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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BL全文】背景:欧洲中世纪

撒旦之舞(一 毁灭)上
撒旦之舞的费迪南德,红铜色长发的青年。E伯爵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丰满的小受形象,如果让他去  当攻,呃,尤其攻是金发修士那样的小受,偶觉得是一种浪费!横看竖看还是跟国王比较登对。因为金发修士没有扬风魅影中大主教的魅力。怎么看怎么乏味。也许是他一出场偶就对他印象不佳吧。
          就算亚利可以放下一切追随费欧,费欧也放不下自己的仇恨和污秽。
  现在最好了,死亡让他们永远互拥 这个。。也算是开放式结局的一种么。。。
"神有智慧和能力,他有谋略和知识。他拆毁的,就不能再建造,他捆住人,便不得开释......"
--《旧约
约伯记13:14》
1414年 意大利 波伦亚
这是一个很热的夏天,每一个能呼吸的生物都在烈日下颤抖,每一道阳光都可以把它们身体里的水变成汗液,顺着皮肤滴落下来。可是穷人如果要生存的话,只有别无选择地躬着身子在阳光下流更多的汗,或者让灼热的尘土随着马蹄和车轮一起扬起来,扑满全身,沾在湿淋淋的皮肤上。
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中,总会同时存在着极端痛苦与极端舒适的这两种状况,就好象是因为他创造了地狱和天堂,而不得不同时将之放在人世间,以作为对各自已在死后有所归属的人分别做一个补偿。
在远离亚德里亚海的城邦,尽管没有那些带着咸味儿的风来帮助降温,但富裕的居民们还是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获得极其舒适的享受。只要避开闷热的城市到郊外的别墅和农庄里过几个月,就可以迎接凉爽的秋季了。在那些高高的大房子里,贵妇人一边纺织,一边看孩子,侍女为她们扇着扇子,新鲜的水果放在桌子上,陶罐里是清凉的泉水,暑热永远不会来打扰她们的安宁。
但费迪南德
裴波利很讨厌这样的日子。
当他第五次看到哥哥骑马跃过院子里的草垛时,终于忍不住跑到母亲面前要求:"我要出去,妈妈,我要骑马!"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儿,五官像极了面前的妇人,红铜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在白皙的脸蛋儿旁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明亮又灵活,微微翘起的鼻子让他显得有些高傲,但红润的小嘴却让整张脸变得可爱了。
戴着白色头巾的贵妇人抬头望着儿子,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不行,亲爱的。"她放下手里的刺绣,"外面太热,我可不想让你生病。"
"我不会的,妈妈!科西斯都骑了好一会了。"
"他已经十五岁了,而你,我的孩子--"贵妇人摸了摸他的头,"--你才十三岁,只能碰到马肚子呢。"
"我可以骑爱斯洛。"男孩儿并没有放弃,他知道父亲送他的小牝马就呆在马厩里。
"不行,宝贝儿,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男孩儿撇了撇嘴,有些难过地看着窗外骑得正欢的同胞兄弟。他转过头,无限遗憾地耸耸肩:"那好吧......呃,我能去书房看书吗?"
"哦,这主意倒不错。"贵夫人画了个十字,"感谢主你还能找到别的乐趣,我希望你多读点福音书,这对你有好处。"
"又是上帝的故事么?"
"还有圣徒们,宝贝儿。"
男孩儿努力不让自己显出无趣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得读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故事。"
"因为这些故事都说明:你必须相信上帝才能得到他的保护和眷顾。你得相信他,宝贝儿,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才可能从上帝那里获取力量,你需要更加坚定这一点。"贵夫人用虔诚的口气结束了这场谈话,"居拉度太太,请您带小少爷去书房。"
"是,夫人。"一个坐在纺车旁的中年侍女站起来,温顺地向女主人屈膝行礼,然后对男孩子笑道:"请跟我来吧,费迪南德少爷。"
男孩儿踮起脚吻了吻母亲的面颊,从宽敞的房间走出去。
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与阴影交错着延伸到尽头,周围除了蝉鸣就是木底鞋的嗒嗒声。居拉度太太优雅地走着,似乎对小少爷选择一种文静的休闲方式很满意。
"您是个聪明人,费迪南德少爷,骑马会让您感到很热,而且出一身的汗。"她劝慰到,"过三十分钟您的拉丁文老师就会来,他不会愿意看到您那个样子的。"
男孩儿朝前面的背影皱了皱鼻子;他当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已经准备好在走到楼梯那儿的时候悄悄溜掉;拐个弯就能从侧门到马房里去,他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已经能看到书房的大门,费迪南德偷偷扫了一眼楼梯,刚要做小动作,侍女却突然停了下来。男孩儿吓了一跳--这样都能被发现,难道居拉度太太有他不知道的能力吗?
"费迪南德少爷。"长着圆脸的侍女转过身来。
"啊......什么?"男孩儿眨了眨眼睛,有些惊慌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爷好象在里面,而且有客人。"
费迪南德伸长了脖子看那虚掩的门,从门缝里是听得见父亲的声音。
好象找到了新的乐趣,男孩儿不顾侍女的阻拦灵活地蹿到门边,把红铜色的头颅凑过去:
说话的果然是父亲,还有一个穿着红色长袍的叔叔,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父亲用他戴着大宝石戒指的粗短手指使劲敲着桃花心木书桌,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说那不勒斯人已经过了利米诺(注1)?"
"是的,先生。"红衣服的叔叔很焦急地点点头,"他们是沿路抢过来的,把所有的黄金、珠宝、瓷器和丝绸都倒进口袋,然后拿走粮食,杀掉抵抗者,烧了他们的房子......先生,真是太可怕了!"
"他们入侵的可是教皇国啊,这里是天主的领地,难道他们没有一点畏惧吗?"
"拉迪斯拉斯(注2)是个疯子,他才不在乎呢!他只想要整个意大利!"
"教皇陛下的军队呢?这里是他的领土,他应该保护我们!"
"连佛罗伦萨都难以和他抗衡,教皇陛下现在只能守住罗马!"
"我的上帝!他们的速度有多快?"
"恐怕赶到波伦亚就是三天内的事情了!"
......
他们说的话太奇怪了,完全听不懂!费迪南德有些不耐烦地甩甩头:看样子现在是不能进去了,难道他真的又得回到那间沉闷的屋子里吗?
就在可爱的男孩儿为此沮丧时,父亲却意外地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儿子:"费欧,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主人把孩子拉了进去,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偷听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先生,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对不起,爸爸。"费迪南德低下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女,然后用最惭愧的声音说,"我不想这样......可我得告诉您,今天天气不错,我或许能骑爱斯洛......"
"哦,可以,当然可以。"裴波利先生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现在我得和普乔格先生谈点重要的事。"
"谢谢。"男孩儿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起来,风一般地冲下了楼,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侍女已经不把注意力放在他的小花招上。居拉度太太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提起裙摆飞快地向女主人的房间跑去......
闷热的下午很快便过去了,当晚祷的钟声从远处的教堂飘过来时,刚刚洗过澡的费迪南德
裴波利和全家人一起跪在私人礼拜堂里,夕阳的灿烂光线穿过彩绘的长窗,把大理石雕刻的十字架与耶酥弄得五颜六色。淡黄色的蜡烛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火苗如同妖精一样地跳跃着,尽管没有风,但它们还是那么不安分,就好象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有生命的物体。
今天的气氛有些奇怪!有着美丽发色的小男孩儿偷偷睁开左眼瞟了瞟周围--
没想到他中午的行为竟然没有受到惩罚,母亲光忙着祈祷去了;父亲老是用手巾揩着额头的汗水;周围的侍女和男仆都默不作声,连科西斯都板着脸!
费迪南德看着旁边的哥哥:他像父亲,有淡黄色的头发和平凡的五官,鼻梁上长着很多雀斑,但他很爱笑,而且能教自己用弓箭射田鼠和狐狸。可现在这个总是乐呵呵的少年却皱起了眉头,紧紧握着的双手显示着他多么用心地在祈祷。
费迪南德终于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
"嘘,安静--"科西斯并没有理会弟弟的招呼,他还是垂着头闭着眼睛。
费迪南德只好把目光移向那高高在上的十字架:耶酥也闭着眼睛,低垂着头,默默接受着人们的祷告,但他紧闭着双眼,却又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愿意看。
那一定很疼!
男孩儿盯着基督的双手;上次小刀割破了食指他都疼得哇哇叫,被钉上十字架应该更难受。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保护的人却能庇佑大家呢?为什么这些人会向一个被钉死的人乞求平安和幸福呢?要知道,他连伸手做一个拥抱的动作都办不到。费迪南德很想问母亲,可是他知道母亲会责备他老是想些奇怪的事情而对上帝不敬。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祈祷天上的父最好是快快地让这场晚祷结束:"这样我明天一定为您多唱一首赞美歌。阿门......"
在费迪南德
裴波利的生活中,这些或许就是他最大的烦恼了
父母在晚餐后的窃窃私语他并没听见,当然也不会和科西斯一样关心"那不勒斯人",他早早地就爬上了床,听着居拉度太太给他念些古老的儿歌和故事,只不过今晚她的朗读让他很不满意,老是断断续续的,过了很久这位小少爷才在抱怨中慢慢沉睡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 本帖最后由 高西 于 2008-7-30 16:46 编辑 ]

撒旦之舞(二十八 剧终)
"我的心灵消耗,我的日子灭尽,坟墓为我预备好了。"
--《旧约?约伯记 17:1》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太阳已经渐渐露出了金色的光芒,日出终结黑暗,而这个时候教堂广场上的战斗也进入了尾声。
阿坚多罗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听不到身后逐渐稀少的喊杀声,好象压根就不关心这场战局。现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面前的敌人--他承认的对手。
没有人能来打搅这两个男人的对决,他们享受着单独厮杀的快感。
阿坚多罗已经抛开了头盔,上身的铠甲也丢在一边--坏掉的皮扣让它无法贴合在身上,只能是个累赘。现在他跟阿尔方索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服,手握长剑站在地上。
阿尔方索摒住呼吸看着那个男人:他红铜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鲜血,衬衫敞开了,汗湿的胸膛上挂着那个陈旧的十字架。他的身体和四肢都不可思议地修长、迷人,俊美的面孔即使沾满了凝结的血块也让人无法移开双眼。阿尔方索不得不赞美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撒旦,恐怕还是有不少人愿意成为他的奴仆。
"陛下,"阿坚多罗甜蜜地笑道,"看看您现在多么狼狈!怎么样?是不是累了?"
黑发的国王确实觉得奋力挥动长剑的双手发麻,衣服上也被划出了一道道的口子,但是他知道对手的情况同样不好。阿坚多罗的脖子和腿上各有两道伤口,不算严重,但是足以对他的动作产生影响。阿尔方索对他笑道:"斯福查大人,想不到您的剑术又进步了。"
"过奖了,陛下。"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甚至微微鞠了一躬,"这都是拜您所赐,我可没敢松懈。不过,您可得快点儿,否则港口那边的贵族军队也许会把您的军舰都烧光呢!"
阿尔方索哼了一声:"我可不用担心这个,您真以为那些笨蛋能威胁我?斯福查大人,我今天得杀了您,当然要好好珍惜跟您的最后较量!"
阿坚多罗笑起来:"您不是已经杀了我吗?您故意对亚里桑德罗暗示,让他负罪地向我忏悔,而您早就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您成功地让我离开了他,您已经毁了我了!"
"不,斯福查大人。"黑发的国王摇了摇头,"我说过,没有人能毁掉你,除了你自己。"
"说这话太伪善了,陛下。"
"真的还要逃避吗,阿坚多罗?"
雇佣兵首领的脸抽搐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阿尔方索微微甩了甩头:"看看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锻造一根联系着希望的链子,却用错了材料,让它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最薄弱的一环。我不过是向你指出这个错误,承受不了的是你自己。"国王望着周围的死尸和撕杀,最后把目光落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身上:"如果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阿坚多罗,现在你轻易地就赌上了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是的,一切!这是您希望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再次大笑起来,"哦,陛下,实际上我的军队和势力对我来说比你想象的还要可贵!可是我乐意这样做,从七年前开始,我就盼望着这一天,这是决定着那不勒斯将来命运的一天,是我送给家人和自己的礼物。"
"我明白--"
"不!"阿坚多罗脸色一变,突然尖锐地叫了起来,"您什么都不明白!当您作为一个王子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时候,我却从父母兄长的死尸堆里爬出来,辗转在那些恶棍中!我不愿意这样死掉,如果不想着报仇我又该拿什么勇气活下去?为了让这些毁了我一生的人得到惩罚,我费尽了心思,您却偏偏要和作对--"
他停顿了一下,又露出奇怪的表情:"哦,不,不对,不是你!跟我作对的是上帝!是他毁了我的一切,是他让你出现在我面前阻挠我,是他假惺惺地把亚利克给了我,然后再夺走他......是他!我的命运都是他在操纵,他以为我是什么?玩具?我们崇拜他,还要负责让他开心吗?去他妈的上帝,他该死!我诅咒他!听见了吗,陛下,我诅咒他!"
阿尔方索听着对面这个男人冲他吼叫,只觉得全身发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血红色的恨意,却从来没有这样动人心魄。
阿坚多罗脸上的疯狂很快又收敛在了妩媚的笑容下,他跨过面前的尸体,一步一步朝黑发的国王走来,轻柔地说:"好了,别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了,陛下。来吧,继续我们的较量。"
阿尔方索还是没有动,他叹了一口气,突然问道:"神父现在走到哪儿了?"
红发男人冷笑一声:"您还在打亚利克的主意吗,陛下?"
国王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要用一个濒临疯狂的印象让我轻敌,或许我不能让你如愿了。"
阿坚多罗的眼睛眯起来,停下脚步。
"我的部下告诉我你送走了神父。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那不勒斯,斯福查大人,他对您来说果然非常特别。我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我们在海边的对话虽然让你对整个世界绝望,但是你仍爱着他--你用自己的方式在爱他。你怨恨上帝,却永远不会恨他,所以......你身体里还有一个理智的灵魂......"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毫不介意地挥动他的长剑,并没有被揭露之后的惊讶,更没有反驳:"说这些又怎样呢,陛下?我可以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去恨亚利克,我爱他--不管他在哪里,不论他对我做了什么!听我这么说您是不是很遗憾?"
"不是遗憾!"阿尔方索笑了,"是嫉妒,我终于可以承认现在我非常地嫉妒神父......或许我真该派一个小队追上他,杀了他!这样或许才能真正让你发疯,竭尽全力来杀我!"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对这个玩笑有发自心底的厌恶,他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男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割下您的舌头,陛下!"
两把长剑锵地碰在一起,溅出火花!
其实在说话的一瞬间,阿尔方索真的后悔了!
或许杀了神父会比较好,他知道如果那样做自己在这个男人心里将是抹不去的烙印!因为他已经亲手粉碎了阿坚多罗构筑的幻影,把那一丝光明埋到深深的黑暗中,如果再夺去他深爱的人,那么不管将来会怎么样,这个男人将永远无法忘记他了!这个念头让国王心动,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强烈地想要某个人记住自己。
而与此同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好像感受不到腿上的伤痛,不顾一切地挥动着他的剑。那些动作依旧又快又狠,仿佛真的想刺穿这个男人的心脏!
阿坚多罗知道即使杀了他也无法挽回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不管是一个国王的尸体还是一个被搅乱的国家都无法把他和那个金发青年变回到原来的样子,他们永远不能再交缠着手指躺在一起!一个杯子破碎后就拼不回原状,一朵花凋谢以后就不会长回原地。所以阿坚多罗会忍不住去想象阿尔方索浑身是血的那一刻,但不知道究竟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长时间的搏斗让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开始发觉体力不支,他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但这个时候,每一次进攻反而更加危险,因为他们都是精明的战士,绝对不会再浪费任何体力。
越来越明亮的光线让阿坚多罗看清了阿尔方索的眼睛,那双眼睛黑得没有一丝杂色:国王陛下,他是真的那么渴望杀掉自己啊!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微微一笑,又是几个连续的砍杀,长剑劈空了,他一歪头,侧身躲过了对面刺来的利刃,但那剑锋却挑住了荡起的十字架。稍稍一用力,链子断了,直坠下去!
一阵莫名的慌乱登时窜上阿坚多罗的心口!
亚利克!亚利克!
他几乎是反射般矮了矮身子,立刻伸出手去抓那小小的十字架......
几乎只隔了一秒钟,他感觉右胸一凉,利刃已经刺了进去!


其实阿坚多罗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当他知道阿尔方索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时,居然因为先接住了落下的十字架而松了一口气。
长剑掉到地上,他单腿跪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感觉右胸开始刺痛,温热的血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接着有液体涌上了喉管,让他开始咳嗽。
他想站起来,但是巨痛让手脚都在发软,没有一点力气。他把十字架紧紧攥住,放在心脏的位置,然后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接住了他,把他揽进怀里。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抬起头,看清了一双黑夜般的眼睛,初升的太阳把光线投射在这个人脸上,让他看上去英俊夺目。阿坚多罗笑起来,鲜血涌出口腔。
"恭喜您,陛下......您这次是真的打败我了。"他挣扎着说道,"不过,您也上当了......我本来没打算杀您......做做样子就会放您走......您死了,谁来跟路易争这个地方......"
黑发国王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用手擦去阿坚多罗嘴角流下的血:"我知道......别再说了......"
"陛下......我恨您......我讨厌您......"
"嘘......你的伤势很重。"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哦,是的......我快要死了......可是,陛下......您也输了,您不能得到那不勒斯......"
"很开心吧,费迪南德?"阿尔方索紧紧地用手按住伤口,可是仍旧不能止血,他感觉到怀里的男人手脚开始抽搐。
阿坚多罗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国王,指尖深深地掐进了他的皮肤里。"陛下,请......好好照顾......我的孩子......"红发青年第一次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希望是个男孩儿......他一定很漂亮......"
"是的,就和你一样。"阿尔方索点点头,"我以我的王位发誓,我会让他得到你所没有得到的东西。"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再次笑起来:"......看......陛下,您还不承认......您......爱上我了吗?"
黑发的国王闭上眼睛,想到了他们第一次在"金蔷薇"酒馆里见面时,阿坚多罗那头长发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彩;在小树林的溪边,他如同水妖一般朝自己走来;在王宫的月色下,他像纳西索斯一样凝望着喷泉中的脸;他想起他们在比试剑术的时候,这个男人优美而矫健的身姿;还有那个夜晚,在被自己拥抱的时候,他拼命压抑的呻吟和努力克制的颤抖......这个男人的一切阿尔方索都可以非常清楚地回忆起来,他忘不掉他跟自己谈判时狡黠的讨价还价,在愤怒中的质问和发泄,他的微笑、嘲弄、狠辣、怨毒、讥讽......啊,还有在海边的时候,他流下的那滴眼泪......他的每个表情都那么鲜活。
爱他吗?或许是的......
阿尔方索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血已经浸透了雇佣兵首领的衬衫,他的脸色呈现出可怕的灰色。死神正在一步一步靠近这个男人。
死亡可以带走一切,死亡让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回忆--而正是自己制造了死亡!
阿尔方索的心脏像被戳了一刀似的剧痛起来,他突然狠狠地吻住了这个男人,血腥味弥漫在嘴里,然后渗到了整个身体中。
"阿坚多罗,阿坚多罗......"黑发的国王喃喃地在红发青年的耳边说道,"......你不会如愿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说那个词,永远......"
而他怀里的人却只是断断续续地笑着,咳出更多的血。
这个时候有人从远处跑来,一路高叫着,"陛下!后面的路通了,快走吧!陛下,快!我们可以撤退了!"
阿坚多罗感到自己离开了那个带着炽热温度的怀抱,然后被小心地放在了地上,他的感觉在慢慢地流失,迷蒙的视线中只有墨蓝色的天空。太阳的光一点一点地把黑暗赶走,白昼正在取代夜晚。
又是新生的一天......阿坚多罗叹了口气,他恐怕不能看到太阳了。
有人又来到了他的身边,试图救他,有人解开他的衣服,用布条塞住伤口,捆住胸膛。他们的脸很模糊,似乎是他的部下。阿坚多罗烦躁起来,他不想看见他们,他只想见亚利克......
红发青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十字架,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他又想到了父亲和母亲,还有科西斯,他会见到他们了?真好,这么多年来,他几乎连在梦中也不曾见过他们。但是他突然又感到有些害怕......如果自己真的见到他们,他们会不会责怪他没有完成最终的报复呢......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太贪心,最强烈的愿望想一个就可以了:
"亚利克......对不起,我真的想再见见你......哪怕就看一眼......"
身体已经在发冷,似乎流出的血带走了全部的体温,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每吸一口气都得用尽全力。阿坚多罗更努力地把所有的力气都聚拢起来,拼命在脑子里回想亚里桑德罗的模样--
那头比阳光更灿烂的金发,那双如同天空一般的蔚蓝色眼睛,还有苍白斯文的面孔。在修道院的马厩外面,这个男人冲自己温柔地微笑着,正是这笑容把他拉出了最黑暗的地方......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注定了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身旁的人又在喧哗,乱哄哄的,阿坚多罗皱起了眉头,恨不得把他们都赶走。
远处好像有人骑着马奔了过来,那人跌到地上,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向这边。阿坚多罗很想看清楚那是谁,但是眼睛却不听使唤地闭上了......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疯了--
他大汗淋漓地赶回那不勒斯时,在圣保罗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只看到遍地的尸首,鼻腔中充满了飘散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儿,他慌乱地寻找着他的帕尼诺,很快便看到了围在一起的人;那是阿坚多罗的部下!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又在哪儿呢?
神父跌跌撞撞地越过尸体朝他们走去,心中的恐惧一层层加重:上帝啊,请千万别让最坏的情况出现在他眼前,请怜悯他!在他如同疯了一样赶回来以后,不要把他打下地狱!
金发的青年怀着一颗狂跳的心扒开人群,眼前突然一阵眩晕:
这不是他的帕尼诺--
他的帕尼诺从来不会有这样苍白的皮肤,他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血,他的脸上不曾笼罩过死亡的灰色!他不会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面对他!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有窒息般的疼痛,他扑上去,急切地抚摸着那张俊美的面孔,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费迪南德......帕尼诺......阿坚多罗,无论是哪个,只要让他醒来就好。
一时间,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剩下,好像只有他的呼唤回荡在杀戮过后的广场上,显得空旷而渺小。
神父把脸贴在这个男人的胸口,滚烫的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染红了他的皮肤。亚里桑德罗内心一片空白。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无法离开眼前的男人,无论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从看见那个修道院中瘦弱的男孩儿开始,这双如同琥珀般的眸子已经吸走了他所有的灵魂。上帝从来没有给他任何考验,是他拼命在抗拒自己的心!命运给他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啊,他以为帕尼诺因为厌恶驱逐他,却原来是因为爱他!而他的自怜和狭隘却让他什么也不知道......非要在死亡来临时他才能够如此坦白吗......
"醒来啊,帕尼诺......"亚里桑德罗哽咽着说,"求求你,睁开眼睛!我知道你是爱我的,醒来啊......告诉我......我发誓我不会再离开你,不管你对我说什么......永远不会......"
他冰凉的脸更紧地贴在这个男人残留着温热和血污的胸膛上,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微弱的心跳。神父抬起头来朝周围的士兵大喊着"救救他",而那些男人眼中却流露出悲哀,然后摇摇头,默默地用没有折断的长矛搭成了担架,把他们的首领放上去,抬到了肩上。
金发的青年被人拉开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男人沾满鲜血的手垂在外面,一截小小的十字架挂在上边儿摇摇晃晃,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射着刺眼的光芒。
神父愣住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推开身后的人,慢慢走上去,用虔诚的姿势握住了那只手,印下一个吻......



