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阿澜的日记[BL全文]超级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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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4
标题:
阿澜的日记[BL全文]超级文艺
阿澜的日记 by 小杰
这篇文与其说是一篇耽美言情文,不如说是一篇文艺文。文说的是叫做夏冬的主角,偶在自家陈年杂物中发现了一本文革时期的曰记,署名是阿澜,里面完完全全记载了那个叫阿澜的少年详细的心路历程。夏冬为此而困惑,而后慢慢却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好友刘伟,痛苦而甜蜜的暗恋,随着曰子流过而慢慢浓郁……以下的情节大家还是自己细细去体味吧,结局是夏冬和在美国认识的台湾人阿文经过重重考验而在了一起,而挨着夏冬却为世俗而结婚的刘伟最终只有默默流泪。
我是个看书很快的人,这篇文额大约用了四个小时,在其中的某个情节,我流泪了。我为夏冬的心路而哭泣,我为那本贯穿文中的曰记而哭泣,我为刘伟而哭泣,我为仅在曰记中存在而在文章最后被夏冬写出来的阿澜而哭泣,我为阿澜的爱人辉而哭泣。这算是一篇HE文,我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哭泣,也许是为了文章那淡淡的基调吧。
全文无H,甚至连吻都没有,营造出的气氛却很是华美,也许正如作者朴素却又泛着妖艳光芒的文笔。正如文章的最后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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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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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24
1
我姓夏,却在冬天出生,所以叫做夏冬。
我喜欢山。我喜欢爬上高的地方。
不仅仅因为蹬高可以远眺,其实坐飞机看得更远。我喜欢的,是那种眼前一片开阔,轻轻一抬脚,就可以毫无阻拦地坠下去了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我才拥有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很小的时候,我爬上我家阳台的护栏,试着张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虽然那个阳台只有三层楼高,可那时,楼前没有烦闹的二环路,也没有邻此及彼的高楼大厦;那时护城河边还爬满野草和荆棘,夏天还听得见满耳的蛙鸣。
那时北京的天还很蓝很蓝。
身后父母的争吵嘎然而止,转而变作惊呼。我任由他们把我踊だ干献?吕矗?詈罂匆谎墼洞Ρ∥砹?肿诺墓殴巯筇ê湍窍旅婊夯菏还?牧谐担?骄驳氐却?鸥盖椎陌驼坡涞狡ü缮希??羲淙幌欤?床缓芴邸?
终于有一次,我长久地站在护栏上,父母只顾着争吵,没人注意到我。
那次,我自己从护栏上爬下来。第二天,母亲就搬走了。我早晨醒过来的时候,见到父亲独自坐在我床边叹气。那天我的泪水湿透了整面枕巾。其实我从未曾见到过母亲离去时的样子,可心里却顽固地停留着一个画面:我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母亲的背影大哭,母亲听见哭声,回过头向我挥挥手,却没有停下脚步。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的生活里只有父亲,他再没打过我。从那以后,我也曾爬上阳台的护栏,却未曾再被他看到过。
小学一年级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或许应该说,我开始生一场大病。大人们把它称作心肌炎。父亲为此忧心忡忡一直到我长大成人,可是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疼痛或不适的感觉。我只记得我突然打不过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了。他们轻易便将我压在身下,抢走我的玩具冲锋枪或是塑料宝剑。我奋起直追,可他们总是越跑越远,我却越来越透不过气,直至眼前变作白茫茫一片。
生病后我一周只上两天学。上学路上,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架上。不分寒暑。
同学们远远看见了,纷纷去向班主任老师报告,说夏冬的父亲骑车带人,不遵纪守法。
于是我开始痛恨学校而宁可躲在家里。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我才开始不再惧怕上学了。
独自在家的时间,我便一个人在屋里闲逛。父亲上班时把门反锁了,我是出不去的。可能是那段时间闷得狠了,数年后,当我从新获得了自由,就没原则地接受所有愿意接纳我的人。为此付出的代价令我苦不堪言。
我在家里闲逛的时候翻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座六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家属宿舍楼,到我有记忆的年代,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竟也有些破旧不堪了。尤其是厕所和厨房。很多处的墙皮已经剥落,墙角有限的空间里堆放着无限的废弃了的杂物。这便是的"儿童游乐场"了,我研究并临时保管过其中每一件可以转移到我床底下的东西,比如一个破裂的木制镜框,一捆生锈的毛衣针,几根已经弯曲的自行车车条,还有很长一段打着补丁的自行车内胎。这些东西一般会在床下停留半年左右,然后就没了踪影。
然而有一件东西却得到了我长期的特别关照。那是一本极其破旧的日记本,封面上是个手握《毛主席语录》,两眼炯炯有神的"红小兵"。我把它藏在枕头一侧的褥子底下。自从父母离异,我就一直自己负责自己的床铺,所以过了很多年,直到我上大学离开家,父亲也未曾发现过它。
自从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确信它不该属于我家。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使我"一见钟情"。
这个本子一点儿也不精美,远比不上当时在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印着风景照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而且,这本子的最后几页连带着封底已经被撕掉了。可我还是一直珍藏着它,珍藏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是那些干净漂亮的字体吸引了我。
当时我只零星识得其中的一两个字。可这并不重要。我欣赏这些字,是因为它们的样子,不是因为它们的真正含义。
这些文字的形状的确带给我至关重要的影响,因为到后来,我的字体竟然也和这本子上的字体如出一辙。甚至有一次,当一个同学偶尔见到并翻开这本子的时候,居然误认为是我的日记。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很多个停电的雨夜,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窗前摇曳的烛光,也时常令我怀疑眼前这些文字是否真是我自己所为。我想我是迷信的,因为有时,我是相信前世和来生的。
这本子的主人应该叫做澜,因为日记里其他人是这样称呼她的。当我从字典上察到澜字的字音时,我断定这是女孩子的日记,心里很是失望,以至于几乎把它丢弃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似乎只关心男人的故事,对女人的故事不屑一顾。后来,它就一直被遗忘在床板上,伴随着一摞很多年前某个春节母亲剪的剪纸。
上初一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班级组织的新年联欢会。我的积极可想而知。我想起了母亲的剪纸,想照葫芦画瓢。母亲的剪纸很精美,我自然无法画出瓢来,却无意中又发现了那本日记。
这次我一口气将它读完,不认识的字已是凤毛麟角。其实,并没有真正读完,因为最后的几页被撕掉了。所以很多年来,我一直为它编织着结尾,却总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令我满意的。
日记里,阿澜似乎也是上中学的年纪,他们那个年代,年轻人最好的职业是"红卫兵"。然而她不配,因为她的父母是反党反人民的资本家"黑五累"。
当读到澜一把推倒批斗她父亲的红卫兵的时候,我一时间觉得澜应该是个男孩子了。可当我又读到她缩在派出所阴暗的小屋里流泪的时候,又似乎觉得她是个女孩子了。对澜性别的猜测使我煞费思。
后来,澜遇到辉,派出所里一位年轻英俊的警察。此时我确信澜是女孩了,因为辉深邃的眼神,瘦高而结实的身体,还有整洁合身的制服,无不让澜脸红心跳。澜喜欢上了辉,而辉似乎也应该是喜欢澜的,因为他担着风险偷偷把澜放
了。
可澜对此毫无把握。因为澜猜测辉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是澜有意路过派出所大门口时发现的。那个女孩叫做梅,
再往后的,我有些读不懂了。可惜这只是一本日记,并非一部完整的小说,所以作者花了不少气力描述自己内心的感受,却并没有明明白白地道出前因后果。我只好不停地猜测。澜似乎非常喜欢辉,却又害怕见到他。我想或许是因为梅的关系吧?这么说,辉就一定喜欢梅更多些了。我很为澜惋惜,为什么不去面对辉呢?说不定,辉会为了澜而放弃梅。
那时我还没学会考虑道德和舆论的问题,于是就不自觉地站在澜的一边。
终于,澜和辉又一次偶遇了。随后两个人一同做了很多事,比如在细雨绵绵的日子里游览紫竹院,在寒冷的冬夜里沿着长安街漫步。
日记里澜对自己仍旧丝毫没有信心。然而我确信辉是喜欢澜的。
然后我就真的读不懂了。因为辉总是偷偷摸摸把澜藏在梅的阴影里。而且,澜对此竟然也毫无怨言。那时的我坚信爱情是专一而万能的。我先是怀疑辉的脚踩两支船是由于澜的家庭出身问题,而且澜也提到,梅原来是公安局局长的千金。辉的形象因此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可后来,很多细节又不得不让我怀疑,这当中还有更严重的难言之隐。以我当时初一学生的阅历和想象力,实在无法近
一步探讨其中的奥妙。不过,我始终坚持着我的立场--我依然是希望澜和辉在一起的。
我的困惑加快了我阅读的速度。正如我所期盼的,在一个风雨之夜,当辉在家门前发现浑身湿透的澜正等待着他的时候,他把澜带回了家,并告诉澜他是爱她的。
辉吻了澜。后面是一行省略号。
我不知道本子上的省略号到底意味着什么。看到它,我虽然禁不住脸红,内心却非常舒畅。
我的舒畅并不长久,很快转变成更深的困惑,因为辉并没有和梅分开,他和澜仍旧在黑暗中生活。
澜对辉的居所的描写引起了我巨大的兴趣,使我临时忘记了困惑。屋子的格局和窗外的景物都如同我家,不过描写中的房间是整齐洁净的,而我家在印象里从来都是破旧杂乱的。日记里没讲辉是怎么得到这套房子的,这个问题在我上大学后曾一度严重地困扰我,因为那几年我始终不能习惯六个人在同一个宿舍里睡觉的嘈杂。
后来,澜病倒了,从日渐潦草的字体看来,她病得的确很严重。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来日无多,她装睡时听到辉用被子遮盖的呜咽,从那一刻,她便知道了。
日记到此为止,不知道被撕掉的几页是否写着能被当作是结尾的东西,或许澜已经病得太重了,没办法继续写了,撕掉的几页原本就是空白。
于是这日记就又被我遗忘在老地方了。到我再次想起它的时候,已经在念高一了,那一年冬天,我认识了刘伟。他是个插班生,就坐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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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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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刚认识伟时,我对他丝毫没有好感。他肤色偏黑,脸有些过于清瘦,棱角过于突兀。眉毛虽然浓密但距离眼睛很近,以当时我的观念,这些特征仿佛都是流氓地痞的标志。对他,我有些望而生畏。
伟的成绩自然不如我好,我的作业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他的关注。
我不愿意借作业给他。我长期免修体育课,不参加大多数集体活动,学习成绩是我唯一的骄傲。
他于是采取了暴力。我的手总被他捏得生疼。他虽然瘦,力气却比我大得多。
这并不奇怪,从小学一年级,我的力气就比同龄的男生小,何况伟还比我大一岁。其实在我的印象里,他比我大很多,绝对不只一岁。认识他那年,我的嗓音还很清澈高亢,可他的嗓音已经是深沉圆润的男中音了。
我被他捏得热泪盈眶。他捧起我的手轻轻吹气,假装专注却偷偷斜眼看我是否真的生气。
我发现他的眼睛乌黑而明亮。
他虽然有一张成年人般的面孔,却有着孩子般的笑容。
他原本还是个孩子。他只比我大一岁。
明明是他在偷看我,我却做贼般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竟然轻轻对我说:
你真白。你的眼睛真大。你的睫毛真长。你的手也很柔软。你不会是女孩子装的吧?
他专注地使用着那深沉圆润的声音。我的脸热辣而肿胀。
他家和我家很近。所以我们经常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我骑一辆永久牌二六男车,他骑一辆凤凰牌二八男车,他个子其实比我还矮两公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带一付黑色皮手套;他头发很长,从来不戴帽子;他经常穿一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肥瘦恰到好处。我怀疑他从来不穿毛裤,因为在他骑车时,那深蓝色的裤子总能清晰地勾勒出他臀部和大腿上的肌肉。相比之下,我的服饰
却总是难以忍受的臃肿。我于是偷偷脱掉毛裤。
我发烧了。好像那个时候,发烧真是轻而易举,而且发烧在记忆里也不如现在难受,也许岁月已经把难受的感觉都过滤掉了,剩下的就只有冬天午后透进玻璃窗的温暖柔和的阳光,冒着热气的肉丝面和别人上学时自己躺在被窝里听评书联播的快乐。
伟出乎意料地来看我,带给我学校的各种情报和他省下午餐钱买的话梅。他坐在床边逆着阳光,目光就越发地显得深邃。他握握我的手,却不如以往一样用力。平时他的手总是很热的,只有这一次感觉很凉。他把话梅放到我嘴里,我闻到了他指间的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如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那时我深信这种味道不是好人的特征,但却丝毫不觉得难闻。
后来我们就一同上下学了。我想我的确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因为我最初见到伟的时候,对他是没有好感的。我想是因为他愿意接纳我,所以我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
放学后,我们并不急着回家,而是骑着车逛遍所有天黑前能够到达的地方。后来我们开始手拉着手骑车。终于有一次,在陶然亭公园大门前,我们俩的自行车绞在了一起。我跳开了,而他却被两辆车压在底下。我想是因为二八车太高大的原因,他的身手原本是比我灵敏的。
我站在一旁发呆,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浑身都是土。
我帮他拍打,先是羽绒服,然后是裤子。我这次确信他没有穿毛裤了,因为那深蓝色光滑的确良裤子摸上去也是热乎乎的。
他的肩膀在那次"事故"中扭伤了,一连疼了好几个礼拜。于是我每天放学后都在一个路边的小公园里帮他按摩。他怪我手劲儿太小,我于是使出全力,他立刻疼得扬起头,突兀的喉骨在他挺拔的脖子前面上下游动。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它的棱角,他笑着缩起脖子,面颊上扯出几条深深的纹路。
纹路后面,却是孩子般的笑容。
我再次觉得他比我大不只一岁,因为那时我脖子上的喉结还很不明显,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用手摸才感觉得到。
而且,在不笑的时候,他拥有一张大人般成熟而深沉的脸。
他的肩膀恢复正常了,天气也渐渐转暖。他身上的深蓝色羽绒服换作海蓝色的化纤夹克然后又换作天蓝色的衬衫,上面淡淡的烟味儿却一如既往。我渐渐就习惯这股味道了,就如同小的时候习惯母亲身上的味道一样。其实当时我应该早就忘掉母亲身上的味道了,可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顽固地认为那是一股混合着力士香皂的太阳的味道。用逻辑分析一下,母亲身上是不该有这种味道的,因为她离开的时候,中国还买不到力士香皂。
夏天的傍晚,伟时常随我到我家楼顶纳凉。那上面风很大,视野很开阔,却少有人来。有的时候没有风,夕阳歪歪斜斜地照过来,楼顶上没什么遮拦,倒是显得有点儿闷热了。他索性脱掉了衬衫坐在水泥搂板上。他没穿背心,所以整个胸膛和脊背就都暴露出来了。
他身上同样的黝黑,还微微发亮,可能是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水的缘故。他的确很瘦。他坐着的时候,薄薄的肚皮微皱着叠成几层,似乎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捏就可以提起来了。
他坐一坐就又站起来,可能是因为楼板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缘故。他背对着我站着,欣赏着远处雄伟的天坛祈年殿。他的肌肉其实并不很发达,这和我隔着衣服给他按摩时所得到的印象是不同的。不过他的肩膀很宽,胳膊顶端的三角肌很饱满,而且他深蓝色的确良裤子下面窄窄翘翘的臀又显露出来,所以整个身架子看上去非常匀称。
我腹部突然生出一种痒痒的感觉。我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古观象台。这个角度正好和从我家阳台上望出去的角度相同。我试着靠近顶楼的边缘,这里并没有护栏。我伸开双臂。
背后一阵温热,他用双臂圈住我的腰,他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耳朵。
他慢慢把我从顶楼边缘托回来,他的脸有些烫,也很柔软。这又和我通过观察所得到的有棱有角的印象不符了。我浑身游荡着一股酥麻的感觉。这感觉是从尾骨的末端开始的,然后先向上延伸至脖颈,再向下延伸至脚跟。
那一晚我接连不断地做梦。我最终从一个梦中醒来,小腹下的凉席已湿了一片。梦里伟仍旧与我站在顶楼,他身穿洁白的制服。那分明是老式的警服,白色的帽子上还有一颗闪亮的红五角星。
而我上高中时警服和帽子都已改成橄榄绿色了。
回忆着梦中的情景,我无声地惊呼。就是这一晚,我又想到了澜的日记。我把它从覆盖着凉席的褥子底下翻出来,仔仔细细读了整整一夜。那夜黎明前下了一场雷电交加的急雨。下雨的时候电也停了,我是在烛光下读完那本日记的。从那以后,每当停电时,我常常拿出澜的日记在烛光下阅读,到后来,几乎可以背诵出来了。
在幽深的夜里,在辉家的那张硬木板双人床上,辉也同样从背后用双手圈住澜,在梦中轻呼:澜,我爱你。
我坚定地认为澜是男生了。而且,我自以为理解了澜的痛苦。不过,我也越来越嫉妒澜,因为,我和伟始终只是好朋友。我甚至没有什么可靠的证据来证明伟对我的感觉。
我更加强烈地希望知道日记里故事的结尾。我不知道澜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无法确定如果澜还活着,他和辉会不会仍旧在一起,会不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我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
有时我想,无论如何,我也应该是可以找到辉的。也许我应该找到他并把这本日记还给他。但是,如果真的有一天见到辉,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勇气向他询问故事的结尾。
我的高中生活就在澜和辉和伟的困扰中度过。我甚至时常把每个人搞混,尤其是在梦里。我始终认定,那频繁光顾我梦境的人是辉。因为,他总身着旧式的警服,而且,他称我为澜,我亦称他为辉。然而,他却拥有伟的面孔和嗓音。
在现实生活中,我有时也会把伟称作"辉"。对澜的日记,我想我是有些入迷了。不过伟却没有犯过同样的错误。他始终称呼我小冬,也许是因为,我未曾给过他机会来阅读这本日记。
其实,关于澜的性别,从这日记里其实是找不到真凭实据的。然而,我却不再怀疑澜是男生了。
高中毕业后,我考到清华电机系读本科,伟考到机械系读专科。
他的分数原本可以到一所不太有名气的大学读本科。
填写志愿的那个下午。他望着我的表格,喃喃道:清华大学,离我多么遥
远!
我回答说,即使遥远,我们还是要经常见面,对吧?
我没有看他的报名表格,也没有向他打听到底报考了哪所学校。我曾听说他报考了外地的大学。那所学校在北京的录取分数低很多,报考该校对他而言原本是里所应当的。
而他却报考了清华,不惜牺牲本科的学历。我无法确认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想,即使是他自己,可能也是无法说清的吧。
于是,我们来到同一个学校。而且,我们住在同一座宿舍楼里,他住一层,我住四层。我和伟一同在图书馆新馆自习;一同在十四或十五食堂吃饭;周末一同回家,每周五下午政治学习时一同逃学,去圆明园里骑车乱逛。那时圆明园只有正门两侧有院墙,而园子后面则农舍混杂,并没有明显的界线。我们每次都是从那些农舍间推着车子溜进公园,终于有一次被戴红色袖章的管理人员抓到,一
共罚了三十五元钱,十五元因为在园内骑车,二十元因为没有买门票。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笔钱,我在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买的卡彭特的美国原版密纹唱片也只不过二十多元一张。
我们一气之下决定不再去圆明园了。恰逢学校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原来周六早晨的《金属工艺学实习》全部调到了周五上午。这样我便开始提前享受双休制了。伟是专科生,他周六原本就是没有课的。所以我们把回家时间提早到周五下午。我和伟从来不在周末的时候出来乱转,因为周末我呆在家里,帮助父亲做些杂物。自从我搬到学校,我开始觉得,父亲日复一日的衰老。其实,父亲的衰
老早就开始了,也没有因为我的搬走而明显加快,只不过每周见一次面使我真正注意到了这衰老的过程。
我和伟仍旧骑车去公园里闲逛,不过时间改到周三或周四的傍晚,地点也改到卧佛寺。时值晚春初夏,卧佛寺的黄昏出奇的甜逸幽静,环抱的群山透着难以形容的灵气。公园门口的守门人不似圆明园的人那么嚣张,我们不久便和他们浑熟了,不但被免掉了门票,在公园里骑车也不再受任何限制。
直到今天我仍旧非常怀念那段时光。尽管它没有持续很久。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里转到日落,没有人前来驱赶,我们于是有机会在暮色里独自欣赏寺院的一尊尊佛像。我默默凝视佛的眼睛,佛的目光温柔而坚决。我突然被这目光所感动,似乎感到佛正耐心地等待着为我指引方向。
我不禁在心中无声地向佛询问,澜和辉的故事到底拥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佛并没有立即回答。
身边的伟轻轻勾起了我的手指。他低声问我在向佛祈求什么。四周的寂静和幽暗突然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力量,我低声答了一个字:你!
