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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套,比我这可乐牌消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做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商量,你可以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停在那里,看来警察们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做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玥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还给了高玥,我拥有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玥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涂账,我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混小子,七二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的职业军人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象总是在玩花样,还不知你以后要干点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家还是上帝。"
  钟跃民收往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子,总的来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悟,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一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八三年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当年的伙伴们都早已返城了,唯独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们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有种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象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们,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村里的杜老汉,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他只想吃白面馍,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种生活,那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他们好象不这样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咽进肚子,溶进信天游的歌声,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情渲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呐,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使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从来就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象大海一样么?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功夫又倒退了二十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的嘴脸不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的真好,很惭愧,我也经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过杜卫东,他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了心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的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时我有些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让他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别嫌我旧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和你做个了断"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象你这么没心没肺,世上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象被人窥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你说的吗?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份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的合影,在这一霎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来说这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诉他,我终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呀?把高玥和郑桐夫妇都叫来,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们都很少见,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钟跃民给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到底勾搭上没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象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不过,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么?别是自我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拿你当叔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恼,这毛病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上,瞄准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象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么?"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也得用,教教她应该怎样和领导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伟的案子他最近好象蒸发在空气里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是无法藏身了,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害,竟然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三发子弹干掉三个人,全部是眉心中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不错,没想到这小子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份。"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是什么?"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泰国,从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向导,那些热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大概是抓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十六号,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他是个孝子,他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做个告别,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这个人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拚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都为之改变。"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类新派武侠小说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做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而现在却留长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们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己的化妆术,这是一招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们没认出他,算是他们命大。
  宁伟从北京到云南边境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量避开大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通过表哥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拨开保险,他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五十万元。"
  宁伟沉吟道:"五十万当然没问题,关健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关系,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要保证守信誉,要是耍花招,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泰国生意,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哪怕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挺重的,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的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吧。"
