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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讵可待》

1

    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

    像昨天今天同时在放映

    我这句语气原来好像你

    不就是我们爱过的证据

    差一点骗了自己骗了你

    爱与被爱不一定成正比

    我知道被疼是一种运气

    但我无法完全交出自己

    努力为你改变

    却变不了预留的伏笔

    以为在你身边那也算永远

    仿佛还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遥远

    但闭上双眼我还看得见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曾一起走却走失那路口

    感谢那是你牵过我的手

    还能感受那温柔——

    梁静茹《可惜不是你》

        

2

    当顶头上司带着新同事来给大家介绍的时候,苏良辰正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有条不紊地整理桌上的资料。听见声音一抬头,就这样看见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良辰着实愣了愣。逆光中,她没心思听老总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张还带着青春气息的清俊脸庞,心里想着:怎么竟会这么像啊!大脑在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便是纷乱的影像刷刷闪过,弄得她微微心神恍惚起来。最后,还是一旁的唐蜜拍了拍她的肩,凑过来小声说:“亲爱的,回神啦!看人家长得俊,莫非你想老牛吃嫩草?”

    良辰一怔,回头白她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杯中的咖啡溅出两滴,早已印开在手边的资料上。

    这时小伙子挨个打招呼正好来到她面前。修长的手伸出来,露出整齐的牙齿,语气谦逊:“你好,以后请多关照。”

    良辰放下杯子,伸手与他相握,微微笑道:“欢迎加入企划部,我叫苏良辰。”

    “大家好,我叫苏良辰。”

    九年前,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站在讲台上对着底下二十多双眼睛介绍自己。那一天,天空澄澈明亮,从高高的楼上望下去,路上走的几乎全是像她这样刚入大学校门的新生。简单地谈了自己的兴趣爱好、表达了今后与同学合睦相处的愿望之后,她微一躬身而后回到自己的座位。紧接着上台的是个男生,良辰没太去注意。刚才进教室前,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链子突然断了,上头串的水晶珠子噼哩啪啦散了一地,在几个室友的帮助下才全数拣回。现下,她也只顾低头重新将它们一个个串起来。

    突然有人捅她的后背,只听见室友朱宝琳在后面悄声说:“咱们班居然有校草级的人物!”此言一出,身边立刻传来其他女声惊艳的附和。

    良辰抬头。

    讲台上的人修长挺拔,初秋的天气里,穿着件白色T恤,配着水磨白的淡色牛仔裤,一双复古鞋隐约能看到NIKE的Logo。良辰坐在靠墙的位置,正好斜斜地看见对方大半个侧面。充足明亮的光线下,她看到他狭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微微动着的削薄的嘴唇。的确是极英俊的一张脸,且眼神清亮。

    她听见他说:“我叫凌亦风。”声音略微低沉,却格外地好听。

    良辰下意识地环视四周,果不其然,除她之外全班倒有大半的女生状似沉醉在他的外貌或声音中了。

    低头笑了笑,将穿好的手链重新戴上,她开始望着窗外的天空静静发呆。

    很久以后,当凌亦风问起的时候,她怎样都不肯承认其实自己是在入学第一天便注意到他了。

    或许是缺乏安全感,她是天生不愿在情感上示弱的人。

    傍晚下班后,唐蜜隔着几张桌子吆喝着一起去吃饭。两人一起走出公司大楼时,正见一辆蓝色宝马从面前呼啸而过。

    唐蜜眼尖,立刻叫道:“哈!宝马接送,居然还来我们这打工?”

    良辰也恰好瞟到坐在车里的年轻身影,这才像是突然想起,问:“他说他姓林?”

    “是凌!”唐蜜纠正她:“有后鼻音的那个,凌厉的凌。”说完生怕她不明白,又补了句:“就是凌迟处死的那个凌。”

    本来听到这个姓让良辰有些恍惚,如今被她这样一解释,不禁笑了出来。

    暮色蔼蔼,良辰紧了紧风衣,拖着唐蜜的手臂直奔两人常去的那家小店。

    头天晚上的水煮活鱼吃得唐蜜大呼过瘾,可第二天一上班,她又不免苦着脸向良辰展示额头上新冒出的痘痘。

    从小到大,良辰的好皮肤都是备受周围女同胞们羡慕的。大三那段日子,她常拉着凌亦风去校外吃路边摊。大学所在的城市,以夏炎冬冷闻名,同时也是典型的无辣不欢。冬天的夜晚,她裹着长长的大衣,在冷风中一边跺脚一边等着炉火上香气四溢的羊肉串。用小木刷抹上去的油滴在烧红的炭上,咝咝作响。烤好的肉串总是由凌亦风负责拿着,而她则边走边吃,吃完了就伸手再要,嘴唇在辣椒和冷风的共同作用下变得红通通的,一点也不顾及形象地边吸气边伸手在嘴边扇风。到了第二天,皮肤仍旧光洁无比,丝毫不受影响。那个时候,凌亦风总是喜欢嘲笑她的吃相。

    “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他看着她,笑得漫不经心,“在男朋友面前一点也不注意形象,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生。”

    她不服气,顶回去:“我才不愿像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样呢!”在她之前他一定谈过很多次恋爱,这是她早就认定了的。

    凌亦风微微停下脚步扭头看她,脸上仍带着笑,明明听出她话中有话,却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直到很多年以后,良辰回想起来,仍旧想不透他的笑容究竟算不算是一种默认。只知道,当年自己并没发觉他即使在嘲笑她吃相的时候也大多含着宠溺的意味。

    新来的男孩叫凌昱,大学刚毕业,热情勤奋,办公室里许多杂事都抢着做,阳光朝气的脸上时常洋溢着笑容。

    几天过后,唐蜜对他也略有改观:“……蛮不错的嘛!虽然家里有钱,但一点也不像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和我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

    良辰笑她:“你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吧!有钱人家的小孩就全该游手好闲混吃混喝,闲来没事只懂游戏花丛?”

    其实,先不论凌昱最近的表现,单就这个人,往那儿一站,良辰就已经对他很有好感。帅气,有活力,青春四溢,总是轻易勾起她久远的回忆。

    二十七岁的女人,偶尔回望曾经大学校园里的青葱岁月,竟常有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恍惚,不知这是否便是未老先衰的表现?

    凌昱对她也很亲近,一口一个“良辰姐”。唐蜜半开玩笑似地抗议了好几次,问:“为什么她是良辰姐,而我就只能是唐姐?”

    每回都问得凌昱只能为难尴尬地笑,这么敏感计较又执着的女人还真是少见。

    终于有一次,唐蜜敲诈他请吃午饭,三个人坐在公司的员工餐厅里,凌昱拿着饭卡问:“唐姐、良辰姐,你们要吃什么?我去端来。”

    唐蜜突然皱起眉头,旧事重提。凌昱估计早已被问得麻木了,所以只是笑笑,并不当真。一旁的良辰却忍不住,抛了个白眼过去,说:“那也只能怪你名字没取好。”

    唐蜜转头不解地看她:“怎么说?”