他沉默了许久,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出汗。我的手同样在出汗,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食指变得滑溜溜的,似乎要多花好多力气才能继续纠缠在一起。他索性甩开了我的手,有些牵强地笑了几声,并没有回答。
我心里一阵凉意,抬头再看一眼佛。佛的目光变得朦胧,虽然仍旧温柔,却不再坚决。
那天晚上,我们如同往常一样在回学校的路上买了个西瓜吃掉了,如同往常一样同去水房打开水。
不过,我们后来再没一同去过卧佛寺。
学期很快就结束了。等到秋天,再回到学校,我和他不再形影离。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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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25
3
就在大学二年级的秋天,伟认识了于佳慧。他遇到佳慧的那一晚,我独自一人在文科楼自习。没有伟,我是占不到图书馆新馆自习室的座位的。
那一晚,他随专科班的同学去北航跳舞。我要应付英语四级考试, 所以独自自习。其实,即使不需要应付考试,我想我仍旧不会去参加舞会。
第二晚,我们照旧在新馆自习。突然有他同寝室的同学来传话,说有个北航女生到宿舍寻他。
他和我沉默地对视了半秒。我默然把目光从新转向书本。
他对那传话的同学说他今晚很忙,请告诉那北航的女生,就说没找到他。
过了一周。同样一个在新馆自习的晚上。那同学又来,并且告诉她北航的女生就等在图书馆门外。
这次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书本上。 但我知道他离去前也曾转头看着我。
自习馆的灯光非常明亮。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交头接耳。她们用手指转笔的技术远不及我。
那夜他没有回来自习。我把书包送去他寝室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
从那以后,他便时常来和我打声招呼,叫我不要等他上自习。再后来,因为每晚如此,打招呼的形式也省略了。
伟是专科生。他本不需要如此平凡地自习。
于是我和他不常见面了。每次见到,他也总是行色匆匆。于是我也加快脚步,装出一付心急火燎赶路的样子。我们彼此微笑并挥手,有时还简短地寒暄,内容空洞而毫无意义。
我们没有时间多聊,因为我们都在心急火燎地赶路。
周末他也不再同我一起回家。
我突然发现骑车回家很辛苦,于是改乘公共汽车。
于是我发现他周末会去北航。
我的印象里,有很多次,隔着三七五路公共汽车的车窗玻璃,我看见他飞车拐进北航的大门。但我知道我的印象是不可靠的。因为印象里他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可是上大学后他就改穿一件黑色的皮衣,那件羽绒服早就嫌小了。
更何况,在我的印象里,看见他的时候,我的四周很安静,空空荡荡的。这也是不可能的,周五下午开往西直门的三七五路汽车永远都象是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
终于,从同学口中,我听说他和那北航女生谈恋爱了。那女生叫做于佳慧,是上海人,和我同岁,却高我一级。
也许我应该感谢于佳慧,因为她,我突然间拥有了很多时间。我用这些时间和同班同学打成一片;我用这些时间通过系学生会为自己公饱私囊;我还用这些时间准备英语六级和托福。
我却对于佳慧毫无好感。其实我那时和她还未曾谋面,不过印象里却顽固地停留着电视剧《封神榜》中妲姬的样貌。她如狐狸般妖艳。
我对那年冬天的寒冷印象颇深。每晚自习过后,骑车从某教回宿舍,迎面的北风时常令我无法呼吸。我坚信清华园里的冬天比北京城里更寒冷些。
其实,那并非我在清华园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而第一个冬天却没有给我留下寒冷的印象。我越发地不信任我的记忆了。
冬天过了以后,我就相信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又开始在周末骑车回家。我换了一辆车,以前的二六永久在清华南门的车棚里被人偷走了。
可见没什么是永久的。
而且,我几乎把澜的日记也遗忘了。
我的生活非常平静,直到那年暑假。暑假里我发现,父亲和我的一个远房表妹关系密切。父亲叫她小莲。
我有数不清的远房表哥或表妹,大多在北京做民工或保姆。
我的发现令我感到耻辱。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可丝毫不准备战胜它。
我想在那个暑假,我对待小莲的态度是刻薄的。我坚持认为我第一次见到小莲时,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一件大红色的西服。我以此证明她的土气。对此小莲始终不承认。她哭着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留过长发。
或是我的印象,或是小莲,有一个在撒谎。我虽然不信任我的印象,但更加不信任小莲。
父亲对我很是失望。不过他不再有打我的机会。因为我不再爬上凉台的护栏,我个子太高,爬上去也无法站直,况且,我也不能确定年久失修的护栏是否承受得了。
我不信任小莲,但看到她满眼的泪水,仍然会感到内疚。于是我提早回到学校。然后我就在楼道里遇到了伟和佳慧。
早晨八点,我看到他俩手挽手从他寝食里走出来。他们睡眼惺忪,衣发不整。她远不及电视里的妲姬美丽。
伟的目光遇到我。他有些震惊,不自然地把她的手甩开了。
我蔑视佳慧而憎恶伟。我把目光移向一侧,漠然从他们身边走过,形同陌路。我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的。不在乎自然也不应该如此憎恶。
对伟的憎恶转而变作对自己的憎恶然后又扩大到对周围一切的憎恶。我努力寻求改变。
我于是联系到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半奖。转学读本科是很难取得全奖的。即使是得到半奖的转学生,也是屈指可数的。
我得到了一位远房舅舅的经济担保。我有时怀疑我和他是否真有血缘关系,因为连母亲的消息,我也是很久不曾听到过的了。这位舅舅的地址还是我从母亲遗留下来的一本厚厚的通讯录里找到的。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美国签证,其过程之顺利远远超出我的预想。我的代价仅仅是提前两小时起床和旷掉两节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我的记忆更把这个过程简化了,我似乎跳下出租车便直接走入美国使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也曾排了很长时间的队。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心里还是有些留恋的。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
我和每一位同学告别。几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也参加了我的告别聚会。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伟,他们本以为在这个场合遇到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伟的宿舍门前站立良久,最终没有推门进去。楼道里传来黑豹的歌声。他们唱着 Don't break my heart. 我想我仍旧是憎恶他的,而出远门的人是不需要和所憎恶的人道别的。
那天晚上,我坐在父亲身边,和他聊了很久。自从暑假,我们有几个月没有交谈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曾努力试图回忆起那次谈话的内容,却丝毫没有印象了。随着年龄的递增,我惊讶地发现,记忆竟然毫不留情地过滤掉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我于是真的有些痛恨我的记忆了。
和父亲谈完话,应该已是非常晚的时候了。我最后一次来到凉台上,眼前已经多了不少高楼,古观象台和徐徐开动的列车都已不见。我转而再看近处的景物,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更近一些,护城河两岸平整地砌满方砖,以往的野草荆棘都已了无踪影。
然后我就看见了伟。他站在路灯下,仰头向我凝视。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冲我挥挥手,果断地转身走远了。
我的鼻腔完全不通畅了。
我回到屋里,从被褥下翻出澜的日记放在旅行箱里。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确对视了很久。不过我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因为我还顽固地记得,路灯下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分明是淋着雨的样子。可我同时又清晰地记得,那夜空中悬挂的一轮明月。
况且北京的冬天是不常落雨的。
我想我把当时的情景和阿澜日记里的情景搞混了。以至于若干年后有段时间,我开始怀疑那晚是否真的见到过伟。
不过第二天,我的确把澜的日记带到了美国。这是千真万确的。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5
4
我来到安.阿伯的时候四处白雪皑皑。
台湾人称这座城市安娜堡。肉麻兮兮的。
因为我读本科,而本科学生是拿不到全奖的。连半奖也很少见。所以我最早认识的同学都来自台湾,香港或是新加坡。后来,我在一个华人教授的实验室里做RA(RESEARCH ASSISTANT, 科研助理) ,他来自台湾,所以他的研究生大都为台湾人。
我那时只是个本科生,却有些虎落平阳的感觉了。
我顽固地称这座城市为安.阿伯,因为在大陆版的美国地图上是这样翻译的。幸亏我到的不是旧金山,因为大陆版的地图称之为"圣弗朗西斯科"。
多亏密西根大学中国学生会的帮助,我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个独身白人老头的地下室。
一下飞机便可以住在地下室里的确是很幸运的。我确实听说过有个中国学生,下了飞机见到负责接他的人,那人问他身上有没有现金,他说有五百元,于是就被直接送进一家汽车旅馆,一晚上就要六十美元。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元,所以说我很幸运。
地下室里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带淋浴的厕所,和一个整日嗡嗡作响的锅炉。室顶很低,悬挂着纵横交错的管道。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不论白天或是黑夜。住在我头顶的老人时常在屋里散步,拐杖的声音惊天动地,同样是不分白天或黑夜。
老人很瘦,背很陀。我一直搞不懂,这样瘦弱的人如何通过拐杖发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声音来。我不准备经常同他交谈,他说话似乎很是吃力,口齿也不清,我的英语尚且不如何流利。
但除了我,我不知道他还和谁交谈。
到美国的第二天,我把一百五十美元月租交给他,他随即叽哩咕噜讲了几句话。我不知所云,也没有耐心搞明白,虽然窗外阳光明媚,可我却昏昏欲睡。我于是随意应付几句,不但词不达意,想必也全然没有逻辑。
老人居然指出了我的逻辑错误。以他如此苍老的身体,竟拥有这等敏锐的听力,我惊讶得目瞪口呆,只好放弃立即下楼睡觉的打算,仔细把老人的话搞明白。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定使用了助听器。
原来他想向我展示他家的电视机。他居然怀疑我以前从未见到过这种东西。他还要求我为他做寿斯,原来他不知道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
我强烈地意识到了身处异乡,身为异类的感觉。我有些思念北京了。
我下楼后睡意却有些淡了。我决定趁机把时差倒过来。
我于是拿出澜的日记。记忆于是又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因为记忆里我是在烛光下阅读的,可我知道,地下室里虽然漆黑得宛如停电的夜晚,但我并没有蜡烛,只有一盏简陋的台灯。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天竟然是一九九六年的元旦。
密西根大学每年分春夏秋冬四个学期。秋季学期是每个学年的第一个学期,从九月一直到圣诞节前。新年后冬季学期便开始了。秋冬两个学期各四个月,是修课的主要时机,而春夏两个学期各只有两个月,绝大多数学生只在春季象征性地修一点课或者干脆两个学期都不修课,这样计算暑假就长达四个月之久了。
而我是转学来的,一九九六年的冬季学期便成了我的第一个学期。
开学后我更加努力避免和房东老人过多纠缠。因为每天上课时,对教授的话我同样不之所云。我想我还是更有必要把教授的意图先搞清楚。于是就带了便携式录音机到教室。出国前我就对自己的英语能力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有备而来。
不过那台录音机我只使用过一次,把它公然放在课桌上是件令人难堪的事。
那盘录音带我从未完整地听过一遍。我发现了它更有价值的功能催眠,而且屡屡奏效,从未失手。
我的生活日渐繁忙,除了每天上课,还要在一间叫做"中国楼"的粤菜餐馆打工,以便挣出生活费。学校是可以走去的,但餐馆太远。我不会开车,公车稀少而且昂贵。我只好用三十美元从房东老人那里收购了一辆年久失修的自行车。车是英国制造的,我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了。
那辆英国车绝对没有我丢失掉的二六永久舒适轻快。
这个城市的道路没有给自行车留出专门的通道,我尽量靠边行驶。身边驶过的汽车也纷纷减慢速度,有些还夸张地跨越到黄线的另一侧。好在骑车的人只有我一个,交通没有受到过于严重的阻碍。
五十分钟的路程令我心惊胆战。
骑到中国楼的时候,虽然脸和手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身上却时常大汗淋漓。
我的F1学生签证是不可以随意打工的。为防止移民局的突袭,我一直冒充老板娘的外甥。
我上班时得以穿着便服,仿佛在敌后进行地下工作。
我时常觉得招待生穿戴着奶白衬衫黑领结黑马甲和黑西裤的样子很精神。这也许是我想穿但不能穿的缘故。由于客观原因而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往往魅力无穷。
然而这身制服是有实际价值的。不能穿上它,我便丧失了从busboy(擦桌子上菜扫厕所)晋升至waiter(开单上菜结账分小费)的机会。职位上的差别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招待生每人每晚最多可以分到两百元的小费,我却只有一小时六美元的固定工资。所以每次我收拾残羹剩饭的时候,看到客人们大方地在桌子上留下钞票,然后再抛给我一个有涵义的微笑,我的怨愤难以用文字形容。
中国楼的老板娘是香港人。我至今也不清楚她到底姓刘还是姓罗又或是姓楼。如果直接按照我所听到的发音判断,那她就一定姓楼或是罗了。我之所以怀疑她姓刘是因为以前听到过香港人把刘德华念做"老的蛙"。
我内心还是有些喜欢刘德华的,尽管以往我曾不止一次地在众人面前表达过对他的不懈。
我想是他的肤色和脸部的轮廓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我第一次见到伟的时候,还未曾见到过刘德华。可是以此类推,我应该是憎恶刘德华的,因为我憎恶伟。
可见我不仅没有原则,而且爱憎不分。
老板娘叫我阿冬,这两个字她发得清晰而且标准。我庆幸我的名字是夏冬而不是夏华或是别的什么,因为那样的话就有可能被她为"阿蛙"或是"袜仔"了。
反正我不讨厌"阿冬"这个称呼。许是因为这个词我不费力气就可以听懂。其他时候就没那么幸运。在这里,我更加的不知所云。
我不敢说这些台山人或是香港人真的会使用国语或英语。但他们的确是在随时随地使用着。
并且活学活用。不过,永远遵循广东话的语音语调。
我和他们语言的障碍很容易导致工作上的失误。我被告知把"宫爆该
(鸡)"端去"乙(二)桌",我便端去一号桌。我又被告知把"四味安嫂婆(sweet and soar pork)"端去"南巴see(No.四)",我又端去了六号桌(No.Six)。
老板娘努不可阖。我损失掉整夜的收入二十四美元。
当然是我的错。我理应判断出这些酷似广东话的音节里,哪些是粤语,哪些是国语,哪些又是英语。
我以前歧视方言,可此时却开始痛恨方言了。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讲着一种奇怪方言的人。在中华楼里,我仍旧是个异类。
我的生活中突然失去了同类。
我如同回到了童年,一天到晚在家里闲逛。墙角的杂物堆却不了。
我平静地等待着同类再次出现。
我料想到那时,我又会毫无原则地接受愿意接纳我的人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5
5
春节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我原本不知道那天是春节,是父亲在信中提醒了我。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北京下雪了。
信中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笑盈盈地站在天坛公园的雪地里。
父亲的头发居然花白得如此厉害。有些如同他脚下薄雪覆盖的土地了。
信中没有提到小莲。可我却有些感激她了。
我立刻决定打电话回家。在中国店购买的电话卡还未曾用过。
但是电话卡上的号码根本拨不通。许是春节的缘故,通往中国的电话线太繁忙了。
我没来由地一阵心酸,抱着电话哽咽。
房东突然在楼上发出怪异的声音。我知道,他又在喊我的名字了。我赶忙擦干眼泪。
老人神情亢奋。他责怪我整个下午都占着电话,以至于他无法和他的护士联络。
我不知道他除了和护士联络还能和谁联络。我也不知道他每周七天除了我占用电话的这一个小时以外什么时间不能够和护士联络。
接着他又问我何时为他做寿斯。
我回答说:I'm Chinese! I do not make Sushi! (我是中国人,我不做寿斯!)我的声音有些高亢。
老人一脸沮丧。
我有些不忍。 随即补充说我可以为他做 Chinese dumpling (中国水饺)。
他若有所思,目光呆滞,思想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
我提醒他现在可以和护士联络了。他如梦初醒,拄着拐杖向电话机走去。
他的发比父亲的更加白,如窗外满眼的皑皑白雪了。
我连忙转身去取我的羽绒服。到了要去中国楼的时间了。
这一晚中国楼人声鼎沸。我机械地沏茶,加热水,传菜,收碗碟,擦桌子,换桌布,再沏茶。
汗水把几绺发贴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到美国还未曾修剪过。此时,那上面已满是菜油的味道了。
那一夜中国楼的招待生每人分到了三百元的小费。老板娘居然破例给了我五十元。下班时,我偷偷为房东老人带了一盒锅贴。
我在盒子盖上写上"Chinese Dumpling, Happy New Year! (中国饺子,新年快乐! ) ",准备悄悄放在厨房的冰箱里。
可当我回到住处时,老人并不在屋里。他一夜都没回来。
这一夜我终于打通了中国长途。父亲的声音很是兴奋。他问我身体如何。我说很好。我问他身体如何,他也说很好。
然后他便无语。
我告诉他美国很好。生活很舒适,学习和打工都很轻松。我故意把腔调尽量放自然,把语速加快。我不想父亲有机会对某个细节提出疑问。
我讲了很长时间。过后立刻忘掉自己讲了些什么。
父亲告诉我伟常到家里来,帮他买大白菜和换煤气罐。父亲欣慰地说没想到我如此周到,临走时把年迈的他托付给了伟。
我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了,上至鼻腔,下至每一根支气管,似乎都在收缩。
父亲又问我一遍身体怎样。他的记性似乎也有些退化了。
我回答说很好。
片刻的宁静。我鼓足勇气,请父亲代问小莲好。听得出来,挂电话的时候父亲很高兴。
第二天,房东老人的护士打电话来,说他心脏病复发了,要在医院里住很长一段时间。
第四天,又有人打电话来,自称是老人的儿子。他让我另找住处。
过了一周,我就搬家了。我的行李除了从中国带来的两个大箱子以外,还多了一辆自行车。我把大门钥匙藏在门前的脚垫低下。那脚垫上印着"Hello!"和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惊讶为何以往不曾注意过。几周后我偶然路过那房子的时候,看见门前立着"房屋出售"的牌子。我想老人自那一夜再没回来过。
我独自一个人搬的家。这次仍旧是地下室,和上一次的环境几乎相同,只是头顶上的房东换作了一位犹太老太太。
房东到底是谁并不重要。我早出晚归,难得和这些早睡的老人见面。
我不好意思再次麻烦学生会的人。因为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他们也从未通知过我任何活动。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研究生,而把我归到台湾香港的本科生那一类去了。又或是因为我不是女生。因为很久以后,我终于发现,密西根大学的大陆本科生并非独我一个。生物系有个上海女孩儿也读本课,她却在学生会中很是风光。当然,她活泼而美丽。
总之我只好独自搬家。我借用了附近超市的购物手推车,来回两趟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到新的住处。第三趟取了我的自行车。新住处还算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范围内。但来回三趟还是花掉整整一白天的时间。
我走得并不快。自小学一年级以来,我从未参加过长跑,所以耐力有限。
于是那晚,在中国楼打工的时候,我便显得有些动作迟缓了。但中华楼的生意并没有因我的迟缓而变得清淡。
那晚,厨房门口的地毯显得格外油滑。我料想有人会在那上面出事。
不出所料。但出事的人是我。我懊恼我本注意到了那片地毯,况且还对出事早有预料。可惜没有时刻记在心上。 我的肋骨硌在硬塑料桶的边沿上,手中的一碟银丝卷散至厨房的各个角落。
我顾不得银丝卷。我已疼得涕泪交流,在地上缩成一团。老板娘今夜出奇的仁慈,她没有大发雷霆,却派人送我去医院。
送我的男孩叫阿文。我坐在他车里呻吟的时候,他还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许是因为我当时的样子犹如生命垂危,他没时间换衣服,只随手抓了他的黑色皮衣扔在车后座上。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阿文的车子如蜗牛般爬行。在到达医院之前,我便已经不那么疼了,尽管仍旧不能扭动身体或是抬起手臂。
我为自己的瘦削而遗憾,否则也不会硌得如此厉害。
阿文开车的样子很专著,额头上浮着一层汗水。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渐渐觉得舒适了。
他身上的奶白色衬衫微微散发着厨房的味道。我再次觉得那身衣服是很精神的。
我有些不忍打扰他。
可是,他在为我而开车。于是我必须打扰他。我必须请他把我送回住处。我不想去医院,我的医疗保险是最简陋的一种,看一次急便会倾家荡产。
我不知道应该使用国语还是英语。我发现,自从开始在中华楼打工,我还未曾和他讲过话。
他鼻梁上架的黑色细边眼镜和额上一屡被汗水浸湿的直直的黑发鼓励了我,我决定使用国语。
他很容易便听懂了我讲的国语。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他询问的语气很是关切。他的声音混浊而温柔。
我有些感动。却仍旧坚持不去医院。我微笑着告诉他我没事了。
于是他把车头转向我的住处。
车里的空气似乎快要凝固了。我打破僵局,对他的护送表示感激,并为耽误他的时间而表示歉意。
他腼腆地笑,两腮浅浅的酒窝显得孩子气十足。
我问他为何国语讲得如此标准。
他说他在香港出生,在台湾长大。
我有些嫉妒他国语和粤语都如此熟练了。
他问我在哪里长大。我回答在北京。他兴奋起来,仿佛对那座城市很是仰慕。
于是我更加感动了。
小莲每次站在我家凉台上观赏二环路时都表现出类似的兴奋。不过我那时只有鄙夷,没有感动。
我们的交谈并不很紧密。但车窗上还是很快附着了一层白雾。他开动除雾的装置,但也许是车子太旧的缘故,那装置并不如何有效。
他于是更加专注地驾驶。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沉默了。
到家的时候,我抬动胳膊时肋骨的剧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他再次微笑。
他搀扶我进屋,我们的声音惊动了犹太老太太。和上个房东相比,她不但年轻矫健,而且热情好客。
阿文的英语在我听来与美国人无异。我更加多了一分妒忌。
老太太为我取来冰袋,满脸祖母般的关切。又是我不可靠的记忆。因为我实际上是从未见过祖母的。
阿文向我告别。我于是又一次地道谢,不厌其烦。我顺便请他转告老板娘,我一切都好,明天会准时去上班。
我当然必须一切都好,明天必须去上班。否则不看急诊也一样会倾家荡产。
阿文笑答:这么晚了,中国楼早就打烊了。不如我明天来接你一同去上班,见到她你自己讲吧!
我方才意识到他竟同我一样损失了整整一晚上的收入。我满怀歉意,连忙拒绝他准备提供的帮助。
他却认真起来。他问我,我的脚踏车还放在中国楼,如果他不来接我,我又如何去上班呢?
我这才想起,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于是对阿文感激得无以复加了。
这一夜屋外的风雪很大。即使是藏在地下室的角落里,也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
我有些为阿文担心了,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不是很远,需不需要开很长时间的车。
也许是新换了住处,也许是身体过于疲惫,也许是肋骨隐隐的疼痛,我长久地无法入眠。
我打开箱子翻找那盘具有催眠效果的录音带。疼痛把我的动作变得笨拙不堪,大大减缓了搜寻的速度。 我看到了阿澜的日记。我索性停止搜寻,拿着日记返回床上。我信手翻开一页,澜和辉在夏天的夜晚,漫步在紫竹院的小径。月光下一片竹影,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我从未去过紫竹院。但我和伟却时常骑着车从那公园门口经过。
我便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沉沉地睡去了。
这温柔的夜色里,我又见到了辉。他却身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一整夜我都和他在一起,我仍旧称他为辉,他亦称我为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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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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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26
6
第二天我徒步去学校。半个小时的步行,再乘五分钟的校车。校车是接送学生的公车,从学校的一个校园开往另外一个校园。密西根大学大得出奇,分成好几个校园,从南到北至少有十公里之遥。
校车是免费的。我盼望它的路线能延至我住处附近,如同当年盼望北京地铁能从西直门延长至清华园一般。对于北京地铁的企盼将于公元二零零二年得以实现,但对于密西根校车的盼望却始终未曾如愿。
半个小时的路程让我着实吃了苦头。前夜的风雪虽然停了,但街边的积雪却几乎过膝。这积雪原本是没有这样深的。不过一大早,扫雪车就把路中央的雪全扫到路边做数。这里原本是很少看见行人的,空旷的马路上,只有我步履艰难。
我到达教室的时候,几层裤腿和袜子都已湿透,膝盖以下仿佛失去了知觉。
恰巧今天热力学期中考试。胸腹侧部的阵痛妨碍了我书写的速度。
我从自己身上闻到些许汗味,昨夜那阵痛使我无法完成脱毛衣的动作,自然也是无法冲澡的了。
我有些心烦意乱,交卷时我还没有完成所有的题目。
中午,我同其他学生一样在工程学院的咖啡厅里用餐。不过,别人吃的是售货机里买来的三明治或街对面快餐店里买来的皮萨饼,而我吃自制的。咖啡厅里有不要钱的餐巾纸和冰水。
我的三明治很简单,两片面包中夹一页火腿。我的午餐并不能果腹。但胜过早餐的一杯牛奶。我一天的给养都仰仗在中国楼的那顿不要钱的晚饭。每晚九点钟左右,客人稀少了,便到了中国楼员工开饭的时间,大厨顺手炒几个大锅菜,乘在两三个洗衣盆里,吃起来却格外的香。
这天中午,我的行动由于伤痛而特别缓慢。午餐时间不得不延长了半个小时。于是在我走出咖啡厅大门的时候,我就碰到了阿文。
我们彼此惊讶不已。其实,我们以往想必也曾经碰上,只不过谁也不曾留意。
阿文竟然和我同系。只不过,他是研究生。
他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黑白格厚毛衣,一条灰白色的牛仔裤;还戴了一顶NIKE的帽子,帽檐儿压得很低。
他如此打扮,不说我也看得出是港澳台胞。
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台胞。
至少,看上去不比我大。确切地说,应该是小好几岁才对。不过我知道我的眼光向来也是不准的。我不是始终都觉得伟比我大好多好多岁吗?
其实伟只比我大一岁。于是我不敢妄然估计阿文的岁数了。
我庆幸碰到了他。因为我无需再走半个小时的路返回住处等他来接。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在咖啡厅门口见面,然后搭他的车去中国楼。
虽然我仍旧有些行动不便,但再次坐在阿文的车里,却比昨晚潇洒舒展了。
我侧目观赏车窗外的风景。天色近黄昏,倾斜的阳光涂抹着满街的玉树银枝。原来,这里的冬天竟然如此美丽。
马路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阿文的八六年丰田花冠(Toyota Corola)风驰电掣。我们很快就到了中国楼,我俩一路无语。
老板娘的问候充满关怀,使我深感不安。
我的不安转眼变为沮丧她给了我五十元钱,并对我说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我想她是怕了,毕竟,她根本不是我的姨妈。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为了这五十元和一顿晚饭,我仍然忍着疼痛干完这一夜。
偶然在走廊遇到阿文。他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
他又对我说干脆明天还是由他来接送,以便我早些恢复。
我说谢谢不必了,以后我不会来上班了。我内心一阵酸楚。这感觉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他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却似乎找不到恰当的话语来安慰我。
我于是强颜欢笑,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意思。
下班的时候,他叫住我,问我需不需要搭车。
我再次说谢谢不必了,因为我必须把自行车骑回住处。
他说可以把单车放在后备箱里。我说算了吧,怪麻烦的。
他于是问我以后怎么办,我说没关系,再找工作就是。
他说这样的话不如留下我的电话号码,说不定可以在他导师的实验室里替我找到活计。
我于是把号码顺手写在一张餐巾纸上交给他。
想必他自己都不是全奖,否则也不会需要打工了。这样说来,他的导师应该不会有太多资助。我自然不抱希望。但还是更加感激了。
没有大锅饭吃了。我只好开始自己做饭。我从超市买来大包装的土豆和鸡腿,把它们炖在一起。
第一锅我只放了盐和酱油做调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应该放的。
酱油是我从美国超市买来的。昂贵而且味道有些怪异。
于是这一锅鸡腿炖土豆就丝毫不诱人了。我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把它们消灭光。然后又买了同样的鸡腿和土豆。
吃到第三个礼拜,我看见任何貌似鸡腿的东西都觉得返胃。我于是把鸡腿换做排骨。如此调换,循环往复。
我没能再找到工作。所有的中餐馆似乎都不再雇佣黑工。眼看就要坐吃山空了。
在我心情跌到谷底的时候,热力学考试的成绩鼓舞了我。尽管我没有把所有题目全部做完,我的成绩依然是全班一百二十人里最高的。
看来,清华的基础的确不凡。我虽然依旧听不太懂教授在课堂上的讲解,但读得懂教科书。
我的教科书都是一叠一叠厚厚的复印纸。美国的大学教材一本要七八十美元,决非我财力所及。但是书店间激烈的竞争就给我这样的穷人带来好处。我从书店买来新教材,连夜拿去复印了,第二天再拿回书店退掉。
那些复印纸上很快便堆满我的课堂笔记,中间夹杂了不少中文注解。我本就是不爱惜书籍却图方便的人,这种廉价的单面教材对我恰到好处。
带着这新鲜的鼓舞,我继续在这个寒冷的异地生存。还有两年,就两年吧,我就可以毕业了。
我一连两周都没有去那个咖啡厅吃午饭。我不太想再见到阿文,他曾亲眼目睹我摔倒,目睹我被解雇,目睹我在中国楼的所有难堪经历。
虽然在我摔倒那一夜之前,我一直都没有关心过他的存在,而且很有可能他也根本不曾注意过我,可一想到我在中国楼打工时一身油腻的可笑样子,我宁可不让他再见到我。
更何况,他在那之前也是注意到我的,因为他知道我每天骑车上班。
不过对工作的饥渴使我又开始对他的导师抱起了一线希望。而且,在学校实验室里工作是合法的。我于是又回到那个咖啡厅吃午餐。我故意拖长午餐的时间。终于,我又见到了阿文。
隔着落地玻璃窗,我看见他向咖啡厅走来。他换了一件毛衣,依旧是花花绿绿肥肥大大的,头上依然带着那顶NIKE 的帽子。 我想他还是穿中国楼的制服更加精神些。
我连忙低下头看桌子上摆着的笔记。我用牙齿微微咬着纸杯的边缘,尽量做出专注的样子。我想让他选择和我打招呼或是不打。
我感觉他正向我走过来。纸杯中的冰水微微浸着我的唇。我仿佛可以感觉到水面被我的呼吸搅起的涟漪了。
他果然在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尽量做出惊讶的样子。
他似乎很开心。我稍稍放心。
他带给我的消息如他的表情一般令人振奋他的导师的确在找本科生做些杂物。我的心情变得异常迫切。他于是和我约好下午三点在咖啡厅见面,然后带我去见他的导师。
接着,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把记着我的电话的餐巾纸弄丢了。
我立刻说没关系,然后又把我的电话重复了两遍。其实既然已经约好了,他就没什么必要知道我的电话。不过,他还是郑重其事地从背包里取出通讯录。
他居然用中文写下我的名字。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他我的名字。很久没看见这两个字了,我有些激动。
下午的面试进行得非常顺利。阿文的导师姓彭,自称是湖北人。他因为我听说过他的老家黄岗而兴奋不已。
可我猜想他一定从未去过黄岗。我也一样。
他的兴奋就带给我了一份新工作:为他的一个博士生打杂。
这位博士生是他辅导的研究生里唯一的一个白人。叫 Steve。
Steve身材壮硕,英俊而腼腆。他的课题是给一辆不知哪年生产的破旧福特车加上自动气调弹簧系统。
彭教授自豪地说:别看这辆车破,这个自动弹簧系统如果研究成功了,福特公司会把它装到林肯上面的!