(尾声)
后来的事情,雷列凯托记得非常清楚。
1421年六月底在那不勒斯发生的大混战中,阿拉贡王朝的国王阿尔方索五世退回到自己的旗舰上,迫于岸上的对抗和法国人的威胁,他离开了意大利回国。7月5日,乔安娜二世宣布剥夺阿尔方索的继承权,改立安茹公爵路易三世为继承人。女王处死了很多叛徒,其中也包括把女儿"献给"阿尔方索的乌尔塞斯侯爵,而雷列凯托那个时候才知道他首领的妻子被掳到了西班牙,从此以后再没有回到过意大利。
他和阿托尼赶到了那不勒斯,把残余的士兵全部带到米兰,交给了佛朗西斯科?斯福查大人。在叙述那场惨烈的伏击战时,栗色头发的青年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回过头,他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从此以后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在米兰,继续为斯福查家族效力。
1423年阿尔方索五世插手他的亲戚恩里克和胡安在加泰罗尼亚的事务,之后又卷入了卡斯蒂利亚的内政。事隔九年后,即1432年,他重返意大利,经过封锁加埃达港、与热那亚人作战被俘、跟米兰大公菲利普?马利亚?威斯康蒂结盟后,又陷入了争夺那不勒斯的战争中。由于内政的变动,乔安娜二世曾在1433年又确立了他的继承权。
再次的反悔让路易三世勃然大怒,他尝试着再次用武力夺取这个王国,却在1434年接到主的召唤。他去世后把继承资格转给了弟弟勒内,1435年乔安娜二世去世,却再次玩起了出尔反尔的戏码,她在遗嘱中让勒内继承王位。这位年轻的安茹公爵、洛林和巴尔公爵、普罗旺斯伯爵和那不勒斯国王在跟阿尔方索五世的争夺土地的中败北,于1442年退出了意大利。阿尔方索五世最终得到了那不勒斯王国,此刻这个国家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战乱。
后来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合称为"两西西里王国",阿尔方索五世成为那不勒斯阿拉贡王族世系的第一代国王。他于1458年逝世,西西里传给弟弟胡安二世,而那不勒斯留给了他的私生子费迪南德。
尽管这个有着红铜色头发的男子跟他的父亲阿尔方索并不大相像,让很多人怀疑他的出身,但是他的凭借教皇击败安茹后来的竞争者约翰时,还是表现出了跟他父亲一样的干练。雷列凯托曾经跟随米兰大公见过这个青年一次,他惊诧于这个孩子少见的发色,在他的一生中,只见过一个人有那样漂亮的头发。
维斯康蒂家族的米兰公爵菲利普在1447年去世,雷列凯托所追随的佛朗西斯科?斯福查随即宣布米兰成为共和国,后来在征讨威尼斯人的战斗中佛朗西斯科倒戈相向,在1450年攻克了米兰,成为米兰公爵,斯福查家族成为了米兰的统治者。当时,公爵还特地到1424年去世的老队长亚科波?斯福查大人的墓地上报告这个好消息。
而那个曾经从1416到1421年间在这些人中周旋过的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已经很少能被别人想起了。除了那些卸甲归田的士兵偶尔还能回忆起那个短暂的首领之外,几乎没有人还记得阿坚多罗?斯福查这个名字。
只有雷列凯托例外,但是他也搞不懂在1421年夏天的那场大战中,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回那不勒斯时,他效忠的男人究竟是死是活。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当他来到朗克酒店时,阿坚多罗的尸体(或者本人)已经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金发的神父亚里桑德罗?德?阿尔比奇。他曾经问遍了所有的人,也试图寻找他们,却异乎寻常地没有结果。
1434年大银行家族的成员科西莫?德?美第奇以人民对阿尔比奇家族税收的不满和对卢加战争的失败为理由,**了阿尔比奇家族的统治权。这个家族的势力一落千丈。当时雷列凯托借机去佛罗伦萨试图寻找金发的神父,连佛朗西斯科?斯福查大人都非常支持,然而最后这个大个子却非常失望地回来了,因为即使是在阿尔比奇家族最危难的时刻,那个苍白的青年也再没有出现过,当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还是下落不明。
当这个体格如熊一般健壮的男人经历了无数战斗成为男爵,并一步步走向暮年的时候,他偶尔会想:其实那两个人的下落也并不重要,在这个黑暗混乱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重要的,他们都是上帝安排在棋盘上的小小棋子,怎么走都是由命运的丝线在操纵。上帝给了他们一个舞台,他们就用自己的生命演了一出精彩的戏,可能参与这出戏的人有很多,但最后品尝结尾的却只有他们自己。
这个世界如此丰富多彩,每个人都费尽心机地在争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要么成功,要么失败,而对极少数的人来说,活着的目的就是追逐,即使前方的路有可能通往悬崖,他们也无法停下脚步。



(END)




以下真实历史资料,供读者参考。

斯福查家族和雇佣兵

刻板观念里的雇佣兵大多是身世坎坷、孑然一身流浪之类的人种,只要诱因足够就可以使唤为之卖命。但中世纪在意大利的雇佣兵首领,本身可能是一地的领主,拥有封地、头衔乃至于家族称号。

这些雇佣兵或许不是出身贵族,在刚开始时,可能是因为教皇的册封(如约翰.霍克伍德,John Hawkwood))或者个人声望到达一种地步(如佛朗西斯科.斯福查,Francesco Sforza)而获得领土。在他们声势渐渐壮大后,可能雄踞一方(如米兰的斯福查家族),也有可能依附更大的国家或家族,为其服务,自己则成为雇佣兵。虽然屈居他人之下不一定能使实质领土增加,但在金钱获得、扩展势力或者寻求庇护上也不无帮助。

斯福查家族开始于一位名叫穆齐奥??阿坚多罗(Muzio Attendolo,1369-1424)的农民,他有个别名叫「Sforza」,意思是力量(forcer),后来改名亚科波.斯福查(Jacopo Sforza)。目前找到对于这个人描述较多的中文化资料,一个来自马基雅维里的「佛罗伦萨史」(注一),另一个则是雅各布.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1414年拉迪斯拉斯死后,乔安娜二世继位,这时亚科波早已经在那不勒斯王国服役。乔安娜二世在1401年和一位哈布斯堡家族(House of Habsburg)的成员威廉(Wilhelm,duke of Austria,1370-1406)结婚,但因为第一任丈夫早死,乔安娜继承王位时身份是位寡妇,只是她私下也养着一位名叫潘多尔费洛(Pandolfo Alopo)的情夫。在接下王位时,亚科波和潘多尔费洛都握有相当大的权力。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1415年女王和一位法国波旁家族的雅克(Jacques,1370-1438,一般写James of Bourbon,count of La Marche)(注二)协议联姻,但是雅克到达那不勒斯后被拥护为王,造成乔安娜二世和自己丈夫反目。刚开始时雅克节节胜利,杀了潘多尔费洛、囚禁亚科波,并将女王半软禁起来。由于潘多尔费洛是以廷臣的身分取得权势,被雅克杀了后,震荡的局势造成贵族的不安和反对,一些贵族暗中使力,使雅克在剥夺亚科波权力后将他驱逐,女王暗中指使亚科波到罗马斡旋,以重新取得她在罗马的势力(因为拉迪斯拉斯和教廷不合),后来女王在和雅克的争夺中取得胜利,在1416年将对方囚禁。

1417年,乔万尼.卡拉乔洛(Giovanni Caracciolo,也写成Sergianni Caracciolo)成为女王的新情夫,新教皇马丁五世(Martin V,1417-1431)因为乔安娜二世承诺放弃罗马,故转而向乔万尼表示友好。此举压迫到亚科波在那不勒斯的势力,在他回到那不勒斯后,为了要重新夺回主控权,亚科波选择退离,打算拉拢法国安茹的路易。

1419年乔万尼疏远亚科波和马丁五世,加上亚科波突然撤军使得女王失去武装力量,在1420年安茹的路易三世(Louis III,1403-1434)进犯时,女王转向阿拉贡的阿尔方索五世(Alfonso V)求助。在当时意大利的雇佣兵势力中,向以布拉乔(Braccio)和斯福查两派为大宗,女王求助于阿尔方索五世后,让布拉乔(Braccio da Montone)掌握了军队。

阿尔方索成功击退法国人后,在1421年以女王养子身份得到继承权。因为女王的善变反复使得阿尔方索不敢掉以轻心,同样的女王对他也十分防范,猜忌日重的两人最后兵戎相见。

1423年阿尔方索、布拉乔与乔万尼闹翻,亚科波重新回到女王手下。为了对抗阿尔方索(也有一说是乔万尼的怂恿),女王同样藉由收养安茹的路易三世为养子,剥夺阿尔方索五世的继承权,并和教皇马丁五世和好。阿尔方索不得已只好暂时退出那不勒斯,但是布拉乔的势力仍在,因此演变成布拉乔和斯福查两派的对抗。

1424年亚科波在征战中死亡,布拉乔势力直逼女王领地。这时教皇担心布拉乔声势坐大威胁到自己,便雇用亚科波的儿子佛朗西斯科去对付他,瓦解了布拉乔的势力。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对于亚科波的描述如下:「...亚科波在金钱问题上信用卓著...甚至在他失败的时候,他都能从银行家那里得到贷款...他经常禁止他的军队骚扰农民...并教训他的儿子要遵守三条诫律:不要玷污别人的妻子;不要责打部下,责打了就要驱而远之;不要骑难驾驭或蹄铁脱落的马。...他的记忆力特别强,经过多年以后还能记得部下的姓名、他们的马匹数目和他们待遇的多寡...」虽然是农民出身,但由此可知亚科波是个非常出色的军人,藉由父亲和自己的累积的力量声望,佛朗西斯科在1447年米兰维斯康蒂(Visconti)家族的菲利波(Filippo)公爵去世后,以菲利波公爵女婿的名义,三年后顺利取得米兰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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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七 离别)

"曾经有死亡的波涛环绕我,匪类的急流使我惊惧,阴间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网罗临到我。"

--《旧约·撒母耳记 22:5》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1422年 勒斯

命运是一个差一点儿就闭合的圆,越往终点走就会越清晰地看到起点,那些以为已经被抛入尘埃的旧事,会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

或许这是乔治奥·达·卡贝斯主教的真实感觉,他永远都没有想到的情况发生了:他竟然又见到了当年被他送到鲁瓦托斯修道院的孩子。

在他享受过乔安娜二世殷勤的招待回到住地后,仆人告诉他女王的雇佣兵首领来访,他甚至还以为这又是一个需要向他表示"敬意"的权臣,但是当房间的门关上以后,那个人缓缓地脱下了风帽,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虽然是从孩子变为了青年,可那俊美的轮廓还是残留的从前的痕迹,特别是灯光下浓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让主教立刻认出面前的人。他慌张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正视着自己的罪恶,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当年的茫然和无神,只有讥讽、仇恨和冷冰冰的笑意。

卡贝斯主教张了张嘴想叫人,却发现自己手脚发软,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那个男人抽出长剑指着他的脖子,建议他别做傻事。

阿坚多罗看到这个老人的时候很想用他的脖子来试试自己的剑是否锋利,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主教比七年前更老了一些,现在的他就像一个被火烧焦的枯树干,皮肤如同风干的橘子,那两颗混浊的眼珠藏在丝一样细小的缝隙后面,闪烁着更加贪婪、诡谲的光芒。

"是你......费迪南德·裴波利......"卡贝斯主教用乌鸦一般颤抖的声音说道,"你还活着......"

"真是荣幸啊,主教大人,您居然记得我,只有您还能完整叫出我的名字!"阿坚多罗笑起来,抓住老人的衣领把他拽到跟前,"您是不是很失望?我竟然没死在那个鬼地方,还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在了您面前!看起来您这些年过得非常好,这身法衣穿着是不是很舒服?我家族的土地让您飞黄腾达了?难道您从来没有梦到那对被您害死善良夫妻?"

主教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阿坚多罗冷笑着,放开他,用优美的姿势在他面前展示着自己:"看,主教大人,我长大了,我有您失去的青春,我年轻、聪明、强壮、漂亮。而且,我还在您的安排下从修道院里学到了什么叫做‘不择手段'。现在您在我面前就是一条老狗,您不想猜一猜我将怎么报答您当年的‘恩赐'吗?"

老人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会知道的......"

阿坚多罗突然狠狠打了主教一个耳光,这个老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鲜血。他瞪大了眼睛,万分恐惧地看着这个青年。

一直守在门边的雷列凯托好像也被首领的动作吓到了,他犹豫地说:"大人,这样会留下伤痕的......"

"哦,别担心。"阿坚多罗走过去,一脚踏在主教的胸膛上,笑眯眯地说,"我想主教大人很愿意为我掩盖。"他把身体的重量朝前移过去,同时阴森森地问道:"您一定会说这是从楼梯上摔下去造成的,对不对,大人?"

老人困难地喘息着:"你疯了......我是教皇的特使,你怎么敢......"

"这里没有教皇,您侍奉的主也不存在!您难道真的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会顾及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命?做梦去吧!现在没人会帮您!"阿坚多罗笑起来,"从现在开始您最好听我的话,否则我不会让您活着走出那不勒斯。请记住,我现在不是那个手无寸铁、软弱可欺的孩子了,我有足够的力量兑现我的话。"

主教的身体瑟瑟发抖:"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你不是要来传达教皇对新主教的任命吗?那就以你的名义请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来教堂观礼。"

"这......"

"很简单的任务,写封信或者传个口信都行,盖上您的章。但是记住,我亲爱的主教大人,无论如何都得让他来,否则--"阿坚多罗移开脚蹲下来,忽然按着老人的嘴,抓住他左手手指一掰!卡贝斯主教发出一声闷叫,几乎昏过去。

"瞧,您一定得完成我嘱托,"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嘻嘻地叮嘱道,"否则下次断掉的将是您全身的骨头!"





六月下旬的时候,那不勒斯的局势又有了小小的变化。

一直争执不休的大主教人选最后是由教皇亲自派遣的特使给定下来的。那是一个来自萨勒诺的年轻神父,不大出名,在政治上是中立,各个派别觉得他将来有拉拢的空间,所以反而都默默地赞同了。当然也有传言说他是教皇的"侄子"(注1),但是好像并没有太多的人对此感兴趣--至少是装作不感兴趣。

现在在那不勒斯城中,各派别争夺势力范围的斗争已经半公开化了,西班牙人的势力在王宫一带基本上被阿坚多罗·斯福查肃清了,但是他们在港口附近始终集结着,这让女王很心烦。作为最繁华的交通和商业枢纽,那不勒斯海港附近是不能长期被西班牙人占据的,因此,当阿坚多罗提出"用大主教的任命仪式引诱阿尔方索上岸,然后除掉他"的计划时,女王非常赞同。

按照阿坚多罗的安排,阿尔方索不可能忽略一个枢机主教的邀请,虽然他上岸肯定会带大量卫兵,但他也必须经过那不勒斯人控制的区域才能抵达教堂。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得不做的一次冒险,而对于阿坚多罗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他可以安排自己的士兵埋伏在那里,同时还有其他贵族的士兵参与进来,伏击国王陛下。

女王觉得这是报复背叛自己的那个养子的好机会,其他的贵族也觉得可行,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一样;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时候趁机联合安茹公爵的人来进攻阿拉贡的舰队可能会取得更好的战果。阿坚多罗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如果阿尔方索会摆出这么明显的漏洞给他们钻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但是他并没有公开地反对,说实话,贵族们的失败对于均衡双方的实力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一个星期后的这个行动就被确定了下来......

同时,阿坚多罗突然交给了雷列凯托一个新的任务:要他跟着亚里桑德罗一起去罗马。体格超常的大个子一时间还有些不愿意,但是阿坚多罗的决定他从来没有违背过。

五天后动身时,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亲自把亚里桑德罗和两个护卫送出了城。

那天天气竟然很好,阳光里已经充分具备了夏天该有的热量,晒得人发烫,偶尔吹过的风却凉丝丝的,很舒服。树木和花草都已经进入了四季中最茂盛的时期,肆无忌惮地在道路两旁招摇。

亚里桑德罗骑在马上,金色的日光使他灿烂的头发显得很漂亮,近日来的憔悴似乎都被掩盖了。但是他的脸明显又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也深陷了下去。他的皮肤苍白得发青,细长的手指骨节突出,似乎连缰绳都难以握紧的样子,最可怜的是那双美丽的蓝色眸子,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悲伤和落寞,看上去异常灰暗。

这个男人以异常恭顺的态度接受了阿坚多罗的安排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静得到了近乎沉默的程度,能做的就是跪在自己的床边沉思,《圣经》在他的桌子上落满了灰尘。他就仿佛在用自己鲜活的生命缓慢地拥抱死亡,一点点把希望放逐到无底深渊去。

阿坚多罗给雷列凯托和阿托尼嘱咐完所有应该注意的事情,然后挥挥手打发他们走开了一些,转过头看着金发的神父。

两个人的目光在太阳底下显得很陌生,就好象是他们在五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双方都在极力想搞清楚各自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时候他们彼此是陌生人,无法探究心底隐秘的想法,而现在也是同样,曾经以为贴得很近的心却一下子遥不可及。

亚里桑德罗动了动嘴唇,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想乞求帕尼诺最后的怜悯,让他留下来。如果真的可以,他甚至愿意舍弃自尊和信仰。但当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立刻明白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这双眼睛里找不到曾经的温情脉脉,它们冰冷而毫无生气,就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阿坚多罗走上去开始为亚里桑德罗加固马背上绑着的行李,淡淡地安慰道:"路上小心,如果出事的话就听雷列凯托的,他会照顾你。"

几乎皮包骨头的手缓缓地抚摸过那张漂亮的脸,好象一个盲人在用触觉来铭记面孔。有些粗糙的手指滑过浓密的发丝落到光洁的额头上,然后是柔软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又沿着丰满的双唇来到了小巧的下颌,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阿坚多罗没有拒绝,非常安静地看着亚里桑德罗。

金发的神父低下头,吻了吻这个男人的额头:"祝福你,帕尼诺......好好保护自己。"

"谢谢,亚利克。放心上路吧,"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错开他的目光,用力拍了拍马臀,"自己当心,到了罗马记得去联系佛朗西斯科的人。"

神父点点头,调转马头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看着阿坚多罗。他笑起来,那笑容像是垂死的天鹅,在阳光中美得有些炫目。

"帕尼诺!"他大声说道,"永远别忘了,我是爱你的。"

阿坚多罗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被泪水浸湿的眼睛,很快背过身走向另一边等待的侍卫。亚里桑德罗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突然感觉这次似乎自己将和他永远分离,笼罩在全身的绝望甚至比当年离开修道院时还要强烈,好像自己又将失去他,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但是这一次,他是被他推开的,是帕尼诺选择了用自己的手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挖出了鸿沟,远远地把他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亚里桑德罗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变得模糊,才在雷列凯托的催促下上路。

但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阿坚多罗一直把手按在心脏的位置,那枚贴身的十字架已经深深地陷在了肌肉中,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就这样没有回头地奔向明天的战场......





坚硬的铠甲穿在身上,头盔包裹着大半个脑袋,连手臂和大腿上都覆盖着金属,在六月的天气里,这样的打扮让人热得受不了。但是雇佣兵们都已经习惯了,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作战、杀人,他们绝大部分的忠诚献给金钱,可阿坚多罗率领的五百名骑兵却把忠诚给了他。他把他们从死亡、贫困、疯狂中救出来,然后亲自训练了他们,让他们知道怎么样用死亡去换取生存和金钱,然后再让他们相信,跟随自己是一生中最正确的事情。

所以阿坚多罗知道在今天的这场战斗中,整个那不勒斯还有这五百个骑兵是可以信赖的。

女王的贵族们都对今天的战斗迫不及待,似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为战胜阿尔方索而大肆庆祝,他们各自拨出一小部分兵力来援助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而把大部分力量放在了夺取港口控制权的行动上。路易的舰队也会在今天开始行动,夹击倒霉的西班牙人。他们就像一群愚蠢的野狗,在狮子还没倒下的时候就开始狺狺狂吠,为了夺得更多的肥肉甚至不愿意分神来帮助自己那位对付狮子的战友。

阿坚多罗却明白他们还有一项顾虑:如果这次能赶走了阿尔方索,功劳最大的人将成为他们最忌惮的人。自己作为联络安茹公爵、营救出女王、对抗西班牙人等计划主要的策划和执行者,会是他们最大的权力威胁,所以更多的贵族是巴不得自己能在这次战斗中跟阿尔方索来个两败俱伤。

可是自己不想让他们如愿!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一次按了按胸甲下的那枚十字架--因为亚里桑德罗不在他的身边,所以即使更加危险的情况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已经除去了自己最后的一个弱点。

现在是凌晨,气温还比较低,大多数人包在铠甲中的身体却在发热。他们从昨天傍晚开始就集结在这个地方,等待着阿拉贡的国王阿尔方索。离这个宽敞的街区交叉口五十码的地方就是可以跟圣马可广场媲美的大教堂广场,尖顶上的十字架黑魆魆地矗立着,像巨大的凶器刺向天空。

周围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这个街区的居民都已经被强迫赶走,即使天亮了也不会有人出现。阿坚多罗知道阿尔方索一踏进这个地方就立刻会感到不对劲,但是没有关系,那个时候他也绝对不可能退回去的,因为还有两百名士兵已经封住了他的来路......

