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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自己的车子也慢慢滑向前方,良辰隔着车后窗朦胧的白雾竭力看去,那辆红白相间的计程车早已无声息地隐向黑暗。

    她慢慢扭转身子,想起刚才凌亦风的眼神。他说,他没做过。那双清亮深黑的眼睛里透着淡淡的光华,严肃而认真,还带着某些莫名的情绪。

    在那之前的一整晚,良辰原以为他暂时将那件事情忘记了,又或者,是他根本已经不想解释,毕竟那天公寓楼下他离开得是那么绝然和冷酷。

    可是现在,临分别时,他突然弯下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件事我没做过……甚至在叫她名字的时候,语气里混入了少有的温情与柔和。

    面对这突然的转变,良辰有些措手不及。

    静静想了想,她突然在包里翻了一通,从一堆零碎的物品中拿出手机,刚刚翻到号码,一条短信便冲了进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名字,手指已下意识地迅速按键,短短一行字显出来:以后别再参与那种场合。

    她握紧冰凉的手机,回复的时候一向极少出错的她竟连着打错两个字,不得不退回去删掉重新输入,写了几个字后,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选择取消,直接按下绿色的小键拨过去,只听见“嘟”了一声,电话就通了,凌亦风低缓地应了声。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和车水马龙,良辰侧着头,无意识地看着五光十色的世界,低声问:“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边似乎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气,由于司机正按着喇叭,良辰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见凌亦风淡淡地问:“良辰,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信任我。”

    虽然是问句,却丝毫听不出疑问的语气,仿佛问并不期望她回答。

    良辰突然觉得心酸,以前也不是不信任啊。只不过,那个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并且如今仍旧爱着的男人,只以一个简单的沉睡姿态便在美国的寓所给她上演了一出活色生香的戏码,在她从来顺遂如意的生命里,那出戏简直堪称一场闹剧,荒谬绝伦,却几乎只在一瞬间便毁灭了她苏良辰过去所有的信心和依赖。

    听她沉默,那边的凌亦风也停了停,然后才平静地开口:“我明天出差,如果近期内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去公司找我的秘书,”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我会交待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尽力帮你解决。”

    良辰的思绪还停留在当年的事情上,一时没想到凌亦风话题转换得那么快、而且突然,同时不禁微感纳闷,她会有什么事要请凌亦风帮忙的?

    车子转个弯上了高架桥,公寓大楼已遥遥在望。

    良辰想了想,又问:“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亦风却不答她,只是淡淡地道:“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良辰却坚持:“是不是程今?是不是和她有关?”并不是突然灵光一闪开了窍,而是那天在楼下分手时,凌亦风脸上的失望和嘲讽刺激着她去做了某些过去不曾做过的猜想。

    这一次,良辰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对方的叹息,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抽。这一声叹气,等于默认,一切全都不言而喻。

    良辰闭上眼睛,心底瞬时五味杂陈。

    原来,她与他,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人,而且,一错就是五年。

    事到如今,她并不好奇凌亦风最终是如何弄清真相的,此时此刻,夹杂在川流不息的车阵中,突然就想到那些过去了的几千个日日夜夜,流逝得悄无声息。

    她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间,只觉得悲从中来。

    原来,竟还有比那出闹剧更加荒谬可笑的事。

    握着手机,两端俱是沉默无声。

    最后,是司机的声音惊醒了良辰,醇厚温和的中年嗓音问道:“小姐,哪一栋?”

    良辰茫然地望向窗外,神思还没回来,那一排排外观和颜色完全相同的大楼,车子从它们旁边低速驶过,她却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家。

    这时,凌亦风的声音才再一次从电话里低低地传过来:“早点休息吧,晚安。”并且,没等良辰回答,就收了线。

    良辰忘记自己是如何付了钱、拿回找零,再一步步走向电梯,回到家。

    摸到墙上吊灯开关的时候,良辰的手突然停下来,慢慢捏成拳,渐渐收紧。

    终于明白,之前的每一次见面,凌亦风为何总是那样的冰冷而愤怒;也终于清楚,他们之间弥漫着的硝烟从何而来。

    原来,真的是她甩了他。

    阴差阳错,却错得那么离谱。兜兜转转这几年,此刻,似乎终于走回原点。

    朱宝琳听完事情的始末,也不免怔住。一方面为叶子星的最终离开而感到惋惜,另一方面,由于当初,对于二人的分手,良辰从来不肯多说半句,因此朱宝琳只能暗自猜测,以为是思念最终抵不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却想不到,其中还有如此迂回的内情。

    “……这么说,全是那个姓程的女人一手导演的好戏?”

    良辰点头。虽然还不了解详细情形,但恐怕也差不到哪去。

    朱宝琳恨得牙痒痒:“这也就是碰到你!如果换作是我,早在她耀武扬威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冲进去教训他们一顿的!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又憋屈的事?你千里迢迢飞去美国,名正言顺,最后反而落荒而逃,这算什么!……”

    良辰不禁苦笑:“的确,都怪我。如果早一点告诉你,恐怕也不至于兜这么一个大圈子,直到几年后才知道真相。”以朱宝琳的性格,必然催她立刻找凌亦风算账,或者干脆直接代劳了,那么又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低了低头,不无自嘲:“真正的自作自受。”

    她这副神情,朱宝琳见了反而缓过先前激动的情绪,半安慰半感慨道:“良辰,你的个性我哪会不清楚。咱们俩不一样,这一点光从对待爱情的方式上来看就能知道。以前我做什么事都能全力以赴、要争第一,可是偏偏对那些男朋友,总是不能完全上心,因为总觉得缘来缘去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她顿了顿,语气渐渐严肃起来:“可是你不一样,平时看似漫不经心的,什么都不大在乎的样子,可是等到出现了一个凌亦风,他就这么在你心里一直住了七八年。到如今,你有多在意这个人和这段感情,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得很。人家说,有多爱就有多伤,还真是有道理的,况且,你又是这么骄傲的人。”她笑笑,握住良辰搁在桌上的手,“……所以,刚才当我知道自己竟然被你隐瞒了这么久,也不算太惊讶。而你,也千万不要觉得全是自己的错,毕竟遇上这种事,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处理办法,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现在再做无谓的后悔也于事无补。”

    良辰抬头,也笑了笑。从大学时代锋芒毕露的朱宝琳,到现如今理智内敛言行毫无差错的名主持,从感情散漫到即将嫁为人妇,这些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的东西,可是唯一不变的,是她们之间的感情,反倒历久弥新,何其幸运。

    “那么现在呢,良辰?你和凌亦风,打算怎么办?”

    良辰的神色稍一犹豫。

    朱宝琳皱眉:“很明显,你还爱他,而他也多半没有忘情。既然真相大白,还在磨蹭什么?你们白白浪费了五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有几个五年好消磨的?……良辰,主动一次又有何妨?”

    是啊,主动又有何妨?良辰也赞同她的话。再说,对于那些消逝掉的光阴,说没有追悔是不可能的,她何尝没有想过下一步要怎么做。

    只不过,她之前为着自尊虽然态度消极,但感觉并不迟钝。只不过短短一个月之内,凌亦风的变化,只要稍有时间静下心来回想,便能明显察觉得到。

    在Z大的那几个小时,短暂却又出奇的温情而美好,银白的月光下气氛是那样的轻松惬意,以至于几乎差点让人忘记在那以前他们之间所有的剑拔弩张。

    可是,只是差点而已。她又怎会真正忘记,自从重逢以来每一次的眉目冷峻,有时候,凌亦风对着她,甚至恨到咬牙切齿……这些,都不是假的,却偏偏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消弥无踪。

    就连为自己解释的话,那一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都是极淡的语气。

    ——我只希望你相信我。

    认真严肃,却又仿佛轻描淡写得没有下文。

    与之前种种大相径庭。

    所以,良辰的心底才隐隐生出莫名的惊惧。

    未来明明就在前方,她伸出手,却把握不住。

    这一次,她不再有隐瞒,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也换来朱宝琳短暂的沉思。

    “或许……他只是生你的气?”朱宝琳猜测。

    “不太像。”良辰缓缓摇头,“他之前哪里不气我?可是也不是这个样子。更何况依他的性格,如果真到了你说的那种地步,恐怕会连一句解释都不屑说出口。”哪里还会像那晚一样,好言好语?

    朱宝琳一手抵着下巴,“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偏偏他说走就走,现在已经关机了,想再找也找不到他。”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良辰再次摇头。

    “但是,等他回来,总是要问清楚的。”她突然说。

    虽然归期未知,但这一次,她会静下心;只要还有机会,她会为自己的将来努力一次。

           

28

    凌昱前阵子和两位同事去南方海滨城市出差,一回来,见到良辰,脱口而出:“良辰姐,最近消瘦不少啊。”

    良辰摸摸脸颊,看着眼前的人,恍惚想起已有多日不见的凌亦风,那一晚他高挑瘦削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凌昱出差所在地是著名旅游城市,带回的礼物自然也少不了每人一份,将良辰那份递过来时,他看着周围没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良辰姐,你认识程今吗?”

    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大孩子,即使知道这是他人的私事,可仍旧因为好奇、也因为早把对方看成自己的姐姐,因此还是忍不住问出近几天埋在心里的疑问。

    提起那个名字,良辰眼神微微一沉,却还是点头,淡淡地道:“认识的。”

    “她和我堂哥取消订婚的事,在家族里传得沸沸扬扬。”凌昱稍一顿,声音更低了些:“良辰姐,这事儿和你有关吧?”

    良辰看着他,男人的直觉有时也神准得可怕。

    她不出声,就算是默认了。凌昱静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那真是好!虽然大伯大伯母他们气得半死,但我总觉得你比程今更适合我堂哥。那个女人……”他皱着鼻子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也可以看出程今显然不怎么得他的意。

    良辰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想多作打听。包装可爱的礼物还掂在手上,只听见凌昱再度问道:“那你们俩……接下来打算怎样?”

    良辰反应了一下,才伸手推开他凑得很近的肩,“收起你的八卦,干活去!”转身回位子上,抬手扬了扬,“你的礼物,谢了!”

    其实,并不在乎他打听,只是恐怕,连自己都看不见结局。

    工作时间不谈下班之后的私事,这是老板的特点之一,所以,几天下来良辰在公司里和他无数次打着照面,可对于那天陪张局长喝酒一事,老板只字未提,良辰也正好乐得自在。况且仔细观察,对于那晚她不打一声招呼就中场退席的事,老板面上并没有不豫之色,一切如常。

    只是有一天,良辰突然被叫进办公室,老板正在讲电话,见她来了,忙里抽空点点头:“……良辰,你先坐一下。”

    可身子还没坐稳,办公桌后的人又突然对她说:“你来听一下,是税务张局长。”

    良辰不明所以地一愣,看看老板,保养得不错的中年脸庞上也有微微讶异的神色。她心里有几分明白了,十有八九是被刚才那声“良辰”引来了。

    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走过去,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那端已传来略微熟悉的声音,仍旧笑呵呵地:“苏小姐,那天是不是生气我硬让你喝酒啊?”

    良辰动了动眉梢,淡淡地道:“没有。怎么会?”

    “哦,没有就好……看你后来都不肯露面直接走掉,我还以为你不高兴了呢,呵呵……”

    “那天真不好意思。”良辰顿了顿,干脆把事情全部推给凌亦风,语气里却满是无辜和歉疚:“出去接了个电话,正好碰见凌总,他说很想回学校逛逛。我也不知道他性格这么雷厉风行的,刚去补了个妆,就看他已经拿着衣服出来了,说走就走,还说已经帮我打过招呼。所以……”

    “没事没事……”张局长一叠声地笑道,“他确实是说让你陪着回学校转转的。我也就是怕你介意,那天我喝得也有点多,呵呵,不管有什么你都别放在心里啊……”

    良辰握着听筒,隐约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虽然说得隐晦,但急着为自己辩解的意图还是被良辰察觉到了。她不禁纳闷,这完全不像他那晚装作若无其事动手动脚的风格。

    良辰还没说话,只听那边又说:“亦风老弟出差了吧?等他回来,让他带着你一起,我们找时间再聚聚。”

    无心和他多谈,良辰随口应了两句,结束了话题,电话重新交还到老板手里。坐下来静静等着的时候,她想到刚才张局长的话,听那语气倒好像已经知晓她与凌亦风有多熟稔似的。

    让他带着你一起……

    如果出自并非熟知二人关系的人之口,那该是多么奇怪的说法?

    通话很快结束,老板放下电话,看了看良辰,突然显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辰正自不解,他已收回视线,看了眼一直摆在桌上的文件,才又抬起头来,说:“公司最近一直想要扩大规模和经营路线,不止单做广告设计和策划,关于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良辰微一点头,在去年的年终会议上,这个构想已被提起过。其实说白一点,也就是目前这一领域的市场渐近充实饱和,竞争比往年更加激烈,而公司近年已吸足足够的资金,有意往广告的发布传播方向发展。可是,这些与她的工作并无太大关系,所谓的决策,从来都由高层和股东讨论得出,而她负责的,不过是创意策划的方面。

    老板将她的疑惑收入眼底,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我考虑过,就从下个月要签定的江滨新城楼盘广告开始,为公司逐步转向传媒业打基础。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过渡去提前熟悉和适应新的操作流程,“顿了顿,他看着良辰,摸摸额头,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上次酒桌上,我和LC的凌总提过合作意向,由我们负责新楼盘的广告设计,发布和宣传方面交给他们来做。其实我知道像他们那样的大公司,手底下哪会没有专业的企划团队?不过,见机会难得,还是装作无意地提了提,倒是没抱多大希望,但是如果万一成了,这可就是不用交学费的学习。那一套国际水平的规范的模式,倘若我们以后能够借鉴一二,成效自然不言而喻。”

    “……那么,然后呢?”想不到竟然牵扯出凌亦风来,良辰也不由地关心道。

    “对方居然真的答应了。”老板的眼神亮了亮,轻轻笑了声:“当初我看凌总的神情,漫不经心的,好像连我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可是早晨他的助理打电话来,说可以进一步谈谈合作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良辰不免惊讶。老板之前分析得没错,以凌亦风的实力,根本没必要答应他们的合作。况且,能把生意做到今天的规模,她不信他在同意之前不会去查对方的背景和实力,而如果通过调查分析,他又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自己只是被作为一个跳板,与LC合作的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LC的对手?

