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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 正文三 第1章
章节字数:4060 更新时间:07-07-21 13:59
“千岁,您歇一歇。”
我点点头,把墨笔放下,顺手揉了揉眉心,接过参茶喝了一口。
桌上整整一迭的折子,我松松臂骨,又直一直腰。
杨简有些迟疑,把一张描金绸绢摊开来给我看。
我看了一眼,伸手把绸绢合起来,脸上淡淡的:“嗯,知道了。”
他低声道:“您是回去用膳,还是就在这里传?”
我站起来,身后小陈!我披上外袍。
“去文英殿。”
我迈步向前走,杨简落后半步:“千岁,皇上并不在文英殿。”
我微微偏头,他垂首肃立:“皇上今儿去留林馆,今年取的文武各二十共四十名英才,正在那里会试。”
我哦了一声。
倒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过这事儿,不过我神倦体乏,一点儿没听进去。
“千岁,要去留林馆么?”
我想了想:“别通报,咱们从侧门进去。我听听他们殿试都考些什么题目。”
杨简嘴唇动了一下,我已经看到:“想说什么?”
“千岁殿下,后宫去不得留林馆……”
我挑挑眉:“你说我是后宫?去不得?”
他退了一步,没吭声,可也没驳话,给我来个默认。
我笑笑:“那我今天就犯回禁让人看看。反正我又善妒又擅权,结党营私图谋暴利……不差再多这一条。”
他忙躬身不迭:“卑职失言。”
真是,若是杨简不是在宫中,而是在江湖上,想必也是个傲睨一方响当当的角色。可惜被个官字拘住,一顶不过七两重的官帽,就压得他成天低头弯腰。
真是,学武功有什么用呢?
象杨简这样,学得再强,也不过是……
我一抖袖子,也不上步辇,踏雪而行。
一行人跟在我身后,脚步踏在雪上簌簌轻响。
从侧门进了留林馆,我挥一挥手,除了杨间和小陈,其它人都自觉停下脚站在殿外,我们三个悄然无声踏进了后殿。
后面只有两个小太监,看到我刚要出声,被我挥手止住,连忙跪地相迎。我并不理睬,一直向里走。
锦榻旁边的几上有半盏喝残的茶还没收拾去,大概皇帝在没见那些人之间在这里小憩了一会儿。
我捧起茶盏来轻轻嗅了一下,想了一想,把茶杯递给杨简,沈声道:“下次谁敢再进这种凉性的茶,给我狠狠的罚。”
他捧过细瓷杯子,躬身答应着。
我绕了几绕,隔着一层杏黄的布幔,已经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
小陈搬了一个锦墩来轻轻放在地下,我屈身坐下,侧耳倾听。
外头那人显然已经回完了话,正说道:“小臣无状,出言冒犯。只是这些话句句是肺腑之言,望皇上,明鉴!”
这人情绪激昂,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忧国忧民的大道理了,至于这样。
我托着腮,小陈很伶俐,已经端了茶,打了热热的香巾来让我拭面。
我悠闲的一边擦脸,喝茶,一边听外头说话。
奇怪的是外头出奇的静,禀礼传书太监一句话不吭,龙成天也不发话。那个家伙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又把前年的事旧话重提了?还是说的河道上的事?
我慢慢摩挲茶杯的边儿,耐性十足。
这两年里我改变最大的,大概就是这个性子。
磨来磨去,磨得耐性十足。
忽然龙成天说道:“你知道皇后用什么印?”
那人朗声说:“宣德昭明,天下皆知。”
怎么扯到我了?
“皇后不淑不德,善妒性毒,专权聚利,祸国害民……”
啊啊啊,精彩,总结得好啊!
不错不错,我觉得这十六个字真是精辟之极。
侧头看看,杨简和小陈,一个脸发青,一个脸发白,煞是好看。
我唇动微动,无声的说:不要急,听着。
龙成天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不是女子,淑德性妒是无从提起的。专权聚利,是专了什么,聚了哪里?祸国害民,又祸了谁的国,害了谁的民?”
那人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陆平升,你肆意妄语,品评朝政,诋毁皇后千岁,罪该万死!”
切,让人说完嘛!难得遇到一个敢于直言的,这么快让人闭嘴,多无趣,这时代就是这点儿不好,从来不讲民主。
听得外面那人又道:“皇后得登后位,便大肆驱逐迫害后宫,这难道不是妒么?身!男子不能有后,却将太子送离京城至边荒不毛之地,其心之毒无人能出其右。后宫不得干政,他却一手囊括工部户部吏部,大肆弄权任用私人,买官卖爵无恶不作。开设钱庄商行,垄断盐茶铁锡,谋暴利而饱私囊……”
龙成天打断了他的说话:“皇后如此十恶不赦,朕却一无所觉,倒要你来提醒,你这字字句句,是不是暗讽朕昏庸无能,无识人之明?”
听到那人仆倒磕头:“小臣万万不敢冒犯皇上……”
龙成天说道:“皇后色用明黄,出则九乘,入则华盖,锦绣刺蟒,秩制与朕比肩。就算是立太子的诏书,没有皇后之印,也不能发令……皇后登位以来所做之事,皆是他权属应当,朕都没什么异议,你倒替朕不平了?”
那人声音哆嗦,几不声句:“小臣……”
旁边一人道:“陆才子,你还没有授官授职,这个臣属之份你怎么能够擅用?单这一项就可以治你僭越不敬之罪。皇后端方贵重,母……”
我眉一挑,小陈急忙跪了下来。
好家伙,居然说我最讨厌听的那个字。
估计他下面肯定是“仪天下”。
妈的,我是男的!哪来的母,仪?
更天下个鬼!
不过话说回来,能进了文武举的前二十,都是难得的人才,大小总有个官职,所以在殿试之时自称小臣也就成了一种惯例了。但这个人要挑眼,却也说的没有错。
我转头对杨简笑笑,顺手把小陈拉起来,小声说:“这人回来去礼部合适。”
杨简头如秤砣,一沈不起,半个字也不说。
唉,无趣。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实在是谨言慎行的典范。
我推一把小陈:“去,和皇上说,让他歇歇,也让这些才子们去蓼花厅里吃饭去,大中午的在这里熬什么熬,二钱猪油都熬不出。”
龙成天一行从前殿过来,除了最前头一个人之外,其它人走路的姿势都堪称标准。
我向后松松一靠,嗫起唇来吹了声口哨:“你气色不错。”
他满面笑容,道:“过奖过奖。”
我抬抬下巴:“扶皇上一把,看他哆嗦的,怪碜人的。”
他被杨简扶着坐到我身边来,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今天下雪呢。”我端起热茶,有点颤巍巍的递给他。
他接了过去,脸上淡定,道:“是啊,瑞雪兆丰年,是不是?”
我笑着点头:“外头冷得很,快喝点热茶暖暖。”
他脸上有点僵,把茶放到几上,手平平摊着抚住膝盖:“传膳吧。”
我往他身上慢慢靠过去:“嗯,传吧。”
我在笼在袖子里的手指也紧了紧,指尖在掌心轻轻搓两下,这热茶还真够热。一手把那茶又端过来:“里面放了五味药材,趁热性足,先喝了吧。”
他看看我,下巴不着痕迹的向后缩:“快用膳了,不喝了吧。”
我挑挑眉:“餐前暖暖胃,对你有好处。上午肯定喝了一肚子的冷风了。”
他目光游开看看杨简,杨简把头转开。再转向右边,小陈正垂头出神,仿佛地上有一千两银子等着他捡。
我!!吸气,龙成天咬咬牙,把茶接了过去。
“喝呀,”我笑容可掬:“凉了药性就减了。”
他慢慢揭开杯盖,轻轻抿了一口。
我点点头,笑着拍拍他腿以示嘉奖:“回来让裴德天天给你熬药茶喝,一起喝个七八杯,腿肯定不疼了。”
他张着嘴吸冷气,小声说:“我下次不喝那茶了。”
我斜斜看他:“嗯,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不过这个药茶的方子我托人找了半个多月,你还是得喝喝试试,总不能太扫我面子。”
转头看看鱼贯进来的捧着食盒的太监们,我问道:“今儿吃什么?”
小陈低下身来说:“千岁忘了,您说今天想吃珍珠宴。”
我拍拍额:“是么,我真忘了。”
龙成天讶道:“珍珠宴?”
我看他一眼:“就是给你吃全龙全凤宴你也吃不出味儿来了,你的舌头起码得麻到明天中午。”
他瞥我一眼,向一旁的人吩咐道:“取紫金膏来。”
我咳嗽一声,满地下没一个人动。
珍珠丸子,珍珠烩五虾,珍珠鸡,珍珠牛柳,珍珠绿玉……
我挟起个丸子递到他嘴边:“吃吧。”
他张嘴咬进去,定定看着我咀嚼。
好象在咬我的手指头或是鼻子那种眼神。
我笑笑:“好吃么?”
他动作很硬很明显,咽了下去,说道:“很好。”
我筷尖指了指:“把那个翅子撕下来,皇上喜欢啃那个。”
他咬牙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朕一点儿也不喜欢啃鸡翅膀。”
一边伺候的太监动作极快,拿小竹刀把鸡翅卸了下来,利落的夹进皇帝面前的碟子里。
饭毕。
“上午忙不忙?”
我点头:“忙得要死。你呢?”
“朕不算忙。”
我嗯一声:“等那些人吃完饭回来了,我也跟你一起去见识见识,今年都有些什么英才俊杰。”
龙成天抹抹嘴:“也没什么好看。”
我道:“怎么会?我才刚听到有意思的,怕你们封了口不让人说话,正好借用膳岔一岔,下午一起听,我倒想看看这个人说些什么好听的。”
他挑挑眉毛没吭声,我扶他一把,在锦榻上歪着,把领口松一松,枕着他胸口也靠着。地下的人知机的都退了。我把他靴子褪了,握住他脚掌轻轻揉捏:“脚痛得很么?”
他睁开眼看我一眼,又合上眼说:“也不怎么痛。”
我双手贯注真力,替他活了一回血,又替他搓揉脚趾脚心。掌上的热力令他的脚趾都添了一层血色。
“暖些不?”
“嗯……”他鼻音甚重,听起来朦胧欲睡。
“喂,别睡……”我轻轻摇晃他肩膀:“上午我让人给你递的那个水兵卫的折子,你看了没有?”
他嗯唔一声,看起来是睡着了。
我松开手,好气又好笑坐在那儿看他。
昨天晚上怎么也不肯睡,今天精神不济又能怨谁。
我靠着他也盹了一会儿,小陈的步声一近,我便睁开了眼。
他轻声道:“新才子们都回来了,是不是唤醒皇上?”
我低头看他,轻轻把锦毡向上拉一下,替他把面上的一茎头发拂开:“不用,让皇上多睡一会儿。”
小陈臂上搭着绣金锦裘,我已经轻快的站起身来叫他们把帘子放下来:“我到前面去瞧瞧。你不用跟来,在这儿看着些,叫茶房药房的人预备着,别回来又有借口不吃药了。”
小陈伸伸舌头:“他们哪敢不谨慎。”
冷香 正文三 第2章
章节字数:4557 更新时间:07-07-21 13:59
一行人,除了走在最前头的换了,其它还是龙成天的原班人马,到了前殿的侧门,我顿一下脚,前面禀礼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我心中好笑,迈步走上龙座。前面一层纱罗的帘幕已经放了下来,殿下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人,并无一人敢抬头觑看。
我端坐下来,整整袍子下摆,太监唱诺:“平身──”
旁边有太监拿着名册,上面已经有十来个名字勾过,龙成天效率真是够可以,一上午已经问过这么多了。
我把名册拿起来看,那个姓陆的名字下还没标记,估计是他语出惊人,耽误了大家时间。
我点一点头,太监在帘子侧缝里收到我的眼色,道:“陆升平上前。”
有一人从右边队列里出来,穿着青色的布袍,书生巾上缀着碎玉。我目力已经远非当时可比,隔着一层薄纱,还是可以看清那人眉清目秀,一脸锐气。
嗯,看得出文采是肯定有的,不过这样性格的人,一般总是死得很早,当官恐怕不合适。
但是这种人放归于外,一肚子怀才不遇的怨气,又不知道要生多少口舌事端。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书生煽动起人来,也还是挺有本事的。
我慢慢在那个名字上点一下,又点了一下。
不知道能不能训出来,这种人要洗他的脑子比较难些,不过这种人呢,如果认准了一个目标,一定是至死不渝。
值得一试。
我嘴唇张翕,杨简朗声问道:“陆才子,上午之论且不忙谈,皇上有题问你。”
他躬身道:“学生洗耳恭听。”
嗯,不敢自称臣属了。
我轻笑,倒还懂得改进,不错不错。
杨简问道:“陆才子来自鱼米之乡,皇上问你,照州全城下辖多少县属?多少村庄,鱼何价?米何价?布几钱一尺,绢几钱一丈,丝几钱一斗?
那陆升生愣住,想了一想说道:“照州全城下辖六县七百六十一村,是我朝至繁华之地……只是,小臣埋头苦读,十年寒窗,商市上并不通晓。”
杨简看我的唇形,又问道:“江山,君主,官吏,百姓,何重何轻,谁贵谁贱?”
陆升平张口结舌,这问题太严肃太锋利,他想了半天,大声道:“江山与君主相较,自是江山重。官吏与百姓比,自然是百姓贵。”
我微微一笑,杨简接着问:“江山与百姓比,何轻何重?”
他本来是站着,思忖片刻,双膝跪倒,朗声说:“万岁恕罪。学生窃以为,江山与百姓相较,自然百姓重要”
殿下的人顿时鼓噪起来,惊异者有,痛骂者有,异议者有。
这两年学风开放,朝廷也不用重典,这些学子都大胆的很,虽然是在宫中,竟然也并不太拘束。
我手扶在椅把上,手指轻轻的一下一下敲,杨简回头看了我一眼,转回头道:“皇上昨日才说,江山,百姓,君王,自是君为轻,江山为重。而江山与百姓相较,自是百姓重,江山轻。天下之大,中原茫茫,倘是一个百姓也没有,算得什么江山?算得什么国家?君主又是谁的君主?”
底下人登时肃静。
我的手指停下来不动,杨简道:“陆才子请起,你所言甚合陛下心意。”
那陆升平磕了一个头,道:“我朝有陛下,真是万民之幸,天下之幸。陛下爱民如子,体察下情。两年来不加赋不增税,造桥铺路开善堂学堂,设医馆工场,造福万民。陛下英名,定当流传万古,千秋称颂。”
呀,倒看不出这个家伙也挺会拍马屁的。
我挥挥手,杨简道:“陆才子请至一旁偏殿稍息,陛下廷后还有话问你。”
陆升平又叩了一个头,却不起身:“皇上明见万里,却不见得能够洞察身侧。皇后包藏祸心,窃国谋权……”
我无声的微笑,杨简说道:“陆才子,你今日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可以原宥一次,却绝不会宽待下次。”
陆升平还待要说,被旁边的侍卫架着硬是“请”了起来拉向一旁。他还张口欲言,只说了:“皇上──唔唔……”
想是嘴给堵起来了。
我向后靠一下,放松肩背。
禀礼太监接着唱名:“赵自栖上前。”
杨简没再用我指挥,照皇帝已经预备下的题目一一问过。这些人笔试的问卷我并没看过,不了解他们策论和志向,不如按着皇帝安排的问。
进行的还算快,其中两个人极是出色,却不是秀才,而是武士。
我命杨简也将这二人留下,禀礼太监唱道:“皇上起驾。”
底下人结实的跪了一地:“恭送吾皇万岁。”
我下了宝座,绕过回廊向后殿去。肖贵迎上来:“千岁。”
我脚下不停向前走,一手抽掉发簪,肖贵忙伸手替我取下金冠,说道:“皇上已经起来多半个时辰了,医正过来替皇上敷过脚,药茶也喝过了。没呈什么折子给皇上,不过兵需司的苏大人来了,正在里头说话。”
我点点头,头发滑得一肩一背都是,一旁的人没人敢伸手,我自己拢了一把,迈步进了后殿。
龙成天斜靠在锦榻上,尽欢立在一旁,奇怪的是陆升平和刚才我留下的那两个人也在。
不是让带他们去偏殿的么。
我进门时,陆升平他们三个外人都微微侧过头来看。
龙成天一笑:“回来了,怎么又披头散发的?”
我先施礼:“见过皇上。”
有外人在场,这个礼数还是要有的。
等我站直,屋里人除了那三个新来的,一齐跪倒:“恭迎皇后。”
另两个人反应还好,愣过之后急忙跪倒跟着说,却只见陆升平两眼发直,喉头咯咯轻响,身体僵得象是上了冻似的,脸上全是痴呆之色。
小陈上来替我解下雪裘,又拿过烤得热热的暖靴来服侍我换上。
我坐在龙成天身侧,老实不客气伸高脚让他给我套上暖靴。皇帝亲手端了茶:“快暖暖。”
我接过来先不忙喝,抬头瞧的时候,陆升平还没回神儿呢。
我抬抬下巴:“怎么他们进来了?”
龙成天道:“我听说你留了三个人下来说话,想着能入皇后青眼,想必是难得的人才,是故让叫来我看看。”
我斜睨他:“看过了?看上谁了没有?”
他笑说:“知道你不太喜欢见外人,这就让他们退出去。”
我道:“且慢。你还没问过,就听人唯任,就算我选中的人,也是不行的。皇上总得点头,我才好安排呢。“
他转开话题道:“尽欢送了把新铸的刀子来,你看看和你画的图纸是不是一样?”