    倒是站在旁边的凌昱首先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那么近,直冲近耳膜,良辰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闪了闪,但终究又低下头去。

    这边唐蜜咀嚼了一下也明白过来。确实,蜜姐……自己叫着都觉得肉麻。

    可嘴里不服,“这名字好没边儿了,爱人叫起来多有情趣!”

    良辰冷哼一声:“真可惜,我无法想像赵天华是怎样有情趣地叫你的。”

    唐蜜的男友赵天华是良辰的大学校友,一向忠厚老实,在外人面前是半句情话都不会说的。良辰和他们相处得久,自然一清二楚。

    唐蜜瞪她,转而又发现还有个旁观者笑得更开心,不由得抬头狠狠剜了一眼,拍桌子道:“我要红焖猪蹄和酱爆鸡丁,还不快去!”

    她脸色变得极快,凌昱竟一时分不清是否真的恼羞成怒了,于是连良辰那份都没敢多问,真的一溜小跑地离开了。

    良辰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乱起来。

    吃完饭后,唐蜜上楼回办公室,她最近刚接了个重要的case,手头有些资料需要仔细研究。良辰则想趁着午休的一个小时去附近书店逛逛,凌昱听后想了想,说:“干脆我也一起去吧!反正没事干。”

    书店和公司只隔一条街,两人走了十来分钟,一路上随兴聊着天。到了店里,良辰才发现这里异常的冷清,偌大的一家新华书店,除了两三个服务员,这个时间里几乎没几个顾客光顾。她在畅销书架前转了转,其中有一本倒是来之前就想买的。但是可能由于销路太好,架子上只剩下一两本。良辰随手翻了翻,发现封皮和底页都有此许污渍和破损。转头去看,几个服务员正围在一起小声聊天,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她突然没了兴趣,把书放回去,转身去找凌昱。

    凌昱也在看书,却似乎看得格外认真,好半天才翻一页,显然是每个字都读了的。良辰走到他身边,随手抽了本侦探小说,还没翻开封面,就听见他说:“良辰姐,其实我很久之前就见过你。”

    初秋午后的阳光肆意地洒在书店的窗玻璃上,一整排过去,金黄得明亮耀眼。凌昱的声音很低,状似只是忽然想到然后不轻易地提起一般。

    良辰却愣了愣:“嗯?”

    “我说我见过你啊。”大男孩转过脸,清爽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什么时候?”

    凌昱想了想,纠正道:“准确地说,是见过你的照片。”

    良辰还是纳闷。但迎着微微刺眼的阳光,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直直落入眼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悄悄走过,她的心也渐渐地一下一下加速着跳动起来。

    ……这样相似的五官和眉目间的神韵……同样的姓氏……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猜测,答案呼之欲出。

    “我见过你的照片,在我堂哥的皮夹里,我堂哥叫凌亦风。”

    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这么轰地一下垮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他的名字。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快要渐渐忘掉他的时候,这个和他有着亲近关系的大男孩来到她面前,轻轻松松地翻出她自以为已经埋得很深的记忆。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以为忘了就真能忘记的。

    她当然记得那张照片。

    她不爱照相,相片很少,所以从头到尾凌亦风也只保存到了极少数中的一张。

    那时候,在火红的夕阳下,她把从家里翻出的自认为最满意的一张递给他。

    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白色棉布半袖衫和藕合色的长裙,站在垂杨柳下巧笑嫣然。相片的背面,是她亲手写上去的四个字——我的良辰。墨水印才刚刚干透,乌黑鲜亮。他看了看,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似乎有些不满:“应该由我亲自写才对。”

    “谁写有什么关系?”

    “这又不是我的字。以后别人看到,都不知道这个‘我’到底是指谁。”

    “除了你还能有谁?”她挑起眉说得理所当然。然后自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钱包,将照片小心地塞了进去,“收好,别弄丢了。仅此一张,很宝贵的,以后再想要可没有了。”

    把钱包重新放回去,一抬头,她才发现他正盯着她,狭长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干嘛?”她的脸有些热,主动拖着他的手:“吃饭去,饿死了!”

    六月底傍晚的女生宿舍楼下,一对外形登对的男女手牵着手,不知引来多少过往女生羡慕的眼光。

        

3

    星期天早上,良辰睡到很晚才起来。自从那天凌昱说了那些话之后,她的心思就变得恍恍惚惚,过往的回忆时不时跳出来冲击原本就疲惫的神经,以致于工作中小差错不断,幸好主管去国外出差,老总平时又极难得进来巡视,于是一面修修补补一面再三告诫自己加倍谨慎小心,总算安全度过一个星期。

    良辰起了床,才刚洗了脸换好衣服,汽车喇叭声就已经在下楼响起。

    一长两短的响了三下,是平时和叶子星约定好的信号。她推开窗户探头往下看,那辆白色的小车正停在寓所大门外,驾驶座里的人也探出头朝上挥了挥手。

    良辰住五楼,隐约能看见叶子星俊朗的笑脸。她无声地作了个口形:“等我。”然后转回去穿鞋,关门下楼。

    两人在二环路上的一家餐厅吃早午饭。叶子星之前去外地出差一个半月,直到昨天才回来,这时就坐在良辰对面,可她竟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了。

    “晒黑了不少。”她打量他说。

    “没办法。”叶子星看着她微笑,“马尔代夫阳光太好,我几乎舍不得回来。”

    她也笑,“连出公差都能去那样好的地方,真够有福的。”

    这时,服务生过来上菜,一盅鱼汤纯白浓郁,香气散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我也这么觉得。”叶子星接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可苦了我的胃,一连几十天吃不到一口正经的米饭。”脸上露出的痛苦表情生动不已。

    良辰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脸确实削瘦了些,于是招来服务生:“麻烦一会儿多端几碗饭来。”,转过头,又对叶子星说:“多吃点,好补偿回来。”

    叶子星看着她,似笑非笑:“受摧残的可是你男朋友我的胃啊!光用几碗米饭就打发了?我一直期待着更好的安慰呢!”

    他说话一向无所顾忌。此时餐厅人不多,邻桌两个年轻女孩子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然后相视着暧昧地轻笑。

    良辰早就习惯了,此时也不理他,只自顾低下头慢悠悠地喝着茶。

    吃完饭,叶子星送她回家。车子停在楼下,他突然倾身过来吻了吻她。

    “良辰,我很想你。”温热的气息缓缓滑过她的颈脖和脸颊。

    他稍稍离开她的唇,又问:“你呢?有没有经常想念我?”

    她一怔,随即不太自在地偏了下头。这段时间以来,她确实经常想起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并不是他。

    她觉得有些愧疚,于是主动去亲他的侧脸,低声道:“路上开车小心。”

    上楼之前,又突然被他叫住。

    “良辰,明年夏天你向公司拿休假,我们去马尔代夫旅游吧。我保证,你会爱上那里。”

    “好。”她微笑。

    回到家里,正好接到朱宝琳的电话。

    她一边接听一边走到窗口。果然,叶子星的白色BMW在楼下停留了好一会,才慢慢驶走。

    “明晚有没有空?出来吃饭。”

    “好啊。”她突然觉得有点累,和多年的死党聊聊天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了,你知不知道……”一贯快人快语的朱宝琳突然欲言又止。

    “知道什么?”