  宁伟和珊珊做爱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给这个女人予满足,但他还是失败了,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来。
  珊珊把脸贴在宁伟的胸膛上小声说:"宁伟,咱们这一去,恐怕就永远回不了中国了。"
  宁伟一声不吭,两眼望着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说:"反正我不在乎,我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来都是重男轻女,我父母除了让我去挣钱,连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边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会关心,我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这里没有我值得留恋的东西,宁伟,你怎么不说话?"
  宁伟自言自语道:"就这么走了?"
  "当然,今晚交定金,后天出发,已经说好了。"
  宁伟终于想清楚了,那种一直在困扰着他心灵的情绪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种伤感,一种离愁,使他感到震惊的是,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那样突然,那样强烈,一时竟使他难以自抑,他将被迫逃离的这片土地,曾经承载过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载过他的欢乐和痛苦,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埋葬着他一生中最爱的人--母亲。一想起这些,宁伟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许多被悠长岁月尘封的往事,这些遥远的回忆好象同时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电影画面一样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牵着母亲的手走过来的,记得那是在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宁伟刚刚三四岁,母亲在一个破烂的街道工厂糊纸盒,她实在不放心把宁伟一个人扔在家里,就带着他去上班,母亲工作时,宁伟便在一边玩耍。成年以后,宁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情景,回忆中的画面有如黑白电影,没有任何色彩,他只记得那低矮破烂的工棚,狭窄拥挤的院子,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老年妇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涂抹着浆糊,这是一群极廉价的劳动力,每糊好两个纸盒才能挣到一分钱,她们拚命的工作,在干活儿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说话,工棚中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和轻轻的咳嗽声,除此之外,工棚中永远是静悄悄的,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使宁伟儿童的天性受到压抑,他不敢四处走动,不敢大声说话和哭闹,他只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盼望,他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到了午饭时间,母亲才有功夫和他说几句话。对于童年的记忆,宁伟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饭,那时全国老百姓都在挨饿,粮食奇缺。母亲和那些在一起工作的大妈大婶们都患了浮肿病,有段时间她们脸上的绉纹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皮肤变得透明光滑,显得很丰满宁伟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营养造成的后果,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人就危险了
  每当想起当年的情景,宁伟就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他觉得母亲的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状况有关,是饥饿和劳累把母亲的身体拖垮了,童年时他不懂事,由于饥饿,他经常把母亲的那份午饭也吃掉,母亲常常是含着眼泪摸摸他的头,忍着饥饿又继续去工作了。有一次,母亲被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她乘别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纸盒用的浆糊,谁知这种浆糊里含有大量的化学药物,母亲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里满地打滚,若不是抢救及时,那次很可能就丢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犹如在眼前,虽岁月流逝,仍永难磨灭。这是一种冰冷的记忆,就犹如一条流动的冰河,在他记忆的雪原上,那条冰河在永远地流淌着……
  想到这里,宁伟突然感到嗓子里发堵,有一股热流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泪如泉涌……在他的记忆中,长这么大,他还没这样哭过,这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当着珊珊的面这样哭,他感到丢脸,毕竟自己是个男人,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狠狠地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声来,这种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呼吸困难,似乎要窒息,那股急于喷涌而出的热流被封住了出口,在他的体内翻腾奔突着,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抽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来……
  珊珊温柔地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宁伟,你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男人也要哭的,这不算丢脸。"
  宁伟哭够了,终于平息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重要事没办。"
  珊珊问道:"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宁伟低声道:"我要最后去看一看父母,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会再给父母扫墓了"
  珊珊惊恐地问道:"你要回北京?"
  宁伟坚定地回答:"对,最后一次。"
  "这太危险了,你早上了全国通缉的名单,哪怕是个边远小镇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们事先做了假证件,你还化了妆,再有我表哥帮忙,不然咱们连这小镇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宁伟苦笑道:"我知道危险,可哪儿不危险?泰国,南美,无论咱们到了哪个国家,都要东躲西藏,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宁伟,你后悔了?"
  "这倒没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这是我的命,我认命,要是我必须死,那我不管躲到哪里都要死。"
  珊珊哭了:"宁伟,我知道,你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可我怎么办?"
  "你可以等我几天,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俩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这么好,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不会离开你。"珊珊泪如雨下。
  宁伟叹了口气说:"我不会强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声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后悔。"
  宁伟伸手拉过提包,从包里拿出一支小巧的手枪,他熟练地拔下弹匣,拉开枪膛看了一下,又随手递给珊珊:"这支枪给你,我来教你怎么用。"
  "我不敢……"珊珊惊恐地说。

TOP

宁伟厉声道:"不敢也得学,你早晚用得着。"
  钟山岳趴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钟跃民在给父亲做按摩,他使的劲儿大了些,钟山岳忍不往叫了起来:"哎哟,轻点儿,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折腾。"
  "爸,您忍着点儿,才按两下就受不了了?别忘了您是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对您这样的老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象您现在这种表现,要是被敌人抓住,逼您交出党的机密,也别上老虎凳,给您按摩两下就扛不住了,还不全招了?"钟跃民和父亲调侃着。
  "嗯,你这小子就和老子耍贫嘴吧,等我一会儿起来非揍你,哎哟,轻点儿……"
  钟跃民边按摩边说:"钟山岳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招了,说出你们党组织的机密,我保证你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放屁……"
  门铃响了,钟跃民去开门,袁军和郑桐走进来,两人见到钟山岳连忙向老人问好:"钟伯伯,您好。"
  钟山岳连忙坐起来招乎道:"是袁军和郑桐呀,你们坐嘛,跃民正在给我按摩,差点儿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按散了,这个欠揍的东西。"
  袁军笑着怂恿道:"对,揍他,别看他当了老板,他就是当了总裁,也是您的儿子,该揍还得揍。"
  钟跃民提醒钟山岳道:"爸,您该睡觉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约了场门球吗?。"
  钟山岳颤巍巍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军啊,听说你干到副师级了?"
  "在总部当个参谋,没意思。"
  "还是得下部队带兵,当参谋有什么意思?唔,你们都比跃民强,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成天穿件西服,腆着个肚子,一脸的奸商样儿……"钟山岳唠叨着。
  袁军等人笑着目送钟山岳进了卧室。
  郑桐说:"跃民,我们俩今天来向你告个别,我们单位最近和美国耶鲁大学签了约,双方互派一批学者讲学,时间为两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钟跃民很兴奋地说:"这可是件好事,郑桐现在是学者了,居然到国外去讲学了,真是值得祝贺。袁军呢?你有什么好事?"