    凌亦风的举动把她弄糊涂了,而同样让她糊涂的,是为何今天会被招唤进来告知这一番话。

    所幸,老板接下来的问题让她稍稍明白过来。

    他摸着下巴上短短的胡渣,盯着良辰,突然将信将疑地问:“良辰,你和凌总,以前是不是认识?”

    良辰微一皱眉。她和他的关系,没必要让其他人都知道。

    老板略微尴尬,摆手:“别误会,我无意打探员工的私事,只是看见……”

    他还在斟酌,良辰已淡淡地开口:“那天酒桌上是我第一次见到凌总。”眼神平静似水,没有半点躲闪和慌张。

    “哦,是吗。”老板笑着点点头,眼神瞥向一早秘书送进来的最新杂志,想了想,又说:“不管怎样,这次和LC合作一事,希望你也参与进来。”见良辰不作声,又解释:“一来,你是企划部的主力,二来,你和凌总是校友,又有一面之缘。虽说生意上的事,光凭关系是走不通的,但是,有关系总比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来得好得多,以后沟通起来也更加容易。不怕说句私底下的真话,我看那个凌总,也是个精明的人物,厉害着呢。一般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是难免的,可他倒是不露锋芒,内敛低调得很。可越是这样的人,打起交道来,越是要谨慎。所以,良辰啊,以后你要辛苦一点了。”

    合情合理的公事,老板又将话说得那样冠冕堂皇,高帽子硬是往你头上戴,让人想拒绝都找不到借口。良辰应允,走出办公室,只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

    良辰转过头去,刘秘书坐在桌后,手上还拿着小镜子,状似正在细细研究原本就已足够完美的妆容,一双眼睛却不时地瞟瞟她,意味深长。

    垂了垂眼睫,良辰懒得理她,正打算推门而出,身后脆生生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苏良辰,你倒真会装。”

    “我装什么了?”她回头,挑动眉梢。这一上午,为何尽遇上话中有话的人?

    刘秘书见她有反应,索性放下镜子,也挑眉,“上次见到人家,怎么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随手抄起桌旁的杂志扔过去,“敢说你和LC的凌总不认识?我就不信,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

    格子间外,良辰一脚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就差点和低头走路的唐蜜撞个满怀。

    见到是她,唐蜜抚着胸口的手飞快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同时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西,瞪着眼睛:“这个!看过了没有?”

    良辰一瞥,神色莫名复杂。轻轻拨开唐蜜的手,只听见一声抽气:“……原来你也拿到了。”

    低下头,手上是那本刘秘书抛过来的杂志。

    簇新厚厚的一本,全铜版纸印刷,还散发着隐约的墨香。

    LC新出版杂志的创刊号,因为是特别版,所以集合了财经、家居、旅游、时尚,包罗各种内容,足足有近一寸厚。

    银灰色的封面上是男人的侧面照,远距离,却异常清晰。良辰看着,只恐怕也只有这样够份量的刊号,才会使得他头一次允许自己的照片如此正式地出现在这样醒目的位置上。

    沉静的侧脸英俊异常,身姿高挑挺拔,黑色合体的西装显得人微微瘦削,侧立的姿态优雅高贵,仿佛每一分线条里都透出淡定的坚毅。

    这些都是良辰所熟悉的,也足以吸引每一个女人目光。可是良辰知道,此刻在公司里,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和凌亦风的照片同样引人注意。

    良辰。

    杂志的名字竟然叫《良辰》。

    亮白色弧线圆润的两个字,嵌在银灰封面的左上角。与之正对着的,堪堪是凌亦风清亮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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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良辰坐在位置上,手指慢慢从光滑如镜的封面上轻轻滑过。

    往后的每个月,LC旗下将会有各个领域的杂志一一呈现在市面上,不再是这种包容一切的合刊,可它们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

    其实,对于不了解内情的外人来说,以《良辰》为名,大致算得上无可厚非,就如同当初听说凌亦风在Z大设立的“良辰基金”一样。

    良辰,美好的时光。

    相信不论用在哪里,都恰如其分。

    可是,唐蜜显然不属于懵懂不知情的那类人。她久久地盯着那本杂志,眼神闪亮,啧啧有声:“……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真是帅呆了!简直是……”

    良辰抬头,毫无意外地看见她艳羡的目光。恐怕,不止是唐蜜,所有认识他和她的人,特别是女人,大概都会觉得此举憾动人心吧。

    可是……

    “深情如此,难道你都不觉得感动?”唐蜜奇道。面前的女人凝着眉,微微走神,完全不像处于此种童话般情景中的女主角该有的表现。

    良辰垂眸。

    要说完全没有震动,那也是假的。可是,凌亦风越是表现的情深一分,在她心底的酸涩就更扩大一分,就愈发觉得过去发生的种种,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回过头,身后像是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时间分分秒秒地跳动,落了下去,连点声响都听不见,就这么消失无踪迹了。

    心底的失落和晦涩,谁又能明白?

    对于从前与叶子星相伴的日子,良辰也曾感到快乐安宁。可是,自从凌亦风重新出现之后,一向不信命的她,也常常在想,或许,真有劫数可言。

    她感恩,能够遇上叶子星这样的好男人,然而,无论是在最狼狈或是心境最平和的时候,她都没办法大声宣告一句:我已经把那个最初爱上的男人完全忘记了。

    大概,凌亦风,就是她的劫。

    随后,同样得到消息的朱宝琳也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良辰和她聊完之后,捏着手机,最终还是翻出凌亦风的号码,拨过去。

    自从上次与朱宝琳长谈后,良辰也曾想问他的归期,可屡次得到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回复,冰冷机械的女声,不厌其烦地重复。

    这一次,也不例外,凌亦风的手机照样不通。

    良辰气馁之余也不禁纳闷,以他如今身处的位置,难道出差期间都不需要与外界联络?

    一位女同事捧着茶杯走到窗边,忽然单手撑在透亮的玻璃上一声惊呼:“下雪了!”

    良辰收起手机抬头望去,只见天色微微灰暗。其实只是雪籽,敲打在窗沿,发出轻微霹啪的声响。

    这才惊觉,在不知不觉间,时间竟已滑入深冬。

    下午,公司行政部的放假通知也及时发放下来。良辰算了算,从年二十九休到来年初八,有整整十天春假,比往年都要长。忙了一整年,终于盼来最长的假期,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因为这张通知的下达而更加活跃热络。

    大多数同事都是C城本地人,根本不需要担心回家的问题,可是良辰不同。由于此前公司有过年三十当天下午才放假的先例,因此今年她也不敢事先预订返回上海老家的票,此时得到确切休息时间,春运却也已经进行了十多天,全国机场车站人满为患,只恐一票难求。

    良辰打电话,辗转问了几家航空公司,费了很多工夫,终于拿到年三十当天下午飞上海的机票,据说还是别的乘客的退票,正好被她赶上。一切安顿妥当,又打回家里,母亲接起来,声音一如既往安祥平和,却又忍不抱怨:“最近很忙?很久没打电话回家了。”

    即使到了现在的年龄,良辰在父母面前也仍旧如同小孩子一般,心里有千言万语,然而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无从出口。

    通知了回去的日子,她只低声说:“妈,等我回家,有很多话和你说。”然后又问:“爸呢?”

    苏母道:“出去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比谁都忙。请客,被人家请,收礼送礼,联络感情,破事一大堆……”语调虽淡,可其中的不满仍被良辰听出来了。

    她微微抿着嘴笑:“都这样过了几十年了,你还不习惯呀?”

    苏母似是幽幽叹了口气,顿了顿,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过来又叮嘱了两句,只说等良辰回家吃年夜饭。

    离回家的日子还剩一周左右,各人将手头的工作收尾后,便逐渐清闲下来。

    下过那场雪籽,大雪果然接踵而至,接连几天,覆盖着C城。中部城市,这样的雪景在近年来看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雪后的天地,显出另一番景象,清朗开阔,空气中都浮动着冰冽沁人的因子。

    放晴之后的某个中午,良辰拎着手袋奔向商场,为父母及一众亲友挑选礼物。

    但凡礼物,从来都是女性的更加好买。从头到脚的行装,种类繁多,琳琅满目。倒是父亲那边,着实让良辰头疼了一番。

    苏父平日的衣物并不多,但却偏执得很,几乎只认某几个特定的品牌。因此,虽然时常有家中小辈送礼来,可那些堆在家里全是簇新的,直至最终转送其他亲友,大多连吊牌都没拆下来。

    知父莫若女,良辰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像他们那样,无端端白花了钱,却连老爷子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困难。

    男士的衣服鞋子,连带皮包领带领带夹和袖扣,只要能想到的,在过去几年的节日里,她全都买过并且送了出去。今年,站在专柜前,面对花样本就单调的男士物品,任凭服务员介绍得天花乱坠,良辰也只是摇头。

    最后,看得累了,索性在沙发里从下来。服务员递上温水,笑眯眯地和她闲聊:“小姐您这样用心,看来父女关系很好哦。”

    良辰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时常不在家,但自小至今,父亲树立起的威严的强者形象,倒是不曾有一点磨灭。即使在过去那段家中最落魄的日子里,良辰依旧觉得,父亲是最值得依靠的人。

    “……我想其实不论您买什么回去,老人家都会开心的。”服务员递过来一件轻暖的羊绒衫,“再看看这件,冬季新款,上周才从意大利运来。”又介绍道:“颜色素,款式简约,最适合中年以上的男士。”

    良辰伸手轻抚,触感的确柔软温暖,当然,价格也绝对不菲。

    服务员也不催促,只是捧着衣服静静立在一旁。良辰想,就这件吧,再挑剔下去也不是办法。

    刚抽出信用卡,手机便响了。良辰道了句“稍等”,站起来听。

    苏母的声音轻微颤抖,完全有别与平素冷静自持的形象。

    “……良辰,你爸脑溢血,在医院急救。”

    良辰陡然一惊,什么也顾不上,直接打车回公司。

    老板也通人情,遇上员工家中急事,又是年关将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准许提前放假。其实,即使今天他不准,良辰也是要回去的。电话里说不清,但母亲的失态已经足够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如今唯一让她担心的,只是机票问题。

    早几天订票已经如此困难,更何况现在?!

    良辰打电话问了几个她认为能有办法的朋友,虽然个个都答应尽力帮帮忙,但最终回复过来都是一叠声的“抱歉”。

    良辰也知道人家是尽力了,在机票最紧张的时候,上哪儿让人随心所欲地想飞就飞!可每过一分钟,心底便多焦急一分,再次打电话给母亲,只听说人还在急救室,情况不很乐观。

    良辰又去问铁道售票处。心里开始盘算,如果实在没办法,那么就算十几个小时也是要站着回去的。

    可是,去上海的车,恐怕连座位底下的地板,都已经被人预订了,哪里还能轮到她的份。

    过去,良辰从不觉得回家是件多么急迫的事情,可是这一刻,坐立难安,只恨不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飞回去。

    接近傍晚时分,苏母终于报了个不算平安的平安,苏父情况稍微稳定下来,送去病房观察。可是良辰却不能安心,因为趁着这段时间她上网查过,脑溢血后三天之内,正是最危险的时期。

    可是语气上不能不强作镇定,安慰道:“我买到票就回去。妈,你也别太担心,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知苏母是否也抱着和女儿同样的想法,声音轻而微哑:“是呀,你爸一向福大,以前那么困难都能翻身东山再起,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良辰微微心酸。忽然想到那个时候,父亲拍着她的肩说:“……相信老爸,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你送出国留学……”

    他一向了解她的心愿,所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助她完成。

    而如今,她却被困在这个当初自己执意留下来的C城,回不去,只能千里相隔。

    良辰很少后悔,这一刻,她却真的开始懊悔。如果那时候没有违背父亲的安排,没有坚持背井离乡,那么现在,又怎至于面临这样的困境。

    当铃声再度响起时,良辰从浅眠中惊醒。

    凌晨一两点突如其来的电话让人心惊肉跳,她坐起来,抓起手机紧张地问:“妈?情况怎么样?”

    那边短暂地一顿,一道淡而低的声线远远传过来:“良辰。”一向略微清冽的声音此时竟也掺杂了些许低哑。

    良辰坐在床上,屈着膝,愣了两秒之后,心头才陡然一松。可是,紧绷的弦松懈之后,喉咙却意外地微微一哽。

    他出现了。

    在消失这么多天后,竟然如同早已预料到一般,在她最为窘迫焦急的时刻,重新让她触到他的踪迹。

    窗外透着微光,地板乌沉沉的。她无意识地盯着墙角,深深吸气:“……你在哪儿?”声音出了口,才发现不论怎么样去控制,都不可避免地带着脆弱不稳的气息,仿佛一碰便会碎成细微的哽咽。

    凌亦风显然也察觉到了,微微一停后,并没回答她,反倒问:“出了什么事?”

    一天下来,良辰虽早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但心底的焦急却半分也不曾减少。如今听他问起,忽然间如同抓到救命的浮木,语气也不免急促起来:“我爸在住院,我要赶回家去可是没票了,怎么办?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都不行。你……能不能帮我?”

    明知道在这种时刻突然之间提出来,对任何人来说都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可是似乎在这世上就总有那么一个人,当自己最为难狼狈的时候,仿佛他是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么,或许就真的无望了。

    况且,在这种时候,面对凌亦风,良辰也根本不想再故作坚强和镇定。

    “……可不可以,帮我想想办法让我尽快回家?”她又确认了一遍,突然听见电话那边似乎还有别的声音,不禁停下来,又问:“你在忙?”

    “没有。”凌亦风想了想,“你先别急,好好睡一觉,明天在家等我消息。”末了,又补充道:“手机别关机。”

    “……嗯。”良辰将下巴抵在膝间,终于缓了口气:“谢谢。”之前焦躁不安的心情,倒是真的奇迹般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然而却忘了问他,这样晚打电话来,原本是为着什么事?