我才转过头来,尽欢重重跪倒磕了三下头:“公子。”
我笑出声来:“嗯,这么大雪,你何必冒雪赶来呢,明天后天雪停了不也是一样。”
他抬头,笑得纯厚依旧:“我也想念公子了,所以想早点来看看。”
龙成天咳嗽一声,我转过头去:“你嗓子痛?来人,传医正──”
他急忙道:“不用不用,并不痛。”
我白他一眼:“那你咳嗽什么!”
那把刀翻转着看,寒意侵面,雪光闪闪。虽然这年代的冶炼技术受局限,但是合金究竟比单是铜或是铁强多了。挥臂横劈了一记,意兴勃发:“尽欢,咱们试试刀!”龙成天击掌道:“好,把桌椅搬开,试上一试。”
侍卫们一起动手,殿中一下子空起来,我随意的往前一站,身后有人上来替我御去锦袍,露出里面一身白色的劲装。
“来!尽欢攻我!”
他拱一拱,道:“公子小心!”双拳一错,合身扑了过来!我知道他练的外家功夫厉害之极,便是不用刀剑也厉害得紧,横刀反切,竟然是不顾他的攻势径取他的颈项。
这本来是江湖中武功不算怎么高的人撒泼的打法,要么就拼个两败俱伤,要么就回招自救!
尽欢当然不能跟我拼两败俱伤,侧身闪避,那一拳击到半途,被我手腕轻转,刀背在他腕上磕了一记。
他脸上一红,下盘依然是极稳,拳头迎面朝我招呼过来。我腰身后仰,刀锋平推斩向他腰际。
两个人都打得快,尽欢拳脚有力,虎虎生风,我则是诡招不断,总逼得他不得不回招自保。
因!他不能对我下狠手,而我又总是机变有余,游斗一场,他额上已经渗汗,神情也有些焦燥,竟然在我身形飘忽游走之际陡然站定,双掌虚握,双目圆睁,喉间低吼一声,合掌一翻向我横推猛击!
我脚尖点地离地跃起,不向后避反向前冲,他大惊之下一掌打偏,一片破碎惊呼之声。我从他身侧掠过,刀尖在他腰间点了两点,在他身后站定。
尽欢呼哧呼哧直喘气,偏殿里一时间静得很,没人说话。
龙成天清清嗓子:“竟儿,你这就不对。说了试刀,你净捉弄他作什么?这刀也没试出来什么好处。”
尽欢身形肃立,嗒嗒轻响,他腰中系的一块锦牌丝索断裂,牌子掉在地上。
他脸通红,不知道是拾起来好还是不动好。
我一笑,伸手在刀身上弹了一下,嗡嗡吟声不绝:“刀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是这两天积点闷气,要发散发散罢了。尽欢,你肯定不会生我气是不是?”
他忙点头:“是,公子早说要出气,我站着不动让公子打就是了,省得公子费事。”
嗯,到底是我的尽欢,事事以我为重。
尤小子磨了两年,我硬是咬牙不松口,就把尽欢留在京中。
我把长刀信手递给他,说道:“照这个样子,先铸三万,京畿守备驻军先发一万,禁军发一万,剩下你押送去给尤将军,他西南这一年战事不断,狼仓族屡屡犯境,让这宝刀到该显身手的地方扬威去。”
也是时候了吧……再不让尤烈尝点甜头,他哪还有心思镇守边关?
尽欢接过刀,站定了向我躬身:“公子,这一把剑连工带料,价不下百两。”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块铁牌:“先去支三百万两,不够用再来领。”
他双手接过了牌子,哑声说:“公子多保重,我这就去了。”又向龙成天叩了一个头,转身退了出去。
我伸个懒腰,说道:“有没点心吃?”
一旁小陈急忙道:“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点点头,对龙成天说:“那你慢慢问话,我用茶点去。”
小陈取过锦袍雪裘,我一手挥开:“打架出了一身汗,不穿了。”
龙成天道:“小竟别走,朕也想用些茶点了,多呈些热茶来,让三位新秀也暖一暖。”
我似笑非笑站定:“不必,我在这儿,恐怕有人食不下咽,难受得很。”
龙成天笑着招手:“别淘气,这么多人在这里,快过来。”
我左右看看,嗯……
好吧,给你一次面子。
我和龙成天并肩而坐,热气腾腾的茶点呈上来,因!我偏爱吃肉,所以在常例的点心外,特别切了一小碟子肉脯,奶油炸的面点里也塞满肉松,喝的是热腾腾的牛奶。皇帝跟我吃一样东西,难为这个以前总说牛奶腥气的人,竟然也喝得很是开心。
龙成天低声问道:“你留下陆升平,想派作何用?”
我喝一口热牛奶:“这当然听从皇上调遣。”
他一哂:“得了你!,少打鬼主意,想说什么尽管说。”
我嘻嘻一笑:“喏,前天不是在说于州……”
他看我一眼,我笑嘻嘻的和他对望。
嗯,成交。
陆才子的去向,已经底定。
让他到于州那不毛之地去给我发展经济去。
除了陆升平,其它两人多多少少都用了些点心,陆升平灌了一气热茶,仍然处于半离魂状态。
屋角都生着火盆,暖意融融。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神清目朗,甚是舒服。我拉过锦毡盖住我和龙成天的腿,舒舒服服向他肩上一靠:“那你问你的正事,我且歇一会儿。”
他无奈一笑,伸手抚摸我的头顶,手顺着发滑下来,将我揽住:“好,你便歇一会儿,等晚膳好了我叫你。”
我靠着他胸口,他心跳声音沈稳有力,一声一声连绵而规律,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活着……真好。
他是活着的。
还记得我从雪中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与一具冻尸无异,脸作青紫,唇色发黑,四肢扭曲变型僵硬。
但是,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这就好……
冷香 正文三 第3章
章节字数:5777 更新时间:07-07-21 14:00
我昨夜本就没有睡好,上午和午后又费了神,刚才又和尽欢动武,有些支撑不住,原来是想靠着他坐一会儿,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沈,放松身体,还记得说了句:“回来把蛇胆粉给预备好,皇上晚上要用……”听着小陈模模糊糊答应了,心里一松,靠着他便陷入沈睡。
“皇后?皇后?”
我慢慢睁开眼来,定一定神,看清眼前是谁,不由得笑出来:“哟,四王爷来了,失迎失迎。”
他却是一脸急相,甚至顾不了尊卑上下,一伸手把我拉了起来:“皇后,我有件事情求你,你千万千万可要帮我的忙。”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自己寝宫的床上。
唔,怎么回来的?
挽一把头发,我拿过枕旁的带子:“你怎么进来的?我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哪里偷懒去了──你找我什么事?”
他急道:“来不及了,麻烦你和皇兄说,不要差姬慈去漠北镇守。”
我想了想,姬慈便是下午留下的那武举两人中的一个,举止合度,谈吐有物,正是武举头名。而且我翻过首册,他家中世代行伍,出了不少知名将才。这样一个美质良才,放出去历练几年,堪当大任,原是应该的。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奇怪:“为什么?”
小陈探头看,道:“千岁要梳洗了吧?晚膳已经备好。”
我道:“好。”
他一急,伸手抓住我手臂:“皇后,我皇兄他下午已经发话,要姬慈三日后便整顿行装去漠北军中。明日一早恐怕便正式发诏,你现下和他说来得及,等兵部行文了,就拦不住了。”
我看他情急于色,与平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嘻笑模样全然不同,笑道:“怎么?他欠你赌债未还么?还是哪里结了风流仇怨?那也用不着阻他去,我着人说,给他在那边多吃点苦头,包管四弟舒心满意就是了。”
他破口大喝:“我是正经求你!你别和我拉扯夹缠不清!”
我心中大奇,小陈本已经拧好了热手巾,我挥手让他退开,坐下来道:“你说说原故,要是你有理,我自然帮你。横竖今天兵部是不能发文的,一夜长着呢,你也不用急成这样。”
他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坐了下来。小陈何等机灵,已经斟上热茶,分别呈给我和四王爷。我侧眼看到他左颊红肿高起,显是刚挨了打。
再看四王爷龙成英脸上的神态。
不用问,打了小陈喝退我侍从的,一定就是这个活宝。
我心里哼一声,脸上不动声色。
小样儿,敢打我的人,我要是能让你顺顺当当遂了心愿,我这皇后让给你当!
他喝了口茶,张口道:“我和小姬那是从小结的冤家,又打又闹,先前他打不过我,后来我生了重病,他却武功日进,架是打不了,但是骂战还是常有。后来……”
我偏头看他。
你要求我办事,难道还对我防这防那?
他平时何等嬉皮厚脸的一个人,居然老脸微红,侧过头,眼睛不与我相对,说:“有一回我去看南城东湖选花国魁首,布衣简从。那时有个粉头,名叫玉蝶儿,相貌好歌喉好……”
我眨眨眼。得,让他说,他真就从头说起,居然越扯越远。
幸好在我发声阻止前,他又扯回来了:“我被地痞围住,身边的人偏一个都不在。吃了好几下子,小姬突然从天而降,将我救了。”
我道:“唷,那人家救了你,你还记恨于他么?”
龙成英道:“我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打倒了那些人,我跟他道谢,请他去喝酒。”
“生平从来没在那种地方喝过酒,我可不知道那里的酒有花巧,结果,后来……”他忸忸捏捏,脸涨成了酱色。
我怔了怔,听他又说:“结果后来喝到了床上了,荒唐胡涂也不知道怎么过了一夜,天明时小姬把我痛打得不能动弹,头也不回的去了!从那天起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软求也好,硬磨也好,他要么不理,要么举拳就打!我请了王兄赐的金牌去和他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没好声气!其实他家中世代良将名士,实在不用武举出身,他就是想避开我,避得越远越好……”
最难为情的已经说出了口,他越说越收不住,我却有些恍惚。
妓院,花酒,荒唐的情事……
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啊,或许并不久……我也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
那烛影摇红,暖帐流香的回忆……
可是红烛依旧照,那红烛下的人呢?
我心头一酸,一股热气冲上来,我闭了下眼,重又睁开,眼里仍然清明:“你就是想说,你喜欢上姬慈了,不愿意他走,是不是?”
龙成英连连点头:“是,是,皇后,请你千万帮忙。这个事我求旁人无用,母后一定不肯同意,皇兄定然斥我胡闹,可是皇后你也是男子,却嫁了我王兄,定然了解这个男子和男子,也是可以,可以……”
我低下头,不理会他可以个什么出来。
他静了一静,声音哀恳:“皇后,我只能求你帮忙了,你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做兄弟的,帮我一把。”
我看他脸上的情急之色的确不是假装,收束心神,说道:“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我要是同皇上去说,别说一个姬慈,十七八个也留下来了。”
他脸上一喜,拉着我的手道:“皇嫂就是疼我!兄弟我一辈子不忘皇嫂今天的恩德。”
我一沈脸,翻手重重在他腕上硌了一记:“你喊我什么!”
他忙作揖:“千岁爷息怒,息怒,我一时说溜了嘴,绝不是有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兄弟我一般见识!”
我正色说:“你先别忙谢,听我说完。虽然我说话容易,可是说完话之后呢?姬慈满腔豪情,一身武艺。我白天打量他,志向可不小。你强留下他,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能开怀么?就算你留得了他今日,能留得了明日,后日?明年,后年?”
龙成英张口结舌。
我叹口气,接着道:“他刚不过成年,还未成亲,也无子嗣。你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有一子一女外带六个妾。你留他下来,打算做什么?让他给你孩子当现成的妈?还是当你第七个小老婆?太后对你一向宽容,可是你要娶男子!正妃,恐怕不是易事。但如果要姬慈不明不白和你在一块儿,他如此心性怎么会肯?你又怎么能如此待他?又或是你抛了皇家的姓氏,跟了他天涯海角的去?”
几句话说得龙成英目瞪口呆。
我说的,却句句都是实情。
当时我和龙成天之间,这些问题也都是存在的。
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老妈有江山,件件都是阻碍。
要不是当时他差一口气见阎王,拼死拼活抢回命来,太后能不能那么痛快的撒手让行,真是未知数。
他的孩子,他的小老婆们,也让我很是头痛过。
但是他已经死死抓住了我的手,我没得选择。
无论有什么阻碍,我也要一一除去。
我站起来,小陈伶俐的把握机会替我着衫系带,束袜穿鞋。
看他垂头丧气,我又重重刺他一刀:“再说,你徒活二十余载,吃喝玩乐,浪荡度日,浮名在外,毫无建树。你凭什么指望姬慈就看得上你?能甘心和你在一块儿?你有什么好处能让他青眼有加?有些话说出去容易,想收回却难。有些事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易。你不妨好好想想。明天上朝之前,再来找我吧。”
晚膳并不象从前一样,陈了一桌的食物.
四个热菜,真是色香兼具,想必味也是一定不差的。我坐了下来时龙成天已经吃了小半碗饭:“等你这一会儿了,怎么才来?想是不饿。”
我道:“……是四王爷来了。”
他哦一声:“四弟来做什么?是不是又看上什么宝贝来讹你了。”
我笑了笑。
年前终于烧出一窑玻璃,先做了批不怎么成功的军事望远镜,比之现代的当然是差许多,但是对这时期落后的军备已经好上太多。这一件事情是极其机密的,却被四王爷看到我在试样品,大惊大叫,死活非给我要了去。
我没别的办法,只能严令嘱咐他不可露于人前。
也不知道他究竟拿那望远镜做什么用去了,又不见他爱打猎,要那个何用?
龙成天这样说,我想了想,道:“差不多,就是这次他看中的东西麻烦了些。”
龙成天挑挑眉,夹了片笋到我碗里。
“是什么物事?”龙成天显然是讶异。他知道我对身外之物向来不看重,成箱的绸缎也好珠宝也好,钱财金帛也好,都是随手可以丢开的。
我把笋吃了,其实刚起床,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饭:“成天,四王爷他小时候出过什么变故?他和我说他受过伤。”
龙成天愣了一下,我看着他的脸,没忽略这一瞬间他神情的改变:“和你有关么?”
他苦笑:“有,怎么能没有,和母后也有关系。”
我哦了一声。
他续道:“那时候皇三子是我的劲敌,他……他的生母石妃却在一个要紧关口去给老四施暗算。”
我讶然:“石妃是弄错了吧,暗算也该冲你去才对。”
他吁了口气,没说话。
我不太喜欢吃饭时有人伺候,旁边没有人跟着,我便接过他的碗替他装汤。
“其实,下手之前母后与舅舅早已知觉,真正伤了小四的,倒不是石妃的人,不过罪过自是由石妃与皇三子一并承担。”
我手抖了一下,热汤溅了两滴在手上。
谁说虎毒不食子……
太后对利用价值不大的儿子,就能下得了这样手。
还有,当时文史阁那场火,我想了许久,觉得人人皆有可能,却没有去想她。
可是,往往幕后黑手,就是那个你从来想不到的人。
我自认为那时我和她没利益冲突,可是怎么可能没有?我不做皇后时她是后宫第一人,我做了皇后她就迁居别处,过着类似出家清修的生活。这固然是历代宫规,但是一个弄权已经习惯的女人,怎么会觉得那样的生活适合她?
况且,那场火,确实烧死了皇后白风。
给皇帝带来莫大好处,也给她……又多挣了那么长久的集权的生活。
能在后宫中爬到最高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简单得了呢。
我那时一直不将她视为危险人物,也没想过多加防备,实在是个笨蛋。
要不是明宇救我……
汤碗轻轻放在桌上,近来……时常恍惚。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明宇他,已经彻底将我摒弃在心门之外了吧?
龙成天无声的握住我的手,说道:“四弟身子骨伤得很重,虽然性命保住了,可是从那以后心性也变了,再不求上进,整日沈迷玩乐,酒色昏昏……说起来,实在是母后和我亏负于他。”
他轻轻晃我肩膀:“小竟?怎么了?”
我打起精神:“没什么,用膳吧。”
他也不再这个问题上纠缠,调羹在汤里搅了几搅,汤底的汤料便浮上来,香气甚浓。他勺了汤来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喝了,却辨不出美味。他问道:“究竟老四寻你什么事?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我想了想,说道:“今天先不论,明天再说。四王爷素有个胭脂王爷的名头,我倒想看看他明天去不去早朝,要是去了,又有什么话说。”
一个人被旁人轻贱,倒不可怕,可是自己也放弃自己,作践起来,真是难有药救。
这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合适。
姬慈少年英武,何等风采。可是龙成英……真是起错了名字,哪有半分英才之气?
宫监侍儿进来收拾,我站起来抖抖袍子:“时候也不早,你不要看太久折子,早些安睡。”
他问:“你……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点点头:“躺了半天,出去散散。”
小陈要跟,我挥手止住,一个人走了出去。
晚膳时分已过,宫门快要下闩落锁。我信步向东,沿着一溜墙根慢慢踱步。过不多久,便遇见过一队侍卫巡过,张口欲问,却一眼看清楚我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礼。我挥挥手,掠过他们,继续向前走。
风雪又紧了起来,雪片擦过脸颊,隐隐凉痛。
越走越远,渐渐远离灯火繁密之处,仰头看天,漆黑的天幕上,一朵一朵莹白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象一个朦昧的梦境。
那一天,也下着大雪。
明宇要带我走,我却没有同他走。
那天雪中一别,就再没有他的音讯。
我目送他孤高的背影渐行渐远,手足发软,手中一滑,明宇适才掷还给我的那块玉滑坠在厚厚的积雪中,无声无息,不见痕迹。
我扑跪在地上,双手胡乱在冰雪中摸索找寻了半天,一无所获。
那块玉不知道滑到了哪里。
那是暗宫的物事,原来应该是明宇的,却因为宁莞顶替他的缘故并没有在他身边。后来,还是宁莞进宫后二人相遇,才回到了明宇身上。
后来,明宇又把这个给了我。
看着无迹可寻的白雪,我眼睛无力的合起,又想到那一日的绝望。双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怔怔的坐了半天,一滴泪还没有流下脸颊,已经化成了冰粒。
龙成天的伤,虽然不是我下的手,却也是因我而起。
他始终神智不清,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我……心里乱的很,我明明是不喜欢他……可是却不能离他而去。
明宇眼神含冰,言辞犀利:“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我一个,我们立即便走,他龙成天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我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明宇,明宇,你明明那么了解我的,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不是……
“真不是么?”他口气如冰:“那就同我走。”
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迈出这一步,我和他相伴天涯,永不离分的梦想,我们描绘了那么久的幸福的生活……
龙成天奄奄一息的模样从眼前闪过,明宇伸出来的手,我定定看了半天,却没有把我的手伸出去。
这一去就是另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决然的结束……
明宇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那块玉就这么从他手上抛了过来,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一丝留恋或是……柔情,也没有。
我条件反射的伸手抓住,他回头便走。
明宇明宇明宇明宇……
心里发狂似的喊,可是喉咙象是被塞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一个已经决然放手,另一个却紧抓不放。
我不知道,我在点头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已经确定了心的方向。
心念在一瞬间动摇,我不想应诺他,不想留下来。
是,他的伤又不是我害的,我只是点了他的穴道。后来他被人践踏伤害又不是我下的手也不是我的指使……,可是一切变成了今天的境况,我……真的没有责任么?