我于是每周工作十五个小时,帮助Steve将各式各样的感应器装到车上再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测量看似毫无意义的数据。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我不在乎课题的进展,我只在乎彭教授付给我的薪水每小时八美元,我便可丰衣足食。我感谢彭教授。或许我应该感谢福特公司,因为我的工资归根结蒂是来源于这所公司的资助的。
Steve的实验室远离彭教授的办公室和组里其他学生的实验室。所以我并不经常见到阿文,除了每周一次的实验室例会,或是其他什么特殊的实验室聚会和聚餐。不过每次有这样的活动,都是阿文来传信的。我不知道以往是不是也由他来传信。不过Steve一般不参加除了例会以外的任何聚会,因为在那里,他反而成为少数民族。
我虽然听得懂他们的谈话,相貌也非常类似,但仍然是少数民族。而且我比他们贫困,负担不起上餐馆或是咖啡馆的开销,所以也是不参加这类聚会的。
因此,阿文总是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乎Steve和我去不去参加聚会,不过,他低落的情绪却总是暗自激荡起我内心的一丝快意。我不太明白自己了。
其实,即使是那些我们的确参加了的实验室例会,也并没有任何与我相关的新闻或是论文。我并不关心课题的发展,我甚至不希望Steve如期在明年春天答辩,我希望到后年五月毕业前能够一直拥有这份工作。
后年五月。还有二十五个月。仿佛实在是太久远太漫长了。漫长得如同喷气客机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留下的白线,只会慢慢变浅,变淡,却总是看不到终点。
这里的天空很繁忙,如此的白线网罗交织。我寻找伸向西方的一支。我幻想它跨过茫茫的大洋,到达那座我曾经生长的城市。
我却不见白线的尽头,只见它安静地扩散开来,随后就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姿态万千的云里。 庞大的喷气式客机留下的痕迹竟然如此的悄无声息。不若火车开过时,由于离得近,声势就显得特别浩大。虽然浩大,却很短暂。
很多夜,我梦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缓缓开过的列车。醒后才忆起,从我家的凉台或是楼顶,已经看不到那景色了。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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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26
7
五月。白雪消融。
我惊讶地发现,白雪下面的草坪竟然一片油绿。原来,那草坪从不曾枯萎,只是一直被白雪覆盖着,我便理所当然地把它想象成枯黄的样子了。
冬季学期结束了,春季学期立刻开始。我的成绩非常优异,工作也依然顺利。我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象这生机勃勃的季节了。
我的住处也越发变得小康--犹太房东卖给我一台二十寸的彩电,是镶在巨大的木质盒子里的那种。虽然它的年龄和我不相上下,但图案和声音都很清晰,热心的老太太还帮我把她家的有线电视线路接到地下室。我的生活比以往丰富多彩了。
最令我兴奋不已的,是有线电视台里的国际频道,每天夜里转播四个小时的华语节目。其中包括半个小时的中央四台新闻联播。
发现中央四台节目的那夜,我趴在床头如痴如醉地观赏了一夜以往从来不愿留意的纪录片。当我再一次听到中央台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时,差点儿激动得流下眼泪。
安阿伯的春天竟然同北京的春天一样短暂。但从不见北京那样的黄沙满天。
何况,这里满街的桃花梨花。所以,我有些喜欢这个春天了。
阿文却痛恨这季节。春天空气里特有的芬芳使他过敏。从NBC的女播音员郑重其事地宣布春天来了的那天起,他便开始不停地打喷嚏,涕泪横流,昼夜如此,苦不堪言。
我并没有昼夜陪伴他,我们只是在每周的例会上见面,但从他充血的双眼,疲惫的神态和马拉松似的喷嚏,我判断他应该是时刻被空气里的花粉所折磨的。
然而,我是喜欢这特有的春天的味道的。尤其是在傍晚,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会为了这温柔的气息而放慢脚步,在屋外故意多耽搁些时间的。可见,我和阿文的确是不同的。
然而花粉过敏并没有妨碍阿文到Steve的实验室预报各种会议的消息,他由远而近的喷嚏声往往提前报告着他的到来。
六月的一个暖洋洋的下午。实验室的窗外一片阳光明媚,而室内矫枉过正的空调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寒冷了。
我和Steve默然地面对着张牙舞爪的汽车支架,从容地反复着我们一如既往的测试。
Steve是个非常安静腼腆的人,他不若我所接触的其他美国人那样,总是主动搜寻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向我表达一下他们对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国度的兴趣,尽管很多时候,我清晰地知道他们并不真正关心我的答案。
大多数美国人其实对别人的文化并不真正感兴趣。就象我的第一位房东,他不关心中国和日本有什么区别,也不真正关心中国人到底知不知道电视是什么。当他偶尔表示关心的时候,只不过是想表现一下他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
然而Steve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中国的问题,于是他也就从来未曾向我表现过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我们从来都是默默地进行着手里的工作,对话减少到最低限度。
Steve的面部线条不若其他白种人那么夸张,在我看来却恰到好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即使在沉思时也是这样,微笑起来便更加动人。他两腮永远都刮得干干净净,微微泛着一抹清黑色的光,剃须膏的味道幽淡而清澈。
我从不曾觉得白种人性感,但Steve是个例外。许是因为他的样貌,许是因为他的沉默。
他的沉默,当然也会显得有些孤傲。不过,我却丝毫不反感。因为我相信,这孤傲是生在他血液里的,而不是专门做出来给我看的。
午后的阳光很快晒到他额头上,几滴汗水晶莹剔透。可我却觉得很寒冷,身上一件衬衫似乎无法抵挡强劲的空调。
我偷视他身上的T恤衫,心中疑惑他何以衣着如此单薄却还热得出汗。
时间似乎过的非常缓慢。在一个人做着他毫不关心结果的事情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再普通不过了。
突然间,楼道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喷嚏声。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为我的振奋而羞愧。这份工作不但让我丰衣足食,还让我小有积蓄。我不该对它抱有厌倦之情。
阿文转眼间跨进屋来。他的表情仍旧是有些倦怠的。
阿文告诉我们,彭教授的一位学生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大家决定今天下午开个派对,为他送行。
这种情况不比平常,如果仍旧不参加,未免显得不近人情。Steve也不好意思推托。他声称要忙完手里的活再去,却随即告诉我可以立刻去帮帮组织者们的忙。
其实我和组织者的关系绝对不比Steve和他们的关系更密切。 但阿文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光芒。我便不忍推托了。
走出实验室来,阿文的表情稍稍活跃。他告诉我,他的任务是采购。我不如和他同去。
我们就又坐在他的丰田车里了。尽管才六月出头,车子停在停车场里晒了一中午,里面比蒸笼有过之而无不及。坐在这样热的车子里,谁又能相信,不过在一个月之前,路边还看得到积雪呢?
我拼命摇下窗。阿文索性脱掉衬衫。他的脖颈处细白而且饱满,没有任何皱纹或瑕癖。
他身上的T恤有些紧了,清晰地勾勒出肩背的轮廓。我把目光移向窗外,偌大的停车场,密密地停满了各色的汽车,不知哪辆车的反光镜把阳光反射过来,我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汽车慢慢启动,一丝风透进车窗来,爽透心肺的感觉。
我们要去的超市在城市的另一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价格也较学校附近的便宜。由于距离很远,我还未曾去过。
汽车很快就开出了校园,路边不见了整齐的校舍,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灌木林,葱绿的色彩和纷乱的枝杈,似乎从来没有被人开垦过一样。
豁然间,灌木林换做蓝天白云。汽车驶上了一座宽阔的桥梁,桥下河面异常开阔,如果不是它向天边蜿蜒而去,看不见尽头,我就几乎要把它当作湖了。
"这是一条河吗?好宽哪!" 我惊叹。
"你从没来过这里吗?这可是安娜堡最美的地方了!" 阿文的表情似乎比我还惊讶。
"没来过。也没听说过。"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里真美。" 我又补充一句。
"不如,我们在河边停一停吧,反正时间还早。" 阿文把车子开离主路,停在河边的一个小停车场里。
午后的太阳愈发的慵懒。河水在阳光下缓缓地流动,一群鸭子躲在树荫下,啄食着鹅卵石间的泥沙。
我们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着树影在水面晃动。一群雁,试探着向我们围拢过来,似乎期盼着我们掏出面包或饼干来饲喂它们。
"你喜欢这里吗?我是说美国。" 他突然发问。
"不喜欢。" 我有些措手不及。稍加思量,我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不想在这慵懒的环境里多费心机。
"为什么呢?" 他应该是在问我,听上去却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里天气很寒冷,而且也很寂寞。"
"想回北京去吗?"
"想。但不能。"
"哦,为什么呢?"
"不想让家里人失望。"
"我也是。"
"你也想回台湾么?"
"不,我不想。可我也不想让家人失望。"
我有些诧异。可是似乎没有力气追问。都怪这午后的阳光,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
似乎沉默了很久。
"我家人想我回台湾。"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想我结婚生子,继承祖业。"
我又变得无力了。无力移动舌头或是嘴唇。微微一丝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一丝水草的清香。
"可我还没有女朋友。我也不想结婚。"
我不知他为什么补充了这一句。我并没有询问什么。我的心思正在悄悄溜掉。
似乎,每个人都是要结婚的吧。阿澜就曾经在日记里写到:辉是一定会结婚的,所以我没有未来。
那辉到底是不是结婚了呢?和那个叫做梅的女孩么?如果是的,那么现在,他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吧。而阿澜又在哪里呢?此时此刻,也就是他日记中写到的"未来",他到底拥有些什么呢?
结婚。一个奇妙的字眼。记得童年的时候,我也曾经憧憬过的。 片刻前,好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现在却突然仿佛就在眼前了。
比如伟吧。他也许已经和于佳慧结婚了吧?多半不会,他们都还没有毕业。可毕业以后呢?马上就会结婚么?
伟的专科只需要三年,于佳慧原本比我们早一界,今年夏天,再过一个多月,他们都会毕业了。
可我,还要等待二十三个月。
野鸭纷纷跳到水里,溅起的水花搅乱了我的思绪。我转头去看鸭子,却碰上阿文的目光,似乎又黯淡下来。也许是在树阴下的缘故,阳光毕竟是太强了。
阿文随即把头转向鸭群。也许是扭得急了,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脖颈上微微跳起一条青筋。
我的目光于是有些肆无忌弹了。如同我的手臂,似乎不经意地搭上阿文的肩头。也许是有些小了的缘故。那T恤似乎很光滑很平整。
他浑身似乎僵硬了,每块肌肉,每颗毛发。
但他的体温却灼着我的手。
我收回手臂。转头去看水面的树影,它们已经延伸了很多,快到河中央了。
"我们走吧,好像很晚了。"阿文舒展了一下臂膀,仿佛那肩上的肌肉,已经紧张劳累了很久,此刻有些麻木了似的。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教你开车好吗?这样你以后可以经常到这里来了。"
我不置可否,只有对着他微笑。
学习开车,当然是求之不得,尽管我的存款很微薄,无力购买最破旧的二手车。
我从沙滩上拾起一块扁石,让它从水面上蹦跳而过。阿文也效仿我的样子。然而,他仍旧是有些不用心的,那块石子一头扎到水里便消失了。
就如同上中学时一样。那时,我和伟时常徘徊在护城河边,他手中的石块在水面连续跳动很多次,而我的,却总是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不过,我的石子却往往激起更大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把他刚刚创造的那秀气的一串水纹撑破了,挤散了。
或者说,混在一起了,分不开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7
8
那晚的聚会就在我们平时开例会的实验室里进行。出乎我的意料,彭教授并没有参加。学生们于是嬉笑着放肆地拿导师和师母说笑,散布出很多关于彭教授还怕老婆,下班一贯立刻回家的故事。我将信将疑。想必加班对一个大学教授应该是家常便
饭吧?
其实那聚会真的没什么意思。
即将毕业的男生身材瘦小,皮肤出奇的黑,口齿也特别不清,让我联想起台湾中央山脉上居住的原住民。
这位瘦小的"原住民"想必就是我在报纸上读到过的"台独分子"吧,因为我曾听见有洋人问他是不是Chinese(中国人),他回答不是Chinese,是Taiwanese。这种答法和彭教授的其他台湾学生不同,遇到同样的发问,他们往往会回答是中国
人,不过来自台湾,或在台湾长大。
想必台湾的外省人并不占大多数,如何到了彭教授的实验室就成主流了呢?可能是因为彭教授本人是"外省人"吧,所以他的学生大多也是"外省人"。
早些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称四九年移居台湾的台湾人为"外省人"。很奇怪的,人总喜欢分群体,可以以肤色分,以语言分,以口音分,以地理位置分,以年代分。记得小时候看的《小人国》里,两个小人国之间发生了战争,原因就是一个国家的人打鸡蛋时总是从大的一头开始,而另一国人则是由小的一头开始。那时我疑惑的并不是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这点小事打仗,而是我不明白如果从任何
一头打破鸡蛋,那么如何能够用两个拇指干净利索地把鸡蛋掰开?就象母亲做的那样。 母亲总是从中间敲破鸡蛋,然后用两个拇指轻盈地把蛋分开来,透亮的蛋清和浑圆的蛋黄便完完整整地落到碗里了。
不知道"原住民"是如何打鸡蛋的?那外省人呢?
阿澜呢?还有辉?他们打蛋的方式相同么?辉,他到底选择了哪一种方式呢?我呢?我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我的手很笨,不管如何打法,总会把蛋搞得支离破碎,手指上沾满蛋清和蛋黄,粘粘的有些象鼻涕。
不过,我知道我的犹太房东打蛋的方式是和母亲相同的。
也许是因为族群不同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原住民"在这堆台湾人里也是有些被孤立的。我可以从他们平时与他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
虽然其貌不扬,形单影孤,他却甚有本事,在新竹的清华大学(台湾人称之为清大) 找到了助理教授的差事。
其实,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台湾找到教授的差事似乎不见得比在美国容易多少。一来是台湾大学本来就少,二来是如今台湾的薪水也很高了,本岛职位的吸引力就大了。
如此好的一件事,最终还是弄得悲伤起来,一群男生喝了些酒便开始涕泪交流, 仿佛每个人都是那个要和大家离别的人。
难以想象,大家本来是有些孤立这个将要离别的人的。
也许,每个人都想做那个和大家离别的人吧。
阿文也有些醉了,他也曾流泪,不过,我知道他心里并不羡慕要离开的人。因为几个小时以前,就在那阳光明媚的河岸,他曾经告诉过我,他不想回台湾。
他不想结婚生子,继承祖业。然而,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呢?难道,对于一个英俊而浪漫的年轻人,婚姻是不值得憧憬的么?
但这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我想我也有些醉了,因为我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忧郁起来,不过我却未曾流泪。
晚会结束的时候,我和阿文并肩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夜风里夹带着一种春天特有的温热。
又是这令我留恋的春的气息,记忆里似乎寻得到它的踪影。到底是何时何地呢?我曾经闻到并喜爱上这股味道?
阿文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象重感冒病人。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沉默着。
我回答说,因为我在琢磨一个问题。
他问我什么问题。
我说,打鸡蛋的问题,然后把《小人国》的故事讲给他听。
原来,这个故事他也是听过的。他笑了,两排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洁白。
我突然想起卧佛寺的夜。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同样的味道。
阿文只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迈着懒散的脚步,衬衫的衣角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
阿文住在学校为研究生们建的公寓宿舍,这种宿舍往往是两房一厅,带厕所厨房,租给两个单身学生或是一个带家眷的学生。
因为阿文已有醉意,所以他没有开车。送他到了宿舍,我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和阿文道别的时候,他已经睡眼惺忪。他和我告别得有些懒散。我匆匆扭过
头,未曾注视他的眼神。
我独自一个人走上柏油马路,也许是夜深了的缘故,路上没有任何汽车经过,路边的灌木丛里响着蛐蛐儿们的叫声。它们的世界正生机勃勃。
没有路灯,多亏天上的一轮明月,路在我眼前清晰地延伸。
我走了大概不到二十分钟的样子,面前闪出两束车灯,在漆黑的夜里,那灯光看上去特别耀眼。
灯光缓缓地靠近,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了。
车子驶近我时明显降低了速度,最终停在我前方五六米远的地方。
车顶端突然闪烁起霓虹的灯光。原来是一辆警车,车里的扬声器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我却没有听懂那吼叫。立时间,初夏夜的浪漫一扫而光,我内心升起一阵恐惧,不禁停住脚步。
车里发出的喊叫声仍在继续,我终于听懂了,是叫我趴在地上,把双手放在脑后。
我更加惊慌了,心想是不是应该向灌木丛里逃走。
可此时双腿已在微微颤抖,逃跑的动作决不会敏捷。倒是曲膝,趴下,把手放在脑后的动作做得顺理成章。
我于是趴在地上了。就象以前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过的那样。
我的鼻尖顶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那上面已积了些露水,凉冰冰的。
冰凉的露水令我清醒。我并非罪犯,为何要逃掉呢?
莫非。。。莫非警察得知我在中国楼打黑工的事情了?可这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难道也会秋后算账么?
不过,算账又如何呢?遣送我回国么?如果不叫我出机票,那么未尝不可。
我这样趴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我听见皮靴与路面敲击的声音了。除此之外,我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我想象着有支手枪的枪口正指向我的后脑,背后不禁升起一阵凉意。
那警察终于命令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要求我始终把手放在脑后。我的动作有些惶恐。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
他的面貌同音色一样年轻。他个头不高,身体很结实但丝毫也不显臃肿。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手里的枪始终指向我。
他没有戴帽子,一头短发散乱地反射着月光。他一身黑色的警服在夜幕里很有隐蔽的效果,只是腰间宽阔的皮带上有些金属样的东西如他左胸的徽章般在反射着皎洁的月光。
他的制服裤子紧绷着,在小腹下面隐约勒出几条横纹,他迈动腿的时候,那些纹路上下涌动着,有些象月光下湖面微微荡漾的波纹了。
他拧亮另一只手里握的电筒。
手电的光芒很刺眼,我微闭起眼睛,双手仍然老实地放在脑后。
我只穿了一件不很肥的衬衫,和一条有些紧的牛仔裤。我想,他应该不难看出我身上并没有隐藏任何武器。
他于是熄灭了手电,他原本紧张的目光也变得松弛了,不过,他的手枪确仍旧指向我。
我只好继续把双手背在脑后。
他绕到我背后。他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摸索。
他的动作很仔细,从肩头到腰部,然后继续向下探寻。
他两只手环抱着我的一条腿,从大腿一直滑到脚踝。接着,是另一条腿。那手掌不很用力,却始终紧贴着我的牛仔裤。我似乎感觉到那掌心的温热了。
空气中已经弥漫了古龙水的味道。
他终于开始对我发问。他问我为什么这么晚独自在马路上行走。
我告诉他我只不过正在回家的路上。我是密大的学生,我没有汽车。
我回答得很是惶恐。所以难免更加词不达意。不过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解释。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伸手指指前面的警车,然后告诉我他可以送我回家。
我不知道这是建议还是命令。我点头表示同意。
车里还坐着另外一位警察。他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十岁了,头秃了不少,身体很是肥胖。
那胖警察告诉我,在美国很少有人会在深夜独自在公路上行走。所以难免会觉得我可疑。他还奉劝我以后不要这样,因为这是非常不安全的。那年轻的警察再也没有和我说什么。然而后视镜里,我却看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
汽车毕竟远快过步行,也就是不到五分钟的样子,警车已经停在住处门前。
十分钟后,我已倒在地下室自己的床上。我原本以为,以我此时的疲惫,应该立刻就会睡过去的。却没料到,这一夜我无法入眠。
那盘催眠磁带自从搬了家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也许是天热的缘故。我心里总萦绕着一鼓燥动。
我的双腿也微微酥麻着,特别是被那双温热的手抚摸过的地方。
我于是跳进浴缸,拧开了水龙头。冰凉的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我连着打了几个寒颤。我想大叫,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擦干身体,躺回床上。思绪仿佛是一片落叶,随着风没有目的地飘荡。
如果我果真是个罪犯,那年轻的警察,他会不会偷偷把我放掉?