    几个小时后,天色微微发亮之时,凌亦风的秘书取走良辰的身份证号,又过了半个小时,他开着车来载她驶向国际机场。

    超大型电子显示屏上跳动着红色的中英双显字幕,前往上海的航班,将在一小时后起飞。

    “……在九号柜台直接取票就可以了。”谦谦有礼的年轻男士将后备箱里的简便行李递给良辰。

    “麻烦你了。”站在机场大厅光滑的地板上,良辰心底踏实了不少。

    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眼前的男人。之前其他人眼中的棘手事,到了他这边竟然迅速解决。如此之高的办事效率,也难怪凌亦风曾交待,若有困难可直接找秘书帮忙。

    “不客气。”男子微微一笑,“总裁出差,我代办的也是都份内事。”将良辰送到门口,又叮嘱:“苏小姐,总裁有交待,这两天请您保持手机开机状态。”

    良辰点头,“我知道。”

    就快过年,凌亦风居然还没回来。见他忙成这样,她反倒不好再去打扰,于是对秘书说:“请替我跟他说,我先回上海,有事电话联络。”

    上飞机之前,良辰问母亲,得知父亲的情况暂时还维持着昨天的状态。

    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喜是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再过不久,她便可以赶到医院。

    飞机从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直到冲上云层进入平稳飞行阶段,一共耗时十六分钟。这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拉开遮光板,满目晦暗而大片的云朵,飞机穿行其间,高速的气流夹杂着淡淡的雾气从窗边擦过,清晰可见。

    机身有些颠簸,可是良辰并不在意。

    终于,能够回去见到家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靠在椅背上,她微微疲倦地闭上眼睛,之前近二十个小时不停歇地运转着的大脑,此刻在这方封闭的小空间内,因为家乡已遥遥在望而有了短暂的空白和放松。

    从C城到上海,用了一小时四十分。

    出关的时候,早已重新打开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良辰看了眼屏幕上跳动的亲昵称呼。由于已经真实踏在这片土地上,与家近在咫尺,心里的紧张便忽然少了许多,接通,她的声音中甚至不自觉地带着此许轻松,“妈,我下飞机了,很快就能……”

    她身形一顿,后面一位同机的旅客行色匆匆,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旁边擦过,不经意间撞了她一下。

    “啊,对不起!”匆忙的北方中年男士抱歉地停下来,看了看。

    良辰却似脚步不稳地向旁边一侧身,微微踉跄,整个人顺势靠在了通道右侧明亮的落地玻璃边。

    “……小姐,您没事吧?”得不到回答,旁边的声音渐渐开始焦急,“刚才走得太急,撞着您哪儿了?……”

    良辰恍若未闻。撑着坚实的玻璃墙,脚下却一阵发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她的手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使手机稍稍远离了耳边,可是母亲低低的呜咽声却萦绕着挥之不去。

    母亲在哭。这种压抑而绝望的哭声,曾在外祖父母的葬礼上出现过,良辰听在耳里,寒意顿生,冷得彻骨。

    母亲的声音细微悲切:“……良辰,你爸十分钟前,去了。……”

    十分钟之前,那架白色的庞然大物正在虹桥机场宽阔平整的跑道上渐行渐缓。

    她还关着机,什么都接收不到。

    想不到,仅仅十来分钟,便是天人永隔。

    一瞬间,耳边传来的哭声突然显得那么遥远。

    良辰木然转过脸,看着玻璃倒影中的世界,一片深灰。

           

30

    明明是那样深切的悲痛,可是落到心里,却仿佛砸出一个空白的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装不了。

    从见了父亲的遗体,直到办理身后事宜,其间有不少亲戚朋友赶来安慰、悲悼或帮忙,良辰有条不紊地应对着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言行举止中规中距,无半分失态之处,看着其他人对着遗像流泪,她却只是神色漠然。

    不是不痛,不是不想哭,只不过,突然之间,连心都木然了,死灰般沉寂。

    陵墓早已订好,良辰从来不知道,原来竟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同去挑选的位置——两人合葬——而且,已是两年前的事。直到此次商讨丧葬一事时,苏母才提起。

    良辰微微讶异:“……你们在结婚纪念日当天去选墓地?”

    “对。”苏母温婉的脸上浮现着近日操虑带来的疲态,她微微动了动唇角,“结婚三十周年纪念,这就是你爸送我的礼物。”

    良辰皱眉,不确定是否从刚才那道笑容里看见了嘲讽的意味。

    苏母却手掌合握,自顾离开,声音低低的,仿佛说给自己听:“一座坟墓,真是再恰当不过的礼物了……”

    声音细小,却掩饰不住那一丝悲哀,良辰望着母亲纤薄的背影,心中微微疼痛。

    这几天之间,只发过一条短信给凌亦风,说了情况,许久都没得到回复,于是良辰便不再与他联系,开始埋头忙于火化的事。她是不敢打电话,不敢听到他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其实心底万分迫切地想要为自己找个依靠,可以痛痛快快地将情绪发泄出来,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自己花大把的时间沉浸哀痛之中,随意哭泣流泪。

    可是,如果她都需要依靠旁人了,那么母亲该怎么办呢?母亲又能靠谁?

    此时此刻,由不得她不坚强。

    这也正是独生子女的悲哀——欢乐永远与痛苦等份。二十几年独享宠爱,到头来,便也只能以一身之力承担所有的苦处,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遗体火化的时候,她紧紧揽着母亲的肩,身后是关系较亲近的几位叔伯姑母和他们的子女。铁床推进去,火苗吞噬一切,迅速得近乎残忍。

    哭声一片。良辰本能地伸了伸手,中间却隔着好几米的距离,以及冰冷的铁栏杆,曾经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就要化为灰烬。

    她跪在冷硬的石砖地上,终于落下泪来。

    短短几日,如同过了数年。

    待亲戚朋友逐渐散去,良辰回到家,环顾依旧如故的摆设,突如其来地,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一个家,只因为要少了最为重要的那个人,一切便都似乎改变了。

    当苏母在厨房煮面条的时候,凌亦风的电话终于来了。

    向来清冽的声音此时却低低地传来,他问:“你在哪?”

    良辰抬头看到一眼墙上父亲微含笑容的遗像,有一丝茫然:“家里。……你呢?”

    这段日子,自从校门外一别,他不露面也不留行踪,究竟去了哪儿?

    他让她时时开着手机,可是那条短信发出去,十几个小时也没得到回音,良辰在听见他声音的这一刻,终于觉得心酸。

    她紧了紧手指,低声问:“你……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些微喧闹,凌亦风静了一静,才缓缓道:“虹桥机场。”

    隆冬的傍晚,天地被沉重的暮色笼罩。

    良辰站在寒冷的薄风中,呵出的气串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因此,当计程车终于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她前方不远处停下,当那个车里黑衣黑裤的人跨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时,她不禁努力地眨了眨眼。

    可是,雾气却似乎更加重了些,眼前也愈加模糊不清。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挺拔而熟悉至极的身影,冻得泛白的嘴唇微启,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想到,他竟然在机场给她打电话?!并且,短短四十分钟后,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凌亦风看着几米开外的女人,在寒意凛然的空气里,她的身体愈发显得单薄,除了双眼微微红肿,脸颊和嘴唇,甚至连露在外面的半截手掌和纤细的手指,全都透着脆弱的苍白。

    他将行李箱丢在原地,慢慢走过去,良辰还是一动未动地站着,他抬手,挑起一缕被风吹起贴在她脸上的发丝,姿态沉静缓慢,却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良辰喃喃:“……你是路过,还是专程……”

    话未完,已被凌亦风伸手揽入怀中。

    “良辰,对不起。”低低的声音拂过耳际,“我来迟了。”

    只一句话,便如一道电流,迅速地穿过四肢百骸。

    早已说过要坚强,也原以为自己的身与心的确足够坚韧,能够抵挡突如其来的一切风雨。可是,贴近这具温暖坚实的胸膛,良辰只觉得全身的力气正被渐渐抽走——这是一方依靠,连日来,在她心底无数次不可抑止地渴望着的依靠,此时终于完完全全地来了,在这沉沉暮霭中,气息温暖,熟稔得几乎就要令人沉溺。

    良辰微怔地抬头,落入眼中的那张英俊的脸上有仆仆风尘,额前乌黑的头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稍稍翘起,身上黑色的大衣也起了皱褶,这些早已有悖于凌亦风往日的整齐与优雅。

    就是这样的他,在渐深渐浓的暮色中,不轻不重地拥着她,声音微微黯哑,低低地说,良辰,……我来迟了。

    这一刻,坚持了这么多日的紧绷着的神经,在顷刻里轰然崩塌断裂。良辰只觉得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也再不需要刻意辛苦地穿着厚重无敌的战衣,行走于波澜横生的世界,勉力去保护自己、甚至保护他人。

    她不够格,也没有足够这样的能力,父亲的离去,早已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想要再继续迈步,都仿佛觉得吃力万分。

    而眼前,她扶着他手臂的这个人,才是可以真正给予她更多勇气和力量的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浪费了无数个日夜,这一刻,她抓着他,便真的再也不想松开,也不能再松开。

    她慢慢抬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语音近乎低喃,她叫他的名字,“亦风……”郑重之中隐含着一丝脆弱的音调,却又字字清楚:“请你,不要再离开。”

    修长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震,她却恍若未觉。

    向苏母介绍的时候,良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妈,这是凌亦风。”

    事实上,这个名字在苏家曾经一度并不算陌生,当日良辰在大学的恋爱从未对家里有所隐瞒,因此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的存在,只不过没有正式见面罢了。今天一见,虽说已是时过境迁,苏母仍旧免不了仔细地多打量了凌亦风两眼,可嘴上却不多问,全当只是女儿的普通朋友,热情地招呼晚餐。

    吃过饭后,良辰拿出新被褥去客房铺,凌亦风坐在单人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

    从下飞机接到良辰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担心,这样大的事,反映到他那儿,却只是一条语气平静的短信。然而事实上,她的表现越是平静,他便越难安心,已经太了解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一直以来,太多的事,她都习惯自己压下,眼泪和痛苦,从来不肯轻易显露于人前,可又偏偏并非真的无坚不摧。

    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良辰,反而比其他任何人都需要被保护。从小尊敬依赖着的父亲骤然离世,带给她的打击究竟有多大?这一点,连他都无法去想像。

    凌亦风一手支着眉际,看着良辰的背影,若有所思,气息不由得沉重了些。

    良辰仿佛听见微小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此时灯光下,静下心来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比上次见面时竟然消瘦了许多,眼底也有淡淡的阴影,眉间倦意已盛。不禁问道:“累了?”

    凌亦风微微直起身子,却摇头:“没有。”可是疲态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良辰一撇嘴:“跟我还需要装?坐了多久飞机来的?”

    不问他之前都在哪儿,只问坐了多久飞机。凌亦风想了想,说:“十三个小时。”见良辰渐渐瞪圆眼睛,他不禁淡淡一笑,又微微抱歉地道:“再从北京转机过来,又花了两三个小时,所以来得晚了。”其实还要感谢一路过来都有好天气,不至于延误更长时间。

    良辰看着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茬,皱着眉:“原来,你在国外?”

    “嗯,纽约。”

    千里迢迢赶着回来吗?思及此处,良辰心头一动。

    垂下眼睫,回身将床角整了整,铺平了软和的被子,她突然想到,“那么,那天呢?那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原本是为了什么事?当时,你在做什么?”

    凌亦风眉峰微动,显然没想到她还记得问这事,半晌不语。末了,见良辰眼中的疑惑未曾有半分减退,这才垂眸想了想,缓缓勾起唇角,淡淡地道:“当时……我在赌博。”

    他的语气半真半假,一双幽黑的眼睛看着良辰,突然柔和万分,映着灯光,仿佛万点光芒在其中闪耀。

    良辰难得地一扫连日来心中的阴霾,歪着头拿眼睨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是去出差,怎么,竟然也好此道?赢了很多是么,所以打电话报喜?”

    凌亦风却不再答她,而是静静地,任由目光在那张清秀的脸上流连。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微笑,便将整张脸庞瞬间点亮了,与她眉间仍旧隐藏着的一丝悲伤一衬,更显得明媚异常。

    这,才是最适合她的表情。

    “……怎么了?”被他长久地盯着,良辰不自觉地垂了垂眸。

    凌亦风终于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声音清冽微沉,“没赢也没输。”他伸手,修长的手臂绕过良辰的肩膀,清俊的脸俯下去,贴在她的颈边。

    “良辰,我只是……想念你。”

    不多时,门板上轻微的响动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良辰听见母亲的声音,应了声,凌亦风也随即放开她。

    “早点休息。”离开前,良辰叮嘱。

    她往外走,虽然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可是心口的暖意却仍在渐渐扩大。

    苏母和律师在客厅等她,宣读遗嘱。

    苏父户头里的钱,60%给了良辰,而余下的部份以及现有房产和正在经营的公司,则全数留给妻子。

    律师读完后,良辰看向母亲,发觉后者表情平静,竟像早已知晓其中内容一样。先是墓地,再是遗嘱,这些全部都是之前她所不知道的,生气自然谈不上,她只是突然发现,原来爸爸妈妈之间还是有许多东西,是她过去从未触及、恐怕也未能触及的。

    待律师走后,苏母起身倒了杯水,握在手里,对女儿说:“等过了年三十,你就早些回去吧。”

    良辰微讶:“可是,我还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辞了工作回来帮你呢。”况且,就算撇开管理公司这一层不谈,如今父亲就这么突然离去,良辰也不希望留下母亲单独在家里过日子。

    苏母却摇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笑:“这些年,我里里外外帮着你爸打点公司事务,如今也总算能用得上,好歹也能应付自如。而且,你不是一向不愿困在家里吗,当年那样执意要去C城,既然那时候我都没拦你,现在就更加不会拉你回来。”见良辰张嘴欲反驳,她摆摆手,话语温和:“趁年轻,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再过几年回来,也不迟啊。”

    “可是……”

    “别可是了。”看着女儿眼神里掩饰不住的担忧,苏母将目光调转向黑沉沉的窗外,想了良久,才云淡风轻地道:“知道为什么你爸要留这么多东西给我吗?”

    良辰一皱眉,直觉她话里有话,因此静静地不答她。

    果然,苏母挑了挑唇角,仿似无限嘲讽:“这不过是补偿罢了。”语气一转,悲凉渐生,“……和他过了几十年没有爱情的生活,他这样做,只是想要补偿我。”

    良辰呆住,如同听到天方夜谭。

    苏母转过头来看她,眸光柔和平静,“那些平日里的和睦恩爱,不过是给外人看的。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从我们结婚那天起,直到他去世那天为止,我们,从来没有爱过。”

    苏家母女俩向来相处得如朋友一般直诚随意,良辰也早就知道父母当年的结合是家人之命媒妁之言,因此此时见母亲说得郑重,心里便明白大致不会有假。可是,仍旧不敢相信,难道这二十多年眼中所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全部都不是真的?!