我摇头再摇头。
我还是有责任。
后来又想,我要是明宇,我可能也要走。
优柔寡断的一个人,做事毫无魄力,粘粘糊糊不干不脆。
感情最忌讳这样谈,是吧?
这种时代,一走就是永远了吧?
有再大的人力,还是不及现代的便利。
若是现在明宇有部手机,多好。
我一定要天天拨天天拨,占掉他全部的时间来和他说话。
可是,我和他说什么?
宫门要上闩的声音惊动了我,抬头看一看,竟然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碧桐宫。
冷香 正文三 第4章
章节字数:5481 更新时间:07-07-21 14:01
真是,怎么转到这里来。
时间不早,我要是再不回去,想必龙成天就要差人满宫里打起灯笼来寻我了。
可是,脚象是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半晌,忽然从那将要合起的门扇中闪身进去。
我身法快,那关门的侍卫本来便懒懒的,只当是雪迷了眼,白色的一闪就过去了。
碧桐宫也让雪盖住,院子里,墙上,屋瓦上,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雪光交映,这让里有种暗淡的光辉。
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下雪,明宇与我刚刚开始放下心防,互相熟识,互相照顾。
现在想来好象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可我总共活了,也只有二十来年。
不知道明宇现在怎么样,一点消息也没有。
暗宫他没有再理会,江湖上也没有消息。从那天雪夜一别,他好象已经彻底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和那一年那一场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没有了痕迹。
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个没完。
我站在那间曾住过的房子外面。冷宫无人修缮,窗上的漆都剥落了,门框早被早缝蚀,瓦上有草,阶上生苔。
我在雪没有盖住的回廓上坐下,静静的看着漆黑的窗户。
窗上的纸破了,北风吹着哗啦哗啦的轻响,破裂的纸边在雪光里轻轻的晃,象是一只疲倦的蝴蝶。
龙成天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以前床也起不来的时候,我用那两手拙劣的易容术扮成他去上朝。后来他渐渐可以起来,就放下帘子,我和他一起坐在朝堂上。底下的朝臣已经开始私语,说国无二君,皇上逾制等等。后来就开始好多的弹劾上言,龙成天一律不理。
我往冰凉的手上呵气,看白雾在静夜里扑到手上的肌肤上,有些潮,有些凉。温度在雾气没有散之前就已经失去。
他在我跟前绝少皇帝的架子,连朕,寡人这样的字眼都很少说。
从他病重到现在,我对他管头管脚,他甘之如饴。
常常我也有种错觉,好象我和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已经记不太清最初的情形,仿佛就是这样。
可是,我忘不了明宇。
我一直一直,忘不了明宇。
明宇现在在什么样的生活?他在什么地方?他的身边也下雪了吗?
可能他在温暖的大江之南,那里从不下雪,顶多在寒冷的冬夜里落一层霜。
明宇有把扇子,玉骨绢面。
在北地那样的东西略显单薄,但在江南就出奇的合适。
我闭上眼,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执扇轻摇,闲雅逸志的样子。
明宇……
他遥远的让我连一眼也看不到。
甚至,这一生直至终结,大概也再看不到。
隐隐听到踏雪的簌簌声,我只当是风动树摇碎雪落。
摇了摇头,依然听得到。
难不成我疑心生暗鬼了么?站起身来向外看,一颗心禁不住怦怦暗跳。
这里谁会来?
又是这样的夜半时分。
难不成?
一点幽绿的光慢慢移近,雪光融融,我先看到了一角明黄的衣料。
心里沈了一沈,觉得安静,又觉得怅然。
定一定神,急忙迎上去:“你怎么……”
龙成天把灯笼向我手里一塞:“各处都没有,又有侍卫说你往这里来了,肯定是在这里没错。”
他声音虽然一派轻松,我手向下一伸,搭在他腿上。
他浑身轻颤不止,强笑道:“外头还真是挺冷。”
“冷你个……”我瞪着眼,硬把粗话咽下去:“谁让你出来的!明天你还起得来床不?”
我扬声唤:“来人──”
他忽然伸过手来按在我唇上:“别喊人。”
我怔一怔:“你还想……”
“我的腿是真不疼的,只是脚有些凉,现在快麻了,我坐下歇歇,你替我揉揉。这里倒真幽静。咱们看一会儿雪。”
我不出声,他挽住我手:“就坐一会儿。”
我叹息:“好,就一会儿。”
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铺在石阶上,他伸手要拦:“我哪就这么弱不禁风了。”
我依旧铺好,扶他坐下,自己却靠身在他膝头,扯过他的裘衣包住自己。
雪光下看得分明,我这么做时,他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之色。
平阔而荒凉的院里已经遍地琼瑶,枯树横枝,黑白相映,影淡如烟,似一副绘在丝绢上写意的水墨。
“大雪纷纷何所有,明月与我何相见……”
他伸手轻抚我头发,虽然天地间落雪无声,漫漫无边。我和他却象是自成天地,温暖幽香。
“我知道……你很是想念明宇。”他顿了一下,我也怔住。
这是……我们头一次提起他来。
“不过,下一次,别一个人躲起来。”他握住我手,温热有力:“和我在一起,要怎么想,要想多久,都可以。别让自己这样寂寞,想说话,就和我说,说多久,说多少,都随你……”
我枕在他的膝头,静了半晌,慢慢说:“你何必这样。”
“我但愿你快乐,可我其实也明白,我能给你的太少。”他声音低哑磁性,在万籁俱寂的此时听起来,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能多给你一些,我也觉得多快乐一分。”
我觉得鼻头发酸,低唤了一声:“成天……”
雪无声的落在他发上肩上,这无奈又让人留恋不已的尘世间。
早上觉得精神困乏,想坐起来的时候,头沈得很,象是灌满了铅,手脚都没力气。
我看一眼窗子,天还没有亮。帐子外头的明烛还燃着,我唤了一声:“来人。”
帐子被轻轻撩起,小陈凑过来问道:“千岁,要起身了么?”
我用力眨眨眼,看清楚他的脸:“皇上醒了么?”
他道:“皇上已经在梳洗了,您要现在起身还是再歇一会儿?”
我觉得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又慢慢靠回枕上:“我再眯会儿……你忙你的去。”
他没退下,反而靠前了一些:“千岁身子不适么?”
我对他算是格外宽厚的,大约是因!……他对明宇曾经格外的好过。
他对我不象其它人那样遥远戒惧,手伸到我额上试了一试,脸色不太好看:“您八成是昨天夜里着了凉了。怎么一点算计也没有,回来的时候袍子靴子都让雪湿了。我去唤医正来……”
我无力的挥一挥手:“不用……上次的药还有,煎一剂来我喝就行了。小小风寒,别又折腾得人尽皆知。”
他鼓着腮,我道:“你是怕别人不知道我病了,巴不得他们来趁我之危?”
他当然也知道,朝里宫里还是处处有眼睛盯着我这里,不太满意的咕哝了一声,唤人又取了药来。
这种入口的东西,他若是能自己来,便不会假手旁人。
总是!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理由吧。
我闭上眼,觉得身体里象是焐了个火盆,从里向外直烧出来,喉咙干痛,眼睛发涩,全身都没力气。
昨天一直坐到半夜,安顿了龙成天我才歇下。
我昏昏沉沉,药端来我便喝了,只觉得舌苔很厚,竟然没觉得药有多苦。
吃了药接着睡。喝些热汤药,好好睡一觉,风寒其实算不得什么。
不过,我近来很少生病,曾经听他说过,内功精湛的人,身体自然有极强的韧性和抗力,要说得风寒,那简直是不太可能的一回事。
许是在雪地里待了太久的关系。
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似是小陈,还有一个是谁?那个声音……
啊,记起来了。
我哑声说:“小陈,让四王爷进来吧。”
听到他悻悻的从鼻孔出气。这个小子近来被我宠得快要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四王爷是什么人?认真拦他,是拦不住的。
帐子被掀起,小陈拿锦垫靠枕放在我背后,又把被子拼命向上拉。
我半靠半坐,还是觉得头重的很,一阵接一阵的打旋儿似的。定一定神,看他穿着朝服,头戴金冠,勉强笑道:“怎么你也去上朝了?”
他忽然正经的向我作揖行礼:“皇后,我这是辞行来的。”
我怔了一下,他道:“我适才在朝上已经和皇兄递了请折,后日便出发去漠北。”
我吃了一惊:“和姬慈一起?”
他笑:“不光是!了他,也是!了我自己。”
“太后不会答应的。”
他昂首一笑:“我和她说了,她误过我一次,我虚度了二十年光阴。这次我听自己的,不听她的。母后哭了一阵,倒没有说什么,皇兄虽然不大痛快,可也还是准了。”
我点点头,说道:“我昨天也是盼你有志气,不过,漠北终究是苦寒艰辛,怕你这样去是吃不消。”
他笑起来,朗朗的神态与昨天的落魄再没半分相同之处:“小姬能受住,我怎么不能!”
我释然,是,没有吃不了的苦:“你多保重。六王爷早逝已经让太后伤心了,皇上身体也不算好。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真要了她的命。”
我记得那个女人看她儿子的眼神。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几个儿子都不如意,她现在衰老很多,眼光也没有以前锐利清澈。
小陈退了下去,四王爷坐到床沿,仔细看我一阵:“太监说你着了凉。”
我说:“贪看雪景,应有此报。”
他笑,手按在我额上:“还觉得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呢,总是要人的强。现在可好了,老天爷要你吃点苦头。”
我把他的手拂开:“行了,别把病气过给你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去知会姬慈一声,我就不留你了。”
他点点头,忽然俯下头来在我颊边轻轻亲了一亲,动作轻柔,毫不狎昵。我愣了下,他小声说:“皇后,你要是我亲哥哥多好。龙姓这么多人,我总觉得他们全是陌生人。你明明名声这么坏,可我觉得什么事都能和你说。”
我微微笑,推他一把:“行了,快走吧。”
他脚步轻快,辞别了出去。
门扇开处,带进一阵清风。
呵,吹到脸上丝丝的凉。
睡了这一觉,身上轻松不少,起来穿衣梳头,吃了一碗粥。
“皇上呢?下朝了吧?”
小陈道:“应该是在文英殿。”
我点点头,外头已经有人递折子求见,我振作下精神,开工。
小陈固然是不乐意,可是在现代谁见感冒便请病假?生活压力偌大,不病倒趴下,都是咬牙撑。
到午后还是不行,额头火烫。我怕小陈再来噜嗦,差他去办件闲差,咬牙把今天应该批的文纸全部看完签批,发出去之后,才缓一口气。
杨简过来一次,大吃一惊,立即命传太医院的正堂来,一边把我手里的纸笔硬生生抽了去:“千岁,您这时可别任起性。”
我白他一眼:“又病不死人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他一脸肃然,神色很是严峻。
我乖乖坐上床,他命人加炭烧旺地龙,取清神香来点。一切弄好,太医也来了,请过脉,开方子。
其实就是风寒,不过太医们总是小心行得万年船,把什么过劳啦,什么肝火啦,又是什么虚不虚的扯一通。
我闷得很,太医出去之后,杨简轻声道:“千岁歇着,属下还得到皇上那儿去复命。”
我懒声怠气:“你要怎么说啊?”
他道:“自然是照实说。”
我有心扯他耳朵骂一顿,又提不起劲来,想让声音显得威势些,也没有力气:“你只说我累了,在歇着就行。别的一句也不用提。”
他低头,没说答应。
嗯……小样儿挺横。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我的就可以不听么?我细声细气:“你又自作主张了不是?三年前的苦头……没吃够?”
他神情一凛,我乘胜追击:“不让皇上挂念也是为了他好,身体还没刚有点起色,你又想让他忧心?”
他终于说:“是,谨遵皇后吩咐。”
我心头一松:“今天外头有什么事?”
他道:“也没什么大事。”口气异常轻快。
我斜斜的扬起眉:“那有什么小不叽的中不溜的事情没有?”
他看我我看他。
小样儿的,想当江姐么?可惜其它人没这么铁齿铜牙,你不说我一样可以问得出来,且比你说的详细十倍。
他润润唇:“这个……今天礼部上折,说,奏请皇上颁诏选秀。”
我嗤的一声笑:“把你吓成这样子,皇上怎么说的?”
杨简脸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低眉顺眼,可是面容僵硬,嘴角很不自然。
“说啊。”
“咳……”他清清嗓子:“皇上说,前两年姚神医给他开了个休养生息的方子──”
我张大了嘴:“那个是胡乱说笑的,他不会真在廷上就说了出来吧?”
杨简低下头去,双肩抖动:“皇上也没全说,只说了两句精华──笑一笑,十年少,少娶妃子多睡觉……”
我一头扎进枕头里抬不起来。
真是被他打败了!
这哪是姚钧说的,这个是我说的呀!
这个,这个本来是我调侃他的,因为当时姚钧说他肾气什么亏不亏的,我张口就来……
可是这句话,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啊!
他是皇帝呀皇帝皇帝皇~~~~~~帝~~~~~~
他还要点面子不要?
杨简抽搐一阵,不知道忍笑忍到内出血没有:“千岁,药好了。”
我好不容易挣扎起来,接过药碗:“那个……底下那些人,又怎么说?”
杨简咳嗽一声,还没开口,外头侍卫太监们下跪的动静挺大:“恭迎皇上。”
龙成天步伐很快,杨简刚跪倒,他就进了内室。
虽然他还是一张板脸,但是一眼就看得出他很沈不住气。杨简跪下去他只随便一挥手,坐到床前,手伸到我额上来。
“怎么受了风寒?”
我还沈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没拔出来:“我说……你怎么能和朝臣们说那个。”
“那个?”他反应过来,笑嘻嘻道:“很有效啊,我一说完,底下人全不吭声了。”
我倒,大哥,你太强了。
杨简很有眼色,自动自发就退下去。龙成天脱了鞋上床,他身上一股凉气,绸缎那种冰感一触到身上,我立刻打个哆嗦。
他将袄子和外袍脱去,只穿单衣,温热的怀抱与刚才立刻判若两人。
“唔……”
“舒服吧?”他双臂抱上来。
“嗯。”
“这是冰珠蚕丝的衣裳,说是好,可也不知道怎么好。昨天刚送来的。还有一件,回来拿来你穿。”
我捻起那料子看看:“我倒听说过一次,说是百毒不侵,又驱寒又保健,比远红外吹得还邪乎……”
“远红外?”
“你不懂啦……”我打个呵欠:“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好东西。”
他一笑:“那有什么,回头弄到金乌丝了,给你做个比那远红外还好的衣裳穿。”
我差点噎着,环着他腰,舒舒服服把头靠过去:“唔……你要不要选秀?”
冷香 正文三 第5章
章节字数:4060 更新时间:07-07-21 14:01
他原本放松闲适的身体僵住了,硬从暖被中把我的头扳出来:“你说什么?”
我懒懒道:“你不选秀么?现在宫里除了下蛋的鸡,其它再没有风华正茂的女性啦。连厨子老婆那种肥婆娘都成让人看成天仙,想来也是很郁闷的事。”
他道:“这不是你的意思么?没有女人,宫侍更方便,也不必再招募太监,不再伤残人的肢体,积德惜福……这不是你说的么?”
我打个呵欠:“谁说不是呢……不过整天看到的不是青衣就是皂衣,穿的除了裤子还是裤子。也很郁闷啊。你没听过吗?这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
他扭我的脸,狠狠的,但不是那种死力的拧。
“哎哎,疼……”我抱着他腰,头在他身上乱蹭:“不是啦,织房那些地方的宫女女官都老得很了,也该汰旧换新。让她们养着老,做些不费力的差事,空的职位上得有人接替。”
他哦一声,仍然是很有威胁力的腔调。
“说着玩的,不是选秀,就是招些新的宫女,三年为期,饷银工价都标明白,也不能任意打骂处死……这个人选秀可是不同。”
他长出气:“你简直要人老命。”
我说:“公平点,你又不老。”
他又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药里多少总有些安眠的成份,嗜睡不奇怪。
好象自从遇到我,龙成天的形象一直不好。
皇后换了两个,其实都是我,前面姓白,后面姓章。
前一个跋扈,后一个恶毒。
我在乎么?他们口中说的人,无论是赞是骂,我都不认为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在意。
白风尸骨早寒,章竟不过是个行尸走肉。我呢?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
到底我是现代人?古代人?我是白风是章竟还是宁莞?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我自己不想去寻找。
对一切都懒洋洋的,什么事都无关痛痒。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切一切都不在使我在意,遇到可笑的事也在笑,遇到着急的事也要急。
但一切象戈壁上的沙,虽然分明存在,却在下一刻被风吹远。又或是过眼烟云,你不可能记住它的模样,因为云时刻在变换面具形状,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形象。
我身边的一切,仿佛很如意,又象是很没有意思。
我睁开眼,天已经黑了,龙成天睡在我的身畔,呼吸沈静平稳。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身上热的很,或许是我在发烧,也可能是地龙烧的太旺了。
也或许是身边有个人。
我一动他就警醒了,这是一个身为帝王的人应有的警觉。
可惜的是他只做了一个动作,睁开眼。
然后就陷于僵硬石化的状态,连眼都忘了眨。
我整个人伏到了他的身上,捧着他的脸庞,热切的亲吻。
他只怔了一刻,随即热烈响应,然后反客为主。
有次尤大哥捎信来跟我讨尽欢,旁敲侧击让我做人做事留个退步。
我当时一笑,随手抛置。
今朝有酒今朝醉,何管他乡是何乡?