我为我的愚昧而羞愧。我并非澜,我也不曾遇到辉。
在这遥远的异乡,我又如何能够遇到辉呢?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8
9
阿文真的开始教我开车了。
刚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当真。可第二天他便找上我,一脸正经地要收我为徒。
每天晚上,他从中国楼下班后,从Steve的实验室把我接走。
其实,实验室的工作丝毫也不辛劳,是绝对不需要做到晚上十点的。但是,那里有一台基本上由我支配的电脑。Steve是很少留在实验室自习的。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经常自习。将要毕业的博士生只需完成论文,不需要修课。我了解他的实验进度,还没有到可以开始着手撰写博士论文的地步,所以离开了这个实验室,他似乎就应该是无事可做的了。
或者说,他就有时间做很多真正想做的事情了。他每天下午五点他准时离开这些庞大笨拙的金属支架。临走时,他总一丝不苟地梳理他柔软的宗发,仿佛去赴约会般,似乎一天真正的生活,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我是很希望他晚些开始写论文的。因为一旦到那时,这实验室里的工作就进行得差不多了,我便又要失业了。
每到夜晚,这间实验室就被我独自占领。在这个不太大的并且有些凌乱的空间里,我自由自在。这里远胜过公共机房或自习教室,因为在那些地方,我不能大声喧哗,也不愿别人大声喧哗。在这里我不用顾忌这些。
我在这里自习,完成各个科目的作业,有很多是需要使用电脑的。
而且,我还可以上网。那时候互联网在中国还不如今日这般流行。美国的大学生们早就已经开始使用email(电子邮件)了。可惜我在中国的同学和朋友们都不使用email。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使用了,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不过,似乎也并没有很多朋友或同学需要联络,他们是否使用email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文总是带我到校园里一个很大也很偏僻的停车场。这个停车场和教学区相距甚远,白天有校车往返其间,所以多半是学校的员工在使用,过了下班时间就变得特别空旷。
因为它坐落在校园的最东侧,我们便称其为"东大停车场",后来简称"东大"。
我告诉阿文,清华也有一个"东大",但不是停车场,而是运动场。
阿文笑着说"东大"一定是我在"清大"最留恋的地方吧。
我疑惑地扬起眉头。
他解释说,他最留恋大学母校的运动场,只有在那里的时候,他才最愉快,最尽兴,丝毫没有压力。他告诉我他是最热爱踢足球的。
我突然想起来我并不知道阿文的母校是哪所学校。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台湾还是美国。
我不好意思问。我害怕他曾经告诉过我,我却未曾留心。我的记忆一向是不可靠的。
于是我劝说自己,我并不需要知道答案。我开始搜索自己对大学操场的印象。这个印象对我丝毫也不友好。我不经常从事体育运动,尤其是类似足球或篮球一类的剧烈运动。没有哪个操场上记录过我的骄傲。在那里,为了达标,我曾两眼发黑地最后一个冲过一千米的终点。
可此时,我果真有些留恋清华的"东大"了。
我和伟曾经在晚自习的间歇在那里散步。仅一次而已。我们议论着夜色里围着跑道练习长跑的身影。有个身影的姿势尤其怪异,我们特意等在跑道边,那人近了,才看出来原来在练习竞走。
年迈的丰田车在我的控制下摇摇摆摆地围着密大的"东大"兜着圈子。感觉着车子拐弯时夸张地扭动,我不由得想起那个炼竞走的人在夜幕下怪异的身影。开车这件事原来远比看上去复杂。
东大停车场的路灯其实并不昏暗。只是架得有些太高了,总给人飘忽不定的感觉。也许是四周实在太漆黑的缘故吧,这个停车场毕竟是偏僻了些,周围是茂密的灌木林,从这里看不到校园里的灯光。
路灯透过车窗,照耀在阿文原本是奶白色的衬衫上,竟反射出些许蓝色的光芒。
天气很热,他把领结和马甲脱掉了。
后来,连衬衫也穿不住了。他的T穴似乎都有些嫌小了,紧紧蹦在身上。
我确信他从小到大一直在从事剧烈的体育锻炼。从T穴凸凹的形状就看出来了。
黑色的西裤却始终紧紧地纠结在他腿上,我不禁想起那深夜里为我搜身的年轻警察来。
车里弥漫着中国楼的味道。人们也称这种味道为"香",然而,它却与古龙水的味道完全不同。不过,很奇妙的,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它却能起到与古龙水类似的作用,同样撩拨起人的欲望来。
也许是食欲也说不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中国楼的大锅饭了。
阿文并非一位严师。我自然不是高徒。我想我是有理由为路试而紧张的。日期越近,心情越是紧张。
心情越是紧张,日期便越近。
路试的那天我格外的谨慎。我的考官似乎特别意兴澜删,她打着哈欠让我在居民区里兜了一个小圈,随即叫我把车开回车管所。
我本以为考试如此快就结束了,一定是我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错误,以至于令考官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了。
可是我的确严格地在每一个停车牌(Stop Sign)前把车停稳,不曾逾越白线半寸。而且,我始终把时速保持在二十到二十五英里之间。
我们一直在居民区里,我没有机会开限速更高的路线。想到这里,我于是愈发的沮丧。更糟糕的,是我居然对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毫不自知。
然而,她若无其事地告诉我,路试顺利地通过了。
我想我是幸运的。我着实惊喜万分。
我路试的时候,阿文等在车管所。他看到我们这么快回来,一脸的关切。我迫不及待地向他汇报了好消息。他也为他的学生顺利过关而高兴。他问我感想如何,我告诉他我为我们仍旧是朋友而开心。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解释说听别人讲很多夫妻都是在教学开车的过程中关系恶化的。而我们却自始至终都很开心。
我心里知道自始至终都开心的原因。因为阿文并不想做一位严师。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在学车时的愚笨绝不亚于任何人。我曾两次把油门当作刹车。幸运的是不曾造成任何恶劣的结果。
阿文却从未责备过我。
听到我的解释,他两腮微红。
我并非有意把我和他比作夫妻。这个解释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大脑。我连忙牵强的哈哈大笑。声音显得很是干燥。
我们离开车管所,到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吃午餐。
我很少在馆子里吃饭,快餐店也一样。但今天例外,因为我们需要庆祝一下。
庆祝我拿到驾照。我终于那到驾照了。我完成到美国需要完成的第一课了。然而我没有钱,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会拥有自己的汽车。
这家麦当劳的生意并不如何红火。午餐时间来往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一个胖胖的黑皮肤半大孩子正懒洋洋地扫地,另外一个个子高高的白皮肤少年头上带着耳机,无聊地注视着墙上挂的电视屏,等待着开车的顾客光顾。
这里的热闹程度和北京王府井的麦当劳简直是大相径庭。
我们俩占据了一张墙角的小桌子。硬塑料的椅背硌着我的脊柱,若隐若现地疼痛着。没过多久,我们面前就只剩下两片包裹汉堡包的黄纸,一只油腻腻的装薯条用的红色空盒子,和两杯喝了一半的美年达了。
我暗暗打了一个嗝,鼻腔里随即充斥了酸黄瓜,西红柿酱和桔子汽水的味道。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肩膀上,我有些昏昏欲睡了。
阿文突然开口。他说我以后可以每天搭他的车,如果觉得不好意思,干脆就由我来开,做他的司机。
我微笑着点头,可心里并没有这样打算。我已经欠了他很多人情,不想欠更多了。
扫地的胖黑孩毫不犹豫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有些笨重地弯着腰,一副很吃力的样子。我记得他刚才还是很懒散的。
我于是抬起头环顾四周。一个身穿蓝衬衫,打黑领结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柜台后面。我想应该是位经理吧。
那个头带耳机的男孩正叽哩咕噜对着麦克风讲些什么。他头顶上的电视银屏里出现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其实吉普车本身很普通,可能是因为装了四个异常巨大的和车身完全不配套的轮子,使整个车子都显得高大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阿文。他也正把目光从那银屏上转向我。
"老板来了。"我们四目突然相对。内心升起一阵慌乱。我觉得似乎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应该是吧,穿得这么好笑"他连忙回答。
"为什么好笑?"我明知故问。
"打领结的样子。"
"是吗?不过你打领结的样子很精神。"我并非刻意赞美阿文。他身着中国楼制服的样子滑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他又是一阵脸红。
"我何时打领结?你是说中华楼的衣服?你喜欢我穿那套衣服的样子?"他问得很暧昧。
现在轮到我脸红。我连忙扭转话题:
"他一定特高兴"。我对阿文眨眨眼。
"谁?"
"带耳机的。老板出现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不用闲着。"
"他也一样嘛,聪明人总会找到事情做。"阿文斜一眼扫地的胖男孩。
"他聪明吗?似乎动作夸张了一点,我担心他的裤子会被撑破。"
"对呀!这个屁股真的有够巨大的。我们黄种人里也有很胖的,怎么从没见过屁股畸形得像一支梨,哈哈!"
阿文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放肆。我们放肆地对身边的异族进行着歧视。
其实,虽然很早就听说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但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少歧视异族的人了。
可是,什么可以定义为异族呢?肤色么?如果只剩下我和阿文,那么就没有歧视了么?毕竟,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我使用简化字,他却使用繁体字。我把"和"字念做"河",他却把"和"字念做"汉"。
况且,在鹏教授的实验室里,"原著民"也是受到歧视的。
我又想起来,我似乎仍然在盼望着遇到我的同类。阿文呢?他似乎并非是我的同类。
伟呢?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的同类了。然而,他也许不愿意这样。他于是改变了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我连忙继续放纵地笑,好让自己再回到刚才的气氛中,那有点卑鄙的欢乐的气氛中。
我和阿文毕竟在用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语言交谈。这是我们的特权。我很早便知道,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很愉快,直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在清华时,我们宿舍五湖四海,每每有老乡来访,室友们便操起方言,侃侃而谈。谈到兴起便纵声大笑。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尤其是广东同学和四川同学。
有时他们笑得突如其来,我于是连忙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比如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之类。
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恼怒他们拥有这样的特权。我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似乎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秘密。不过,我也不经常有同学来访。特别是伟认识佳慧以后。
眼前这黑皮肤的胖男孩就不若我这般自作多情。我和阿文虽然笑得嚣张,他却完全的无动于衷。
于是,我便有些觉的内疚了。我提议离开这家快餐店。
阿文建议我来开车。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许他还记得刚才讲过的话?要我自此做他的司机?
我不想扫他的性。我发动年迈的丰田,把它缓缓驶出麦当劳空旷的停车场。
车子如烤箱般闷热。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如今吹进车窗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不过,阿文不再打喷嚏了。我想,春天大概应该已经结束了。
中午街上的车子多了不少,似乎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我们的丰田静静地停在一长队汽车的后面,等待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紧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我们车子的尾部。我猛地从座位上飞起,又被保险带拽回来,脖子被勒得生疼。
我和阿文齐声大叫。我们跳下车,后面一辆巨大的吉普俨然正亲吻着丰田的"屁股"。
正是在麦当劳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那辆吉普。
丰田年迈的屁股歪歪扭扭地凹陷了进去,后备箱的盖子已高高弹起。吉普虽然没有严重变形,但前车灯已经彻底粉碎了。
基普里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黑女人。她头发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嘴边一条鲜红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耳朵附近。
看上去似乎是口红留下的痕迹,我猜测那不是口红而是西红柿酱,因为她刚刚也是光顾过那家麦当劳的。
无论她是正在涂口红,又或是在吃沾了西红柿酱的薯条,反正错不在我。于是我理直气壮,做好吵架的准备。
那女人张开口,却丝毫没有我所想象的气势。她的声音温柔而惶恐。她连声道歉,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下她的汽车保险又要涨了。
她也许只是有些着急,从未曾气势汹汹。我有些蔑视自己了。
于是我竟然开始可怜她了。我们互留了对方的电话,驾照,和汽车保险号码。没有等到警察来,我们便各自开车离开了。两驾车子虽然都有所损坏,可似乎并不影响驾驶。
没想到,我的驾照在拿到的第一天就派上用场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张证明我拥有驾照的纸,真正印着我照片的小塑料片,要到一个月后才会寄来。
我继续内疚,却变换了主题。这次是因为车子的缘故。毕竟,阿文的车是在我手里被撞的。如果开得熟练些,也许根本就错过了这起意外;而且,如果我一直仔细观察着后视镜,或许是可以躲开意外的,我原本距离前面的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拐动车头挤到路边去的。对于开车这当事情,我毕竟还是很没有经验
的。
阿文似乎看出了我的内疚。他安慰我说,他的车也是保了险的,况且错不在我们,自然应该有人陪。
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双手按在我的肩头。我的肩虽然不窄,却不如何饱满,他应该很容易就摸到肩头那突兀的骨骼了。
原来他的个头比我高些。他手放在我肩上的动作显得里所应当。
我惊讶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他比我高。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很年轻的缘故吧。但现在的这种姿态,的确使我有些吃惊了。我一直以为,他如他的笑容
般年少。然而此刻,他却做着大人的动作,安慰孩子般安慰着我。
车毕竟是损坏了。我也是的确年长过阿文的。我想我一定是应该做些什么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28
10
回到学校,阿文给保险公司挂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其实,讲话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在等待。一便又一遍地听对方电话录音里的音乐。这里,购物电话的服务是最迅速高效的,而任何其他服务部门的电话都需要无止境的等待。
细想起来,我是不应该抱怨这一点的,因为我记得在中国,多半没有电话这个选择,办任何事情都要亲自跑上好几趟。我惊讶地发现,如我这般贫苦的学生,在美国住一段时间,居然也有些养尊处优了。
保险公司的答复很是令我们灰心丧气。原来,密西根州实行的汽车保险几近于流氓保险。撞坏我们车的人对车子的维修不负责任,责任都在车主,谁让车主没有购买"被别人撞以后维修"一项保险呢?
这好比是忘了锁门,家被盗了,盗贼并没有责任,谁让主人没有锁门呢!
没想到密西根这个汽车工业州,汽车保险业被AAA一家公司垄断了,为了少赔钱,保险公司竟然串通了州政府,制定出此等卑鄙的法律来。我丝毫不了解法律,然而却固执地这样认为。我一向就是不喜欢任何法律的,尤其有些痛恨交通法。童年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带我上学。到了学校。我便做贼般整日抬不起头来。这些难道不是交通法规的责任吗?
阿文的沮丧是难以遮盖的,他却不若我这般痛恨密西根州的法律。我愈发觉得自责了。
我突然产生了对金钱的强烈欲望,这欲望比从中国楼丢掉工作时还强烈。我想帮助阿文把车修好。然而这绝对是我财力所不及的。我暗自思考起挣钱的问题来。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我的确心想事成。事故后不久的一天下午,Steve竟然给我又介绍了一份工作--给他的邻居做家教。
他吃力地用扳手扳一个锈住的螺钉,一直没有成功。他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突然问我是否对家教的工作感兴趣。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颗锈住的螺钉上面。似乎在和那螺钉说话一般。
他几乎从不和我闲谈。所以当我听他问我,的确有些诧异了。直到他仰起眉毛直视我的眼,把话又重复一便的时候,我才确认他正同我交谈。
看到我一脸的茫然,他竟然微微脸红。我还以为他会不耐烦。我原以为他的沉默是来自孤傲。但是此刻,我竟然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了。或许,他只不过同我一样的腼腆内向罢了。
他连忙解释,说他的邻居夫妇心地非常善良。他们有一个女儿,很可爱但是数学成绩很差。眼看就要升中学了,很想找个人给补习一下。他很想帮他们这个忙,可是由于临近毕业,很繁忙,于是就想到我。
可我记得他应该是不如何繁忙的。也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
什么是真正想做的事呢?和女朋友一起逛街或是看电影么?从未有女孩来实验室找过她,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想必,他是有正经事要做的。每天下午,他准时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总会专注地整理一下额上的散发。仿佛,一天从此时才真正开始。
我片刻地胡思乱想。他的眼神带着追问的含义。我连忙点头答应。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挣钱,所以这份工作正合我意。
他立刻给他的邻居打电话,确认我的工作。
我刻意走出实验室,在楼道里闲转。我不习惯听别人介绍我,即使是用英语。
当我再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一脸难堪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这家教的差事已经吹了。
他告诉我他的邻居希望先面试我一下。他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希望我不要生气。
他解释说他的邻居人虽然好,但却没什么见识,其实外国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都很优异。
他的解释反而有些让我难堪了,不过我仍旧感激他思想的细腻。我连忙做出兴奋的样子,仿佛听到了大好的消息,拼命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机会,又催促他帮我搞定面试的时间。
第二天我如期到Steve的邻居家面试。此地竟然就在校车站旁边,我于是更加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了。
这家的先生和太太同时面试我。他们身材巨大,行动有些迟缓,果然给我善良木纳的印象。面试时我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
我的精神显然有些亢奋,语气也出奇地夸张。我把数学的成绩完全归咎于方法,而彻底忽视了天分。为了赢得信任,我不惜用自己举例,滔滔地讲述自己上小学时如何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如何差,后来又如何得到一位天才老师的教诲,转而成为数学天才,一路过关斩将,从中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到美国知名的工学院。
其实我的小学时光几乎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不记得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相貌。我的时间都花在厨房和厕所墙角的杂货堆里。
尽管如此,我的数学成绩仍旧名列前茅,我不记得在上高中以前,曾经为这门功课花费过任何心思。当然也不晓得小学数学有什么学习方法可谈。
不过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是打动了这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从他们闪闪发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澎湃的希望。
记得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呆滞呢。
他们愿意让我为他们的女儿补习功课,每周六小时,每小时二十元。这个数目令我非常意外。不过,我保持冷静,没有泻露丝毫的惊喜。
每周一二四的晚上,我开始为他们的女儿补课。
他们的女儿名叫Sunny。她虽然身材如父母般壮朔,眼神里却多了一斯诡异。不过,这多出来的机敏显然没有在数学上帮她太大的忙。
这份工作的困难是我所料不及的。上大学时,我轻易便将微积分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经常受到高数有困难的同学们的纠缠。但那些同学们至少不需要用手指头来计算十以内的加法。
面对Sunny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我有些无计可施。
她正在学习分数。面对着作业题目,她掰弄了十分钟自己的胖手指头,然后告诉我 1/2 + 1/3 是 2/5。
我把分数加法的步骤一步一步写清楚,教导她按部就班地计算。
她于是长时间地停留在第一步--她不知道2乘以3是多少。
我告诉她是6。
又经过十分钟,她终于算出5/6。我长出一口气。
为解决根本问题,我开始勒令她背诵乘法口诀。她居然告诉我说从未在学校听说过这种口诀。还告诉我说老师们不主张死记硬背。
我坚持我的决定。并且告诉她,一口气不出错背出一到五的口诀,我就奖励她三美元,再背出六到九的口诀,继续奖励三美元。
她的辩解转而变做讨价还价。我最终把奖励升至五美元,这是我的高限,没想到在这里挣钱还需要投资。
我想如果她学会了四则运算,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
第一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她背诵乘法口诀。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我草草完成了作业,正准备离开,阿文开门走进来,身上仍然穿着中国楼的行头。
他的到来不再伴随着花粉过敏的喷嚏声。直到实验室的大门被轻轻地推开,我丝毫都没有察觉。对此我竟有些不习惯了。
我朝他微笑,因为我的心情很愉快。毕竟,今天是有收获的。
他的眉头却微皱着,似乎隐藏着些许埋怨。他说从中国楼下班后,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了,却吃了闭门羹。
我解释说我去做家教了。我心里有些疑惑,难道我们曾经有约么?我不敢向他询问,生怕我们真的有约,而我又把它遗忘了。我对自己的记忆毫不信任,这是很久的事了。
家教这件事情也让他提起了兴趣,我讲给他听Sunny是如何愚笨。形容得未免有些夸张了。
他被我的形容逗得笑做一团。他弯着腰,光滑的奶白色衬衫在脊背上绷紧了。
我不禁把手轻轻抚在那衬衫上。他仍在笑着,温暖的背微微振颤。
我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背,停留在肩上。他的肩虽然看上去是饱满的,但仍旧还是轻易便摸到那肩头突出的骨骼了。
他侧转过头,温热的面颊贴在我手背上。仅仅一秒钟的事情。他匆忙地抬起头,我也顺势抽回手臂。
我连忙继续讲述Sunny的事情。听上去已没什么好笑,可他还是努力笑着。
我终于无话可讲了。安静总是令人尴尬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我竟然一时间忘记了,他刚才告诉过我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他的到来是有目的的。我们也许今晚是有约的,只不过我似乎不记得这个约定了。
他说,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司机么?怎么第一天就想要旷工了?
我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竟然是当真的。
我连忙回答当然。
我们踏着月光走向他的丰田车。车的尾部仍然凹陷着,后背箱的盖子用铁丝固定住了,好歹不再高高跷起。
其实,我怎么称得上是他的司机呢?我们先开车到我的住处,我下车后,他再把车开回自己的住处。对于他来说,这是很绕远的,他原本住在学校,我却住在好几英里意外。
后来几乎天天如此。不如说他是我的司机,每天送我回家。而我开车,不过是走走形式。
我于是就真的欠了他更多。我需不需要还呢?我如何还呢?
以我的定义,我们甚至算不上是同类。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我们也从未争吵过。
我和伟确是争吵过的。虽然,我们分开的时候未曾争吵。那时,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站在阳台上,他却站在护城河边的路灯下。
那晚的月色,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有月光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旧相信,那晚他是对我挥过手的。然后,他便回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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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29
11
Sunny的记性的确不差。她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从我这里顺利赚走了十美元。当然,我也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了一百二十美元的工资。想到每月又可以增加近五百元的收入,我乐不可支。
我向附近几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修车行大概打听了一下,如果要把丰田恢复原样,需要更换整个尾部,大概要两千美元;如果保留尾部,敲敲打打地让它基本还原,至少也要五百元。
我想,也许就花五百元让它基本还原吧!估计年迈的丰田车本身也不见得卖得出两千元了。
一天夜里,在阿文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试探地问他准备如何维修车子。
他回答,这样旧的车子,就随它去吧,还修什么呢?
他尽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可我知道他内心还是在为车而难过的。他的生活完全仰仗中国楼的收入,我相信他一定也无力负担修车的开销。
我于是默默等待着机会。
几周过去了,Sunny 虽然开始放暑假,我的补习却得以继续。可能是因为掌握了乘法口诀的原因,Sunny 在期末考试中居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绩:B-。
当然,我看过批改过的试卷,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的弱智才能够得到 C 或是更差的成绩。不过,从她父母口中,我知道往年她连 C 也是得不到的。短短几周时间,他们的女儿竟然有如此显著的进步,自然要在暑假里更上一层楼了。
我的银行账户也随之微微充实了。而且,我还得到了在美国的第一张信用卡。
终于等来了给阿文修车的机会。他的一篇学术报告得以入选一个全国的学术会议,于是他将和老板同行,去旧金山参加这个会议。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双目闪亮。他说,虽然学术报告参选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毕竟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会为他赢得盼望已久的奖学金。
我由衷地为他高兴。他一脸少年般灿烂的笑容。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乎想去握握他的手或是抚摸一下他的肩膀了。
然而,我的双手只能紧握着方向盘。我驾车的技术并不熟练。
丰田车在马路上飞驰。窗外是黑漆漆的夜,路边并没有路灯,但路的轮廓和路中间的黄线在车灯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告诉阿文,我愿意去机场接送他,而且,我也希望在他外出的短短两天里,能够开着他的丰田四处逍遥。
他自然不知道我令有企图,于是有些惊讶我提出的要求了。我以往一直是很客气的。
他格外地开心起来,似乎早就盼望着我能够对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似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为他做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为了让他高兴?还是为了偿还?不管怎样,我为自己的计划而兴奋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盼望着阿文启程了。
阿文特意和彭教授打了招呼,说他可以自己到机场,不需要麻烦教授接送。
为了顺利送阿文上飞机,我们前一天开车到机场演练了一回。本以为机场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原来那里的标志异常清晰,接送客人本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阿文送到机场,然后忙不迭地把车开往预约好的修车房。
两天时间完成如此规模的维修,我的确和车行老板费了不少的唇舌。终于,六百块钱搞定。我几乎倾囊而出。不过想到我有两份工作,写支票的时候心情还是很舒畅。
两天后,当我去修车行取车的时候,原本惨不忍睹的车尾虽然还残留着一些凹凸的印记,但已大体上恢复了原貌,后背箱也完整地合上了。
黄昏时分,我欢乐地开着车奔向机场。我要给阿文一个惊喜。
他拉着箱子从侯机厅里走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等待多时了。而且,是站在车前等待着,脸上还挂着夸张的笑容。我早已无法耐心地坐在车里面了。
他看见我,立刻冲着我微笑。他走到车后,准备把手里的行李放今后备箱的时候,笑容随即疆在脸上。接着惊呼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对他说你看,我把老丰田的病治好啦!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用孩子般的语气和他讲话。
他并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他目光有些复杂,我读不出是快乐或是难过。
我把车子开出机场。这丰田的发动机果然是上了年纪,一跑上高速,噪音就有些震耳欲聋了。然而,我仍旧觉得,车子里似乎有些过于寂静了。
我注视着前面一辆大货车的尾灯。天色正渐渐暗下来,那一对红红的尾灯越来越醒目。
"为什么帮我修车呢?一定很贵吧?" 他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贵!你还满意么?修的?" 我试探着发问。从他的口气里,我仍旧是听不出快乐或是忧郁的。
"多少钱?"
"无所谓,我欠你的嘛。"
"请告诉我,你花了多少钱?你欠我什么?"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生硬了。
"怎么不欠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
"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欠我的。到底多少钱呢?我会还你的。"
"不用啦。真的。到底修得好不好?"
"很好。谢谢。不过钱是一定要还的。"
天完全黑下来。大货车的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红红的尾灯,如深夜里两只血红色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把车停在阿文住处门前。他默然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我没有帮忙,就只是站在他身边呆望着。那行李是在是很轻便的,完全不需要两个人合作似的。
我把车钥匙递给他,他没有接,却把脸转向一侧。
我把钥匙硬塞给他,轻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的。"
"是吗?高兴你把账还清了吗?" 他狠狠地接过钥匙。
"不全是。我难道就不能为你做些什么?" 辩解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理直气壮。
"好的。谢谢。"他回身走向学生公寓的大门。
我呆立在原地,感觉有些进退两难。我于是低下头,这里的路灯非常明亮,居然照亮了脚下一队蚂蚁,它们正匆忙地搬运着食物,绕开小石头,却翻越高大很多的石块。也许是目光过于短浅了,无法看出这大一些的石块也是可以绕行的。
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乎绕行或是翻越。
我转头走向实验室。夏天的夜晚,风带来一丝凉爽。耳边已是虫鸣一片。通往实验室的路竟然如此漫长。
今晚模拟电路学的作业题目似乎特别怪异。我花费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来完成它们。
我决定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走出楼门,却一眼望见阿文的丰田,静静地停在停车场的边缘。
夜已经深了。楼里剩下的学生寥寥无几。楼前的停车场就显得特别空旷,仿佛东大停车场一般。
车子熄着火,也熄着灯。
我呼吸有些急促,多亏这清爽的夜风,带给我充足的氧气。
大概有三秒钟的时间,我几乎想要掉头逃掉了。为了舒缓我绷紧的面孔,我把头转向灿烂的星空。我随口哼着黑豹《Don't Break My Heart》的旋律,努力把步伐迈得轻松自如。
我离开清华的那天,宿舍的楼道里一直听到这首歌。我原本不怎么喜欢流行音乐的,却偏偏把这旋律记住了。
我却不记得歌词。除了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以外。
我仍旧向丰田车走近。
车子里一片漆黑。我轻敲车窗。
阿文摇下窗,路灯的光辉落到他眼睛里。
我轻声问他,学术报告会上可有收获?
他没有回答,却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张支票。
我犹豫了片刻,就接了过来。我向他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
他似乎也微微一笑,夜毕竟已经很深了,路灯又很昏暗。一瞬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他扭亮车灯,发动了汽车。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我内心掉头逃掉的欲望一直都没消失过。
车子开远了。停车场的路面的确非常洁净,没有一丝尘土。这就不同北京了,特别是在干燥的春季,很多地方,汽车开过后,飞扬的尘土浩浩荡荡。
所以说,很多人还是愿意留在美国的。
没有尘土。空气很清新,满耳的虫鸣。
借着停车场的灯光,我看到支票上的数目,五百元整。
他果然早已做过细致的调查了。可见他还是计划过要修理车子的。不过,他不知道,为了在两天内完成任务,我多付了一百元。
所以,无论如何,我偿还了一百元。可我内心却纠结地更加厉害了,仿佛,我欠了他更多似的。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晚没有月光。星光虽然灿烂,却只能勉强帮我映出路的轮廓。
又是如此的晚了,那夜的警车,还有那年轻的警官,还会再次出现么?