    “……没什么。”朱宝琳终究没说出来,只是说:“明天见面再聊。”

    “嗯。”

    “我现在得回台里准备直播的稿子,到时电话联系。”

    “好。忙去吧。”

    “等等,良辰!”挂电话前,朱宝琳又说:“明天我的节目,你一定要看。”

    “知道啦!”她笑,“我可一直都是你的忠实观众呢。”

    只是收看一档节目而已,不懂为什么宝琳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而慎重。

    朱宝琳毕业后直接进入电视台工作,从最初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直到现在现场直播访谈类主持人,一路走来可谓顺风顺水节节高升。访谈对象通常都是社会各界名流,非富即贵,她却在谈笑风生中一个个轻松搞定。偶尔也有政商界女强人或是社交名媛作客,无论精明或高傲,也都与她相处甚欢。可见,她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实际上,早在大学时期,朱宝琳的光明前途已初露端倪。那个时候,Z大新闻学院传播系数她最活跃,大小主持露脸出风头的事,基本都少不了她。为人处事又极好,性格爽利,偶尔也有口锋犀利的时候,但都恰到好处,并不至于得罪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主持更适合她的工作了。而反观良辰呢,曾有认识的男生给出评价:漂亮、有才气,却高傲,不容易亲近。

    没有亲和力,是一般主持人的大忌,再加上自己确实不适应台前的风光,于是毕业后,她很自觉地选择了现在的行当——广告业。虽然不够亲切,但这并不影响她天马行空的想像力。

    在电话里称自己是朱宝琳的忠实观众,其实这并不假。而实际上,公司里一众同事,特别是男同事,个个都是她的铁杆FANS,几乎都把她视作大众情人,加上每期来宾都是高端人物,因此每周一,雷打不动地收看她的节目。

    果然,第二天下午茶时间,员工餐厅里电视机固定调到了综合频道。良辰因为处理手上的案子,下去得稍稍晚了些,到餐厅的时候,前半节已经结束,正在插播广告。

    端着奶茶还没走近,唐蜜已经兴奋得两眼放光:“知道今天采访谁吗?!”

    良辰觉得这问得真好笑,自己下来不过两分钟,除了奶粉、方便面之类的广告之外,其余什么都没看到。

    唐蜜仍在持续兴奋中:“你那老同学真了不得!连Eric.L都来上她节目,还爆出不少内幕。”

    “Eric.L?”良辰也小小地吃惊了一把,“美国那个传媒业新贵?可是,不是据说他从来不接受媒体访问?”所以,作为半个同行,虽然听说这个名字已有一两年之久,但一直都没见过庐山真面目。

    “所以才说你同学厉害嘛!”唐蜜歪着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说:“难不成是为了照顾校友?”

    “什么?”良辰没听清。

    这时,节目重新开始,唐蜜盯着电视,显然无暇理会她。

    镜头从演播室的全景慢慢推近,直到定格在对坐着的二人身上。

    朱宝琳穿着粉色的套装,美艳逼人,而在她对面,那个一身浅灰色西装的男人……

    良辰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一瞬间,脑子混乱得几乎要炸开来!

    难道,刚才一直在和唐蜜谈论着的那个人,就是他?!

    那个许多年前牵着她的手穿过马路的凌亦风?!

    怪不得,昨天宝琳欲言又止。

    怪不得,她一定要她看今天的节目。

    作为主持人,想必早已知道自己今天要访问的来宾吧!

    可是,为什么……竟会是他?

    周围有很多同事,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毕竟,这位在国外打下一片天下的神秘同行新贵,要比她吸引人得多。

    屏幕里,朱宝琳笑着说:“难得凌先生上节目,不介意我借这个机会多问几个问题吧?也好满足大家一直以来的好奇心。”

    “请便。”那个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我自然全力配合。”

    他变了。良辰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她都不自觉地与多年前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作对比。结果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真的有了变化。

    虽然他笑起来仍是那样的好看,可是,那个笑容已经不似当初般纯粹。多了一点点客套,还有一些疏离,甚至,她觉得还从里面看出了倦意。可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双眼睛仍旧深黑得发亮,神采熠熠,哪有半分疲倦的样子?

    得到了保证,朱宝琳满意地笑起来,随即问道:“大家都知道,要在短时间内开创出成功的事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您却做到了。我所好奇的是,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在国外从事传媒业呢?它的初衷是什么?”

    凌亦风想了想,说:“选在美国开始第一步,只是因为当初我住在那边,并没什么特殊原因。至于为什么做传媒……”他稍稍停了停,才淡淡地接道:“只是为了曾经一个朋友的一句戏言。”

    曾经,那个人弯着嘴角说:“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传媒大亨,站在台上开讲座,我一定做最忠实的听众和崇拜者……”

    往事还历历在目,那个笑弯了嘴角的漂亮脸孔也清晰无比,还有她清脆的声音……可是,这终究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而她呢?在哪里?

    “那么,凌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看来和这位‘朋友’也不无关系咯?”

    “没错。”凌亦风突然轻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睛里却里看不出喜怒,“我能有今天,确实应该感谢她!”

    “哇,看见没有!他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帅呆了!”看到这里,唐蜜忍不住扯了扯良辰的袖子。

    “……啊,是么?……”良辰只是愣愣地盯着电视。

    是很帅啊。可是,为什么她却无端的觉得冷呢?

    看着他唇角边的笑容,她只感到一阵冷意。

    “在说谁帅呢?”这时,身后突然插出一道声音。

    良辰回过头,只见赵天华站在后面。

    “喏!”唐蜜拉他坐下来,指了指电视里的人,“当今名符其实的钻石王老五啊!”

    “你怎么知道他没结婚?”良辰反射性地幽幽问了句。

    “呃……”唐蜜呆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说:“直觉!他今年才二十七岁,一般这样优秀的男人都提倡晚婚晚育。”

    良辰笑了一下,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原来,并不确定,只是直觉而已。

    电视里二人还在继续聊着,赵天华仔细地看了一会,说:“凌亦风嘛,我认识他,当时学校里很出名的,和我住一栋楼。”

    然后突然转过头,盯着良辰,状似恍惚大悟地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看着你这么面熟了!”

    唐蜜立刻用眼白他:“你发烧了么?你和她认识三年多了,而且每星期至少能见两面,居然现在还在说面熟?”

    “不是那个意思。”赵天华解释:“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好像以前在哪见过她?”

    唐蜜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当时她还说,你和良辰是校友,说不定真在学校里碰到过呢,也不稀奇。

    赵天华看着良辰,很确定地说:“那个时候,你是凌亦风的女朋友对吧?”她去男生寝室的时候,楼上楼下的碰见过几次。

    这下,轮到唐蜜吃惊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良辰:“你们……真的是情侣?”

