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2088
- 帖子
- 13888
- 精华
- 59
- 积分
- 50709
- 阅读权限
- 101
- 在线时间
- 1323 小时
- 注册时间
- 2006-2-18
- 最后登录
- 2012-11-14
|
12楼
发表于 2008-8-17 16:55
| 只看该作者
52
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两个道士决定分头行动。其中一人举起桃木剑,往水流细弱处砍去,另一人则趁结印效力未完全退去时将所有的豆末一起撒在怨鬼身上。
凌厉护着花开,自然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驱鬼道士的身上。这一招似乎果真有些效果,水流被桃木剑所斩中之后,王白虎的尸块立刻不适地扭动起来,这时整袋的驱邪豆末又倾落在它身上,顿时冒起阵阵白烟,凌厉看见尸体如同沾了盐的蚰蜒一般痛苦地皱缩蜷曲起来。道士又趁机祭起桃木剑一剑钉入尸块的心脏部位,只听一阵“呼哧”的喘息,与液体流动的声响,王白虎的尸块立刻如豆腐一般瘫软在地上,手臂上的腐肉摔得溅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道士赶忙上前贴了符咒,将怨鬼封在骨头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带回去超度。
“有劳二位道长了。”凌厉松了一口气,“看来另一个鬼怪应该也不再二位的话下。”
其中一位道士自负道:“那是自然。”
花开听见没事了,方才慢慢从凌厉怀里睁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却又皱了皱眉头,对凌厉用手语说道:“我觉得现在比刚才要冷很多。”
凌厉读懂了他的话,方才同样觉察出四下里异常阴寒,分明没有风吹,然而从地上涌出的寒气却滚滚地堆积着,冻得人寒毛直竖。
他再仔细看,不远处梧桐树下的土壤上竟已是白茫茫一片霜。
“小心!”
站在他们身边的道士突然大声喊道,却是对着那个立在远处的同伴。
凌厉猛地回头,正看见那个还提着剑的道士,已经被地下水团团围住。那水甚至爬上了道士身边的梧桐树,冻成了满树蛇牙一般的冰凌。
就在这一声“小心”的惊呼之中,树上的冰凌开始摇晃,如同飞刀一般坠落。道士慌忙推开,却被地上结的冰霜狠狠滑了一跤。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一来行动更显笨拙。一簇簇飞下的冰凌在他身边的地上砸出小坑,眼见就要咬到他身上,道士干脆在地上滚动着逃避,却不意直接滚进了那冰冷的地下水里。
凌厉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只看见树上的冰凌以及地上的冰霜立刻化归回到水流的形态,向着地上的道士猛扑过去,像平地涌起的巨浪翻滚出白色的碎末。道士的身影立刻被水流与白色碎末盖住,像被一条液态的蟒蛇缠了起来。他的同伴立刻拿了符咒赶过去援助,却已经迟了。
在乱流中被冲出来的那把桃木剑上,是冲洗不掉的血迹。而那冰寒刺骨的地下水流,也慢慢松开了扭曲成奇怪形状的道士尸体,向着凌厉这边蛇行而来。
陶如旧依言躲进了大棺材里。他将吕师傅扶起了一点,坐在他脚后一块不大的空间里。棺材外,那个戴着大拉翅的清朝女尸已经完全站了起来。从她的袖筒中“哗啦”地落下不少蜡块碎片。陶如旧看见了她雪白的面颊,精心描绘的朱红菱唇与蓝色眼影中甚至还隐藏几分笑意,此刻却显得各外狰狞恐怖。
在她的左右,剩下棺材里的假人也慢慢爬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密布着蜡块碎裂以及金属转动的声响。最小的那具棺材也被推开,那个穿着绣花鞋的小蜡人僵硬地走了出来,脑袋上假发脱落了一半,露出坑坑洼洼的头皮。而最让陶如旧感到惊恐的是,所有这些蜡人,竟然都是冲着他所在的这具棺木而来。
他们都要为了那个怨魂寻找替身。
“陶陶绝对不要出来!”
猫仙再次大声嘱咐,然后扑向那具小蜡人。东篱不破同时朝命妇的僵尸出手。然而另外五具蜡人依旧以或快或慢的速度向着这边走来,尤其是距离大棺木最近的一具高度腐败的“福尸”,眼看就要将露出白骨的手伸到陶如旧的面前。
陶如旧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听从了蕲猫仙的吩咐坐到棺材里。果然,那指头戳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便无法动作,原来是刚才画在棺材上防止鬼怪脱逃的符印,此刻反而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下个瞬间,东篱不破风刃一扫,那露骨的白色手掌被生生地齐手腕截去。
蜡人其实并不凶恶,却十分难缠。即便是打掉了它的头,依旧能够走动。必须暂时一个个封印起来。
与东篱不破的灵活自如相比,蕲猫仙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面对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假人时,几乎就是单臂挡车了。所幸它形体虽小,法力却似乎更甚于东篱,倒也不必多分担心。
陶如旧看着那些蜡质假人一点点被打得支离破碎,却依旧阴魂不散地围绕在棺材边上。而那怨鬼的魂魄却依旧不知道附在了那一个假人身上,只要它依旧活动自如,这些假人就不会停歇下来。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东篱不论,至少蕲猫仙已经露出了疲态。它一步步倒退向棺材,或许也想暂时喘息一下。然而那个被东篱不破切下来的手掌,突然蜘蛛一样活动起来,向着猫仙的后腿爬去。
“小心!”陶如旧急叫一声,也再顾不上什么警告,从棺材中伸出手来。
53
陶如旧原本是想要捡块石子去砸那只手,然而在草丛中摸索了一阵,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而那蜘蛛般的手似乎就是等着他“自投罗网”的这一刻,竟然蜷缩了一下猛地弹跳起来,张开五指“啪”地紧紧扒在了陶如旧的腕上。
陶如旧惊叫一声,手腕上顿时感觉冰寒刺骨,顺着手臂蔓延到全身各处。紧接着则是一阵似曾相识的、肉体中塞入第二个灵魂的痛苦。
蕲猫仙听见了陶如旧的喊声回过头来,正看见那串白色的骨头从陶如旧手腕上跌落。
“糟糕!”它低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怨鬼已将魂魄转移到了断手上面,然后借着与陶如旧接触的瞬间,附到了青年身上。
而就在这时,一边的东篱不破也觉察出了来自另一人的异状。
“花开就在附近…”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他顾不聊身边依旧乱舞的假人,转身向地宫外的林荫道奔去。只留下蕲猫仙一人,咬牙切齿地看着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陶如旧”。
活着的那个道士终于悟出了不能对水流动手的道理。
他与凌厉花开退到金刚墙根上,在面前筑了一道法障。期望能够将饱含着戾气的水流阻隔在外。
然而一个不过三十四岁的道士,如何能与数百年沉淀的怨气相抗衡?地下水流两三次冲击到看不见的法障上,撞出几米高的猛烈的浪花。即便是被凌厉护在身后的花开,都已经被水末子淋得湿透。
地上的水越积越多,道士眼见法障即将被冲破,口中急念真言想要作最后的顽抗,凌厉虽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却清楚地看见道士不停地念念有词,嘴角却挂下几丝殷红。他心知道士是坚持不住了,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心里正愣愣想着难道要命绝于此,这时候法障就突然破了。
道士大叫一声,急忙去道袍将自己兜头盖住躲到墙根下,凌厉抬眼只见一层楼高的水花低低地压了下来,脑海中最后出现的是头一个道士极度扭曲的肢体。他转身将花开护到了墙角,背上已经感觉到了地下水冰冷巨大的冲击。
死亡应该是这个感觉么?