身后果然传来两束车灯。我突然有些想隐藏到路边的灌木丛里去了。那晚的记忆其实并不很糟,只不过趴在地上,鼻子顶着露水的感觉丝毫也不舒服。
况且,想起也许会再次见到那年轻的警官,我有些紧张了。他的同事曾劝告过我,如此晚的夜里,是不应该在路上独行的。
然而我没有隐藏,许是因为担心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我,许是因为心里的紧张,想起那年轻警官时心里的紧张。
我不禁有些惭愧了。
这次我没有看见警灯的霓虹,也没有听到刺耳的警笛。它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开始忽视它了。不过是个晚归的过客罢了。
汽车却紧紧停在我身后。
我更加紧张了。如果不是警察,又有什么人会在这寂静的深夜对我感兴趣呢?每天都会有印着寻人启事的广告寄到实验室的信箱,很多人,在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国度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我加快脚步。
车子没有紧跟上来,我却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我正要拔脚奔跑,背后传来阿文的声音:
"收获很大。你听见没?收获很大呢!"
我收住脚步,转头向着他,大声问:"什么收获?收获什么?"
"学术报告会的收获呀!你问我的。我拿到全奖了!"
我跳了起来,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我飞奔到他身边。借着车灯,我看到他绽放的笑容。
不自觉地,我向他伸出双手。
我想我原本是要揽住他的肩,或是握住他的手的。他笑得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我却一把把他拥入怀里。
他的双臂也紧紧扣着我的腰。
我们的脸颊彻底地贴在一起。他的腮很热,微微出着汗。他的衬衫,光滑地摩擦着我的下巴。我把头埋得低了些,鼻子就碰到他脖子后面的皮肤了。
夜,没有月光的夜。竟然是如此的漆黑。这路,这灌木林,都在夜幕中隐藏着。他温热的面颊仍然贴着我的。贴得更紧了。
他面颊的温热膨胀着我的血液。我的唇触到了他的耳垂,我有些呼吸困难
了。
他周身在微微颤抖着。他的手在我背后游移。我于是也慢慢抚摸他的背,在那坚硬鼓胀的背肌间,竟也触摸得到那一串突兀的脊椎骨了。
我仍然感觉着他那温热的面颊。一时间,它仿佛唤醒了我的记忆。
那天下午。在我家的顶楼。伟的脸颊也曾贴着我的脸。贴得同样紧密。
我家的顶楼很闷热,没有风。我们站在楼的边缘。我伸展着双臂。
伟的双臂圈住我。他赤膊地拥着我。
这么长的时间了,这么遥远的距离。难道,我仍然憎恶他么?
阿澜的日记,也仍旧躺在我地下室简陋书桌的抽屉里。
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他时常溜进我的体内,如蝼蚁般偷偷啄食着我的内脏。
我轻轻把自己同阿文分开了。
车灯的光芒并不很强。夜色中,他的面孔其实是模糊的。就在刚才,我又如何识得清他的笑容呢?
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太好了,祝贺你了!"
"谢谢你帮我修车。修得很好呢!对不起。"
"别说了。不用谢,也不用对不起。你的车就是我的车,修修是应该的。"
"我真高兴,听你这么说。冬哥。"
如此黑的夜里。我们交谈着,却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如此交谈着,他的声音里跳跃着快乐的音符。
我的内心却更加愧疚起来。我似乎欠他太多了。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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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0
12
那一夜,在我住处门口。我和阿文安静地分别。
在他转身的刹那间,我很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惧怕那漆黑的地下室了。仿佛里面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兽,冷不防就把我吞噬了。
其实,里面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台和我一样年纪的电视机和两个皮箱以外,就只剩下终日轰鸣的锅炉了。
我知道他也是想留下来的。所以我有些惧怕了。怕什么我不太清楚,反正超过了对黑暗的恐惧。
毕竟,我已经熟悉那黑暗了。
我独自回到自己的角落,撵亮台灯。光线实在太温柔了,流不满整个房间,遗漏了四处仍旧漆黑的角落。
灯光却照到了我的面颊。那里的皮肤仍旧微微感到温热。
我于是连忙息了灯,躺倒在床上。
已是盛夏,地下室里愈发闷热。我辗转反侧,长久无法入眠。
我忆起东大停车场那高高的路灯,休论河畔扑水的野鸭,还有中国楼里嘈杂的杯光碟影。
中国楼的日子是多么寒冷寂寞呢?
其实,中国楼的夜晚,应该是繁忙而热闹的。为什么在记忆里,会有寒冷寂寞的印象呢?
也许是因为天气吧。那些骑着车从中国楼回家的夜晚,风从我脸上吹过。如清华的冬夜一般的寒冷。
我懒得仔细思考了。
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消失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潮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于是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那上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前一个房东卖给我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电话。
我是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住处的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七个数字几在脑子里的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黑色的马甲,还有合体的西裤?
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衬衫。他的肌肉同样鼓胀着。这使我回忆起伟来,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先是我的目光,然后是我脊背的肌肤,同样感觉到了那肌肉的鼓涨。
我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憎恶一个人呢?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我年迈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有些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饱满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
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清晰的静脉。
这只手静静地停留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电话那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异常尖锐地划破这漆黑寂静的洞穴。我微微一抖。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实在有些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便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不给心脏留下丝毫跳动的余地了。
"是。。。我,是。。。刘伟吗?"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何况这温柔的灯光,看上去也不如何真切。
可电话机的听筒正紧紧压着我的耳,似乎要嵌进我的头颅里去似的,耳廓上凉爽的疼痛确是很真切的。
也许是距离遥远的缘故,他的声音也颤抖着:
"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的手也开始在颤抖了。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现在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医院,医生说可能有危险。"
"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而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他现在还在医院,情况还算稳定。。。"
"别懵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别急,我得挂了,你快回来看看他吧。"
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软弱了下来。然而,伟的声音却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没有拨通,请先挂上电话,随后从新拨你想拨打的号码。"
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
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这些话语都遗失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向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吧,最迟后天,我要回到父亲身边,听他把那些话语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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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0
13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这架庞大的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
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架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了。
昨晚我整夜未眠。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是没人接听的。我于是用一千九百美元,换取了这块临时属于我的狭小空间。
我连夜打电话预定的机票。账都记在我崭新的信用卡上。可银行的账户里,是没有这么许多存款的。或许,阿文会帮助我的。上午,他送我到机场的时候,也曾劝我不要着急难过。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银行,信用卡,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我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了。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仍旧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坐上。
父亲奋力蹬着脚踏板,艰难地对抗着迎面的狂风。
我的头于是埋藏在他宽阔的脊背后面。
狂风愈吹愈凛冽,那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确格外清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来,扑进父亲那宽厚胸膛。
我躲在那宽厚的胸膛里,默默听着他的叹息。
很深很长的叹息。狂风的呼啸声,始终盘桓在耳边。
我渐渐醒转过来,风声变作飞机发动机的轰鸣。
机舱的灯已经息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用头轻轻顶着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得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1
14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件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海关。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机场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
然后是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越来越憋闷了。
终于,夏立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还路。我似乎看到那古观象台了,却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赶到那所医院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我焦急地检索着每间房间的门牌。
就是这间,危重病人观察室。父亲就在里面。
我的呼吸急促了。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我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那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草地般苍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迈开双腿,步伐却格外地小心翼翼着。
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里站了起来。
是小莲。
她见到我,泪水便滚落下来,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面灯光很明亮。即使是墙角也不该有阴影。我却为何不曾发现她呢?
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仿佛偌大的房间里,便只有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张最里面的病床上。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急切地告诉我,父亲四天前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很危险。
"医生说,维持不了多久,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泣不成声。
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突然被漂白了。各种物体的形状渐渐变得模糊。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大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如年老的妇人一般。
我的心脏似乎符合了千百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终于重重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仍旧很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痛苦或是欢乐的表情。
就如同我自己。我想我的面部也是没有表情的。因为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已经失去了感觉。
我仍旧默默地注视着他。很长很长时间地注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着。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小莲尖叫着向值班医生的房间冲去。我紧靠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他手心的硬茧微微摩擦着我的掌心。
他的面孔在氧气罩下抽搐。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回病房。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就只能慌忙地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想,我是有些碍事的。但我不愿意松开。似乎如果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已经记不清上次握着父亲的手是何时了。
一定是童年吧。那些寂寞的日子。父亲偶尔会带我去公园,坐转椅,滑滑梯。在公园里,父亲领着我的手。又或是我抓住他的手不放。
太长时间了,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还有我家那些杂物堆。即使是在滑滑梯的时候,我仍旧狠狠抓住父亲的手。
小莲一边哭泣,一边向医生祈求些什么。
然而,医生并不理睬她。他只是沉默地忙碌着,忙碌着。
终于,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对我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随后,他们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嘴角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连忙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
父亲应该是识别出我的,因为他微微睁开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
他声音很轻,很缥缈,是一丝微薄气体流过喉咙最深处所发出来的。
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
北京夏天的傍晚,难道一直是如此闷热的么?那些傍晚,我时常坐在我家的顶楼。那里曾经看得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我曾经站立在我家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注视着那徐徐开过的列车。然后,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时常留连在我家的杂物堆里。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那里便是我的儿童乐园。那里,我发现了阿澜的日记,从此,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澜,辉和伟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然而,我却不曾经常想起父亲。他的身影,从未在我孤独而自私的梦境里出现过。
只有那个炎热的暑假,当我把他抛下,独自提前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我心里是曾经想念过他的。然而,那想念里还夹杂着埋怨。那时我以为,父亲不再需要我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我是如何地需要着父亲。
那次的想念也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便见到了佳慧和伟,他们清晨一起从他的宿舍走出来。
我于是又坠回那狭小的世界里,那由澜,辉和伟所编织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如何地忽视了他--我的父亲,一位日渐憔悴的老人,他的白发就如同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了。
然而,他的白发现在却已经凝固了。凝固得如此彻底,这炎热的夏夜竟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出手,握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个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是不曾记住的。
我身后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抱住我的腰。他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挣扎着。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样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围绕在我腰间的臂膀非常的有力,渐渐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安详的。
他似乎并不感到炎热。他的额头上没有汗水,只有凝固了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平静些了。
片刻间,我心脏上的负累似乎也减轻了些,那些曾经失去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逢间洩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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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1
15
这一天夜晚,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微微飘下雨滴来。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
从何时起,北京的夏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如此的夏夜。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我丝毫不可靠的记忆中,夏夜如若不是闷热里混着满耳虫鸣,便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如同我在蜡烛前阅读阿澜的日记的那一夜。
而如今,却在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身在云雾里面。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细雨中。这一夜没有虫鸣,只有楼下二环路上匆忙的车声,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上隐隐的持续的咆哮。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如今,站在这五层高的楼顶上,却仿佛站在丛林之间一小片狭窄的空地上了。
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便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意识到身边耸立在黑暗中的那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我并不害怕坠下去,我只是担心会打扰了这些穿梭着的车辆。它们原本不曾在意我的存在。打扰它们,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而且,没有父亲的阻拦,我许是一定会坠下去的。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人留意我。我于是独自从阳台的护栏上爬下来。
如今,父亲也离去了。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那凉的感觉,便如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却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是父亲么?是母亲么?是阿澜的日记吗?它们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啄食着我的身体。这样说来,就是我在饲养它们了。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了!我理不出头绪了。
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着我呢?
而且,还是在这样下着小雨的夜里。不如离开吧。可是离开了,又能到什么
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又或是我家的阳台?那个堆满废弃的杂物的家里么?那个我寻到阿澜的日记
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可是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毕竟,今夜这顶楼上是看不到星光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去了,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来。
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旧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仍旧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打断那沉稳的步伐,然后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的消失了。
于是我便克制住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着。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仍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了。
然后,他伸出手臂,勾着我的肩头。
隔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了。
一时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便化作泪涌了出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海滩上风干的沙堡一般,此时便彻底地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仍旧是憎恶着他的。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的怀如同我记忆里的一样。为何这些我却不曾忘记呢?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地告诉我: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他便也沉默了。
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就让我一直记忆着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挽留。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已经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几乎消失了。偶尔出现几盏,也是匆匆忙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于是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却又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都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她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妥,一周后就要去签证了。
他又说,和佳慧结婚,就是要赶在她出国之前,这样,他很快也可以到美国来探亲了。
我平静地听着。那些曾经潜伏在我身体中的蚂蚁,似乎已化作泪水流光了。
然后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我和伟,我们又会经常在一起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记得,这句话我是曾经听到过的。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曾经听到过呢?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的了。也许是伟,也许是辉。
现在,就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一片绚丽的朝霞,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然而,他已经和佳慧结婚了。
然而,父亲对我说过:毕业,成家。
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伟,在他来美国以前,我会好好替他照顾佳慧的。
然后,我忆起应该和他道声谢谢。因为他一直照顾着父亲。
终于,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出来了。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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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1
16
我在北京只停留了一周。机票的时间本是如此,订票的时候,我原本料定是要延期的。可如今却不需要了。 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这座正在成长的城市里消失了。
就是那一夜,我和伟静静坐在顶楼。当朝阳从对面楼房的背后跳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阳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于是我便有些急着想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走的时候没有人到机场送我。
伟曾经提出来,但我拒绝了。我走的那天,佳慧应该是去美国领馆签证吧。
我于是对伟说,你不要送我了,还是去陪她吧。
他点点头。
这些都发生在那个清晨。我们一起从我家的顶楼上走下来。
我们只见了那一面。很久很久的一面。因为整整一夜,我们共同坐在顶楼,直到太阳升起来。
然而,我们的告别却非常简练。仍旧如同两个不期而遇的近邻,聊尽兴了,分手各做各的去了,丝毫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况且,他不是说过吗?很快,我们就常在一起了。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须办的事情,我便独自留在家里。小莲已经回乡下老家了。
我原本是要整理一下家当的。
那些杂物仍然堆在那里,只是体积又膨胀了不少。
又忆起儿时,我曾独自在那些杂物堆里寻觅。我原本是希望和楼下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的,尽管他们曾经抢走我的塑料宝剑和玩具冲锋枪。
然而,父亲把我独自锁在家里。
想着想着,我便不愿意动手清理这些杂物堆了。谁知道我会不会又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直到临走的一天,我默默地锁上大门。
屋里的一切还如一周前一样。
我拖着手提箱,登上出租车。司机问我去什么地方。
我原本是要去机场的。可此时,脑海中却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地方:
清华园,
圆明园,
卧佛寺,
美领馆,
但下意识地流出口来的,却是紫竹院。
车子于是驶上二环路。
为什么会想到美领馆呢?为什么会说出紫竹院呢?我问自己。难道,又是那本日记在作祟了吗?
如今,我已失去了父亲,却仍旧不能忘记那本日记吗?难道,我仍旧还在憎恶着伟吗?
我连忙叫司机把车直接开往首都机场。
我闭上双眼,把头埋在手掌里。我是如此的无地自容了。
想必那出租车也曾从古观象台前经过。不过这次我却错过了。于是我不知道,有没有列车从那下面缓缓驶过。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2
17
走出海关,隔着层层的接机的人群,我看到阿文。
他正奋力地挤过来,迎着我,辟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来。
底特律机场的秩序原本不是这样混乱的。不过,当有航班从亚洲飞来时,就另当别论了。
隔着人群,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我不曾告诉过他我何时回美国来。我只告诉他,也许要离开两三个礼拜。回程的时间要根据情况而定。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说过会发email给他,告诉他回来的日期。
然而,在北京的时候,我却忘记了。
况且,我也不知道,在北京何处是可以发email的。短短的一周,除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都静静地坐在家里,面对着几堆似乎已经面对了一个世纪的杂物堆。
莫非,他送我的时候,已经仔细察看过机票了?没有接到我的消息,他便还是按照机票上的回程日期赶了来?
我有些感动了。
他额边挂着一滴汗水,鼻梁上的黑色细边眼镜也有些歪斜了。我于是微笑起来。
他隔着人群大声地问我家里是否一切都好?他脸上的焦虑散去了,又换做少年般的笑容。
他果然还是个孩子。然而我的微笑,原本代表着别的意思。
我的微笑有时的确是虚伪的。比如此刻,它并不代表快乐的心情。此刻我其实是麻木的。麻木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表情的。不知从何开始,我已经学会了微笑。
可阿文还是孩子,他并没有学会微笑。他微笑,因为他的心里的确释然了。
他终于走到我面前,终于发现我袖子上的黑色丝绸的标志了。
他的微笑便立即消失了。他伸出手握住我的胳膊,握得很紧很紧。
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我本想继续微笑,打破僵局。可突然间,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竟然丧失了微笑的本事了。
而且,更糟糕的事也发生了。我似乎也同时丧失了忍住泪水的本事。我的眼眶里已经饱盈了。
难道,我又要把脸贴向他的面颊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掩藏起来那马上就要涌落的泪水。
他的眼神在灼着我。
不可以。我告诉自己。在飞机上,我下过决心。我要把阿澜的日记丢掉。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小冬,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于是又有了些勇气,又找回了微笑的本事,也找回了忍住泪水的本事。
我微笑着对阿文说:谢谢你,阿文。咱们走吧。可很大的一滴泪水,还是落下来了,很重很重地落在机场光滑平坦的地板上,迸裂了。
我却仍然微笑着。我的鼻子并没有抽搐。我的表情应该是自然的。然而,阿文却紧紧注视着我。他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了。
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怎么会这样?"
"UCLA 的一个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
"你不是说,你得到资助了?难道。。。是两千英里以外的资助?"
我的嗓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我试图清一清嗓子,却愈发地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一夜,你却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那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青华做教授的"土著民"。彭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他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 阿文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往宿舍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一夜,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是曾经向父亲许诺过的。
我们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原本只是一个教授手下的同学罢了。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回转过头来,注视着窗外。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 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没有听清。他问我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王菲的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2
18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只好五百元卖给我。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无话可说,于是就接受了。我的记忆果然是如此的不可靠呢,我当时竟然忘记了,修车的钱,他是曾经还给我的。
然而,即使是这买车的五百元,我也并没有立刻付给他。为了还信用卡公司的账(飞机票的一千九百元),我甚至还从他那里又借了八百元。于是,我就欠他一千三百元了。
好在我仍旧在Steve的实验室里工作,而且,Sunny的家长还把我推荐给他们的几家邻居。我的家教任务异常繁忙,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的确是非常繁忙的。我于是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了。不过,他的很多台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原本就是没有必要去的。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暗自打算,要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寄给他。
可是,我有些担心,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
一个月以来,我只接到过一个他的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了解,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呢?
他便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的眼神也是不好的。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了。于是那天的对话就这样开心地结束。
然而在那天夜里,在梦里,我却再次见到了辉。他却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我和他在夜幕里拥抱着。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温热的面颊了。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面孔却是模糊的。我没有看到伟的面孔。朦胧间,我却仿佛看到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了。
第二天一早,我想起来,我有车了。不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在街上行走。于是,我便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了留言机。
阿文是不会在那么晚的时候打电话的。他是很体贴的,会担心打扰了我或是房东的睡眠。
我相信自己是自私而且卑鄙的。我竟然利用他留给我的汽车,作为躲避他的工具。
我原本是打算扔掉阿澜的日记的。为了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我抱着那本日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它深深藏在皮箱的最底层了。
毕竟,伟和佳慧已经结婚了。阿文也到遥远的洛杉矶去了。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然而伟曾经对我说,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在一起了。我是不应该再回忆起这些话的。我的记忆总归是无法听话起来。这许多年,它总是这样随心所欲的。
不过,在北京的那一周,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过紫竹院,也没有去过卧佛寺。
临走的那一天,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我掩着面,竟然连那古观象台都错过了。
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的生活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我故意拖延回家的时间,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接到阿文的电话了。
他不曾打电话到Steve的实验室。也许,他不想让Steve知道,他和我依然保持着联系。
可Steve又如何会在意呢?他每天仍旧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工作。他的眉头依然微锁着,他也是从不多话的。他不曾问我为什么曾经请假一周,也不曾问我,我衣袖上曾经别着的黑箍有何意义。
他的沉默,仍然吸引着我的好奇。我是不应该对他好奇的。不过,实验室的时光总是特别无聊的。我不禁时常暗暗地观察着他。
也许是这初秋的闷热吧。不若酷暑中那样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多了一丝清凉的秋风,却如催化剂般,鼓舞着我内心的冲动。
我越发努力地企图忘掉阿澜的日记,这冲动却越发强烈起来。
但是,我向父亲许诺过的事情,又如何可以不兑现呢?
不过我确信,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我想我是内向的,内向的我是无法接近异类的。
而美国人,无疑就是最标准的异类了。
这样的秋天一年只有一次。
这样的年头一生希望也只有一次。
过了这个秋天,过了这个年头,我或许可以彻底地忘记阿澜的日记了。
我于是不再克制自己。 既然是安全的,我的观察便越发大胆了。
也许又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秋风一天一天强壮起来。如同我的冲动。天气凉爽了,Steve穿起一条灰色的牛仔裤。
那裤子的大腿和臀部,都微微发白了。也许是洗得次数多了,也许原本就是那样的。
我越发地觉得,他的臀部是饱满的,而他的腹部却非常平坦。
他果然不似其他美国人。他们有丰满的肚腩。而Steve虽然身材壮朔,腹部却不见丝毫的螯肉。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神情,他的举止。他的沉默。
他每天仍旧准时离开实验室。离开前,他仍旧仔细地整理他的棕发。
其实,他只是对着玻璃门轻轻捋一捋额前的散发而已。这动作虽然短暂,却非常专注。那棕发的颜色是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金黄色的头发,我总认为,男人的发,应该是深色的。他的发直而且柔软,经常会有意无意地从额头上斜垂下来,在下午的阳光里,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我却未曾见过他的女友。像他这样健康而又深沉的年轻男人,如何会没有女友呢?也许,只是不曾被我见到罢了。
他的女友,应该是深爱着他的吧。
那么他呢,是否也是深爱着他的女友呢?
从他每天下午整理头发的专注,我相信他是爱着女友的。他的一天,仿佛从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而我的一天呢?正在继续着。接下来,我多半会去继续我家教的职责。这职责会一直延续到晚上十点。然后,我会到图书馆或是公共机房,完成作业,报告,或者随便在互联网上游荡一会儿。自从阿文走后,我就不再留在Steve的实验室里自习了。因为在那里,我会想起东大停车场那有些飘忽不定的灯光。那灯光实在是摇曳得太厉害了,在那灯光下,我是无法集中精力在作业上面的。
直到过了午夜,我才像一只疲劳的鼹鼠,小心翼翼地钻回那临时挖掘的洞里,躲藏在地地道道的黑暗中,然后沉沉地睡去。
然而,我的一天,仍旧在继续着。在梦里继续着。
在梦里,我终于见到父亲了,他慈祥而苍老。但是在梦里,我却没有忘记辉。没有忘记他一身洁白的警服。他的面孔,时常变得模糊起来,越发的不似同我牵着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骑车游荡的那张面孔了。
但这面孔却丝毫也不陌生。那笑容,十六七岁少年般的,仿佛昨天我还见到过似的。
等等,容我慢慢地回忆。这张面孔,我确是见过的。
就在那喧闹的中国楼。
在宽阔的休仑河的堤岸边。
在底特律机场那拥挤的等待接机的人群后面。
他微笑着走向我。他的声音雀跃着:
"冬哥,我学会了,我也会用你们的方式打蛋了。"
我便有些诧异了。从何时起,在梦里,辉不再称我为"澜"了?他怎么称我为"冬哥"呢?难道,那人不是辉了么?就连他的面孔也已经变化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稍稍停留,我便立即把它推翻了。
怎么会呢,这许多年。除了辉,是不会有人来光顾我这荒诞而且寂寞的梦境的。
不对,这样说也是不对的。因为最近,除了辉,又多了一个人光顾着我的梦境。那便是我的父亲。
然而醒过来以后,我却感到越发寂寞了。
因为,我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2
19
于佳慧是九月二十号到达美国的。比开学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周。
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她告诉我,我离开北京的那天,她并没有拿到签证。
直到两周前,她终于拿到签证的时候,机票又紧张起来。
她一直不停地解释着,仿佛她的晚到,便是对我极大的冒犯似的。 因为我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住处,却一直等不到她准确的到达日期。
我听出来她的歉意是诚恳的。于是我决定,不向她提起,我曾经为她预付过两周的房费。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原来,她的声音婉转而温柔。她的江南口音不很重,却又在每一句话里都流露出一些。
她讲话的内容似乎有些累熬了。而且,有矫揉造作的嫌疑。上海女孩。也许,她们都是这样的吧。
妲姬。
我无端地又想起封神榜中那妩媚的妖孽来。我早已记不清电视居中妲姬的音容笑貌了。不过我更加断定,佳慧是丝毫不似妲姬的。
她不如妲姬艳丽,似乎也远远没有那么多心机。我想我对她还是有些好感的。这样想着,我于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记忆了。然而我的记忆是多么不可靠呢,我又如何会对不起这不可靠的一直被我痛恨着的记忆呢?我很快就释然了。
我的确是不讨厌她的声音的。却也不很喜欢她讲话的内容。我于是随手翻出一盘录音带,塞到车上的卡带机里。王菲的声音于是又传了出来。我不太喜欢音乐,这些磁带都是阿文留在车里的,自他走后,我从未整理过。这车里的一切,我都没有整理过。
佳慧立刻安静下来,咬住嘴唇,专心地注视着卡带机。仿佛,王菲就躲在那里面歌唱似的。还是第一次,我看见有人在乘车的时候如此专注地听歌。更何况,她刚刚经历了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然而她还是那样仔细地听完了一首歌。然后抬起长长的睫毛望向我,对我说:
"好好听的歌!你很喜欢王菲吗?"