丝绸的衣衫从身体上滑下如落叶随水而去,纷纷而逝,不见回还。
他的身体覆上来,我一手撑着不许他进迫,低声笑问:“还记得当时我说什么?”
他气咻咻的道:“……怎么不记得,你说除非你主动,我不能和你亲热……磨我这许久,快把人逼疯。”
是呵,当时我是这样说。
那时我还有一分奢望,盼着明宇终究会回来,带我一起走。
哪里走好。
那时候我心无所系,和他一起天涯逍遥,何等自在。
我以为不过是三月半载,但是已经等了三年。
本来,再十年二十年也是可以等下去的。
但是,我等的人,明宇的脾性,我知道的。
他要来,早也就来了。
此时不来,以后也终究再不会来。
我的声音在一团暧昧混乱中也听不真:“真可怜,九五之尊色急成这样子……”
我的手一松,他狠狠吻下来。
他的怀抱灼热似火,积压了三年的情劫,扑天盖地朝我卷过来。
烧着了,烧尽了……有什么关系……
这本来就是一具已经僵冷的身体,心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只有个壳子。
能让他开心一些,为什么不做呢?
起码,我还能为他做这些。
觉得眼眶发热,双手绕上他的颈项,身体一无遮拦,向他彻底的打开。
他半点也不辜负我的心意,动作极娴熟,急切又不粗暴。
久旷的身体热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也许我太蠢笨,只要知道热了,就足够,又何必去想什么缘故?
以前听人说俗话,关了灯,什么样的老婆不是一样呢,又何必管那么多。
我却清楚知道拥抱我的人是谁。
身体痉挛起来,很快被他撩拨得释放了欲望。太久没有欢爱的身体,份外经不得这样的挑弄。
他将我双腿分开,手指探了进来。
我唇凑在他耳边:“进……来……”
他已经箭在弦上,闻言声音一沈,哑不可辨:“你发什么疯,明天起不来身……可别怨人。”
我吃吃笑:“起不来……就起不来,我也不想起来。”
他气息一窒,将我翻过身来,擎住腰肢,用力挺进。
胀裂激痛瞬间沿着脊柱爬上来,头皮都麻了。
我咬住唇不作声,尽力迎纳他。
抵死缠绵,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
深些,再深些。
希望可以在痛楚中失去意识。
但痛楚很快被麻烫的快感取而代之。我不肯出声,他强硬的逼迫,进入前所未有的深处。
快到高峰之时他忽然顿住,半晌不动不言。
我气力不济,屋里红烛已残,看不清他面目。
“小竟……今夜是一个开始,此后……你我会共享更多。”
是么?
我却不知道这是一段新路程的开始,还是一个堕落的肇端。
一切结束后,他紧紧抱着我,两个人身体处处紧密相贴。
他不语,我也不说话。屋里帐子里满是欢爱过的浓烈气味。
“小竟……”
“嗯?”
他顿了一下,说:“累么?睡吧。”
他本来不是想说这个。
我打个呵欠,身体极度不适,但是疲倦盖过一切。
我已经不复当初的柔软,因为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不被击碎,就得变强。
龙成天或许会失望,他一心喜欢的,大概是那个时候半懂不懂的我,有点小聪明,更多的是锐气和莽撞。
现在的我,怎么看也与当初不同了。
那又怎么样呢?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
一切都不会永恒不变,包括我以为自己至死不渝的爱情。
有意思得很,那道选秀的折子,竟然又呈了一次,夹在户部那些薄记里一起送来。我先是笑不可抑,又换笔在上面具批:准请,此次选秀不用乡间粗陋村姑民妇,只择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十六至十八之间未出阁之女儿,下月初三集结送入内府格子院。”
大约是我的笑容太欢悦开怀,龙成天放下自己的折子不看,伸长头过来看我的。
我笑不可抑,他却皱起一双挺直的浓眉。
“这宋齐……”
我笑道:“不要紧,明儿我的批文下去了,那些官儿还不恨死他。”
皇帝一指头往我肋下戳,我怕痒得很,不等他真搔到地方就开始笑着抽息:“卑鄙小人,啊啊,不许搔我痒……啊哈哈……”
他抱着我滚倒在榻上。幸好这张暖榻宽广,不然铁定要闹大笑话:“又胡闹。”
我道:“才不是,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松开手,脸上倒是有点郑重的表情:“为了什么?”
八成他以为我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先退到安全距离,哈哈一笑:“我的道理嘛,当然是我想让那些大小胡子们不开心,那我就开心得很了!”
他面露狰狞之色,我赶忙再退后一些,背抵到了墙边。
地龙烧得很旺,连墙都是温热的。
身上不好受的感觉因为动作太大而又开始作反,我皱下眉,他已经握住了我的双臂,却没用力:“怎么了?”
“没事。”我一笑:“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从前选秀,他们家的女儿总是备充后宫以邀圣眷,真是得意洋洋。而民间的女子执役当差,白耗了青春在宫中,有时候生死两不知……你要不同意选秀的折子,他们花样多着呢,定不罢休。这次让他们瞧瞧厉害,下次估计再没有人递这种折子上来。”
他手向下伸,我不安的挪一下腰:“别乱摸……”
“还难受?”
“还好……”我的话到一半,声音就变得有些软糯。
腰好酸,他的手按上来,热而有力,觉得很舒服。
“趴好。”
我老实趴下,享受恐怕先皇和太后都享受不到的,龙成天亲手按摩服务。
外头有人回事儿,一律低眉顺眼,半分讶色也没有。真是见过世面翻过筋斗的都是。按了一会儿,我懒懒的抬手:“行啦,好多了。”
他俯下身来,气息潮热的扑在颈项耳后,然后轻轻一吻,便离去了。
继续看他的折子。我赖了一会儿,也起来干我的事儿。
可以预计那张折子发出去肯定有人要跳脚骂娘哀嚎不已。
自己家的孩子是亲生的,别人家的就是抱来的?
我咬着笔杆,越想越开心。
说起来那些贵族小姐们也该感激我,十几岁就嫁人未免太可怜了。在宫里历练三年再成家,也不迟啊。
中午吃火锅。
龙成天捋起袖子,和我抢羊肉片。
有没搞错,明明羊肉是应有尽有,干嘛总抢我涮好的?
好,怕了你了。羊肉让你,我吃毛肚还不行?
可是我一换目标,他也跟着换。
再换到白菜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他根本就是捣乱来的。
装了一碗香米饭,我不吃菜了,吃饭还不行?
他笑着让人盛汤给我:“喏,喝吧。”
香浓的汤汁,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我狐疑地看看他,尝了一口。
嗯,挺香的。
“是一种叫火猱狸的东西,说是用它的心肺熬出汤来,喝了以后大有补益,尤其是冬日生暖最佳。”他笑着托起我的手:“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弄了这么半碗,一人一半吧?”
突然想起他昨夜说的话。
一起共享。
说心里完全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我低下眼帘,不知道是不是汤的热气冲到眼睛里,雾雾的。
我喝了两口,汤汁的美味让舌头上每个味蕾都活跃起来,那种感动全身都发暖。不知道是太美味,还是这汤真的特别暖。
他接过去把剩下的喝了,笑一笑。
唉,我们这样吃稀有野生动物不好吧……
那个非典不就是广东人吃果子狸吃出事儿来的?
我说:“挺好喝,不过以后别弄了。”
他道:“也不费什么。”
冷香 正文三 第6章
章节字数:4023 更新时间:07-07-21 14:02
午后,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暂停,京里挺好,没报来多少冻饿死孚的数字,想必秋天时候设的暖堂是有效的。
我揉揉额角。
禀事的折子一堆,生意做的大了些,各行各业都涉足了,虽然小事不会报上来,但是仍然不轻松。
龙成天和我背靠背,知道他也不会轻松。
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这种位子有什么好吗?谁想要让给谁不就得了?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夜深了才能睡。
哪是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其实是一等一的辛苦差事啊。
晚膳也是端起来用的。七八个菜,虽然两个人吃是夸张。但是想想一天做了多少工,吃七八个菜我还觉得对不住自己呢。
他倒没有吃完饭挑灯再战,反而让人全收拾了。
我讶道:“怎么这么早?”
这哪是睡觉的点锺啊。
他一笑,把我松松揽过:“昨夜你那么辛苦,今天又和我熬一天。你撑得住,我还舍不得。早些睡,那些事明天再说。”
我伸个懒腰。
好象有哪里有点不同。
漱洗宽衣的时候想起来,他今天说话格外温柔甜蜜。
是昨天的事情……所以今天有这样的转变么?
我看着穿外。雪已经停了,黑的天幕又隐隐透着深蓝,星辰明亮而遥远。
现在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就这样安心的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
纵然举案齐眉,到底……
意难平。
我又有什么难平的呢?那个人,是不会回头的人。
我应该比谁都知道他傲骨天成,再多的磨难也挫折不了他。
那样的人,既然去了就不会再来。
我有些惆怅。
龙成天依然留宿在我的床上。
枕着他的手臂,却想着另一个人。
我翻一个身,把自己更深的藏进他的怀中。他满足而有力的拥抱着我,细碎绵密的轻吻落下来。
这样……过下去,一生也就这样,没有什么其它……遗憾……
是吧?
是吧。
冬去春至,冰销雪融。
天暖了原是好事,只是唯恐天若有情天亦老,风尘憔悴鬓如霜。
我在敞轩中懒懒翻一本册子,四周垂坠的纱帷轻薄无比,被熏风吹拂,如云如雾。
小陈跪着奉上茶来,我手按在杯盖上,却不忙接。
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虹桥,唇边隐隐带笑。
小陈看了一眼便低下头,说道:“小的去处置了她吧。”
我笑道:“不用。天长日久闷的很,留她娱乐一番也好。”把茶端起来喝一口。奶味很重,再吃一口点心,甜蜜蜜的。
那个穿湖绿宫装的女子已经伸手攀上了龙成天的袖子,被他一把挥开,翻过低矮的桥栏,跌进水中,溅起好大水花,动静大的我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吓一跳,急忙掀开纱帷向外看。
那女子在水里乱扑腾,大喊救命,声音凄厉尖锐全无娇态美感。
“小陈。”
“在。”
“我记得前天淘池子的时候,这水不过三四尺深,淹不死人吧。”
他恭敬道:“是,千岁没说错。”
“那这个女人扑腾什么啊,自己站稳了走上来不就完了?”
他扑哧一笑,连忙又捂嘴:“小的也不知道,多半她想着皇上说不准会下水去救她呢。”
我撇嘴:“她想呢,这水多凉,皇上才不下去的。”虽然春天了,不过水还是凉的,万一再引发腿痛,看他难受不难受。
龙成天酷得很,叉着手站在桥上看。一边的侍卫没一个动的,都肃手垂头。
也太冷血啊……
我叹两口气:“小陈,让人过去把她拉上来。再扑腾一阵子,我的鱼还不都让她给搞死了。”
小陈答应了一声,迈步去了。
我抱着茶,看龙成天大步朝这边过来。
小陈跑过去说了话,有两个侍卫挽起袖子下到池子边去拉那个女子。
水淋淋的好不狼狈,从水里拉出来,头一歪就靠侍卫怀里了。
啧啧,真是娇小姐。
不过有本事进到这里来,也算她有心机。
龙成天从身后环抱住我的腰,下巴顺势就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让人惩治一下子,这也太难套了。”
我笑道:“不用不用,挺有意思的。要是一天来一个跳池子的,倒真解闷。她刚才拦着你说什么?”
龙成天无奈的摇头苦笑:“是织房的,不知道怎么进来,拦着我就是废话连篇。”
我贼笑兮兮:“人家美女想色诱你,真是不解风情。”
他捏一把我的鼻子:“我要是善解风情,晚上肯定又要独宿孤枕了吧?”
我一笑,把案上的折子拿了给他看:“这几个要你加印。”
他一一浏览个大概,点头递给身后侍立的裴德。
“这些官家小姐多少都有想头儿,世上哪有猫儿不吃腥的呢,又都自恃天生丽质……”我看小陈指挥着侍卫把那个女子抬走:“长相没看清,身段可不错。”
腰间忽然一紧,我呀一声:“喂,痛啊。”
他两眼沉沉:“怎么?你中意她身段?”
我笑出声来:“哪能啊……她再风情,也没有你如此威仪天成,风骨绝佳。”
他狠狠在我腰上扭了一把,坐过一边去看他的功课。
我低头做我的功课。
天沉沉欲雨,风吹在脸上带着凉凉的潮意。
“去年秋天说带你去打猎,可惜没能成行。这会儿天气也算好,正巧事不多,要不要一起去?”
我抬头瞄他一眼:“春天打猎?你真想得出来。这会儿人家公的找母的,母的下小的,打什么猎呢!”
他凑过来:“你象是很闷,出去散散心也好。”
我看看他,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压着他将他抵在榻上:“不用出去,你陪我散散心就好。”
敞轩外落花无声。
一滴水打在脆嫩的树叶上,积聚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来。
榻上云收雨歇的时候,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响。
“倒也想出去走走。”我把头发拨到一边,枕在光裸的臂弯:“这几年一步也没出过宫墙,时间过得好快。”
他心情大好,慷慨许诺:“行,这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有些无聊的打个呵欠,看着雨水似条条白线般从檐角扯落。
想去哪里呢?完全没有目标。
我想了想:“去江南吧,好久没回去了,倒真想念红玉菱角和油炸羊尾鱼的味道。”
博闻广记的皇帝大人头上开始冒问号:“什么东西?好吃么?”
我耐心解释:“是那里特产,而且这两样东西都很不好养,前一个好生黑斑病,后一个离了湖水就死,所以别处没得吃。”
他做个向往的表情,我受不了,捶他一拳:“你好歹也是皇帝,顾点面子行不行?”
他笑:“你口味这么挑,尚且念念不忘,想必是无上美味了。”
我愣了下,笑笑扭开头,把已经褪到腰间的袍子向上拉拉,聊胜于无的遮住肩膀。
味道当然是极鲜美,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个拈了一尾炸小鱼送到嘴边来的人,当时唇边那个淡雅笑容。
龙成天在身后躺下。
以前我在现代的时候看辫子戏清宫片,觉得挺奇怪,皇帝干嘛爱坐炕上批折子,冬天还好说,冷嘛,取暖需要。夏天呢?干嘛也老呆榻上?
现在觉得皇帝毕竟是英明,要是我们刚才没一起在暖榻上坐着干活,那现在我的腰肯定不止这么酸。
“下月走?”
“嗯……”
他拉过薄毯盖住我,轻轻在唇角吻一下,起身继续去干活。
江南的云和水,细雨与杨柳,乌岛上微潮的空气,带点点青涩湖水腥味的风。
我有点怅然,一切已经事过境迁,面目全非。
“八月十五月儿圆哪,爷爷给我打月饼啊……”
正在看折子的人给我个超大号的白眼:“这才三月好吧?你就想月饼?”
“你懂什么,你爷爷肯定没给你打过月饼。”我心情满好,看他脸色一沈低头干活。想也知道么,他是皇帝,他老爹也是皇帝,他爷爷想当然也是皇帝咯。当然他是不可能吃过他爷爷打的月饼,正象他将来恐怕也不会给他的孙子打月饼一样。继续躺着哼哼:“这人骂人就是要揭短呀……打人就得要打脸……”
旅程比想象中舒服,也比想象中无聊。
原来想过微服,不过龙成天想也没想就给打了X号发回票。微服多有意思,象现在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沿途山呼万岁扰民乱阵。
真是──没品!
撩开车帘子,冲外头骑马的杨简喊:“回来到什么地方?”
“回千岁,差不多中午便到琅州。”
没印象。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杨简不慌不乱:“卑职先去前头问问。”呼哨着打马走了。
龙成天用唾弃的眼神看我。
看什么看,我一点不怵场瞪回去。
你自己活多的干不完,就来嫉妒我无事一身轻么?
过了不多会儿杨简回来了,报说今天还是琅州这里的桃花节,远近乡里城镇的人都赶了来看桃花汛,热闹非凡。
“听有很是有趣的,还有些一年只做一次的应节吃食,桃花鱼桃花饭什么的,乡人说只在桃花汛这天做。”
我一高兴,回头说:“看来今天我们走桃花运嘛。”
龙成天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他脸上怎么象卡通人物似的,仿佛挂了三条黑线。
我没觉得自己有说错话,兴冲冲转头问杨简:“小羊子(一开心就拿这个称呼他)咱们是走桃花运吧。”
杨简脸色漆黑,咳嗽一声,竟然大失礼数的催马便走开了。
我有些郁闷的一甩帘子。
这不叫桃花运,难道叫桂花运么?