  袁军笑道:"真巧了,让你爸说中了,我还真要下部队了,是我主动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队当副师长,也是月底走。"
  钟跃民问:"在总部多好,一下部队个个都象大爷似的,基层的人一见了你们,一口一个总部首长,当年张海洋在我们军侦察处才混了个连级参谋,就抖起来了,见了我们就摆出上级机关的架子,当时我们认为他实在是欠揍。"
  "已经干到副师级了,这辈子恐怕要干到底啦,既然这样,还不如到野战军去带兵,总部机关虽说牌子唬人,可人满为患,总部机关有句顺口遛,叫'瞎参谋、烂干事、不要脸的助理员。'我们局光衔参谋就有十几个,反正都是副师级了,按规定不会再转业了,于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
  钟跃民表示赞同:"这样也好,从副师长干起,只要干到正师就有晋将的可能,咱们这些人里也该出个将军了。"
  袁军问道:"跃民,我听说你那饭店成了救济站了,专收下岗的,有这事儿吗?"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而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添了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你那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岭,我很想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在路上'吗?"秦岭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跃民,难得你还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不还的小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天亮了,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第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显得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恐怕就不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平静,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电般拔出手枪……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自己瞄准……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要我放下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话告诉你,我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了心了。"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防弹背心,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可能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吗?我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恕你,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人,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死,死得象条汉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后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上,他搂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着……宁伟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曾经是我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必须去死,那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也来了,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谢谢,真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体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他把子弹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他们看见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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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来,高玥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播放的录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
  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辈子非张海洋不嫁。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泪
  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玥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玥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玥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玥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玥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玥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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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宾。梅塔担任指挥。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周晓白捂着肚子笑道∶"二哥,你赶快走吧,再不走,你连少尉都当不上了,也许就是列兵了,哎哟,钟跃民呀,你可乐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书苦笑着钻进汽车开走了。
  钟跃民走进客厅抱怨道∶"侯门深似海呀,一个个体户要见周副院长怎么这样难呢,那个少将是你二哥,他打过仗没有?"
  "好象没打过,他是搞技术的出身。"周晓白忙着给他沏茶。
  钟跃民说起了风凉话∶"在我眼里,只有五五年那批将军才是货真价实的,那是打出来的,哼,现在……什么少将?跟黄酱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积德吧,再说下去,你的损话就全来了,我替你说吧,我爸是'钟匠',我哥是'黄酱',我是'两毛四',行了吧?"
  钟跃民气儿正不顺,张嘴便教训起人来∶"晓白,你这个差不多就算了,别再让你爸走门路晋将了,要是象你这种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的女将军再多几个,咱们军队的脸往哪儿放呀?再说了,就算是将军世家,也不能一窝一窝的出将军,我看你们家快成'酱缸'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将军可不能靠遗传基因,你是医生,就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医生,非去当什么副院长,还真事儿似的挂个的牌子,起什么哄呀?"