    “以前的事了。”良辰低下头喝着早已凉掉的奶茶,根本没想到会被赵天华认出来。

    “OMG!你居然和这个男人谈过恋爱?!……”

    唐蜜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的同事纷纷看过来,良辰飞快地站起来:“没什么好吃惊的,我还有事,先回办公室了。”

    这时节目也接近尾声,朱宝琳利用同学身份最后问了一个最八卦的问题:“凌先生现在有女朋友吗?如果有,不知是否也准备在今年这个双春年内结婚?”

    良辰猛地收住脚步,不自觉地抬头去看挂在墙上的屏幕。

    然后,她看见凌亦风平静地回答:“我和女友目前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一句话,两个问题同时回答了。

    良辰站在那里,一颗心骤然疼起来。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短信声。

    叶子星说:“良辰,我在挑选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原来,时隔这些年,改变的不止是他的笑容。

4

    从电视台出来,朱宝琳真心诚意地说:“多谢你愿来上我的节目。”

    凌亦风笑了笑:“老同学了,客气什么。”

    朱宝琳看着他,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说出来。

    “你去哪?我送你。”凌亦风又问。

    “哦,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妩媚:“去见一个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车就行了。”故意说得有些暧昧,实际上只是因为担心万一真让他与良辰见了面,那场面肯定尴尬无比。

    凌亦风也不坚持,点头说:“那改天再联络。”

    “嗯。”

    朱宝琳打的离开后,凌亦风才走进电视台的地下停车场,开着深黑色的PORSCHE缓缓驶入川流不息的车阵。

    下午四五点钟,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面宽敞也照样显得车流拥挤。十字路口似乎红灯时间永远比绿灯长,跟在一排车子后面,一路走走停停,凌亦风的目光偶尔扫过街道两旁的树木和建筑。

    这个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的确变了很多。林立的高楼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阳下,显得深灰而冰冷。

    其实C城并不是他将事业重心转至国内的最好选择,可他还是近乎固执地回来了。并且,作为LC传媒的总裁,放着自己旗下的电视杂志不用,反而将第一次公开露面的机会留给了C城本地的一个电视节目,这一举动几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镜,没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车子在行驶途中,接到一通电话。凌亦风戴上耳机,立刻听见程今的声音:“我看见你的车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问:“你在哪里?”

    咯咯的笑声传过来:“当然是洛杉机家里啦。汽车频道正介绍PORSCHE系列,我就想到给你打电话。”停了一下,她又问:“该不会你正好在开车吧?”

    “嗯。”

    “回国后感觉如何?下个月我有假期,干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边等我啊。”

    “好。”

    凌亦风向右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驶下立交桥,开进另一条较窄的马路。

    阔别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变化。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依然直直挺立,树下落了些微黄的枯叶,随风贴地打着旋。原先几处旧的矮房不知何时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欧式建筑,可是新闻学院的大楼没变,立在喷水池前,泛着老旧的淡黄。

    正值下课时间,成群的学生骑着车在路上谈笑风生,凌亦风徒步随意逛了一圈,径直走到学校的后门。

    那里连着一条不长的街,虽然狭窄,但却是Z大学生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到晚上,路边摊、KTV、小酒家纷纷开始营业,热闹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学,他就常常被良辰拖着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这里,陪她一家一家吃过去。那时候他还常常感叹,为什么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女孩子,原来竟对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这是回国以来的第几次?

    当年那样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着便音信全无,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甩得这样彻底。对于这个女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之入骨的。

    可是,这些年来,那张脸在脑海里却依旧无比清晰。

    他皱了皱眉,暗自懊恼不已。

    过去的路边摊估计早已被整顿取缔了,如今这条街变得整洁而有规划,唯一不变的是,店家的生意还是那么的好。凭着印象找到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小店,凌亦风发现,竟然店名都还没有变。三五个学生围坐一桌,不大的店堂里已经没有了空位,他在门口临时摆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还是过去的老板,亲自过来点菜。中年男人已经开始发福,穿着半旧的蓝色夹克衫,手拿菜单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问:“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吧?”

    凌亦风点点头:“是的。”

    老板慢慢咧开嘴笑起来:“我记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过来吃饭!”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这里烧的菜是良辰最喜欢的口味,所以那时候基本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次,偶尔碰上店里人少,也会和热情的老板闲聊两句。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居然还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很感谢你们以前经常光顾我的生意。”热情依旧不减,“今天想吃什么?吃了几年的洋餐,发现还是我们中国菜好吧?”

    凌亦风却奇怪地看他,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国?”

    “你女朋友说的啊。”老板索性坐下来,笑道:“前两年她也来过一次,喏,就坐在那儿。”指了指店里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当时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和以前一样漂亮。我们聊天,我问她从前形影不离的男朋友去哪儿了,结果她说出国去了。”老板停了停,确认似地问:“没错吧?你是去了国外吧?”

    “嗯。”凌亦风应了声。

    前两年……原来,毕业后,她回过C城。

    那个抛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来过。

    “唉,那丫头还真奇怪。”老板继续回忆,“和我聊完天后,也不吃东西,只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球赛,看着看着,居然哭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看足球会看到哭的……结果,估计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凌亦风静静地听,也不搭话。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从没见她掉过眼泪,甚至连伤心的表情都没有过。

    以前常被他戏称为冷血无情的苏良辰,究竟是为了什么哭?

    不过,老板说是前两年,那时他和她已经分开,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却一直忍不住揣测。

    当想到或许她是为了某个男人落泪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隐隐嫉妒。

    凌亦风,你真是莫明其妙!他在心里冷冷地说。

    “你不会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厅里,朱宝琳问。

    “当然不会。”良辰捧着玻璃杯微微抬头,杯里的水袅袅冒着热气,她笑:“我和他分开那么多年,早就没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动向。”

    见她表情平静,朱宝琳也放松下来,看来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经过这么久,她是真的已经忘了他吧。

    良辰偏着头看着侧方台上正在演奏的钢琴师,缓缓地说:“其实之前我还见过他的弟弟。”

    “嗯?凌亦风还有弟弟吗?”

    “堂弟,正好在我们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个部门。”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良辰转过头来,看了朱宝琳一眼,摇头:“应该不知道吧。”凌昱除了照片的事,其余都没多提,估计是一无所知。

    “还有,”她认真地纠正,“再没有‘我们’,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联系到一起。”

    朱宝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可我认为他还没忘记你。或许……”

    “凭什么这么想?”良辰打断她。

    “直觉。”

    良辰失笑。现如今,每个女人都有直觉,可她宁愿相信即定的事实。

    琴师一首接一首都换着曲子弹奏,中间下场休息十分钟后,再回到钢琴边,一连串流畅的音符从指间泻出。

    是一首《十年》。

    良辰突然笑道:“真应景。”立刻收到对面丢来的白眼。

    吃完饭回家的时候,朱宝琳说:“他好像还不知道你也回C城来了。”

    “或许吧。”夜风吹过来,良辰将手插进口袋。

    当年说了分手之后,她便收拾东西回到上海老家,几乎和从前的同学断了一切联系。直到两年前,不顾家中人反对,坚决回来这里从零起步开始自己的事业。

    “估计他以为你和旧同学都没再联络,下午在电视台,都没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头,望着天空中淡黄的圆月,仿佛一点都不吃惊地淡笑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种事是必然不会去做的。”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有了新女友作伴,不是吗?