    分分秒秒的相伴,却无爱情。

    倘若真如苏母所说,良辰几乎不愿去想像,父母的日子,过得有多么苍白无力。

    有一阵,苏母像是突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目光幽远,好半晌,声音才又低缓地响起:“我和你爸在一起三十多年,是亲人是朋友,互相关心互相依靠,可偏偏就是没能成为爱人,日久生情那一套,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十分一致的,全都不管用。……你也不用觉得惊奇,早在当年婚后不久,我们就坦诚过,知道彼此并非对方心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因为身处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无力去抗争。”

    “……所以,你们就这样过了几十年?”良辰语调微涩。听着母亲的话,只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崩塌了,曾经一直坚信并引以为豪的父母间合谐融洽的爱情,到头来揭开的真相竟是如此令人无奈。

    “对。”苏母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的不甘愿或者悔恨,她的声音轻而低,只带着一点点不着痕迹的遗憾,“你爸即使不爱我,可也仍旧待我好,这么多年都没让我吃什么苦。可是,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终究没能和自己爱着的人相守在一起。……良辰,那是一种别的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幸福,我没办法拥有,所以,更加希望你能够得到。”

    良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紧闭着的客厅门扉。

    这一刻,似乎兜兜转转了这么些年,属于她的幸福,也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

           

31

    遭逢如此变故,早已无所谓什么新年不新年了,可是,凌亦风却决定留下来和苏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虽然稍感意外,可也没多说什么。

    陪伴,有时正是抚平伤口消除寂寥的灵药。这一点,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为凌亦风的这个决定,导致苏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儿尽快返回C城。

    良辰与凌家父母的关系如何,她并不知晓,只是出于礼节,单纯地认为良辰应该及时回去向两位老人拜个年。

    良辰却不肯,父亲过世没多久,这个时候怎能留下母亲孤零零地看别人家和乐融融热热闹闹地欢渡春节?

    连日下来,凌亦风倒是半点不耐烦都没有,甚至有点安之若素的意味。苏母却皱眉轻斥她:“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来待在我们家这么多天,还不全是为了陪你?现在不早些回去,到时他父母就该不高兴了。”

    良辰有点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说,以免徒增母亲烦恼,于是闷闷地:“我让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这怎么可能?”苏母将目光调向屋外阳台上正讲着电话的年轻的身影,笑了笑,“他对你上心得很,这个时候断然不会只凭你一句话就先行离开,”说着,拍良辰的手,表情平和安宁,“你爸这一走,不习惯是难免的,也绝对不会因为你多待上那么几天就有所改变。你回去,好好过日子,记住我那天和你说的话,这就足够了。你爸不在了,我们大家都学着去慢慢适应,只要今后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良辰张口欲言,却被母亲的眼神堵回去。侧过头,远远看着凌亦风的侧影,隔着磨砂玻璃门,脸孔模糊不清,只看见冷冽的空气里衣袂轻轻翻飞。

    这几日,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多言语,可是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却在他甫一来到的时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后。

    或许,正是由于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会选择陪在她身边。

    在真正的爱情当中,给予对方的关心与支持,应该都是无私且对等的。虽说与凌家二老的关系冰冷而疏远,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们接受,可是,她却无法自私地剥夺他们新年与唯一的儿子共同渡过的权利。更何况,凌亦风也未尝不希望与他们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炮声中,“……妈,您保重!”,良辰抱住母亲,紧了紧手臂,颇为不舍地坐入计程车内。

    大年初三,登上从上海回C城的飞机。

    庞大的机体向上爬升,超重得厉害,良辰紧紧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脚下,那片渐离渐远的土地上,有她从小成长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后的每一天,太阳依旧朝升暮落,城市里的人们照样忙碌或休闲地过活,那些东西都不会改变。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离去,便永远不会再回来。

    飞机以800KM/H的速度朝着C城飞去,良辰一直不肯睁开眼,只觉得脑中晕沉沉的。可是,这份晕眩混乱再强烈也遮盖不了突如其来迅速涌上的悲伤,7000米的高度仿佛瞬间隔断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丝气息。

    机舱里空气流通,她却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调低了椅背,身旁却贴近熟悉的温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轻轻揽住。她顺从地靠过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样的坚实而温暖,以沉默的姿态抚平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她靠着他,连日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任由怀念和伤痛将自己包围湮没。

    妆容精致得体的空姐经过,微微有些诧异,片刻后回来,递上一张洁白的纸巾。

    凌亦风抬头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谢谢”,却轻轻摇头。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发浓烈,掺进丝丝点点怜惜之意,凝神看着那双闭着的漂亮的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沾染上眼角明显的湿意。

    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时而有些震动,凌亦风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牢些,一向平静似水的神情中混杂着些微波澜。

    春节中的C城被笼罩在更深的寒意中。虽说全国都在禁鞭禁烟花,可是小区的空气里仍旧有明显的烟火气味,浓烈地宣告着喜庆的氛围。

    凌亦风将良辰送到楼下后,便乘车离开了。良辰回到家,只见满屋厚厚的烟灰,还有扑面而来的淡淡的呛人气味,明明走之前已经紧闭门窗,可此时看来,一番彻底的扫除还是免不了的。虽然如此,良辰却不想管它,更确切地说,是没有了力气。随便整了整,便倒在床上,心里空空的,脑子里还是混乱不堪,旧时回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浮出水面,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父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这样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头,想到母亲的话,要学会适应,要幸福……

    倘若,能够和父亲见上最后一面,那么他临终前又会对她有怎样的期许呢?

    明明知晓,这样浓烈而又显而易见的悲伤的情绪不可能在往后的生命里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终有一天,会随着习惯慢慢减退,直至某天与人不经意提起时,心底也只是隐隐疼痛,表面上却已能若无其事。总有一天,会这样的,可是,此时此刻只要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残忍无比,甚至已经开始感到对不起过去父亲对自己的一点一滴的好。

    这是一种奇异的、强烈的负罪感。

    这些情感和留恋,怎么能忘?怎么能轻言抛开?时间,当真是治愈任何伤口的良药么?

    过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报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仿佛只是一夜间,本就亲厚的感情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讲完电话,良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不一刻,铃声响起来。

    凌亦风在电话里说:“我在你家楼下。”

    他最近似乎总是在走这种突袭路线。良辰边听边跑到窗台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雾气,从五楼望下去,只能见到隐约的人影。良辰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自己住几楼,于是报了楼层,开着门等他。

    不多时,凌亦风从电梯里出来,已换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衬得面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着门框,突然讷讷地:“这么晚?”

    凌亦风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不答反问:“还没打算睡觉?”

    良辰略略垂眸,退后将他让进屋,返身去倒了杯温水,又走回来,语气缓而微沉,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大概飞机上睡得多了,现在反而不困。”

    墙上挂钟的时针堪堪指过十一点。凌亦风静静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两排微颤的眼睫,如同狂风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呆站着干什么?坐吧。”顺手一指,这才发现不妥。沙发上有她回家时从阳台上收下的衣服,还有她从行李袋中倾倒出来的物品,与三五个抱枕混在一起,凌乱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刚刚弯下腰,便被人从后面抱住。

    微微一怔,她缓缓地直起身子。也就在这样短暂的过程里,却清晰地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那双有力的手臂,松松紧紧,反复了好几次。

    她不明所以,心头却突突地跳,微低着声音问:“怎么了?”

    身后的人不说话,只有温暖的气息从颈端似有若无地拂过。

    此时,头底橘色的灯光忽闪了一下,突然灭了,四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良辰一惊,转过身,终于与凌亦风面对面。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后,她说:“……跳闸了。”

    凌亦风却恍若未闻,只轻轻叹了口气,眸光瞬间闪烁变幻万千,脸上挣扎的痕迹被这恰好到处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这漆黑的夜里,他抱着她,呼吸由轻浅渐至沉重,修长的手臂松开然后又慢慢收紧,纵然挣扎再三,也终究难抵深切的情不自禁。

    怀里的人近在眼前……比这些年里任何时候,似乎都要更加贴近。

    这是他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过的人,因此,即使前面是一条错的路,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爱怜也好,保护也罢,他心里清楚,全都不过是替他的自私找来的借口。

    他不过是,舍不得放手。

    只是携着手走,什么都不去顾虑,拥着这份温暖就好,即使,只是片刻。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良久之后,凌亦风终于缓缓开口:“良辰,”仿佛之前的犹豫与挣扎全都不曾存在过,声音如此坚定沉稳,他说:“我们,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怀里的人似乎在他郑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头,眼底柔情万千:“我爱你,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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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凌晨时分,良辰醒过来,发现身侧空空如也,只留下微暖的余温。
  其实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睡眠质量就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最近更是每况愈下,常常三更半夜突然醒来,异常清醒,然后便久久无法再度入睡。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此时浴室里传来轻微动静,凌亦风已经穿戴整齐从里面走出来,见她醒了,温和地笑笑:“我上午还有事要办,你再多睡一会儿。”说着走过来,一个轻吻落在她的眉间。
  良辰抬眼看着神清气爽的他,突然有个疑惑升上心头,可是考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只“嗯”了声,轻轻闭上眼睛。
  凌亦风走的时候动作极轻,关门几乎悄无声息。直到他彻底离开,良辰才拥着被子坐起来,伸出光裸的手臂去捞散落在地的衣物,然后迅速套上跑去阳台。天刚蒙蒙亮,晨雾颇重,可还是来得及看到那个颀长的玄灰色身影拦下计程车,消失在尾灯的光亮和浓白的雾气中。
  其实就在刚才,他吻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个问题想要问他。
  昨天晚上,更确切地说,或许是今天凌晨,当激情达到巅峰,他终于顺利进入她的瞬间,他趴在她的颈边,低低地说了声:“良辰,对不起……”声音模糊。
  当时的语气和音调,多半是处于半迷糊意识下的。那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们刚刚彼此下了决心,刚刚决定重新走到一起,如此情况之下,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他说任何一句话多过于这一句对不起。
  她想问他,为了什么而道歉。可是,终究还是忍下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曾说过那句话,又或许,他以为当时的她正处于激情和欲望之中,辗转迷乱,所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沾染上湿意浓重的冰冷,她将手握在一起,转身进屋,这时才突然想起,他最近似乎很少自己开车出门。
  
  接下来的几天,良辰已养成日日与母亲通话的习惯,确实是失去之后才愈发懂得珍惜。而凌亦风也时常往她这边跑,只要闲下来便会陪着她,偶尔晚上也会留宿,因此属于他的东西开始零零落落地出现在良辰家中的各个位置。
  多年的分离并无损于这对曾经的情侣之间的默契,相反,一旦重新在一起了,便显得异常的融洽,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是想要弥补过去逝去的时光,有时候明明没什么事,两个人也只是静静地坐着,要么读书看报,要么开着电视却关闭声响,屏幕上如同播放哑剧,屏幕外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终于,在春假结束之前,良辰决定趁空闲去见凌亦风的父母。
  她在浴室里拿定主意,便穿好衣服走出来,手上还拿着干毛巾,边擦头发边问:“你觉得,我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妈?”
  凌亦风穿着睡衣半靠在床头,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答她。
  良辰走过去,伸手往他眼前一晃,好笑道:“回魂啦。”其实心里又不免也有隐忧,因为最近偶尔也会见到他这样,似乎总有什么心事,瞒着她,不愿说。
  话音刚落,手腕便被凌亦风一把握住,黑如矅石的眼睛看着她,深得让人沉溺。他轻轻一带,将她拉到怀里,把玩了一会儿湿漉漉的发丝,又将脸凑到她的颈边,深深吸气,不大正经地道:“好香。”
  良辰微窘,拍开那只已经滑入衣摆下的手,轻斥:“说正经的!”
  “我很正经。”凌亦风翻了个身,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在身下,在漫不经心地语调中,手指早已灵巧地挑开了她的衣扣。
  
  他的手掌温热,触在她暴露在外微凉的皮肤上,引来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栗。她微喘着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那张清俊的脸上渐渐沾染上情欲的色彩,双手不禁攀住他的肩,指甲微微陷进去,在他的挑逗下,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可是全身的感官却仿佛被调动到最高点。
  那双一向平静的眼里,此刻却翻滚着狂热和激情,喘息也逐渐粗重起来。他看着她,双手几乎抚遍每一寸肌肤,前戏充足,温柔而极尽耐心,可是,他的力量,他的强势,还有滚烫的肌肤和与生俱来的征服欲,在冲进她体内的那一刻,迅速攀上最高峰。
  她咬着下唇,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了一声,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背,恍惚听见他用极低的声音唤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高潮过后,她躺在他的身下,体力有些透支,微微皱着眉,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从额际缓缓滑落。凌亦风伏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然后才退出来,翻身侧躺着,问:“怎么了?”
  她不知道自己将忧虑摆在了脸上,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明显未退的情欲,她看他,却不说话,突然主动去吻他光滑的胸膛。
  “你不累?”凌亦风突然坏笑,紧紧揽住她的腰。
  她大窘,将脸埋下去,不说话。
  所幸他也只是说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抱着过了一会儿,才拍拍她,“再去洗个澡。”
  “你先。”她翻身,背对着他。
  凌亦风以为她累了,于是不再多说,起身下床。
  
  浴室的门轻轻关上,良辰单手抚上自己的肩头,那里,刚才被捏着隐隐生疼。
  这并不是这几天以来他们第一次做爱,但却是最激烈的一次。凌亦风抱着她的肩背冲刺的时候,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生怕一松手,最为珍爱的东西,便会消失不见。
  却又像是,害怕有那么一天,他终将会失去她。
  
  睡觉前,凌亦风说:“去不去见他们,都随你。只是,我不想你受委屈。”
  良辰只顿了一下,便笑了:“那么请问,你会让我受委屈吗?”
  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手上被人重重一握,“不会。”
  当然不会,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满意地扩大微笑,闭上眼睛睡去的时候,她格外地安心。
  
  良辰亲自挑选准备了一些礼物打算带去见老人,可是,最终还是未能成行。
  临出发前,她与凌亦风坐在餐厅里吃午饭,中途有电话打来,凌亦风接起之后,叫了声:“妈。”
  良辰迅速抬头,与他的视线对上。只听凌亦风简单说了两句,便对凌母道:“等等……”然后把手机递过来,点点头。
  良辰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本来就是打算去拜访的,现在事先通个话,也未尝不好。
  于是,稳稳地接过手机,略微垂眸,轻声道:“伯母,新年好。我是苏良辰。”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会是她。
  