凌厉没有濒临过死亡,却也明白疼痛的滋味。在他以为,尸体被扭曲到那个程度,死亡前的一瞬间该是经受了巨大的痛苦的。然而冲击到他身上的水流,并没有带来想象之中的巨大痛楚,只是重重地泼在他身上,就好像海面上偶尔会起的大浪那样。
浪打在他背上,慢慢落了下去。他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清醒地活着。花开在他怀里也保持着清醒,二人面面相觑,再去看身边的道士,却被大水冲到了十余米开外的墙根上。背靠着墙,而从道袍下露出来的手,却分明是向着墙内摊开着。
地下水流慢慢平静着,凌厉摇晃着站起身来。发生的一切让他即恐惧又好奇。他并不知道是自己命格贵重,戾气对他起不了作用。
他贴着墙根慢慢站起身,半空中突然狂风乍起。
东篱不破自半空而来,第一眼便看见满地水渍、血迹,再走几步见到了道士的尸体,方才明白自己来迟了一步。
他心中如遭痛击,却又不愿设想花开已经遭逢不幸,依旧四下里唤着花开的名字寻找着爱人的踪迹。
凌厉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东篱不破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鬼魂那凄厉的呼唤与几近疯狂的寻找更让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仅仅出于同情与怜惜就能够表露的情感,更不可能与厌倦共存。
花开浑身颤抖着,他听见了东篱不破的呼唤。凌厉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与它见面,少年痛苦地犹豫,而这时候东篱不破已在阴影中发现了他们的身影。
“花开……”
像是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鬼魂甚至觉得数百年都未曾如此兴奋。一时间喜悦,心疼,幸福与愧疚竟然交汇在了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只是,在这个瞬间,在知道他的花开平安无事的这个瞬间,过去未来,人或是鬼,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
花开依旧在犹豫,却在东篱不破热切的注视下不知不觉地迈出脚步。他走了四五步,身后却传来一阵踏水奔跑的声响。花开回头,看见凌厉捡起了地上的桃木剑,奋力朝地宫入口奔去。
陶如旧明白自己是被鬼魂附身了。
与上次东篱不破的魂魄侵入时几乎相同的异物感,只是更为霸道与冰冷。陶如旧感觉到有一种外力正试图将他赶出自己的躯壳。
手脚已经不受控制,浑身绵软使不上半点力气。此时此刻,他能够做的只是与那股强大的力量抗衡,尽可能保持清醒。
蕲猫仙留意了四周,并没有灵体离开陶如旧的肉体,于是它推测青年的魂魄还未出窍。
这样既有好处,却也同样尴尬。
好处是陶如旧的性命暂时得以保住,尴尬是为了保证陶如旧的安全,蕲猫仙不仅不敢损伤青年的肉身,就连施展法术的时候都要格外谨慎,生怕把陶如旧的魂魄与怨魂同时消灭。
思来想去,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其一是让陶如旧自己将怨魂从体内驱出;其二是使用至阳之物或法器,将至阴至寒的冤魂逼出阳气未尽的躯体。
思及至此,蕲猫仙大声喊道:“陶陶!这不过是一个死了才几年的新鬼,你没必要害怕!保留意识,将它驱逐出来,你做得到!”
“没用的!”怨魂狞笑道,“他虽然执意不肯出去,却被我困住了。只等日后把他的魂魄一点点打散了丢出去,就连转世投胎都不可能了……”
蕲猫仙恨得咬牙切齿,它接连呼唤陶如旧的名字,确实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心中暗道不妙,无论如何,只能先将人制服了再作打算。
它口中又念念有词,在林中拉开一张新的法阵。只等那兩個道士前來,再用法器将怨魂制伏。
那怨魂虽然被困,却也不着急。反而在法阵中坐下,慢慢脱起了陶如旧身上的衣服。
蕲猫仙喝道:“你要干什么!”
怨魂阴阴地笑道:“这么多年,终于再次得到一具肉身,当然要看个仔细!”
说话间便褪光了上下的衣物,裸着身子低头抚摸。却看见了陶如旧浑身青未褪的青紫痕迹,怪声道:“外面看起来还算不错,脱了却是个烂心萝卜!”顿了顿,又阴阳怪气地笑道,“没关系,等我碾碎了他的魂魄,再慢慢调养……”
他慢慢抚摸了一阵子,又低头去看腿间的东西,怪笑道:“没有我的大,不过能够就好……”
说着拨弄了两下,竟是完全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猫仙立在林外,正担心他是否还会做出更下流的举动,却看见凌厉从大门外挤了进来。
男人也被错位的景观弄得措手不及。走了几步,突然看见有人立在树林中。也不敢多想,径直提着桃木剑奔来。
蕲猫仙以为是援兵来了,忙把他叫住,问道:“道士呢?”
“地下水渗到了地宫外面。他们拿剑砍了水流……尸体还在墙外。”
“怎么会这样!”猫仙一下子也没了主意,“这下陶如旧怎么办!”
凌厉这才认出树林中的人是陶如旧。
“他怎么了?怎么会光着站在那里?”
猫仙刚要回答,树林中的怨魂也看见了凌厉,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法阵的边缘。
“来得正好啊……”它狞笑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上次在地宫没拉你下水,这次先吃掉你的眼珠……”
凌厉立刻悟道:“陶如旧被附身了!”
蕲猫仙点头,“我怕伤了他的肉身与魂魄,一直等着道士用法器将怨魂赶走。”
凌厉抬了抬手,“我拿了桃木剑过来,有用么?”
猫仙白了他一眼,“你会用桃木剑么?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把这个怨魂连同陶如旧一起带出地宫,接下来的事我自有打算!”
说着,示意凌厉一同进入树林,要他将怨魂推入其中一口棺材,施以法阵,再抬到外面去。
“怎么?想好来送死了么?让我一个个地掐死你们!”
怨魂看着凌厉朝树林走来,身形一跃,远远扑了过来,扬手掐上他的颈项。这时候蕲猫仙却从树上跳下来,将满是白毛的肥硕身体紧紧捂在怨魂面前。凌厉趁势搂住陶如旧的腰向上一提,拖着就往边上的棺材跑去。没出几步,怨魂十指指甲突然暴长,抬头抓向蕲猫仙。
猫仙吃痛,爪子不由自主地嵌进了陶如旧的脖颈。然而那怨魂似乎是不知道痛的,依旧使劲要将蕲猫仙弄下去。凌厉忙停下来去掰那双手,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的地下水流已经如镜蛇般站摇晃着立了起来。
蕲猫仙的白毛上浸染了点点暗红,爪子里也感觉到了来自陶如旧血液的湿润,它明白再这样僵持下去,只可能对陶如旧造成伤害。
它松开爪子从陶如旧身上跳落,与此同时,那股冰冷的地下水流也猛地撞上了凌厉的后背。
潜伏在地下水中的戾气对于凌厉来说并不起任何作用,然而喷薄飞溅的水雾却模糊了男人的视线。而怨魂就在这一片水雾的掩护下迅速起身,抓起手边的棺材板,狠狠砸向凌厉。
凌厉躲闪不及,被棺材板砸中后背,那是一具最小的粉红色棺盖,却还是比一般的木棍更为有力。打在身上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响,木板应声断成两截,凌厉也倒在了地上。
然而怨魂却似乎还不解气,依旧拿着断裂的木板痛击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血的腥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蕲猫仙看见凌厉一点点没了动静,心中只道不妙。那怨魂也终于停了下来,嘿嘿笑着蹲下身,拨弄着一动不动的男人。
“死了么?居然这么没用……”
怨鬼冰冷的手指轻轻拍在凌厉的脸颊上。又看了看他的四肢身体,突然怪笑着点头道:“本要把你分尸,现在看这身体似乎不错,干脆让你死个透彻,我再搬到你身体里来!”
说着,一手按住了凌厉的胸口,一手又举起了断木,硬生生要往凌厉胸口扎去。
蕲猫仙明白事态不妙,再顾不得其他,忙祭了五雷正法的大咒要逼出怨鬼的魂魄;而这时候凌厉竟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怨鬼右手,同时侧身闪过劈落的断木,反而将陶如旧的身体紧紧压在了下面。
那怨鬼被制,又要用暴长的指甲来扣凌厉的眼珠子,却不意碰到了男人额上挂下来的血珠子,竟无端缩回了手。凌厉趁机抓住他手腕,又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这期间,他又有不少血液滴到了陶如旧身体上,那躯壳里的厉鬼竟然像是被滚油烫伤了一般痛苦扭动起来。
蕲猫仙这时才恍然大悟,急收了符咒,对凌厉叫道:“你的血是至阳之物,把它抹到陶如旧身上,那怨鬼就会被赶出来!”