           

5

    凌亦风这个人,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苏良辰的生命中,还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节夜晚。

    第一个学期开始没多久,凌亦风就转了专业,由新闻学院的大众传播系直接跳到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电子系。这种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转系行动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只在初时偶尔听有好事爱打探者说起,凌家似乎权力颇大,这种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这种小道消息对她来说,就像耳旁轻风,吹了就过,此后她一心一意开始校园生活,至于凌亦风这个名字,时间久了几乎都忘到了脑后。

    在朱宝琳的撺掇下,良辰报名进了广播台,主持音乐节目。时间如流水般滑过,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便是西方情人节。

    那天傍晚,照例轮到良辰当班,接近结束时间时,突然闯进两个女生。

    对方没敲门,良辰皱了皱眉,望向她们:“同学,有事吗?”

    “点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说。

    良辰看表,照例已经过了点播时段,可是,今天是情人节。

    于是,她点头:“那么,想送什么歌给什么人?”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说话:“97级电子系的凌亦风,有MariahCarey的歌吗?”

    那时满大街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台里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没有。换个人吧。”

    这时,另一个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声说了句话。

    良辰隐约听见似乎是说:“……听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手……”

    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连这种私人爱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坚持:“只要她的歌,能不能想办法?”

    良辰爱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再过一会我就该走了,所以……”

    原本只是想要提醒对方快做决定,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凶巴巴地打断:“校广播台就是这样做事的吗?不但满足不了同学的要求,现在还想偷懒,连职责都要推掉?”

    良辰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既而扫到对方高傲嚣张的气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装扮,心底虽然腾起怒意,脸上却仍旧淡淡的:“这位同学,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坚持要播Mariah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着问:“那么,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为,实在是广播台资源有限,我只好贡献出自己的磁带。”说完,拿出随身听里的磁带,晃了晃,等待答复。

    或许是真的看重心仪对象的喜好,对方想都不想地点头同意。

    良辰满意地推过纸笔道:“请在上面写,点一首MariahCarey的歌,送给97级凌亦风。”

    “还要写下来?……麻烦!”

    “条例规定。”丢了句官方解释,她开始转头摆弄起老式播放机。

    直到前奏响起来,送出情人节祝福后,两个女生方才满意地离开。

    良辰靠在椅子里,调高了广播的音量,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这盘磁带是欧美精选辑,里面恰好有一首MC的经典,此时通过校园各处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回百转,钢琴配乐哀婉低回。

    一首《WithoutYou》,与今天的气氛完全不搭,在情人节甜蜜的傍晚,怎能让失去爱人和爱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诉?

    可是,没办法啊。良辰闭着眼微笑。谁让点歌的人都说了不在乎呢?况且,这恰好是她最喜欢的歌。就当,这是慰劳自己辛苦几小时的精神礼物吧!

    想到那时候的事,良辰偶尔都会觉得不太厚道。虽然确实不满那个女生的态度,但,在那样的日子里放出那样一首歌,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许,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给凌亦风的,恰好预示了几年后的结局。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仿佛总也没个完,客户一个又一个地被接上门来,有时候不禁让人怀疑,能够进入C城最有名气同时也是资格最老的广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坏?

    只有每个月二十号发工资时,唐蜜才会掂着薄薄一张银行卡,一扫往常脸上那副被严重欺压的愁苦之色,点着头感叹“付出总算是有物质回报的”。

    平时要辛苦的工作,良辰倒是没太多想法。只是有时拼死拼活还要遭遇客户的冷脸和上司的斥责,为了月月那点钱,不得不牺牲掉许多除了时间之外的东西,对于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气愤的。可是,再一想,谁让当初她力排众议,最后甚至激怒父亲进而宁肯放弃家里所有的关照和资助,一心只求回来C城生活?既然做了决定,那么,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负责跟进的客户,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化妆品公司,原本这并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从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转过来。

    晚上和对方经理吃饭,地点选在市中心环球广场楼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却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鲜,同时也讨厌芥茉的怪味,可是餐厅是客户选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赴约。半个小时后,两杯清酒下肚,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在与她商讨公事之余,整个人也越凑越近,不讨人喜欢的气息几乎都要喷到脸上。

    良辰不动声色,心底却在冷笑,难怪之前也有听闻客户方的负责人行为举止“不大妥当”,敢情指的就是这个!

    当那只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时,她避无可避,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厌烦,“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总,不好意思,我想去补个妆。”

    其实她是一向没有吃饭途中补妆的习惯的,可对方不知内情,只一径点头:“好,好。”同时,不无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过长而宽的走廊,绕过屏风,走进顶头的化妆间,洗了个手,慢条思理地在干燥机下烘干了,才打开门。

    她并不急着回去,而是靠在墙边,从包里摸了支烟点燃抽起来。整个餐厅,除了此刻身处的盥洗室这一块,其余空间都是禁烟区。其实她平时并无烟瘾,现在这包烟,还是前两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动,烟厂的促销小姐赠送的。此刻拿出来抽,纯粹只为消耗时间,可以少和那个讨厌却又不好开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厅是新开张的,两侧墙壁上的油画色彩鲜艳,精心绘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时代的贵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态优美亦歌亦舞的艺妓,配以花草鸟兽,以及轻柔的日本民间音乐,陷在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间里,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良辰微眯着眼,盯住头顶袅袅升起又渐渐化开的薄烟,也有那么一丝恍惚。可是没多久,便被屏风外传来的脚步声惊扰,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

    指间还夹着未燃尽的半截烟蒂,良辰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脸孔,几乎将她震得忘记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好半天,她才试着闭了闭眼,以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她当再睁开眼睛时,那个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并且,冷冰冰的话语已然传了过来:“好久不见,苏良辰。”

    他叫她“苏良辰”,语气冷漠疏远,她的心毫无防备地微微一痛。

    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凌亦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盯着三米开外那个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在这里相遇。

    她烫了卷发,穿着打扮也明显变得成熟,以前的素面如今也遮盖上了淡妆,而且……还抽烟。可是,这么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清澈,带了点倨傲和防备,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惊和无措,但那还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来,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见到鬼一样。”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这么意外吗?”

    良辰微微皱着眉,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毕竟,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凌亦风向前迈了一步,挑了挑眉,继续问:“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嗯?”

    良辰突然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虽然还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样凌厉冰冷的眼神,却是前所未见。

    她比凌亦风矮了十几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尽量平静地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问他好不好?!凌亦风紧紧盯着那张漂亮如昔的脸,用尽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问她当年怎么能那样狠心绝情地和他说断就断!

    被压抑许久的愤怒几乎就要爆发开来,可他还是好风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着他的眼睛,不确定那里面闪烁着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气什么?