"不经常听,"
我应付着。我匆忙地把目光转向前方。仿佛高速公路上突然繁忙了,我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安全驾驶这年迈的丰田一样。
"不过,喜欢她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车子正驶过休仑河。我突然就想起这首歌来,随手把汽车音响关了。
我似乎真的有些担心,那首歌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就在这年迈的丰田在休仑河面上飞驰而过的时候。
"为什么把它关掉了?"
"这车子太旧了,发动机声音这么吵,听歌怪累人的。" 我能理解佳慧的诧异。但是却有些不能原谅自己的解释了。我的举动毕竟是古怪而尴尬的。
"是啊,她的歌,最好坐下来静静地听,清清爽爽的才有味道!看起来,你还是地地道道的发烧友呢!"
她居然替我开托了。
"机场还老远的,开了这么长一路,很辛苦吧?"
她的眼神流露出关切。这样的客套话我是曾经听到过,但如此的眼神却不常见到。莫名其妙的,我的脸颊有些发灼了。
好在我们已经回到校园,马上就要到达我为她安排的住处了。
这是一家中国留学生家庭,先生在密大生物系读博士,夫人则在医学院某位教授的实验室里做技术员。据说,他们在来美国之前,都是上海有名医院里的主治医生。如今,人到中年,却又从新做起学生来。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听他们提起过,他们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留在国内爷爷奶奶身边。
他们租住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其实一室一厅就足够了,不过女主人告诉我,他们准备把儿子接来,所以先把房子备好。
也就是说,佳慧在这里也是住不长久的。
不过,正因为住不长久,所以他们要的价钱才非常合理,租住一间卧室,每月只要一百五十元。
这间卧室,无论如何也比我的洞穴强多了。
再说,我会随时帮助佳慧寻找新的住处的。况且,她的情况也是临时的。伟不是说过,他很快就要到安阿伯来了么?
到那时,他们是需要一所单独的公寓的。
年迈的丰田终于驶到了那夫妇的家门口。女主人兴高采烈地迎出来,她的丈夫紧跟在她身后。 他已经有些谢顶了,翩翩的发福中年男人的姿态。
"这是郝医生,这是郝太太!"
我很正式地为他们介绍着。其实,这也仅仅是我第二次见到这对夫妇。
他们的租房广告贴在中国杂货店外的墙壁上。我发现的时候,应该是刚贴不久,广告底端一排整齐剪开的电话号码还未曾被撕去过。
"什么郝太太,侬哪能嘎客气了,叫我陆敏好来!"
女主人知道佳慧是上海人,她便毫不忌讳地讲起上海话来。
佳慧于是立即和他们寒暄起来,倒仿佛是老相识似的。
我只能零散地听懂几句。看他们的表情,那么亲切的样子。我于是准备立刻和佳慧道别了。 我原本是不喜欢方言的。自从住在清华宿舍里的时候,一直到在中国楼打工,这种反感有增无减。
"农拨伊买点物事,隔里达中国店老方便格,有交关冷冻个上海小吃,譬方象春卷,馄饨,小龙馒头。就是勿是老正宗个。"热情的主妇转向我。
我原本就是准备帮助佳慧购买必需的物品的。不过,不应该是今天。我连忙开口:
"郝太太,今天她刚下飞机,一定很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星期天,我一大早就来,带她去采购。"
"是啊是啊,坐飞机老辛苦格,侬今朝早点困,明朝再去shopping。格个小伙子老体贴格!"
佳慧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除了感激,竟然还有些不舍了。
我微微感到惊讶了。也许,她在一万公里以外的异乡吧。毕竟,她以前是见过我的。或许,她也曾经从伟的口中听到我。
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似乎就是她唯一的熟人了。
不过,就在刚才,她不是还在和房东太太熟练地讲着上海话么?
在这万里之外的异乡,听到乡音,难道不应该加倍亲切么?
莫非,那一丝对我的依恋,其实是对伟的依恋?而我,在这异国他乡,便是和她深爱的伟距离最近的人了。
然而,我其实是憎恶着伟的。我对她摆摆手,回转过身向汽车走去。她在背后喊:小冬,谢谢啦!我一头钻进汽车里。
在这遥远的异乡,对我来说,她又何尝不是距离伟最近的人呢?
我曾经发誓不再憎恶伟了。然而现在,我却要面对佳慧。我越发地觉得她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儿了。然而她仍旧时常提醒着我,在清华的那个早晨,在宿舍的楼道里,我曾见到她和伟。
就在那个时刻,我蔑视她而憎恶伟。
为了这憎恶,我终于离开了清华,离开了父亲,离开了北京。有她在我面前,我又如何能够忘记这一切呢?
况且,伟最终也会到这里来和她团聚的。我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地同时面对着他们呢?
我想,也许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等到毕业吧。还有二十个月。我想我应该开始准备GRE考试了。二十个月以后,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到一所新的学校去了。
到哪里去呢?
洛杉矶么?那阳光明媚的加州么?
我打了一个寒颤。我怎么会无意中想到那个地方了呢?
我又开始谴责着自己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3
20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准时来陆敏家接佳慧去采购。
她早已梳洗停当。比之昨天,眼神更加清澈了。
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绒衣,佩一条驼色的长裙。亭亭玉立。
她说,昨夜她休息得很好,这个住处很好,房东也很好。她还说,今天很早便醒来了,可能还是有点时差的。她又说,她已经把需要的东西列在纸上,到商店去的时候,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了。
今天见到她,我还未曾开过口。
而似乎,我不知道从何开口了。她已经回答了我所有能够想到的问题。
也许,我是不一定非要开口的。难道,我不是仅仅在完成一个职责,一个许诺么?
我们走近丰田车,我为她拉开车门。
她于是微微一笑,目光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的两颊竟然微红了。
我有些好奇。难道,她不是很喜欢讲话的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她犹豫得讲不出口来呢?
我沉默地驾驶着车子。她也沉默了,似乎很专心地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她的双手在一起揉搓着,左手的拇指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有些不忍。
我于是告诉她,我们先去美国超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再去中国店,买些吃的东西。
她连忙回转过头来,连声称是,目光中流露着感激。
"陆敏说你很体贴人呢!" 她补充道。
如何一夜之间就混得这么熟了?毕竟是上海老乡。我想。 不过,她这句话里明显带着奉承的口吻,有点画蛇添足了。而且,我对她的房东,实在也是不很喜欢的。
我于是有些意兴澜珊。我又沉默了。
突然她问,这里是不是买得到力士香皂呢?
力士香皂。我记忆里母亲身上的味道。
"力士香皂?"
我重复一遍她的问题。其实,我是听懂了的。我怎么会听不懂呢?她说的是"力士",初中时,我就曾经使用过的。
"力士香皂呀! 就是封面上印着娜塔利金斯基的那种香皂?"
她解释着。
很久没有听到这些名字了。力士,拿塔利金斯基。这些原本外国籍的字眼,它们也拥有着中国式的读法。有些好笑。在国外,听到外文的中文读法,居然会觉得意外的亲切。
我笑答:有的,美国店里都是有的。我的兴致比刚才高涨了不少。
我们来到 Walmart 。她开始照单一件件搜寻:脸盆,牙膏,香皂,毛巾。。。
我带着她在货架中穿梭着。星期天,这里有些拥挤。几个收款台前竟然都有六七个人在排队。在安阿伯的超市里,是难得遇到的繁忙景观。
除非是在城里的书店,每到刚开学的日子,购买教科书的学生们才会排起长队。大家手提书店的塑料筐子,里面满是大大小小的教材,参考书。 那些筐子很沉重。我用筐子把教科书提出去,复印完了,再用书包把它们背回来退掉。
那些私人经营的复印店总是开到很晚。我独自立在巨大的机器边,不厌其烦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听着复印机哗啦哗啦翻纸的单调声音。
印得厌了,我便懈怠起来,甚至任由那机器的盖子敞开着,看那道耀眼的光束从我按着书本的掌下游过。
那光束往复一遍,再一遍。我翻一页。
然后又是一遍,再一遍。。。
我告诉佳慧:今天超市里人特别多,大家都来迎接你了。 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了。原本,我只是在完成职责罢了。
她却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又补充说:"怎么会呢? 这么少的人也算多吗?"
我说是的。你看收钱的地方,平常是只有三两个人排队的。
她惊呼:"真的吗! 哈哈!真是天壤之别,想想西直门375路汽车站吧!"
西直门。375路车站。
她和伟相识以后,我便开始乘公车往返于家和清华园之间。
周日的晚上,我独自走出西直门地铁站。一段短短的路程,路上一些小商小贩,一边兜售货物,一边惊恐地搜寻着工商管理人员的踪影。
短短一段路程,我和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
绕过铁栅栏,黑压压的人群挤在那里。
驶过来一辆375路,并不停在站前,而是故意驶出一段距离。
人群奔跑起来。
车门开了,三股黑色的浪潮,汹涌澎湃。售票员把头探出车窗,拼命拍打着车壁,粗声喊叫着:
"375支线,区间,听清楚,支线,区间, 学院路,四道口,清华园!"
已经挤到车里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叫骂着返身向车下挤去。
两股人流,两团黑色的漩涡,鼓涨着每一个车门。
嘈杂的叫喊声中,哪个孩子的清脆哭声,穿透了出来,传得很远很远的。
"想什么呢? 想谁呢?"
佳慧把我从茫茫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正在注视着我,有些调皮地微扬着眉头。
"没有,没想谁。正想西直门375车站!似乎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冲她微微一笑,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购物篮。 那篮子已经很沉了,一只手拎似乎有些吃不消了。
"很重,对不对?" 她表情有些难堪。
"不重,再说,好久没锻炼了!"
为了安慰她,我再次微笑。
她的脸微微红起来。
"小冬,你变了。"
我有些诧异了,这从何说起呢?我很郑重地望着她,微笑有些疆在脸上了。
"以前,你像个小弟弟,现在,好像大哥哥了。"
她再次顽皮地扬起眉,并且眨眨眼。
"是吗? 以前我什么样,你怎么知道呢?"
"以前我们见过的呀? 在清华。你不记得了吗?"
我点点头。我的确是记得的。可她如何又能记得如此清晰呢?那只是一面而已。
而且,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清晨,在伟的宿舍门口,我甚至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
女孩子难道都是这么敏感的么?他知道察觉到那一刻,我正鄙视着她而憎恶着伟么?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觉得无地自容了。
为什么说现在好像大哥哥了呢?大哥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上一次,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很年轻么?也许吧,我的印象里,伟比我大很多很多。从高中时候,我便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我的印象一向是非常不可靠的。比如阿文,我总觉得,他比我年轻很多。他拥有一脸少年般的微笑。
然而他应该是和我同岁的,而且,他的身材也是比我高大的。他虽然瘦,但肌肉却很饱满。他是热爱运动的。记得他说过,母校的运动场,给他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
一股热浪,在我小腹中翻动。有些类似我在实验室里偷偷观察Steve时的感觉了。也许是这秋天吧,一个孕育冲动的季节。
然而,Steve是安全的。可是阿文呢?我已经把那本日记深深地埋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了,为什么仍旧时常想起他呢?我赶忙切断思绪。
佳慧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她在购物的人群中快速穿梭,似乎正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我追赶过去,小声向她询问。
她没有回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似乎猜到了些什么。我正要替她开口,灵机一动,改口道:
"你在找不方便时用的那种东西?"
她用力摇摇头,脸霍地红起来。她尽量压低声音,一脸难堪的表情:
"什么呀,不是。我在找方便时用的东西--手纸!"
我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江南的女孩,难道都是这样的文雅么?
她丢开我急冲冲绕到货架令一侧去了。
我也转到另一侧,她正垫起脚尖,用力够着货架顶端一包包白色的巨大的塑料袋。
那袋子太高了,她使足了力气,却还是没有够到。
我于是走过去,她见到我,一脸兴奋地说:"我找到了,就在那上面,帮帮忙!"
我顺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实在有些忍不住要笑了。不过还是帮她把那袋东西取了下来。
"你。。。还用这个?倒是挺方便的。"
我边说边把手中的塑料袋翻转过来,背面一张巨大的婴儿照片,背着鼓鼓囊囊的diaper(尿不湿),正阳光灿烂地笑着,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儿,加上一头稀疏的发,如小老头一般。
我终于开始笑了。她锤了我一拳,也跟着笑起来,竟然比我笑得还夸张。
四周的目光齐齐射向我们。
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笑眯眯走过来,手指那包diaper对佳慧说: "For your first baby? (给你们头一个孩子准备的?)"
佳慧没有立刻听懂,一脸的惶恐。
那妇人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微笑地看看佳慧,又看看我。然后补充了一句: "What a wonderful young couple! (多好的一对年轻人呀)"
这一次,想必佳慧是听懂了的。她再一次涨红了脸。她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口语还不很流利,除了"No! No!"以外,竟然讲不出别的话来。
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们,默默微笑着。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何我不想帮助佳慧解释。我原本是不会希望佳慧难堪的。她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
也许是她焦急的表情吧,我看得有些痴了。江南的女孩子,似乎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乐趣的。
我们从Walmart里走出来。她的脸仍旧是通红通红的,似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难堪中。
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停车场里暖洋洋的。
我说:"对不起,刚才。"
她说:"为什么对不起?不怨你嘛。"
我低头看着脚尖,两个人的影子已经缩成了小小两团。
"你很想念刘伟吗?"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呢?我自己也有些诧异了。
可是她却很平静地回答:"是的。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小冬,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多亏有你在这里。"
我不敢抬头看她。我的确感到惭愧了。
她一心一意地觉得,我是为了我和伟之间的友谊而照顾她。
然而,她却不知道,她和伟结合了,我却从来没有祝福过他们。而就在刚才,我竟然在判断和她在一起会不会快乐。似乎,我在利用她而完成我自己的诺言了。所有这一切,和友谊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伟之间,难道存在着友谊么? 我其实一直是憎恶着他的。
我原本就是没有原则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读到澜和辉的故事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替梅考虑过。我一直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辉能够为了澜而放弃梅。
我想,也许我还是应该丢掉阿澜的日记的。
即使把它藏在皮箱的最底层,难道就安全了吗?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3
21
转眼间,佳慧已经到美国一个月了。
我和她的交往,远远比我预先估计的要频繁。
每周,我们都会一同开车去买菜。有时,我们还会一同去饭馆,或者去Mall(购物中心)闲逛。我原本不需要这么频繁地买菜,更不需要如此频繁地光顾购物中心。我一直以为,去购物中心,自然是为了采购的,以我的财力,又怎能每周到这些华丽而昂贵的地方采购呢?
然而佳慧是很喜欢去逛Mall的,尽管往往空手而回,每次到那里,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光顾每一家店铺。
她会指着塑料模特身上苗条的套装问我好看不好看。
有时,我说好看,有时,我不置可否。
这时,她便小声嘀咕着:"阿伟一定会喜欢我穿这套衣服的。"
店外的走廊上穿流着各色的顾客,大都悠闲自得地漫步。也有个别打着领带,步履匆忙的,似乎正忙不迭地赶去什么地方赴约会。我随口回答:"那你就去试试吧!"
她于是立即兴致勃勃地躲进试衣间里去了,她的果断,令我感觉似乎中了一个圈套。
等待了许久,我的腿有些发酸了。我心里突然生起报复的念头。
她终于神采奕奕地昂首挺胸走出来。
我皱起眉头,抚摸着下巴,挑剔地注视着她,却不发一声。她于是有些惶恐了,转头对着镜子搜寻身上的不是。
当她开始由疑惑而变得有些愤怒的时候,我终于舒展开眉头,微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不过,多难看的衣服,你穿了,刘伟那老色鬼也会眼前一亮。"
她会向我挥挥拳头,骂我一句"小滑头"。有时,那拳头也会果真就落到我肩膀上,软绵绵的。
我心里的确是释然的。甚至是有些快乐的。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我于是有些惊讶了。我惊讶的,并不是为何这样想;而是为何这样想了,却不似以往那样惭愧了。
然后,她就笑着跑回试衣间把新衣服换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买这样昂贵的衣服的。她的资助也不过每月一千三百美元。
我知道,我们的确是很熟了。就连她的房东夫妇,也时常拿我们取笑:"别人家的夫妻,也不如你们这样形影不离呢!"
在这个与故乡相距一万公里的小城里,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曾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我们开着同样的玩笑。有一天下午,就在那年迈的丰田车里,我们甚至共同高唱: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风把站间轻轻地摇。。。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那里。。。
当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轻轻飘荡。。。
唱到这一句,我们开始争论。我说是"小船儿轻轻飘荡",她却说应该是"红领巾随风飘荡"。
我们争执不下,却也无据可查。我们就只好用"啦啦啦"把这首歌唱完。
也许,女孩子总是很容易被最细小的事情所打动。况且,又在这万里以外举目无亲的异乡。或许,佳慧也是惧怕孤独的,她曾经习惯了依靠伟吧,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接纳我了。
我果然是没有原则的。我毫无原则地接纳愿意接纳我的人。然而佳慧是不可以随便接纳的。因为,她是伟的妻子,很久以前,在伟的宿舍门口,我曾蔑视她而憎恶伟。也就是一瞬间吧,在这瞬间里,我却似乎把这一切都临时地忘记了。
然而,她毕竟是伟的妻子。我知道,她每周还是会同伟通电话的。
但仅仅通通电话又能说明些什么呢?她几乎每天都是会与我通电话的。她会打电话到实验室来,她并不担心Steve会接听。
于是我稍稍安心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只不过是给一个合得来的朋友打打电话而已。
其实,我又如何会了解佳慧的心理呢?佳慧她又如何会了解我的心理呢?
她也曾深夜打电话给我。她知道,我每晚十二点以后才回家,她也知道,我和房东的电话线是分开的。
尽管我不是每夜都准时到家,但是她似乎每天都有很多新发现,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如果我回家晚了,她会从午夜12点整开始,每隔五分钟打一次电话,直到我接听为止。
凌晨的电话,总有新奇的事情要发生了。
比如这一晚,她兴奋地告诉我,就在这个周末的下午,密大的中国学生会将在休仑河边举办一个烧烤派队,庆祝中秋佳节。
"这礼拜天是中秋节吗?"我问。
"好像不是,哪有那么巧?"
"不是中秋庆祝什么?"
"是星期天呀! 大家总要都有时间吧?快点儿,去不去?"
"不去,我忙着呢,要背GRE单词,还要。。。去实验室干活。"
我不想见到学生会的人。我们本来已经断绝来往了。于是我寻到一个借口。其实,星期日,Steve是不应该到实验室来的,我自然也没活可干。
"那。。。我也不去了。 "她有些沮丧。
"你去吧!我送你去好了!送完你,我去实验室,忙到五六点,我再去接你,咱们一起。。。吃亚非(晚饭)?"
我笨拙地用我所谓的"上海话"讲出最后三个字。
她开心地笑起来。
星期天中午时分,她在河边下了车,我们讲好下午五点来这里接她,我便掉转车头,向实验室开去。
其实,实验室里的确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不过,至少可以上上网,也许果真背背单词。我仍旧是打算离开安阿伯的。
星期日的下午,实验楼里异常安静。教职员工们自然是不上班的,不过竟然连博士研究生们也不见几个。难道,他们都去庆祝中秋节了?
美国人自然是不会庆祝中秋的。不过这里的博士生,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大陆,台湾或者香港。他们想必都有过中秋的习惯吧。少了他们,这里果然清冷了许多。
我走在楼道里,地面很光滑,似乎能够反射出我的倒影了。
离实验室还有一段距离,那玻璃门却突然敞开了。Steve 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回头对着那扇门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迈开大步走了。
他如何会来这里呢?是来取东西的?还是来加班的?而现在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竟然穿着和体的西裤和油亮的皮鞋。我的内心突然燃起一股好奇。也许今天,我会见到他的女友了。
我远远跟随着他穿过几条楼道。
他最终从楼的后门走出去了。外面是宽阔而空旷的停车场。并没有几辆车子
停在里面。我立在楼门内,隔着玻璃,目光默默地跟随着Steve结实的身体。
他径直向停车场的角落走去了,那遥远的树荫下,泊着一辆警车。
警车的门敞开了。一位带着墨镜的年轻警官,迎着Steve走过来,他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结识。他跨上那黑色的皮带表面,什么东西在闪闪发着光。
那一夜,也曾有这样一位年轻健壮的警官,他曾命令我抱着头趴在地上。他曾仔细搜索过我的全身。他的双手划过我双腿的时候,我感到了他掌心的温暖。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古龙水的味道。
这就是他了,走在Steve身边的警官!我这样顽固地想着。其实,我距离他们这样遥远,他又带着墨镜,我如何能够看清他的面孔,而且又识别出他便是那晚我曾遇到的警官呢?
他们正一起走回那警车。他们并未寒暄,只是并肩走着。彼此仿佛很熟很熟,又仿佛完全陌生。
然而,我看见了。毫不经意而且异常短暂地,警官牵起了Steve的手。只一秒钟,便放开了。
但一秒钟,已足够被我看到了。
警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没有掀起一丝尘土。
我走回实验室。
这个寂寞而漫长的下午,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我仍旧没有见到Steve的女友。而且,似乎我原本就是不应该见到的。我很是后悔,为何要跟踪着他,一直到停车场呢?
我一直以为,我对Steve的观察是安全的。如今,我不再这样认为了。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是如此的危险呢?
为了躲避这个世界的危险,我每晚凌晨以后才回到住处,而且,留言机也被我关闭了。
然而很多个夜里,我仍然梦见辉,他穿了奶白色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打了黑色的领结,满脸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
我原本以为,我是快乐的。我原本以为,为了这快乐,丢掉那本日记也是值得的,关闭留言机也是值得的。可为什么,这一刻,我的思绪却变得如此苍白了呢?为什么,每天夜里,当我从梦境里醒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就变得如此空虚了呢?为什么在这些时刻,我却不敢自细品味我和佳慧在一起的快乐了?似乎那些快乐,突然简变得索然无味了呢?
我如何躲避得了呢?这秋天的温热,这秋风的挑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角落,能够让我安全地躲避呢?
父亲啊,我又如何完成我的誓言呢?
我歇斯底里地从书包里抽出支票本,写下一千五百元。然后在收款人一栏填上阿文的名字,最后在备注一栏用中文写道:
"连本代利,敬请笑纳,如不兑现,将寄现金。"
我狠命把支票塞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下阿文的地址。
然后,我仿佛完成一件巨大的使命。
实验室里,那些张牙舞爪的金属支架,在墙壁上投射出令人心悸的影子。
我匐在桌面上无声地啜泣了。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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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4
22
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河边的小停车场,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她正缓步从河边走过来。背后的河面,被夕阳的光芒涂抹了,闪烁着金色的波纹。
我准备为她打开车门,她却轻轻握住把手,对我说: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在河边走走吧。
我问她中秋的聚会散了么?
她说四点钟就散了。
如此说来,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了。
我问她,难道聚会里没有见到熟人么?
她说见到了,陆敏夫妇也参加了。
我于是有些吃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搭房东的车回去,却站在这里等了这么久?
她回答说,和你约好了的,何况,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景,多耽搁一下又有何妨呢?
我便无话可说了。从实验室出来,我的心情依旧是低落的。而我的双眼,也依然有些涩涩的。
果然是秋天了。我们竟然踩着落叶了。河边的树林很茂密,树木高大挺拔,风姿错约。最精彩的,就是那树叶的颜色了,红,橙,黄,绿,紫,五彩斑斓地混杂着。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
"很喜欢。这里,还有这座城市。"
"你不寂寞吗?刘伟不在你身边?"
"我很想念他,不过认识你,所以一点也不寂寞。"
两只大鸭子,中间夹着一队毛茸茸的小鸭子,从容地游泳,在水面划开一道纹路,倾斜着扩展开来,层层叠叠的。
"陆敏告诉我了。"佳慧的目光,随着那群鸭子慢慢移动着。
"她说,你替我付过两周的房费。你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呢?"
河面上漂浮着一节断木。那队鸭子绕开它继续游着,队伍于是显得有些散乱了。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美元。我想,你也许也不富裕吧。"
我想起初到美国时对学生会的感激来。也许,他们原本不是成心和我断绝往来的,只不过,我悄悄躲藏了起来罢了。
"小冬,你真的很善良。"
那队鸭子终于消失在一丛芦苇的后面。佳慧的目光,就停留在那水面倒映的芦苇的影子上。
我弯腰拾起一块扁扁的石头,正想抛向水面,手却停在半空。
我有些无趣地把那石头又悄悄丢回地上了。
我忆起那天,也是在这里,阿文抛出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的波纹,把我的石子点出的那一串波纹都撕破了,挤碎了,或者说,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跟着那散乱的波光也隐隐地痛起来。
那天他告诉我,他不希望回台湾去。他说他不想成家,不想继业。
他却未曾告诉过我,他不想离开安阿伯。
我不曾给他机会说。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他是如何地憎恶着我。然而我呢?突然间,我发现,原来,我竟然也是憎恶着我自己的。
"阿伟昨天拿到签证了。所以,他很快就会来了。"
我正沉思着,佳慧的话有些令我吃惊了。
"他准备圣诞节前后来。" 她继续着,并没有流露出兴奋或是沮丧的表情。
我猜她一定还是兴奋的吧,为什么沮丧呢?难道,她不是一直在思念着伟么?