凌厉听了猫仙的话,立刻沾了自己的血朝陶如旧头上抹去,那厉鬼暴跳挣扎,它的鬼劲阴气虽不能对凌厉产生作用,但仅凭着拳脚的气力,依旧能胜过已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男人。
双手被制,它便抬脚顶踹,两次踹中凌厉下体,男人低声呻吟着,却依旧坚持将自己的血液抹到陶如旧身体上。
陶如旧听见了厉鬼尖声的痛叫,手与脚上竟然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好像麻痹良久之后的放松,带着点微小的刺痛。虽然身体依旧跟随着怨鬼的意志而动作,但是来自于外界的感觉,疼痛与潮湿,已经能够感觉得到。陶如旧甚至能感觉到凌厉掌心的热度带着血液的粘稠,在他身上滑动。
又过了一会儿,手脚的感觉愈来愈敏锐,鼻子似乎也能够闻见隐约的血腥味,陶如旧尝试着动了动手脚,将怨鬼狠狠踢出的一脚硬生生地收回。
“有效了!”蕲猫仙在一旁喊道,“陶陶,就是这样,一点点把身体收回来!”
凌厉似乎也觉察到了身下人的变化,手上略微停顿了一些,顶住陶如旧小腹的膝盖撤开去,动作也便得轻柔了一些。
这时候怨魂的声音却直接在陶如旧的耳边响亮起来:
“……休想把我赶走…我要是走了,会把你也带上……叫你尝尝怨恨的滋味,永远做我的奴隶……”
青年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左肩剧烈疼痛,像是被五个钩子穿过了锁骨,向体外拉拽。他突然明白这是怨魂拉住了他的魂魄要一同出窍。恍惚中,突然想到了猫仙在他手心里写下的符咒。
他努力地抬了抬手,虽然还有吃力,但麻痹感已经完全消失。凌厉依旧半跪在他身上,那姿势此刻看起来竟如此诡异。陶如旧看见凌厉额上的血液不停地流下,多得吓人。或许再僵持一会儿,男人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真正昏厥,甚至死亡。
不愿染上洗不掉的血腥。更不愿去仔细思考凌厉的死,会对于自己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陶如旧咬了咬牙,用力抬手印向自己的头顶。
蕲猫仙察觉了他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立刻大叫道,“住手!”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陶如旧只觉得右肩上的痛楚突然消失,而手脚肢体也再度没有了知觉。自己竟然又成了魂魄的状态,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冲出了自己的肉身。
抬起的手又无力地跌落,刚才还奋力挣动的身躯一下子变成了尸体,凌厉慌忙去试探陶如旧的鼻息,却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
“凌厉!快!”蕲猫仙迅速在陶如旧身边布下法阵,“抱紧陶如旧,不要让他的魂魄飞散!
随着怨鬼的魂魄离体,四周围的地下水飞溅起来。凌厉紧紧抱住陶如旧的身体,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他眼前慢慢地黑沉起来,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白。白墙白床白色沙发,只有床头的花瓶里插着红花。同样一身白衣的护士小姐走了过来,轻声问候道:“凌先生,您醒了?”
凌厉皱了皱眉,空气中隐约有讨厌的消毒水味。他抬抬手,却发现手背上连着推针管子,身上也有几个地方被绷带紧紧地拘束了起来。
“我怎么了?”他轻声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失血过多,多处挫伤,皮下出血,额头破了个洞,所幸骨头都没有什么问题。
秘书韩斐从沙发上起身走了过来。
“凌总您已经昏睡了两天。”
“是么”凌厉用自由的那只手揉了揉头发,慢慢回想起发生的一切,“老头子那边已经知道了么?”
韩斐点头,“我赶来夕尧之后第二天就把这事汇报了,您的伤是旅游途中的小意外,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
“好。”凌厉点了点头,手指却不由自主抽动两下,原是烟瘾上来了。于是努力转移话题:“是谁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韩斐答道:“是孙振道。戏班的吕师傅昨天做了个检查,没有问题就出了院,地宫看门的老头昨天与人拉扯之间突然发作冠心病,也进了医院。”顿了顿,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份打印稿,“那老头的亲戚就是地宫事故中丧生的三人之一。当年是作为补偿,才给了他看门的闲职。”
凌厉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陶如旧呢?”
韩斐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凌厉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陶如旧呢?”
韩斐愣了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又偏不直接回答: “有位’小朋友’在门口等你。需要我把他领进来么?”
凌厉犹豫了一下,突然支起身,在护士小姐阻止前拔掉了刺入手臂的针头,吃力的下了床。
“不,我出去见他。”
说完,也不需要人搀扶,独自慢慢走向玄关,推门而出。
Vip病区的走廊几乎没有什么人,沿墙角立着排白色的条椅。韩斐口中的“小朋友”正坐在条椅的那一头。
虽然隔了将近十米的距离,凌厉依旧看清楚那个人是秦华开。 少年猫一样蜷在角落里,看起来郁郁寡欢。
“花开?”凌厉轻唤了一声,心中却隐约有着说不出失落。
少年抬头,看见男人的同时眼中流露出片刻的欣喜,然而很快又黯淡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动物。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
(凌总……)他用手语说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凌厉摇了摇头,“没事,我觉得现在出院都没有问题。”
他又问,“就你一个人来么?”
花开点头,(我是跟韩秘书来的。)
凌厉同样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向四周张望几下,真正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犹豫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开了口。
“……陶如旧,还好吧?”
少年怔了怔,竟然不敢抬头去看男人的眼睛。只是一味比着手语:(其实……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想……先和你解释清楚。)
两人在条椅上坐了下来。
误会的造成也许会影响到人的一生,然而解开它,却只需要半个小时。
凌厉读着秦华开的手语,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只因为事实真相太过离奇,但仔细想来,却又的确丝丝入扣。少年没有必要撒谎,而前日他与东篱不破之间的那份深情,更是最有力的佐证。
他无力道:“你是说……陶如旧他只是被东篱不破附身……就好像前天在地宫里那样?”
花开点头,羞愧与自责让他把脸埋得更低。
(这件事本来是应该让东篱不破来做澄清,可是他却有自己的计划,可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却必须要把真相……)
“我明白了。”凌厉深深地吸了口气,胸口一阵钝痛,连带着浑身的伤口一并发作起来。他低声问道,“陶如旧……他现在在哪里?”
花开突然抬了抬头,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他们说……陶陶没有呼吸了,说他死了。)
凌厉听到这句话,猛地一个激灵,表情僵硬起来,似乎听不懂这个“死”字的含义。
“死……?陶如旧……死了?”
花开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怎么会?”男人慢慢靠在墙上,拼命回忆起树林中那一夜的点滴细节。陶如旧倒在他怀里,他把他紧紧抱住。蕲猫仙说只要这么做,陶如旧的魂魄就不会飞散,然而事实呢?
在他怀里没有了呼吸。
是自己错怪了他,那样严重的肉体与心灵的侮辱;现在还没来得及道歉,甚至没想到任何补偿的办法。人却就这样走了。
他不相信。
凌厉喃喃地问道:“死了?人呢?也在这座医院里?”
想到陶如旧的身体正躺在地下室冰冷的尸柜里,他就说不出是懊悔或心痛。浑身气力都抽走了似的,恍恍惚惚就要往电梯的方向走。
花开见状急忙把他拦下。
(人还在海岭……说是怕惹麻烦,要先和他的亲属联系。)
男人怔怔地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惨白地返回病房,命令韩斐:“立刻送我回海岭!”