明明是生动形象的比喻啊,他们不懂得欣赏。
“回来我们微服一下哈……”我凑过去半讨好的口气问某人:“凑凑民间的热闹,你一定没体验过吧……”
他从鼻子里哼一声,意义不明。
基于“不摇头就是点头”的判断准则,他肯定是同意了。
驿馆里早已经预备好了接驾的套数,香汤,盛宴,无声而殷勤的张罗开来。
在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宝蓝长褂,一件月白长褂。
一人一件的套上,微服去也。
从驿馆侧门溜出来,对人的说辞是,皇帝皇后旅途劳累,要休息不得惊扰。其实已经在车里睡了个够,就等着晚上出来发泄精力。
杨简他们也穿着便服,蹑在身后几步远处,一个两个警觉得象狼一样,但又不着痕迹。
天色还亮着,街上人挤人人挨人,接踵摩肩,堪称人山人海。虽然在人口密集的现代都市,这种情形实在是天天见,但在古代,这个人口密度不算大,又不算发达的中小城镇,还是很让人惊喜的。
冷香 正文三 第7章
章节字数:4235 更新时间:07-07-21 14:03
吃到嘴里才知道,无论是桃花饼也好桃花鱼也好,和桃花都沾不上什么干系。桃花饼便是热乎乎的面汤饼,汤里洒了盐,葱花,胡椒,辣椒,姜末,黄豆,肉末儿。饼皮儿筋道可口,其实是普通的吃食。桃花鱼是两三寸长的小鱼,从热锅里捞出来沥一沥油,抹上酱料,捏着炸焦的鱼尾从头开始咬着吃,皮脆肉松骨酥,香气扑鼻。买了数条,拿大青叶子包着,一人捏着一条喀喀的咬食。
天色渐晚,而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顺着人潮向江边去。身周是杨简和侍卫,不着痕迹将两人簇拥在内,与其它人隔离开来。
江边沿岸住着许多柳树,树上挂着红布彩灯吉祥符等物,远远看去杂杂落落,五彩辉煌。
我扯一扯他的衣襟:“嗳,天子也来与民同乐吧。”
他把一条鱼尾塞进我嘴里。我唔唔失语,顺手拉他一起坐在堤坝的石梁上,杨简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龙成天和我一起坐下,江水从脚下轰轰响着流过。
“水位好象比白天高了。”
“是这样。小人听当地人说,桃花汛的第一波潮水,都是历年这天的夜里到,从未错过。”
我舔着手上的酱汁儿,堤上已经站满了人,得亏我们来得早。
夜幕低垂,人越来越多,坐着站着攀着树骑着短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耸动。
“冷么?”
“怎么会冷啊,这么多人。”我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捂了一天的脚在水面上晃啊晃。清凉的水气掠过脚底,舒服之极。
忽然远远有人惊喊,声音混成一片象是波浪般起伏:“来啦来啦!头汛来啦!”
江面上横着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着红油纸扎的密灯,还有剪碎的布条等物。远远随着那叫喊,看到一条白浪翻腾跳跃,由远而近的推了过来。
那条横过江的长绳一抖,绳上串的物件纷纷坠落,那闪光的银鱼肯定是擦了磷粉银漆的,在黑夜中冉冉而落,被潮水一卷,忽隐忽现,竟如真鱼一般。
岸上的人大声喊:“年年潮来又潮往,丰足富裕留人间──”
“年年有余呀──”
“岁岁太平──”
“赶汛啊──”
“一年风调雨又顺──桃花汛潮满琅州──”
那些人似是不同乡里村里来的,往年肯定也是这么喊过,大家喊什么也都有了一定俗话,此起彼落,热烈非凡。
我们也被这高涨的热情感染,站了起来探头看。
大浪翻着白花从脚下涌过,轰轰作响,声势惊人。
“真没白来。”声音在人声水声里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他扯着嗓子喊。
“我说真没有……”
忽然身前有人惊呼:“我的孩子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儿子掉进江里了!”
急浪已至,那落水的孩子一身红袄,在水上一翻,便被吞没。
这等狂涛,如何下得水?救得人?
我急急的回头,龙成天面有戚色,却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随行来的好手本不少,却都留在驿中。杨简他们几个生在北方长于旱地,不谙水性。
我一撩袍子便要下水,龙成天一手紧紧拉住了我。我顿时觉得臂上象套了一个钢箍,身形挣动不脱。
怒目而视,他不闪不避,满面歉色,手却是不松的。
这人身体功力原来、原来早已经恢复了!
从他手劲身形便看出来了!原来一直瞒我!现在图穷匕乃现,再藏不得了!
我不及再瞪他,注目看江面。
人群惊慌呼叫,我凝神看那孩子……
心里却已经怆然,想必,这样大的浪,天黑风又急,再好的弄潮儿也不能下水的,无异于白白送死。
人声扰攘,风急浪涌,妇人哭号仍然凄厉刺耳:“大宝啊……我的孩儿……救人哪——”
忽然暗沉沉的下游却有帆影一闪,我大吃一惊。
我的天,这样的风浪,正当汛头,什么人这样强不畏死,竟然还在江上弄舟?白浪奔涌着,眼看便要将那叶舟给打翻裹卷而去!
虽然夜沈浪腾,所幸眼力还好,看到那小舟上一点白影腾身而起,轻飘飘如御风而行般,轻功之佳,竟是不逊于当年初见之时的苏远生。
那人在浪尖略一停留,俯身下扑,疾若鹞子,态拟如鹰。只见白衣一角在浪中一翻,竟然再辨不出哪是水哪是人。
我怔了一下,脱口低喃:“苏教主?”
龙成天的手又紧了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捏断我臂骨啊。
忽然一片急涛白浪的江上,那白衣人腾空而起,几个闪身便近了岸,手里拎着个小小身形,我只觉得眼前一些晕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上了堤岸。
岸上一阵骚动,人流自动的分开,让给那人周围一圈的空地出来。孩子的母亲挤了进去,我看不到那里情形,却听得妇人惊呼:“大宝!大宝!你快醒来,莫吓娘啊!”
我心里一紧。虽然孩子落水时间不算长,但浪急水大,呛到了闭了气,也很险的。
我再向外挣的时候,龙成天倒松了手。
我一边挤,一边在臂上暗运内劲:“让让嗨,让我过去。”
十几步远,却挤得一身是汗。
前头猛一空,没人了,我一个没站稳,差点闪着腰。
本来是想来给那孩子做个急救的,却见妇人怀抱孩子,那白衣人背向着这边,一手贴在孩子背上,姿态手法我一看便知。
那人内力修为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看他刚才的轻功身法,真气必是精纯之极。果然片刻功夫,那孩子咳嗽一声,哇哇哭了起来。
我心头一松。
那白衣人撤了手,站起身来。
他回过头,我正注目过去。
目光在空中触上。
风大人多,桃花汛已至。
暗夜里满是人声,却忽然间觉得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风声,人声,水声……
耳边空寂,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心跳和脉动。
那人微微一笑,如月华初显,融融浸浸,缥缈优美。
“小竟。”
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他口唇微启,喊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的回应:“明……宇。”
这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像是两枚带毒针的蒺藜,刺得原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因为这激痛而惊醒过来。
肩上一沈,有人将手重重按了上来,包含满满的占有意味。我不用回头,已经听到龙成天的声音:“明宇,久违了。”
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两腿象灌足了铅,眼睛发涩,耳朵里喧喧嚷嚷的全是声响,都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
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讯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象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象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
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三个人,一壶酒。
我垂着眼帘,看着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的斟上一杯。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么?把酒言欢,尽叙别情?
言什么,又要叙什么?屋里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后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么?”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么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么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着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小竟的样子是变了许多,身形也长开了些。手脚都比从前纤长,个子也高了些。”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嗯,不过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么?怎么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么?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里,”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么?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挑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后,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么?”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像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倒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着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么,龙成天又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的进去。
不……不想睡着。
睡着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么也睁不开眼……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着树影落在窗上。
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着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么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冷香 正文三 第8章
章节字数:6247 更新时间:07-07-21 14:04
一刹那我微笑着流泪。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我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里没有旁人,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
枕畔安静躺着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我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 袋里的东西滑出来落在我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我握着那块玉佩,愣愣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我在雪中绝望摸索找寻……
这个,怎么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曝光透进屋里,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我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着我。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明宇柔声说:“醒了?”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里压不住的颤抖,大约会将我所有的心事尽数泄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么?”
我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我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龙成天呢?”
明宇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我握着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下身体,不用急着赶路。”
我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我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么地步。”
“我一贯是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里有什么热毒凉寒的全压着,一病起来反而更是厉害。”
我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我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庄,名天虹,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一声:“是,我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明宇说道:“我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我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我,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抑抑寡欢,唇舌锋利。
而江南那一段时光……又着实太短暂了。
就算最后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我在以后想念。
庄天虹?
明宇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他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我穿衣整带,我对着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明宇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郑重的说起一个人……
莫不成……
他是明宇……
现在喜欢的人么?
庄天虹,我对他知之甚少。
以前陆续听说过的,只是一些零星碎事。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名满天下。
可惜后来遇到了魔教长老文苍别,两个人没有互知身份时便惺惺相惜,变故横生,情欲纠缠……庄天虹身败名裂,从此销声匿迹。
听说……似乎是身有残疾了。
我定定神,挥手止住内侍要继续替我打理仪容,稳稳的迈步向外走。
驿馆后侧的院落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开得正灿烂着,蜂蝶嘤嘤,让人耳饬眼涩,大感松弛。
石桌上两人对坐,一人自然是明宇,还有一人身着青衫,背向院门。
明宇手执棋子轻敲棋秤,看我来了,把棋盒一推:“来来,认识个朋友。”
那人坐着并不起身,只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轻揖一礼:“久仰庄先生才名。”
他浅浅笑道:“天虹当之有愧,早年所学已经尽忘,才学二字,再不要提。”
抬头看清楚他的脸,我胸口猛的一窒,如被巨锤击中,呼吸都停了。
那人半边脸上有浅浅的印痕,纵横交错,但鼻梁挺拔,唇薄眉长,没被头发遮住的眼晴温和柔亮,另半边脸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飘逸卓绝,我费了全身之力,才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
这人竟然与明宇长得如此相像。去了疤痕,忽略年纪,真是可以乱真。
庄天虹说道:“你们慢聊,我去瞧会儿书。”
他有股洒脱淡泊的气度,与明宇有些相同,却也大不相同。
我道:“先生请自便。”
看他缓步进屋,明宇道:“坐下吧。”
我点点头,坐在刚才庄天虹坐的位置上。石凳上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庄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我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象,是不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我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象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说不上难受,但也并不是愉悦。
不知道怎么说到庄天虹。
他也是属于安全话题的范围 。
“庄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明宇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嫩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我遇上。”
我低头一笑。
好象……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明宇,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嗯,庄先生人品不凡,可能……”我毕竟不熟,说了一半没有接下去。
“我也人品不凡,怎么没见有人追着赶着我呢?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他那么老?”
我心跳乱了一拍,喝口茶,没说话。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我回头看到龙成天,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圬。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明宇,再看看龙成天。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正式式照过面,说过话。
只觉得不协调。艳阳当头,人如玉璧,却总觉得……不协调。
你看我看你,你又看他他又看我。
觉得迷惑。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明宇他来什么?
在我以为,已经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白衣飘举,凌水而来。
明宇,你为什么而来?
过去的,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再也等不回,一切都不值得再去恋栈……
“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我一个,我们立即便走,他龙成天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我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知道错的是我,也知道明宇不会原谅。
再也没有奢望过,可以和他重遇,这样在阳光下,如常的交谈。
在心中窃想过的情景,最深的梦境,一切突然拥到眼前,却半分喜悦也无,心中悲酸难禁,只觉得苍凉。
人还未老。
原来,情已经老了。
桃花已落,逝水无边。
中午的时候起程,叫我想不通的是,龙成天邀请明宇和庄天虹同我们一起上路。
接下去一段全是山路,弃车上马,在密林里穿行。在最前头开道的侍卫很伶俐,斜枝横杆都削了去,马蹄踏着一路的嫩枝绿叶前进,让我有种心虚的罪恶感。
这种感觉来的奇怪,但我知道绝对不是因为破坏绿化而生的心虚。
龙成天走在前头,明宇跟在我的后面。
这让我没来由的觉得古怪。
昨天如果告诉我,我们三个人会这样走在同一条路上,杀了我也不会信的。
明宇遇到什么事了吗?
以前他的性格多么坚厉,甚至连不再相见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现在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渐渐大起来,很久没有骑马,因为怕气闷也没有戴帷帽,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来。正要举起袖子擦汗,忽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看到明宇的笑脸,一手控缰一手托着方汗巾:“擦一擦,很久没骑马了?”
我有点局促,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不是……本来就骑的不好。”
姿态本来就僵硬,现在更如芒刺在背。
他在我身后,自然可以看到我的举动。
我骑马的姿态绝不是英姿飒爽——而且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也被他看到了。
捏着那块汗巾简直觉得象捏着定时炸弹一样,抹汗是绝对不行的,胡乱应了一声,手指揪紧又强迫放松,把汗巾递回去:“呃,还你——”
他微微一笑,纵马上前越过我走在了前头。
我托着汗巾发呆,后头庄天虹说道:“章公子要喝水么?”
我忙道:“不用。庄先生累不累?可要休息下再走?”
他声音里有笑意:“不必了。”
催马跟上去。
满脑子不知所谓的想头,却一个重点也抓不住。等到天快黑时停下来露宿,看侍卫们撑帐篷埋灶做饭,袅袅青烟在野地里升起来,暮色四合,寒鸦归巢。
明宇和龙成天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脸色都淡淡的。
庄天虹慢慢走近。他走路姿势有点不自然,左脚应该是短了约摸半寸,不过不注意也看不出。况且他的动作从容随意,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协调。
“章公子累了么?”他在我身旁坐下,递了水杯给我。
他不说我真不觉得,这么一说,觉得浑身都象要散了架一样。
“听说章公子也是习过武的,怎么不太懂得运气吐纳?”
我苦笑:“我是半调子,功力有一点,但自己又不会用,拳脚什么的都是粗通,骑马也只能维持个不从马上掉下来的水平。”
他语气让人觉得温和可亲,随口讲了些野谈奇闻,我听得津津有味。
光线昏暗蒙昧,一瞬间有些错觉。他的眉眼,神态……
我忽然站起身来,庄天虹有些惊讶:“章公子?”
“我去……走走。”
丢下这么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刚才竟然恍惚成那样,眼前的人分明不是旧人,却忍不住……
明宇远远站在树下,身旁有人正在和他说什么,态度甚是恭敬。
这也是,他才是暗宫之主。这两年不在其位,暗宫群龙无首,几乎成了一盘散沙。
想多看几眼,又惶惶难安,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帐内一灯如豆,我伸手拢在火苗旁边,不让钻进帐里的冷风将火吹熄。
帐帘一动,风忽然大了起来,几缕发丝被吹得一斜,蹭过面颊。我抬起头来,进帐的却是庄天虹。
“庄先生。”
“龙公子那里似乎有些公务,怕是一时不能完,我顺路进来看看,小竟你不是不惯骑马的么?还不早早歇下?”
我笑了笑,顺手把那份文贴合起:“庄先生怎么也没有睡?”
他在案前坐下,意态闲适:“我长年的习惯晚睡了。”
我斟茶给他:“庄先生和明宇,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么?”
他注目看着茶水,却答非所问:“小竟心思纯净,和龙公子那样的人做一路,真是异数。”
我奇道:“怎么?不相配吗?”
“那位龙公子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极深。你和他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极端,倒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苦笑:“这个……我也说不上来。真是稀里胡涂,一团糟糕的,就到今天了。”
“小竟?”
“你喜欢过明宇罢?”
我抬起头来,他笑得温雅:“是么?”
我没说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我没恶意,小竟别摆出脸色来。”他将我的茶杯斟满,不经意的说:“今天第一次新茶,极品紫芜香芬,历来只是进贡大内。质量上佳,数量却稀,小竟和龙公子有这等好财力喝这茶,实在叫人羡慕得紧。”
我一笑。这人亮眼慧心,早看明白我和龙成天的身份。就算不是喝这样的茶,一般官宦属员住驿馆,又哪来那样的排场。
“庄先生多历世情,其实你喜欢的人,往往并不是和你终身厮守的人——不是吗?”
把问题再丢回给他。
他沉默片刻:“小竟和我想象中略有不同。”
“哦?”
“明宇没有多说过你事情,据我推想,总觉得你该是个样貌出众,骨骼清奇的人物。明宇清高自许,目无下尘,寻常人等是看不进他眼中的。”
这个人语气温和,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我和明宇相识在困境之中,相濡以沫,过一天算一天……人难免总有软弱的时候,那会儿大概比较容易放下心防吧……”
“我看得出来。”他轻嗅茶的香气:“你自有你的好处。”
我摇摇头:“过去的事不提了。庄先生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一笑:“我已经是日暮西山,还能有什么打算。多看些好山好水,多尝些清茶美酒,此生无憾……”
忽然帐外有人轻声一笑:“天虹当真只想这些?”
我一惊,这人是谁?竟然无声无息的掩至帐边,我一无所觉不说,外头那些侍卫都做什么去了?
庄天虹容色如常,连眼波都没什么异动,说道:“旧友造访,何须藏头露尾?若是看得起天虹,便请进来饮一杯茶吧。”
这个人真的不简单。虽然不会武功,当年却在宾州观月楼与一众武林高手讲侠论武,折服众人,得了儒侠之名。
帐外那人来历不明,行藏隐秘,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他却毫无意外慌乱之态,镇静自若,从容淡定。
见识胸襟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庄天虹,却为何会成了今天的模样?