"好啊,祝贺你,很快就要和老公团聚了。"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
"是啊。。。你说,他来了以后,我们三个人,能不能够象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经常在一起呢?"
我们三个人?为什么这三个人需要时常在一起呢? 伟也曾对我说过,咱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不知道。也许不能吧,刘伟不会吃醋么?"
"不会的,北航有不少男生和我关系很密切的,他从来不吃醋,更何况,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是伟最好的朋友么?他曾经这样告诉佳慧么?然而卧佛寺那一夜之后,我们的手指,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再纠缠在一起了。然后他认识了佳慧,我们几乎彻底断绝了往来。然而,他却曾经告诉过佳慧,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真的,他真的不吃醋呢!" 她又讲了一遍,似乎在说服我,又或是在说服她自己。
"不吃醋就好。"我有些虚弱地回答。
佳慧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他从来不吃醋的,而且, 你们原本就是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提起你,那神态,简直比亲弟弟还亲,我都有点受不了。你和我再熟,也比不上你和他熟吧?这样的话,以后我们三个一定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在一起了!不,应该是四个,我和阿伟,你和你那位!"
她又笑起来了。
我们果真要一天到晚的混在一起么?她果真希望如此么?伟果真不会吃醋么?然而我呢?果真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么?我的那一位,一位象她这样的江南女孩儿么?我们在一起会快乐么?
我很想努力把这些问题思考清楚。它们互相纠缠着,似乎都密切地关联着,又似乎彼此格格不入。然而此时,我脑中却突然空荡荡的。竟然连记忆都搜索不到了。伟,还有佳慧,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是从何时开始相提并论的?
或许莫非,我们从来都是纠缠在一起的?伟纠缠着我的生活,而我却也一直纠缠着他的生活?
"他什么时候到呢?"我终于想起来一个问题。似乎是很重要的,可偏偏过了许久才想起来。
"十二月二十四号。圣诞前一天。"
"喔,还有两个月。"
"对!我想,这里的圣诞节一定比中国热闹吧!所以让他赶在圣诞之前来。咱们一起吃圣诞大餐好不好?"
圣诞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大餐么?如果是真的,那将是我们共进的头一餐了。这里的圣诞果真比中国还热闹么?在中国,最热闹的节日,要数春节了。但是,在春节的前夜,在那鞭炮轰鸣的午夜之前,北京的街
道却是很寂静的。
美国的圣诞节,难道不是这样的么?如此重要的节日,人们都团聚在家里。
那么圣诞之夜,大街上也应该是冷清的了。
有去处的人们,回家共同庆祝着团聚的节日。
而我呢?躲回我漆黑的巢穴里去么?如果我躲藏在那里面,热情的房东会不会邀请我加入她家的晚宴呢? 所以,那漆黑的洞穴也是不能够回去的。这么说,我只有同伟和佳慧在一起共进这顿晚餐了。况且,伟也是曾经提起过的,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而且此时此刻,佳慧的眼神里正充满了希望。
我抬起头,于是发现了她的眼神里的希望。她正注视着我。我沉默多久了?
我不记得了。她一直这样看着我吗?她的眼神里一直充满着希望吗?
我的目光似乎立刻也要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得温柔了。然而,她却把目光再次转向河面。我于是随着她,看向水面那一片粼粼的温柔的波光。
佳慧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力士香皂的清香。
她转身向树林深处走去。我跟着她,脚下是柔软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的肩不宽,却似乎拖住了一个夕阳。金色的阳光从林立的树影中钻过来,映红了她耳边的散发,那些发,正随着风,轻轻地飘扬。
秋天过去了,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圣诞夜,会不会落雪呢?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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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4
23
伟很快就要来了。
赶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帮助佳慧搬入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这所公寓楼坐落在校园边一座不高的丘陵上。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是要排队的,他们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排到了。
公寓楼的门口面对着公路。公路爬过这里,急转一个90度的弯,向山丘的另一侧蜿蜒而去。
这公寓的阳台俯视着工学院的校园。从这里望出去,满眼的树,满眼的云。
也有几角教学楼和一座新建的钟楼歪斜着的顶。还有休仑河边公路上繁忙的汽车。 当然还有休仑河,向天边蜿蜒着。
十二月十八号,距离圣诞节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终于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我同她一起站在阳台上眺望着校园。树叶已经落光了,一片茫茫的毛茸茸的棕色。
她说她的确很喜欢这套公寓。她喜欢这些树,这些云。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这里,这些便是她在安阿伯最留恋的东西了。
我说那很好啊,不如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一直住到你们离开安阿伯。
我很随意地说,她却皱着眉,仔细思考起来。
我仍旧欣赏着风景。一对大雁,排成一字形,从很高的天空飞过,很匆忙的样子。是啊,不早了。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这些怕冷的鸟儿,为何此刻才仓促地往南方飞去呢?莫非它们也留恋这里的云和树么?
然而直到现在,还没有落过雪呢。今年的天气,有些过于温暖了。人们都在议论着,如果不曾落雪,如何才能过一个白色的圣诞呢? 而如若不是白色的,这圣诞又如何能够完美呢?
大大小小的商店里,已经在播放着圣诞歌曲了。家家户户也都在自家门窗上或房前的树枝上挂起彩色的小灯泡。有些花费心思的,还在屋前摆出各种动物形状的灯饰。有些类似北海公园元宵节夜晚那灯会的景象了。
只不过在安阿伯这里,人们只会通过车窗匆匆地欣赏它们。路上仍旧是看不到行人的。没有行人,这节日就似乎冷清很多了。
"不过这个公寓也是有缺点的。"佳慧突然开口了。原来,她一直在思考着刚才的问题--是否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她和伟离开这座城市。
"什么缺点?"我饶有兴趣地问。她如何知道,我的思想,曾经随风飘了很远很远,一直飘到北海公园那元宵节的冰灯会上去了。
"这门前的路太陡。弯太急,冬天下了雪,路滑起来,车子是不好开的。"
原来,她也曾经想到过雪的。
看她认真的神情,我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不对吗?如果是晚上,开车的人就一直开一直开,说不定看不到这个急弯,冲下山去了会不会呢?很陡呢!会没命的。" 她严肃地说。
我并非觉得她的想法幼稚可笑。只不过,她一板一眼的表情,令我有些忍不住了。
我抬起手臂,指指路边的牌子:"人家不是告诉你了,限速15英里? 还有前面那个牌子,上面标得很清楚,前方有急转弯嘛?"
"是吗?我。。又不认得那些牌子,就给你笑话了。" 她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有点生气似的。
一时间,我突然想去握握她的手,又或是抚抚她的肩了。我连忙把自己的右手握在左手里,狠命捏了捏。
"没关系,以后教你开车就是了,你就看得懂了。"
"你会教我开车吗?"她似乎立刻就把刚才的不快忘掉了。
"是的,我。。。我教会了刘伟,让他再把你教会。"我改口了。似乎这才是我应该说的。
"哦,是的。这样更好些。"她回答。
我们于是又沉默了。我却不清楚,她这次又在思考些什么。
但是,我果真会教伟开车么?使用这架年迈的丰田车么?我会是一位合格的老师么?我会同阿文一样有耐心么?
也许吧。不过即使是这样,阿文呢?他如果早知道我会做伟的老师,还会愿意把他的车卖给我吗?
他原本是希望把丰田送给我的。然而,我却拒绝了。似乎,我拒绝了许多许多,然而,我仍旧是亏欠他的。亏欠他许多许多。
我想我实在是多虑了。
阿文此时正在两千英里以外的地方。他一定早已收到我的信了。因为,那一千五百块钱,他已经从我的账户里提掉了。
然而,我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没有收到他的email。我更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我早已把电话留言机关掉了。
他想必已经非常憎恶我了。又或许,他已经忘记了。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了。然而,我又为什么要在乎呢?我的目的似乎都已经达到了。
但是,难以否认的,我开始痛恨自己了。痛恨这个在圣诞夜没有去处的孤独地生活着的人。我独自给自己做饭。做完饭,独自一个人吃。我仍然时常烹制鸡腿顿土豆,又或是排骨顿土豆,现在已经不若以往那么难吃了。佳慧教会我使用葱姜花椒八角和料酒了。
而且,她还教会了我如何炒蛋炒饭。
然而,打蛋的时候,无论从大的一头,又或是从小的一头,我依然会把蛋弄得支离破碎,一片狼疾。
佳慧曾经笑着说,你一定对打蛋有心理障碍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象你这么大的人不会打蛋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蛋黄和蛋清正从指间流过,鼻涕似的。我几乎有些想哭了,然而,我却跟着她笑。我毕竟是成年人了,我是有微笑的本事的。
佳慧于是手把手地教我。她靠得很近,我清清楚楚地闻到那股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连忙撒谎说不舒服,不想再继续练习烹调了。
她有些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去医院。她自责地说,都怪她不会开车。她要打电话给陆敏夫妇。
我就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已经好了。我说我们还是不做饭了,今晚出去吃吧。我请客。
她并不是很愿意出去吃的,因为这样毕竟是很浪费的。但是看到我恢复健康了,她也高兴起来。
她是丝毫不喜欢快餐的。不过,为了省钱,她仍旧执意到快餐店。
我们最喜欢市中心最繁忙的那条街上的麦当劳。这里也不是任何时候都繁忙的,仅仅在吃饭的时间,学生们才从校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条街上来。
满街的年轻人,夹着书本,捧着咖啡或汽水。有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兴高采烈地聊着;也有独自一个人低头赶路的,脚步很急很急的。
这个时候,白色的蒸汽纷纷从咖啡杯里冒出来,或从嘴里或鼻子里冒出来,在人们的头顶盘旋着。
那行人,那白气,看上去,有一点点象清华园了。
清华园的冬天,也是非常寒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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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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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5
24
圣诞节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号。
伟的航班应该在下午一点钟到达。
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去接佳慧,她却告诉我,飞机晚点了,要下午五点钟才能够到达。
她说她打过电话查询,北京下雪了,天气不好,飞机起飞的时候就延误了。
北京已经下雪了。然而这里,比北京更加寒冷的安阿伯,却至今还未曾下过雪。
不过,在童年的记忆里,北京似乎也是经常下雪的。我曾坐在我家的阳台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楼下的孩子们,做着各种关于雪的游戏。
那狭小的阳台上也是会落一些雪的。很少很少一些。我学着楼下孩子们的样子,用手把雪搓起来,揉成团。很可怜的一小团,很快就融化在手里了,变作一团污黑混浊的泥。
然而那雪,原本是那么纯洁。而且,楼下孩子们手中的雪,也是纯洁的。那些很大团很大团的雪球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那样洁白,高傲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接着,那雪团就打在谁的身上。它破碎开来,仍旧是晶莹洁白的。
然而我手中的雪却变得混浊而肮脏了。我连忙躲进屋里,躲回那些杂物堆里,躲回我自己的游乐场里。
佳慧说这下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圣诞晚餐了。
我说好啊,咱们吃什么呢?
她说,就吃饺子吧,阿伟最喜欢的。
我于是开车带她去中国店采购了韭菜和猪肉馅。这一天的中国店似乎也比往日更拥挤了。物价也随着人流飞涨了起来。韭菜是非常昂贵的,四美元一磅,是肉馅价钱的两倍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又经过休仑河上的那座桥。佳慧的新公寓,需要时常经过这座桥的。
佳慧说,上一次到河边来你还记得么?这里的树很漂亮呢。
是的,那些美丽的树。它们曾经拥有五彩的叶子。然而,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叶子想必已经落尽了,这里应该只看得到那棕色的突兀的枝杈了。
她又说:"我们停一停吧,我想看看现在这里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河边的小停车场里。这停车场并不大,似乎只有十几个车位,却显得特别空空荡荡的。这与我第一次来时的印象又有所不同了。我的记忆里,那个庸懒的春天的午后,这里曾是个不小的停车场,有许许多多的车位,而且停满了车。
仍旧还是那些树,然而它们不再五颜六色。河面上微微有些冻了,也看不到鸭群。而且,天空并不晴朗。乌云压上来了,风虽然不很猛烈,却异常寒冷,直冻到骨头里面了。
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冰冷。
风大了起来,掀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佳慧扭转过头。我用身体挡住她。
她把头压得更低了些,几乎藏在我怀里了。
这一阵风,吹了很久很久。冷风吹透了我的外衣,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就在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春天。春天午后的阳光曾经那么温暖,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那时,我和阿文就坐在这里。那时的一群野鸭,现在也许都藏到芦苇里冬眠去了。那时降落在这里的大雁,一定也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这恼人的北风,竟然又让我想起阿文来。他现在如何呢?想必正沐浴着加州的阳光吧。听说那里四季如春,他是否还会对那春天的气息过敏呢?
那里一定也有同样美丽的河流吧,他是否再次坐在河边,思考成家继业的问题呢?
他还记得小人国的故事吗?
会记得的。他原本就是记得的。只不过,也许坐在他身边的人不曾向他提起这故事吧。
他身边会坐着人么?一定会的。他的身体时刻散发着少年般青春的气息。他原本就是年轻而且英俊的。
然而我,却正在用我的背抵御着寒冷的北风,躲在我怀里的,是佳慧,是伟的爱人,我却一直憎恶着伟。我觉得自己在渐渐衰老了。我的感觉已经彻底麻木了。
突然,不远处的停车场里,传出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不知哪辆车凶猛地加着速,驶远了。
我们抬起头。老丰田还停在那里。
停车场原本是空空荡荡的,难道我曾忽略了,还有另外一辆车,也曾孤独地停在那里吗?
又或许,那车在我们之后才到来,车里的人因为惧怕寒冷,忙不迭地离去了吗?
反正,那车已经离去了。这里毕竟是寒冷的,这里的树也早已落光了叶子。
这里早已不再是那春天午后温暖得令人颓废的河堤了。
我和佳慧并肩走回停车场。风实在是太寒冷了,在这寒冷的北风中,我闻不到她身上的力士香皂的味道了。
我们一直沉默着。零散的雪花飘下来了。
终于还是没有错过,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25
我和佳慧马上就要赶到机场的时候,一驾巨大的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航班正从我们头顶徐徐滑过。
这一刻,加慧毕竟还是焦急了起来。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冲进大厅里去了,我就等在车里。
伟会有什么变化呢?大概不会吧,毕竟,五个月前,我还见过他的。既然他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心里又为何紧张呢?
每时每刻,佳慧都有可能会伴着他从那扇透明的自动门后面走出来。他一定会自己托着最沉的箱子的,佳慧呢?是甜蜜的挽着他的臂,还是帮助他一起牵着那箱子呢?
那两扇玻璃门在不停地开关着,走出各种各样的人来,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高的,矮的。
我突然间有些后悔答应佳慧要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了。
有人突然敲我的车窗玻璃。我转过头来,是一个黑黑胖胖的警察,正掘着嘴瞪着我。白色的水汽从他鼻子里冒出来。他的眼睛铜铃般的,白得有些骇人。
我连忙摇下车窗。他对我说,这里不能停车,如果不开走,他就只好给我开罚单了。
这个规定我是听说过的。但是,我可以开车绕机场兜个圈再回来。我发动了汽车。
我又回头望一眼那两扇玻璃门。它们正打开着,从里面走出一位上年纪的黑人妇女,左手吃力地拉着箱子,右手领着一个小女孩儿,三四岁的样子。而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个巴比娃娃。那巴比的腿背小女孩儿攥着,头朝向地面。她那金色的头发挽成的辫子有规律地摆动着。
我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很多人在上下车。很多人在告别。很多车正焦急地等待着一片稍做停留的空间。很多警察在驱赶着等待的车辆。围着机场转一圈并非轻而易举的。
我再次驶近刚才停泊的地方,伟和佳慧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并没有搀扶着他。
他只有一个箱子和一个背包,很大很大的箱子和背包,他一个人拖着和背着。佳慧只是站在他身边。
远远的,佳慧举起手指向我的车。伟于是托着箱子迎了过来。那马路的边沿有些高了,伟的脚步有些踉跄。佳慧便走上去搀扶着他。于是他们两个就连在一起了。她另外一只手也扶上那箱子的拉杆了。
她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而他却没有看她。他始终面对我的车子,急急地赶路。他的步伐似乎也是很疲惫的。
他离我更近些了。我终于看清他的眼神了,似乎有些许期盼,些许怨恨,些许犹豫,却都稍纵即逝了,只剩下疲惫了。不过他却开始微笑了。他也是成年人,他也是晓得微笑的本事的。在我的印象里,他原本比我大很多很多的。又有什么是我晓得而他不晓得的呢?
我把车停稳,跳下车打开后排的车门。那箱子果然是太大了,后背箱里是无论如何放不进的。
我和他一同抬起那箱子,把它塞到后面坐位上。于是我和他便连接着了,我的手背碰到他的拇指了。箱子的确是太沉了,手臂是无法移动的,只好紧紧贴住他的拇指,越来越紧,那拇指已经微微陷到我的皮肤里面了。
而佳慧,独自站在旁边观看着。
箱子终于放妥了。我飞快地抽出手臂。他的拇指却仍然愣在半空中,只停留了半秒钟的时间罢了,却很久很久似的。我手背的皮肤微微作痛,仿佛那半空中的拇指仍然陷在里面似的。
佳慧沉默着转到车的另一侧,打开另一个后车门,坐了进去。
于是伟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了。
我们驶出机场。雪下得更加大了。
一路上,我们寒暄着。我问他一路是否顺利。他说顺利。佳慧说晚点了四个小时还顺利吗?他便说,还好,只是起飞的时候耽误了,北京的雪下得好大。
而后,我们便都沉默了。他似乎很疲劳了,他合上双眼,把头养靠在椅背上。他的喉骨仍然是那样突兀着,上下游动着。我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了。
我胡乱抓起一盘磁带。汽车音响里仍旧传出王菲那颓废的声音来。
我有些气急败坏了,为什么总是这盘磁带呢?总是这些颓废的歌? 我难道惧怕这些歌了么?我难道惧怕这颓废了么?
雪,正铺天盖地般飘散下来。
高速公路上原本飞速行驶的车子,都放慢了速度,排起长队,如蜗牛般爬行。
天早已彻底漆黑了。
明亮的车灯照亮了车前飞舞的雪花,鹅毛般大的,晶莹而且洁白。
高速路边的雪沟里,时不时见到几辆歪斜地停在那里的车子,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耀眼而木纳的车灯,如同圆睁的发呆的双眼,在纷飞的大雪中,无奈地等待着拖车的到来。
除了它们,便是满眼红红的尾灯了,在风雪中长长地排向远方,看不到尽头。
爬行了很久很久,我们终于拐上了开往佳慧和伟的公寓的那条路。
原来,下着雪的夜晚,这有些崎岖的坡路果然是难行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尽管前面不在有闪烁着的尾灯,我们的车却仍旧缓慢地爬行着。
那急转弯的提示牌和限速的牌子在车灯的照射下,即使是在纷飞的雪中,也仍旧是醒目的。我小心翼翼把车在路边停稳。息了车灯,前方一片漆黑。路面早已便成一片纯白,在公寓楼前昏黄的灯光的映射下,隐约向前方延伸下去。
然而我知道,前方的黑暗里,那路似乎一直延伸过去的方向,却是没有路的,而是一个不很高却陡峭的悬崖,这路已顺着山势急转而去了。
或许,我的记忆,正如这黑暗中的路吧,沿着印象里的轨迹,无止境地延伸下去,早已逾越了现实的轨道,只不过,在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的上空延续罢了。
已经很晚了。我匆匆把下午包好的饺子拨入沸腾的水中。佳慧就在我身后忙碌着,翻找着酱油,醋,蒜和香油这些佐餐的辅料。
伟站立在屋子中央,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这是一间陌生的公寓,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的陌生的城市里的一个陌生的公寓。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此时,他却已经非常疲惫了。
"蒜呢?中午才买的?"佳慧问。
伟茫然地原地转一个圈。
我回答:"在冰箱抽屉里,随手放的。"
佳慧打开冰箱,笑着说:"藏这么严实干吗?防贼呀?"
我几乎要附和着笑出来了。然而,伟却皱着眉,严肃而沉默。
我于是收起笑容。我原本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把手中的笊篱递给伟,我说,做主人的,怎么好意思一直看客人忙碌呢?
饺子的味道的确是不错的。然而,最后几锅却破了很多。也许是搅得太用力了,也许是煮的时间太长了。
没多久,我们都停住筷子。佳慧的饭量原本不大,伟可能是旅途劳累了,而我呢,本不觉得俄的。
佳慧说,阿伟一定很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我于是起身告辞。
佳慧有些担心了,她说外面的雪下得好大呢,不如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把目光转向伟。我于是又看到了那些许的期盼,些许的犹豫,些许的怨恨。一切又都是转瞬即逝。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微笑。他转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立刻快步地离开了。我从来没有打算要在这里留宿过。就连这一顿晚餐,我也是一直在犹豫的。况且此时,屋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稀薄了。
的确很晚很晚了。雪还在下着,却不若刚才那般大了。
圣诞的钟声想必已经响过了。原本就很冷清的街道早已灭绝了人迹。
然而,路边各家门窗上悬挂的灯饰仍然闪亮着,伴着满天的雪,果然是一个白色的圣诞节。
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节日的气氛了。隔着窗户玻璃,一家人家的客厅里仍然亮着灯,那里面没有人影,一棵被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孤独地立着。然而,它的孤独应该是短暂的。到明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这家的小主人们便会来到它跟前,兴奋地拆开树下的礼物,然后尖叫着投入父母的怀抱了。
我的汽车音响里依然放着王菲的歌。又是那首最颓废的,那首关于玫瑰的和关于快乐的歌。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重蹈覆辙。如何地重蹈覆辙呢?伟就那样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皱着眉,严肃而沉默。莫非,他也是憎恶我的?这许多年来,在我一直憎恶着他的时候?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是一定没有雪的。然而,那里的圣诞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晚餐呢?圣诞夜那代表亲人团聚的晚餐。
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住处了。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年,想必今天就已经启程了。我以往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然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然后快步走向那房子。走向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是,那里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许多日子以来所拖欠的寒冷,连本带利地都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一尊雕像般,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挺拔的。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闪着光。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腿的轮廓,有些长,也有些细了。
我跨出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正冰凉着。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着:
"阿文!"
作者:
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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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7-29 22:35
26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最终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了。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的,那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的面颊何时变得消瘦了呢?
他的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却紧闭着,那下唇也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也有些湿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仍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我却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着微微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勇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我非常强烈的希望着。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夜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去皮靴。想必他镜片上的白雾已经化净了,我却更加不敢抬头去探望了。他脚上的皮鞋,被雪水浸润过了,漆黑而明亮。
可是他的目光,我能躲避多久呢? 我努力抬起头。
我于是知道了,他其实并没有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那墙角的黑暗中去了。
我认真地松开纠缠的鞋带。那靴子底下附着的积雪,滚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已经湿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终于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了。他终于在闷着声音抽泣了。他的双脚,却依然紧紧裹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光滑而冰冷的。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来,穿过毛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我如此拥抱着他的双脚,过了很久很久,它们渐渐温暖起来。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旧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洒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
"这里,你的钱。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已经还清了。"
他又说:
"祝贺你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
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飘落到地上。
我似乎突然间瘫痪了。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
今天下午,在河边,那一阵寒冷的风,佳慧几乎躲在我的怀里了。然后,我们便听见那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那便是阿文租来的车了。
我的心脏似乎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拥抱着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仿佛仍旧在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铃声响了。突兀地响了。那尖锐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来,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眼。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然而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仍旧拉扯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的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冬哥,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还了,我要回洛杉矶去了。"
"别走!"我继续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
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睛里,仍然噙着泪,他却用很平静地声音说:"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
我茫然而机械地走向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 阿伟他。。。他骂你和我。。不要脸!"
