛(抱住七七胳膊):你看你看,我儿子多有礼貌啊……轻轻松松就免去了彼此称呼的尴尬。
七七(挑眉):称先生的是我家天王好不好?还有国主……怎么总是让我想到李后主之类的。
眉毛傻笑,青梵:请几位入座吧。
睡鼠宝宝:呵呵呵呵,大家安坐。下面出场的嘉宾,是帝师的忠实书友!他们的名字是——
眉毛:等下!
睡鼠:怎么了?
眉毛:老问题啊,排位啦排位!
七七(看座位):既然小白蝶是坐右边长榻的左手一头,那我自然是坐左边长榻的右手一头(怎么感觉这么绕?眉毛:默,我也绕……)——这样正好方便我和白蝶做作者间的交流,还有和前方暖榻上的眉毛做眼神表情的交流(眉毛:这就是典型的眉目传情啊……)。但是剩下四个的位置……
眉毛(奸笑,搂住七七):那是孩子们自己的问题,让他们自己解决好了。相信我,他们会找到合适自己的座位的。
白蝶:剑麒跟我坐,陵尘跟剑麒坐,这是肯定的——所以问题绝对不在我这边……
众会心微笑,一齐看剩下的两只……
良久——
睡鼠宝宝:那个,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也为了特典有序有效进行,我宣布——
睡鼠、眉毛: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
青梵:明天继续介绍参加此次特典活动的帝师的忠实书友,由衷欢迎并感谢大家的到来……
外卷:调笑令(游戏篇) 周年特典篇四
(更新时间:2006-12-20 10:56:00 本章字数:4013)
帮忙性质的广告:清魂悠幽的书《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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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女进,对耽美适应不良者请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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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年特典篇四:资深书友欢聚一堂
记录人:睡鼠宝宝
地点:竹风精舍正堂
环境描写兼简介:中式装潢布置的精舍正堂,浓重的节日喜庆气氛,正中超大暖榻后一棵圣诞树,树下堆满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暖榻前是两张长榻……(睡鼠宝宝:什么时候改成长榻的后半截改成圈形沙发了?而且是超长的……
眉毛:就在你睡着的时候。感觉如何?
睡鼠用力点头中:这也是所谓中西合璧……)
马上给改制后的榻……沙发,不管叫什么的坐具一个特写镜头。
前半部分,保持榻的基本形象,扶手、雕花挡板、靠,毛皮褥锦绣坐垫彩锻靠枕红木小几……一样不差。就是后半截,按着圈形沙发来个圆润自如大转弯,无论座垫、靠背都完全是布艺沙发的式样。好在保持了布艺沙发套的基本装饰色彩的中式风格,总算不那么碍眼……(眉毛:这也是一开始睡眼惺忪的某鼠没有发现变化的根本原因。
某鼠:我怒……)
继续转镜头。
暖榻上,眉毛和她大大小小一家子窝着。两张长榻……沙发的中间,一张上面稳稳坐着白蝶小姐和她的剑麒、陵尘——看起来非常和谐,非常安稳,剑麒很绅士地为左右两人倒茶、准备水果、尝点心推荐,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白蝶小姐眯着眼睛好像快睡着鸟(眉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小蝴蝶只是在享受这份万事不操心的感觉)。另一张,呃……这个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睡鼠宝宝:那个,千羽流风女士……
七七(从茶杯上方抬起眼睛,微笑):什么事?
睡鼠宝宝:那个,那个……(瞄身边某根僵直的木头桩子,以及另一个准备扮张飞的家伙)您不让您带来的两位,嗯,入座么?
七七(放下茶杯,捏扇子,笑):他们都是大人啦!……可能是习惯了坐上座首席的人一下子调整不过来吧。就当是适应不良好了,请忽视,忽视,然后继续活动。
睡鼠(瞄眉毛,瞪眼,意思是:怎么还不出来解决问题!):呵呵,千羽流风女士真会说话。倒是我们主办方不好意思啦……呵呵,呵呵。
眉毛(憋笑,感觉快要内伤,忍无可忍):七七啊。
七七(挑眉):什么事?