这个要求并没有获得主治医师的同意,然而男人暴躁地固执起来,无论如何拒绝接受治疗,即便是孙振道打电话来说明,明天便把陶如旧转移到医院太平间来,男人也还是不依不饶地执意回城。直到被强行注射了镇定剂之后,才又昏沉地睡了下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
韩斐早就带着花开回了城里,病房中没有人陪夜。楼下花园里的路灯亮着白光,透过病房白色的窗帘,将房内的陈设刷出一层深蓝。凌厉摇晃着坐起身,清醒片刻又想起了陶如旧的事来。
人已冷静了几分,胸口却依旧闷堵。他想着从前对待陶如旧的种种刻薄,只恨自己为何不相信青年的解释。心中不知不觉又心痛起来,他下了床在病房中走动,又撩开窗帘仔细察看,住院部的院门紧闭,边上岗亭亮着。要偷跑出去并不容易。
他叹了口气,坐回床上。
周围非常安静,这里是夕尧医院住院大楼的vip层,大部分的病房都空置着。白天护士推着器械,在宽敞的走廊上留下长长的回声,病院的标本室正巧在楼上,病院又本就是阴气沉重的地方,若 是换作女病人,说不定会不敢独自一人留在房内过夜。
凌厉坐在床沿上,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电梯“丁”地一声打开了。
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医生查房,凌厉急忙躺回床上。一片死寂中,他听见有沉闷的脚步声从电梯里走出来,缓慢而拖沓,不像是医生。
他皱了皱眉,发觉脚步声没有直奔他的病房,而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Vip层呈环状结构,中央是电梯井,四面病室围成一个回字形。脚步声向西走,凌厉的病房反而落在了它身后。
男人躺在床上,心中琢磨:Vip层仅有的两位病人都住在采光不错的东面,如果是医生查房,又为什么故意要套个远路呢?
他正在思索,突然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是门把手被拧动的声音。
“吱……”地一声轻响,隔壁的病房门被打开,脚步声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凌厉心中一愣。那是间没有住人的病房,该是上了锁的,怎么可能轻轻一拧就打开了呢?他有些奇怪,悄悄下床走到外凸的窗台边,撩开窗帘向右看,隔壁病房果然一片漆黑,窗门紧闭,窗帘整齐地捆扎了靠在两旁。
一切如常,凌厉开始怀疑是自己幻听。正要回头,隔壁窗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影。
那是一把尖锐的手术刀。
刀显然是被拿在某个人的手里,然而夜色之中,凌厉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他或者她应该正立在病房的床头边,片刻之后就走了开去。
而后凌厉又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脚步声,以及下一扇病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是杀手?为什么拿着医院的器具,是医生?更不可能。还有那无声无息打开的门,真有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技巧?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凌厉没有再回到床上,相反却走到了玄关口想将门推开。然而刚拧动把手,那脚步声便从病房里出来,凌厉忙撤了手,贴在猫眼上向外看。
廊壁下方的指引灯发出黄绿色的光芒,反射出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人影。低低地弓着背脊,手上拿着两把柳叶刀。
竟是地宫看门的老头!
凌厉记得花开说过,老头因为心脏病在医院里休养,看来是趁着夜色溜到了这里。
透过猫眼,凌厉看见老头穿了宽大的病号服,僵着膝盖走到了下一间病房门口,却没有再开门进去,反而慢慢地垫起脚尖朝里面张望。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木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转进了凌厉看不见的那半边。
这样一圈荡下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凌厉明白老头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然而事情未必有这么简单,一个看门人,如何能有本事将紧锁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更不用说他手上的柳叶刀,不知道又是从什么地方得来。
或许……凌厉在心中思索,老头也被附身了。若果真如此,那么自己躲在屋子里,总有被发现的时候。
思索片刻,男人决定离开这个楼层,他再次拧动门把,木门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发出了极细微的转动声。他要赶在老头听见声音跟来之前跑到楼下。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推门而出的时候,把手上的查房记录卡,“啪”地一声掉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走廊看不见的那一端,老头子的脚步声从空病房里蔓延了出来。
凌厉急忙出了门跑向电梯井,按了半天按键才发现电梯根本没有反应,所幸背后就是楼梯,刚推开门闪进去,明晃晃的柳叶刀便追了过来。
凌厉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明白,如果就这样跑下楼,老头一定会跟来,到时候跑不跑得过鬼魂还未可知。不如躲起来等它自己离开。
这样决定了,凌厉就拧平扳锁,用手死死扣住把手。
老头子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一股似曾相识的寒气也随之而来。医院里虽然没有戾气淤塞,但是临死前的怨念充盈,更容易让人心生恐怖。凌厉背靠门板,头顶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玻璃窗。此刻整扇大门冷得好像冰冻了一样。
他感觉到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咔嗒……”
扳锁竟然自动跳开了。
凌厉屏住呼吸,死命转拽住了冰冷的把手。转动停了下来,他刚喘了口气,头顶上方突然出现了一张几乎扁平的脸,贴着玻璃向楼梯间张望。男人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老头子诡异地“哦”地一声,将脸挪了开去。
脚步声,又一点点远去。
算是捱过去了么。
凌厉定了定神,松开把手,正准备悄悄地往楼下移动,头顶上突然传出玻璃碎裂的声响。他慌忙闪开,楼道门就在这一片碎裂声中大敞。借着薄弱的灯光,凌厉看见老头脚上的那双拖鞋在走廊上踩出重重足音,而老头本人,则捏着两把手术刀,立在敞开的大门口向着凌厉狞笑!
凌厉知道躲不过,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他方才觉察到老头子行动僵硬,似乎是不能弯腰屈膝,于是不顾一切地撞向老头僵硬的双脚。那老头猝不及防,果真被他撞倒在地,刀也掉了一把。然而空出的手却狠狠地抓住了凌厉的头发。另一手握了手术刀,就要扎进凌厉的眼球。
男人情急之下抓了另一把刀把自己的头发削落,侧身避开老头 的攻击,却还是被锋利的手术刀扎中了肩膀。
无可奈何之下他决定还击,就算真的将被附身的老头扎死了。也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他正要作决定,通道里的观景窗突然被巨风冲开,那大风打着卷儿,如一条巨蟒张开大嘴。老头被包裹在这诡异的大风中,卷离了地面。刚开时还挣动几下,慢慢地就没有了动静。
凌厉坐在地上,看着这阵狂风将老头子的身体从窗户中卷了出去,突然风停,过了几秒钟地面上就传来了打破水袋子那样的闷响。
风声再起,一片玻璃残渣上方慢慢出现了东篱不破的身影。
“最后一个冤魂。魂飞魄散,连投胎都不可能了。”
“我是应该感谢你么……”凌厉抬头直视着鬼魂,冷冷地问道,“还是该恨你把我当猴子耍?”
56
东篱不破的表情与他同样冷淡:“我是你的长辈,自然有权力对你做任何事。”
他慢慢落到地上,走到凌厉面前,“陶如旧的事,完全是我一手所为,花开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他的记忆之前一直被我闭锁着。”
“哈!”
凌厉抬头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来照顾他的么?怎么?又舍不得了?”
东篱不破闷声道:“他要我解释为何会突然爱上陶如旧,看到他这么伤心,我才明白把他交给你并非是正确的决断。”
“对你来说,秦华开的眼泪,才是眼泪么?”凌厉慢慢地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鬼怪,早就该投胎做猪去了,或许……我会把那头猪买下,交给花开来养。”
刻薄的言语,东篱却并没有被激怒,面具上百年不变的海鹰在月色下显得尤其诡异。
“只要你愿做猪的后人。”他冷笑道。
“你心中狭小,容不下沙尘,甚至不去听陶如旧的辩解。我是为了爱人不择手段,而你呢?陶如旧的眼泪对你来说,又是什么东西?”
凌厉这时候才又想起花开带来的死讯,心中一阵剧痛,再无力为自己辩解。然而心中却一直拒绝相信,或许这只是青年赌气而拜托他人编造的谎言。
于是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说道:
“这事,我一定会好好弥补。”
“弥补?”东篱不破冷笑道,“一个死人你要怎么弥补?”