  周晓白被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才还嘴道∶"钟跃民,你这混帐东西,嘴还这么损?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这辈子碰上你算我倒霉,年轻时你就欺负我,这半辈子都过去了,你还欺负我?哼,除了你,还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忘了是谁说过,宁可被挂在悬崖上,也别挂在钟跃民的舌头上,那可了不得,绝对是场灾难。"
  钟跃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发恶毒起来∶"你二哥倒是挺气宇轩昂,尤其是让那身将官服一打扮,就象个金丝雀,漂漂亮亮的,他该去指挥仪仗队,那才体现中国军人的风貌呢,外国元首一看,以为中国几百万军人都是这种飘逸俊秀的小白脸儿,能不能打仗单说,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军队,漂亮得让敌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晓白讨饶道∶"行了,行了,你饶了我们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积德吧。
  "
  钟跃民觉得自己已经说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晓白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要是不转业,现在也该是了,咱们这些老朋友里,只有你最适合当职业军人,如果再有几场战争,你还真能成为将军,你有这个潜质。你呀,真是太可惜了,无论如何,一个本来有希望成为将军建功立业的人,现在却成了小老板,这真是浪费人才。"
  钟跃民最不爱听这种话,他反驳道∶"这是俗人的想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为了建功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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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是不得不来,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既然来了,那就要选择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快乐地度过一生。如果你二哥认为当官快乐,那是他自己的事,但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认同自己的价值观。"
  周晓白自知不是对手,便息事宁人地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这个小老板已经训了我这个副院长半天了,总该歇歇嘴了。"
  "晓白,你不要净往脸上贴金,谁说你是俗人了?你有这么好吗,我看你象个专制者,万幸的是现在权力还小点儿,只是个副院长,要是你当了总后卫生部部长,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钟跃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晓白气得端起水杯要泼钟跃民∶"你还有完没完了……"
  "跃民,你来了。"袁军从书房里走出来向钟跃民打招呼。
  钟跃民随袁军走进书房,见书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沙盘,上面摆放着一些坦克和火炮模型,钟跃民笑道∶"到底是当副师长的人了,在家里还玩沙盘作业。"
  袁军显得有些疲惫,他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说∶"要下部队了,得熟悉一下业务,当年在装甲兵指挥学院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后来调到总部工作,我觉得专业用不上了,也就慢慢荒疏了,这两天我在临阵磨枪,不然到了部队非招人笑话不可。"
  周晓白说∶"你早干吗去了?这么多年在总部就是混日子,别的本事没学会,就是吃饭喝酒的水平见长,都是让下面部队给惯的。"
  钟跃民仔细看着沙盘问∶"这是装甲集群师进攻的队型?看着满象那么回事嘛。"
  袁军笑道∶"玩坦克战术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发表评论。"
  钟跃民象玩玩具一样摆弄着沙盘上的坦克模型道∶"咱们来一场不对称的红蓝军对抗演习怎么样?"
  "好啊,你说怎么玩?"
  "你为红军,是一个齐装满员的甲种坦克师。我为蓝军,是一个特种侦察大队,我率先攻击,你认为我首选的攻击点应该在红军什么位置上?"
  袁军不屑地笑笑∶"小儿科嘛,这还用问?特种部队擅长偷袭,他的攻击点应该选在我的指挥系统,通讯和信息处理系统等要命的地方。"
  钟跃民说∶"我费那个劲干什么?找个管道工把你们驻地附近的自来水管道弄开,把巴豆水灌进去,顶多是费几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热闹了,一个师的人在同一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壮观的景象,要是我高兴,再把你们驻地的污水管道堵死,让粪便从厕所里漾出来,不出一天,这个坦克师就成了臭哄哄的大粪场……"
  袁军想了想承认道∶"这倒是个歪招儿,你这个人总能想出点儿歪门邪道来。"