烛火微微一动,帐内已经多了一人。我眼力胜过当年许多,却丝毫没看清那人是怎么进来的。
庄天虹拱手道:“文长老,多年不见,你风采依旧。请恕我身有残疾,就不起身来见礼了。”
那人清瘦俊朗,丰神如玉,年纪看来极是暧昧,二十岁的身姿,三十岁的风雅,四十岁才会有的沉淀含蓄,向庄天虹微微颔首:“天虹何须与我客套。”又对我抱拳微笑:“这位小兄弟遇惊不乱,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还未开口,他忽然眉头轻蹙,转头看向庄天虹:“你的脸怎么了?”
庄天虹淡然说:“旧伤而已。”
那个文长老完全忽略了我:“谁伤得了智计过人的天虹?”
庄天虹道:“一别数年,天虹早非昔日莽撞的少年了。”
他拂开头发,露出另一边始终隐在侧影里的脸。那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上,却是一个凹瘪下去的黑洞,眉毛从中断开,衬着那半边完好的面庞和眼睛,整个人说不出的诡异。
我倒还好,文长老却身形大震:“天虹你……是谁伤了你!”
庄天虹浅笑:“文长老不是恨我至深么?天虹的身体自己明白,早如风中残烛,到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不管是哪个伤我,又有什么不一样?文长老已经不必再将我当成心腹之患,耿耿于怀了吧?”
那人忽然身形一动,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庄天虹竟然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三指执着他的手腕,按在他的脉门上。
我骇异至极。这人武功之高,与当日的苏远生,今时的明宇相较,也不见得逊色。
庄天虹陷于他手,就算我现在呼叫,也来不及相救。
那人脸色大变,庄天虹却微微一笑:“文长老可放心了?”
我一手握拳,却不敢动。
戒指中另有机关,是我的护身法宝。但那两人距离如此切近,难免不误伤庄天虹。
而且这种暗器和药物,对文长老这种修为的高手,不见得有用。
帐幕又是轻轻一动,一颗头探进来:“长老,怕是有变。”
姓文的挟着庄天虹便走,一挥袖:“这人处置了。”
我一怔,后来人已经看到了我,脱口低呼了一声:“宁公子?你怎么在此?”
文长老转过头来,那人急急解释道:“这是宁莞公子呵,教主当年为他……长老切不能伤宁公子性命。”
“那就一并带走。”
看他衣袖拂来,我急闪身后掠。
胸口一窒,眼前蓦然一黑,身体不由自主便软了下去。
冷香 正文三 第9章
章节字数:3864 更新时间:07-07-21 14:04
“小竟?”
我喉间涩痛,慢慢睁开了眼。
庄天虹坐在床前,松一口气,歉然道:“拖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我勉强一笑:“这等刺激惊险的历程,旁人求也求不来。无聊日子过久了,正要调剂一下才好。”
他也释然一笑:“小竟胸襟心怀都不同凡夫俗子,倒是我多虑。”
我撑着坐了起来:“庄先生,这文长老是你仇家么?现下你可有危险?”
只是想起那人语气松柔,发现他伤残后的眼光神情,若说只是仇家……却怎么也不象。
庄天虹微微一笑,长身伸臂推开了窗子。
外头阒寂黑沉,不知道我们现在身处何方。
房门开处,那文长老走了进来,一把拉起他:“你要看他醒来,现在已经醒了,可以放心了吧?”
这人脸上神情极怪,有怨怒有嗔怪,有不甘愿还有痛楚,困苦已极。与他掳人时的随意完全不同。
庄天虹只来及说:“你好好的,不日就可离去。”
人已经被半挟半抱的带出房去。
我怔怔的拥被而卧。
这两人之间暗潮涌涌,我并非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
门吱呀一响,少年又探进头来:“宁公子醒了么?冒犯你真是万分的对不住。”
我一笑:“不要紧。你是……”
他进屋来,手里捧着茶盘:“宁公子,我是幽蓝啊。当日在岛上教主助你练功,我服侍过你的。”
我啊一声:“是你呀。”
他一笑:“公子把我忘光了吧。”
“……”我还真是忘得差不多了。那一段插曲在后来的动荡中很少想起,淡忘也是自然的。
“你们教主还好么?”
“啊,教主现在已经不在总坛了,云游四海,逍遥得很呢。大小事情都是文长老他在打理。公子不用担心,等文长老手头事情差不多了,应该是不会拦阻你离去的。”
他把托盘放下,里头有两样点心一壶茶。
我忽然想起:“当初你们都喊我章公子……你怎么知道我曾经姓宁?”
他斟着茶:“教主是那么说,不过我很久前见过公子的。不知道那时候公子怎么会改名换姓。功力尽失,又变了形貌。还好现在又长大长高了,真是俊美不凡呢。要是教主见了,也必定喜欢。”
我捧起茶来不忙喝:“你们文长老要把庄先生怎么样?他们怎么结的仇,你可知道?”
幽蓝在脚踏上坐下。当初他就了解我的脾气,不太拘礼。
“我知道的可也不多。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呢。”
两个少年,一个文秀出尘,惊才绝艳。一个烈烈英武,笑傲风云。
雨夜乍逢,把酒清谈。
此后两个人结伴行走江湖,一个英武,一个儒雅,衣色黑白分明,忍不住惺惺相惜。
一展眼,时光飞逝,人事全非。
幽蓝忽然站起来,在书架上翻找半天,抽出一轴画,慢慢展开。
画上绘着一个白衣书生,笔触细腻,颜色动人。那画中人清秀隽朗,风骨傲然。我有些恍惚,指尖轻轻掠过那人面容。
真象……只是明宇是清冷淡漠,画中人却温和儒雅,气宇全不相同。
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名满天下。
“这是当时的庄先生了,”他说:“我只知道后来他给文长老下了药物,又引正派中人来围攻文长老他义父一家。文长老九死一生逃脱,但他义父一家却满门被杀。”
我脱口说:“庄先生绝不会做这等事。”
幽蓝说:“这咱们可不知道了。啊,宁公子,你现在到底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外头风声紧得很,连夜在搜罗你的下落。”
我一愣。
哎,我倒忘了,我深夜被掳,龙成天还不得把地翻过来啊。
明宇呢?
他会不会惦念我一回?也兴许,他挂念庄天虹更多些。
“幽蓝,我一时和你说不清,可是我不能留在这里,你能不能放我走?”
他为难了一下:“公子,不是我们要留难你。是文长老说,你气虚脉弱,精血虚耗,亏损之症历时已深。再加上刚才又中了一些芒夜香……若是教主他日知道我们没有好生照顾公子,恐怕很难交待。公子请放心调养个几日,等你身体好些了,残余药性也解了,我们一定好好送公子回去。”
我怔了一下:“那庄先生呢?文苍别想拿他怎么样?”
他摇摇头:“我也说不好。总之不会杀了他吧?要想杀他,何必费这么大功夫把他带了回来呢。或许长老也觉得庄先生这个人不会做那等事,要问个清楚的吧。”
我点一下头。
但愿是如此,但心里也有一分清明,哪里便这么简单了?
这两个的过往的恩怨,情仇,外人不明究底,也猜不出故事的发展方向。
“幽蓝,老实说,外头有人在苦寻我的下落。倘若我没法和他们通个消息,说不定有大的乱子生出来。既然你也没法子做主送我离开,那能否替我传个信息出去,告诉他们我一切安好,不日便能回去,让他们无需担忧。”
幽蓝点头:“这个我可以为公子办到。公子要写书信么?我去取笔墨来。”
胸口空荡荡的,一点真力也提不起来。
这个文苍别倒是好手段,夜芒香……似乎是听说过,挺风雅的名字,挺厉害的**。
能让庄天虹那样的人才看进眼中的人,文苍别不可能是个简单角色。
而我呢?
有些好笑的捧住头坐在床边,屋里倒点了几支明烛,照得一室亮晃晃的。
安逸日子过久了,再被绑一回票,倒也新鲜有趣的很。
不一时纸笔取来,我写了几行字封起来,交给幽蓝:“此地可有一家章记钱庄?”
幽蓝笑说:“章记钱庄自然有。”
“烦衣交给钱庄管事,什么话也不必多说。”
幽蓝答应一声接过了信去,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碗递过来:“这是滋补的药,公子中的夜芒香是无药可解的,不过十天之内药效会自行慢慢退去。”
我答应一声,接过药来闻闻汤里的气息,慢慢喝了一口。
倒不是太苦,似酸非酸,似甜非甜的,有些补品的味道总是不那么好。
清早我推门出来,庭院里晨雾未散,春鸟早啼,是个十分安静的大院子。信步走过回廊,迎面一人走来,神清气爽,眉飞眼展的,居然十分好心情的招呼了我一声:“宁公子,夜来睡得可好?”
我点个头:“文长老起的倒早。”
他嗯了一声,春风满面的走了。
这人怎么回事。
我原地呆了一呆,忽然心里叫糟。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那副滋润得意,肯定是……
看准他是从一间厢房推门出来的,大步走过去便把门推了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
一屋子里情欲的残味,帘幕低垂,银钩空坠,帐子里隐隐伏着一人,一动也不动。
我犹豫了一下,过去撩起帐子。庄天虹伏在榻上,头发散在枕上,褥上,睡得很沉,眉宇间全是疲惫和……
文苍别个混蛋!
居然……
心里说不来有多窝火。我的信已经递了出去,想必今天日落之前必有响应。本来觉得一切都没什么要紧,可是想不到文苍别竟然……
庄天虹在昏睡中始终皱着眉头,我坐在床边,心头觉得满当当全是烦恼,又觉得空落落的很是寂寞。
他和明宇长得实在是很象。
神韵也有五分相似了。
所以看到文苍别竟然这么对待他,心情上好象竟然觉得是明宇受了伤害一般,心里像是打翻五味罐,什么滋味都有,乱成了一窝粥。
明宇……现在也知道我和庄天虹被挟持了吧?
不知道他对我还会不会……有一丝的担忧呢?
龙成天……又会怎么应对我失踪的事情?
庄天虹幽幽醒转,睁眼看到我皱着眉头,倦倦一笑:“你来了?”
虽然和他还是陌生人,心里却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你身上怎么样?”
他重又闭上眼,声音很低:“我没什么……他也不算是强迫我。”
也不算是,那就还是的了?
“你为什么……对他诸般忍让?我虽然对你们当年的事情不太清楚,可你受的伤害却远大于他,他又凭什么向你索讨旧债?”
庄天虹睁开眼来,清亮的眼睛有些晦暗:“他也是受了很重的伤……和我不一样,他的伤……眼睛看不到……”
“可你的伤眼睛就能看到,难道他不长脑子不辨是非?”
庄天虹嘴角微微一弯:“小竟……呵,明宇跟我提起你时总是这么称呼你,所以我也就跟着喊……”
“你别说话了。要喝水么?”我从桌上端来茶水,幸好是温热的。
他点一下头,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水。他神情并没有特别不自在,但是锦被向下滑时露出光裸的肩膀手臂,他还是有些难堪。
我放回杯子,在屋里看了看,竟然没看到他的衣衫。
文苍别这大变态!
忽然窗格轻轻一响,接着是三长两短几下清脆的敲击。
我心中一喜,低声道:“我在屋里呢。”
窗扇哗一声便被推开,两条人影闪身跳了进来,一起拜倒:“属下来迟,请千岁恕罪。”
我长话短说:“你叫何名?隶属何部?我们的人到了多少?”
“属下贱名吴勇,先行赶到保护千岁,杨统领已经得到消息,人手正在调集。”他重重叩首:“属下护卫不周,请千岁重重降罪。”
切,在这种地方,先出去才是要紧,我降你什么罪?
回头看一眼庄天虹,他的眼睛又闭了起来,似乎对身外的一切毫无所觉。我怕他觉得尴尬,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去找一套衣裳来,内外都要。”
吴勇一愣,立即应道:“是。”
看那两人又跳出窗去,我的心事已经放下了大半,走到床前,俯下头说:“庄先生还能走动么?等下我们便能离开此地了。”
庄天虹睁开眼睛,淡然说:“小竟自行离去便是,我和文兄还有些旧事未了。”
这人!
这会儿闹什么意气。
“先离他的地头再说,不然话讲不清,反倒被他仗势欺人。”
庄天虹动作轻微,但眼神坚定:“我是了解他的,他绝计不会伤我性命,你不用担心,速速离去为上。”
我张口欲言,忽然眼角白影一闪,都未看清是什么人接近,身体已经被紧紧抱住。
手刚举起来,鼻端就嗅到清香淡淡的气息,身体一下僵住。
明,明宇?
冷香 正文三 第10章
章节字数:4172 更新时间:07-07-21 14:05
他一手环住我,简洁明快的说:“庄兄能否起身?”
庄天虹轻轻摇头:“我留在此处还有事情,你们先走吧。”
明宇点一下头,一个字也不多讲,我被他半抱半挟着走,不放心的回头:“庄先生……”
明宇袍袖一拂,我胸口几处要穴同时被封,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将我斜斜抱着,纵身便上了房,身法轻捷无伦,别说好象我的重量不算一回事,就是他自己,还是飘忽如燕的。
红日东升,光芒四射。两耳中灌满了风声,身体不由自主,随他的身势上下起伏跌荡,却一点不劳累,只觉得轻飘飘安稳异常。
不知道在空中停留了多久,当然也不清楚已经离开了多远,他放我下地,一手解开我穴道,我张口便说:“怎么能把庄先生一个人留在那里,那个姓文的……”
声音全被噎在了自己嗓子里。
我睁大了眼,却只看到明宇纤长细密的睫毛,与我的眼睛,只有毫厘之距。
脑中一片空白,却觉出他的拥抱越来越紧,几乎要把我勒作两半,嵌进他的身体里去一样。
等到唇舌终于得回自由,我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刚才要说什么差点忘记:“明,明宇……庄先生他在那处恐怕会有危险,得将他一并救出来才行。”
明宇的手指蹭过我的唇角,像是不经意,我刚放松一点点的身体又立记得僵了起来。
“不用担心……”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转了话头:“你受了什么伤没有?”
“伤是没有,”我苦笑:“可是被他们下了点**,现在内力使不上。就算能……那点功夫,不说也罢。”顿了一下说:“庄先生真的不要紧么?姓文的那混蛋做事不干不脆一点胸襟风度也没有,庄先生在他那里……”
明宇一笑:“你这么放心不下他?”
我差点咬着舌头。
这个人惯会说话,听他的话,须得三分话里七分话外。
“你怎么会来?”
他负手向前行,山野低涧,他却仿如踏在圣堂大道之上闲适从容:“你希望谁来?”
愣了一下,急忙追上他脚步:“明宇……”话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龙成天差不多快把方圆五百里的地皮全翻过来了,不过正是古话说的好,强龙难压地头蛇。文苍别这处地方经营许久,哪有这么容易被找出来。”
我现在和他出来了,等回来杨简的人手去,还不得扑个空么?
若是他们和文苍别动起手来,殃及庄天虹怎办?
偷眼看明宇的脸色,他好像毫不挂怀此事,一点没有担心的样子。
朝阳初升,林间的晨雾还没有散尽,远远望去,一片苍莽。
“你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明宇轻轻嗯了一声,鼻音甚重,似乎心不在焉。
“现在离最近的驿馆城镇有多远?”
他并不答话,我也就不再发问。
脚步踏在草叶上簌簌轻响,山间露水大,不多时便浸湿了鞋面,隐隐的凉意一直蔓上来。
明宇并没有用轻功,就是这样不急不慢的缓缓漫步。
我没有他那样好整以暇,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呵,暮春了么?
昨天似乎还是满天雪飘的寒冬,今天却已经暖煦融融。
时光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忽快忽慢,忽响忽沉。
“小竟?”
“呃?”猛然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应一声。
大太阳底下我却净在想些昨夜星辰昨夜风的琐碎回忆,实在有些离谱。
明宇。
只看着背景就觉得心里微微抽痛。
“你在宫中日子过得快活么?”
万万没想到他问出这个问题来,愣了一下还是没有答。
我快活么?
我不知道,我也一直在寻找答案,可是从未找到过。
也许快乐,也许……
谁知道呢,不快乐的人生可不止我一个,还不是人人笑颜灿烂。
他似乎也不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并没有再问,依旧前行。
“明宇,来日分别之后,你时常捎个信儿来。象前两前一样音讯全无,总让人放心不下。”
他轻轻的一声笑,似真似幻。
不知道他笑什么?笑我么?
想起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我们在碧桐宫,有一天我吵着无聊,从早上一迭声叫到掌灯。明宇被吵得无法,说只要我不吵,他讲一个极精彩的故事给我听。
我大为兴奋,马上发誓不吵。
明宇于是说:从前有个剑客,独步天下。
后来遇到一个女子……
我随即兴奋插言,那么一定是英雄美人,名花倾国两相欢了?
明宇一笑,是啊,没有错,两人历经波折最终结为夫妻。
我一愣,他一笑。
完啦,他说。
啊?我反应不过来,这怎么就完了?
他笑不可抑,这故事只有这么完整了,怎么不算完?
那中间呢,中间那些精彩呢?
明宇指着头,这里面,要多精彩有多精彩,自己想去吧。
后来看我实在气忿,他半安慰半调侃,一个故事,知道结局才是最重要的,过程其实总是吃苦多而快乐少,既然结局美满,不如淡忘了过程。
只要记得结果,最好忘记过程。
有些恍惚,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喝水,有些气喘。
功夫只是想起来才练几手,很不扎实。现在就看得出来水平了,和尽欢偶尔动动手,拉那样的好看架式并不费力,可是长途行路,就有点吃不消。况且赖以支撑的内力还被药物消化掉,更觉得吃力。
明宇回过手来扶我一把,轻声道:“你脸色不大好,歇一会儿?”