凌厉苦笑了一声:“不要再骗我了,我真不相信,陶如旧没有死…你一定是骗我的……”
这时候,楼下已经有人发现了尸体,一片喧闹声慢慢传到了楼上。东篱不破准备离开,临走时目光又落回凌厉身上,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回海岭城看看就知道了,明天一早就回去,迟了我也帮不了你。”
医院保安发现了老头的尸体,也找到了vip层出事的现场。然而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头其实在的九点多钟已经突发心脏病而离世,又怎么可能拿着两把手术刀,坐电梯来到十二层?他们询问了凌厉,男人将所经历的事重复了一遍;院方最后察看了走道里的监控录像,结果自然是一具明显僵硬的尸体,缓缓地在楼道里走动。
大家心中都有些发毛,所幸老头无儿无女,尸体依旧送回太平间,由海岭城负责火化,这件事便暂时压了下来。
等到事件平息,天边已经大亮。凌厉记得东篱不破的话,立刻离开医院赶回海岭。进了城门,连车都不换,直接叫人开到翠莺阁的后门。
推门而入,便听见一阵喧闹,是从陶如旧借宿的那间屋子里传来的。凌厉急忙跑过去,正见一群人挤在门口,说什么要将陶如旧的尸体抬出去,而只有花开与蕲猫仙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别人进去。
“都给我住手!”凌厉大声喝道。
众人回头,立刻为他让开一条路。凌厉走到门口,花开好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喜极而泣。
“这里是怎么回事?”凌厉皱着眉问。“你们拿担架做什么?”
站在最前面的孙振道立刻回答:“陶记者不幸身亡,我们已经与他的叔父取得了联系,今天就要将他的遗体送到殡仪馆。但是秦华开却拦在门口,说什么都不让我们进去。”
凌厉心中一动,明白花开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连忙低头问道:“花开,你说怎么回事?”
花开忙擦了眼里的泪水,手语道:(陶陶的魂魄虽然离体,被猫仙收纳在陶罐里,七天之内如果能把魂魄送回体内,就还会活过来。否则……才是真的死了。)
凌厉又惊又喜道:“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蕲猫仙这时候插嘴:“魂魄是昨天晚上才找齐的,不是让东篱不破告诉你了么!”
凌厉这时候已经听不进别的言语,只想尽快进屋去见陶如旧。他环视了周围的人,对秘书韩斐说道:
“你去与陶如旧的叔父通电话,就说陶如旧还有抢救的希望,总之先将他稳住,其他人先走吧,人不用抬出去了。”
人群依言渐渐散去,花开方才将凌厉让进房中。
阴暗的屋子里前后窗上都蒙上了厚厚的毛巾毯。陶如旧就躺在床上。依旧是那天晚上在树林里的穿着。他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凌厉慢慢走近,看见他脚后摆着一盏油灯,而头边着摆着那个装有魂魄的陶罐。
“你可以看他。”蕲猫仙在一边说道,“但是不要让脚边上的那盏灯熄灭了。”
凌厉恍惚地点了点头,于是在床前蹲了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青年似乎在沉睡,只是肤色比平日更显得苍白,漂亮的睫毛低垂,失去了血色的唇抿着,刘海有些杂乱地铺在额上。凌厉伸手想去替他整理,撩开乱发却看见额上还留着一块黑灰,于是用指腹轻轻去揉,半天后才发觉那原来是块淤血,正该是那天从台阶上跌下来时造成的。
想起那一夜,陶如旧被捆在雨地里,凄惶地哀求着要解释,却被自己狠狠地踢中了下体;想起那一夜,陶如旧在床上挣扎、无声地哭泣、流血,却被自己嘲笑,讽刺;还有那天,青年穿着残破的、泥水淋漓的衣服,在自己无情的驱赶之下,一步步摇晃着,走上台阶。
然后,跌落。
凌厉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跪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蜷拢的双臂里。如此静默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蕲猫仙突然在他背后说道:
“想赎罪么?”
“赎罪?”凌厉抬起头来问道,“赎了罪,他就能原谅我了么?”
蕲猫仙非常干脆地回答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总比一直欠着好。”
男人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陶如旧的魂魄虽然被找了回来,但要将它放归到躯壳内,还需要高人的法力加持。在这一点上。同为鬼魂的东篱不破显然帮不上什么忙,而以蕲猫仙现在的形体与能力而言,却又不足以完全胜任。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蕲猫仙变回人类的形体,而这个过程,正需要凌厉的帮助。
将陶如旧的身体交给了花开照料,又嘱咐了戏班子的人们多加留意。一人一猫出了翠莺阁,往千佛区走去。
“我本是周武时在夕尧修真的道子。”蕲猫仙一边走,一边这样说,“武后兴佛,打压本土道教,我的许多同修陆续下狱。我无奈之下遁入深山,却意外修成了将肉体封存,而灵魂异体的法术。将大部分法力留在躯壳中维持身体不腐,具体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正说着,千佛区门口已经到了。猫仙领着凌厉沿大路进去,大约又走了五分钟的光景,往右手边一条小巷子里面拐进去,最里面是一间上了锁的月门。门前结了几个蜘蛛网,凤尾草也长了将近半尺。凌厉与蕲猫仙翻过游墙,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水泥小院子,中间规规矩矩的白墙砖房。
“你等一会儿。”蕲猫仙让凌厉站在屋子前面,自己则跳上了窗台。窗户最上面的玻璃早掉了,露出里面两道宽宽的铁栅栏。猫仙就将自己毛松松的身体往栏杆里面挤,然后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到门前。爪子在门上轻轻骚扒了一阵子,就将门打开了。
凌厉进了门,发现这原来是一间老旧的工具房,零乱地堆放着,铁铲、扫帚、生锈的脸盆等物品。角落里放着拌合到一半,已经僵硬石化的建筑材料,边上几张发黄的报纸,看起来都还是90年代初的出版物。所有一切看来都像是在施工的过程中突然停顿了下来。
“抗日的时候,这下面有个民兵挖的防空洞。”蕲猫仙说道,“挖得不大,不过已经很靠近存放我身体的地方。70年代时,村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扩大些,我怕自己的身体被发现,当时就用了些手段,让他们以为是闹鬼,把工程停了下来。然而90年代初的时候,凌家买下地皮,竟然准备就着防空洞建造地宫,我后来又狠狠地闹了闹,结果叫他们连工具房都不敢造了,防空洞上面就是碑林。”
千佛区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凌厉还在海外,对于那些怪事却也有些耳闻。未料到竟然在多年之后听到了解答,不由得微微感慨了一声,按照蕲猫仙的吩咐,拿了把铁铲朝里屋走去。
相交于外间的混乱相比,里屋显然空荡许多,正中央的地上,露着一米见方的洞口,已经被水泥封了一半。周围竖了一圈儿的香烛,再仔细看,地上也到处都是香灰和焚过锡箔的黑迹。
蕲猫仙道:“周唐时期的入口早已经封死,我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防空洞与我的土居仅隔了几十公分的土层。”
凌厉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明白了铁铲的作用。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事先准备的手电,跟在蕲猫仙的身后走进了地宫中。
二十七级水泥台阶,一点点往地下沉去,陡峭而带着些潮湿,很有一股老式建筑的味道。说是防空洞,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条简陋的地下走廊。只是用横竖的木料架子支撑起大的构架,墙壁上又用特殊的网状材料拢住了土层。然而土壤特有的生腥湿潮之气,却已经在夯道中弥漫十多年。当中夹杂着隐隐朽木的臭气,让人心中不安起来。
凌厉一手拿着铁铲,一手打着手电,在迂回的地道中穿行。防空洞中每隔十米就会有一个稍大一些的厅室,或许是其他的出口,但都被完全地封死了。越往里走,温度就越低,所幸呼吸并不觉得困难。
凌厉自认为是一个方向感明晰的人,然而在这地道里面绕来绕去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带路的是蕲猫仙,甚至不需要视觉就能够看得很明白。
两人大约在地下走了十五分钟的模样,方才看见了夯道的尽头——一块两米来高的土墙,墙角下照样插着几根香烛。
“这墙已经有些松动了,对面就是我的土居,现在你用铁铲敲开这堵墙。”蕲猫仙这样命令道。
凌厉看了看面前的土墙,厚厚实实,哪里有半点松动迹象?然而想到躺在翠莺阁的陶如旧,男人立刻举起了铁铲,向土墙走去。
事实证明,健身房中的锻炼,与真正的体力劳动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昨天夜里的伤口虽然在左肩,也经过了恰当的包扎,然而右臂挥动的时候带动全身,伤口依旧被撕裂了。
他疼得在黑暗里龇牙咧嘴,却还是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蕲猫仙叼着手电立在他身边,也看见有血迹从男人的衬衫里渗了出来。
凌厉的确还算聪明,在觉察到肩上的伤口崩裂之后,便只用力挖掘土墙中下方的一点。慢慢地掏出脸盆大小的洞来,后面果然是黑漆漆的空间。男人俯身打量了土墙的厚度,再直起身来,接着就用脚猛踢土洞四周的墙面。如是十来下之后,墙壁的洞,扩大到了将近一米见方。
蕲猫仙首先跳了进去,凌厉弯腰跟在后面。
墙壁的背面原来是一间土穴。凌厉拿着手电上上下下地照了,发现土穴高约四米,宽度十米左右。地上铺着青石,墙上也有用木条架构的痕迹,只是天长日久,木材已经腐朽。土穴正中央是一个半尺高的青石台子,上面放着一口灰黑色的石棺。
“你帮我把石棺打开,我的真身就在里面。”蕲猫仙吩咐道。
凌厉看了看那石质的棺盖,少说也有将近一百公斤。他将右肩抵在棺盖边缘,用力推开了一条窄缝,然后将铁铲楔了进去,想借力将棺盖撬开。
谁知他还未使劲,就被蕲猫仙厉声喝止住了。
“那里面还有一口内棺!”猫仙丢下手电,急叫道,“我留着还有用!不能弄坏了!”