天开始蒙蒙亮了,好像沉睡的血液也骚动起来。阿坚多罗看着薄薄的晨光从教堂的后面慢慢透出来,把那个十字架染成了暗红色。

这时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尤利乌斯跟前说了几句,这个新任的副手立刻来到阿坚多罗身边,低声报告:"大人,他们来了。"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露出微笑,朝身后的士兵抬起了手。

骑兵们从隐蔽的角落中缓缓地走出来,在广场上静静地排成了方阵,不久之后,从远处的街道中传来了马蹄声和脚步声,阿坚多罗抬起头,看见了旗帜下的那个男人。

阿尔方索,他穿着最华贵的紫色外套,带着帽子,脖子上挂着黄金十字架,骑在马背上的身躯显得高大笔挺,整个人就如同石壁上雕刻的传说中的君主。阿坚多罗知道,确实有些人天生就该当国王,他们坚韧、顽强,渴望征服;他们没有别的偏好,唯一的目的就是用天赋的能力获得土地和权力;他们不爱一切,爱的只有荣耀,为了这个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毁灭所有阻挡他们的东西。

当前方的一切慢慢地、清楚地展现出来时,最前方的黑发国王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也明白自己进了那不勒斯的包围圈,他抬抬手,身后的士兵们迅速把自己的君主保护在中心。骑兵在外围,步兵在里面,好像总数也仅仅四百多人。

阿坚多罗对西班牙人的反应感到很满意,喃喃地说道,"陛下,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较量!"

他抽出长剑,慢慢地、笔直地指向了对面的人。

......

战斗开始了,宽阔的广场成为了杀戮的战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在上帝的十字架下生死相搏。骑兵和骑兵,步兵和步兵,骑兵和步兵......不断地有人惨叫,鲜血飞溅。有人被砍断了手,有人被刺穿了腹部,有人被拉下马踩死,有坐骑拖着主人的尸体毫无目的地狂奔......

这是地狱,但阿坚多罗觉得这才是适合自己的地方,这是他熟悉的感觉:手中握着长剑,锋利的剑刃切落人的四肢,剖进人的肉体,温热的血溅出来,扑在脸上,鼻端环绕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还是应该活在这样的地方,用生命的消逝来证实自己活着,在这里他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上帝在这里失去了他的力量,只有恶魔才是唯一的神!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只希望杀掉更多同胞,每个人的都是撒旦!

阿坚多罗挥动着血淋淋的长剑,为自己开辟一条死人铺出的道路,这路直通向阿尔方索。他好像已经丧失了其他的感觉,只知道在铠甲里,那个贴身的十字架跳出了衬衫,在金属和肉体那狭小的空间中碰撞出极其细微的声音。

阿坚多罗周围的敌人像被飓风刮过的小麦一样倒下去了,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盯着那个黑色头发的男人,他镇定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用长剑刺死了最近的一个步兵,阿坚多罗朝着三码外的阿尔方索露出血淋淋的微笑:"早安,陛下,不介意陪我活动一下手脚吧?"

阿尔方索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阿坚多罗:他全副武装,从头到脚都是铠甲,鲜血溅满了锃亮的金属,可是脸上的笑容却艳丽得让人心惊胆战。

黑发的国王示意那些想拦住他的卫兵让开,然后摘下帽子,缓缓走过来,拔出了长剑。"真是荣幸,斯福查大人,"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可以在这里比试一下。"

"对。"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死去......"





亚里桑德罗一路上都感觉不好,他吃得很少,睡得也不安稳,总觉得心头烦躁。虽然他很想把这些归咎为天气的原因,可是也明白那只是一个借口。

亚里桑德罗知道自己并不是神经质的人,然而现在他老是忍不住去回想那令他痛苦万分的一幕幕。他忘不了阿坚多罗每一句残酷的话,就好像自虐一样,每当他静下来就会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重演那些场景。

就像此刻,当他们露宿在路边,雷列凯托把干粮递给他的时候,他竟然愣着,完全没有看到面前的人。

有着灰熊体格的男人怕吓着他似的轻轻叫道,"神父,吃点儿东西吧。"

"呃......谢谢。"亚里桑德罗有些抱歉地挤出一丝微笑,但是却没有接受这个护卫的好意,"你们吃吧,我现在......没有胃口。"

雷列凯托皱起了眉头,讷讷地收回了手,然后在金发青年身边坐下,大口大口地把面包和熏肉塞进嘴里。他毛茸茸的络腮胡子底下好像藏着淡淡的不满,这从他那毫无掩饰的粗鲁动作中很容易就看出了。

亚里桑德罗有些不好意思,猜想着也许是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让这个男人有些生气。他靠过去,拿起了他身边的酒。

"对不起,"神父说,"雷列凯托,我不大想吃东西,喝点酒就好了。"

"哦......"大胡子的表情并没有好转,他瞟瞟亚里桑德罗,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雷列凯托,你怎么了?"神父微微觉得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并不是那种吞吞吐吐的人。

大胡子护卫看了看在旁边睡着的阿托尼,犹豫着问道:"神父......您......您很不愿意到罗马去吧?"

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熊熊燃烧的篝火:"你怎么会这么说?"

"我看得出来,您不大痛快,路上一直闷闷不乐!"雷列凯托回答道,"怎么说我也认识您一段时间了,您以前可不这样。说真的,我也是,神父!向上帝发誓,我不愿意到那儿去!"

亚里桑德罗转头看着他:"是吗?可你还是跟我一起上路了。"

"那是因为斯福查大人这样命令我!只要是他的命令我从来没有违背过......"

"为什么?"神父难得地笑了。

雷列凯托的脸红了:"那是因为我的命是大人救的!我以前是西尼加里亚的农民,家里的人都死于疟疾,有一次领主老爷说我偷了他的东西,要吊死我。大人刚好来招雇佣兵,就用十个金币把我给赎下来了。所以我向上帝发誓说要一辈子服从他的命令......而现在,"大个子垂下脑袋,"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我却不能在他身边保护他,实在是......"

"危险?"亚里桑德罗忽然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为什么这么说?"

雷列凯托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看了看金发的神父,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说道:"今晚一过--就是明天凌晨的时候--大人会在城里伏击阿拉贡的阿尔方索!我们现在只有不到六百人的骑兵,还要跟那些贵族对调一百人,配合他们攻打港口。这对于我们来说就不大容易取胜了,毕竟我们现在的力量很小,远远不如当初跟佛朗西斯科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了。我请求大人让我参见这次战斗,可是他坚决不允许,他认为我来保护您可能会更好。"

亚里桑德罗的心脏好像突然被攥紧了,他追问道:"告诉我,有多危险?"

"说不准,我跟在大人身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慎重过。我想......我想他让您这个时候去罗马,也是为您好。"

一个念头从亚里桑德罗心底一晃而过,接着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

"自从我跟随大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做这么冒险的事呢!真是奇怪......" 面前的大个子继续诉唠叨着:"要我说啊,神父,您大可不必这样不开心,大人现在让您去罗马也是为您好啊......胜负未定的时候呆在那不勒斯非常危险。您是大人重要的朋友,得去安全的地方。可我是他的卫兵啊,我的工作应该是保护他......"

亚里桑德罗猛地跳起来,飞快地骑上马,双腿一夹就朝那不勒斯奔去。

雷列凯托和被惊醒的阿托尼都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阻拦就看见这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浓重的夜幕中。大胡子护卫狠狠地一跺脚,招呼发呆的同伴:"快!快追上神父!上帝啊,他这是怎么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空旷的大路上,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亚里桑德罗拼命地催动胯下的马朝前跑,风吹过他的耳朵,好像是阿坡里昂(注2)在不停歌唱,更让他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跳出来。

他恨不得能立刻拥有一双翅膀,飞到帕尼诺的身边,他要问问那个人:他真的是希望自己离开,还是要保护他?他要知道答案。此时此刻帕尼诺是不是已经开始了血腥的战斗,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陷入苦战?他是战胜了阿尔方索,还是倒在了后者的剑下?如果是后者--亚里桑德罗咬住了下唇--千万不要是后者,否则他真的会有诅咒上帝的念头!

月亮高高地刮在天上,还有8个小时就会天亮,大路延伸出去仿佛看不到边,金发的神父疯了一样朝那不勒斯奔去!

希望还来得及,希望上帝给他一点时间回到帕尼诺身边!





注1:那个时候,说教皇的"侄子",实际上就是教皇的私生子。

注2:阿坡里昂:专司毁灭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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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六 驱逐)

"现在,神按我所行的报应我了。"

--《旧约·士师记 1:7》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海风很大,一刻不停地朝岸边扑过来,层层的海浪发出哗啦啦的声,好像是墨蓝色的丝绸包裹着瓷器,然后恶狠狠地冲向礁石,撞得粉碎。

阿坚多罗的脸就像海边雪白的泡沫一样,没有一点血色,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亚里桑德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不带丝毫情绪:"好吧,告诉我,亚利克,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神父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还记得我是为什么离开修道院的吗,帕尼诺?"

"你生了很重的病,必须回佛罗伦萨治疗。"

"对,那个夏天,我对大家说我是在查看马厩的时候摔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可是......实际上我说谎了:我也负责图书馆,我首先去的是那里。我原本只想看看雨水有没有从窗户里飘进去,没想到在安特维普神父的书房外面,我无意中看到了他们......他们对你......"亚里桑德罗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紧紧地按住了胸口:"对不起,帕尼诺......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了......"

阿坚多罗的双眼突然变得刺红,但是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原来你早就发现了......"他喃喃地说,"你早就知道,是这样吗?"

亚利桑德罗的胸口更加难受:"对不起,对不起......帕尼诺,我想救你的,我真的非常想救你!可是......在那一瞬间我害怕,我没有勇气,于是我逃走了,我一直跑到马厩那里......我在雨地中望着那个窗户,看了很久!我以为我可以遵从上帝的旨意,接受他给我的任何考验,可是我没有做到!我恨我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像当时那样懦弱,我会不顾一切冲进去,我会带你离开那儿!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

金发青年的呜咽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他用全身力气抱住面前的这个人,似乎要把自己积压了已久的歉意全部表达出来。

但是这一次,阿坚多罗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把他温柔地拢在怀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传递到神父身上,让他诧异地抬起头。

"我真是个傻瓜,亚利克。"阿坚多罗淡淡地说道,"我居然还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能救我的人只有你。我真的这样想......"

亚利桑德罗突然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安,好象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裂,他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飞快地湿润起来,然后两道晶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了。

"帕尼诺!"神父惊叫起来,伸手想擦去那两滴眼泪,却猛地被推开了。

他呆住了。

"别碰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口气充满厌恶,"亚利克,我很脏!你早就知道了,你该离我远点儿!"

"不!"神父抓住了他的手,"帕尼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念头,是我对不起你......原谅我,帕尼诺!不要贬低自己......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觉得难受,我爱你......"

"爱?"

"爱?"

阿坚多罗和阿尔方索不约而同地反问到。黑发的国王更是好象听到最滑稽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爱?天呐!"他拍着手掌,"神父,别开玩笑了。您和斯福查大人都是男人,怎么可能相爱?上帝只把爱情放在了男女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不过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才会犯下行淫之罪罢了!"

"不!"亚利桑德罗涨红了脸反驳道,"我爱他!我爱帕尼诺,因此我才会告诉他这些,我才会企求他的宽恕......我爱他!"

阿尔方索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坚多罗,无奈地摇摇头:"神父,作为一个从来只对神学和《圣经》感兴趣的人,您懂什么是‘爱'吗?"

"你......"

"您只是因为以前没有帮助到阿坚多罗而一直耿耿于怀。神父,不要把愧疚和补偿与爱情等同起来。"

"不......我不是......"亚利桑德罗着急地想解释什么,但是却找不到更好的说辞,他能感觉到阿坚多罗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渐变得冰凉。

在这一刻,亚利桑德罗明白了黑发国王的真正目的,他胸膛里的惊慌和焦急却渐渐地消失了。亚里桑德罗看着异常安静的朋友,忽然安静下来。

"帕尼诺,"他蓝色的眼睛里仍旧有最后的期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曾经因为胆怯错过了救你的机会,我为此一直非常痛苦,我只能向上帝和你忏悔。但是现在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下地狱......你还愿意相信我吗,帕尼诺?"

海平面上,夕阳正在缓缓下沉,残留的光线把天边照得如同凝结的血,海水从远到近过渡成了黑色,只有浪花的白边儿若隐若现。

亚里桑德罗看着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那个红发男人脸上,就好象大理石塑像,俊美无比却没有一点生气,有什么裂缝正从他的内部蔓延开来。

阿坚多罗直直地望着金发的神父,突然笑着低下头:"帕尼诺......是啊,我怎么没注意到?你在着急的时候不喜欢叫我‘费欧',还是爱说‘帕尼诺'这个名字。在你的心里我始终还是那个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对不对?我早该看出来了,你忘不了那个名字,因为你在意的只有他......至于您--"他把脸转向注视着自己的黑发国王,"陛下,对您来说我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是一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雇佣兵首领,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对不对?"

阿尔方索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矗立在风里的男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摇了摇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其实我只想做费迪南德·裴波利。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他早在进修道院那天就死了。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需要费迪南德......"

阿坚多罗疲倦地看了看远处那个黑发女子,她依旧在挟持者的臂弯中昏迷着,对这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把目光移到她尚无一点变化的腹部,笑着对阿尔方索说道:"我改变主意了,陛下,我很累,不愿意再跟你玩儿什么交换游戏了,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裹紧了外套,竟然没有再看亚利桑德罗一眼,径直离开了。

金发的青年僵立在原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帕尼诺留给自己这样的背影:决绝、孤独,好象在昏暗的天地间只留下他一个人,就这样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不会再停留,也不会再回头。

神父的血液在体内结成了冰,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他用手缓缓地按在十字架上,然后转头看着旁边的阿尔方索,木然地说道:"现在您高兴了吧,陛下?您毁了他......"

"不,神父,毁掉他的不是我,而且--"黑发男人脸上并没有一丝得意的神色,"我一点也不高兴!"

带着咸味儿的风还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夕阳残存的最后一点光线把三个人影子拉成长长的直线。





进入六月的时候,阿拉贡王朝的大批舰队进入了那不勒斯的海域,阿尔方索公开出现在他的旗舰上。而与此同时,"病"了很久的乔安娜二世好像也恢复了健康,在王宫里露面了。一些前些日子销声匿迹的重要人物纷纷登场,包括在去年因为海战失利而离开女王的阿坚多罗·斯福查。

女王经过一场大病后,似乎比从前要聪明、果敢了很多。她首先依靠斯福查从米兰带来的雇佣兵肃清了身边的西班牙人,然后又撤销了乌尔塞斯侯爵财政大臣的职务,缩减他的权力,更多偏向阿尔方索的廷臣甚至干脆被监禁或者秘密处决。

安茹公爵不再像今年年初那样安分,他派出了自己的舰队再次前往这个第勒尼安海的王国,然后在外围虎视眈眈地盯住了西班牙人。虽然他们的战斗实力并不能与阿拉贡王朝的舰队抗衡,但是也足以让阿尔方索觉得麻烦。

与此同时,教廷也在叫嚣说那不勒斯急需一个能干的大主教,否则上帝的灵光会在这个地方减弱,一切罪恶都会滋生,魔鬼会来夺取人的理智。

总而言之,关于那不勒斯王国的争夺已经完全放到了台面上,越来越炎热的天气好像把这场较量渲染得更加激烈。

但是在有些人心中,寒冬却再次降临了......

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难受得要命,简直是度日如年。

他整天呆在"朗克"酒馆里,却很少看到阿坚多罗。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在晚上或者黎明时分进进出出,却不再来他的房间,偶尔两个人碰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跟火山玻璃一样把毫无温度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去。这个时候寒意就会浸入亚里桑德罗全身,让他冷得想发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个总是对他微笑的青年,那个温柔拥抱他的人为什么会如此陌生?

对于发生在海边的事情,其实亚里桑德罗很清楚,自己不完全是因为国王的挑唆才对阿坚多罗说出隐瞒的事实。

那只是一个契机,他以为在他们都告诉对方自己的爱以后,他或许可以坦白地面对这个男人。他希望帕尼诺能够接受自己的忏悔,他希望把自己丑陋的地方给最爱的人看看,让他知道自己和他一样都是背负着罪孽的,让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在他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可是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亚里桑德罗无力地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天帕尼诺的眼泪--这是他看过他仅有一次的眼泪。那个男人在他面前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可能会生气、会焦躁,甚至会愤怒,但是却绝对不会哭。那仅有的两滴眼泪似乎落在了金发青年的心里,烙出两个大洞,想想就会牵扯到全身的痛觉。

亚里桑德罗不明白,为什么帕尼诺会这样......自己的坦白让他像变了个人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没有真的了解他吗?

金发青年的胡思乱想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神父,斯福查大人请您过去一下。"雷列凯托告诉他。

亚里桑德罗感到有些诧异:"我?有什么事吗?"

高大的护卫摇摇头:"这个......您过去就知道了。"

"好!"

金发的神父有些高兴,毕竟这是半个月来阿坚多罗第一次主动找他,或许这意味着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中的坚冰有了融化的迹象。当亚里桑德罗走进那间大屋子的时候,甚至抱着一丝期待。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笑着对雷列凯托说谢谢,看着他走出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光线非常暗,阿坚多罗坐在椅子上,把腿跷在长桌边沿儿,懒洋洋地看着他。

"请坐,亚利克。"他的语气很平稳,但是却让金发的神父从中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的生疏。

亚里桑德罗鼓足勇气微笑:"费欧......真高兴你叫我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亚利克!"那个男人打断了他的话,"你还是叫我帕尼诺吧。"

一股寒气从神父的心底升起来,他觉得自己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突然说不出话来。

阿坚多罗注视着他的脸,继续用平稳的口气说道:"很抱歉这几天我没有跟你碰面,我太忙了。阿尔方索已经公开表示要用武力抢夺那不勒斯的王位,乔安娜的宫廷中还有一些人在捣乱,我得收拾他们,而且罗马也派出了特使来宣布关于那不勒斯大主教的任命,不幸的是我和女王都各自有人选。所以我想,最近你得自己打发无聊的时间,肯定会厌倦呆在这个地方,我非常抱歉,实在是委屈你了......"

亚里桑德罗走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面前,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帕尼诺,你怎么了?你还在生气,对不对?你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是要我伤心,对吗?你做到了,我现在很难过......求求你别这样,冲我发火吧!骂我懦夫,用力打我!你要怎么样都可以,别这样折磨我,好不好?"

阿坚多罗把金发青年的双手拉开,他的掌心又湿又冷,像蛇一样。

"我没有生气,"他站起来,似乎不愿意跟神父贴得太近,"我早就不生气......我有资格生你的气吗?"

"不!"亚里桑德罗从背后抱住了他,"你明明就是!不要疏远我,我已经背弃了上帝,我抛弃了他给我的所有戒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的灵魂不再属于上帝了,它只能属于你......"

阿坚多罗用力挣脱了神父的怀抱,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对,亚利克,你永远都属于他!承认吧,跟我在一起你还是有罪恶感,对不对?即使你抛下了过去遵守的东西,可你还是认为两个男人的爱情是有罪的!承认吧,亚利克,你心底还是装着上帝!你和我毕竟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啊?"

"亚利克,没有上帝,你心心念念的神根本不存在!如果真的有,那也是魔鬼假扮的!"

金发的神父脸上露出惊愕,他呆呆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男人。

阿坚多罗望着面前宝石般的蓝眼睛,突然笑起来,"你一定不知道吧,可怜的亚利克,我的全家都是虔诚的信徒,我母亲甚至在临死时前一直不停地呼唤上帝,‘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这样叫,可是那不勒斯的士兵还是强暴了她,割断了她的喉咙;主教大人说‘上帝是仁慈的',然后害死了我的乳母和救命恩人,把我送到修道院;安特维普神父在十字架下用鞭子抽我,一边把他恶心的玩意儿塞进我的身体,还一边叫‘上帝啊、上帝啊'......"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剧痛起来,他眼睛中酸涩无比,有些温热的东西流下了脸颊。

"你哭了,亚利克。"阿坚多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可没敢告诉你,我曾经以为你的出现是上帝要向我证明,他还是存在的,因此他把唯一的一个天使派到我身边。可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人。"

"帕尼诺......对不起,对不起......"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伸手轻轻把金发的神父拉过来,用手指擦着他流出的泪,但是泪水好像反而越来越多。"不要哭了,亚利克。"他放软了声音劝说道,"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内疚,我知道你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即使你冲进书房也无法拯救我!只要在那个修道院,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你看见同样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懦弱是可以被原谅的。你不是还试图把我带走吗,这样已经足够了。"

"不!不!是我的错,是我......"亚里桑德罗把头靠在阿坚多罗并不宽厚的胸膛上,泪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

"别这样,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没有错,亚利克,你不过是再次证明,这个世界上只有恶魔,没有上帝......"

神父的身体内部好像有什么塌陷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永远都无法追回。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让他眼前发黑,他努力看清这个男人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眸子。

他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爱你......帕尼诺......不管你叫费迪南德,或者是阿坚多罗。我唯一能确信的是我爱你,这跟补偿或者怜悯无关......我爱你......"

"我知道。"阿坚多罗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呢?"

亚里桑德罗闭上了眼睛,几乎窒息:"帕尼诺,别这样对我......好吗?"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用手指摩挲着神父苍白的皮肤,摇了摇头:"亚利克,离开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

亚里桑德罗以为自己这个时刻立即死去可能会更加幸福,至少他不会感受到心脏被人活活挖出来的痛苦!可惜他并没有如愿,虽然身体已经僵硬了,但当那个人放开他的时候,他还是贪婪地体会着他留在自己脸上的最后一丝触感。

他看到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坐回了椅子,近乎飘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向他说着什么。

"去罗马吧......我已经向佛朗西斯科要求了......你会被保举,被任命成为主教......"

--主教?要那个职位来做什么?罗马太远了......根本见不到你......

"......本来想你成为那不勒斯大主教,可是这里太复杂,你应付不了......在罗马附近找一个教区,更接近教皇......"

--不,帕尼诺,我不想见什么教皇,我只想看着你!

"凭着你的出身,要获得更高级的职位很容易......况且还有我和米兰方面的支持。亚利克,你会喜欢那儿的,你很快就会尝到权力的甜头......"

--我不稀罕那些!帕尼诺,别让我离开你!

"......瞧,如果你在教廷中有了一定的地位,这对我来说非常有好处......我需要你这样去做,亚利克......"

--需要我成为你的棋子?哦......原来是这样......