  周晓白已经换上了一套蓝色的毛料裙装,一副白领职业妇女的装束,她走进客厅说∶"恶心死了,这是钟跃民式的特种战,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歪招儿。"
  袁军认真地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个主意,这是真正的智慧,关键在于思路的灵活多变,不以固定的思维去考虑问题。"
  周晓白笑道∶"这里有个规律,凡是从小安份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这么多歪招儿来,反之,能想出这种歪招儿来的人,小时候肯定是个狗都嫌的孩子。"
  袁军表示同意∶"没错,钟跃民小时候的确不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证明。"
  周晓白催促道∶"跃民,别侃了,咱们该走了,音乐厅有规定,迟到者必须等到幕间休息才能进去,咱们可别晚了。"
  钟跃民不好意思地对袁军说∶"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礼貌。"
  袁军摆摆手笑道∶"音乐厅是你们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儿去充数,晓白说过,对于高雅音乐,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还要装模做样,自命风雅,你们去吧,我这个人品味太低,不喜欢交响乐。"
  周晓白亲昵地挖苦道∶"我们袁军就这点好,绝对是有自知之明。"
  钟跃民和周晓白走进剧场的时候,灯光正好暗了下来,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开,指挥大师祖宾。梅塔身穿传统的黑色燕尾服,背对着观众举起了指挥棒,钟跃民和周晓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发出一片光明,祖宾。梅塔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电,第一乐章开始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衬托下展开……
  周晓白在钟跃民耳边轻声道∶"来得真是时候,仿佛有神示,祖宾。梅塔就象是在等咱们。"
  钟跃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下,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展开的第一乐章之中,这时第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灵魂在今夜又回到了人间,那傲岸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强暴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个性的男人。随着第一主题的展开,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钟跃民瞬时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荡,激情在黑暗中迸发……
  钟跃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人人都认为自己在寻找光明,以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这才使这个世界复杂起来,这是人性使然,人性将这个世界对立起来,这个世界才有了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对于这种种对立的事物,究竟谁才具有评判权呢?罗曼。罗兰曾做出这样的判断∶"要是一个人,听了器乐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
  钟跃民冷冷地笑了,罗曼。罗兰先生,此言差矣。一个邪恶的人也可能被音乐所感动。历史曾留下这样一个瞬间,当纳粹军队占领华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德国军官下令处决了一批波兰市民,当行刑队的枪声响过之后,这位军官在尸体堆旁弹奏起钢琴,弹奏的竟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据目击者说,这位军官的演奏水平极为专业,对乐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种柔情蜜意的处理手法细腻地表现了贝多芬的情感,如梦如幻的钢琴曲在华沙的街道上回荡,而受害者的鲜血已经汇成了一条红色的小溪……
  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善?何谓恶?不同的种族和意识形态由于立场和角度的不同,导致了结论的大相径庭,在这个多元的世界上,存在着多元的真理,当真理与真理发生冲突时,人类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不同的理念和立场在冲撞,在对抗,导致了仇恨,流血和战争……
  感慨中,乐队已经展开了第三乐章,双主题变奏曲,如歌的缓板,音乐中充满了沉思、梦幻与期望。严峻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惊醒了人们的美梦,音乐中出现了分外哀伤的叹息,旋律变得如泣如诉,忧郁伤感……