  手机紧贴在耳边,里面传来长时间的静默让良辰不由得苦笑一下。换作以前,她可以不在乎,甚至可以完全无视某个人对自己的疏冷淡漠。即使是几年前,当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时,面对凌母的咄咄逼人,她也能够不卑不亢地顶回去,只因为那时是真的年轻,并不知道往后的路将通向何方,也不清楚终将与自己携手走过后半生的那个人会是谁。那时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充满了不确定和各种选择,所以,她满不在乎,甚至一觉睡到天明之后,长辈施予的压力早就被抛到九宵云外。在良辰看来,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与她好,那便是真的好;倘若有一天真要分开,也绝对不应该是旁人插手干预的结果。
  现在,她也仍旧这么认为。可是,随着这些年的过去,年岁增长的同时思想也不免逐渐成熟,自己不可能再天真地以为男女主角可以完全排除任何第三人而将两人单独围在那座美好的感情花园里。这世间,没有不食烟火的神仙眷侣。想要将其他人际关系摈弃在爱情之外,永远是那么的不现实。
  如今,即使不为别人,单只为了凌亦风,有些时候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灯光打在深紫色的桌面上,光晕一圈一圈的,淡黄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过了一会儿,才听凌母淡淡地说:“嗯,新年好。……你们,在一起?”
  有时,冷淡比怒气更能刺痛人心,良辰却不在乎地笑了笑:“是的。”后半句按下没说,或许她还没很好地学会如何放低姿态,所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一时还是做不到。
  事实上,凌母也没给她机会,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便说:“让他听电话。”
  
  递回手机时,良辰看见凌亦风的神情,淡漠中带了一丝冷峻。她摇摇头,不免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凌亦风倾身握了握她置于桌上的手,拿着手机走出去。
  其后电话交谈的内容并不重要,良辰只需要看看他再回到位置时阴郁的脸色,便已经可以猜出八九分。
  她了然一笑:“是不是连下午的拜年都可以省了?”
  凌亦风不说话,望着窗外兀自沉默。
  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用无比的耐心和温柔安慰支持她,如今角色倒转,良辰过去晃晃那只指节修长的手,“你的表情真可怕。”
  语调中带着些许娇柔,凌亦风终于转头看她,却是若有所思。
  良辰索性起身,挨在他旁边坐下,嘻嘻笑:“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用太烦恼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况且我的EQ不算太低,相信总有一天能处理好的。”她说得信心百倍,也只有心底知道其实是底气不足的,可是,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凌亦风夹在中间,处境比她更艰难数倍。
  
  凌亦风何尝看不透她心中所想,脸色逐渐缓和,执起她的手,良久,语出突然:“……不该让你这样辛苦。”
  良辰不及细想便顺着心意说:“不会,我反而觉得快乐。”
  
  是真的快乐。
  携手走出餐厅的时候,良辰想,虽然时过境迁心智渐渐成熟甚至世故,也不再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并无所畏惧,可是,至少还有一点是没有变的。
  她,选择自己爱着的人。与这个人在一起,便可看轻了那些个千难万难,纵使披荆斩棘也不怕,只因为可以看见终点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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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七年的春节,就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矛盾状态中结束了。对于绝大多数的旁人来说,这十来天无疑是喜悦而热闹的,可是良辰这边,既有悲痛和失去,也有重得的幸福,生活在此时显出格外强烈的戏剧效果,只在短短几天间之内,悲欢离合尽数上演。
  上班之后,相对于同事的珠圆玉润红光满面,良辰着实清减了不少。有人好奇随口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做解释,在这里,喜悦尚能分享,难过又有何必要诉说?
  大概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充分调整,部门经理显得比去年更加干劲十足,连带要求手下员工个个向他看齐,于是,紧张而有节奏的工作不容一点缓冲便重新压上来,比之以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引来唐蜜私底下无数次怨声载道。
  
  这几天,凌亦风的工作也渐渐忙起来,虽然仍旧和良辰日日保持联络,可见面的时间与休假时相比明显少了下去。知道他有正事要做,良辰平时无事也不去打扰他,有时他晚上不过来睡,他们便在睡前通电话,话题虽然琐碎,却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良辰躺在床上,听筒里传来的说话声或者轻笑声,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曾几何时,她也像这样,躺在宿舍的单人木板床上,即使不说话,只听对方的呼吸,都满溢着甜蜜。
  现在的她,当然不再像少女时代,会为恋爱中的某些小细节轻易地感动或心跳,可是,听着那微微清冽的声音温和地道着晚安,一颗心便是真的安定下来。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很好,并且是真心希望能够一直这么维持下去。
  
  某日下了班,良辰逛超市时看见家居用品正在做促销,推着车子从旁边走过的她突然停下来,往回退了几步。货价上整齐排列着各个品牌的枕心,因为厂家让利,价格也因此比平时便宜了许多。
  良辰想起前几次凌亦风早晨起床时偶尔会抱怨枕头太低,睡久了脖子疼,可是抱怨归抱怨,此后的晚上仍旧继续在上面睡得好好的,于是两人即使逛街,也总是忘记去换个新枕头。
  导购小姐迎上来,笑容热情,不乏专业态度地为良辰做介绍。挑了个大致能符合要求高度的“范本”,良辰一边让服务员拿只新的真空压缩包装的来,一边翻出手机打电话。
  等了有一会儿,线路才接通,信号似乎不是很好,凌亦风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他说:“……良辰,到家了吗?”
  “在帮你买东西呢。”良辰笑道,又问:“你在哪儿呢?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
  凌亦风想了想,才说:“买了什么?我有点事,忙完再给你电话。”
  “太累的话就不用跑来跑去了。”良辰推着小车边走边说:“给你买了个新枕头,省得说我天天虐待你。”
  那边一愣,然后轻笑起来,声音低低缓缓的,他说:“我虽然心里一直这么想,可嘴上从来没敢说。真不愧是蛔虫小姐!”
  良辰来超市主要就是采购晚上的食物,如今被他这么一说,饭还没吃已经不禁觉得有点恶心。咬咬牙嗔斥了几句,然后收了线,一转头,恰好瞧见玻璃幕墙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犹带着不自觉的笑容。
  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遇上了一位不算熟的熟人。
  当时良辰拎着东西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咦?”,明明超市里人声嘈杂,她还是听见了,并且回过头。大概是刚才擦肩而过的某个人,初时良辰没在意,可是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她立时记了起来。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厅里,良辰看着眼前明显混有西方血统的脸,突然有点纳闷为何他要请自己吃晚饭。
  当时在超市里,当她认出对方是上次在凌家仅有一面之缘的混血男人时,这个似乎被凌亦风唤作James的人,在几句可有可无的寒暄过后,突兀地问:“你现在和Eric有约吗?”
  良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凌亦风的英文名,于是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下一刻,对方便摆出不容拒绝的笑容,绅士而殷勤地邀请:“那么,今晚我请苏小姐吃饭。方便吗?”完了又迅速补充:“我和Eric是死党!”认真而坚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认出她,他知道她姓什么,也清楚她目前与凌亦风的关系,甚至他似乎只在乎有没有打扰到她和凌亦风的约会,至于其余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说他是凌亦风的死党,相信没人会怀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耸肩,“去哪吃?”
  于是,她被带来这里,看着James纯熟地点菜,连菜牌都用不上。
  
  “你是哪几国的混血?”良辰突然问。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来已经被很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美、英、中,还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点,她是中国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来。他在自夸,却仿佛不自知,态度自然得可爱。
  James突然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状似研究。良辰不解,“干嘛?”
  “没事。”掩饰的痕迹十分明显,他收回目光,开始拿起桌上的纸巾仔细擦拭锃亮的银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时他也是这样,消毒得十分彻底,不禁又问:“你做什么职业?”
  James 停下来,比了个手势,答案早在良辰预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么多,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我总以为在外科医生的眼里,外貌都是模糊的,只有人的身体值得关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问题宝宝,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点也不一样?”
  良辰好奇:“他都说我什么?”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上菜。一道一道,虽比不上中国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饪得精致非常,尤其是随桌附赠的意大利面,酱料色泽浓郁香气喷鼻,比以往吃过任何一家都要好。而这个James,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的,一旦开始用餐,便不再说话,神情专心一致,除了偶尔还是会看良辰两眼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埋头苦干,令良辰不禁猜想,连吃饭都认真成这样了,那做手术时的他该是什么模样?
  饭毕,各自回家。临行前良辰说:“虽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么,但还是要谢谢你请我吃这么好的东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似乎颇为尴尬,又似乎忿忿然,抓了抓卷曲的头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下脸来,不失严肃地说:“你回去问Eric吧。”说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独自离去。
  
  凌亦风很晚才过来,良辰开门的时候一脸惊诧:“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已经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没有。”
  两人进了卧室,凌亦风脱下外套坐进沙发里,不自觉地伸手抵在额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凑上前闻了闻。可是,没有酒味,甚至气息清爽。
  凌亦风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长时间没喝了。今天公事多,刚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别管我,我得去冲个澡。”
  良辰却往他旁边一坐,说:“这么拼命!怎么不多找些人来帮忙?”
  凌亦风转头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只想让你帮我,你肯吗?”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当不来。”
  凌亦风站起身,说:“你们老板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项目?到时候你可以多学一点。”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进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也有份参与?”
  门被轻轻拉上,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就算你们老板没想到,我也是会提议的。”
  “……咦?为什么?”
  可惜,回答她的是哗哗的水声。
  
  良辰平时睡觉一向警醒,到了后半夜,隐约听见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采购,实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识也无法去分辨那是什么声音,随后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始终有些下意识的不安稳,当她翻了个身却并没如往常般触到身旁的人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窗帘有一丝没有阖拢,透进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铺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她下了床,打开虚掩的门,只见凌亦风正弯着腰背对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隐约可见手中还端着水杯。
  良辰随手捋了一把滑到脸边的发丝,走过去,问:“温的吗?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却无意中碰到凌亦风微凉的手指。
  “……你冷吗?”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着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凌亦风身上倒确实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厅里站了多久。
  他将还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递给她,轻描淡写地道:“明天把饮水机搬进卧室吧,或者,以后客厅的空调也不要关。”
  大半夜的,听他讨论这种问题,良辰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有这么严重么?我怎么不觉得有多冷?”她喝着水,想,难道他竟比她还畏冷些?
  
  回去睡觉的时候,良辰无意中一瞥,发现凌亦风那件原本被脱在卧室里的外套,此时正随意地搭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
  刚才,他弯着腰,在里面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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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滨新楼盘年后全面启动,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开始。
  人说隔行如隔山,此话当真不错。良辰大学里学的是传播,入社会后转做广告设计,之所以入门不算慢那全是自己兴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转做传媒一块,她看着却觉得前路颇为艰难。
  LC总部的大楼,也是直到那日与副总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后各自进入角色,偶尔也碰头商讨,两家人聚在一起开会,凌亦风出席的时候,两人也保持一定距离,因此竟无一人察觉他们的关系。
  
  某日在公司加班,老总进来闲聊,似乎对她寄予厚望,只盼望经过此次合作,真能从中学到宝贵经验为日后发展打基础,并且笑眯眯地许诺:“良辰啊,今后新公司开起来,你就是元老级人物了……”后话隐去不说,明白人自然听得懂。
  良辰笑笑,将这张没影儿的空头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实,心底里对这些并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职位、高薪水,这些对她的诱惑可能远没有老总想像中的那样大。她只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个领域巾帼力压群雄笑傲四方,钱,够用就好,生活,平淡一点也无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还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戾气,也统统被这份难得的温暖平静化得一干二净。
  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愿望,如今她所在乎的,只是岁月是否真的静好。
  
  当年学校里最飞扬洒脱的女生如今也要结婚了。
  虽然并没有刻意宣扬,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渠道传出来的,在朱宝琳的婚礼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下午茶的时候,良辰边喝咖啡边看节目,唐蜜挤过来,虽然与朱宝琳只有一面之缘,但仍旧不掩好奇与祝福。
  她问:“听说新郎倌是经济学博士?”
  良辰点了个头。就是上次朱宝琳特意带来让她审阅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
  恰好是周一,那个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镜头前的她容光焕发,无名指上的光芒与灿烂的笑容相得益彰。
  这几日,良辰空下来便会陪她去选新婚物品,也陪着她试了婚纱。站在宽大的落地镜前,良辰总有阵阵恍惚,这样的场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让人生出不太真实的错觉。
  朱宝琳也问过:“连我都结了,那你呢?和凌亦风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时你们就没讨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
  良辰诚实地摇头,还真的是没谈及过。
  朱宝琳又说:“这年一过,你也就算28了!男人这个时候正闪着黄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当年不是号称要在25岁出嫁么,怎么现在条件全具备了,反而不着急了?”
  良辰不答。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思索过,只不过她与凌亦风之间,还横亘着某些障碍,
  它们不能绕过,也不能轻易逾越。
  
  婚礼那天,天气晴好,早春的阳光已经来临。
  前一晚,良辰与朱宝琳聊了通宵,凌晨起床后一直帮忙打点事宜。她早就事先请了一天的假,于是在午宴开始之前,打车去了LC的办公大楼。
  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凌亦风,秘书早已接到前台的电话通知,在电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机场的那位年轻男士,见到她,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苏小姐请在外面稍等,总裁正在会客。”
  良辰对他一直怀抱着感激之情,这次见了面,不免再次道谢。
  秘书先生仍旧谦恭有礼,倒了杯水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杂志,便听见前方传来动静。
  怪只怪凌亦风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此时见到开门冲出来的人,良辰一时毫无防备,不由得愣在原地。
  
  红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欢的颜色。
  今次见到她,仍是红色系装扮,波西米亚风格的披肩围在肩头,长发高高束起,明媚干练。她见到良辰,也是一怔,双眼微红,隐约可见脸上的泪痕。可她也只是停了停,便迈开步子走上前,与良辰咫尺之遥。
  良辰早已站起身。面对这个女人,过去她尚可以淡漠处之,可如今,自从猜到当年事情的前因后果,便着实让人不愉快起来。
  皱了皱眉,良辰刚想绕过,却发现她正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眼神间传递的情感却全然不若之前的嚣张、挑衅、抑或是厌恶。
  那种目光,无法读懂。
  可是,良辰也仅仅停了两秒,便回过头去,不再看她。惟愿,此后都能再无瓜葛。
  