    “是么?”凌亦风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气氛降到冰点以下。似乎除了相互问好,再没别的话可说。

    最终,良辰轻声说:“我要走了,朋友还在等我。”

    “不妨碍你。”凌亦风侧身让开路。

    良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

    这一刻,难吃的寿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厌的客户,统统不是问题。一颗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觉充满,让她忍不住想尽快逃离。

    可是,就在她以为将要成功之时,背后又传来声音:“苏良辰。”

    她回头。

    凌亦风立在阴暗里,面无表情地看她,动了动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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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至今,良辰仍记得凌亦风第一次和她说“再见”的情形。

    还是那个情人节,晚上朱宝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说,只说“不去。”

    可是,朱宝琳上来抱住她的肩,撒娇道:“我和那个电子系的帅哥第一次正式见面,如果你不去给我助阵,到时我一尴尬,怯场了怎么办?”

    朱宝琳最近有了新目标,是电子系的篮球健将,这良辰是早就听说了的。虽然不相信这个一向所向披糜无往不胜的女人会怯什么场,但禁不住她连摇带晃外加故作可怜状的功势,良辰最终还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约定地点才发现,对方四五个男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冷风中一边跺着脚聊天一边等着她们。

    还没走近,朱宝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学也来了!”

    “校草”是特别冠给凌亦风的称呼,自从开学那天惊为天人之后,良辰从朱宝琳口中听到这个词的次数就变得极为频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灯下,良辰仔细看去,果然见到那张英俊沉静的脸。其实,凌亦风在新闻学院也不过待了一个来月的时间,无论转系前或转系后,良辰与他都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可是,今天见到他,突然让良辰想起下午发生的事。

    不知道他听到那首歌没有?

    那些男生都是“篮球健将”的室友,朱宝琳是“自来熟”,在坐车的途中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而良辰只是默默看着车窗外闪烁而过的霓虹,心里懊悔真不该和她出来,现在自己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那时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见真正的冰场,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宝琳一起绕着场地滑了两三圈后,便停下来靠在一旁的栏杆处休息。其实她并不累,只不过从小运动神经欠发达,踩在滑溜溜的轮子上,虽说好几年前就开始学了,掌握平衡是没问题,但和满场飞走的男男女女比起来,自己那简直就是龟速。

    体会不到所谓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来就不热爱这玩意,良辰靠在场边,只觉得意兴阑珊,而且原本要她来“壮胆”的朱宝琳,此刻早就顺利牵上“篮球健将”的手,笑开了花的脸都不知是第几次从她面前闪过。

    良辰低着头,百无聊赖,在嚣喧的音乐声中,想起还剩几页便能看完的小说。

    这时候,一道阴影遮了过来,有人停在她身边。

    抬起头,赫然看见凌亦风的侧脸。

    “苏良辰,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他眼睛盯在场子里,却突然微微偏过头说。

    音乐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声音,才能让身边的人听清楚。

    “没事干啊。”良辰顺口答着。其实根本没想到他会主动上来搭话,毕竟,两个人……好像不怎么熟诶。

    凌亦风突然轻笑出声,转过头挑着眉问:“在这里,除了溜冰,你还想做其他什么事?”

    良辰愣了愣,一只手已经伸到面前,她抬起眼,迎上凌亦风微带笑意的脸,“来吧,我带你。”

    良辰不知道为什么没拒绝,也许真是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吧,她放开扶着栏杆的手,任由他带入场中。

    事后,凌亦风回忆说:“你那时无辜又无聊的表情太可爱,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动邀一个女生滑冰。”

    她听了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无聊倒是有一点,可是……无辜、可爱?有么?

    但世事或许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她也毫无异议地让他牵着。

    只是这一牵,此后的生活轨迹全然改变。

    返回学校之后,男生们先把她俩送到寝室楼下。朱宝琳和“篮球健将”的关系又迈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众人等一一说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摆了摆手,不经意间恰好对上凌亦风的视线。

    “再见。”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微笑道。

    “嗯,再见。”

    很奇怪,只不过晚上短暂的相处,良辰却觉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来。

    只是,这一次,真可谓今时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厅里那冰冷的眉眼,没来由地心里一寒。

    他冷冷地说再见,可她却有那么一点希望,永远都不要再相见。

    结果,被旧日回忆和莫名其妙的梦折腾了一晚后,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赶到公司时,迟到已成定局。

    瞥着老板办公室紧闭的门,她猫着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着旋转座椅转过来,探头看了看,啧啧有声:“这么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贼去了?”

    良辰有苦难言,心里更加讨厌那位色鬼客户。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么日本菜,也不至于在餐厅碰见凌亦风。

    打开电脑着手处理公事,不一刻,下面送花上来,指名苏良辰签收。

    大捧金黄鲜艳的玫瑰,抱在怀里几乎都能淹没半个身子。四周一众女同事投来羡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来,见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黄玫瑰笑逐颜开。

    “嗯。”卡片里,是叶子星龙飞凤舞的字迹。

    良辰刚分完花,电话如常地打进来。

    “收到没有?”

    “嗯,很漂亮。”

    叶子星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是不是又贡献给你的同事们了?”

    良辰笑:“她们都夸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轮休是不是?”

    “……对。”良辰翻日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么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那么,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和几个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说:“好。”

    叶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认得。这次聚在一起吃饭的几个,全是他的发小,个个都是铁哥们儿,因此说话全无顾忌。

    良辰坐在那儿,被他们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也不生气。反倒是叶子星,生怕她心里在意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一个劲地护着她,不准别人开玩笑。

    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有人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肯嫁过来?老拖在这儿,我们都跟着着急,连大大方方叫声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着饮料,听了本能一愣,狠狠呛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头咳嗽。

    叶子星连忙抚她的背,一边笑着问:“怎么?要嫁我让你吓成这样?”

    旁边的五六个人也都跟着起哄,良辰止住呛咳,微红的脸抬起来,白了他一眼,心里却真的隐隐有些惊慌。

    幸好叶子星也只是开玩笑,见她没事,递了纸巾过去,转头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饭结束后,叶子星开着车问:“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着街景,说:“随便。”其实,睡一觉比做什么都好。

    最终,还没等地方决定下来,一通电话就已经打断了二人的休闲时光。

    “公司有事,我得过去处理。”叶子星抱歉看着她。

    “去吧。”良辰点头。

    “那你怎么办?”

    路边恰好有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地经过,良辰看见了,想了想,说:“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没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后,叶子星驾车离开。

    良辰独自漫步在这所装满她四年美好时光的学校里,鞋子踩在枯黄的梧桐叶上喀喀作响,她低着头,沿着浅灰色人行道砖格笔直的缝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这是她从前的习惯,走路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个参照物,让自己迈出的脚步呈一条直直的路线。也就因为太专注地面,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动静,好几次都被凌亦风呵斥,至今仍记得他凶巴巴的语气:“学校自行车那么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开始良辰不服气,总觉得他瞎操心,可后来真有几次碰上上下课高峰期,骑车的同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太快刹车不及,险象环生,这才再不敢在这件事上和凌亦风顶嘴。可维持了许久的习惯却还是没办法改掉,凌亦风只好每每在她身边摆出无奈的表情。

    学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虽然纵横交错,但无论怎么走,最终总能绕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着,从体育场到食堂,再到广播台,每一处总都能勾起某些回忆。最后,她有点累了,停下来,抬起头,新闻学院的大楼赫然立在眼前。