凌厉听了他的话,有些愤怒地反问道:“不就是一具棺材么!铲子能弄坏多少?就算坏了,黄金做的也能赔你,我现在没剩多少力气,别再找茬了。”
说完,也不顾蕲猫仙厉声反对,依旧一铲子楔下去,然后借力拚命推动棺盖。
在一阵沉闷的磨移声里,石头棺盖缓缓移开,那铲子也随着罅隙的扩大而一点点深入棺材内部,最后重重地磕到了内棺上。
“喀喇喇喇喇喇喇……”
一连串脆响立刻出现在黑暗中,凌厉感觉到铲子似乎是敲裂了薄薄的一片冰层,裂缝沿着铲尖迅速向两旁裂开。他急忙停手,却已经迟了。
石头棺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解体,情形有点像钢化玻璃的解体——看起来坚硬的大块玻璃,只要有一个缺口,就会全部碎裂成小块。但是钢化玻璃显然不会因为铁铲的敲击而轻易碎裂。
“蕲猫仙……”凌厉有些疑惑地问道,“你的内棺是用什么东西作的?”
可是他的身后突然变成了一片死寂,只有手电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不大的土穴内,昏黄灯光摇移,幽闭的暗室内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凌厉慢慢回头,正看见白晃晃的一条毛尾巴,一晃儿就消失在了墙上的破洞中。
“喂……!”
凌厉怔了怔,不明白猫仙为何突然跑开,正要转身追问,却冷不防听见身边的石棺里发出了一阵更加嘈杂的声响。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作,那沉重的石棺竟然被高高地踢起,若不是凌厉躲闪及时,恐怕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男人心中一惊,几乎忘记了到这里来的目的。他迅速地在地上一滚,抄起手电照向那被完全打开的石棺。
他看见石棺里落雪一般飞出了无数冰碎片,迅速在石棺周围积起一层白霜。而在那弥漫的寒气之中,凌厉看见一只素白的薄底布鞋,嚣张地抬在半空之中。
紧接着,一个全身素衣白服的人影慢慢从棺床中坐了起来。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水魄精棺,辛苦保存了几千年,竟然就这样被你一铲子毁了……”
凌厉听见那个人咬牙切齿地说道,似曾相识的嗓音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急忙将手电光打到那人身上。
这是一个眉目冷峻的男性,如同从古装片中活脱脱走出来的角色。一头长发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个结,用玉笄插上。即便是在偏黄的灯光下,这个人依旧显得清冷,飞扬的眉角与紧抿的双唇,给人的感觉是出奇一致的严肃。
凌厉看着他慢慢从棺材里走了出来。“蕲……猫仙?”他询问道。
严肃的男子扫了他一眼,回答道:“既已脱离猫身,又何来猫仙之说,叫我蕲麟魄。”
说完,看着凌厉一脸惊诧的模样,又解释道:“你打破内棺的时候,我的魂魄已经回到了本体上。今后我就以本体出现,还望你能够在海岭城内作些打点与布置。”
凌厉迅速回了神,点头答应下来。目的既然已经打成,也就没有必要在这土穴里停留,潮闷的空气与霉味让他不适,而浑身的伤口也终于在精神放松之后疼痛起来。
待一会儿陶如旧就能醒过来了。
他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了些欣喜,正准备从小洞里回到防空洞,却忽然被蕲麟魄捉住了手腕。
“你可知道这水魄精棺价值几何?”蕲麟魄问道。
凌厉低头看了看那堆逐渐融化的怪异冰晶,挑了眉道:“或许公司的冷库能帮你再造几个类似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凌厉。”蕲麟魄眯了眯眼睛,“这笔帐,我可是一直都会记下去,走着瞧。”
凌厉显然是不常经受他人的挑衅与诘难的,然而最近先是东篱不破以祖先的身份玩弄他于股掌;现在又有蕲麟魄臭着一张脸要与他算帐,这已经极大程度地挑战了他的忍耐力。
只是,现在与他发难,实在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于是凌厉用手按住额角,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恶气,回答道:“好,我说过的,黄金的我也能赔给你!”
然而蕲麟魄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的许诺,三步五步抢在他前面走出了小洞,同时催促道:“等什么?再不快点回去的话,陶如旧脚后的那盏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熄灭。”
凌厉听了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跟了上去。
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着,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着,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么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着,想要寻找一些属于大白猫的影子。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自然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后才能开启。”
凌厉对于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于是沉着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着火。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凌厉点不着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道:“学什么和吃什么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目送着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于太糊涂。”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么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么。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么关系?”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着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一样。”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点头。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着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么?”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着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着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 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后慢慢揭开盖子。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后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
但那的确是陶如旧的手。
凌厉记得陶如旧的手腕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色痕迹,听说是幼时伤口愈合后留下的。此刻,同样的痕迹出现在了这只苍白的手上。
是陶如旧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从陶罐里爬了出来。
“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蕲麟魄低沉的诵念声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后下垂碰触到了桌面。紧接着头颅与双肩也慢慢地从陶罐里探了出来。
同样苍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脸庞,紧闭着双眼,没有半丝表情,却更显得阴柔而秀致,像活动的水晶雕塑。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湿得经不起碰触。
蕲麟魄看着陶如旧一点点从罐里出来,口中的咒语一直没有停歇。手上的铜铃时不时地摇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导着魂魄走向身体的方向。陶如旧依旧紧闭着双眼,而人已经完全从陶罐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赤裸,只裹着一层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肤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或青或紫的瘢痕。
凌厉下意识地皱了眉,那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对于他的嘲笑。
魂魄回归的过程并不复杂,或者是其中的技巧与奥妙是外行人所认识不到的,两个小时前方才初窥法门的凌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如旧的魂魄走过小半间屋子的距离,在铃声中变得透明而缥缈,慢慢与床上的那具实体融合到了一起。
“好了。”蕲麟魄总结道。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咒法与铃声停止之后,整间小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蕲麟魄在陶如旧身上画了定神收惊的符咒,方才将灯烛熄灭,又让凌厉将门窗与白炽灯都打开。
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一片藏青,尚算清凉的穿堂风拂来,替换了这几天小屋内久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蕲麟魄揉了揉千余年未曾活动的腿脚,走到门口作些调息;回头的时候看见凌厉已经坐在了陶如旧的身边。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贴近陶如旧唇上,“身体也暖了过来。”
蕲麟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没有什么大碍,魂魄回归之后,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没有反应。”
凌厉点了点头,立刻准备俯身去试着将青年唤醒;然而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丧失了喊出这三个字的权利。在青年苏醒过来做出清算之前,凌厉首先不能自我原谅;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作为,更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见,这种因为怀疑、不信任而产生的伤害,是否还会再次发生。
就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轻轻喘了口气,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陶如旧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黑而甜的,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他感觉自己只是单纯的睡着了,漂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平静而温和的,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舒适。
所以当他再度感觉到身体的沉重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记起来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随着风像蝴蝶一样飘走,又被蕲猫仙找了回来,放在陶罐里……接下来的事,就是现在。
身体上细小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尝试着动了一下手脚,记忆中那种受制于人的不灵活感已经完全消失。青年挪动了身体,尝试着起身,刚偏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地板上的人。
是凌厉,却又不像是凌厉,起码陶如旧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狼狈的凌厉:凌乱的短发与泛青的胡渣,铁青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满了黄土的衣裳,肩上还渗出了一块干涸发黑了的血迹。
“…………”
同样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陶如旧隐约觉察到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然而他却不愿再涉险与男人发生过多的际会,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了门边的蕲麟魄身上。
“……你是……”
“不认识我了么?陶陶?”蕲麟魄倚在门上,“你以前还帮我洗过澡呢。”
“你,你是蕲……蕲猫仙?”