  良辰来这里之前并没有通知凌亦风,此时见到被程今重重打开又狠狠关上后便再无一丝动静的门,猜想方才前台也必然只把她到来一事通报给了秘书,于是丢开杂志,朝门口方向走去。
  程今哭过,脸上还带着泪,妆也有些花,这些,她不是没看见。他们关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她也好奇,可是,这些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两个无论年少或如今都同时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错而过,没有什么输赢,谁也不必摆什么姿态,良辰看到她,只觉得胸口冰凉。
  自己的生活,曾经因为这个人,有了一些逆转。虽然,现在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可是,心底仍旧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运气和缘份,并非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待着。或许只差一毫厘,但是错过就是错过了。
  因此,她不能释怀。虽不至于恨,但也终究无法原谅这个女子。
  
  秘书懂得看脸色,拿起电话事先拨通了内线。
  然而,也正是那个良辰认为自己无法去原谅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门把之时,终于开口,声音凄惶:“……请你离开他吧。”
  良辰回头看她,那样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现在那张一向写满顺遂得意的脸上,目光迷茫,甚至带着些许哀求。
  良辰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这时,手上握着的门把轻轻一动,门开了,凌亦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不看她,只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显。
  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却失败了,漂亮的脸孔有些扭曲,可是只片刻便恢复平静,她看了看凌亦风,复而将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实的泪意沁出来,她低低地说:“……你一定会后悔的,苏良辰。”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一回,却带着过于明显的恨意,几乎咬牙切齿。
  直到那抹亮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内,良辰仍旧站在原地,一声不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也正是她的这副模样似乎让凌亦风有些不安,他抬头揉了揉她的发,道:“傻瓜,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事也没有。”
  良辰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是一脸平静,“我知道。”又低头看手表,催道:“事情忙完了吗?我是伴娘,婚礼上迟到了可不好。”
  指节修长的手从乌黑的头发上滑下,凌亦风将车钥匙丢给一旁的秘书,点了点头:“走吧。”
  
  还是那辆线条流畅的PORSCHE,良辰坐在后座,目光望向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景物,突然出声:“最近怎么都不自己开车了?”
  之前虽然心中诧异,却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最不经意的一问,却也让身侧的人眸光微变。
  凌亦风略一沉吟,只见良辰转过脸来,灼灼的目光盯着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
  “前阵子,车子送回原厂作养护,我没告诉你吗?”他笑,淡淡地说:“今天是我想偷懒,小李也要出去办事,正好顺路。”
  被点名的秘书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望过来,内敛地笑了笑,说:“苏小姐,请放心我的开车技术,一定准时安全送到。”
  他这样一说,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车开得这样稳,我当然不怀疑。”说罢,重新看向窗外,只留给凌亦风一个毫无表情的侧面。
  
  婚礼并没有遵循传统的模式,没有订在酒店举行。
  朱宝琳选了C城风景最好的地点,北靠远山,面临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阳光下,已经泛起鲜嫩的绿意。
  婚庆公司派人打点好一切,纯白的长桌布配以粉紫裙脚,缤纷气球结成门廊,自助餐菜色鲜美,瓜果酒水一应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这是大学时代她们在寝室里反复讨论过无数遍的理想场景,次次不厌其烦地描述,终有一天,梦想中的一切化作现实。
  新郎是资深的投资分析师,大朱宝琳三岁,或许是受了早年在美国攻读硕博士学位时的环境影响,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无宗教信仰的朱宝琳,在这一方面真成了嫁鸡随鸡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稣的信徒。
  虽然对于她的狂热和忠诚度始终持怀疑态度,然而此时此刻,当良辰看着一对新人携手立于人前,郑重地许下誓言时,也不免唏嘘。
  在多年以前,谁又能想到,那个几乎睨视一切的张扬的女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将自己的信仰都去改变?
  或许,这便也是强大的爱情力量中的一种。
  
  仪式隆重却不繁琐,抛花球的时候,朱宝琳偏心,漂亮的花团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良辰的脚边。
  在众女伴的欢呼声中,良辰下意识地转身搜寻,那道修长瘦削的身影就那么远远地立着,沐浴在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中,英俊的侧面异常沉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方的热闹喧哗。
  
  良辰捧着花球走过去,挨在凌亦风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
  凌亦风低下头,却不去看那花球,只是久久地盯着那张仿佛也沾染上喜气的明媚脸庞,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颇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这种动作,亲昵异常。良辰心头一动,转过脸去,远处那对新婚夫妇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数层蛋糕旁,与某位长辈聊天。
  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凌亦风抚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放下,她接着说:“这是诗经里我最喜欢的话,所以当初也建议宝琳将它们写在了结婚蛋糕上。” 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双清俊狭长的眉眼,她别开目光,望向远方连绵延伸仿佛直抵天边的青灰色的山,语音不轻不重,“可是说到底,我更加向往后两句。承诺生死相依,虽然很美丽,可是毕竟听来太耸动,也太过波澜曲折,而我,一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爱着的人携手到老,就已经足够了。”
  凌亦风闭了闭眼,脸色微微刹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黯。
  良辰终于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单纯,却是郑而重之地问:“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她面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收拢,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证。
  凌亦风,你会是给我平静生活一生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吗?
  这一刻,看着他,良辰不得不承认,今天程今的出现和多日来凌亦风若有若无的反常表现,已经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许,恐惧源于更早。只不过,幸福得来不易,再现实理智的人,也有放纵沉溺的时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实的甜蜜和稳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终于将她从无意识逃避的阴影中拉回到充满光亮的现实世界。
  这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是会担忧。
  现世,并非一片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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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纵使她再故作镇定,凌亦风也从尾调之中捕捉到了一线惶惑。修长的身躯一震,插在裤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攒紧,他看向阳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来淡然平定的脸此刻正微仰着,眼底清澈得能够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着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终于微微一动,却是不答反问,清凉的声线带出一丝凝滞:“原来白头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么?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点忘了良辰从来都是敏感的人,只要一旦从丧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来,便不可能妄图有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能够瞒过她。
  同时,更加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竟忘记去问一问,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听他如此一问,良辰皱了皱眉,却还是轻轻一笑:“有什么不对吗?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然需要一个最切实际的结局,难道过去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一点?”
  凌亦风沉默下来。
  或许她是真的曾经说过的。可是那个时候,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灿烂光明,因此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担心结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人,绝少会去怀疑所谓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而当变故终于显山露水之时,一切都变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种种信念再强大,此时看来也早已成了空壳,只要残酷的现实伸出手指轻轻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没有风波起伏的稳定……
  她要和爱人平安地携手到白头……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凌亦风清亮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纵使三月午后的阳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将其点亮。
  
  而此时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里,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还没回答我,”或许是因为潜意识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的执着起来,揪住一个问题不放,“我们是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的,对吧?”
  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微凝,皱了皱眉,乌黑的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懊恼,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紧逼。他镇定自若地慢慢转开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脚下的青草,语气同样平淡:“抱歉,未来的事,我不能现在就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些许暖意,又说:“你是伴娘,一直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恐怕现在宝琳正需要你。”
  良辰却愣住,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彻骨的寒气缓缓涌上来。
  当初,那个在写字楼下将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简直是妄想的凌亦风,和现在这个站在眼前连眼神都不肯与她对视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诺的自己,当终于有一天想要拥有一个对于天下女人来说最普通不过的保证时,他竟然不肯给她。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良辰的思绪有些混乱,可还是怔忡地问了句:“是因为你爸妈吗?”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障碍?
  凌亦风仍旧不看她,未及答话,只听旁边插入一道清朗的男声:“二位转过头来,照张相!”
  
  举着相机的是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因为朱宝琳的关系,良辰与他也算是熟人。这次他来义务帮忙拍照,恰好转到正在低声对话的两人身后,于是无意中打破了略微尴尬的僵局。
  凌亦风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当中,听见声音,俱是出自本能反应,回过身来。
  在他们还没搞清状况之前,只听“咔嚓”一声,远山碧水,一双搭配合谐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只专业精密的黑色小匣子里。
  
  如此一来,谈话也自然暂时中断。
  良辰转头去找朱宝琳,一对新人皆是白色装扮,正举着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说了什么,美艳的新娘单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边优美的环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讽。凌亦风难道就没看见新郎新娘正旁若无人地聊得正起劲么?竟然还说什么“也许现在宝琳正需要你”,以此作为推搪的借口。
  胸口如同堵了块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郁郁,低下头去,手中犹自捧着以粉白两色玫瑰结成的花球,此时微微张开的花瓣像极了讥讽的笑容。
  
  不远处,春风得意的朱宝琳不经意间恰好瞥见至交好友的身影,于是一扬手,也不顾宾客众多,隔着同事和朋友,高声招呼:“良辰快过来,切蛋糕,照相!”
  良辰应声抬头,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宝琳的好日子,真要闹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时宜。因此,尽管心头仍有震惊、疑虑、甚至气恼,她还是沉着脸色上前一步,牵起凌亦风的手,淡淡地说:“走吧。”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几乎出于本能。可也正是因为太习惯了,所以在被对方轻轻挣开时,良辰着实意外的愣住了。
  
  “你先去吧。”凌亦风淡淡地说。
  微风拂过,他的侧脸平静无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终,良辰一个人走向热闹与幸福的焦点。
  面对凌亦风突如其来的拒绝,她除了震动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她没有追问到底,或许是时间场合不对,又或许是性格使然。
  她寻求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承诺,他没给她,这已经足够令人意外;现在她牵他的手,却又被无声地推拒。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突然有些懵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软的草地上。重归于好之后,这是头一次她觉得他正再度与自己远离。
  
  正被欢乐笑容包围着的朱宝琳不清楚情况,只是问:“咦,凌亦风怎么不过来?你们俩在那边窃窃私语那么久,都聊了什么?”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看着良辰手中的捧花,笑得明艳娇媚。
  良辰随手将花搁在一旁,拿起托盘里结着丝带的刀,递过去,“快切吧。元祖蛋糕我的最爱,等很久了。”
  “馋鬼。”
  众人慢慢聚拢来,新郎新娘共同握住银刀笔直划下,雪白的奶油分成两路,同时被隔断的,还有表面那令人憧憬的爱情誓言。
  良辰站在一旁随意一瞥,越过几人的肩头便看见凌亦风走过来,拿着手机,一边讲着电话。
  她不说话,开始帮忙分蛋糕,凌亦风在她身侧站定,收了线,却对着朱宝琳说:“抱歉,我临时有点急事,要先离开。”而后与新郎倌握了握手,“新婚愉快!”
  朱宝琳抬了抬眉:“这么早就开溜啊!”说归说,还是怕耽误他的事,于是手肘顶了顶沉默的良辰:“你可不许走!要陪我哦。”
  良辰终于抬眼看了看凌亦风。
  两人的表情都平静自若,旁人全然不觉其中的微妙气氛。可是良辰清楚得很,她现在算是被他抛下了,事前没有一点征兆的,突然就说要离开,而且,似乎也根本没有让她一同走的意思。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说:“我留下来,你忙你的去。”
  凌亦风的目光闪了闪,不是听不出其中细微的讽刺意味。他看着低眉敛目的她,说:“那你待会自己回家。”
  良辰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转过头便去做别的事。
  
  没人看出不对劲,一切如常。良辰怀着心事,跟着一群人玩玩闹闹直到太阳落山,偶尔也会心不在焉,可是旁人都没有在意。
  只因为今日太喜庆,似乎根本不应该有烦恼。
  
  计程车稳稳停下,高大的男子一脚跨出来,发丝上闪耀着金褐色光泽,令阳光也为之失色。
  “你来这个地方干什么?”James环顾四周后,盯住斜倚在黑色车门边的凌亦风,有些气急败坏。
  后者却不理他,面容冷峻,转身坐进副驾座。
  James迅疾跟进来,拾起前一秒钟被丢弃在座位上的钥匙,边发动车子边说:“现在这种情况,你还敢开着车乱跑?”同时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不要命了是不是?”
  凌亦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肘支在窗旁,明媚的光线下,脸色终于显出一丝苍白。
  “放心,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他说,声音微低,“否则,怎么会找你来当司机?”
  
  停车场离婚礼地点有一定距离,隔了好几个转弯,那边的欢声笑语统统早已听不见也看不见。在这里,不必担心良辰的反应,整个人终于能够松懈下来。
  
  车子启动得很稳,缓缓向前滑行。凌亦风微微皱着眉,找水,而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药瓶,还没来得及旋开盖子,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抢了过去。
  James单手掌握方向盘,另一手拿着拇指高的白色小药瓶,晃了晃,稀少的几粒药片撞击瓶身,发出空荡荡的响声。
  他神色一懔,“这是两周前我开给你的药?”见凌亦风兀自闭上眼睛不说话,他不禁更加恼怒,“我早警告过你,这种止痛片还是少吃为好!你究竟还要耗掉多少时间?以后各种症状都会发作得更加频繁,并且也会越来越难控制!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吃完这些,别指望我会给你更多!”
  James向来好脾气,绅士般的优雅如影随形,可如今也忍不住在车内大发雷霆,只感觉身边这个男人已经不可救药!
  可是,纵然他的怒气已经滔天,冲出来之后却入同泥牛入海,半点回应都得不到。
  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药瓶还握在手中,凌亦风却伸手调低了椅背,修长的手指支在额际,眉目间有隐忍的痛楚,偏偏又不再伸手向他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由于天气难得的晴好,车子驶过江畔,只见江水一片碧绿,泛着星点金光。
  任由身边的人气急败坏,凌亦风缓缓睁开眼睛,幽远的目光穿过明亮的车窗,静静沉思。
  James不解气,仍在骂:“……居然还敢说自己不蠢!为了一个苏良辰,恐怕你已经昏了头了。可是,上次见了一面还一起吃饭,我看她也不过如此……”
  凌亦风倏然回神,“你见过她?”墨黑的瞳孔陡然收缩,可是须臾后又恢复平静。
  隐约的头疼再度袭来,他的语调却淡淡的:“你什么都没和她说,对吧。”否则,也绝对不会是今天这副情形。
  “嗯。”James应着,却真有点后悔了,当初没背地里将刻意隐瞒的秘密抖出去,完全是出于他对好友的尊重,可是,如今的凌亦风,简直就是在饮鸩止渴。
  