金发的神父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嘴巴里又干又涩,他站起来,勉强对着那个男人笑了笑:"帕尼诺,别担心,我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去做的!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阿坚多罗看着这个消瘦的男人,他单薄的身体似乎连粗糙的灰色羊毛长袍都难以负担了,背部微微地佝偻着,眼睛仿佛是被水洗过的天空,蔚蓝、纯净,却空无一物。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张了张嘴,淡淡地说:"再见,我亲爱的亚利克。"





金发的神父已经离开了,昏暗的室内再度陷入寂静。

阿坚多罗还是坐在椅子上,却把腿收了回来,蜷缩成一团。他把贴身的十字架拉出来,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放回去。

过了几分钟,雷列凯托敲开了房间的门,当他看到首领的姿势时有些错愕,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地走过去。

"有什么事吗,雷列凯托?"阿坚多罗没有动,平静地问道。

"大人,"忠心的护卫躬下身体,拿出一份火漆封好的信,"安茹公爵的使者送来了这个。"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展开那卷纸读完,慵懒地笑笑:"看来公爵殿下的胆子也不大嘛,他害怕正面跟阿尔方索的舰队作战,要求我先在陆地上解决。"

护卫皱起了眉头:"可是,大人,现在我们的骑兵数量太少了,连一千人都不到呢。而且,那些那不勒斯的贵族虽然名义上支持女王和安茹公爵,但是真正要让他们出兵,恐怕他们还是会有所保留。"

"你说的很正确,雷列凯托。可是如果不先打消公爵殿下的顾虑,他是不会霍然进入那不勒斯境内的,那时候我们就得单独对付阿尔方索,会更困难的。要让他放心,至少也得做出可信的动作。"

"大人......要不然跟米兰再联系一下吧。"体格超常的大胡子男人有些遮遮掩掩地说道,"请恕我直言,其实您在那不勒斯所做的一切很冒险,如果这次我们真的缺少兵力就贸然对阿尔方索动武,可能结果会很糟糕。"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你会背叛我吗,雷列凯托?"

"不!"大胡子护卫涨红了脸叫起来,"大人,您救了我,我会誓死追随您的!"

阿坚多罗笑起来:"那不就行了吗......谢谢你,雷列凯托,给我说说还有什么事。"

"唔......是。"大个子点点头,"尤利乌斯报告说教廷派来的特使已经到了,他们住进了卡佩罗主教的圣保罗大教堂。"

"特使是谁?"

"乔治奥·达·卡贝斯枢机主教。"

"哦?"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眼睛里闪过一抹亮光,"是不是从拉文那提拔上来的教区主教卡贝斯?"

"正是他,大人。"

阿坚多罗突然大笑起来,那古怪的声音吓了雷列凯托一跳。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这个熊一样的手下,安慰道:"别害怕,别害怕,我的朋友。我突然找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游戏......你会玩九柱戏(注1)吗?"

"我知道一点儿,大人。"

"我现在很想试试,用红衣主教的脑袋当球,会不会赢得更痛快。"

雷列凯托摸了摸头:"我不懂您的意思,大人。"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带上长剑,"走吧,跟我到教堂里去见见那只教廷的恶狼。"





(注1:保龄球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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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五 破灭)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新约·马太福音 27:46》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昨天晚上亚里桑德罗一夜都没有睡着,他看到雷列凯托和其他人带回了女王,却一直没有见到阿坚多罗的影子。高大的护卫非常笃定地说阿坚多罗随后就会回来,但是他的心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是暴雨来临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焦躁、惴惴不安。直到凌晨的时候那个男人才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笑嘻嘻地告诉他贝娜丽斯不久就会回来的"好消息"。

能用女王去换回贝娜丽斯当然很好,因为在亚里桑德罗心中,那个黑发女子始终是一个避不开的暗礁。但听到阿坚多罗说了这消息,神父脸上虽然挂满了微笑,心底却充满复杂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要求,可是他无法排遣心中酸涩的感觉,同时也有些慌张。他想不出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脸去面对那个黑发女子。

神父曾悄悄地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向天主祷告:"贝娜丽斯是纯洁、高贵的女性,而我和帕尼拉诺已经被罪孽缠绕住了......就让我跟他一起去地狱吧......"

但是,这时的阿坚多罗并不知道金发青年心底的祈祷,他所有的精力已经放在最后的一次赌博上,他在整合所有反对势力的同时,还必须说服乔安娜女王现在别忙着宣布废黜她的西班牙继承人,而要想办法让她先安抚在法国焦急等待的安茹公爵。当这个老巫婆做完她应该做的工作后,阿坚多罗就会丢开她,不管黑发的国王是愿意砍断她的脖子还是给她吃点毒药,一点也不关心。

一切似乎都在往最后的终点奔去,而没有人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



午饭后,金发神父在房间里缓慢地散步,锻炼他康复中的左脚。

阿坚多罗已经三天都没出现了,自从他带着镇定下来的乔安娜二世秘密前往掌玺大臣的庄园以后,就没有露面。亚里桑德罗能感觉到他溢满全身的兴奋,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散发着期待,就好像是一只即将饱餐一顿的猫,不慌不忙地磨砺着它的爪子。但是亚里桑德罗却很难高兴起来,一方面是那种若有若无的不祥预感始终没有散去,二来是想到贝娜丽斯......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脚踝处又酸痛起来,于是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下。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敲门,他说了声"请进",然后看到阿坚多罗的一个手下抱歉地探出头:"对不起,神父,打搅您了......外面好像有人找您。"

"找我?"亚里桑德罗有些惊讶--阿坚多罗的这个住处很隐蔽,除了他的部下和那些联络的大臣基本上没什么人知道,而自己当然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谁会到这里来找他呢?

那个男人挠了挠头:"是一个姑娘,年纪很小,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儿似的,哭着说要见你。克拉加尼--您知道,就是咱们的酒馆老板--把她拦在楼下了。斯福查大人和雷列凯托都不在,我们可不想有什么麻烦。"

金发神父的心跳有些加快:"她长什么样儿?"

"普普通通,但眼睛大大的,鼻梁上还有雀斑。"

是莫妮卡!亚里桑德罗咽下几乎叫出来的名字,对那个男人说道:"她是我从佛罗伦萨带来的侍女,可以请她上来吧?"

大汉有点儿迟疑:"但是,斯福查大人说这段时间必须特别小心......"

"没有关系,"亚里桑德罗笑了笑,"她对我非常忠心,绝对不会有问题,我可以保证。"

"好吧,神父。"这个男人点点头,不一会儿领着瘦小的女孩儿上来。

莫妮卡眼泪婆娑地扑进亚里桑德罗的怀里,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大汉摸摸鼻子,尴尬地出去了。

"对不起,莫妮卡,为了帮我你受罚了,对吧?委屈你了。"金发的神父有些愧疚地拍了拍这姑娘的肩头,让她坐下,然后打量着她消瘦的面孔,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红肿又布满血丝,残留着受惊吓后的恐慌。

亚里桑德罗为了她倒了一些酒,问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莫妮卡,你应该在斯福查夫人身边才对。她......这几天好吗?"

"夫人很好。"使女低下头,"对不起,神父,我、我是被赶出来的......"

"赶出来?谁?夫人?"

"不......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亚里桑德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似乎对他没有在自己逃跑当天赶走莫妮卡而等到现在才这样做感到有些奇怪。

被剪了头发的少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悄悄说道:"神父,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要把夫人带到别的地方去才让我离开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是真的。"莫妮卡想了想,"我偷听那些卫兵闲聊,他们说会派船把夫人押回西班牙,而且为了防止夫人逃跑,他们不会带我上路。结果今天一早他们让我走,说是我可以回佛罗伦萨了,我坚持要在夫人身边,他们不同意。有一个卫兵说我可以来这里找您,毕竟您才是我的主人。"

"你能肯定他们要这样做?"

"嗯。"女孩儿点点头,"我是夜里睡不着偷听到的,应该不会有假。"

"他们说的具体时间是多久?"

"好像今天晚上。"莫妮卡难过地交握着双手,"对不起,神父,我没能保护夫人,我也不想离开她......"

亚里桑德罗轻声安慰这个姑娘,表示自己并不怪她,然后让她去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在拜托阿坚多罗的手下为这个女孩儿安排住处以后,金发的神父闭上眼睛,心中剧烈地翻腾起来--

阿坚多罗告诉他交换人质的时间就是在今天晚上,而且他们会一起去"红树海滩",可是莫妮卡带来的消息却让他疑惑起来,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如果黑发国王根本没有交换的诚意,只是给他们设下一个圈套又该怎么办呢?

亚里桑德罗焦躁起来,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直到下午仍然不见踪影。他找到了酒馆中留下的人,要求他们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坚多罗,为首的男人却很为难:"可是,神父......这个时候斯福查大人应该在从庄园回那不勒斯的路上,我们没有办法联络到他,只有先去‘红树海滩'预先布置,希望能在他到之前尽量保证别出意外。"

于是在留下两个人呆在酒馆中、派另外两个人去港口方向之后,剩下的三个男人和亚里桑德罗急匆匆地朝海滩赶去。





"红树海滩"临近那不勒斯港口,但是却完全没有沾染到一点繁华的气氛,反而荒凉得看不到一点人烟。

这里近海的地方全部是乱石和暗礁,根本没有办法停船,连沙滩都只能零星地散布在奇形怪状的巨石缝隙里。一些树木的根茎纠缠在一起,远远地隔绝了过来的大路,让人只能步行。汹涌澎湃的海水哗哗地拍打着海岸,整块整块地碎裂开,然后变成白色的泡沫退回去。

亚里桑德罗一个人站在一块稍稍平坦点的大石头上,只觉得呼呼作响的海风刮得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有些畏惧地看着眼前的景色,这里的一切都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在施加影响。

原本跟在后面的男人都已经停在了很远的地方,非常戒备地望着这边。他们也希望能在金发的神父的旁边,但是他们看到了另外三个人。

黑发的国王站在岩石上,面朝着大海,高大的身子挺拔得像是最笔直的橡树,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了轮廓分明的脸。一个侍卫远远地站在靠海的一块巨石上,手里环抱着一个纤弱的女子。虽然她昏沉沉地熟睡着,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斗篷里,但是遮不住的半边脸已经让亚里桑德罗握紧双手--那是贝娜丽斯。当阿坚多罗的部下想要靠过去时,阿尔方索做了个手势,他的侍卫就作势要把黑发女子扔进海里。

"您到底要做什么,陛下。"亚里桑德罗压住胸腔中的担心和愤怒,大声问道,"您难道忘记了自己和阿坚多罗的约定?"

海浪和风的声音让这句话变得很模糊,但阿尔方索还是听清楚了。他微微一笑,向金发的青年张开了双臂。"过来,神父。"他说,"这样说话多累啊。"

亚里桑德罗迟疑了片刻,还是慢慢走到了近些的石头上。

阿尔方索坐下来,刚好跟神父的视线平行。他望着面前这个苍白、消瘦的青年,目光落在他胸前的十字架上,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您想对贝娜丽斯做什么,陛下?"亚里桑德罗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您该不是想毁约吧?掳走别人的妻子对您的名望不会有任何好处。"

"假的。"

"什么......"

"我说,要带她走这件事是假的。"阿尔方索笑眯眯地说道,"我故意让卫兵说给那个使女听,然后放她来找你。"

金发的青年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不这样您怎么会提前到这儿来,我亲爱的神父。"国王注视着亚里桑德罗,"您的情人把您保护得太周到了,我必须耍点手段才能争取到一点和您单独见面的时间。"

亚里桑德罗的脸涨红了,然后又变得惨白。

"很意外我知道了你们的关系?不,神父,其实您根本不用介意,我一点儿也不在乎。"阿尔方索摊开手,"这是阿坚多罗亲口告诉我的,看起来他为此非常自豪。奇怪,他在我面前似乎很坦率,不论多么丑恶的事情都不隐瞒,甚至包括他的真正身份......"

金发的神父看着这个男人:"您到底想说什么,陛下?"

"哦,神父,您究竟知道关于阿坚多罗的哪些故事呢?我敢打赌您可能比我了解的都要少,您能爱上一个过去是谜的男人还真不可思议,难道您就没想过在进修道院之前他究竟从哪儿来吗?"

"他已经全部忘记了,他生了病......"亚里桑德罗捏紧了双手,"您不用说这些来激怒我,陛下,对我来说他的身世不重要,他只是--"

"只是那个在修道院中被虐待的少年,只是你的帕尼诺!"国王用有些尖刻的笑起来,"神父,我该怎么说您呢?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人对那不勒斯如此执着吗?他宁愿放弃您给他的帮助也要在这个根本没有多少好处的地方拼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向您隐瞒了自己的过去!他为什么要瞒着你呢?"

亚里桑德罗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扭过头,不再听阿尔方索的任何一句话,但是他却站在原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似乎又在期待什么。

黑发国王的眼睛里流露出十足的把握:"瞧,神父,您还是很想知道吧?我今天就想跟您谈谈,每个人也都想了解自己所爱的人的全部,您也绝对不例外......"

金发的青年努力做出讥诮的表情:"那又怎么样?难道您就可以告诉我什么不得了的事吗?"

"很遗憾正是这样。神父,您的帕尼诺,他的出身超乎您的想象。还记得波伦亚的裴波利家族吗?他们可是非常富有的,但是1414年的时候因为拉斯迪拉斯的进攻被那不勒斯人消灭了。"

亚里桑德罗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迷惘。

"啊,我都忘了,那个时候您年纪也不大,可能没多少印象,但是......阿坚多罗肯定对此刻骨铭心,他真实的姓是裴波利,他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

"您在编什么故事,陛下!"

"看,您又在怀疑我。每当遇到意料之外的事实您总要抱着怀疑的态度。"阿尔方索宽容地笑了笑,"是啊,我知道我确实不可能拿出确信的证据。神父,请您想想,您是否听到过费迪南德·裴波利这个名字呢?"

亚利桑德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费迪南德?他的脑海中似乎涌起了一些很模糊的影象......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亚利克?"

"什么?"

"以后别叫我帕尼诺了,叫我费欧吧,或者是费迪南德。"

"我不明白......"

"这是我的名字,最开始我想得起来的名字......"

......

原来如此。

金发的青年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一年前那个夏夜,他们躺在一起时的对话。阿坚多罗坚持让自己叫他这个名字,说那才是他的真名......亚利桑德罗忽然觉得胸口疼痛起来--或许阿尔方索说的是事实,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他不曾忘记过任何事。

阿尔方索浑厚的声音依旧在缓缓地流进他的耳朵:"您现在明白了吧,神父,阿坚多罗会在那不勒斯投下如此多的精力,并不是他钟爱这里的权力,而是为了报复!不管他是在鲁瓦托斯修道院,还是成为雇佣兵首领后,他的目的都只有这一个。"黑发的国王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神父,你所爱的男人,有您想象不到的疯狂!一个被毁灭了家园、剥夺了财产的孩子,在满心还是恐惧和仇恨的时候又被送到了修道院,您和我都知道那些修士对他做了什么......请您想一想,接下来,按照他的性格他会怎么做?"

亚利桑德罗看着国王黑色的眼睛,似乎有些明白他的暗示。金发的青年突然捂住耳朵蹲下--他内心涌起了可怕的联想,但是却不敢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念头。

阿尔方索满意地看着神父完全没有血色的脸:"他不会放过侮辱自己的人,您肯定也能猜到那些修士的结局--他烧死了他们,毁了整个修道院!"

"撒谎!"金发的青年跳了起来,"你胡说!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把帕尼诺描绘成一个......一个这么可怕魔鬼!他不是杀人犯,那场火灾是......是意外!"

"啧啧!"阿尔方索遗憾地摇摇头,"可惜这是您的朋友亲口告诉我的,他确实代替上帝处罚了那些虐待他的人!哦,您如果不相信,其实我还可以让卡萨男爵带您回修道院的遗址去,那儿的农民会告诉您当年他们向修道院贡献了多少葡萄酒,可是在火灾之后那些存葡萄酒的木桶还残留了一些,酒却不见了......"

"你调查过他......"

"对!"国王耸耸肩,笑了,"比您想象中还要详细,这是去年的事了。上帝啊,二十七条人命,二十七个有罪的灵魂,就这样被他送到了地狱!当年他才15岁吧?我不得不说,他干得非常出色。"

海风像刀一样刮过亚利桑德罗的脸,他觉得皮肤刺痛,连心脏也被冻得受不了!脑子里好象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假的、假的......这个人说的话全是假的!帕尼诺不会那么残忍,他不会那么冷血,他唯一的罪......就是与男人相爱。

但是金发的神父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想起了自己离开修道院之前那个男孩儿的拒绝,"我有些事儿还没有做完呢",他笑着对他说要结束自己该做的工作......

亚里桑德罗攥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连头也抬不起来。

阿尔方索用手摸索着下巴:"有件事情我很奇怪,神父--既然当时您知道他被虐待和强暴,为什么没有救他呢?在阿坚多罗的眼里,您可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呢,我不敢想象您会无视这么可怕的事发生!"

"住嘴吧,陛下......"

"这么说您确实没为他做什么!这真是不可思议!"黑发的国王咄咄逼人地追问道,"神父,难道当年您也屈服在罪恶之下了?"

"别说了!"

"您当时知道一切,对吗?如果您当时帮助他,那将改变他的人生!他或许比现在幸福--"

"够了!够了!" 亚利桑德罗吼起来,浑身发抖。但随后他仿佛用光了力气,声音猛地低沉下来:"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责任......如果我能够勇敢一些......如果我能拯救他......"

"拯救?"阿尔方索摇摇头:"神父,当时您也只是个见习修士而已,其实您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您的良心为此受到了折磨,那么您早就该把当时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不......我做不到......"亚利桑德罗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如果帕尼诺拒绝原谅他、如果他们从此成为陌生人......他抬起头,看到阿尔方索黑色的眼睛,那里面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神父,坦白才是您赎罪的方式......您应该忏悔,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那个当年您没有能力挽救的孩子。"

亚利桑德罗没有说话,却几乎喘不过气来。



"亚利克!亚利克......"

一个熟悉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金发神父飞快地揉了揉眼睛,起身回过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岩石间穿行,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

阿坚多罗回来了!

亚里桑德罗刚想开口回应,阿尔方索却压低了声音笑着命令道:"是您的朋友,神父,从现在开始,我希望您一句话也别说。您如果实在想开口,只需要说出您知道的‘真相'就够了,否则......我就让我的侍卫把那个女人扔下去。"

金发的男人愤怒又疑惑地盯着他:"你......"

"向他忏悔吧,这或许是你仅有的机会。"阿尔方索把脸转向飞奔过来的人,不再说话。

"亚利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终于跑到了亚利桑德罗跟前,他很快发现远处受制于人的妻子,然后扶住了朋友的肩膀,用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看了国王一眼:"我一回酒馆就听说你到这里来了!太危险了,万一是圈套怎么办?"

亚利桑德罗苦笑着低下头。

"你怎么了?"阿坚多罗露出担心的表情,又抬头看着微笑的阿尔方索,"陛下,您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

"您的口气像在指控我,斯福查大人。"黑发的国王笑道,"我只是提早到这儿以后碰巧见到了神父而已。"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我不管您在想什么,陛下,至少我还抱有交换的诚意;我的部下正带着乔安娜来这里。"

"我不是同样也让您看到了斯福查夫人吗?"阿尔方索微笑着朝背后偏了偏头。

阿坚多罗看了看闭着双眼、被侍卫箍在手中的贝娜丽斯,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很好,那么,亚利桑德罗您也见到了,应该没别的事了吧?在女王被带到前,我想咱们最好保持一定距离。"

"有必要这样吗?"阿尔方索对这个建议不大接受,"事实上,在您来到之前,我跟亚利桑德罗神父聊得挺开心的。"

"你们能聊什么?"

"很多,关于您的一些事情,比如--"阿尔方索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齿,"--神父所不知道的过去!"

阿坚多罗的肌肉一下子收紧了,他感到金发青年的身子在颤抖。这个男人俊美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森冷的神色:"陛下,您到底对亚利克说了什么?"

"说了我所知道的,包括您以前亲口告诉我的和我调查到的事实。"阿尔方索用无比清晰地声音说道,"我告诉神父您出生在波伦亚的裴波利家族,告诉他您的家园被那不勒斯人毁灭了,告诉他您在修道院中被强暴和虐待,告诉他您烧掉了修道院,杀死了二十七个--"

"住口!"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大吼了一声,亚里桑德罗感到自己肩上一阵传来一阵剧痛;阿坚多罗的手突然非常用力!

"陛下,不要胡说八道!如果您想让我不顾约定在这里就杀了你,我倒是非常乐意的!"

阿尔方索大笑起来:"得了吧,阿坚多罗!我有没有胡说你很清楚,同样,神父也很清楚!你以为你的朋友什么都不知道吗?神父告诉我他知道你的很多事,甚至比你预料的还要多!你以为自己还能在他的面前瞒住多少......继续扮得如同洁白的羔羊?"

世界正在崩坏,用一种不可逆转的方式。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按住了长剑,他的手指关节在咯咯作响,但是心底却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恐惧,而亚里桑德罗的沉默让他觉得慌张。他扳过神父的身体,望着那双蓝色的眼睛:"你没有相信他的话吧,亚利克?那个卑鄙的人为了打击我们是不择手段的。亚利克,来,告诉我你根本没有相信他......"

金发的神父喉咙里发出了几个单音,仿佛是在哽咽,他看了看对面的黑发国王,绝望地发现他把双手交叉在背后,正对着随时准备执行命令的侍卫。亚里桑德罗低下了头,心脏仿佛被剖成了两半。

而他的神情让阿坚多罗更加惊慌地大叫起来:"说话啊,亚利克!快回答我......快说你什么都不相信!"

神父细瘦的双手攀上了他的双臂,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对不起,帕尼诺......对不起......我......都知道。他是说的一切,我都知道!"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他把神父拉进怀里:"你知道什么?傻瓜!你所知道的不过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灌输给你的谎言!难道你宁愿听他的也不愿意相信我?"

"不......帕尼诺......不是的......"

"告诉他啊,神父......"黑发的国王冷冷地开口道,"您也应该忏悔了......"

"忏悔什么?"阿坚多罗恶狠狠地把消瘦的青年护在怀里,"别引诱亚利克上你的当了,陛下,他虽然善良但不是白痴!"

阿尔方索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冷笑着,转过了头。

亚里桑德罗靠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胸口,听到了他比平时更加剧烈的心跳。他缓缓地直起身体,打量着那双混合着不安、焦躁、愤怒和慌乱的琥珀色眼睛,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的,或许他是应该告诉阿坚多罗真相,向他坦白他曾经的懦弱,这不单单是为了保住贝娜丽斯的性命......他和阿坚多罗,他们已经拥有彼此了,而自己必须在此时卸下扛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恳求这个男人的原谅和宽恕。如果他勇敢一点,或许会他们两个人会获得永久的幸福。

金发的青年离开了阿坚多罗的怀抱,看着他充满焦急和期待的眼睛,缓缓地说:"对不起,帕尼诺......在修道院里的一切,我全部都知道......"