眉毛:其实……我已经过瘾了。
七七:其实我早就说过,这本来就是一个考验。
眉毛:你来的时候没交待过这只是一个特典?
七七:交待过啊!所以他们才在这里站着等你吩咐,好客随主便。
眉毛(叹气,挥手):那个,天王啊,你就坐到你娘……呃,就是你家作者大人身边,好好套套近乎,争取让她把你写得更惨一点……不,是把你写得更人情味浓重更有魅力一点。至于小冲冲你就挨着顺序坐下去吧——不是身份地位尊卑的问题纯粹是接下来出场的几位都是偏爱美人滴!身为主人要照顾好每一位客人的需求,作为我的特邀嘉宾你不会拒绝眉毛我这个小小小小小小滴要求吧?
慕容冲(从一堆子“小”中反应过来,瞪):坐在我另一边的,是谁?
眉毛(眉开眼笑中):睡鼠——该你了,上!
睡鼠宝宝:现在开始正式进入今天活动的主要环节,资深书友见面大会——有请帝师忠实书友,constance大人上场!
掌声,巨大的掌声——同样来自于白蝶和七七以及场外一群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但终于拨开乌云见青天的书友,啊,我们的等待终于有结果了……
Constance登场,鞠躬。
眉毛早已从榻上跳下来,抓住手用力摇:大人啊,感谢你每天点击投票还留言啊!要知道你每天雷打不动的留言是眉毛更新的巨大动力啊!虽然有的时候只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投票”、“更新”、“加油”之类几乎称得上废话的留言,可是眉毛看着简评区从上到下一大串的constance真是感动啊!为什么起点没事要取消简评区呢……不管了!反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缘分哪——谢谢啊!
睡鼠(嘴角抽搐中):眉毛在不写文章的时候,果然就只有这个水平,心理一下子平衡了……
眉毛(继续):……为了表达对大人您的由衷感谢,眉毛特意将您安排在沙发榻的这个位置。(指慕容冲身边)知道您向来是最喜欢美人的,我想小冲冲的级别应该能够入您的眼……
七七(捏扇子,笑):眉毛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嗯,那个。
苻坚天王(看七七,看眉毛,看慕容冲,诚恳地):那个,凤皇,其实她很支持你,一直都有鼓励……
眉毛(兴奋):你看你看,我的安排多好!
七七(差点捏断扇骨,瞪天王):对上冲冲果然是个从来都不会说话的!
睡鼠宝宝(看慕容冲脸色):虽然面无表情,但总算没有表示反对,我们暂时可以不管这一堆子莫明其妙欢天喜地滴女人鸟……下一位是,西蒙伊斯,呃,不对,是西摩伊斯大人!
西摩伊斯(大步如飞,满面春风):我就说了很像吧!这就是我和帝师的缘分哪!也是我和眉毛的缘分……
眉毛(顺势回一个媚眼):正是考虑到这个我才将大人您安排在第二个出场——毕竟帝师里面梵梵借着这个大神西蒙伊斯的名头做了不少事情,怎么好不尊敬呢?
睡鼠宝宝(看名单和安排表):您的位子在陵尘旁边,大人请入座——下面一位是,帅帅小南瓜!(抖啊,念到这个名字我忍不住就饿啊!)
帅帅小南瓜登场:我亲爱的眉毛大人!
眉毛:我亲爱滴小南瓜大人……完了,我也饿了。
七七(从水果堆里翻出一颗小小的贡橘,慢条斯理剥橘子皮):啃一口吧。
睡鼠宝宝:不许你对今天的来宾出手!至少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作案也得挑个好时间好地点吧,还有一些其他的装备器具上的装备,比如锅碗瓢盆还有配菜之类的……
帅帅小南瓜(滴汗):我不就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吗?南瓜已经拼命道歉过了,眉毛大人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南瓜一马……
眉毛(指间飞舞不知什么时间从什么地点摸出来的水果刀,半眯着眼,得意滴奸笑):呵呵呵呵,玩笑而已,玩笑而已!南瓜对眉毛的一片深情厚意眉毛如何能够忘记,所以要努力码文来报答大人……包括这个特典。
睡鼠宝宝(看刀子乱舞,滴汗):南瓜大人您赶快入座……下一位,∮月£妖精∮(那个,这么一堆符号怎么读?是英镑符号吗?)