我摇摇头:“要是不麻烦的话,你送我去最近的驿馆……或是章记商行,都行。”
明宇的手慢慢松开:“你急着回去?”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清晰的说:“是。”
他点了点头,说:“好。”
眼前景物一花,身体腾空而起,被他挟着前行。
密林如海,浓绿无边。
眼睛有些痛……风太大,阳光也太强。
闭上眼睛,眼角的湿意瞬间就被风吹干了。
三个人,不能都死在一个局里。
最起码,活得一个是一个吧。
或许这个结打开后,就是光风霁月,海阔天空了。
明宇在城门口放下我,一指城内:“东街口便有驿馆,你也可以对城守说明身份。”
我点个头:“有劳相送。”
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我,转头便走。
白影只是一闪,大道上空空如也。好象刚才那人只是出现在我的幻觉臆想中。
胸口闷痛起来。
刚才在山上时便痛了一阵,停步不走便觉得好些,一动就喘得停不住。
竭力压制着咳嗽,结果现在憋得自己眼睛发涨,能咳了却又咳不出来,胸口难受之极。
闷闷咳了一声,喉头发甜,舌根腥滑。
捂着嘴的手放下,掌心里一片殷红,胸腹间却已经舒缓许多。
我愣了一下……最近已经有过两次,但也没什么别的不适,顺手将掌中血抹在树身上。
拿巾帕擦去指缝里的血,远远听到呼啸之声,我回过头来,不用我去找他们,他们已经找到了我。
手指松开,巾帕落在草丛里。
我从容的站直身体,迎上前去。
原来预计的行程还有大半,还要去探望龙成天的儿子,却被这么凭空扰断,一行人打道回京。
我翻着手里的账目,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浮气燥。撩开车帘,暮春的微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身上浓浓的倦意。
龙成天的手拂过我鬓边的一绺头发,低声问:“要不要停车你休息一会儿?”
我轻轻摇头,忽然说:“又是四月了?”
他轻声一笑:“怎么叫又是?年年不都有四月?”
他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他不问,当然很好,难道我还盼着他来问,那一天的上午我和明宇在一起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么?
“也不是,我就是想,四月里要做的事情太多。”
龙成天吁了口气,把折子一扔:“谁说不是!一样一样都得办。”
松松往锦褥中靠过去,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我却有点畏寒。龙成天笑我把日子又过回去了,可是一面也紧着让太医来请脉,只是说气虚脾弱,用汤药。
我不爱喝,送一碗上来就倒一碗。龙成天没法子,让人改奉丸药。
宫里一切照旧,不过也有点不同。我们不在宫里头的时候,太后搬回宫来,说是想念太御池的荷花,回来赏一赏。天知道荷叶都还没有露角,荷花从哪里观起?
其实老太太想赏荷,我是一点儿也不介意,不过跟老太太一起回来的几个女人,可不是回来赏花的吧?
太后很是识趣,我没找她去算当年她一把火要把我烧死的帐,她也绝不求着我每天晨昏定省请安问好,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虽然目标只有一个,不过她已经年老力衰,抢不抢得过我,真的很难说。
我翻翻看菜牌:“这都谁啊,给太后能上这么油荤的菜!人上了年纪得多多的保养,忌油荤。”
底下御膳监的头儿忙说:“小的该死,小的忒没有眼力,刚当差不晓事,多承皇后千岁教导小的。”
回头又呈的单子上开出全是青菜豆腐白菜豆芽干笋酸菜丁儿,不知道太后老人家吃的是不是挺清心爽利的,我一笑:“回来我宫里也吃这个。”
那个太监立记得点头哈腰:“是是,小的记下了。”
小陈替我把茶换过,轻声吩咐:“回来我给你张单子,照单子做菜。”
唔,是啊,豆腐用火腿焙过的,白菜是高汤煮的,干笋喝饱了荤油,酸菜丁儿海米黄花菜水发过油……小陈最知道我口味。
不过太后那里嘛……既然她自己都说了现在是清心养性,那这些花招儿是肯定看不上的。
喝了一口茶,水稍有些热,不留神倒了丝气儿,一下子呛起来。
我捂着嘴伏在案上咳嗽,手一松开,又见满掌殷红。
还真是……三天两头缠上了我了。不过既然最权威的太医都说没大碍,自然是没大碍。
我看看左右,拿起茶漱了一口,剩下的茶倒了洗手,可惜了上好的新茶,全喂了高脚描金痰盂。
小陈回来,默不做声又换上新茶。
龙成天这些天也忙得很,两个人累的象两条癞狗,晚上抱着枕头一起睡,早上再拖着身体爬起来去上朝上工。
可怜的皇帝,我还能偷个闲,他却没办法罢工。
许是太累,也可能是天热起来,我常恍惚,做事的效率落下不少,时常睡午觉。
怪不得都说春困夏乏秋打盹。把笔扔下,我伸个懒腰,小陈机灵的凑上来:“千岁歇一会儿吧。”
我点个头,指指案上的一撂文书:“这些先发出去。剩下的我起来再看。”
他答应一声,先服侍我脱了外袍,就在西边偏殿的暖榻上躺下。虽然天已经热起来,但是因为我总觉得脚下冷,暖榻还是照旧的,没有停下。
头一挨上枕头,眼皮就象抹了胶一样粘在一起,扯都扯不开。
地上铺着厚的毡毯,绵密的吸去了所有的声音,窗子关着,春风透不进来。
心里还模糊想着该办的事,晚上还有……
又想到有一个早晨的太阳,晒得人身上发暖……为什么现在总觉得冷呢……
冷香 正文三 第11章
章节字数:6390 更新时间:07-07-21 14:06
“千岁醒了么?”
我含糊不清唔一声:“怎么?”
“该用晚膳了,奴才服侍您起身可好?”
已经这么晚了?我在枕上转头向窗上看,果然已经薄暮金红,答应了一声:“起吧。”
身体依旧疲乏,好象这漫长的午睡丝毫没有给我放松以及应该补充的体力。
晚膳用到一半时龙成天才回来,外袍一脱,来不及换衣,过来端起我的汤,咕咚喝了一大口。汤浓香滑,他眉宇间有浓浓的疲倦,却不显得颓丧。底下伺候的人慌忙给他布好碗筷铺下座椅,他却对我这碗汤情有独锺,一斜身在我坐的梨木椅里挤出点空子坐下,仰头把汤喝完。
“那个是什么?”
我看一眼,笑说:“那是寸骨肉。”
他张张嘴,用手比划一下,毫无皇帝的形象可言。
我笑着,亲自伸出筷去夹了片肉递到他嘴边,他张口吃了,一双眼流光溢彩:“好象……不是肉吧?”
我笑:“自然不是,这是豆腐做的,难得御厨好刀功好手艺,豆腐咬出肉味来一点不难,可里面的油皮脆骨居然也做的口感十足,和真的寸骨肉一样,这就难得了。”
龙成天呵呵一笑,道:“好,赏。”
我又夹了一块豆腐肉给他:“皇上心情倒好,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
“嗯,西北新开出两万亩良田,又安置了流民,又拓荒开疆,自然要大大开心。”
我笑:“倒是件好事。给皇上倒杯酒来,让他好好喝一杯。”
酒很快端上来,也是烫好的。这些原本都是天天在预备,不管上头的人是不是要喝,御厨总是每样东西都会预备。比如太后……
说起来太后,我咭一声笑。
龙成天抹抹唇边的酒渍,低头问:“笑什么?我样子粗鲁不雅?”
我一边摇头一边忍笑,很是辛苦:“不是为你,是太后……”
他好象有些紧张,立刻问:“太后怎么了?”
我笑着挥手:“小陈你跟皇上说。”
龙成天的目光移过去,小陈脸上微微涨红,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话。
我笑着伏在他在肩上:“好啦,他没胆子说,我跟你讲。太后今天晚上不知道饭吃得香不香,我正等着人回来报呢。”
话音未落,就有人进来了,利索的行礼问安,躬身回道:“太后娘娘晚膳已毕,进了一碗粥,两块点心。”
龙成天狐疑地看看我,我又看看他。
没错啊,套话是这么说的。不过不知道太后今天晚上的菜吃得香不香。
收拾了,精神不济也没有看折子。备了香汤洗浴,我只沾了点水皮儿就起来,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站在水里更觉得手脚发软,心里慌慌的没有底。
榻上烧得暖热,龙成天不久也宽衣上来,低声说了句:“太热了点吧……”
我茫然的信手推他:“嫌热你别处去睡……”
他的手熟门熟路伸进我的内衫里来。床上很热,他的身体一样的热。
扑天卷地的热浪打过来,我战栗着闭起了眼。
身周似乎全是水,找不到身体的重量,空气稀薄。身体被巨浪卷着起伏摇撼,上一记得像是要被甩出去,下一记得却又被拉了回来。
我的体力不够,还没有到达浪头的巅峰,已经晕了过去。也不是真的晕,不过是身体在体力透支时的一种半昏迷状态,还隐隐的能听见声音,身体也还是有着知觉,只是四肢不听使唤,头重体乏,动弹不了。
还是知道身外事的,他替我做的事一一都知道,拿热的湿巾来替我抹净身体,换了一件中衣,哺茶水给我。
“小章?”
我无力出声,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我希望……你快乐。”
我想向他笑一笑,可是嘴角费了很大力才动了一动,微微弯起。
他的内力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并不算是太了不起,不过注入体内仍然让人精神大增,我睁开眼,微笑说:“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他顿了一下,苦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伶俐。”
“那要说你自己了……每次一打什么主意,就狠的非同一般……”脸上微微有些发烧,我咽下半句话不说,问道:“老实招了吧,别让我费精神。”
他声音低下来:“你这两天精神很不好……”
我打断他:“太医都没有说什么,许是太累了——你到底是说不说,不说我就睡了。”
他很困难的吁一口气:“小竟,后天又要选一批才侍入宫。”
我眨了好几下眼,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哦,选呗。”
他停了一下说:“你也知道,多数时候不过是一种政治牵制……我不会喜欢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我打着精神说:“嘴别这么硬,说不定其中就有那惊才绝艳的,你现在把话说满了,回来后悔,我可要笑的。”
他咬牙切齿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狠狠揉我几把,我放松身体,任自己跌入睡梦之中。
第二天,第三天。
宫中沉浸在一片微妙的安静中,静中有声,却都是悄言悄语。
杨简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很隐晦的劝解我,龙成天很大一部分是为我着想,才同意再纳一批才侍入宫,以堵朝堂上悠悠众口,说皇后擅宠专权,嫉妒成性等话。
我不做声听他说话,只觉得好笑。
我有想不开么?要他来劝我?况且他又不是个好口才的人。
龙成天要做什么事,自然有他的充分理由。我扔下笔,揉一揉额角。
我干嘛总让自己这么累呢?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前了。他已经又变回了那个一诺千金雷厉风行的铁腕皇帝,我呢?又何须画蛇再添足?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重伤垂死的他,有没有我,关系不大。
有些觉得好笑。
就算是三年前,有没有我,关系也不大吧?
倒没从这角度去想过,如果三年前……我和,明宇走了,龙成天真的就一蹶不振,甚至会重伤死去吗?
这个问题只是个假设性的问题,因为世事不可能推倒重来一次。
我那时选择了他,而伤害了明宇。
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回头。
明宇问我过得好不好……若我答他过得不好,然后再和他走,我把自己当了什么,又把明宇当了什么?
他……应该值得更好,而我,早就失去了可以和他比肩的资格了。
现在的生活如此充实,是吧,是充实。衣柜里填满华美衣裳,箱里匣里全是名贵首饰玉件,案头摆满书折,即使再忙,龙成天仍然每天回来用晚膳……
哪有闲情发闲愁呢。
话虽然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拿起书贴又看了几眼,还是看不进去。把折子扔下,懒懒问:“太后她老人家现在在做什么呢?”
小陈斟酌词句,回说:“太后……正在选秀。”
我一愣,他躬下身:“今天上午是一批,午后一批,刚听得那边院里敲过锺,想是已经开始了。”
我笑着站起来:“有意思,咱们也看看去。”
小陈愣了下,我在他额上点了一指头:“后宫以谁为首?”
“自然是千岁您……”
“那这些新人来了,我没理由见一见?”
他忙说:“自然不是。”
我点个头:“那就是了,走吧。唔,叫他们摆半副仪驾就好,别把时候都折腾在路上了,去晚了可没得看。”
步辇轻快稳当,我一迭声的催促,回宫这么些天,还是头一次兴致足足的去做一件事。
选秀……哈,忍不住失笑,那些男子,用个秀字……真是……
敲敲脑袋,当年白风也是这么被选进来的么?明宇却不是……
想到明宇,胸腔里不知道哪一处莫名的刺了一下,霍霍的疼。
甩甩头,集秀宫已经在望。
前头有人响亮的喝一句:“皇后驾到——”
步辇没有停顿,直接抬进了集秀宫的院门。
院里靠东墙站了两排人,一眼望去青白相间。我知道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会穿青,十六以下则穿白。凝目仔细看,果然都灵秀动人,各有千秋。
龙成天老小子,倒是很有……艳福。
不知道这么形容恰当不恰当,心里好笑得很,步辇落地,我扶着小陈的手,慢慢踱下来,进了宫门。殿上已经站了两排男子,现在已经全跪在两旁,让开了道路。
这就是权势了……我从中间走过的时候,殿中静的很,让人莫名的有些心悸。
两旁的跪的人,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呢?
说来这些天都没去太后那里串过门,她穿着穿云锦绣的一件宫装,端凝居中而坐。一旁的几个女人都穿着富丽的宫装,戴着耀眼而华贵的首饰,不过……凄凉就是凄凉,涂多少粉戴多少首饰也是遮不住的。
我向太后躬身:“母后气色甚好,儿臣心中甚慰。”一句话说得自己鸡皮疙瘩都全体站立起来。
太后淡淡说:“皇后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原不用你操心劳神。”
我一笑:“太后说哪里话,后宫之事,儿臣责无旁贷。”
我站直身,太后身旁已经设好我的座位。
等我坐下,那几个宫妃命妇盈盈向我下跪:“见过皇后千岁。”
一片莺声呖呖,好不动听。其实这些女人个个恨我恨得要死……真滑稽,我和她们的仇,在于我独占了龙成天的宠……这种荒唐至极的理由,在这个畸型的后宫中,却是天经地义的仇恨的根源。
我愣了一下,太后咳嗽了声,我才恍然说:“起来吧。”
一旁的侍立的女官看看太后,得到示意,捧着册书念道:“赵远征,一十七岁……”
被念到名字的少年,便上前几步,站到正中来。
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儿,一脸文秀,两眼晶莹闪亮,穿着件月白的长衫,束着书生巾,很是清秀儒雅。
太后问了两句话,点头示意,于是那人便退下去,女官再念下一个。
我刚才进来时兴致勃勃,现在却莫名的觉得意兴索然。
这么些大好少年,站在这里让变态的老太太和寂寞的宫妇们审看挑选,真是讽刺又荒唐。但更可悲处,是双方都认为这是件隆重庄严之事……
满殿里都是人,我却觉得深深的孤独。
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同类。
“皇后?皇后?”
我回过神来,太后涵养甚好,并没有愠怒的神色在脸上,只是说:“你看这人如何?”
我注目向下看,殿前站了一个少年,白衣似雪,发乌如墨,身姿美好之极,如玉树临风一般,双目如星,点点璨灿的光芒直能醉人一般。
“孟觉,一十八岁。京城人氏……”那女官朗声念着,殿前的少年微微垂了头,分别向太后和我行礼,举止优雅,身形纤瘦了些,真如琼树玉芝,望去美不胜收。
太后点个头,她虽然脸色沉静,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少年是一定入选了。
“千岁。”
我头也不抬,唔一声。可小陈只喊完这一声,便没下文了。
我抬起头来:“什么事?”
“孟侍书来向您问安。”
我要想了一想,才明白这孟侍书是谁:“你没有告诉过他么?我事情多,他们不用早晚来问什么安。”
小陈说:“都跟他说了,只是他十分恳切……”
这个人想什么呢?想和上位者套近乎,应该去找皇帝,或是去找太后那老娘们儿,找我做什么?
难道他想走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一招?
我把笔扔下,对这些新选才侍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情绪。他们父母把好好的儿子生养这么大,就是为了来替皇帝充实后宫,作一个……嬖幸娈宠?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扔了的好,起码还少操些心受些罪呢。
“让他进来吧。”
案头的东西拢一拢,天热,地下的毡毯撤了,小陈引着那孟觉进来。小陈当然不用说,软底的鞋子踏地无声,但孟觉姿态既美,行走间也没有动静。直到他站定了要下拜行礼,我淡淡说了句:“不必多礼了。”
他停了下来,但仍然躬身为礼:“见过皇后。”
我点个头:“孟侍书请坐。”
他轻声道谢,在一边坐下来。
我继续看手里的文书,漫不经心问:“孟侍书还过得惯么?思礼斋里的房舍刚整修过……”
“吃住都好,是皇后为我们安排的么?”
我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笔端蘸了墨,在纸上飞快书写。
“不是,我只是让内府划了笔支用过去。月钱够用么?”
他笑起来,轻声浅语,十分动人:“皇后想是太忙了,我们进宫不过十天,还没领过月钱。”
我愣了下,也并不觉得尴尬:“呵,快了。侍书……唔,四两,应该是够用。”
他低头说:“涵云香的一块墨都要一两二钱呢。”
我意外:“是么?宫里用的墨可没那么讲究,不过也是上好内用的。若你想用云香墨,可以让小监跑腿。”
这个伶俐少年居然知道墨价,倒不是一味天真。
“皇后天天如此?”
“嗯?”