陶如旧慌忙到枕边摸来眼镜戴上,眼前这个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猫的本体,惊讶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蕲猫仙曾经对他提起过的本名。
“蕲…是叫…蕲麟魄吧?”
他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惹怒凌厉,蕲麟魄点了点头,将如何寻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凌厉与他所共同经历的部分却只字未提。
陶如旧恍恍惚惚地听了,只当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聊斋故事。过了好久才想到道谢。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像是要走到蕲麟魄身边,然而双脚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时候,却被身后的凌厉猛地扶住他的腰背。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青年吓了一跳,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就要逃开,却冷不防地“啪”地一声打在了凌厉脸上。
男人似乎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陶如旧心中一惊,慌忙想要解释,却看到一身狼狈的凌厉迅速放开了揽着他的手,闷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紧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旧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是要做些什么。
“陶陶,凌厉已经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
蕲麟魄这才说道,“他从医院里跑回来阻止别人将你的身体抬走,又帮恢复到现在的模样。公平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
陶如旧安静地坐回床上,蕲麟魄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慢慢说给他听,末了又指着他的胸口补充道:“我已经将你的魂魄用鬼蛛丝与肉体缝住,日后除非阳寿已尽,魂魄主动离体,否则一般的冤魂野鬼,无法强行进入你身体,更无法将你的魂魄勾出。”
陶如旧听了,只明白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好事。于是点头道了谢。而后依旧怔怔地坐着出神。蕲麟魄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翠莺阁,东篱不破的事情还需要找凌厉一起解决。
凌厉一身狼狈地离开了翠莺阁,回到别墅之后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肩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但是沾满了血迹与尘土的绷带已经起不到任何医疗的作用。
他沉着脸将衣裤剥掉站进水中,感受着温热湍急的水流击打在身上,有一种酥麻致密的感觉。伤口的痛慢慢被热气蒸去,整个人的心情也舒畅了一些。
他关掉水流,穿上浴袍。
别墅里很安静,或者说一直都是这样死气沉沉。男人离开卧室来到客厅,拿出药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桌上的报纸是两天之前的,打开电视机,也已经只剩下八点档的苦情戏可看。他百无聊赖地换着台,边上的电话响了。
凌厉这才记起来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医院里,走过去接起电话,是韩斐的报告。总部反应平常,陶如旧亲戚那边也暂时稳住了。凌厉点了点头,放下电话,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没有矛盾,没有问题,也没有了冒险与刺激,一切好像已经画了个句号;而整件事的经过也如句号的圆圆,从原点又回到了原点。
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过两天主动给陶如旧一个访谈的机会——其实如果一开始就满足了青年的愿望,而没有将他带到海岭城来,所有的一切都会完全不同吧。
手中的咖啡早已经变冷,凌厉起身将它倒进下水道。这时候门铃响了。
开了门,是秦华开站在廊下。单薄的少年穿着简朴的衬衫长裤,但是明亮的眼睛里却暗藏着机锋。
“东篱不破。”凌厉看着那双眼睛缓缓说道,“你现在为什么又来找我?”
“呵…”哑巴少年唇角一弯,一种有别于他本人的低沉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响了起来,“事情已经了解了,我来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
说着,便旁若无人地登堂入室。从前凌厉不在海岭城的时候,他与花开就经常会在这里幽会。也可以算是它在阳世的一个“家”了。
凌厉看着东篱不破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落了座。他同样冷着一张脸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待着鬼魂说出他来访的目的。
“你与陶如旧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
东篱不破开门见山地说道,“虽然这事是我挑起来的,但这点无辜,完全不足以弥补你的所作所为——这个我想你自己最明白。”
似乎是被他说中了,凌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淡地回答道:“这事是我和陶如旧之间的问题,原不原谅和你都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东篱不破反问道,“你是我的后辈,我自然应该指点你的作为。你难道看不出那蕲麟魄对陶如旧也有几分属意?有他在一边撺掇,你还以为陶如旧会原谅你的过失?”
凌厉冷笑道:“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听起来你是一定要我死了对陶如旧的那条心。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篱不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开口,但是最后却只说了一句:“你应该明白。”
凌厉哑然失笑:“事到如今,难道你还要将你的秦华开,往别人怀里推?”
“我自然不会再离开他。”
东篱不破辩驳道,“然而阳世里的生活,我毕竟难以照顾。如果你真的只能接受同性伴侣,为何不考虑……”
“考虑一个和我母亲一样是哑巴的孩子?”
凌厉打断了他的话,“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祖先,那你知不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模样?白子——先天白化、蓝眼又聋哑。被家人与帮佣们在背地里嘲笑。”
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过去的事。
“你也是东篱家的成员,也该知道那是什么模样吧?凌冬两家都是古老家族,诸多忌讳迷信,她被当作传说里的白子圣女娶进门,洞房后就再没见过我父亲——直到死去。说实话,我父亲后来飞机失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所以你看到花开,看到他是哑巴,就想着要帮助他?”东篱不破问道,“所以你才会使用哑语?”
凌厉点头。
“花开搬进海岭城的时候,正好是我母亲去世周年,因为语言不通,年纪幼小,生活不便,经常受人欺负;而那时候你又在哪里?”
“所以你才会对他格外关照,处处维护他?”东篱不破哑然失笑。
凌厉又冷笑道:“怎么样?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觊觎你的宝贝。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爱着花开——你更喜欢插手别人的命运,自以为是,这就是你以为的爱情?”
东篱不破反驳道:“自以为是,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凌厉道:“起码我现在认识到这个错误,而你,却还妄图继续错误下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东篱不破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凌厉又习惯性地找起烟来。他面色阴沉地踱进卧室,想去找那件肮脏的外套,然而刚推门就看见落地窗外站着个人。
“嘘……”
蕲麟魄隔着玻璃与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自己手上拿着的黄色符纸。凌厉突然想起下午蕲麟魄对他说的话。
要想保证海岭城永无后患,必须将东篱不破超度转生。
然而东篱不破是绝不会允许别人去掘他的坟墓的。所以在凌厉与麟魄决定行动之前,必须找个地方将东篱不破软禁起来——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凌厉明白了蕲麟魄的想法,他不动声色地回到客厅里。暗中将食指咬破,将血涂在掌心,再把烟点燃了拿在手中。
他要先把东篱不破的鬼魂,从秦华开身体里驱逐出去。
客厅里的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东篱不破似乎也有了去意,凌厉故意立在出门必经的过道上,吸了口烟,慢慢地说道:“其实你要我照顾花开,也并非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实在反常,东篱不破忍不住停了脚步,看凌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说实话……”
男人冷冷的笑道,“花开长得的确可爱,我也想过要尝尝味道。只可惜他是个哑巴,每次看见他我总是会先觉得可怜。不过现在既然是你在他身体里,就不算是个哑巴,而且祖先的味道倒是很像要尝一尝。”
说着,就攥了沾了血的那只手,装作要去抬起花开的下颌,却哪料到东篱不破早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迹,一闪便躲了开去。
“原来你还有乱伦的嗜好?”鬼魂嘲笑道,“而且不见血还不尽兴?”