眉毛(注意力被迅速转移,看名单,沉吟片刻,然后干脆地):直接叫月妖精好了!相信她完全不会介意名字被简化窜改的!是不是啊?
月妖精上场,向众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本人收到请柬的就好!眉毛我跟你说啊……
睡鼠宝宝:那个大人,私聊,请开私聊频道……下一位,Ayisha!
眉毛:你慌什么?我说两句话都不行……
睡鼠:你不慌,你当然不慌——发出了成堆请柬就没事了,我可是要一个一个唱名啊!下一位,悠韵芩!下一位,白夜水域!下一位,一池莲花!下一位,子夜上人!下一位……
眉毛:啊,大人好,啊,欢迎大人的到来,啊,见到大人我真是太高兴了……(爪忙口乱,忍无可忍)睡鼠!
睡鼠(小眼睛亮晶晶,无辜之极地眨巴两下):别着急啊,下面还有茵陈、双飞燕1、茶香飘飘、mariaxl、celia1985010、花梨、纳格索斯、紫の风铃、蓝风风、樱月残、愚者、苤蓝丝、雪玲、浅一、衍艳大人!
眉毛:我第一次发现我的读者确实很多……
睡鼠宝宝:而且这些还只是很乐意浮出水面的,可惜那些潜水的大人请柬无法寄出,这是防水技术的问题……
眉毛(用力点头):没有收到请柬的,请千万千万原谅眉毛……记住,我爱你们!(飞吻连抛)
睡鼠宝宝:还有眉毛你一定不能忘记的,从你在晋江挖坑开始就一直支持你到现在的——山核桃仁大人!
眉毛(感动流涕):我真是太幸福鸟……
睡鼠:请大人们在榻……沙发……沙发榻上就座!
看还在感动中的眉毛,睡鼠宝宝:帝师的主角配角们,掌声再响亮一点!要记住,没有这些大人,眉毛这根懒骨头绝对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拖搞,绝对有足够的理由来说服自己虐待你们中任何一位,绝对有足够的理由看不惯你们哪个就拿你们哪个开刀!
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
众窃笑。
眉毛受惊吓中。求助地看白蝶、七七。
七七(扇子合起来,捏着扇坠子甩啊甩):作者是上帝……不过我写的是历史。(看身边两个,无限感叹,无限无奈,无限得意地)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啊……
白蝶(看众,看眉毛):那个,那个,我们的情绪化是所有主角配角心中的痛……那个,虽然我们有权力,但是读者……咪咪你自己看着办就好。我相信咪咪!
睡鼠宝宝(收起名单,奸笑):眉毛啊,你看大家都在,那个关于我们可爱滴梵梵、冥冥、重华这个极度复杂的三角问题,你的态度是……
暖榻上气氛骤然紧张。
众猛然兴奋。
白蝶、七七安心喝茶,吃点心,吃水果,看戏。
正堂里某几个支持特定人物的声音合奏:眉毛,你就从了我吧……
眉毛(扑倒,慢慢举一只手,有气无力):暧昧……我只要暧昧啊……
忍无可忍的青梵:今天活动到此为止,有问题请在记者会上提出——有私人问题请私下交流!
风司冥:眉毛的QQ号是——
重华:眉毛的MSN是——
君雾臣(微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啊……(视线在闹成一片的精舍正堂扫过,瞩目天王)那边虽然也是小孩子一样,不过好像资质还不错的样子……
天王(猛然一个寒战,看七七):请问,今日活动结束,朕可以退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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