“如此忙碌操劳。”他微笑。
我不置可否,把签好的文书发出去:“若是月钱不够使,宫里有许多差事可当。比如长史殿抄录,一个月还有四两。内生院帮理,一个月也有四两。”我点个头:“你看,宫里也可以用劳力赚钱。”
他轻笑:“早听说皇后经济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我唔一声:“孟侍书若没事情,我不多留你了。”
这话可是说的不客气这这极,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皇后。
就算是太后她老人家来了,送客的权利我也还是有的。
他站身来,却说:“皇后若是有些余暇,我想请皇后一起出去走走。”
嗯?
我意外的抬眼,他浅笑盈盈:“辜负了春光,总不能连夏风也不去吹一吹。”
我放下笔,正视着他。
这个人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他……
嗯,他不把我当成皇后,也没……把我当成一个……刚认识的人。
太出奇了。
世家子弟中,竟然能出这么个潇洒人物。
我合上书册,笑了出来:“好……那就出去走走……不过你想去哪里?”
他只是笑,却不说话。
宫墙长长的,他和我并肩而行,似乎一点也不怕被人看到他违制逾礼。
“你想当皇帝的宠眷?”我直接问。
他摇头,笑:“不是,不是的。”
“那你进宫来做什么?”
他直言不讳:“我想见见皇后,所以就来了。和我想象中一样,皇后果然惊才绝艳。”
我骇笑,这小子……简直,简直是在调戏我!
“我可不想得帝宠……不过,皇后肯不肯分我一些眷顾呢?”
我的天。
我承认我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了,可是我居然被这人吓得连退了两步。
孟觉踏上一步,我退了一步。
明明我身有武功,地位高贵。身后不远处就有侍卫,可是这个美貌少年居然让我觉得压迫力十足。
他忽然笑出来:“原来我的脸长大后是这样子。”
我愣了下。
他笑着抚上我的脸:“章公子,我现在叫孟觉。不过,以前,我曾经叫白风。”
我半张着口,半天合不上。
这是……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笑一笑:“其实我最想去见的人不是你。不过,其它人没那么容易找,不象你,现在的皇后,目标如此显著。所以,我就直奔你而来。”
“你见过我师傅的,是不是?你身上的功络,是他替你理的?”
我茫然的合上嘴,缓缓说:“你是白风?还是……宁莞?”
他一笑:“都是,章皇后,初次见面,我的身体,你用的合适么?”
我和他在内室,对坐着凝望彼此。
“说起来,你倒真是忧厚……我就可怜得多了,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个正在成长的孩童……”
我笑着打断他:“那又怎么样,反正你本来的脸,也是张娃娃脸。”
那张漂亮的脸上有些羞恼:“你……”
我笑着摇头:“好好,不说这个。你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不说说你?”
“我没什么好说的。”
“哦,我也是很简单……那家的儿子不听话,因为课业不用功被责打,醒过来,变成了我,还当是撞邪,请了道士来冲我洒狗血,烧黄符。我多机灵啊,赶紧装傻,再说真话,非把我当妖孽烧了不可。”
我笑不可抑。
虽然他并不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是,我们的经历,却在这里交迭了。
“我师傅呢?那个……明宇呢?”
我愣了下。
“你怎么和皇帝粘了上呢?”
我说不上来。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再问。我勉强笑笑:“你还有没有再练武?”
他点头:“简单的心法练过,哎,等下,我的眉毛有这么直么……”
他凑过身来捧着我的脸反复细看。
又想笑又觉得荒谬。
“哎哎,轻点轻点……”
“不该这么直,我有想过,我长大了之后,眉毛应该斜一点,就这向这里……要飞出去……”
“行了行了,松开……”
“鼻子不错……”
“好了,已经不是你的脸了……”
室内的气压好象突然凭空降了好几度,耳后隐隐有一丝风吹过。
宁莞的动作顿住,我慢慢回过头来。
龙成天站在门口,眼神幽深,定定注视着我们。
冷香 正文三 第12章
章节字数:5585 更新时间:07-07-21 14:07
我站了起来,掸掸根本没有沾灰的袍子,惯性的说一声:“回来了?”
他点了下头没有说话,那个孟觉……哦,又或是白风,啊,也许叫宁莞,也站起来,规矩行礼:“见过皇上。”
龙成天是不是……
我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从何说起呢?
他那张沉静的面容下,不知道有什么奇思异想,对他所看到的,怀疑猜测。
突然觉得自己很恶趣,这种诡异压抑的气氛之下,竟然非常非常想捧腹大笑。
“你先回去吧……思礼斋若是住不惯,我让人给你换个地方住……明天再过来,我们说说话。”
他躬身道:“是,那下臣告退。”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总觉得宁莞脸上那表情也绝对不是恭敬畏惧,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也在偷笑。
这小子,似乎不知道害怕两字怎么写。
不过,也是呵……两世……又或是三世为人,又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这个人和我是初见,但却在心底觉得已经认识他好久。明明没有深谈,可是却觉得对方完全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我们独特的经历,造成了这种奇妙的局面。
他从容而去,我掸掸袖子:“传晚膳吧?”
他道:“好。”
晚膳摆了满满一桌,我舀了口汤,口感香滑异常,想到宁莞那灵动的眼睛,俏皮的表情,不觉好笑。
这人壳子里的灵魂应该已经是个成熟的人,可外在表现出来的,居然还是那么天真,童趣十足。
“……今天心情不错?”
只听到后半句,我含笑应了声:“是,这次新进的才侍倒是很有意思。”
龙成天若有所思点点头:“难科得他们竟然和皇后投缘……那个孟侍书,听说颇有才名。”
我道:“是么?我没听说……或许明天问问他。”
随便吃了些东西,我端起茶漱了一口:“你慢慢吃,我再去干会儿正事儿。”
指头刚触到书页封皮上,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大力向后拖去。
“喂……”我声音里带上了威胁:“我今天很累——”
“没关系,你不用动,躺着就好。”他干脆的说,手上也没闲着,两下扯开我的衣带。天气热了只穿两层,肌肤很容易就暴露在烛光里……和他灼热的眼光之下。
“嗨嗨……我不想唔……”
他重重的在我唇上辗转,离开时气息急促火热:“马上会想的。”
这简直是……
好吧,这不算强迫。
毕竟我也很享受,虽然有些累……而且他的动作又有些脱离正轨的急迫。
火热的体液在一阵近乎挞伐的律动后注入我的身体。他的呼吸那么急,动作太狠,让我以为他是想鞭笞我。
……被刚才的场面刺激到了么……
心里暗暗觉得好笑……但身体被重新翻过,他从身后再次埋入时,我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喂……轻点……”
“就好了……”
“……你想……呼……让我明天起不来身么……”
“那就不必起……”
“唔……慢……慢一点……”
他止住动作,俯下头来在耳边说:“好久没听到你……示弱,真是怀念之极……”
“是么……我很荣……”幸还卡在喉咙里,他猛的挺入,齿尖重重啮进我的耳廓。
硬忍也忍不住,失声惊叫的调子颤抖拔高,这似乎更取悦了身后的男人。
身体痉挛起来,虽然疲累,本能仍然屈从于欲望的刺激。
身体弹动着,断续的释出液体,然而一切并没有停止。
“行了……快点……结束吧……”
最后身体已经瘫软如泥,没办法对这种刺激表示什么正常的反应。
他将我翻转侧卧,紧紧环抱。
呼吸的频率都紊乱了,整个人像是被整个拆散了下锅煮了一回,又重新胡乱的拼装起来。
过了好办天才找到一个音节:“你……发,什么疯?”
他平缓喘息,哑声说:“小竟……你是我的。”
“胡……说,”我咳嗽一声:“我是……我自己的!”
“别和那些男孩子挨太近了。”
我边笑边咳:“你把他们弄进来……不就是解闷用的?”
腰间一紧,他的呼吸吹在我耳后:“你要闷的话,可以找我!”
哦……
“象你这样……解闷,用不了三五回……都能解出人命来。”
帐子里潮热得厉害,我探手去想把帐子撩开一角,喉咙发痒,低下头, 一口血溅在榻边。黄澄澄的织锦灿若云霞,金色中溅了鲜红,鲜明交映,说不出的诡异。
“小竟?”
他的手伸过来,我放下帐子盖住那红色,别过头说:“没事。”
他眉头一皱,鼻翼张翕,倏的掀开帐子。
再也藏不住,我疲倦的一笑:“你看,没什么事,血不归经罢了。”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一只手全抹了去,一把将我按住,扬声唤:“传太医!”
外头一迭声应着传了出去。
我叹口气:“好吧……随便你,不过太医来之前,能不能让我先穿上衣裳?”
眼前白茫茫一片,薄绸的内衫当头罩了下来。
懒懒打个呵欠,向后软软靠去。
龙成天的手臂坚定有力,把我的手腕托起来,沈声说:“皇后刚才吐血,过来请脉吧。”
挟着包的一溜四个太医站在门边,走进了一个来,放下腕垫,战战兢兢将手指搭上来。
“怎样?”
我白他一眼:“太医才刚开始,别这么急。你这么催,回来他什么也不敢说了。”
约摸一柱香时分,太医将手移开,低声道:“请千岁换一只手。”
两手都诊过了,龙成天声音里按捺不住急躁:“说吧。”
太医颤抖着叩了一个头:“禀,禀皇上……千岁,脾胃较弱,肝气……”
龙成天暴躁的打断:“废话不要说了,皇后为什么会吐血?”
太医又叩了个头,哆嗦得更厉害:“千岁……一切安好,脉象上看……并无大碍,想是,一时,血不归经……”
我哧一声笑出来:“你看,我说得如何?天天都请平安脉,要是有症候,不早就看出来了。”
他脸色紧得让人害怕,我都觉得有些压迫,更不说太医了。
“传医正进宫。”
我无力的叹口气。
这个人真是毅力坚强,不屈不挠啊。
我看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今晚是睡不成了。
“孟侍书求见皇后。”
我半死不活的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他进来时步态略有些急,没昨天从容,几步走近竹榻:“你……”
我先挥手,内侍无声的退下:“你才小心些,当着人别你呀我的,让人抓住小辫子怎么办?”
他斜身在榻边坐下:“听说皇后凤体欠安,把太医们折腾了一夜。现在看来果然不太好啊。”
我无力的翻一下眼:“你是特地来幸灾乐祸的吧?”
“太监和女官们的声音我不想听都没有用,到处都在说这事,还有说皇后是因为独宠太久,精弱肾虚,又燥火上升,才会在龙床上吐血……”
“哦……”我头疼的翻个身。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敛了笑容:“你吐血多久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
“是只有昨天一次,还是……”
他脸色郑重无比,我想了一想说:“已经四五回了吧。”
他似乎倒吸一口气:“那你的内力呢?”
我试着提一口气:“好象……不怎么听使唤了。”
他眼睛一瞪:“你怎不早说?”
我莫名其妙:“我和谁说?”
他皱眉说:“你不知道……咳,怎么说得清楚。
我倒不怎么在乎:“难道我是中了什么毒?”
“要是中毒倒好办了!”
我支着头,侧躺着瞧他:“那就是练功行岔?”
“咳,也没这么简单。”
他想了想说:“倒得想个法子,赶快找到明宇,或是姚钧,又或是我师傅才行。我虽然知道这个,但是却无力助你治好。”
我坐了起来:“吐几口血,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软软坐倒:“呵,没什么大不了。旧日宫里因为咳血死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我想着我原先的这副身体,底子也是不大好,散功一次,又受过重伤,阴寒之气反扑起来,恐怕也要糟糕,想不到会这么快就发作起来。”
得,可见便宜不是白占的,得了人家的身体用,当然连病啊伤啊也得一并继承。
“不要紧,”我闲闲的把手里的尘帕扔开:“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别的不对劲儿,找一两个内功好的来运运功调一调,大概就没事了。”
他叹口气“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想了一下说:“有一套功诀,我还记得,念给你听听,你调息看看。过去的人事早不问了,要找人只怕有点不大容易。”
我都快忘了,宁莞原来就是在暗宫长大的,又和苏远生一起纠缠很久,对这里的情由,对那些人,原比我要熟悉。
“你发话让人去找吧,我虽然知道人,可人不知道我,我可不能四处去人去说我是个换了魂的。”
我答应了一声,有件事在心里已经转了几圈,试探着说:“苏教主……有次念了几句话,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
他有些奇怪:“什么话?”
我想了想,也就记得几句:“少年爱花开,月高柳影还。画堂烛影摇,玉人移步来……”
他象被当头敲了一记,愣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
“其实苏教主现在日子过得也不开心,有次下雨的夜里他喝醉了酒,喊你的名字……”我揉揉额角:“你们过去的事儿,我不是太清楚。不过……你若还念着过去的事情,和他把心结解开,对两个人都好。”
他软软坐倒,脸上那种年轻而锋利的表情一瞬间就软了下来:“我……倒想见见师傅,只是他们教里……在中原设的暗盘点子都撤了去,我无处找起。”
我想了想:“我让人去找找。大内的高手里,也有不少草莽里出身的,江湖关系盘错,苏教主不一定找得着,不过魔教的小喽罗总是能找到,传话找人,该是不难。对了,你知道魔教有个什么护法还是长老,叫文苍别的?”
他抬头说:“早年见过,是个厉害人物。不过这人天性浪荡不羁,挂著名,不怎么理会魔教教内之事。”
我点个头。
不知道庄天虹现在怎么样了。
“啊,我也有句话问你……”他俯下头:“每次一提起明宇,你神色都不大对。你和他……”
我愣了下,他眼含笑意看着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答话,他煞一煞眼,颇机灵俏皮:“行啦行啦,不说我也知道。他么,好是好,就是欠点人气儿。”
我白他一眼不吭声,拍手叫人传杨简来:“你安心待着,我自己身体我都不急,你倒急的很。先替你找苏教主再说。你有什么信物或是什么话,要传递给他么?”
他垂下头,半天不说话,最后说:“没有什么。要是能找到当然好,要是找不到……也就算了。”
外头人去传话去,他小声说:“我先走了,你仔细着些,别乍寒乍热的,对身体可没好处。”
我点个头,他脚步细碎,从偏殿角门走了。
过了午思礼斋有小太监来,送了张宁莞手抄的纸给我,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是练功口诀和心法。
他倒真的放在心上,比我自己还着紧。
这个人的性格,原就是这样吧?听旁人说他以前的事,对人总是很好,尽欢,姚钧,更不要说苏远生。
心里想着,一边让小陈再去传话给杨简,务必,一定,总得找到苏远生才是。
倒也有件开心的事情,尤烈的信写了七八张纸,墨迹淋漓,总是控诉尽欢憨头愣脑不解风情,有天温泉共浴,他着意把两人的衣衫藏起来,想着温泉水滑石洞流暖,总能得以亲近了吧?想不到尽欢居然剥了兽皮一围,自顾自趁着夜黑跑了,狠得他一个人在水里泡着
跺脚咬牙。
我笑得肚子生疼,伏在桌上直喘气。
尽欢尽欢,你真给我争气啊。
虽然说我不能总是当大棒打鸳鸯,人可是给他送去了的,那他没本事,追不到手,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忽然手中一空,信被人给一把抽了去。
龙成天笑吟吟的,接着向下念:“来的时候你到底是给他吃了铁胆还是熊心,成天打马乱跑,哪儿黑往哪儿钻,听说又出股土匪,乐得跟要娶媳妇一样就直跑去……这里天冷不比南边,大冬天硬是就穿单靴踏雪,手上生了许多冻疮,就是不擦药……”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手直揉肠子:“行了行了,求你啦大哥别念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龙成天很无辜的放下信纸:“这又不是我招你笑,明明是尢烈嘴头子太利索了点。”他放下信纸,把我披的衣裳拢了拢:“太医开的药吃了没?身上觉得怎么样?”
我拿了信纸接着看,一边说:“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原来也不觉得怎么样,谁让你大惊小怪了。”抬头看一眼他:“喏,你看你,眼圈发黑,这会儿要是没什么事,补一觉去吧。”
他敲我一记:“你哪这么多废话。饿不饿?传膳么?”
我想着那半封没看完的信,顺带着也想起宁莞给我抄的半张纸来:“先不急,我把信看完再说。”
我看信看得咯咯笑,喊着:“小陈,研墨!”
龙成天好象有些心不在焉,顺口问:“你要写些什么?”
我铺纸拣笔,兴高采烈:“哪,我这是家信,家信,不写什么军务,你可以不用关心。嘻,尢大哥呀尢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体恤你了……”
等我龙飞凤舞画完信封口,龙成天已经到外殿打了个转回来了,脸色明显是愉悦得很:“写完了?”
“是啊。”我开始写信皮儿,太高兴了,还是忍不住要露一手:“不答应我的条件,嘿,让他看着吃不着,难受死。”
龙成天轻笑:“尢将军是人精儿,想让他难受,可不大易啊。你跟他……提什么条件了?”
我眯眼一笑:“别人捏不到他,难道我还捏不到?他那一回问我要尽欢,我就说,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给尽欢当媳妇,以他为尊,以他为夫,呵,他当场黑脸啐我。小样儿……我叫你再横啊……”
咦?突然愣了下,小宁莞,啊,就是现在的孟觉,我似乎还没来及和他说尽欢还有尢烈的事情来着。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惦念旧人。
算了,管他这么多。
大话西游里至尊宝最后说,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活着诚然是好,不过死亡也并不可怖。
我甚至睁大了眼睛,想着要张开双臂,迎接那永恒的终点到来。
一切走到这里,我已经疲倦。
会呕血而死?多好,这死法一听就浪漫哀美,人家杜鹃鸟就是吐血死的,人家寒霜枫叶也是秋染血色的。
吐血对海棠,都能写进诗里了。
我翻翻手里的册子,现在我的精神好的很,每次吐血过后都会有这么一段时间,精神奕奕,体力充沛。我集中精力把该办的事情都集中到这时候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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