    这时候还不到上班上课时间,清洁工阿姨正在一楼大厅里拖地,良辰信步走进去。

    暌违已久的地方,此刻显得无比亲切,一楼顶头最大的教室门开着,良辰记得那是个多功能厅,平时用来开会、做讲座,甚至连她们的毕业典礼都是在那儿举行的。

    里面坐着稀稀落落十来个学生,还有几个校工不时进进出出。良辰一时兴起,也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四处环视了一下,突然找回了点当年坐在这里开年级大会的感觉。这时,旁边一位埋头看书的女生侧过头来,看了一眼,良辰随即微笑着轻声问:“这里,待会要开会吗?”因为她记得,多功能厅平时是不开放的。

    良辰的长相是最不出老的,加上今天外出作休闲打扮,卷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看起来就像是学校里的研究生。那个女生摇摇头,说:“两点半有讲座。”看来是提早来占位置的。

    讲座……

    大三上学期,学院请了外地一位知名教授开讲座,谈的是国内外传媒业的发展与差距,教授显然十分崇拜默多克,因此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讲述那位传媒大亨的辉煌成就。良辰和凌亦风在也场,当最后教授鼓励在座同学以默多克为榜样而努力时,她趴在桌上小声说了句:“如果人人都能成为那样的人,那么,默多克也没有被谈论的价值了。”

    凌亦风听了,也低下身来,在她耳边笑:“说不定,我就可以呢?”

    那时,他已经脱离传播系两年多了,所以,良辰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传媒大亨,站在台上开讲座,我一定做最忠实的听众和崇拜者!”

    凌亦风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说:“一言为定。”

    “嗯。”

    ……

    都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可是今天,他果真做到了!而她,恐怕已经没机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温暖的阳光穿过宽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光束中浮动的细小灰尘清晰可见。良辰慢慢趴下来,闭上眼睛,却止不住眼中那股酸涩的感觉。

    四周很安静,连着几天缺乏睡眠的她,在这熟悉无比的环境里,渐渐睡着了。

    猛然醒过来时,身前边正站了个男生,良辰抬头看看,不知何时这里竟已坐满了人,难怪半梦半醒间仿佛一直听见嗡嗡的喧闹声。

    “请问,可不可以让一下。”站着的男生问,想要坐到良辰里侧的空位上。

    “哦,好的。”良辰站起来,才发现连后门也挤满了人。

    现在的学生都这么好学吗?还是说,来了位重量级的演讲人物?毕竟,这样爆满的场面并不多见。

    正当良辰在考虑是不是不该继续在这占有可贵的座位资源时,学校工作人员和领导尽数从前门进来,全场爆发热烈的掌声。

    这样大的排场?当良辰看见老校长和新闻学院的秃顶院长时,有点傻眼。几乎要怀疑,这是否真的只是个讲座?

    只是,在下一秒,她真的彻底愣住了。

    那个跟在礼仪小姐身后的,被带上讲台的,竟然是那个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身影。

    凌亦风成了传媒界的成功人士,风光无限,他正在台前从容大气地开着讲座,而她,苏良辰,坐在一二百号人当中,无法抱着崇拜与激动的心情去聆听。与其余无数道热切的目光相比,她的眼神呆滞而黯淡,坐在位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在那沉稳的声音中被一点一点地慢慢抽干。

    说“再见”,果真又见面了。

           

7

    两个多小时后,讲座结束,全场再次掌声雷动。在座的绝大多数是新闻学院的师弟师妹,虽然凌亦风还未正式打开国内市场,但近几年LC传媒的声名雀起,早令一众心气颇高的大学生对这位前辈心生向往,因此,许多人离座涌向讲台,希望与凌亦风做近距离交流。

    良辰静静地坐了一会,等到挤在后门的人群散开,才垂着眼睫走出去,心神却仍旧有些恍惚。

    这时,迎面突然来了个人,险些与她撞了个满怀。良辰侧身闪避的同时,不禁脱口叫道:“……夏老师。”

    穿黑色风衣头发半白的人愣了愣,眯着眼睛看她,几秒钟后露出意外的笑容:“你是……苏良辰!”

    “嗯。”她微笑着点头,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笑意,和当年在课堂上一样。

    夏教授是传播系的系主任,不但学识渊博而且风度翩翩,儒雅的气质很得同学们的喜爱。当年良辰也算是他得意门生之一,课堂上常常被点起来发言,就连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也是他。

    有些年头没见,竟然在第一眼便被认出来,良辰确实开心,不免停下来多聊了两句。直到从教室里出来的一行人在她身后停住脚步,她才似有所感,一回头,恰恰迎上一双冷静的眼。

    凌亦风皱了皱眉,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可是,她回过头来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惊慌?讶异?不确定那是种什么情绪,但他却被轻而易取地激怒了。过去的苏良辰是多么的淡定沉静!可是现在呢?每次见到他都眼神闪烁,慌不择路,似乎连跟他在一起多待一秒都是极不情愿的事。

    握了握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站在凌亦风身边的,是学校几个院系领导,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短暂沉默,都有点搞不清状况。倒是夏教授作恍然状地呵呵一笑,道:“难怪会在这看见你。”他对着良辰说,“你们是一起来的吧?这么多年感情都没变,真是难能可贵啊,哈哈……”

    当年,良辰和凌亦风在各自的学院里都是很出名的人物,两人恋爱,不仅许多其他专业的学生知晓,就连自己系里的老师也有所耳闻,凌亦风也曾陪良辰上过夏教授的选修课。

    听夏教授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也反应过来,猜到他们大学便是情侣关系,于是纷纷报以点头和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去吃饭吧。”某位领导说。

    良辰怔了怔,一时尴尬得要死,刚想解释,手腕却出其不意地被人一把扣住。

    下一刻,趁着大家继续往楼梯口移动脚步的空当,平稳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传入耳中:“我不想节外生枝。”

    什么叫节外生枝?良辰还没想明白,就稀里糊涂地被带下楼,一直被动地走到吃晚餐的地点,集贤楼。

    这里是学校专门招待贵宾饮食住宿的地方,一般学生不会在里面消费。听说集贤楼的厨师手艺一等一的好,良辰就曾感慨,如果有一天能尝尝这里的食物就好了。今天,她终于有机会尝到传说中的美食,可是……

    坐在包厢里,旁边就是凌亦风,几乎能感受到太过熟悉的他的气息,这使得良辰觉得非常别扭,心想,即使有再好的东西端上来,恐怕自己也食不知味。通过他们谈话,她才知道,原来凌亦风受到这样隆重的接待,不仅仅是因为他今天的成就,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以LC的名义设立了助学基金。

    席间,大家谈笑风声。对着这融洽合谐的气氛,良辰想,或许真的不方便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说出来,否则免不了一番尴尬。这,也许就是凌亦风阻止她的原因吧……

    坐在良辰另一侧的是电子系的主任,看得出凌亦风十分尊敬他。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转头过来,笑着说:“良辰啊,这个基金还是以你命名的呢。”

    “嗯?”良辰一愣,一直开小差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想再问明白些,这时恰好服务员过来上菜,红酒轮番注入每个人的杯中。