  凌亦风略松了口气,重新靠回倾斜的椅背中。
  良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向他要求一个天长地久。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愿望,却也犹如当头棒喝,将他狠狠地敲醒。
  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半个小时前,站在和风中,面对良辰似乎异常执着的眼神,他初次尝到了最无能为力的滋味。
  正如那时所言,前方是一条晦暗不明的路,眼前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差一点就要拖着她,一道走下去,而忘记了去问,这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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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一伙年轻人凑在一起,洞房闹到很晚,良辰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
  凌亦风像是算准了一样,电话打来得正是时候,良辰靠在床头,听见他问:“到家了没有?”
  她淡淡地“嗯”了声,才说:“有点累。”
  下午发生的事使得今天晚上的两人压根没有什么话题可说,于是沉默片刻后各自挂了电话,在这一点上倒真的是默契十足。
  
  过去在学校里时他们不是没吵过架,或许是性格使然,无论是大的争执或是小的口角,最终一律都以冷战收场。而如今,隔了五六年,竟然一点进步都没有。
  依然是冷战。
  虽然,这一次并没有发展吵架那么严重,可事实就是,接下来的两天,凌亦风与良辰都没有再碰过面,甚至连电话都通得极少。
  
  这两日,良辰工作空下来或者回到家里,有时候也想主动给他电话,可手机举到耳边,却又找不出话题,只得作罢,颇有些悻悻然。睡觉的时候转过头,就瞥见那只特意为凌亦风买的新枕头,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这时,良辰不免想,到底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明明一切都是那么的好,仿佛只在一夕之间,又或许是在更短的时间里,美好的泡沫便猝不及防地破了,露出令人无奈又无力的现实面孔。
  究竟,是谁伸手戳破了那层美丽的外衣?
  她又突然有些后悔,也许,那天不该追问的。怪只怪,当天的朱宝琳太幸福,令一向都对婚姻和稳定并无太大急迫渴求的她,竟也开始向往地久天长的誓言。
  
  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终于在第三天晚上结束了,结束它的人,是凌昱。
  接到凌昱电话的时候,良辰刚刚关上电脑打算睡觉,只听见他问:“良辰姐,你现在有没有空?”
  良辰想起上次也是深夜接到他电话,同样火急火燎,于是轻轻一笑:“难道钱没带够,又要我去帮忙买单?”
  那边嘿嘿的笑了:“今晚还真的喝了不少酒。钱是带足了,可是某人醉了,我搞不定。”
  没等良辰说话,凌昱接着道:“我堂哥住的地方,你认识的吧?行行好,过来帮帮我。”
  
  良辰微微一愣,在此之前根本不会想到喝醉酒的人就是凌亦风。
  酒桌上的他,她是亲眼见识过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哪回不是谈笑风生泰然自若?曾经一度她甚至怀疑,那些酒对于他来说,与水没什么两样。
  可是,凌昱竟然说他喝醉了?!
  “嗯……”她沉吟了一下,有些迟疑,“你让他上床睡觉不就好了?我能帮什么忙?”
  凌昱是鬼机灵,虽然不确定他们目前的关系,但至少对于这二人的交往是乐见其成的,如今有了机会,哪肯放过她?因此语气严肃地说:“我真没办法!他醉得一塌糊涂,而且吐得厉害,可是我早就和人约好去看午夜场的电影。良辰姐你不知道,我现在交往的这个女朋友很凶悍的,前两次已经惹她生气了,如果今天再放她鸽子,我怕……”
  就这么喋喋不休地讲下去,良辰被他闹得有些头疼,翻了个白眼,“将来也是个妻管严。”
  “我爱她啊。”凌昱说出这样的宣言就像喝水那么简单平淡,却又理直气壮。
  良辰叹了口气,问:“那么,他现在呢?睡了没有?”
  “当然没有,正说胡话呢。”凌昱的声音急迫起来:“我先去打扫被他弄脏的地板,良辰姐,你快来啊,等你!”说完,干脆利落地收线。
  
  换衣服出门的时候,良辰不禁想起上次自家楼底下,凌亦风正是用这招把自己骗了过去。当然,今时不同往日,以现在二人的关系,他自然再没必要骗她。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却再度受骗!只不过,这次的罪魁祸首在她甫一进门之际,便笑意盈盈地逃窜了。
  屋子里干净得很,除了淡淡的酒气和掉落在地的衣服之外,半点狼藉的痕迹都没有,而那个凌昱口中喝得烂醉的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早已进入梦乡。
  没有说胡话,更没有吐!
  良辰气结,无奈凌昱早已不知踪影,她只好在床边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复又站起,弯腰去捡地上的衣物。
  这些,想必是凌亦风上床前随意脱下的,凌昱居然在电话里还有脸说要收拾屋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还相信了他。
  
  卧室里的灯,之前早已调暗了。
  良辰俯身一件一件去收拢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的细小动静,来不及回头,腰身已被施力揽住。
  她猝不及防,往后一倾,凌亦风的声音就出现在背后,无限贴近颈处,低低地,带着点不太清醒的朦胧:“……你怎么来了?”
  良辰顿了一下,还是轻轻分开了他的手,同时回身说:“凌昱让我过来,说你醉了。”
  凌亦风“哦”了一声,退回两步坐在床沿,伸手去按额角,微垂着头揉了揉,而后仰面躺倒,眉心微蹙。
  或许是真喝多了。良辰看着他的样子,暗想。纵然灯光再暗,也隐约可见脸上的疲态。
  她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他,问:“头痛吗?要不要喝水,或者,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凌亦风却突然安静下来,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她,内里光华缓缓流动,仿佛有莫名的情绪在交替闪烁和隐藏。
  因为过量酒精的原故,他的呼吸微沉,只着一件衬衫的胸口上下起伏,比往常稍微剧烈了些。
  良辰见他久久不答话,径自转身,打算找杯子倒水给他。可是刚一背过去,脚步还没迈开,便听见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亦风说:“良辰你等一下。”一向平缓的语气有了些许细微的改变,似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心,此刻正急迫地想要问一个问题,并求得一个答案。
  
  晚上其实也没喝多少,可他却是真的醉了,在良辰到来之前,已经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所以连她进屋的声音都没听见。
  撑着坐起来的时候,凌亦风的手臂有些虚软不稳,额角下的经脉也在突突跳动。
  他看着转过身的良辰,说:“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良辰也不问,只是静静在床角坐下,几乎已经能够猜到他要说什么。
  无非是和婚礼那日有关的。
  隔了几天,终于要再次面对面讨论,这也是正常的。大家都早已不是小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坐下来说个清楚?
  
  果然,凌亦风静了静,便问:“那天,你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不肯给你答复,对此,你很在意,是么?”
  良辰搁在膝上的手指略微一紧,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那些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纵然再惊天动地骇世惊俗,也极有可能只是虚幻梦一场。那一对又一对曾经郑重许下誓言的情侣,到头来,走到岔路而后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因此,可以说这些发誓或承诺,都是空的,结局如何,只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天才能清楚明了。
  然而在她的心底,真正在意的并不是有没有得到白头到老的许诺,而是凌亦风回避她的态度。
  这个她以为即将与之共渡一生的人,突然显得并没有那份与她相同的信心,光只这一点,便能让人心凉。
  她垂眸,盯着幽暗的地板,反问:“既然相爱,那么想要携手到老,这也是很正常的,不是吗?”等了一下,没有听见对方回答,她才抬眼看他,终于带了一点小小的怀疑:“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
  凌亦风微微扯动唇角,似在苦笑。她当他是什么人?怎么能不想?她的要求,也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愿望。
  可是……
  
  他突然站起来,修长的身形结成黯淡的阴影,笼罩在良辰的身上。良辰仍坐着,抬起头,窗外有一闪而逝的车灯,映得她的眼睛盈盈闪亮,清澈动人,恰如多年前的初见。
  看着她的脸,凌亦风的眼神微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出其不意地俯下身,将她圈入怀抱之中。
  光线幽暗,四周静谧,只听得彼此轻轻浅浅的呼吸。此刻,她就在他的怀中,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不松手,便不会失去。
  温暖的气息和身体,抱着这样的她,有一种强烈的念头顷刻间涌了上来。
  她想要平安喜乐慢慢走至天荒地老,而他,却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
  只有那样,才能永不分离。
  
  凌亦风半跪着,就这样彼此贴近,可是自始至终,良辰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拥抱和轻吻,带着缠绵的意味,和极不易察觉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开了口:“……亦风,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怔,微微松开她。
  她皱着眉,说:“你一直有事瞒我,对不对?……不要把我当作傻瓜,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其实我早发现了,也怀疑过,可是一直不问你,只是因为我担心,因为现在这种日子好像已经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觉出了错,更怕万一真有什么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状态也就结束了。” 她顿了顿,自嘲地一笑:“这也算是一种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办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你让我别胡思乱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从和程今认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用那天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在我看来,她几乎是在求我离开你。”
  她停住,凌亦风沉默地再度退开一些,只是双手仍旧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礼上,我一半是受了气氛的影响,另一半则因为是真的有怀疑,所以才问你,到底我们是不是能够携手走到最后。”
  她没再说下去,凌亦风却已经明白过来,也恰恰是他当时的躲闪,才让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凌亦风垂下目光,掩盖了眼底的思虑和挣扎,呼吸平缓依旧,却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么事?不管有什么问题,我们总能一起解决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随意的,可是此时说出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认真。
  凌亦风的身体微微一震,松开放在她肩头的手,慢慢站起来。
  良辰却不肯有一丝放松,也站起身,目光湛然,“如果你坚持不愿说,那么刚才又为什么要问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态度和答复?那毫无意义。”
  
  这竟然就是苏良辰。
  凌亦风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矮了他半个头,身形纤瘦清秀,语调仍然平淡,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却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无所畏惧,坚定执着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动人。
  
  他看着她良久,终于动了动唇角,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声说,“……可是,我不甘心。”
  “什么?”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没事。”他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眼底一片深邃,拥着她的双手倏地收紧,“我会争取。我们,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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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无论平素多么冷静理智的女人,在听到自己所爱之人如此坚定的保证时,恐怕也仍旧不禁眩晕迷乱。
  良辰想起大学时候朱宝琳常说:“凌亦风虽然很帅,但给人的安全感却一点也不受影响。……”
  事实的确如此。甚至,良辰早已发现,他从骨子里便是个强势的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赖,却又不会大男子主义。
  也正因为这样,当凌亦风说“我会争取”时,她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只要他这样说了,就必然会做得到。
  或许仍有问题存在,可是很显然,他不想让她知晓。心里不是没有挣扎和怀疑,可是最终良辰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只因为知晓彼此的性格,也因为凌亦风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
  她选择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凌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顿,于是机灵的小鬼主动提出大放血,在员工餐厅里接连负责良辰一周的伙食以作赔罪。唐蜜也顺道敲诈他,平时关系良好的众人在工作之余嬉笑打闹,日子如往常一般丰富多彩。
  两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阶段,良辰一行连着两天开会,却都不见凌亦风的身影。对此,她倒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过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面的情况也曾经出现过。在这里,没人知道她与凌亦风的关系,大家相处得也友善,散了会下了班,有在座的LC员工提议一起出去吃饭。
  良辰应承,收拾东西后想了想,还是给凌亦风挂了个电话。
  他说:“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面谈事情,忙完回家。”
  
  凌亦风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过去他从没这样说过,从来都只是说“我今晚去你那里”,可是也就这一两天,好像突然顺口起来,良辰听在心里,在自己察觉之前,暖意便在瞬间充满了四肢百骸——看来,家庭,确实是归属感的一种象征。
  而且,这两天凌亦风一反常态,无论多晚总是会去过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并没打招呼,进了房,他搂着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无,睁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着捶他:“快睡!你都不困么?”
  凌亦风目光灼然湛亮,盯着她仿佛丝毫不愿放松,淡淡地勾着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抚了抚,又说:“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有些无奈——在别人的注视下睡觉,实在不是她的习惯,更何况,他的手半点也不肯安份下来。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绪,反手攀上他,刚想靠近,却见他停下来,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早点睡吧,晚安。”之后便收了手,平躺下来,开始睡觉。
  良辰当时愣了一下,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借着微光看见那张放松下来的脸孔,稍稍透着不常见的孩子气,心头却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几乎不见半点微风,安稳满足的感觉从心里腾升。
  
  又聊了两句,良辰收了线,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时间,凌亦风收起手机,倚在窗框边,望着不远处平静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边长椅上坐着的几人,身上淡蓝色条纹状的病号服依稀可辨。
  办公桌后的人拿着报告仔细翻看了一遍,这才抬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往椅后一靠,修长的手指扣击桌面。
  “你终于决定了?”他问。
  凌亦风回过神,看了看他,“是。”
  浅褐色的眼珠闪过怀疑的神色:“这一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临到关头才突然说要取消不做了吧?”
  凌亦风不答他,只是坐下来,问:“机率还有多少?”
  “……你很好运。”James又确认了一次分析报告,也像是松了口气:“还没有明显恶化,仍和原来一样,40%,基本不变。”
  听到“好运”这两个字,凌亦风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讽。然后才又问:“你有把握吗?”
  James却突然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从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这是凌亦风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他的担心害怕! 即使上次在美国,临近手术之前,他也从没问过他,究竟有没有把握。
  
  凌亦风垂了垂眸,修长的双腿交叠,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平静无波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James想了想,郑重地点头:“我自然会尽最大努力。那么,你呢?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袋中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映在即将落没的夕阳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阴影。他沉默地举步离开,仿佛来此只是为了得到James的一个承诺和保证。
  “Eric!”身后传来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没回答我,你有信心没有?……要知道,这种手术,病人的意志力是非常关键的。”
  凌亦风的眼神闪了闪,声音在这不大的房间内缓缓晕散开去,微沉地划过静谧温暖的空气,“有。”语调很淡,却似乎足够坚实可靠,“这是我给别人的许诺。”
  
  良辰到家的时候有些意外,没想到凌亦风竟会比她更早回来,而且,此刻不过八点多,他却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开衣橱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床上人的微皱了皱眉,睁开眼看她。
  “今天很累么?”良辰拿着睡衣问。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只觉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时脸颊上也气色欠佳。
  凌亦风按着额角,撑着坐起来,像是有点刚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点了个头,不说话。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来,他仍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只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说:“过来。”
  “……干嘛?”
  两只手一触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带上前去,跌进凌亦风的怀里。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当自己被那股温热的气息包围覆盖住的时候,良辰有一瞬间连思考能力都想要放弃。
  爱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人说它是有保质期的,久了便会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这种理论放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适用。前前后后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伤害都存在过,然而在此刻看来,初恋时的美妙滋味却不曾稍减,反而有愈久弥浓的趋势。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过,或许凌亦风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远互相牵绊的。
  