凌厉二话不说,扔掉香烟直接将手朝东篱头顶拍去。秦华开的身形较矮,两三下就架不住凌厉的攻势。东篱不破顺手拿起一个花瓶就要往凌厉头上砸,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花开慌忙央求的声音。
“东篱不破,不要这样做!”
东篱不破因为这声央求而迟疑了片刻,凌厉画了结印的手掌立即拍到了他的胸膛上。东篱不破闷哼一声,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出去。而在凌厉看来,则是一股青灰色的烟雾,从秦华开的体内抽离。
他急忙上前抱住少年失去知觉后瘫软的手脚,同时看见那一团烟雾迅速形成人类的形状——东篱不破,鬼魂带着他的银色面具,再一次朝凌厉扑了过来。
“凌厉!快出来!”
玄关外蕲麟魄大声喊道,凌厉立刻抱紧了花开跑向玄关。身后的空气一下子变得阴寒刺骨。仿佛那地宫里面的水流再一次爬到了地面上。
凌厉再没有回头看,他迅速地打开大门冲了出去。早就在门外等候的蕲麟魄立刻将门猛地推上,贴了最后一道黄色纸符。
门后面立刻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甚至飞出来的木屑还将门上的玻璃砸碎了。但是因为符咒的作用,东篱不破的鬼魂始终不能离开别墅半步。凌厉抱着花开慢慢走回蕲麟魄身边,看见东篱不破那闪着银色寒光的面具从破碎的玻璃窗间露了出来。
鬼魂阴骛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秦华开,同时狠狠地叫着:“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而凌厉的怀里,秦华开一直在沉睡。
别墅暂时不能居住了,凌厉与蕲麟魄商量之后决定将秦华开送回翠莺阁,然后再随便找间屋子,凑合一个晚上。寻找东篱不破墓穴的事情被安排从第二天开始,毕竟那座有了点年代的墓穴并不容易寻找;就是蕲猫仙,也仅仅知道大致的位置应该是在地下河道的沿线上。
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翠莺阁里面已经一片安静。陶如旧坐在床上,无论如何睡不着。假死的那几天里睡眠实在太充足,再加上吕师傅送来的跌打药酒的清凉气息,他觉得这个晚上自己完全可以通宵不眠,顺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他刚打开电脑,门外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开门声。两个人的脚步穿过三道门,接着是男人窃窃私语。陶如旧皱了眉,下床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眼,正看见蕲麟魄与凌厉两人,从秦华开的房间里出来。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将门完全打开,低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凌厉明白这句话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当陶如旧再次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中拿出一套递给他换上的时候,男人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青年的脸,要说的话始终没有出口,倒是将陶如旧看得别扭地转过了身去。
“我们准备将东篱不破彻底从海岭城清除掉。”蕲麟魄说道,“只有将他请去投胎,海岭城地下的风水才能够完全破坏掉,地下水流里的戾气才能慢慢消失。”
于是,他简单地将要作的事复述了一遍。陶如旧点头听了,末了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这事你不要去!”这样回答他的人是凌厉,“有我和蕲麟魄就可以了!”
陶如旧被凌厉突然激烈的语调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去看他的表情。偏偏这时凌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望向了别处。两人的视线恰恰错过。
“陶陶你确实不应该一起去.”蕲麟魄这时候也附和道,“你应该留在花开身边,守住他不要让他将东篱不破放出来。”
“一定要这样么?”陶如旧似乎有点迟疑,“如果真的将东篱不破赶走了,那么花开该怎么办?”
蕲麟魄回答道:“是鬼就一定要转生。这只是迟早的问题。难道你不去动他们,他们就能够相守一辈子?花开总有死亡的一天,到时候你要让他也做游魂,和东篱不破守在一起?也不想想东篱不破对你做过些什么好事,多余的同情心,不如不要。”
陶如旧被他说得无法反驳。回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心里也确实不能完全释怀,一片矛盾与混沌之中,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留下来观察秦华开的动作。
蕲麟魄与凌厉商量着等明早去电工房拿些照明的器具与绳索,沿着地宫的水流去寻找东篱不破的坟墓。根据蕲麟魄的估计,如果一切顺利,在明天日落前就能够返回。此后海岭城里的风水将有很大的改观,或许长期不景气的状况也能够得到改善。
凌厉一语不发地听着,将可能会用到的物品在列了一个清单。末了,蕲麟魄又让他拿起屋子角落里的那把桃木剑——道士的遗物,教了几个防身的咒法。顺便让陶如旧也背了几个口诀,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不觉中,时针指向了后半夜。
或许是心情逐渐稳定了下来,一直保持着清醒的陶如旧突然有了点睡意。他靠坐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蕲麟魄与凌厉的对话,眼皮慢慢阖下来,耳边的说话声也越来越轻微,等到再张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两个人已经早没有了踪影。而他自己则躺到了床上,身上盖着层薄被。
屋子外面晨光熹微,看得出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陶如旧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记起蕲麟魄昨天晚上交代给他的任务。不知道花开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他推门而出。清晨的翠莺阁一片安静,他穿过小半个生了青苔的院落,走向花开的卧房。窗帘之间露出一道缝隙,花开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安稳。
不知道在得知东篱不破离他而去之后,少年是否还会有如此平静的表情。
陶如旧轻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转身走开。不知道蕲麟魄与凌厉是否考虑过这一点。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或许即将与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吧?
昨天夜里蕲麟魄说所有的事情能够在日落之前有个结果,这似乎也意味着他的海岭之行即将划上句号。陶如旧靠在墙上怔怔地回想,最初他来到海岭城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似乎是想要得到一次与凌厉见面采访的机会,然后他认识了花开,认识了蕲猫仙,也见到了另一个幽暗的世界。
接着他与凌厉发生了比见面采访更为亲密,同样也更为脆弱的关系。所有的情势似乎都在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产生之后失去了控制,他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某些尚未消退的痕迹。
就算这一切都是误会,就算凌厉彻底醒悟了懊悔了决定弥补,但已经发生的事总是不可能被抹杀的,或许伤口会愈合,但是陶如旧还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那一天。
现在他只想回到屋里去收拾行李。这段时间里收集到的素材,足够他写一部荒诞的鬼故事。换个角度想,自己这种通灵的体质,将来如果失业之后是不是能够去尝试一下“跳大神”这个职业——当然,前提是能够自由地将那些孤魂恶鬼从身体上驱逐出去。
他正自嘲着,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
陶如旧知道这是前院小卖部公用电话的铃声。有时候控制室里需要召开什么会议,或者下达通知的时候,总是打这个电话来通知戏班子里的人。
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于是陶如旧便小跑到了前院,抓起了电话。
“喂……”他问道,“这里是翠莺阁。”
“喂!”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控室工作人员焦急的声音,“喂……凌总在你那里吗?”
陶如旧回答:“没有啊,他昨天晚上在翠莺阁,可能刚走。”
“啊?你说他昨天夜里在翠莺阁?”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怎么可能?今天早上控室的电话答录机里都是凌总从别墅里打来的电话!”
海岭城中央控室本来24小时有人值守,但是在地宫事件之后,敢于在夜里逗留于城内的人屈指可数,而凌厉也无心在这件事上有意为难。于是今天早上来上班的人,就听见了录音电话里的十多条记录,都是凌厉的声音,要求值班人员立刻到他的别墅里面来。
这当然是东篱不破耍的花招。
凌厉的别墅建造在那样冷僻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会造访,即便是工作人员有事,也会直接打他的手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让凌厉忽略了由别人闯入别墅的可能性。
“那你们还没有出发吧?”陶如旧立刻紧张起来,“千万不要接近那幢别墅!”
“可是……”电话那头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回答道,“事实上我们刚才已经派人赶过去看了,别墅里一片狼藉,又找不到凌总的人,手机也打不通,这才想到打过来……”
陶如旧心中“嗡”地一声,他明白东篱不破已经被放出来,现在,或许正追赶着凌厉他们下了地宫。想到这里,青年不由得一阵紧张,而因为这通电话的吵闹,院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慢慢醒转了过来。
他犹豫了片刻,猛地转身跑向花开的卧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