红发青年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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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四 死心)

"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新约·提摩太后书 4:7》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前方就是威严的王宫,它在夕阳的光线里投下一大片黑影,显得异常雄伟。从正面可以看见两个高大的圆形塔楼夹着大门,上面雕饰着传说中的英雄和圣徒。粗大的石块儿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黝黑而坚固,仿佛没有什么能够破坏它们构筑起的堡垒。这座王宫完全没有佛罗伦萨建筑中那些精美的内墙装饰,也没有威尼斯人喜欢的优美的圆形屋顶,甚至不同于米兰方方正正的城堡,它就这样固守着自己的笨拙和简洁,把或聪明或愚昧的国王们牢牢地保护或者囚禁起来。

阿坚多罗抬头看着王宫那些狭小的窗格子,里面偶尔会闪烁着一些桔黄色的烛光。雷列凯托走上前几步,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大人,今天晚上守正门和侧门的都是阿尔方索的人,尤利乌斯说换岗的机会只有天黑后那一次。"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点点头:"阿托尼他们到了西边的侧门没有?"

"已经去了,大人。等换岗的士兵一到他们就可以动手,然后给咱们发信号。"

"告诉其他人进了王宫动作要快,否则被发现了就会很麻烦。"

"是,大人。"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线终于消失在了地平线下,穿着王宫卫队服色的四个士兵从最狭窄的侧门离开,把守卫的工作交给了新来的四个人。这个不起眼的侧门外面是空旷的小路,连巡查的流动岗也难得经过,猫头鹰凄厉地在夜空中叫着,让人觉得有些阴森。

一个新来的士兵打着呵欠,又叹了口气,似乎因为想到要站一个晚上而提前感到疲倦。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黑影突然从低矮的灌木丛中冒了出来,飞快地扑向守卫。毫无准备的士兵们无力地抵挡了几下就被捂着嘴割断了喉咙。偷袭者们剥下尸体上的衣服穿好,其中一个人取下墙上的火把,走出几步对着远处画了三个圆。

十几个人从城堡巨大的阴影下走过来,纷纷脱下外面的宽大披风,露出了王宫侍卫的服色。

"大人,都解决了。"举着火把的络腮胡子阿托尼报告道。

"很好。"阿坚多罗把头发藏进帽子里,拍拍他的肩,"把尸首拖走,好好守在这里!"

"是。"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转向身后的人:"雷列凯托,从现在开始我们分成两队,每队六个人,你从东边绕到地牢去,我从西边走,你还记得路吧。"

"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大人。"

阿坚多罗微微一笑:"王宫卫队的巡逻小队跟我们的安排很像,但是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我们的帮手,除此以外都是效忠于西班牙人的。千万要当心......"

"是,大人。"

"走吧。"

阿坚多罗带领着属下走在王宫中,一点一点接近最偏僻的地牢。

女王的"病"似乎也夺走了王宫中原本的活力,没有舞会,没有晚宴,到处都静悄悄的。除了偶尔路过的侍女、弄臣和卫兵,几乎很难看到别的人,但是这也让入侵者感到非常安全。

在拐过花园中的巨大喷泉后,被两个士兵看守着的隐蔽铁门出现在面前。阿坚多罗朝身后点点头,最末尾的两个人不露声息地隐没在了树丛中,监视着来时的路,而其他人则拔出剑冲上去。两个守卫在发出急促的惨叫后被砍死,阿坚多罗搜出了钥匙,打开最外面的锁,然后拿起剑柄在门上的一块金属上敲了七下。

铁门终于开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迅速干掉了开门的卫兵,然后一路跑下黑暗的石阶,找到了被囚禁在地牢中的乔安娜二世。

"您在吗,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借助火盆的光亮朝牢房里打量着,"是我,阿坚多罗·斯福查,我来救您了。"

牢房中那个蜷缩在床上的人一下子跳了起来,飞快地冲到门前。"哦,上帝啊。"女王从小窗户里伸出手抓住阿坚多罗的衣服,"你终于来了!快!快救救我!快让我出去。"

乔安娜二世的脸上全是污垢,头发蓬乱不堪,身上也发出一股恶臭。看起来这段时间的监禁真的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阿坚多罗用守卫的钥匙打开了牢门,女王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嚎起来:"感谢上帝,真的是你,阿坚多罗!我一直在盼望你快点来,我吓坏了,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天哪,天哪......这里简直是个地狱...... "

"好了,陛下。"红铜色头发青年强压下心头的厌恶,朝跟上来的人做了个手势,"请原谅,我来得太迟了,您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要避开西班牙人实在不容易。现在我们必须马上走--"他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小包袱,"--陛下,现在没时间伤感,请马上换好衣服。"

"啊,好......"女王也顾不上所谓的尊严,她抹了一把眼泪,迅速穿上侍女的衣裙。阿坚多罗拉着她的手,正要离开地牢,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声尖厉的口哨。他脸色一变,抽出长剑,叫道:"快,有人来了!"

"晚了,斯福查大人!"

石阶的尽头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阿坚多罗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棕发青年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一笑:"是您啊,费里斯大人。"

"是我!"阿拉贡国王的年轻侍卫叫道,"您想救走女王吗?那可不行,阿尔方索陛下不同意。"

"我并不需要得到他的首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女王推给旁边的属下,提着长剑冲了过去。

地牢外面已经传来了打斗的声音,阿坚多罗知道费里斯带来的人正在跟自己的部下交锋,听声音似乎人数并不占优势,而自己的剑术也不逊于这个年轻人。他并不害怕,因为如果不出意外雷列凯托率领的小队会马上赶来,他能够消灭这个阿尔方索设在王宫中的代理人,但他担心会浪费掉时间,产生更多的意外......

一想到这个,阿坚多罗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几分,他狠狠地把费里斯逼退几步,赶出了地牢,趁着他打了个趔趄,长剑"嗤"的一声刺穿了这个青年的右腿。

"大人!"

雷列凯托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接应的人终于到了!

阿坚多罗欣慰地笑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松懈了片刻。这时那个倒在地上的棕发青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号角呜呜地吹起来,那浑厚的声音传出很远。

阿坚多罗吃了一惊,长剑一下子削断费里斯的脑袋。他朝雷列凯托使了个眼色,后者加快动作跟部下结果了另外三个护卫。

"走,马上走!等下就会有人过来了!"阿坚多罗让部下拉起乔安娜二世朝西边的侧门跑去。

身后响起了繁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好像更多的人正朝这边赶来。阿坚多罗在心底暗暗诅咒那个刚刚被他杀死的青年,同时命令道:"雷列凯托,你和两个人带女王陛下走。其他人都散开!"

"大人!"高大的护卫有些担心。

"我和其他人来引开士兵,这样你们会安全一些。"阿坚多罗斩钉截铁地说,"别忘了,还有一部分人是听从女王陛下的,我会让他们帮忙!快走!"

雷列凯托看了看一脸惊惶无神的乔安娜,点点头:"......是。"

这四个人越跑越远,剩下的人则立刻四散开来。阿坚多罗听到他们跑向不同的方向,还用地道的那不勒斯口音叫着"他们在这儿"、"我找到他们了"之类的。

阿坚多罗没有跑,因为他躲在暗处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在那些抓捕入侵者的士兵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阿尔方索,他面色不善地站在通往地牢的那条路上,抱着双臂。当听到士兵报告他忠心的费里斯已经被杀时,国王英俊的面孔有些扭曲。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奇怪他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一看到阿尔方索挥手叫身后的两个刽子手和一个战战兢兢的神父离开,他顿时明白了--

看来国王原本是打算今晚杀掉乔安娜二世,费里斯或许就是来带她去刑场的,没想到却被自己抢先一步救走了。

阿坚多罗在心底大笑起来,一下子觉得连该死的上帝都莫名其妙地站在了自己这边。他突然在心底冒出了个念头,于是悄悄地跟在了国王身后......



阿尔方索浑身上下都被一种少见的焦躁包围了,他怒气冲冲地回到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然后让所有的随从都出去。

想不到被那个人抢先了--黑发的国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伸直长腿--看来起来阿坚多罗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现在那不勒斯的局势已经非常微妙了,除了罗马的势力还在外围观望,拥立安茹公爵的人和拥立自己的人可以说势均力敌。原本被打压、分离的本土势力在阿坚多罗的花言巧语和蒙骗欺诈下好像又联合在了一起,他利用乔安娜二世的影响甚至把这些没脑袋的贵族都拉到了安茹公爵的麾下,加上原本就亲法的掌玺大臣那帮人和他向米兰借的雇佣兵,竟然一下子又重新组成了足以跟自己抗衡的陆军。

现在阿尔方索一边把自己停留在奥里斯塔诺(注1)的舰队调回来,一边准备解决被他关起来的乔安娜二世。一旦这个女人死掉,他就对外宣布自己合法地继承那不勒斯国王的头衔,至于教廷的承认和安茹公爵的对抗可以以正统的名义来慢慢处理。

可是如今阿坚多罗救走了那个荡妇,她最有可能做的就是立刻向路易求救,而剥夺自己的继承资格。

"报告,陛下!"一个士兵敲门进来,声音有点发颤,"......那些匪徒......逃走了!"

阿尔方索的脸色沉了下来:"混蛋!他们不是只有几个人吗?"

"是......我们抓住了一个,杀了两个,但是......带领女王的那一队从西侧门逃走了......王宫卫队中有一部分那不勒斯人阻挠了我们......"

伴随着哗啦啦地一阵巨响,黑发的国王推倒了他面前的桌子。

士兵脸色发青,连按着长剑的手都有些抖。但是阿尔方索并没有朝他发火,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出去!"

黑发的国王重新坐到了长椅上,有些烦躁地按摩着额角。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晚上好,陛下。"

阿尔方索猛地回过头,看到屋角站着一个微笑的青年,他穿着王宫卫兵的服色,然后缓缓摘下帽子,露出了美丽的红铜色头发。

"阿坚多罗!"国王英俊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陛下,乔安娜为了**在不同的房间里设了很多密道,而我碰巧知道其中的一些。"阿坚多罗笑嘻嘻地走过来,"看上去您心情不大好,陛下。"

阿尔方索眯着眼睛打量这个男人:"这得感谢您,斯福查大人。想必现在您很乐意看到我这个样子吧?"

"其实您早就该杀了她,陛下。"阿坚多罗咯咯地笑起来,"如果您一个月前就下这个决心,我也无可奈何。"

阿尔方索哼了一声:"现在说这些都是没有用的,斯福查大人,您这次太可恶了,不光救走乔安娜,杀了我最信任的部下,现在居然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难道您就不怕我忍不住宰了您?"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到国王跟前蹲了下来:"您很想这样做,陛下。真可惜,我可是来和您诚心诚意地谈一件事情的。"

"关于什么?"

"我的妻子,陛下。您没考虑过把她还给我吗?"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接着黑发国王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他笑起来:"斯福查大人,您怎么会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还以为现在有神父在您身边就足够了......"

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些诡异的光,但随即翘起嘴角:"是的,陛下,事实上也是这样。实话对您说吧,我不在乎贝娜丽斯,不管她有没有怀着我孩子,那是因为我不爱她......可是亚利克不一样,我必须小心保护他白得像新雪一样的良心;他一直在为自己丢下我的妻子独自逃走而忐忑不安。"

阿尔方索长长地叹了口气,凝视着这双美丽的眼睛:"阿坚多罗,我不知道该责怪你太过于冷酷无情,还是赞扬你太痴情。你得到了神父就觉得满足了吗?"

"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满足过,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笃定的口气说道,"或许还应该感谢您,是您告诉他我们的事情,也是您首先说破了我的心意,否则我和亚利克一定还相互压抑着感情而折磨自己。我是否也该报答您呢?"

"大可不必!"阿尔方索突然烦躁地挥了挥手,"您还是好好珍惜和神父在一起的时光吧。"

"我会的,陛下。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够放了贝娜丽斯,最好是把她还给我,要不然就送到乌尔塞斯侯爵身边。如果您愿意这样做,我可以考虑把乔安娜女王重新给你。"

阿尔方索皱了皱眉头,随即冷笑道:"您专程来救走那个女人就是为了用她换回你妻子?我不相信,斯福查大人。"

阿坚多罗站起来:"当然不是,陛下,坦白地跟您说,我只是想让她剥夺您的继承权。但是对于您来说,她的尸体比她这个人本身作用要大得多。我把她还给您,您就可以杀了她,然后风光地给她下葬,戴上她的王冠。"

"那么在她死之前呢?你会要她先罢黜我,对吗?"

"如果您答应放弃贝娜丽斯我就不会那么做,我只会要求她写信给路易,让她鼓励鼓励正在翘首期盼的公爵殿下,他会给您制造一些麻烦。"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尔方索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啊,我差点忘了,你对那不勒斯的权力归属并不感兴趣,你要做的只是毁灭这里。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轻易操纵我?"

"我当然不能,陛下。"阿坚多罗俊美的面孔上充满了自信,"但是您不愿意丢掉这个王国,所以才能被我要挟,是您自己把木偶的线送到我手里的!想想看,如果女王陛下明天就立刻声明剥夺您的继承资格,那即使您占领了那不勒斯,安茹公爵也可以联合别人来攻打您这个‘篡位者',而教廷也不会承认您的地位,那多糟糕。而答应我的要求,您不过是跟以前一样,还是得面对路易的进攻,这没有任何损失。"

阿尔方索夜空般的黑眼睛一点点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得无比灿烂的男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挫败,而原本一直期望的东西好象在褪色,他知道自己或许必须得放弃了。

黑发国王松开了阿坚多罗,用手抚摸着他露出衣服外的一小段脖子,在靠近后面的地方有个不易觉察的、小小的齿痕,阿尔方索的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你认为你现在赢了我吗,斯福查大人?"他问道,"您认为我们的较量现在是您占了上风?"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对阿尔方索突然的平静有些意外,但并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他的笑容似乎是在回答国王的问题。

"坐下,阿坚多罗。"阿尔方索说,"我想跟你谈谈。"

青年琥珀色的眼睛中有些疑惑,但是他很快耸耸肩,听从了国王的命令。

阿尔方索在烛光下打量着这个男人优美的轮廓,有些着迷的看着他丰润的嘴唇和璀璨的眼睛。

"阿坚多罗,知道吗,你确实有让人疯狂的资本,无论是外表还是灵魂,都像散发着香味的**。"黑发的国王平静地说道,"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眼睛里窜过一丝惊讶,他皱了皱眉头。

"很意外?听我说下去......"阿尔方索笑了笑,"我承认这不是爱,无法与亚里桑德罗对你的感情相比,但是我一直相信你应该是属于我的:因为你残忍、冷血、有野心、有决断力,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这些我都很喜欢。我跟神父不一样,他是一个具有牺牲精神的基督徒,他爱你的时候可以奉献一切,可是我喜欢你却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去夺得自己想要的一切。你需要的是并驾齐驱的对手,而我也认为你可以和我站在一起,因为我们太相像了!我想征服你,不光是要把你当成属下,你明白吗?"

阿坚多罗惊讶的眼神渐渐消失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然后避开了国王的视线。

"我不想否认,在面对亚里桑德罗神父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嫉妒他,因为他得到了你无条件的信任,还有你的爱情。现在你们终于在一起了,我相信你们两个都会觉得无比幸福。但是,阿坚多罗,我还是要重复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对他的爱、对他的信任都已经是一种依赖,你太在乎他了,你把他当成这个世界最后的善良,这将是你致命的弱点。你这样的人不会被别人**,**你的只会是你自己。"

空气中传来了油脂燃烧时特有的气味,阿坚多罗觉得自己的胸膛中响起了一些不合拍的杂音,他有些恼怒地发现自己因为阿尔方索的这番话而捏紧了拳头。寂静的房间里只听到一个明显的呼吸声,那正是雇佣兵首领的面具裂开了一条不安的缝,而黑发的国王已经抛开了刚才的愤怒情绪,异常平和地注视着他。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快调整自己,再次挂上了一个迷人的微笑:"谢谢您坦率地告诉我这些,陛下,我不胜感激,但我是个低俗的人,目前我只希望您能就我刚才的提议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阿尔方索摊开手,毫不犹豫地说道:"可以,我接受这样的交换。用侯爵的私生女去交换一个女王,怎么看都是非常有利的买卖。"

"那太好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舒了口气,"那么三天后,我们就在离港口不远的‘红树海滩'见面吧。那里离您的舰队非常近,您没必要害怕我设下圈套。"

"可以。但是我也有我的要求。"

"嗯?"

阿尔方索抱起双臂,慢慢说道:"我们双方都不能带大批的人马去,我建议一个侍卫就够了,而且......我要亚里桑德罗神父到场。"

阿坚多罗警觉地挑高了双眉:"为什么?"

"因为护卫太多会惹人耳目,至于神父......我想见见他。"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眯起了眼睛:"这要求让我觉得很奇怪。"

"随您怎么想。"黑发的男人毫不动摇,"这就是我的条件。"

阿坚多罗并没有考虑太久,他点了点头:"一言为定,陛下,希望您别骗我,否则我的报复也会很可怕!"

"你至少应该相信我最后一次吧,斯福查大人。"

阿坚多罗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朝黑发国王行了个礼:"那么,陛下,请允许我告退了。"

阿尔方索微微颌首,看着这个俊美的男人拔出一只蜡烛,退到墙边,推开一个活动的护壁板,然后跨进黑洞洞的密道。

当护壁板重新合拢的时候,黑发国王挺直的眉毛皱起来。他闭上了眼睛,想到那双狡黠的琥珀色眼睛和丝绸一般红铜色的头发。他的手指尖好像还有滑腻的触感,那是抚摸阿坚多罗脖子上的齿痕时留下来的,国王把手指送到舌尖舔了舔,一股苦涩蔓延开来,他的心脏渐渐冷下来了。

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他吗?

阿尔方索自嘲地笑了--看来最后他必须放弃那个男人了,他费尽心机打的一场两个人的战争最后只能这样收场。可这不是失败,因为国王决定把目的由"征服"改为"毁灭"。

虽然他很不情愿这样做,可是要得到那不勒斯,就必须毁掉那个男人。

阿坚多罗一直在靠一个被掩盖的事实支撑着最后的理性和底线,他的世界只有一个支柱,阿尔方索很清楚自己早就发现了他的弱点,却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他的确喜欢他,但也仅仅如此了。要做一个国王,一个天生的君主,绝对别去爱上什么人,"喜欢"已经最大的限度了。

他不是阿坚多罗,他不光外表坚强,内心也不像那个人一样脆弱,他可以抗衡更多的冲击和失落,所以他能走得更远,当一个胜利者。

"再见,我亲爱的男孩儿......"

国王凝视着蜡烛上跳跃的火苗,喃喃说道。



注1:撒丁岛一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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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三 隐患)

"你的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

--《新约·路加福音 11:34》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阿坚多罗醒来的时候天亮了,房间里的蜡烛都已经熄灭,但是薄红的微光从窗户中透进来,足以让他看清楚身边的人。

亚里桑德罗还在沉睡,就如同一只静默的羔羊躺在他的臂弯里,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扫过他的皮肤,让他觉得非常舒服。阿坚多罗把他汗湿的金发撩开,露出这个男人洁白、宽阔的额头,他蔚蓝色的双眸还没有睁开,好像正做着美梦。

阿坚多罗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慢慢地抚摸着他消瘦的轮廓。

这个时候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感到胸腔中有一种满足,心脏沉甸甸地跳动着,每一下都跟身旁的人合成一拍。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形,但是真正怀抱住金发的青年,才发现原来再多的想象都是苍白无力的。

在昨晚无与伦比的快感中,他甚至有种忘记一切的错觉:忘记了那被烈火焚烧的家园、忘记了匍匐在献血中的父母和哥哥、忘记了主教骷髅般的脸、忘记了修道院中的皮鞭......忘记那些让他全身充满仇恨的东西。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渴望亚利克,还是不想带着仇恨去拥抱他,反正他在昨晚把这些都通通丢到了脑后,他只想听那双缺少血色的嘴唇对他说出"我爱你"。

在那一刻,阿坚多罗甚至觉得,上帝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太多的东西,而自己却从他那里得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天使。

算打了个平手吧......俊美的青年得意地笑了起来,稍稍伸直了蜷着的长腿。

既然现在亚里桑德罗已经在自己身边了,那么下一步他就可以放心地对付阿尔方索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回想着黑发国王昨晚的眼神,突然感觉到有些不自在。那个男人肯定气疯了,他一定没有想到温和的亚里桑德罗会做出这么冒险的事。别说他,就连阿坚多罗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金发的神父为了他可以这么勇敢,在暗自高兴的同时他也有些后怕。虽然阿尔方索手里还有贝娜丽斯,可那位国王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没用,他不在乎那个"妻子"。接下来,或许国王陛下会从乌尔塞斯侯爵那里下手了吧,毕竟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放弃任何有利条件,就像一个最精明的商人......

"帕尼诺......"

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轻轻响起来,阿坚多罗回过头,看见了一双宝石般的蓝眼睛。

"早上好,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拉起神父的手,微笑着问候道,"睡得好吗,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亚里桑德罗的脸上发窘,他微微动了一下,倒吸了口冷气。

阿坚多罗忍不住笑出声,他坐起来,让神父靠在自己胸膛上,然后用双手圈住了他的身子。"真像在做梦。"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低头用下颌摩挲着朋友的脖子,感受着他细滑的皮肤,"亚利克,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有多爱你。"

神父的脸浮起了一层红晕,阿坚多罗看到他的耳朵都变成了粉红色。

"帕尼诺......不,费欧......"亚利桑德罗把手覆在这个男人的手背上,低声地回应道,"我也爱你......"

现在金发的青年已经褪去了昨夜的疯狂,阿坚多罗不怀疑他话里的诚意,但是要他现在直视着和自己发生亲密关系的朋友,腼腆的青年还有些羞赧。阿坚多罗明白亚里桑德罗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要下定决心袒露自己的感情、面对自己的欲望得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忽然对怀里的人涌起一股心疼的感觉,环抱住他的双手又收紧了一些。

亚里桑德罗咳嗽了一声,问道:"......费欧,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嗯?"

"我是问你......关于贝娜丽斯。"神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即使你不爱她,她也是你的妻子。我在逃走之前好像听说阿尔方索会把她交给乌尔塞斯侯爵,你可以在她回到父亲身边以后去接她。"

阿坚多罗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亚利克?我怎么可能再去接她?一旦她回到侯爵身边,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把他心爱的女儿再交给我的,即使贝娜丽斯自己坚持也没用。而且......我现在已经得到了那不勒斯其他贵族的势力,少一个乌尔塞斯侯爵也不会有大的问题,更何况还有罗马那边的--"

"费欧!"亚里桑德罗突然大声打断了阿坚多罗的话,他转过头来,蓝色的眼睛里有些慌乱。

红发青年皱着眉头:"你怎么了,亚利克?"

金发的神父撑住阿坚多罗的胸膛,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你必须接她回来,费欧......她怀了你的孩子......"





"请您再重复一遍,大夫。"

黑色头发的年轻国王坐在椅子上,向那个刚刚诊断完毕的医生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一个身型矮小的中年男人望了望他背后那张床上躺着的姑娘,露出暧昧的笑容。"请不不必担心,先生,"他安慰道,"您的夫人只是精神状况不太好,您知道,凡是怀孕的妇女都容易疲劳。虽然现在孩子还不到四个月大,但是也必须小心,别让她太焦虑了......"