  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简约的。他用音乐的语言告诉人类∶只有当所有的人都成为兄弟的时候,人类才可能获得幸福。第四乐章那巨浪冲击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钟跃民的心,引起他无穷的遐想……
  这个世界上尽管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的事情,但人类理性的思维和科学的批判精神,象黑暗中的闪电划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历史的尘埃,最终将人类载往理想的彼岸,那将是个何等辉煌的彼岸,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灵性,充满创造力的无涯空间,奔腾驰骋的激情,轰轰烈烈的生命意志和令人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类象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种族的偏见,消除了仇恨,没有了思想的桎梏,只有心灵的自由勃发和个性的恣肆张扬,那该是一个值得我们千秋万代仰视的理想境界……人不能过一种没有希望的生活,而整个人类又何尝不是这样?
  全曲的高潮即将来临,男中音领唱,男女声四重唱与交响合唱的形式多次变奏,交替出现,最后阵容强大的合唱队骤然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气势磅礴,热情昂扬地合唱出《欢乐颂》的主题∶
  拥抱起来,亿万人民,
  大家相亲又相爱
  ……
  整个终曲辉煌壮丽,交响乐队与欢腾激越的大合唱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喻示着欢乐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国里,尽情高歌着人生的欢乐与美好,一切黑暗和丑恶都将在这里被淹没……
  钟跃民被强烈地震撼着,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然迸裂开来,一股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周晓白也在用纸巾擦拭着眼泪……
  深夜,钟跃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惊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电话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深夜的电话铃声似乎预示着某种不祥之兆,是谁这么晚打来的电话?钟跃民抓起电话∶"我是钟跃民,请讲话。"
  "钟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钟跃民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样了?你简单点儿说。"
  李奎元抽泣起来∶"我哥他刚刚去世,现在我们全家都在医院里,我哥嘱咐过,他走以后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马上去。"钟跃民挂上电话,开始穿衣服。
  高玥也被惊醒了,她惊慌地连声问道∶"跃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奎勇病故了,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钟跃民赶到医院抢救室的时候,医务人员正在撤除吊瓶和监护设备,李奎勇的遗体还躺在抢救台上,他的几个弟弟妹妹正在哭着给他擦洗身子、换衣服,他们显得格外悲痛。
  李奎元告诉钟跃民,他哥哥是一个小时之前在家里进入弥留状态的,由于李奎勇生病以后坚持不肯进医院治疗,弟弟妹妹们谁也不敢违背他的决定,因为谁要是提出去医院就得挨骂,只好轮流请假护理这个大哥,只有等他进入弥留状态时才敢叫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抢救。
  尾声
  小高∶我正在新疆的阿勒泰,这一路还比较顺利,车胎爆过三次,不过都被我补好。我从克拉玛依沿216国道驾车向西而行,沿途连续几个小时的狂奔,满目苍凉的戈壁荒滩会使你觉得自己走向的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车至恰库图才看到一个小小的绿洲,乌伦古河最美的一段从那里逶迤拖过,河畔矮树丛生,暮色四起,这时你才有那么一点儿感觉到阿勒泰了。
  在216国道上恰库图镇以北约一百公里处,我从那里的叉路口向右拐入青河境内,那里的三道海子真是风情万种,寂静的山林和牧场在辉煌壮观的日落中斑驳闪烁,绿茵茵的高山牧场上,成群的牛羊马匹,使人觉得远古游牧的生活一直延缓到了此时。而沉默的群山深处,己经荒芜并废弃了的成吉思汗大道雄壮依旧,似乎仍然在历史中不停地延伸,近在身旁的历史也只能遥遥相望,无法靠近。
  我离开青河,驾车向西折进富蕴,进入了可可托海的桦林公园,著名的额尔齐斯河从那出发,幽蓝动人,头也不回地穿过阿勒泰向北流去。两岸河谷幽静深暗,林木繁茂,野花明亮,一派欧洲风光。到了秋季更是层林尽染,绚丽多姿。出富蕴县后,向西则进人福海境内,美丽的乌伦古湖俯身静卧在阿勒泰草原上,洁白细腻的沙滩上芦苇丛生,湖水清澈。乌伦古湖的湖面开阔,天鹅、鹤、野鸭、海鸥等各种水鸟成群飞翔在湖心岛屿。到了傍晚,四下风景如画,更觉异域风情无限迷人。我在阿拉善的温泉里泡了两个小时,竟睡着了,险些被水呛死。