阿文已经开始穿那双黑色的皮鞋了。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
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
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 我们吵起来, 他就跑出去了! 我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了。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马上就要消失在楼梯上了。然而,他却停住脚步。他扭转过头,看着我。
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深邃的目光直刺到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他立在木制楼梯上,一瞬间,很瘦很高的身影,仿佛又凝固了。
"小冬! 你快来吧! 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佳慧的声音更响亮地放射了出来。
阿文转过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甩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那天,我离开北京,没有人为我送行。
而今天,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27
天仍旧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这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这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然异常拥挤。如此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又或是出远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早上五点五十分,在B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B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
我猛赶几步,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
一个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呢?那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又怎会愿意见到我呢?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我那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团乌黑的泥水里。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那几团乌黑的泥水,也许已经蒸发了,只在地毯上留下两片黑色的印记。那印记一定是很难清洗的了。然而,无论如何难以清洗,它最终还是会被清洗掉的。
或者连累了那整块地毯,一起被扔掉了。那原本是块很旧的地毯了。
金发女郎似乎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阿文一步迈进登机门里,却又突然站住了,他回转过头来。
我慌忙转身藏进越来越拥挤的准备登机的人群里。
远处明亮的玻璃窗里,反射出阿文的身影,他扭着头顿在那里,似乎在搜寻什么。后面排队准备登机的乘客开始催促了,那金发女郎也正用手轻轻拂着他的肩。
他的肩膀看上去仍然是宽阔的。不知她有没有触摸到肩头那鼓胀肌肉的缝隙里突兀的骨骼了。
阿文终于迈开步子,瞬间便从登机门里消失了。
然后是络绎不绝的人流,向那狭窄的门里涌进去。
等在外面的人们则交谈着,挥着手,或者拥抱着。
还有一些人,独自一个人上路的,排在长长的队伍里,耐心地等待着。
我回转过头,向机场外走去。
阿文终于已经离去了。我的纠缠不清的记忆,似乎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不再憎恶伟了。如今,我只憎恶着我自己了。
我要告诉他,这许许多多年,我和他一直彼此纠缠着。即使不在他身边,我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他也从来没有离开我的生活。
然而,从今天开始,我永远都不会再纠缠在他的生活里了。不会再纠缠在他和佳慧的生活里了。
我的步伐越发地轻快起来,到后来,几乎是在飞奔了。
我年迈的丰田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昨夜的积雪,已经被扫雪车高高堆在路边了。那宽阔的路面上,满是枞横的被盐水溶解的污泥。
在那急转弯的标志牌下面,我泊好车,迫不及待地冲上楼去,按响了伟家的门铃。
伟铁青着脸站在门内。里间卧室的门虚掩着,隐隐传出佳慧的抽泣声。看来,伟的出走其实是很短暂的。
他怨愤的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翻转过来,把他压在最底下了。
那双浓密的距离眼睛很近很近的眉毛,在他额前几乎快要纠缠在一起了。那下面的一双眼睛正布满了错综网罗的血丝。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时却象燃烧的火焰,立刻就要喷射出来了。
我也从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
"夏冬,你来的正好!" 他低声咆哮着。毕竟,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他即使愤怒,也仍旧是忐忑的,也仍旧是顾忌着面子的,他似乎害怕惊扰到周围那些陌生的邻居们了。
"是。"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却仰起头对住他的目光。我是来了结所有的一切的,对他,对佳慧,我已经毫无内疚了。
"你。。。于佳慧都承认了!你。。。你怎么可以。。。" 他更加愤怒起来。
"承认了?承认什么了?有什么可承认的?"我有些诧异了。
"呸!还非要我说出来?不要脸!你们。。。你们每天。。。浑在一
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她的情夫!" 他愤怒得似乎立刻就会爆炸开来一般。
佳慧么?她承认我们每天在一起么?她想证明些什么呢?一股奇怪的力量再我胸口翻滚,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此的可笑,我几乎要笑出来了。我努力抑制却再也抵挡不住了,我终于笑了出来。笑得越发不可收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猛然间,一股疾风直对着我的面孔刮来。一声清脆的掌音,我左侧的面颊灼烧起来,一股粘稠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滚烫的。
我却仍然止不住地笑着。我回转过头,向楼下跑去。我该离开了。难道不是么?还需要我做什么呢?一切不都已经了结了么?这一记耳光,多完美的一个结尾呢?
我继续笑着,直到我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我笑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背后却传来伟的呼喊,仍旧是怨愤的,却添加了更多的绝望。
"小冬! 夏冬!你这个混蛋!你别走!你不要走!你滚回来!"
在后视镜里,他赤着足在雪地上奔跑。但是我的丰田已经开动了,把他甩在后面了!
"小冬! 我好不容易才来到美国!小冬!我终于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小冬,你这个混蛋!你滚回来!"
他仍然在奔跑着。他开始肆无忌弹地咆哮了,他已经不在乎惊扰这个陌生的城市了。
他的发飘舞着,似乎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了。
这就是我曾经一直憎恶着的伟。
他曾经圈住我的腰,用脸颊贴紧我的耳;他也曾经甩掉我纠缠着他的手指。
我仍旧笑着。那后视镜里的景象却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我的脚狠命踩在油门上,车子飞快地把伟的影子越甩越远了。
我突然感觉无比的轻松。一切吧,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此刻,我竟是如此的自由。
那后视镜已然变得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楚了。我闭上双眼,我的丰田车却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飞起来了!我的老丰田,它载着我冲过公路的护栏,飞起来了!
我们穿越那些披着雪的树的枝杈。
我的视野里不再有泥泞的公路,而只剩下那湛蓝的天空和多姿的云了!
接着,是那被昨夜的白雪银装素裹的树林,那宽阔却蜿蜒着的休论河,永无尽头般地向天边流去。
我和我的车终于开始顺着山坡翻滚了。
那急转弯,我终于还是把它忘记了。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曾经飞翔,几乎飞到那婀娜的云朵里面去了。
整个世界都在翻滚着,翻滚着。
整个世界都向我收拢过来,碰撞着我的头,挤压着我的身体。
我要挣脱这个世界!挣脱这个把我紧紧包裹的令我窒息的世界!我奋力挣扎着,似乎在抵抗着全世界了。
终于,一切都平静了。悄无声息了。
终于,我从这个包裹着我的世界里挣脱了出来,我得到彻底的自由了。
这冬日清晨的空气多么清新。我的手指似乎触摸到地面上覆盖的白雪了,冰凉的。
难道,我已经安静地躺在洒满阳光的草丛里了么?
那么,我那年迈的丰田车呢?我如何就离开它了?我有些留恋它了,我想再听一听王菲那颓废的歌声。那首关于快乐和玫瑰的歌。我努力睁开眼睛,一轮明日就在眼前。无比的耀眼。
原来,天已经大亮了!为何我此时才意识到呢?
天已经大亮了,这座城市也应该从昨夜的梦境中苏醒过来了。然而我却非常困倦了。似乎很久,都不曾睡眠了。
我的确似乎马上就要睡去了,然而天已经大亮了,一切都明亮了。似乎过于明亮了,亮得发白了。
发白了。一切都变成白色了。
一切都消失在一片茫茫的无边无际的纯白中了。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5
28
在这一片渺茫的纯白中。我缓步前行。
又或者说,在缓慢地向前飘移。我的双脚似乎踩在真空里。
我没有任何感觉。不痛,不痒,不欢乐,也不悲伤。
一切都很平静而安详。
我的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五彩的光环,在慢慢的扩张。
很美的如彩虹般的光环。我迎着它的召唤,继续前行。
越来越近了。似乎就在眼前了。
我却听到一个声音,悬挂在半空中:
"你准备好了么?"他问。
"是的。"我回答。
"果真准备好了? 没有任何牵挂了?"
我犹豫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似乎没有姓名,没有感觉,没有思想,未曾见过任何人,也未曾去过任何地方。我生于这一片混沌的纯白中,我便是这无边虚无中的一部分,我的存在本没有目的,我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的。
然而,隐约中,我似乎的确仍旧在牵挂着些什么。
"你没有准备好。你仍旧牵挂着" 他说。
"可是,这很好笑。" 我回答,"我本是虚无的,我没有任何记忆。"
"现在你是虚无的,但是以前,你不是。而且,你终究仍旧是牵挂着以前的。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了。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可是,我回到哪里去呢? 我从哪里来的呢?我的记忆里是一片空白了。"
"会想起来的。回去吧,回去便想起来了。"
"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从哪里来? 回哪里去呢?"我问。
然而那声音却沉默了。连同那五彩的光环也消失了。
没有了那光环,我突然无力在前行了。
我躺下来,如同躺在真空里一般。
又如同浮在平静的海面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脸颊上。我闭上双眼。
那海面开始微微起伏了。我的身体随着起伏。
耳边传来海的声音。温柔的浑厚的声音。
我沉沉地睡去了。
29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又是白天了么? 四周的纯白变作了刺眼的阳光。我努力睁开双眼,视线却是模糊的。
我躺在哪里呢? 空气中充满了来苏水的味道。
这里是医院么? 我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我努力思考着,记忆里却空空荡荡。
我微微抬起头。他是谁呢? 一个模糊的人影,卧在我的床边,似乎正熟睡着。
他的发不很长,确很直很黑。他头边放着一顶白色的圆型的帽子,上面什么东西在闪亮着。
我努力地观察。似乎,是一枚红色的五角星。
我继续努力地回忆着。所有的记忆似乎都离我很近很近了,然而,中间却隔了一张很薄很薄的纸壁。记忆在另一侧汹涌地翻滚,而我却还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突然,窗外喧闹了,几乎人声鼎沸了! 很多人的步伐,伴着口号,从窗下经过。
"伟大的。。。万岁!"
"打倒。。。。狗崽子!"
我的耳朵似乎也不很灵敏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头正被层层包裹着吧。为什么被层层包裹着呢? 难道我的头脑里,终究是有什么问题的么?
然而,那些噪音仍旧模糊地传进来,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惶恐了。
那喧闹声终于惊醒了床头俯睡的人。他抬起头,望着我。
他的面容仍然是有些模糊的。
"澜!"他在呼喊我了。那声音,浑厚而温柔,却是如此的熟悉!
蓄势已久的记忆,终于冲破了那一道纸壁,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是的,我就是澜。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头戴又高又尖的帽子,苍白着面孔,被疯狂的人群驱赶着。
我想起派出所那冰冷黑暗的小屋。那一夜,我见到他,他的眼神,充满着矛盾,怜惜和迷茫。
还有那些寒冷的夜晚,我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明亮的华灯下,我们口中呼出的白气,融合在一起,难分难离。
还有那紫竹院的湖边,那北海的白塔下,那圆明园的废墟中,那飞舞着柳絮的满是荆棘和野草的护城河畔。。。
还有他家的阳台上,虽然只有两层,却看得到那古观象台和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太多太多的记忆,转眼就把我淹没了。
在他家里,那雷电交加的夜晚,他把我揽在怀中,对我说:澜,我爱你!
苦涩的记忆呀!为什么会来得如此凶猛呢?
然而,他却将要和梅结婚了。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我必须逃掉。我必须永远永远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我却没有来得及逃掉。
我病倒了。是恶性脑瘤。我住进医院。
我偷听到医生对他说,必须手术,但是手术的危险非常大,如果手术成功,就有救了。不过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是很渺茫的。
那么如果手术失败了呢?他问,他的声音似乎在哽咽了。
如果失败了,病人就醒不过来了。医生回答。
希望应该是渺茫的。我甚至有些盼望着完全没有希望的结局了。 只有那样,我的故事才会有一个真正完美的结局吧。
手术的那一天,他来了。他对我说,澜,你安心做手术吧。
我于是微笑着对他说,好吧,替我把我的日记取来,很久没有记过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做过手术呢,做完以后,我要把我的感觉,全部都写进去。
他笑了,很开心的样子。然后就哭了。忍不住的。
他把头深深埋在被单里,他的泪湿透了被子,已经浸润到我腿上的肌肤了。
护士把他搀开,然后把氧气罩扣在我脸上。
有些滑稽的,如此年轻强壮的警察,被一个瘦小的护士搀扶着。
我拼命想要抬起头来看再他一眼,我要对着他微笑。。。
然而我却昏昏欲睡了,这一觉,也许,永远都不会醒来了。
然而现在,我终于还是醒过来了!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辉!"
我轻呼他的名字。
"澜! 你终于挺过来了!你昏迷了三天,终于挺过来了!"他雀跃着。
他扑过来,扑到我怀里。他终于又开始哽咽了。
我抚摸着他的发。柔软而乌黑的发。我的动作仍旧是不很流利的,我的手臂上还缠绕着许许多多的管子。
突然间,我有些后悔醒过来了。为什么要醒过来呢?醒过来以后又怎么样呢?我不是原本就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么?然而现在,我要再一次鼓起勇气来,这对我,又是多么困难而且痛苦的事情呢?
我们的故事,就这样失去了最完美的结局么?
"澜!我不能离开你!澜,我们永远在一起吧澜!我要照顾你。仔仔细细地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好吗?澜?"
我继续抚摸着他的发。我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了。
"辉,你。。。"
我想说,你不要骗我,你要好好考虑了。然而,我却说不出。我害怕一旦讲出口,眼前的一切便都消失了。我心里明白,他所说的一切,又如何可以兑现呢?
"澜!不要说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日记,我看过了,我都看过了。
可是你却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的心里,又能比你好受多少呢?"
他的泪,又一次湿透了被单,已经浸润到我胸口的皮肤了。
"澜,我决定了。今天就取消婚约。"他猛地抬起头,我从未曾在他眼中见过如此严肃的目光。
我继续流着泪。我其实无话可说。
"永远! 一辈子!"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滚烫着。
"我的日记,你带来了么?"我问。
"当然!"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日记本。"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好,辉,你扶我起来,我要继续写了。"我冲动着。难以抑制的冲动。
"澜,等休息几天在写吧,好么?"
"不好,就现在!"
我坚持着。我片刻也不想等待了。 我要把这个时刻留住。永永远远地留住。我知道他的许诺是无法兑现的。我知道我们是没有未来的。我知道我仍旧需
要鼓起勇气悄悄地消失掉。为了他,我也应该永远地消失掉。
然而此时此刻,他对我说了这些话。我要把它们记下来!这本日记,也许会永远陪伴着我的。有了这些话,我便知道,无论如何,他是思念着我的。
"辉,我有些饿了,我想喝些豆浆,好么?"我接过他手里的日记本。我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然而,我却不想让他再看到。这些话,他曾经说过,我曾经听到,这就足够了。他无论如何也是不需要将它们兑现的。
"好的。澜,我这就去买!" 他在我背后垫好枕头。 他的双眸闪亮着。他飞身跑出房间去了,连病房的门都没来得及关仔细,连他那顶白色的帽子还落在病床上。
我翻开那日记,一页一页的往事,又一次在眼前流过。
我的双眼又模糊了。
我翻开崭新的一页。我的字体原本是整齐清秀的。我那资本家黑五类父母除了这娟秀的字体,没有留给我任何其他东西。然而自从生病以来,这些娟秀的字体我也没办法保存下来了,我的笔记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我艰难地写下:
"1973年10月9日,今天,手术后的第四天。辉对我说:澜,我要仔仔细细地照顾你一辈子。"
我无力在继续写下去了。我合上日记,长出了一口气。
我等待着辉。他去给我买豆浆了。
我有些倦了。我险些又要睡过去了。我努力驱逐着睡意。我要等待着辉,等待着他买的豆浆。如果我睡去了,他是一定不会吵醒我的。那么那豆浆,他飞奔下去买回来的,就凉了。
然而,我还是睡去了。我竟然没有等到他回来,便又睡去了。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一名年轻的护士,神情怪异地站在我床头。
她对我说,那位警察同志,是你哥哥吧?他生病了,不能来看望你了。
我想继续问下去,她却飞快地走了。
之后的一个礼拜,所有的护士都对我讲同样的事情。然而,她们却不告诉我,辉生了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了。
我有些急不可待了。我开始绝食。洪水般的恐惧,日益强烈地向我涌来。
终于,一位年轻的护士,手里捧着饭盒,站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对我说,你哥哥,他给你买豆浆的时候,被车撞了。当时就没救了。
我哥哥。
辉。
我的世界旋转起来。我却没有了感觉。
我仿佛看到那豆浆,泼洒到马路上,乳黄色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流淌着。
我变得麻木了。丝毫不觉得不如何悲痛了。
上苍终究还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其实,这故事的结局,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吗?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而已。
我翻开那本日记。我狠命把刚写的那一页,连同最后空白的几页,统统撕掉了。
撕得粉碎。
作者:
高西
时间:
2008-7-29 22:36
30
我没有要求去见一见辉的遗体。
因为,我并非他的亲弟弟。
更何况,还有梅,她是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我顺利地悄悄离开医院,我头上缠绕的纱布还没有完全拆掉。
我并不打算再回到那医院里去了。然而,除了那本日记,我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我的故事应该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不需要治疗,也不需要康复。我不需要任何其它的东西了。
我离开的时候,整个城市似乎还沉浸在睡梦里。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仍旧是虚弱的。
沿着漫长的长安街,我喘息着缓慢前行。高大的华灯依然明亮。
我走了很久很久。天色大亮了,街上繁忙起来。这座城市又沸腾起来。有些近似疯狂地沸腾着。
很多年了,我成长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它疯狂地夺走了我的家,我的父亲,如今,又夺走了辉。
不,它并没有从我手中夺走辉。他原本不是我的。从来不曾是我的。然而现在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却感觉真正开始拥有他了。
我的确是拥有他了。我加快了脚步。
一拨一拨的游行队伍,举着标语,从我身边经过。仍旧没有什么人留意我。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颤抖着双腿,我艰难地爬上辉家的楼梯。我是熟悉的这里的。每一级台阶乎都很熟悉的。
那楼梯的扶手正蒙着一层灰。这楼道应该是很繁忙的。也许人们都躲避着那
扶手,很久都没有人抚摸过它了。
然而我却紧紧握着它。没有它,我爬不上这突然变得陡峭的楼梯。
辉家住在二层。家门紧锁着。
多么熟悉的一扇门!然而,我却不曾掌管过打开它的钥匙。
我在门前徘徊。我原本是希望站在那阳台上,再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然而,我没有钥匙,无法走进那熟悉的房间了。
我于是继续往上爬。到了顶楼,想必是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景色的。
我经过三楼。和辉家完全相同的方位,这家人的大门敞开着。似乎是一对年轻夫妇,正兴高采烈地打扫新居。
那年轻的妻子,腹部鼓胀着,似乎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她呼喊着:快!他又踢我了!
那年轻的丈夫,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把耳朵贴在妻子肚子上,幸福地笑。
他们的故事,正欢乐地进行着。那腹中的婴儿,想必也为他即将开始的生活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很累。
是什么拖累着我,让我如此疲惫呢?
我低头望一眼手中一直握住的日记,它似乎突然加重了许多。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带动它了。
然而,我下过决心。我是一定要爬上顶楼的。我是要看一眼那古观象台的。
而这日记,这些往事。我要它又如何呢?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那户人家的大门毫不吝啬地敞开着。很多杂物堆积在门外。
我随手把那本日记,仍到那堆杂物里面去了。那有些褶皱的封皮,微微反射着阳光;封皮上那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少年,脸上绽放着夸张的笑容。
我继续往楼上爬去,直到顶楼,再也没有见到过其他人。
我终于站在这楼顶上了。
这里风很大,毕竟已是秋天了。
这里的视野异常开阔,隐约可以看得到西山。
我却只想看一眼那古观象台。也许,我还可以看到一列火车,正徐徐从那下面驶过。
第一次来到这宽阔的顶楼上,我有些迷失方向了。
我终于又找到那古观象台了。
我向着它靠近,再靠近。我站在这顶楼的边缘了。
我未曾料到我会如此靠近边缘。我一向是非常怕高的。
然而此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害怕。站在这里,我仿佛终于拥有了彻底的自由,走或者飞,生或者死,任我选择。
我试着伸开双臂,仰起头努力呼吸。我突然发现,北京的天空原来如此的湛蓝。
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选择飞。我要得到彻底的自由。
我轻轻迈开腿。
我开始飞翔了。风在我耳边呼啸。
我飞过五楼的阳台,屋里,一位老妇人,正专心地坐在阳光下,缝补着什么。一双眼睛,被老花镜放大了,变作很长很长两条缝。
我飞过四楼的阳台,一位父亲,在教训他的儿子,那孩子满脸的委屈,泪水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我飞过三楼的阳台,又是那对夫妻,他们争论着,丈夫说,他姓夏,叫做夏天吧!而妻子却说,但要等到冬天,他才会出生,不如叫夏冬吧!
冬天,夏天。我也有些拿捏不准了。然而,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已经彻底的自由了。
这瞬间地思考,使我错过了辉家的阳台。但我丝毫也不觉得遗憾。此刻,我已经拥有着辉了。终于拥有着他了。我又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我的确是非常欢乐,非常幸福的。
我转回头,再看一眼远处那古观象台。它转眼便消失了。然而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却见到了,一列火车,正从那下面徐徐开过。
然后眼前变作一片绿色了。莫非,这便是护城河堤边的野草了么?
已经是秋天了。很快,这绿色就要消失了,换作一片枯黄了。
我的飞翔,虽然短暂,然而我飞翔了。在那一刻,我享受了彻底的自由。
天的确是大亮了,阳光很耀眼很耀眼的,把一切都变作无边的白色了。
我的世界里一片纯白。
31
"我终于写完了。"
我从阿文手中接过茶杯,吮一口,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的屏幕。那茶叶的芬芳立时间便充满了我的鼻腔。
他从背后环抱着我,把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这个结尾,到底算是喜剧还是悲剧?"
"不知道。算悲剧吧。"我回答。
"那咱们的故事呢?不讲完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
"讲什么?"
"接着讲下去呀?讲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头一看,立刻就发现你了。"他从我手中夺过茶杯,也吮了一口,继续说:
"我狠心往机舱里面走,可走了两步就掉头跑回来了。"
"你为什么跑回来呢?"我故意追问着。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很多遍了。
他顽皮地眨眼。
"我。。。问你要钱嘛,两百块都还给你,不甘心了。呵呵"
"小气鬼!那后来呢?怎么不要了?"
他把茶杯放回桌子上,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连人带车从山坡上翻下来,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我怎么向你要呢?"
他把手指插在我指逢间。
"所以你就留下来,等我醒了再向我要么?"我收紧手指。
"是啊,就坐在你身边等着。怕你跑了。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什么?"
他也收紧了手指。两只手就紧紧纠缠在一起了。
"我都昏迷了,怎么会知道?"我故意。
"你记性太不济了。跟你讲很多遍了,你一直阿文阿文地叫着,护士问我阿文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告诉她,是中文"亲爱的"的意思!"
我转过身,把他拉到怀里。他额上的发又垂下来了,不很长,却乌黑而柔软。
"得了吧,你才没那个闲情逸致呢!我醒过来以后,护士告诉我了,她说你这位同学真emotional(重感情),一直趴在你床头握着你的手流泪,不吃也不喝。"
我替他整理一下头发。
"我没哭!那是我感冒了,等了你一夜,差点儿冻死了!你倒好,和老情人,新女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吃饺子。"
"哈哈,多久了,还吃醋呢?"
我想去刮一下他笔直高耸的鼻梁。他闭起眼,皱起眉头。
"鬼才吃你的醋!对了,自从你转学来洛杉矶,两年没见了,你不想他么?"
他诡异地看着我。
"哈哈,想!朝思暮想呢。"我列着嘴,表情夸张。
"想吧!想死你!"他仰起头,眼睛盯住房顶。
"朝思暮想都想不起来呢!人老了嘛!瞧我这记性!"
我扮一个鬼脸。
他笑起来,仍旧是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哎,对了,昨天听一个从密大来的人说,他们过得不错,女儿都学会说话了!"
"是吗?"我应着,"我说你别老张家长李家短的。明天不是还论文答辩吗?准备好了没有?"
"嗨!那壶不开提哪壶!要通不过,我就找你算帐!每天读你的小说,我都快成专业编辑了。" 每日朝夕相处,他的北京话几乎比我还要地道了。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不过咱俩的故事,如果都写上了,这本小说不就真成了我的回忆录了?"
"那有什么不好?真实嘛!现在这个结尾,这么悬,太戏剧化了。"
"是吗?可这真不是我瞎编的。做梦也好,幻觉也好,我的确亲身经历了!"
我辩白着。
就算是幻觉把,但的确是我亲身经历的,我自己知道。
而且还不止这些。
后来,我又回到那纯白色的世界里,又回到那五彩的光环前面,在那里,我没有听到那神秘的声音,却见到了我的父亲。
我告诉他,这许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
父亲说:有什么疑问呢?
我说:在咱家的杂物堆里,我曾经找到一本日记。那本日记却没有结尾。我一直寻找结尾。
父亲说:找到了么?
我说:也许找到了,但不是我所希望的。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父亲说:那就好。
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我说:我曾向您许诺过,要毕业,成家。可。。。
父亲打断了我。他说:小冬,你误解爸爸了。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够自食其力,而且,能够找到真正的幸福。
其实,天下的父母,希望的也不过如此了。只不过,有些孩子,有些父母,他们或许还没有真正意识到罢了。父亲补充着。
我苏醒过来。我躺在密西根大学医院的病房里,浑身缠满绷带。
病房里除了我,只有阿文,他趴在我床头睡熟了。他的衬衫敞开着,饱满的胸肌在略紧的T恤衫下平稳地起伏着。
我没有惊动他。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发,他的额头,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喉骨,他的肩。。。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注视着他,记忆着他。谁让我有着那么不可靠的记忆呢?
我把他彻彻底底地记在心里面了。
记得很熟很熟,再也不会忘记了。
明媚的阳光穿透棕榈树那巨大的叶子洒进屋里来了。暖洋洋的。
加州的阳光。
我闭上双眼,依偎着阿文的肩。
我们的手指,依然紧紧纠缠着。似乎要纠缠一生一世了。
我仿佛又看到那古观象台了,绿色的长长的列车,正从那下面悄无声息地缓
缓驶过。
2002年6月 于 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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