阿尔方索黑色的眼睛里隐含着笑意,他愉快地裂开嘴角,非常有耐性地听完了医生的唠唠叨叨,然后让卡萨男爵付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出诊费才打发他离开。

当国王转身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士时,脸上居然还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感谢上帝,斯福查夫人。"他坐到了床边,看着黑发的少女,"您看,还好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否则我可真难向您的丈夫交代了。"

贝娜丽斯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白瓷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阿尔方索笑了起来:"我的天哪,想不到您居然怀孕了。看来您自己是很清楚的,还有谁知道呢?神父?他明白您怀孕了还扔下您逃走......想不到他也这么狠心!"

黑发的少女睁开了眼睛,瞪着这个男人:"请收回您无礼的言辞,陛下。我觉得神父的决定非常正确,我和他任何一个人离开您的魔掌对于阿坚多罗来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我们不愿意成为您威胁他的工具。"

阿尔方索充满恶意地大笑起来,他朝门口的侍卫们挥挥手,让他们带着流泪的莫妮卡出去,然后才凑近了贝娜丽斯,用一种诡谲的口气说:"夫人,想不想知道一个秘密?"

黑发少女警觉地缩了缩脖子,然后冷笑道:"您又想挑拨什么,陛下?"

"这个词真难听,夫人。"阿尔方索耸耸肩,"您要知道,我只是告诉您一些事实,一些瞒着您的事实。"

"我不会相信您的。"

"那是您的想法,夫人,这并不影响我要说的一切。"国王戏谑地笑笑,"夫人,其实我以为您聪明的眼睛能够看清真相,现在好像不是这样。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注意过您丈夫和神父的友谊?"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阿坚多罗曾经跟我说过,他很早就认识亚里桑德罗神父。神父为我们举行了婚礼,而且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他非常照顾我,对我很好。"

"对啊,亚里桑德罗是个好人。他愿意成为斯福查大人的随军神父,跟他上战场,照顾他的妻子,甚至冒险陪您回那不勒斯,这些好像都是为了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实际上据我调查,神父其实是个清心寡欲的人,根本不喜欢插手这些事,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不容易啊。"国王看了看扭过头去的黑发少女,"啊,对了,您见过他胸前的那个十字架吧?"

贝娜丽斯没有作声。

"我猜您一定没想到,我曾经在您丈夫身上见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告诉过您,当时我把您的结婚戒指和神父十字架送到阿坚多罗面前的时候,他可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您觉得这说明什么呢?"

黑发少女的手在被子下用力地扭在了一起--她的脑子里回想着丈夫跟自己仅有几次的亲热,他甚至没有完全脱光上衣,在衣服遮掩的光洁胸膛上隐约可以看见一根银色的链子,那样式确实像极了神父的十字架......

阿尔方索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让贝娜丽斯听得非常清楚:"夫人,您还不明白吗?那两个人......他们相爱......"

可怜的黑发女子紧紧闭着眼睛,她不愿意相信,可是脑子里却依旧不停地闪过每次神父看着自己的复杂眼神,那里面仿佛隐藏着痛苦和挣扎,还有他呼唤"帕尼诺"时那特别的语调......国王的话顿时给这些奇怪的事实一个合理的解释,贝娜丽斯急促地呼吸起来。她想冲面前的男人大吼大叫,想让他滚出去,但全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不可能......"她虚弱地说道,"那是上帝诅咒的罪行,他们......不可能,他们只是好朋友......"

阿尔方索慢慢凑近这个女人,叹息道:"欺骗自己也改变不了事实。您比我更清楚真相,夫人......我可怜您......"

女人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咬着身旁的被子,像小动物一样的呜咽着。

阿尔方索满意地看着贝娜丽斯不断抽动的细瘦肩膀,从昨晚开始郁积在胸腔中的怒气和不悦似乎消散了一点儿。他站起来:"对了,夫人,我还得告诉您一个坏消息--我决定让您在我这儿再住一段时间。恐怕您的父亲会对此非常失望吧......"





大约在一个星期后,隐藏在暗处的时光女神悄悄地把人们带进入了五月,天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热,又一个夏天来临了。而那不勒斯的局势也在变得越来越微妙,甚至连市井平民的嘴巴里也有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和猜测。

"女王陛下还在生病吗?已经半个多月了,她好像一直没有露面。"

"最近从米兰来到商队似乎很多啊。"

"不止呢,法国人也来了不少,还有些说德语的......"

"看到阿拉贡王朝的舰队了吗,他们又增加了几条船。"

"是呀,我还看到了新来的骑兵队伍。"

"啊,对了,听说罗马最近会派人来,据说是要任命新的大主教。"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卡佩罗那头肥猪上周死了,而且还是死在女人身上!教会不会允许这丑闻再扩大的。"

"难道教皇陛下现在也想趁机插手那不勒斯的事情。"

"女王没有孩子,如果再赶走阿尔方索,罗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这里立一个总督了。"

......

阿坚多罗是用一种愉悦的心情来听着这些议论的,当他走过街时,这些窃窃私语总是从四面八方飘过耳朵。

最近他游走在那些散乱的贵族中,频频地向他们出示女王的戒指,有人很聪明地知道他的意图,也有人让他费了一番脑子,但无论如何,渴望路易即位的大臣们倒非常配合地团结在了一起。他们向他保证将救出女王--当然,这是在她愿意改立安茹公爵为继承人的条件下--然后对抗阿尔方索。虽然这些人的势力被黑发的国王沉重打击过,但是他们毕竟是长期立足在那不勒斯贵族,很快就暗中集结了自己的兵力,等待着时机。尤利乌斯在安排米兰的"商队",而他自己也已经派人跟罗马方面接洽......

一切都很完美,阿尔方索不会坐视自己到嘴边的美食又被抢走,他会用自己强大的兵力去跟安茹对抗,他们将正式对立,而罗马又会倾向哪边呢?两个实力相当的强者和一股具有无形权力的外来之手,这场争夺会持续很多年,他们会像野狗一样在那不勒斯相互撕咬、拉扯,即便是最后有一个赢家,恐怕这个国家也不会再有安宁的日子了。这个残破的胜利属于谁都没有关系,他一点也不关心。

阿坚多罗笑着想到了更远的将来:在那不勒斯陷入硝烟的时候,他可以带着亚里桑德罗去罗马,新任那不勒斯大主教这个头衔是很诱人,但是越是接近教会的权力中心机会越大--法国人可以在阿维尼翁立自己的教皇,那么他借助自己的实力拥戴一个红衣主教应该也可以吧。虽然这可能会费点时间,但是首先亚里桑德罗会全力配合他......

"亚利克,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嘴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感到有一股甘甜从舌尖一直浸润到心脏。他笑了起来,但是同时又有些烦恼,因为那个金发的青年还在坚持让他去接"妻子"。

他知道阿尔方索并没有按原来的计划把贝娜丽斯送回到乌尔塞斯侯爵身边,却把她扣留下来,而且没有再和自己联络,阿坚多罗不知道那个男人在想什么。

因为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亚里桑得罗已经几次催促过他了。"费欧,想想办法吧。"金发的神父有每次说起这个事情脸上都隐约有些担忧,"贝娜丽斯一直都在牵挂你,而且现在她怀着你的孩子,她需要你。"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无奈地甩了甩头,推开了朗克旅馆二楼房间的门。

金发的神父正坐在椅子上阅读一本书,但是他的双眼却无神地望着远处,任由书本斜摊在腿上。阿坚多罗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下午好,亚利克,脚好些了吗。"

亚里桑德罗回过神,好像这才发现进了房间的红发青年。"啊,你好,费欧。"他把书放到一边,然后站起来,"我好多了,可以走一会儿,你看......"金发的青年似乎想展示自己康复的成果,却打了个趔趄。

阿坚多罗连忙上前扶住这个行动缓慢的男人,让他靠在身上:"小心点儿!"

亚里桑德罗脸上微微有些红晕,他还没有完全习惯阿坚多罗太直白的温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以后,金发的神父看着这个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受伤的左脚脚踝轻轻按摩。他忍不住朝前面倾过身子,缓缓地抚摸着那头美丽的长发。

"费欧......"

"嗯?"

"你今天......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我去了掌玺大臣的住处,他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可以把乔安娜放出来,寻找机会先接管王宫。各个封地的贵族佣兵们已经跟西班牙人对峙了,只等法国人的舰队一来,就可以剥夺阿尔方索的继承权。"

"那太好了,费欧......"金发的神父挤出一丝微笑,"可是,又会打仗了,对吧?"

阿坚多罗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彩:"亚利克,别担心,这次我赢定了!"

"当然,当然,费欧,我相信你!"亚里桑德罗的手在他如丝般的长发上滑动,"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别涉足血腥的事......其实你在那不勒斯能得到的地位和权力在佛罗伦萨和米兰一样可以得到,只要你愿意,在那两个地方会轻松地--"

"不,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对这个国家感兴趣!你忘了,我在修道院里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长大了想去那不勒斯,去罗马。"

金发的神父愣了一下,苦笑着点点头。

阿坚多罗继续自己手中的工作,低着头问道:"亚利克,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们一起去罗马好吗?"

"罗马?"

"是的。虽然佛朗西斯科现在效忠维斯康蒂家族,但是教皇陛下也很信任他,所以我可能会去那里,帮助他为梵蒂冈服务。跟我一起去吧,好吗?"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当然可以,费欧,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但是......"他突然迟疑地顿了一下,"......但是贝娜丽斯呢?她怎么办?"

阿坚多罗停下了动作,慢慢站起来,金发的神父有些不安地看着他把自己拉进怀里,然后环抱着他的身子坐进了椅子里。

"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脑袋枕在神父的肩上,轻轻地问道,"你真的很希望我的妻子回来吗?"

亚里桑德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怀了你的孩子,费欧......想一想,这个世界上即将有个继承你血脉的人,难道你真的不高兴吗?你将不再是一个人,你会有亲人--"

"我已经有了。"阿坚多罗有力把金发的青年勒进身体里,"我有你,亚利克!你就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不需要其他人!"

"费欧......"

"告诉我,亚利克,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嫉妒过贝娜丽斯吗?她和我结婚的时候,你甚至祝福过我,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难受吗?"

金发青年的脸色有些发白,他按住了箍在胸前的手臂,低声回答道:"费欧,为什么说这个......"

"我想知道......我想听你告诉我你有多爱我。"

亚里桑德罗突然转过身,牢牢地吻住了身后的这个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头,阿坚多罗愣了片刻,随即激烈地回应起来,好象有一股火苗同时在年青的身体里燃烧着。当两个人分开的时候,红润的面色和双唇饱含着动人的光泽。金发的青年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喃喃地说:"费欧......你知不知道我曾经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掩饰自己的嫉妒!我嫉妒得发狂!我知道贝娜丽斯是个好姑娘,可是我仍然受不了她,一想到将来和你分享生命的人不是我,我就觉得自己好象要死去了一样!每次我面对她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想逃走......可是我不能这样做,而且,我必须保护好她,尽管我一眼也不想看到她......但这些我都不愿意让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如此丑陋的一面,上帝啊,我是个卑劣的人......"

亚里桑德罗把头埋在了阿坚多罗的肩膀上,用力环住他的脖子。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手缓缓地抚摸着他突出的肩胛,温柔地吻他的头发,脸上却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不,你一点都不卑劣,亚利克。我很高兴,这就是爱情,懂吗?我非常高兴。"他想了想,"既然如此,我会想办法把她弄回来的,那可能会让你好受点儿。"

阿坚多罗把怀里的青年拉开了一点儿,用手背摩挲着他的脸颊:"别忘了,亚利克,我爱的是你!我不在乎什么孩子,也不在乎妻子......我曾经一无所有,但是抱着你我就已经得到了整个世界。"

"费欧......"

"别离开我,千万不要。"

"我发誓,永远不会......"

两个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就像交错的蔓藤,一模一样的十字架在胸口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阿坚多罗让神父坐好,站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叫道:"进来!"

高大的雷列凯托推开门,向他的首领行了个礼:"大人,公爵来信了。"

"哦?给我!"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展开那被卷成拇指大小纸卷儿,笑出声来:"天啊,雷列凯托,瞧,国王陛下开始沉不住气了!"

"大人......"

"公爵殿下告诉我,阿拉贡王朝的舰队已经离开了法国的海域,正在朝那不勒斯进发。他提醒我们小心。"

"那么我们的行动也必须提前了吗,大人?"

"没那个必要。"阿坚多罗笑了,"阿尔方索不是还没公开露面吗?他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不过我们确实该打发点精力花在女王身上,是时候该把她放出来了,让她来给安茹公爵回信,这会让那个活骷髅决定把赌注下在我们身上。雷列凯托--"

"是!"

"告诉尤利乌斯,后天晚上我们要充当英勇的骑士,到王宫里杀掉恶龙,虽然那不是位诱人的公主,看在她皇冠的面子上,大家还是得将就一下!"

高大的护卫呵呵直笑,他的脸带着对即将开始的小规模战斗的期待,看上去很兴奋,而旁边的金发神父却捏紧了胸前的十字架,脸色苍白。

阿坚多罗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别担心,亚利克,这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行动,万无一失。等我干完这个就想办法把贝娜丽斯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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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二 结合)

"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旧约·诗篇 31:5》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在接近凌晨时,雨势已经渐渐变小了。阿坚多罗留下几个人继续呆在港口附近盯住阿尔方索,自己则带着亚里桑德罗赶回了"朗克"旅馆。

雷列凯托非常迅速地把已经熄灭了两个多月的火炉又生了起来,然后端来一些驱风湿酒。这些高大的男人都用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坐在床边的金发神父,他的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发紫,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还微微发抖。

"好了,"阿坚多罗对部下们说道,"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们先去休息,明天早上我们再来商量接下来该做的事。对了,阿托尼,叫他们赶快把洗澡水送上来!"

"是的,大人。"

当高大的护卫们都离开以后,阿坚多罗回过头看着一身狼狈的神父,露出了微笑:"亚利克,没事儿了。快脱下你的衣服,否则会发烧的。"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脱下湿透了的衣服钻进了被子里,阿坚多罗也扔开被淋湿的斗篷,随手拿起一件干燥的外套,坐下来为他擦拭头发。

"怎么了?"红发的青年抚摸着他颤抖的身子,"你很冷?等一会儿洗过澡以后就好了。"

他把朋友拉进自己怀里,然后紧紧靠着他,似乎想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身上。

亚里桑德罗没有想过这个男人握惯了长剑的双手也可以软得像棉布一样,让他感到无比温柔:修长的十指按摩着皮肤,慢慢地驱散寒冷,连僵硬的肌肉也放松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笑意,似乎很轻松、很高兴。亚里桑德罗的眼睛突然感觉有些酸涩。

"怎么了,亚利克?"阿坚多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注意到金发青年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脚很不舒服吗?来,让我看看。"

他把神父受伤的左脚从被子里小心地移出来,皱着眉头打量那已经肿得大了一倍的脚踝。

"洗了澡我给你擦药!"他低着头问道:"你在哪儿受这么重的伤?"

"从墙上跳下来时扭到的。"金发青年声音沙哑地回答,"可能是地上太滑了......"

"傻瓜!"

亚里桑德罗惊讶地看着阿坚多罗,他的脸上带着隐藏不住的怒气:"难道你不知道从阿尔方索手里逃走是非常冒险的?想一想,亚利克,如果不是我偶然发现了他们的落脚点,然后一直监视着那个地方,怎么可能在今晚刚好救了你?"

"帕......费欧,对不起。"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摆了摆手:"你就是这样,老爱对我说这个词,我可不喜欢。"

"我很抱歉......真的......"金发神父细白的手指使劲地抓住身下的布料,声音有些发颤,"......我根本不该带贝娜丽斯来那不勒斯,这样阿尔方索就没有机会绑架我们!"

阿坚多罗笑了笑:"亚利克,这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亚利克,你怎么会这么想?"阿坚多罗按着他的肩膀,端详着他消瘦的脸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可以一直生活得很安全、很平静。遇到我以后,你就开始生病、倒霉,就像被魔鬼缠上一样!"

"不是的!"亚里桑德罗急促地否认,"没这回事......"

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阿坚多罗咳嗽了两声,让抬着长方形大木桶的男人们进来,然后又关上门。

"热水来了!"他对亚里桑德罗说道,"来吧,我帮你。"

金发的青年顺从地让阿坚多罗抱起他放到水中。温暖的水流围绕在身体周围,亚里桑德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已经冷得麻痹的肌肉恢复了知觉,左脚踝也一阵阵地胀痛。

阿坚多罗把干净的衣服放在神父伸手就能碰到的凳子上,然后走开:"好了,等一会儿我再过来。"

"费欧!"

"嗯?"阿坚多罗有些诧异地转头看着叫住他的人。

但是亚里桑德罗却很平静地笑了笑:"你的身上也淋湿了不少,如果不介意的话,一起洗吧。"

阿坚多罗的心跳有一瞬间地漏拍了,他甚至有点怨恨亚里桑德罗--这个男人肯定不知道自己在看到他从大雨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时有多么狂喜,也不明白当他脱下最后一件湿衣服时,他花了多少力气来克制自己吻他的冲动。现在他提出的邀请对于自己来说根本就如伊甸园的苹果一样,是种罪恶的诱惑。

"不用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背过脸,"你快洗吧,水很快就凉了。"

"费欧,我们难道不能谈谈吗?"

"会有那个时间的,亚利克,但不是现在。"阿坚多罗移开的目光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他急匆匆地把手搭在了门把上,但身后又传来了朋友的声音--

"你是在害怕我吗,费欧?还是你怕自己会对我做什么?"

红发青年的全身僵硬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慢慢回过头。亚里桑德罗坐在木桶里,苍白的脸笼罩在水汽中,蔚蓝色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透明过。

金发的神父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阿尔方索他告诉我,你爱我......"

阿坚多罗突然惊慌起来,但立刻又干笑道:"真是荒唐的笑话,想不到一个国王也可以造这种谣。你是我的朋友,亚利克,是一个男人--"

"他还告诉我,你和他......睡过......"

红发青年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狰狞,但是他立刻用手按住了额角,好像在掩饰自己失控的表情。

屋子里很安静,只听见两个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阿坚多罗很快判断出糟糕的结果:金发的青年已经相信了阿尔方索的话--那个男人确实很容易让别人相信他。

过了很久,亚里桑德罗叹了一口气:"过来,费欧,到我身边来。我们真的需要好好谈谈了。"

木桶里的水很暖和,在旁边就能够感觉到热气一阵阵地扑面而来,但是阿坚多罗选择坐在凳子上,面对着亚里桑德罗。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是半湿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但是他的心底感到更加寒冷,好像冬天又重新降临了。他把目光放在金发的神父身上,那个人抱膝坐着,水漫到了他的下颌。

"你冷吗?费欧。"亚里桑德罗关切地看着旁边这个男人。

"不,我很好。"

"我知道你很冷,现在才四月,而你淋了雨。"金发的青年笑笑,"原来你在我面前一直习惯说假话。"

阿坚多罗自嘲地一笑:"噢,是不是从此以后你都不会相信我了?"

"不,我一直相信你,费欧,从第一次叫你帕尼诺开始,我就相信你,现在也一样。"亚里桑德罗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是你不信任我,对不对?所以你才会向我隐瞒你的想法!"

"告诉你我爱你?亚利克,你知道我原本想让这个秘密跟我的身体一起腐烂!"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想到了五年前的情形,"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就好象没有沾染过一点儿俗世的灰尘,你让我知道原来天使还是存在的......你照顾我,教我知识,甚至要带我离开修道院开始新的生活。我怎么可能告诉你那个被你帮助的少年对你怀着极为肮脏的欲望?"

"你认为是欲望是肮脏的吗,帕尼诺?"

"无比肮脏!"阿坚多罗的抱着双臂,指甲掐到了皮肉中--他闭上眼睛,感到背后的旧伤在发热,身体内部传来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鼻端好象可以闻到那一具具臃肿肉体散发的恶臭,让他想吐!

亚里桑德罗垂下了眼睛,淡淡地问道:"既然如此,帕尼诺,你为什么会和阿尔方索......你还抱了贝娜丽斯......"

阿坚多罗望着金发青年冷笑了一声:"亚利克,欲望也是一件工具,它可以帮我得到很多东西。既然万能的主把它赐给了我们,我们就应该好好利用,对于不爱的人,我是不介意的;可是你不一样,我连这样的心思都不想让你知道。"

"你认为爱情也是污秽的吗?"

"它本身无罪,可是却不应该属于我,这样会连累你,让你背负罪恶!"

"帕尼诺,你难道没有想过,既然它是罪恶的,为什么上帝要允许它发生在我们之间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愣了一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而亚里桑德罗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对不起,帕尼诺......其实我也向你隐瞒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想法......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也爱你。"

阿坚多罗脸上的表情有些惨淡,他摇了摇头:"亚利克,你没有必要这样说。我不是非要得到你的回应才可以活下去,我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帕尼诺,你一直在犯一个错误。"

"亚利克......"

金发青年突然伸手抓住了阿坚多罗的衣服,掀起的水花溅到了两个人脸上!

"你不该把我当成天使,我不是!"亚里桑德罗哑着嗓子吼道,"帕尼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具有更多弱点的普通人。我也自私,我也会嫉妒,我的心中也曾经有过阴暗的想法!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为了安慰你才这么说?你知道吗,我在离开修道院后就一直忘不了你,我以为你死了,我我诅咒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带你走!在那不勒斯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我高兴得睡不着觉!我对自己说,这样很好,你过得不错,我可以陪着你,这样我就满足了!可当你告诉我你爱上贝娜利斯的时候,我差点发疯,你居然还残忍地要我为你们主持婚礼!"

"亚利克......"