  喀纳斯是一个末遭污染的天然原始生态地,是葱笼浓郁的植物王国,是万物竞生的动物乐园喀纳斯湖清澈碧蓝,是一块灵性的水域。在喀纳斯南岸,蒙古族图瓦人聚居生活在图瓦村中,据说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在喀纳斯地区已经居住了好几百年。
  我在阿勒泰地区逗留了五天,走遍了白湖、千湖、鸣沙山,还游览了阿克吐别克五彩河岸、库须根岩画、镜泉、红桦林、齐德哈仁细石器遗址、多尕尔特岩画、乌拉斯特河谷……在遥远的阿勒泰,绮丽风光总是一页又一页频繁乍现在仓促、匆忙的旅行途中。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怎样潦草,怎样走马观花地经行这一路,也总会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永远保留下来,使你在无限遐想中追忆途中的一些散乱的画面。阿勒泰是遥远的,它的遥远不仅是地域上的遥远,还更有着时空上的遥远,它保留着远古的信息,拒绝被喧嚣的世事所烦扰,我不知道这种宁静质朴还能保持多少年,因为我在路上已经遇见了不少旅游者,在可可托海的桦树林里还遇见了两个背着霰弹枪的偷猎者,使我生气的是,别看这两个混蛋长得獐头鼠目,可手里的霰弹枪竟是"雷明顿"牌的,真***是支好枪。看来照此下去用不了几年,这片最后的净土就会毁在这些混蛋手里。
  我的笔记本电脑快没电了,得找个地方充电去,就写到这里吧,请你把这些文字存入软盘保存起来,我还会继续写,闹不好将来就能凑起个散文集,凭什么某些人的散文集卖得洛阳纸贵,赚得钵满肠肥?真正的散文大师还没出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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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奎屯市休整了两天,然后驾车向西北狂奔,时速高达一百一十公里,那些黑色的戈壁,褐黄色的山褶皱、白色的雪山、绿色的森林、湍急的河流从车窗外急速掠过,就象是刚做了一场虚幻的梦,此时一股生命的潜流悄悄爬上心头--这里是亚洲中部以辽阔富饶而著称的伊犁河谷,它倾斜的草场和耐寒的冷杉告诉我们,这里是干旱大陆上一个不同寻常的所在。
  美丽的巩乃斯河则是伊犁河谷最著名的草原--巩乃斯大草原的摇篮,这条河流以奇特的方式喂养着广袤的草原。它一切的一切,水和岸,雾与浪,仿佛都是为了草原而生,不仅以柔软舒展的四肢伸向每一片绿海,也以手掌般的河叉在草原的纵深地带抚摸每一棵小草,那小小的滩涂湖泊还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染绿着草地……
  以野苹果而闻名的果子沟是由准噶尔盆地翻越天山,进入伊犁河谷的第一条通道,全长七十公里,夏花绚烂,山路险奇。因满沟百花争艳,野果累累而得名。每年夏末秋初,在这里可看到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色。
  所有关于伊犁的文字中永不衰退的话题则是美丽的那拉提。那里是古老的天山孔道,沿途分布成千上万的塞人墓冢,暗示着古草原人曾经是怎样孤寂而频繁地往来于这条著名的通道。独步草原,因地势的大面积倾斜而使视野清晰开阔,当你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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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交错的河道,连绵的森林,你会想到若不是蕴含了最深沉悲伤的灵魂,这草原绝不会沁出如此浓郁而迷人的色调。这儿的木屋、毡房、草棚、羊圈……似乎都有意压低了呼吸,等待在这草原的起伏之处,轻轻喘息着,一切人为的痕迹划上这草原后都不知不觉淡了下来,顺着那拉提的旋律进入永恒的和谐。
  这才是:西部的典雅与浪漫。
  来自西部的电子邮件之三∶
  西部天山的驾车旅行是非常令人惬意的,我已经横跨南部天山,进入了塔里木盆地,在库尔勒市住了一夜,于第二天中午赶到轮台,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古城还是少年时代背诵唐诗,边塞诗人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一句∶轮台东门送君去,此时雪满天山路。诗中所说的轮台就是这里,不过当年的轮台古城已经湮没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现在的轮台城历史并不久远,显然这不是我要找的轮台城。
  谢天谢地,我在一张旅游地图上发现,古轮台城遗址离沙漠公路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三十公里,这使我很惊喜,决定去看看。我城里四处打听,想花钱雇个向导,结果是想挣钱的人倒是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路,大部分人甚至从没听说过沙漠里还有座古轮台城。
  找不到向导,我只好一个人上路了,我买了两箱矿泉水,还带两桶备用汽油,开着"切诺基"义无返顾地进入大沙漠。我原以为沙漠里只有光秃秃的沙丘,其实不然,这里的地形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旧河道向西南方向前进,时时用指北针观察着方位,车速只有每小时二十公里,这里荒漠、沙漠交集,旧河道里布满了沙枣、胡杨、红柳,我要小心翼翼地绕过河谷台地上稀落的红柳沙包和枯死的胡杨林,值得一提的是沙漠中枯死的胡杨林,成片的死胡杨树东倒西歪、枝杈张牙舞爪地剌向苍穹,使我感到一种浓重的死亡气息,其悲剧效果令人久久地震撼不已。