  可是,虽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调情技巧上几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这一回,当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时,她喘了口气,反手捉住那只游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张开漆黑明亮的眼睛,说:“你今天有点反常……”
  其实,何止是今天?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通常都是最灵敏的。接连几日,凌亦风对她表现出来的缠绵和留恋,与以往大不相同。
  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察觉,可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种感觉愈发清晰确定。
  
  听到良辰这样说,凌亦风稍稍一怔,慢慢从她身边退开一些,一只手支在枕际,侧着身看她,以一惯沉默的姿态。
  良辰也半坐起来,刚刚扣好方才在混乱中被解开的衣扣,便突然听见他说:“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侧过头。
  下一刻,脸颊便被轻轻拍了拍,凌亦风同时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啊什么?你犯迷糊的样子真傻。”
  良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只是问:“你说要出差?去哪?什么时候走?”
  “不一定。”凌亦风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地说:“可能要去很多个地方,还要飞一趟国外,所以时间会久一点。基本定在五天后动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呗。”
  凌亦风也缓缓地笑,仍旧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语在良辰看来,一向贵在精而不在多。恰恰凌亦风就是这种人,平时几乎不说,偶尔却又冒出那么一两句,多半是也用这种不太认真的语气,却格外诱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动,可毕竟不习惯回应什么,于是仍是微笑:“但你要办公事,也没办法。”
  凌亦风微微垂眸,面上淡淡的笑容未减,勾起唇角,只是声音略低了些:“是啊……”在这稍长的尾音中,翻了个身,平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在关了灯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紧紧攥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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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剩下的几日,生活照旧,以平静如水的姿态迅速地滑了过去。
  凌亦风临出发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赶上春雨绵绵的时节,天气不是太好,却十足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帘将屋外的灰暗阴涩隔绝起来,早晨八点多的光景,室内光线异常昏暗,看起来仍像天刚蒙蒙亮一般。然而,饶是如此,良辰还是习惯性地醒了过来,并且在睁开眼睛半分钟之后,人便半点困意都没了。转过头,发现身侧的人似乎还是熟睡,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凌亦风再一次晚归,却不是因为公事。晚餐时候,良辰给他打电话,无意中听见凌母的声音,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实自从复合以来,虽然她与他的感情愈加浓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间的矛盾却未曾稍减。他们中间,横着一个程今,横着两位长辈莫名坚持的抗拒态度,使得想要融洽相处都十分困难,就更别提妄图幻想自己一夕之间便被他们接受了。
  
  上次在餐厅,凌亦风接完电话后的脸色,良辰至今仍能记起,她是打从心底里不希望他与他们有矛盾,或者起争执。吵架是件多么无趣而又伤人的事,更何况,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争吵?于是,后来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么,主要是不想让凌亦风为难,总觉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听说凌亦风独自回去时,她只是说:“替我向他们问好。”心态倒是平静得很,也做足了礼貌,至于对方接受与否,也不是她所能强求的。
  等到深夜凌亦风回来时,她因为太困,已经睡着了,只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身边躺下,她翻了个身,习惯性朝着他的方向,搜寻到舒适的位置,继续入梦。
  
  八点半,良辰已经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床上的人动了动,肌理均称的修长手臂伸出来露在被外,是醒来之前的征兆。
  她走过去,突然好兴致地蹲下来,仔细看他的睡颜。
  这种半清醒状态下的凌亦风,减弱了平日里犀利淡漠的感觉,神情柔软得令人心动。
  
  她趴在床边好一会儿,终于等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缓缓睁开,她一笑:“早安。”
  其实,这个时候的她,刚刚洗了脸,脂粉未施,经过一夜,烫成大卷的头发微微蓬松凌乱,发稍也有些濡湿,单手撑着下巴抵在床沿,面带微笑……如此姿态,自有一股清新纯净的气质流露出来,仿佛单纯的小女生,专心等待恋人醒来,然后互献一个早安吻,开始全新灿烂的一天。
  凌亦风一睁眼便看见这样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来,随即伸手握住她另一只置于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软,温暖,十指纤长。
  他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却在下一秒,唇角边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只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只在眨眼之间,这一下的停顿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缓了缓之后,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问:“干嘛起得这么早?上来陪我再睡一会儿。”说完,真像还没睡够一般,重新闭上眼睛,呼吸稳定均匀。
  良辰摇了摇头,不肯。
  其实,她的习惯他怎么会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从来不会赖床,只要一旦起来穿衣洗漱过后,便绝对不会再爬回被窝里,意志力异常坚定。
  
  他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仿佛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真的渐渐睡着了。
  良辰没办法,只好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声音从枕畔传来,“我想吃馄饨。”
  她一怔,家里可没现成的速冻馄饨。
  他松开她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异于往常的执着,带着小小的孩子气,“突然很想吃。良辰,帮我去楼下买吧?”
  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掩于被下,姿态慵懒,只好认命地站起来,拍拍衣服,说:“好吧,等着。”
  
  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卧室门咔地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门去了。
  直到室内恢复安宁静切,只听见自己一人的呼吸声时,凌亦风才动了动,找到枕边的手机,按了快捷键拨出去。
  两声过后,那边接起,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置于身侧的手指指节分明,缓缓收紧,声线清冽:“James,你来一趟。”睁开眼,墨色的瞳内,淡淡的光华凝固,他皱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报了地址,合上手机,凌亦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久,五六分钟过去,竟然不见恢复。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担忧。当着良辰的面,遮掩也不过是一时的,等她回来,该怎么办?
  所以,他几乎是有欠思考地拨通James的电话,其实再冷静下来想想,找他又有什么用?良辰不过下楼买个早点,再怎样也不会比从家里开车过来的James要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内动静全无。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无法隐瞒得住的。可是,在残酷的真相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和退缩,并非为着自己,并非对对方不信任,只是不想多一个人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却不是那个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应该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终,似乎仍旧无可避免,要去揭开那一层隐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于床头的凌亦风,在等待良辰归来的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突然开始害怕。
  守了这么久,坚持到现在,仿佛到头来,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无谓的挣扎。
  ——她,还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湿的空气,清新诱人,偶尔吹过乍暖还寒的微风,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沾湿了发稍。
  良辰穿着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里,热气蒸腾,食香暗浮。
  其实从前他们也都只是路过,从未光顾这里,连小小的驻足都没有过。良辰有些纳闷,怎么凌亦风突然就坚持想要吃馄饨了呢?等到下了楼一看,才发现这家店的生意极好,八九点钟,仍旧座位满满,与周围另两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强烈的反差。
  服务员招呼过来的时候,她想了想,举了个手势,“两份,打包带走。”
  
  因为生意太好,忙不过来,良辰等了很久,才终于排队拿到两盒热气腾腾的馄饨,用结实的塑料袋兜好,拎着离开。
  回到家,暖意扑面而来,她放下早点,却没在卧室里看到凌亦风的身影。
  浴室的门关着,有水声传出来,她便转去厨房拿碗筷,过了一会儿,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发上还带着水珠。
  “吃东西。”她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将馄饨倒在碗里。
  凌亦风应了声,迈开步子走过去,几步之后,却又突然停下。
  “愣着干嘛?”她回过头,就见他呆在桌子旁边,顺手一拉他,将椅子一推,“快坐吧,刚起床的大少爷,难道还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
  凌亦风笑了一下,低下头,双手合握住她微凉的手,问:“外面很冷么?”
  她说:“还好,就是等得久了点。”又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楼下馄饨做得好的?简直人满为患。”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只是凑到热气腾起的中央闻了闻,挑剔地说:“没有辣椒油?快拿点过来,加进去。”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伺候?”
  
  厨房与饭厅间隔着半边磨砂的玻璃墙,泛着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转到墙后去找调料,凌亦风这才扶着碗边,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内壁边的调羹,轻轻捏住。
  碗内白色的雾气升腾,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许,真该感谢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离开得足够久。借着这段时间,眼睛已经恢复了少许光感,只是视物仍旧模糊不清,就连看着良辰的脸,也如同隔着这样的水雾,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终低着头。
  虽然吃着早餐的时候,偶尔两人会说笑,但是他不抬头,不看她,眼神不曾与她有半分交汇。
  视力在缓慢地复原,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黑暗只是暂时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持续了太久,恢复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边,汗湿重衫。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终究,还是让他能够再一次一点一点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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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门口按铃时,凌亦风的视力已经完全复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讶异。随后,便见凌亦风走过来,说:“我与James有些事要办,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为意,“中午回不回来吃饭?”
  凌亦风说:“嗯,等我。”
  
  走之前,他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温的额头。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温馨柔软的情侣间的动作,James倚在大门边远远看着,却是眉头微皱。等到两人出了门,他才僵着声音问:“你还要回来?”颇为不赞同的样子。
  他实在不懂,既然瞒得这样辛苦,为什么还要待在苏良辰身边,冒那份随时可能被她察觉的险?
  凌亦风却一路微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回答。直到坐上车,他望着窗外,才突然说:“告别总是需要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James一怔,硬着腔调:“你说过你有信心的,不是么?”顿了顿,又看似有些恼怒地说:“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凌亦风回过头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华,“如果有万一呢?”他向后靠了靠,挑着唇角,“四成对六成,胜算不小,可是毕竟还没过半。”
  
  车子本来已经发动起来,凌亦风这么一说,正准备挂档的James将原本踩在刹车上的脚猛地收了回来,两只手重新并排握住方向盘,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动了动,胸膛微微起伏。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他,收紧了手指:“你想临阵退缩?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四成的机率,虽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经应该庆幸在你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后,它还在那里!况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你的表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个手术几乎是刻不容缓。否则,放弃它的代价很可能远非失去视力那样简单。可是,现在凌亦风似乎突然有了疑虑。
  看到这样的他,James也不禁开始担心。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给打断。
  黑沉沉的眼眸闪了闪,那张微薄的唇边逸出极低的一声叹气,凌亦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转头,认真的看着身边的至交好友,低声说:“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头一回,James见到了一个与自己认识多年的凌亦风所不同的凌亦风。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是韧性十足而又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人前人后,如此的成功风光,又是向来举重若轻的,顺遂与艰难,都能够在谈笑间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可是,今天面对面,他居然坦言说怕?!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诉说出心中的恐惧。
  这样的凌亦风,让James一时无法适应,更加无法反应,于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问:“……怎么会?”
  
  三月的风,夹杂着细针般的雨丝,从窗外飘洒而过。小区人工湖边的柳树刚刚发出新芽,嫩弱的枝条在轻风中来回摆动。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发显得葱绿柔软,同时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击。
  这个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与风雨摧残并存。
  
  香槟色的轿车终于缓缓驶离环境幽雅的公寓区。
  James最后的那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早在问出口之前,他心里已经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过,生与死,健康与疾病,这些看似避无可避的矛盾对立,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尽力,尽力将生活的轨迹扭转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里收拾完屋子后,看了看雨势,发现没有稍停的迹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着伞和钱包出门去。
  凌亦风即将出差,归期暂时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这个原因,使得这几日两人的相处比往常更加贴近亲密。其实想想,也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实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格外缠绵绯恻起来,可也不知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还没想通,就已经成了事实。
  超市离得有些远,加上周日,购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一楼菜市区多半是家庭主妇,良辰和她们混在一起,挑了几样平时凌亦风喜好的食物,又买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样,最后拎着几只大袋子,打车回家。
  雨下得比出门时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伞,下了车,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楼。就在还差几步便到遮雨的屋檐下之时,她蓦地停了一下。
  因为天气原因,四周围都灰蒙蒙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车位上众多私家车中的一辆跑车便显得尤为惹眼。
  火红火红的颜色,划开灰暗与阴沉,嚣张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脚步的,却不是这辆车。
  
  程今靠在车门边,也没撑伞,披下的长发已然湿了,艳丽的眉目却仍旧清晰。
  良辰看着她,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问:“找我?还是找他?”
  “我们谈谈。”程今脚步先动,上前几步立在良辰面前,语调平淡,却依旧骄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应该拒绝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裤,离得近了,双眼间的神色才显了出来,竟然有些颓然,与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衬。
  那日在凌亦风办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跃入脑中,良辰不及细想,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或许,一切只源于直觉。
  两个本应该无话可说的女人,时隔多年,终于平静地坐在了一起。
  ……
  
  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时半刻之后,倾泄而落。
  遮天盖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关上的声响。
  良辰有些木然,环顾四周,程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走了,带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带走了身上隐约的香水气息,同时,连带那把美妙动听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过于柔软的沙发里,没有动弹。早在程今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带走了一切,声、光、色、味、声……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间就统统消失得无踪无迹。
  她双手撑在平滑绵厚的坐垫上,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吵到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可是,究竟还要思考什么?
  程今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突然什么都不记得,她拼命想,可是想不起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话都拼凑不成。
  又或许,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她以为自己拼了命去回忆了,可其实并没有。
  程今说的那些,就像一颗威力巨大到无法想像的炸弹,只用了最短的时间便把原本平静的一切炸得支离破碎。她说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尽管说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在流泪。
  一向明艳嚣张、盛气凌人的程今,竟然也会有颤抖哭泣的时候,抱着自己的手臂,悲伤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样的无助。
  尽管她最终擦干眼泪走了,步态一如往常的从容优雅,可是,她落没恳求的语气,却在这不大的空间内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雨点噼呖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阴暗灰涩的天空。她双手捏紧了拳,突然站起来。也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身体竟然微微晃了,脚下的地板看在眼里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伸手扶住墙,穿了鞋子,迅速地开门冲了出去。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雨点击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走出去,这才发现没带伞,连钥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也落在家里。
  她突然有些愣,几乎想不起这么急冲冲下了楼来究竟要干嘛。
  天地间一片茫然,聚集着水雾,遮蔽了视线。
  就这样在门廊前站了许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一人走过来,撑着伞,身影陌生。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或许看她奇怪,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张脸,也有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机,借我打,好不好?”
  或许,她的语气是真的太仓惶,对方几乎不及细想便掏出手机来。
  她机械地道了声谢,按键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
  那十一个数字,深深地印在脑中,是再如何意识茫然,都不可能忘却的。
  她听见对方微低的声音,清冽得仿佛飘打在身上的春雨,丝丝沁肌入骨。
  她问:“……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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