"你很惊讶?真是讽刺啊,我知道自己犯了罪,作为一个教士,我恰恰成为了上帝诅咒的罪人!爱上一个男人是多么疯狂啊,我害怕极了!我掐自己,用皮鞭抽打自己,当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了你,可是当我停下来,你的脸就开始无情地折磨我!帕尼诺,我甚至以为咱们分开会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这也不管用!我忘不了你!"亚里桑德罗抬起手臂,"看看这些伤痕,你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了吧?我的背后也有......那些全是鞭子的痕迹......看一看,帕尼诺,看一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抚摩着面前那些伤口,那些细小却密密麻麻的伤口布满了神父的两只胳膊,让阿坚多罗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背部。

亚里桑德罗苦笑道:"我也以为自己可以当你一辈子的朋友,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会和阿尔方索做出那样的事!我嫉妒贝娜丽斯,更嫉妒他!为什么你可以容忍他?当他告诉我们你们的关系时,我难过得几乎想死去!可是我还是想见你,我甚至扔下贝娜丽斯逃出来,就是想把这些告诉你!我爱你,帕尼诺......对不起......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真的非常爱你......"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阿坚多罗此刻的心情,他只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激动的男人,红发青年从来没有见过朋友这样:他的脸颊上泛出血色,湿润的双眼如同碧蓝的海水一样波涛汹涌,泪痕还残留在面颊上。阿坚多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坚多罗的沉默让亚里桑德罗突然感到有些恐惧。"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帕尼诺?"他紧紧抓住红发青年的手臂,"你很失望吧,原来我是如此的丑陋!我一点也不高贵,我没有什么天使的翅膀,我--"

"不!"阿坚多罗终于跪下来,猛地把这个人揽怀里,"不、不要说这样的话!亚利克,我很高兴!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快活过!我讨厌上帝!我恨他!可是我感谢他还是把你给了我!"

阿坚多罗的双手抚摩着亚里桑德罗细腻的皮肤,捧住他的脸庞深深地吻他。

从很早以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就想这样做了,从在修道院中看到这个人对自己微笑开始,从他送自己十字架开始,从在灯光下听他讲解拉丁文语法开始,从他急切地要自己一起到佛罗伦萨开始......阿坚多罗就一直想把这具白皙、瘦削的身体抱着怀里,抚摸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的体温温暖自己,让两个人的心跳合成一个拍子。这不再是朋友式的安抚,不是他在无法宣泄痛苦时强求来的慰藉,是爱人才能互相给与的满足。

过了很久,阿坚多罗恋恋不舍地离开金发神父的双唇,着迷地看着原本淡到粉红的唇瓣儿变成了难得的玫瑰色。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感觉到一股火焰很快点燃了全身,他用手指摩挲着亚里桑德罗的下颌,把他的脸抬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亚利克,我想你一定愿意用最实际的行动告诉我,原来欲望也可以是最美好的东西。"

"是的......费欧......我想这是我最愿意为你做的事情之一。"

红铜色的长发散落在神父的脸旁,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吸引住了他的灵魂。一条银色的十字架垂下来,落在了神父眼前,他抚摸着这眼熟的小东西,勉强笑了笑:"瞧我多蠢,那次在河边,我就从你敞开的衣服里看到了这个,我早就该知道你的心意了......"他注视着那条项链,然后低低地皱起了眉头,"上帝啊,请原谅我......"

"嘘......"阿坚多罗飞快地把那条十字架从脖子上取下来,扔在地上,"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去想,亚利克!"他拉住他的手,缓缓游走在自己的身上,爬过每一条伤疤:"亚利克......你感觉到了吗?这具身体,有你所不知道的龌龊和肮脏,今天你要净化它......只有你,才能让它变得干净。"

"是的,因为你会属于我,而我......也将灵魂交给你。"亚里桑德罗的眼眶中浮起一层水汽,他昂起头,主动吻住了这个人,投入他的怀抱。

这是疯狂吧,在临近高潮的那一刻,他甚至有死亡的错觉!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上帝赐给人类的欲望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终于明白了夏娃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摘下那枚让她和所有女人永生永世受苦的果实!

亚里桑德罗死死地咬住了阿坚多罗结实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跟几乎弄得他昏厥的疼痛抗衡!当快感渐渐传来的时候,神父的脑子里却无法遏制地想起了另一个场景:在黑暗的修道院书房中,那个瘦弱的少年正被高大的院长压在身下,他的身上全是血!

我的帕尼诺......你曾经夜复一夜地在忍受这样的痛苦,对吗?上帝啊,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你经历的一切有多么可怕!他们不会像你对我这样体贴,不会吻你......他们只是把你撕成了碎片......他们该下地狱!帕尼诺,我应该救你的......我当时应该冲进去救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原谅我!原谅我!

金发的青年抱着身上的男人,把头埋进他汗湿的长发中,让自己的泪水倾泻而下。

他绝对不能让帕尼诺知道自己过去懦弱的行为,他要让这个男人忘记他经历的那一切!现在他们已经拥有了彼此,可以埋葬所有的痛苦回忆!

他们拥有彼此,这就够了......

阿坚多罗紧紧地拥抱着蜷缩在他怀里的金发青年,觉得自己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样无法平息,这才是欲望吧?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身体相交,他没有那种想吐的恶心感,反而恨不得整个人都融化在金发的男人体内!他爱他的每一个生涩反应,甚至是咬在自己皮肤上的刺痛!

亚利克、亚利克、亚利克......

光是在舌尖喃喃地呼唤这个名字都会有幸福的感觉!这才是欲望!不是污秽的器官相互碰触就能得到的感觉!

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来品尝欲望!原来自己还有这个能力!

如果有了亚利克他就可以忘记在修道院中发生的事了吧......他可以不再去想那些猥亵的目光和加诸在他身上耻辱!他要全部忘记......他要让这个真相永远不再被提起,也永远不被亚里桑德罗知道!

这样他或许就可以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被净化了......

当窗外微白的朝霞悄悄地出现在东方的时候,在朗克旅馆的房间,急促的呼吸和压在喉咙里的呻吟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大地在沉睡,那不勒斯的、甚至整个意大利的居民大都还在沉睡,而这里的两个人却渡过了一个让他们重生的夜晚。

相爱的人交握着双手,命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为他们铺好了另一条路。





雨已经停了,屋檐下的水滴缓慢地落下,溅到地面,发出好听的声音。

阿尔方索站在自己的卧室窗前,抱着双臂望着远处初升的橙红色朝阳。他换上白色的衬衫和深棕色的裤子,把头发散在脑后,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刚刚起床、正在等待早餐的样子。

但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泄露了他一夜没睡的事实,而那些在他身后战战兢兢的侍卫们更是提心吊胆。

一个湿透了的女孩儿跪坐在地板上,她淡黄色的长发被剪得很短,裹着一件显得有些过大的方济各会修士的袍子。她冷得发抖,脸色煞白,嘴唇发紫,紧紧缩在一个黑发女子的怀里。

贝娜丽斯用愤怒而又夹杂着几分喜悦的眼神望着背对她们的男人。她没有看到亚里桑德罗的身影,这证明那个金发的神父已经顺利地逃了出去,他一定会找到阿坚多罗,然后告诉他来救她们。

过了很久,黑发的国王终于慢吞吞地说道:"您一定很高兴吧,斯福查夫人。您和神父策划了一次很成功的逃亡行动。"

贝娜丽斯扬起头:"我为此骄傲,陛下。"

阿尔方索笑了笑:"我要是您绝对不参与这样愚蠢的行动!您帮助他得到了什么样的好处?您和您的使女并没有逃出去,还是在我手里!想不到尊敬的神父也会做出这么自私懦弱的事情,而你们居然还那样配合。"

"我是不是还将继续留在这里您很清楚,陛下。"贝娜丽斯毫不示弱地说,"我的父亲已经跟您约定了时间放我离开,对吗?您一定不愿意失去他的信任吧?"

阿尔方索讥讽地笑了笑:"您确实很会算计,夫人,不过您实在是太单纯了......我会放了您的,但是我要告诉您,这并不是因为您父亲的关系。"他走到贝娜丽斯的身边,轻轻地说道,"其实对于您丈夫来说,您的影响力实在是小得可怜,我留着您根本没有用,早点把您还给侯爵大人或许要好得多!"

这充满恶意的嘲弄让黑发女子白嫩的脸颊因为怒气而泛出了血色: "陛下,如果这样说能让您的自尊心好受点儿,我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是不是胡说我可以证明!"阿尔方索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银色的戒指,"看看这个,我亲爱的斯福查夫人。我去找过您的丈夫,把你们的结婚戒指和神父的十字架都摆在了他的面前,他选了后者而把您的戒指退还给我,他甚至拜托我好好为他收藏!夫人,难道您还不相信他根本不爱您?"

可怜的贝娜丽斯全身发抖,她惨白着一张脸,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随您的便。"黑发的国王耸耸肩,又把脸转向窗外,"那么您也不会相信,您的丈夫实际上就守在这个酒馆的外面吧?他可是当着我的面抱起神父离开的......有意思,他对待那个男人比对待您更加小心。他难道就没有想过来救您吗?"

这番话让贝娜丽斯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她攥着自己的裙摆,好像竭力控制着即将爆发的情绪。莫妮卡担心地扶住她的手安抚她。贝娜丽斯压下心中的火气,拍拍这女孩儿的手,又对那个男人问道:"陛下,我不想听您说这些!我只想问您,现在您到底要怎么处置我们,我希望您不要把怒气发泄在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身上,这样对您的名声没有任何好处。"

"哦,您担心我会杀了您的使女?"

"我从来没有认为您会是个绅士。"

"可是我还没有这么坏的脾气。"国王笑了,"我决定放你们走,就像我答应您父亲的那样--顺便也让您认清楚您的丈夫是不是真的重视您!"

他坐下来,冲这两个女人摆摆手,对卡萨男爵吩咐道:"送她们回房间。"

莫妮卡用冰凉的手扶着女主人,让她靠着自己站起来。这个时候贝娜丽斯感到一阵恶心,郁积在胸腔中的怒气使她眼前一阵眩晕,然后像折断了脖子的云雀一样倒在地板上。

阿尔方索大吃一惊:"快,叫医生!"

"不、不!"让人意外的是,莫妮卡居然一反刚才的畏惧大叫起来,"请别......夫人躺一会儿就好了!"

黑发的国王眯起双眼,危险地看着这个挥舞着双手、满脸惊慌的女孩儿,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告诉我,姑娘,"他威严地命令道,"你的主人到底得了什么病?"

莫妮卡徒劳地掰着这个男人的大手,眼中流露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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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一 脱逃)
"耶和华说:那日我必拯救你,你必不至交在你所怕的人手中。"
--《旧约·耶利米书 39:17》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贝娜丽斯的发热症状已经消失了,她白嫩的面颊上重新浮现出玫瑰一般红润的颜色,精神也好了很多。
与此相反的是,亚里桑德罗的样子却变得很糟糕,好像一夜之间就大病了一场,他脸色憔悴,双眼红肿,从前如同蓝天一样的眸子周围还布满了血丝。
"上帝啊,神父。"贝娜丽斯对他突然变成那个样子非常吃惊,"发生什么事情了?您看上去很不好。"
亚里桑德罗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夫人。"他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乌鸦,"或许是昨晚没有睡好......"
贝娜丽斯看了看那个形状奇怪的土耳其长椅,似乎有些相信他的话。这个时候响起一阵敲门声,室内的那个守卫从门缝里朝外看了看,侧身让另一个人走进来。
被监禁的三个人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防备的目光看着他。
"打搅了,各位。"这个侍卫用带着西班牙口音的意大利语说道,"斯福查夫人,请跟我来。"
"干什么?"亚里桑德罗插话质问道,"是阿尔方索的命令吗?"
"这和您无关,神父。"传令者冷冰冰地回答,"陛下只是请斯福查夫人立刻过去,跟来访的乌尔塞斯侯爵见一面!"
贝娜丽斯眨了眨眼睛:"父亲......天啊,这不可能!"
"走吧,夫人,别让陛下和侯爵大人等太久。"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稍微减轻了黑发的女子几天来的忧心和郁闷,她又转过头安抚地朝亚里桑德罗笑了笑:"我想一个国王还不至于卑鄙到用这样的借口来骗我们。别担心,神父,我不会有事的。"
金发的青年用手在她额头上划了个十字:"愿上帝保佑您。"
他留在原地,看着贝娜丽斯跟那个侍卫走了出去,才慢慢坐下。莫妮卡为他把桌子上的早餐端过来,劝说道:"吃点儿东西吧,神父,肚子饱了您会感觉好点儿。"
亚里桑德罗朝这小姑娘笑了笑,机械地拿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他知道阿尔方索找来乌尔塞斯伯爵或许是真的想让他跟贝娜丽斯团聚,但他绝对不是为了单纯地做件"好事"。他已经知道贝娜丽斯对于帕尼诺的意义并不大,肯定愿意卖个人情给那不勒斯的财政大臣,让他倒向自己。
这样也好......
亚里桑德罗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逃走,可是他对贝娜丽斯仍然不大放心,但是既然乌尔塞斯侯爵已经来了,那么他可以不再顾虑那个姑娘的事情--即使不能把她从阿尔方索的手里带走,侯爵也绝对会让西班牙人好好照顾她。这让金发神父的心中稍微轻松了一些,好像卸下了一直扛着的责任。
金发青年费力咽下那粗糙的黑面包,慢慢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这里是酒馆的后院,虽然是二楼,却离街道有一些距离,从仅有的两个窗户看出去,只能见到空空的院子和马厩。房间里有一个守卫,门外还站着一个,想要走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环视着那些笨重的家具,最后把视线落在角落的橱柜上,那里摆放着一些没有用的陶器,满是灰尘。
亚里桑德罗又看了看正在整理床铺的莫妮卡,面部的肌肉突然抽动了一下。

阿坚多罗和他的护卫在乌尔塞斯侯爵进入那间裁缝店以后就一直缩在阴暗的地方密切地监视着。过了很久,瘦削的小胡子男人才从那扇门里出来,他的随从把他扶上马车,又很快离开了。
阿坚多罗向雷列凯托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点点头,朝那家裁缝店走去。而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却慢吞吞地在周围兜了个圈子,然后回到了"朗克"酒馆的房间。
现在阿坚多罗有一种猜想,乌尔塞斯侯爵也许是去跟阿尔方索的人接触--那个善于算计的男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装病,不介入那不勒斯暗潮涌动的权力争夺,但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西班牙人的势力范围。会让他做出改变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扣留在阿尔方索手里的贝娜丽斯。
如果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推测正确,那就意味着亚里桑德罗或许也被关在那条街区附近......
阿坚多罗握了握拳头,嘴角露出微笑。还有四天的时间,他可以打探一下那里的情况,如果真的有机会救出金发的神父他就完全不用去理会阿尔方索的威胁了。只要是有希望的事都该毫不介意地尝试一下。
"阿托尼!"他向门外叫了一声。
那个落腮胡子的男人走了进来:"大人,有什么事?"
"我要你带几个人给我盯住一个地方,把那儿有多少老鼠洞都给我摸清楚。"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强调道,"我今晚就听到要详细的汇报,非常详细。"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又是一个夜晚即将降临。
三个被扣留的人质用过晚餐,外面的守卫进来收拾了餐具和食物。贝娜丽斯慢慢地告诉亚里桑德罗侯爵和自己见面的情形,她还沉浸在跟亲生父亲见面后的喜悦,似乎对他装病把自己骗回那不勒斯也不大介意了。对于她来说,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一个熟悉可靠的人,总是喜悦大于愤怒的。
金发的青年的情绪也不错。他脸色比早上好一些,似乎沾染了贝娜丽斯的快乐。"夫人,我为您感到高兴,"他对黑发的女子说,"如果侯爵大人出面,或许国王陛下会允许您离开这里的。"
"父亲说他已经向阿尔方索提出这样的要求了。"贝娜丽斯握住他的手,"神父,请跟我一起走吧。"
"不、不,国王陛下怎么可能一下子放弃两个人质呢?"亚里桑德罗干笑了几声,低声说道,"夫人,请听我说,无论如何都别让他们知道你怀孕了,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否则......"
黑发女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腹部,面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您怎么办呢,神父?"她不放心地问,"如果我离开,您会怎么样?"
亚里桑德罗看一眼盯着这边的守卫,确信他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我不会让阿尔方索把我当成工具来伤害我的朋友!夫人,侯爵有没有告诉您什么时候来接您呢?"
"大约两天后吧,父亲也不怎么相信西班牙人,他说越快离开这里越好。"
"夫人,既然如此,请您一定要帮我一个忙。"金发的神父几乎用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在您离开之前,我也会计划好逃走的路线。我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但是必须得到您和莫妮卡的配合。"
贝娜丽斯惊讶地看着他,接着肯定地点点头:"我非常乐意。"
其实亚里桑德罗的计划非常简单:他观察到守在屋子里面的那个男人每到午夜的时候会去休息或者是方便一下,只剩下外边的人;而入夜后在朝向院子的那个窗户下会有一车新运来的草料,一半放到马匹的食槽里,另一半等到白天再用。他想把那个门外的守卫引到里面来,打昏他之后再从窗口跳出去,借机逃出这里。
对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要袭击别人的虔诚基督徒来说,这简直是疯狂的行为,但是亚里桑德罗却知道,如果不伤害一些人,那么他就不能保护帕尼诺。
他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怎么可以放弃第二次呢?


与此同时,阿坚多罗的部下们也带着自己调查到的成果回到了简陋的酒店中。高大的雷列凯托和阿托尼他们围坐在一起,向自己的首领报告白天的收获。他们的消息让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你能肯定吗?"
"是的,大人。"阿托尼谨慎地说道,"我和其他人分头去打听的,按照您说的把那个裁缝店周围的房子都查清楚了,您看......"
他把拿出一张纸,上面用碳画着简单的图例。
"这里是家裁缝店。"大汉用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周围有铁匠铺和制糖作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居民。铁匠铺和制糖作坊的夹角里有一家小酒馆,却不临街,有些偏僻。一般来说这样的位置可不是开酒馆的好地方。"
"你觉得这里最可疑?"
"是的,"阿托尼吞了口唾沫,"大人,您看,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会做生意的店主呢。"
阿坚多罗朝另一个人抬了抬下巴:"你觉得呢,雷列凯托?"
"是有些古怪,大人。"灰熊体格的男人也说道,"今天我进了那个裁缝店,说是要做衣服,店主倒很热情,但是我能看出来他一直提防我到里面去。而且您知道,我出来以后一直守到太阳下山才回来,果然觉得不对劲儿--有人进了那个偏僻的小酒馆,过了没多久就从裁缝店的大门里走出来了,虽然换了衣服,但是我能肯定是同一个人。我跟了他一会儿,看到他进了港口往西班牙舰队的停泊方向去了。"
阿坚多罗满意地点点了头,摊开双手:"谢谢,先生们,你们做得非常出色。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判断的是,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就是我们那位国王陛下的临时住处,他们在这几幢房子的地下一定挖了密道。"
雷列凯托点点头:"看起来是这样,大人。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是不是找机会溜进去,如果能伏击到阿尔方索本人,那就更好了!"
"不、不!我的朋友,这实际上没有多大的意义。"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想了想,"而且,我们并不了解里面的情况。还是让人继续监视那里,一刻也别漏掉。"
"是。"

又过了两天,酝酿已久的大雨终于在一个夜里倾盆而下,一下子把干燥了半个多月的那不勒斯淋了个透。哗啦啦的雨顺着屋顶流下房檐,形成了一道道水帘,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守在亚里桑德罗他们房间门外的男人稍稍感觉有些疲倦,现在已经是半夜了,睡意一阵阵地涌上脑袋。在里面的看守刚刚走出来,或许是拿些酒提神,他希望那家伙别漏了他的份儿。
这个时候,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女人的惊叫,虽然声音不大却立刻驱散了守卫的睡意。他推开门,在微弱的烛光下看到黑发女人满脸惊讶地站在床边,她那个使女背靠着椅子蜷缩在阴影里,而朝向院子那边的窗户开得大大的。
守卫骂了一句,冲到窗户边。今晚没有月亮,什么也看不清楚,加上下个不停的大雨更是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低下头只看到了窗子下那辆被粗布遮住的草料车,然后听到有人急促奔跑时踩着水发出的啪啪声!
守卫转过头就要追出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贝娜丽斯。"神父跑不了的!"他威胁道,"您别做傻事,夫人!否则陛下一定会惩罚您!"
这时候另一个男人也回来了,守卫冲他指了指贝娜丽斯:"有一个跑了,我去追,看好她们!"
后者点点头,那个守卫立刻跑了出去。留下来的男人紧紧关上门,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右手牢牢地按着配剑。他并没有发现,原本蜷缩在地上的"使女"却悄悄地抱起了藏在身旁的大陶器,狠狠地朝他的头部砸了下来!
守卫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亚里桑德罗站直身子,紧张得脸色发白。他身上穿着长长的裙子,头上戴着由莫妮卡的头发做成的假发。虽然他纤细的体形在男人中算是很瘦的,但装扮成少女还是有些勉强。好在刚才故意缩在阴影里,情急之下还是瞒过了守卫的眼睛。
贝娜里斯听见楼下有些骚动,她焦急地回头对亚里桑德罗说:"快,神父,就是现在!他们都被莫妮卡引开了,快走吧!"
"夫人,对不起!我懦弱地把您扔在这里......"
"我父亲会想办法的!别担心!"黑发女子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走吧,上帝会保佑您的!"
亚里桑德罗最后点了点头,爬上窗台跳到了草料车上。
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贴在墙根上,努力用耳朵分辨着雨声和人的叫喊。起码又有两个人加入了追捕的行列,他们正在寻找代替他先跑出来的莫妮卡。那个女孩子很聪明,她一定已经按照计划好的那样躲在某个角落里。今天晚上天很黑,又下着大雨,即使有几盏马灯也只能照到很小的一块儿地方。雨水淋得人睁不开眼睛,要想找到逃出来的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亚里桑德罗在心里反复地回忆记下来的地形,然后摸着墙根悄悄地朝马厩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后门那边一定有人看守了,只有从马厩顶上翻过矮墙才能逃出去。
雨还在下,酒馆的房间里陆续亮起了灯,好象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人质逃走的消息。亚里桑德罗看着那几盏幽灵似的马灯飘来飘去,好不容易摸索着来到了马厩边。他踩住食槽朝上面爬去,突然间觉得好象蹬住了什么东西,一匹骏马咴咴地嘶鸣起来!
"在那边!"有人在远处叫道,"在马厩那边!"
亚里桑德罗的心狂跳起来......