  不知是因为地图测绘得不精确还是因为地形太复杂,地图上直线不到三十公里的距离,我竟走了六个多小时,里程表显示,我已开出了一百五十公里,竟然还没有发现轮台古城的踪迹顺便提一句,我已经获得了在沙漠里驾车的经验,原先我以为所有的沙丘都是松软的,常见电影里的沙漠旅行者艰难地跋涉,每一脚都深深地陷入流沙中。其实我发现沙丘分为两种,除了这种松软的,大部分沙丘都是比较坚硬的,只是表层有约一公分厚的浮沙,走在上面并不困难。我听一个塔里木油田的地质师说,他们用的沙漠地形图很多都是五十年代测绘的,几十年来,大部分沙丘还保持着当年的原貌。
  在我几乎放弃这次行动时,古轮台城的废墟便出现了,它的样子和我想象得差不多,在如血的残阳中,古城遗址半掩半露地展现在我的面前,遗址是一座方城,占地10万余平方米,东西墙依稀可辨,城内街道脉络分明,官署民舍界线清楚,一条河道穿城而过。举目故城,残墙断壁,倾颓不堪。城中还有几间保存完整的房子,只是没有了房顶,仍见高门大柱,朱漆梁栋,显示出当年的豪华。还有一个院落,房柱歪七扭八,倾斜而立,胡杨木大门仍然半掩半开,似乎主人刚出家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使人想来不禁悚然。轮台故城遗址没有楼兰、交河、尼雅等故城有名,由于离沙漠边缘较近,不象楼兰等古城在沙漠腹地,去一次要付出千辛万苦的代价,因此古轮台遗址反而默默无闻,据说其考古价值也不太大。
  我在一座可俯瞰古城的土台上默默坐了两个小时,此时落日辉煌,整个古城沐浴在一片血色之中,我不由又想起了我们以前常说的那句话∶血色浪漫。古城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在这万古不灭的寂静中,我似乎有了某种感悟……
  高玥对钟跃民的表现感到很愤怒,这家伙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开始还打回过几个电话,发来几个电子邮件,声称回来后要出散文集,闹不好中国会由此出现一个散文大家。他在最后一个电话里说,他正准备从新疆进入青海,走昆仑山一线,他预料在戈壁沙漠地区手机会失去作用,要高玥不要担心,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打电话,通报自己的行踪。这个电话打完后,这个家伙就失去了踪迹,似乎变成了一缕水汽,蒸发在西部的戈壁沙漠中。本来高玥对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抱着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她从认识钟跃民那天起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能和他走到一起,是对他的行为方式有充足的心理准备,这个家伙只要别出什么事,就随他去吧。但钟跃民这次做的真有些过份了,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动静了,这太不象话了,你是死是活总该有个消息吧?
  钟跃民终于打回了电话,话筒里他的声音很小,好象是从很遥远的空间传来∶"高玥,我是钟跃民。"
  "你还能记得我?真是谢天谢地,总算还记得打个电话回来,钟跃民,你真让我感动,你现在在哪儿?"高玥忍住气问道。
  "嗨,***,一言难尽,我在青海碰见一群可可西里反偷猎队员,他们刚和偷猎分子打了场枪战,一个队员受了重伤。我和他们聊了一夜,觉得这些哥们儿挺不容易的,常年在荒原上和那些偷猎分子打交道,经费不足,待遇也极低,还时刻有生命危险,据说偷猎分子里有不少神枪手,有的还是从部队复员的,打起枪战来,反偷猎队员们经常吃亏。当时我一听就坐不住了,可可西里有这么热闹,我听着怎么有点儿象西部片里的故事?于是我决定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反偷猎队,我还给他们演示了自己的枪法,那个队长当时就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批准我参加反偷猎队。这种生活方式很适合我,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荒原上,我和一帮糙汉子扛着自动步枪,开着吉普车乱窜,时不时的和偷猎分子打上一场枪战,这日子过得太剌激了……"
  高玥带着哭腔说∶"跃民,你只顾自己玩得痛快,我怎么办?我不想妨碍你的生活方式,可我是个女人,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还没说完呢,你先听着好不好?我刚一参加巡逻就发现了一伙偷猎者,这些混蛋干得太过份了,四个人竟杀了六百多只藏羚羊,他们把藏羚羊的皮剥走,把尸体扔在荒原上,真是尸横遍野呀,简直惨不忍睹,为了点儿钱就这样伤天害理,真***……得,不说了,我和你说点儿正事儿,我手里没钱了,你能给你寄些钱来吗?我们这里经费很紧张,我是带着"切诺基"入的伙,这是我们这里性能最好的车了,不过现在"切诺基"已经不成样子了,昨天还趴了窝,我们没有钱去修理,弟兄们平时生活很苦,我带的那点儿钱都买了吃的,现在我兜里只有两毛钱了,我是在可可西里边缘的一个小镇上给你打的电话,你看……"
  高玥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这个流浪汉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听你说话有气无力的,你是不是已经在挨饿了?跃民,你再坚持一下,我明天就坐飞机去西宁,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你身边,你等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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