阿尔方索是在半夜的时候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吵闹惊醒的。他一贯浅眠,而今天晚上的大雨也隔绝了很多噪音,直到走廊里传来了一些人急促的脚步声,他才睁开双眼。这时候独眼的卡萨男爵急急忙忙推开门报告道:"陛下......有人逃走了!"
黑发的国王眯起双眼:"谁?什么时候?"
"是亚里桑德罗神父,同时不见的还有那个使女。"
阿尔方索哼了一声:"看不出来我们可敬的神父大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呢!抓到没有?"
卡萨男爵的脸发红:"抱歉......但是还没有人跑出去,估计就躲在这里面。"
阿尔方索穿上衣服,推开窗子。外面的雨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几盏昏黄的马灯在院子里蹿来蹿去,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被雨水冲乱了,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黑发的国王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了自己那天晚上对亚里桑德罗说的话,莫非那样的刺激让一贯温和的金发青年冒出逃跑的念头吗?
或许是吧,阿尔方索当然清楚他说出阿坚多罗和自己的关系会让亚里桑德罗受到多大的震撼,金发的青年一定非常痛苦。或许这样的痛苦会让神父产生一些过激的想法!如果是考虑到要稳定人质的情绪,其实黑发的国王大可不必这样做,但是他还是把那些如同匕首一样的话戳进了亚里桑德罗的胸口。这行为就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可是看到金发青年俊秀的面孔因为痛苦而扭曲的时候,阿尔方索感到了一阵可耻的愉快。
现在神父的逃跑或许也应该把一部分责任算在他头上才对。
阿尔方索自嘲地一笑,饶有兴趣地把双臂撑在了窗台上。这个时候雨地里传了一声马的嘶鸣,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分外明显。
"在那里!"阿尔方索面色一凛,"在马厩那儿,快去!"
正在漆黑的院子里搜捕的护卫们也整齐地朝一个方向靠拢,在微弱的灯光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挣扎着爬上了马厩的屋顶,然后朝连在一起的外墙跑去。
"抓住他!"黑发的国王向卡萨男爵叫道,"他想跳到外面去!"
虽然阿尔方索的侍卫们也很快就觉察了神父的意图,但是当他们跑去打开后门的时候,那个金发的青年已经从外墙边缘跳了下去......

亚里桑德罗知道自己受伤了,当他碰到地面的时候,能感觉到脚踝传来了撕裂般的巨痛,几乎让他全身麻痹。
可是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巷子口跑去。他能听到身后的叫嚷和脚步声,那些西班牙人已经追上来了。他开始拼命地奔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尖锐的刀刃上,他知道或许自己很快就会被那些强健的守卫重新抓住,但是却不愿意放弃最后的机会。
或许只要逃出这条巷子,就能够去找到帕尼诺!只要跑出这里,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
湿透了的衣服沉重得像生铁一样阻碍着他的行动!冰冷的雨水渗过皮肤冻住了他的全身,连血液的温度都消失了,但是他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只能机械地维持着双腿的运动!金发的神父在心底喊着上帝的名字--
主啊,请让我再见他一面吧!即使您要让我的生命终止在今天,也无论如何让我看看他的脸!
亚里桑德罗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在上帝给他的这次考验中,他已经完全失败了!当他逃离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只想见到帕尼诺。或许等待他的是再次被俘,甚至是死亡,可是他的心底的念头只有一个:见到红铜色头发的男人。
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洗干净了他的心,他终于承认自己无法放弃帕尼诺:是的,没有办法忘了他,没有办法离开他,哪怕他的身边就是地狱,对自己来说也像天堂。亚里桑德罗在滂沱大雨中鼓起勇气承认:他爱帕尼诺!他爱他,不管是肉体承受多少折磨,用多少疼痛来逃避,他都放不下他!
今天他选择遵从自己的爱情,那么上帝也会放弃他吧--亚里桑德罗想--无所谓了,他可以接受将来的一切惩罚,只要让自己见到那个男人,让自己有机会把这些隐藏在心底的话都告诉他!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神父心头一紧,跌倒在地!他已经能辨认出巷口的几幢房子,于是又拖着脚爬起来,朝前跑去。
这个时候,他被雨水淋得睁不开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前方有几个人朝他跑过来,手里还提着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上帝啊,您听到了我的祈祷吗?
金发的青年摇摇晃晃地迎上去,竟然看到了那张带着焦急的俊美面孔。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忘了后面追捕的守卫!
"帕尼诺......"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又一次摔倒了,不过这次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然后把他搂进了温热的胸膛。
亚里桑德罗抬起头,看到了红发青年惊喜的脸:"帕尼诺......上帝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亚利克!是我!"
阿坚多罗撩开斗篷,露出美丽的红铜色头发,他炽热的手指贴在亚利桑得罗的脸颊,似乎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也传给了他。
金发的青年回过神,指了指后面:"西班牙人......"
阿坚多罗给身后的部下递了个眼色,那五六个高大的雇佣兵们立刻抽出闪亮的配剑走上去,作出防御的姿势。
西班牙人赶到了,看到这个架势都停在了七码远的地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雨还在下,也没有人说话,这个时候黑发的国王终于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身上也湿透了,黑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但是却露出了笑容。
"晚上好,斯福查大人。"
"晚上好,陛下。"阿坚多罗把怀里的人裹进自己的斗篷,挑了挑眉,"现在看起来,您是要跟我再较量一次,对吗?"
阿尔方索耸耸肩,仿佛毫不在意的样子:"别这样说,斯福查大人。今天的天气不好,而我也没有那个心情。"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带我的朋友离开了。"
阿尔方索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阿坚多罗打横抱起受伤的神父转头离开,亚里桑德罗把头埋在这个男人的胸膛中,没有回头看一看黑发国王脸上有些诡异的笑容。
"真希望你们能永远这样和睦......"
当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阿尔方索在心底悄悄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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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之舞(二十 恶意)

"他不信自己能从黑暗中转回......"
--《旧约·约伯记 15:22》

1421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亚里桑德罗坐在床边,握着贝娜丽斯的双手,莫妮卡端来了一些热水,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和汗水。
这个黑发女孩儿正虚弱地躺着,旅途的疲惫加上紧张,让她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幸好不是很严重,只有轻微的发热症状,需要稍稍休息一下。年轻的神父在确认这小小的不适对她腹中的孩子没产生任何影响后,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能看出贝娜丽斯的精神不太好,也许阿尔方索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在这姑娘心底产生了阴影。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劝慰她,让她别胡思乱想。
"夫人,"金发青年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现在您需要喝点甜酒,然后睡一觉,别担心其他的事。"
"谢谢,神父。"贝娜丽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让您费心了,我很好......但是我睡不着。上帝啊,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阿坚多罗,那个该死的西班牙暴徒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夫人,我想您的丈夫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哦,我真是太蠢了!"贝娜丽斯垂下了眼睛,"如果我不坚持连夜赶路就不会被抓住,也不会被当成威胁阿坚多罗的工具......"年轻女子的眼眶中浮现出一层水气,她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神父,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自己而拖累他,我一直害怕会成为他的负担,可是......"
亚里桑德罗感到很无力,他耐心地说:"夫人,您别着急。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别想得太糟糕了。帕尼诺不会把您当成负担,夫妻间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的,难道您不记得你们婚礼上的誓言了吗?如今我们在这个地方,唯一能补救的就是照顾好自己。"
"神父......那个人会放了我们吗?"
"当然了,夫人,他会的。"
贝娜丽斯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如果他真的放了我们,是不是说明其实我们在阿坚多罗的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根本不能起到胁迫的作用?"
这个问题让金发的青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神父,您说为什么阿坚多罗会瞒着我回到那不勒斯呢?他并不愿意告诉他正在做的事情,对吗?"
亚里桑德罗的胸口有些堵,但他还是对这个女孩儿微笑道:"您不该这样想,帕尼诺或许只是害怕您担心他,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作为妻子您肯定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的不仅仅是家庭。帕尼诺他爱您,您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贝娜丽斯微微抬起头,她埋在枕头里的脸蛋有些殷红,黑色的眼睛湿润而又充满了迷惑。"神父,请原谅。"她略有些踌躇,"我一直想问您,为什么您会用‘帕尼诺'这个名字来称呼我的丈夫?您知道他什么时候用过这名字,对吗?"
金发青年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才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他被亚科波·斯福查大人收养之前用的名字,因为我们很早就认识,所以我才习惯这样叫他。"
"原来如此,"贝娜丽斯重新躺了回去,"神父,这半年您对我很好,阿坚多罗有您这样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
亚里桑德罗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同样感恩。夫人,您安心地睡吧,或许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贝娜丽斯没有反对这个建议:"晚安,神父,可能是甜酒的原因,我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请原谅我。"
"这没有关系,夫人。晚安。"
亚里桑德罗让床头边的使女吹灭了几根蜡烛,室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下来。"你也睡会儿吧,莫妮卡。"他轻轻地说,"对不起,这一路上让你吃苦了。"
那个脸蛋儿上布满了雀斑的十七岁女孩儿倒没有介意,她在贝娜丽斯的枕头边趴下来,勉强闭上了眼睛。
金发的神父走向房间另一边,在那张仿制的土耳其长椅上侧躺下来。
亚里桑德罗看了看门里边的守卫,那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好像还没有丝毫倦意的样子。金发的神父突然间有些羡慕,因为他的肩膀已经因为疲劳而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重量了。
他觉得自己很伪善,明明不喜欢贝娜丽斯还偏偏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用那些虚伪的、不切实际的话来安慰她。上帝才知道他的心底也有同样的疑问,他整个脑子里都在想着帕尼诺,不断地猜测着那个红发男人的真正想法--原来帕尼诺也是可以有事情瞒着他的,帕尼诺不再相信他了......或者说,他把朋友也看成了可以利用的人?
啊,他又开始想那个人了!上帝啊,为什么他不能控制自己呢?亚里桑德罗掐了手臂一把,然后曲起双臂遮住了酸痛的眼睛,强迫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
大约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有一双大手推了推长椅上的金发神父,把他弄醒了。亚里桑德罗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阿尔方索竟站在他面前。他立刻朝大床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确认那两个姑娘还在安详地沉睡时,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阿尔方索微微一笑,好像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做。他拉住神父的手,把他拽起来,带进了隔壁的房间。
当门关上的时候,亚里桑德罗皱起眉头甩掉他的手:"陛下,您想做什么?"
黑色头发的高大男子笑了起来:"别这样,神父,您的表现活像第一次面对男人的处女。"
"这比喻太龌龊了。"
"我觉得很贴切。"阿尔方索把桌子上的蜡烛都点燃,然后坐下来,摸了摸自己的左脸,"您懂医术吧,神父?来帮我看看伤势。"
亚里桑德罗迟疑地走过去,果然发现这个男人原本英俊的侧脸此刻有些红肿,还有一道细小的血痕。
"你被打了?"
"对。"国王并没有否认,"这是您那位朋友干的!他的力气挺大。"
亚里桑德罗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但他还是把手巾放到水盆中弄湿,然后为这个伤者擦干净了残留的血渍。
"知道吗,神父,这次见到阿坚多罗果然印证了我开始的一个想法。"阿尔方索望着面前苍白斯文的青年,慢吞吞地说,"您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手打我的吗?就是我把您的十字架给他看的时候......"
亚里桑德罗的手抖了一下,却面无表情。
阿尔方索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对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瞧着:"您那位朋友真是个薄情的丈夫啊。他把您的十字架抢走了,却把妻子的结婚戒指留在我这里,还说要我长期代为保管。神父,您在他心里的分量可真重。"
亚里桑德罗的心狂跳起来,他放下了手巾,冷冷地问道:"您到底想说什么,陛下?"
阿尔方索把戒指收回了口袋里,笑了笑:"我的意思是,阿坚多罗越是担心你,那么他越是会听我的话!哦,还有一个好消息:既然他并不在乎他的妻子,那我放她去见她的父亲或许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金发的神父听到最后一句话开始有些高兴,随即又想到了贝娜丽斯含着眼泪的双眼。"不......"他踌躇了片刻,困难地开口说道,"请不要这样做!她......她要呆在我身边,我向帕尼诺保证过要照顾她。"
阿尔方索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听错吧,神父?您的意思是宁愿那位女士被我扣押也要保证她在您的身边?"
金发青年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在国王看来简直是荒谬。
但是阿尔方索很快就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黑发的男人笑起来,"您是担心如果放了她而扣留您,就会立刻让那位夫人知道自己在丈夫心里是什么位置,对不对?"
亚里桑德罗紧紧闭着嘴,不去回答他的问题。
阿尔方索用手支着下颌,打量面前这个瘦削、苍白的教士,他的金发垂落在脸旁,蔚蓝色的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上去像是一个少年,嘴唇的颜色淡得接近无色,充满了一种清教徒的冷漠。年轻的国王不由得在心中把他和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做了一个对比:他们是那么不一样,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天使怎么可能和魔鬼成为朋友呢?在地狱中的撒旦即使用一生的努力也不能碰到天使的衣角......除非是天使自愿跟着他一起堕落。
黑发国王的嘴角又渐渐浮现出一个微笑:"您真的很善良啊,神父。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您对于斯福查大人来说重要得已经超过了朋友的分量,这让我觉得很诡异,而不得不朝另一个方向考虑......"他咳嗽了一声,"......我觉得他或许是爱着您的!"
手巾从金发青年的手上掉了下来,好象整个世界一瞬间都震动起来。他飞快摇头:"胡说!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是男人!我只是......只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他!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不可能喜欢男人的!"
"哦,"国王耸耸肩,"您是指小时候被修士们强暴的事会让他一辈子讨厌男人?我倒不这么看,说不定这让他知道了其实男人和男人也能获得和女人在一起时同样的乐趣!"
"胡说八道!"亚里桑德罗气愤地捏紧了拳头,"太无耻了,陛下!这是亵渎上帝的行为,是该被诅咒的罪行!而且......而且他痛恨那样的侮辱!我知道,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那段过去!"
"或者是他害怕您了解那样的过去后会认为他污秽,所以故意在您面前隐瞒。"阿尔方索站起来,突然抓住亚里桑德罗的领口,用嘲弄的口气问道,"神父,您说如果阿坚多罗知道您其实很清楚修道院中的真相,知道了自己爱的人欺骗自己,他会怎么想呢?"
金发的青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国王:"你想挑拨我们?没有用的,阿坚多罗不会爱我的,他不爱男人!"
"嘘,神父,听我说,我和斯福查大人......已经睡过了。"
亚里桑德罗的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登时愣住了。他停止了挣扎,呆呆地望向黑发的国王,似乎还没明白他说了什么。
"怎么,您不懂?"阿尔方索讥笑道,"我的意思是我‘碰'了您的朋友,就像碰一个女人一样。您还觉得他现在没有办法接受男人吗?"
亚里桑德罗推开黑发的国王:"你说的我一句话也不信!"
"啧,"阿尔方索收敛了调笑的语气,冷冷地说,"如果我用我和我父亲的王位发誓呢?"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的眼睛,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膝盖一软坐倒在地上。他张着嘴,只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胸口像是被大铁锤敲过一样剧痛。胃部传来的抽搐让他想吐,却只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简直难受之极。
阿尔方索看着地上的人,遗憾地摇摇头:"您很震惊吗,神父?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他肯定没有告诉您!"
亚里桑德罗机械地摇着头,他想捂住耳朵,却感到双手无力。
"我很惋惜地发现,我们本来可以一直那样亲密的,可惜那个漂亮的年轻人野心太大,太难以收服了。不过我还是遵守约定,把他用身体换来统帅职位给了他......神父,您真的不要紧吗?"
亚里桑德罗的眼睛酸涩,滚烫的泪水已经流到了地上,他撑着地,一手捂住自己的嘴不停地哽噎,强迫那悲惨的哭声被压进喉咙里。他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好像随时都可能垮下去。"求求你......陛下......"金发的神父蜷缩在地上,慢慢抱住了头,"求求您......让我一个人呆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您离开......马上离开!"
阿尔方索看着这个如同小动物一般脆弱的男人,脸上却露出了一抹胜利、得意的神色--那是一种破坏了昂贵瓷器的顽童脸上才会有的表情。
他缓缓走出了这间屋子,优雅地关上了门。
......亚里桑德罗很痛苦,是几乎要让他死去的痛苦。
他伸手想抓住脖子上的十字架,才想起来那已经被阿尔方索夺走了。这似乎也夺走了他向上帝祈祷的力量,金发的神父甚至无法将双手合起来。
他的罪孽又加深了!
亚里桑德罗没有想到在帕尼诺的心里,那污浊的罪恶已经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他的野心比金发修士想象的还要大,为此他不惜挖开自己的旧伤,把鲜血当成润滑的油脂,推动战车上的齿轮。
为什么那个总是微笑的少年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自己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其实在修道院中留下的痛苦已经超越了帕尼诺承受的极限,他的灵魂上的伤口一直都在溃烂,却没有任何人帮他治疗。
"对不起......对不起......"亚里桑德罗紧紧按住胸口,那里充满了沉重的内疚感,"我明白,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他用我的罪孽来惩罚我,用你的痛苦来惩罚我。他果然是公正而严厉的,没有人能逃过他的审判!"
金发的青年颤巍巍起身走到了窗边,外面是尚在沉睡中的那不勒斯城,漆黑一片,连一丁点儿火星儿都看不到。神父知道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此刻就在这城中的某个地方刚刚得知他的朋友和妻子被扣押的消息。亚里桑德罗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想见帕尼诺,他必须见他!就好像明天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不见到那个人就会堕入烈火焚烧的地狱。
年轻的神父用修长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棂,决定了一件事:他要逃走!即使把贝娜丽斯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他也必须逃走!
他要去见帕尼诺!


那不勒斯最近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中开始聚集了越来越浓重的乌云,好像在酝酿着夏季之前最大的一场雨。
此刻阿坚多罗和他的侍从换成了商人的服色,正游荡在港口附近的几条街道上。
距上次阿尔方索的来访已经过了三天了,阿坚多罗首先命令尤利乌斯把他手上正在进行的任务都停顿了下来,但是却没有切断跟佛朗西斯科的联系。本来安茹公爵路易在他的计划中就只是处于一个旁观的角度,所以法国人对他来说根本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最麻烦的是那不勒斯内部的贵族们,各个派别都在观察,测度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阿坚多罗知道哪怕是最细微的差错也会让他们像疯狗一样开始在同伴中乱咬。
卡佩罗主教还沉浸在美妙的西班牙风情中,所以尚未发现那不勒斯的风起云涌。在教会养的那群恶狼里,那个秃子只算是一个贪吃的懦弱家伙,所以很好掌握。现在阿坚多罗可以让他置身事外,自己却抢先给罗马传去了模糊的消息,预告那不勒斯可能发生的剧变。托"斯福查"这个姓氏的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容易获得了教廷的"出入证"(注1),他了解到教皇马丁五世大概不希望法国人和西班牙人任何一方得到这块肥美的土地,而宁愿自己派一个可靠的总督来治理,那个男人从来不介意自己的权力无限制扩大。所以他在给教皇的秘密信件中留下了"您需要一个更聪明、更会审时度势而做出明智判断的人呆在这里"的暗示。
这样一来,即使真的需要为了亚里桑德罗的安全而把计划停顿,他还可以请佛朗西斯科一起暗中要求罗马教廷出面干涉阿尔方索的王位继承。
不过可怜的乔安娜直到现在还以为收买主教的是阿拉贡的国王。
阿坚多罗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各式各样的店铺,铁匠铺、制糖作坊、裁缝店、陶器作坊......还有酒馆。
那天夜里他曾经想过要派人跟踪阿尔方索,找到他们住的地方。既然黑发国王到了那不勒斯也没有公开露面,那么他的住处一定也绝对保密,但肯定是在他势力最稳固的地区,阿坚多罗霍然行动反而会招致他的反感,对亚里桑德罗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这几条街临近港口,附近就有西班牙人驻守的舰队,是最安全的。阿尔方索最有可能落脚的就是这里。
阿坚多罗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到"朗克"酒馆的房间跟尤利乌斯商量下一步计划的改动,但他还是忍不住会带着雷列凯托到这附近来。他心底有种荒唐而疯狂的想法,如果能在这几条街道的某个窗口看到那个金发的青年,他心底那隐隐约约的焦灼或许会减轻一些。
在阿尔方索拿出十字架的时候,他确实失控了,根本没考虑激怒那个黑发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没有想到这样实际上就袒露了自己的弱点。但是他知道即使重新再现一次当时的情景,他的反应也一样--
一想到亚里桑德罗苍白的面孔可能浮现出惊恐与痛苦的表情,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的心里就会感到更加强烈的难过。
阿坚多罗摸了摸胸口的两个十字架,突然恶狠狠地咬了咬牙:上帝又一次在他面前抛弃了自己的信徒,把最纯洁的一个孩子送到了危险的境地!他真该诅咒这个欺骗所有人的神!
"大人......"这时身边的雷列凯托突然轻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
阿坚多罗回过神:"怎么了?"
"看那边!"高大的侍卫朝后面抬了抬下巴,"那辆马车,好像是乌尔塞斯侯爵的。"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眯起眼睛,虽然有遮掩,但他还是在车上的人下来那一刻看清了车门上熟悉的徽章。马车停在一家裁缝店门口,一个随从扶着他的主人下来,那个男人干瘦的身材和脸上醒目的小胡子让阿坚多罗一眼就认出那真是侯爵阁下本人。
"奇怪。"阿坚多罗喃喃地说,"这个胆小鬼不是一直躲在自己的城堡中装病吗,怎么突然间到这里来了?"如果不是阿尔方索逮捕女王让他的计划意外地顺利,也许红铜色头发的男人早就去拜访这位跟他关系不大和睦的"岳父"了。
"我觉得他不会是来做衣服的,大人。"雷列凯托猜测道,"他这样的身份只要把裁缝叫上门就可以了。"
"说得不错。"阿坚多罗微微皱皱眉头,觉得很有些古怪。
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和雷列凯托都猜对了,乌尔塞斯侯爵确实不是来做衣服。他一进门就急匆匆地命令随从守在门口,店主带着他来到了地窖,打开一条隐藏在柜子下边的密道,穿过了临街的制糖作坊和铁匠铺,从一家酒馆的后院里出来。然后一个表情凶恶的健壮男人带着他上楼,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侯爵的手中攥着今天早上才收到的匿名信,忐忑不安地猜想着自己孤身来此是不是太草率了。
门打开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里面那个气定神闲朝他微笑的男人。
"欢迎您,侯爵阁下。"阿尔方索伸出双手,做出了迎接的姿势。
乌尔塞斯侯爵不顾礼仪地张大了嘴,如同看到怪物一样,好不容易才勉强鞠躬说道:"对......对不起,陛下......陛下,我没有想到......我只是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可以让您很快见到最爱的孩子贝娜丽斯,对吗?"黑发的国王笑眯眯地说道,"请坐,阁下。真高兴您做了明智的选择:来见我。"
"谢谢。"侯爵紧张地脱下帽子,"请原谅,陛下,我只是碰碰运气,如果是诈骗的话,我会让士兵来解决。可是您知道......我也担心如果真的是和贝娜丽斯有关的话......那......"
"对,对,我完全理解您作为一个父亲的想法。"阿尔方索站起来,"侯爵阁下,贝娜丽斯小姐是在我这里,我想给您一个惊喜。当然了,这惊喜也是有代价的......"
乌尔塞斯侯爵的眼珠转了转:"陛下......"
"请等等,"阿尔方索拍拍手,叫来一个随从,"去告诉贝娜丽斯小姐,她马上就可以和父亲见面了。"
随从应声离开了房间,国王用黑色的眸子望着侯爵,微笑道:"阁下,其实我也很喜欢看亲人重逢的感人戏码。"

注1:佛朗西斯科·斯福查受也受教廷雇用,效忠教皇,具体年代未考,只是借用了这一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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