    国人喝酒的方式,良辰一向是最不待见的。虽说这酒不至于像十几万美元一瓶般的太过名贵,但好歹也不能这么个喝法,满杯满杯的直接下喉,半点味道都品不出。

    在座个个都是文化人,但在酒桌上,却也没有一个是逊色的。起先,凌亦风轮番敬过去,良辰偶尔微微侧眼观察,发觉他依旧面色不改,口齿清晰伶俐,佩服万分的同时不得不低着头,尽量不与他人的眼神有所交流,企图让在座的都忘记她的存在。可是,显然不能成功,很快,便有人对着她举杯。

    说话的是新闻学院的秃顶院长,良辰心里为难,却迫不得已端起酒杯。事隔多年重回母校,对方又是长辈,压根没有拒绝的理由。望着深红色的液体,良辰心里犯怵,天生对酒精过敏的她不知道这杯酒下肚,后果会是什么。

    她硬着头皮客气了两句,可杯子还没沾唇,就被旁边伸来的手拦下。

    她怔住,转过头,只见凌亦风淡笑:“林院长,良辰不能喝酒,这杯我代她。”说完,酒杯已落入手中,一仰头尽饮下去。

    良辰说不出话,指间似乎还留有刚才触碰中他的余温。凌亦风将空杯放回她面前时,有意无意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招手叫来服务员:“请倒杯温水来。”

    温水端来的时候,良辰侧过头轻声说了句“谢谢”,也不知是对服务员还是对凌亦风。

    毕竟不是商务酒席,大家知道她不能喝后,也不勉强,只是打趣了两句,意指凌亦风护妻心切,惹人羡慕。

    良辰听在耳里,只是报以微笑,心里却更加黯然。

    只可惜……这是假的。

    如今他和她,各自身边早有另一人相伴。

    一餐饭结束,众人行至校外,寒喧一番各自散去。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天气却还不算太暗,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是极淡的梧桐树影,高大斑驳。

    一阵风吹来,良辰环着手臂微微瑟缩了一下。凌亦风朝她看了一眼,说:“上车,送你回家。”说话间,已经走到车旁。

    良辰明知这个时段很难打到车,却还是摇头:“不用。”

    她就定定地站在那里,而凌亦风也停下来,靠在车门边,也不看她,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缓缓吸了一口。

    淡淡的烟雾就在这薄暮中渐渐散开,凌亦风的脸掩在后面,几乎看不真切。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良辰只觉得那双微微垂下的眼眸中,似乎有迷离的光华在流动。

    对面就是马路,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喝酒的情形,良辰细细看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上前,说:“酒后驾驶罚得很重的。”说着伸出手,“我来开。”

    凌亦风闻言抬眼看她,“你有驾照?”语音上扬,似乎不大相信。

    不就是本驾照么!有什么好稀奇的?良辰见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感觉自己被完全轻视了,不满之余,心底却也不免开始没底起来。因为虽说驾照拿了两年,但真正开车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记得上一次碰到方向盘,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可是,已经没有反悔的机会,下一秒,车钥匙便被放入她的手心。

    凌亦风其实并没有喝多,虽然酒精含量超标,但如果要安全平稳地开车回家,他还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现在,他却安然地坐在副驾的位置,看着自己的PORSCHE被一辆又一辆大小汽车从旁边超过去。

    看向前方的时候,他用眼角余光打量正专心驾驶的良辰。这个女人……估计平时根本没怎么开过车。虽然路线还算够直够稳,但她小心翼翼心无旁骛的神情显然与目前的行驶状况不太相符。即使他的车不是跑车,现在的车速也可称作龟速,加上交叉路口太多,前面不断被驾车熟手插队,使得他们平白被红绿灯耗掉许多时间。可是,即使这样,他仍旧安之若素,调低了椅背,一手支在眉际,神情放松,只在需要转弯的地方加以提示。

    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良辰硬是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一路上,根据凌亦风的指点,绕了大半个C城,终于来到他们于郊区的住处。

    车子停下来,凌亦风并没急着下车,而是突然侧过头问:“你知道回去该怎么走么?”

    回去?不就是按原路返回吗?良辰想都没想地点头。

    “你确定?”路灯掩映下,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细碎的光芒。

    距离这样的近,以致于良辰不禁恍了恍神。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觉得他问得别有用意,于是仔细回想来时的路。

    ……不对。

    良辰心里暗暗叫糟。

    之前一路过来,方向全是由凌亦风指的,她自己却只顾得专心开车。加上其中有一段路面正在整修,因此要进入这片住宅区,必须另外绕一小段路。当时良辰开着车,就觉得七拐八弯,好半天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而且,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最关键的是,她从小就是不折不扣的路痴一枚。当年在学校里,在那些在她看来错综复杂的“井”字型路上,硬是迷路好几回。凌亦风曾不只一次地嘲笑她,怎么竟会没有方向感到如此地步!

    此刻,良辰更是绞尽脑汁都无法回忆起来时那段九曲十八弯的路,就更别提如何倒着走回去了。她有些挫败,终于了解凌亦风特地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可是……现在怎么办?该怎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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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将她为难迷糊的样子尽收眼底,凌亦风自是不动声色。

    所以说,这样没有方向感的人,拿了驾照反而是件麻烦事。

    车子没有熄火,良辰还愣在座位上,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装在路边造型别致的低矮路灯隐在草丛中,柔和地亮着,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线透出来有那么一丝朦胧。凌亦风手臂伸过去按按钮打开了天窗,四面的玻璃也全部缓缓降下来,一丝幽凉的冷意立刻窜进来。微风掠过颈脖似乎令良辰回过神来,转头发现身侧火光忽闪,凌亦风微低着头,烟已经燃上。

    这是良辰第二次见他抽烟。以前在大学里,虽然绝大多数男生都是烟酒不忌,但凌亦风却从不凑热闹跟他们一起吞云吐雾,手指、领边永远都是清清爽爽的气息。

    可现在,他抽烟的姿势却是那么熟练。

    车里通风,因此烟雾很快散出去,并没有留下什么难闻的气味。虽然大部分房子里都亮着灯,可路上静悄悄的,良辰坐着,除了努力想着回家的路之外,还觉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和凌亦风两个人长久地待在车里实在是件尴尬的事。

    终于,她低声说:“我等计程车回去。”同时伸手开门,跨下车去。

    凌亦风闻言侧头看她,也不阻止,只语气平淡地说:“这里的计程车很少。”

    “……那,公车呢?”她抱着胳膊,开始觉得有些冷。

    “没通。”

    “……”彻底傻眼!

    但转念一想,良辰也只怪自己问得笨。

    这里是豪宅区,住在这一带的几乎可以说是家家有车,哪里还需要浪费其他交通资源?况且,这一路开过来,确实没见到除了私家轿车之外的代步工具。

    车外的女人无可奈何地跺了跺脚,凌亦风的视线穿过车窗冷冷地看着,嘴角渐渐露出嘲讽的痕迹。

    她当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么?或许她觉得,和他待在一起早已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沉默了一会,凌亦风缓缓开口:“我送你回去。”眼角眉梢却尽是冷凝。

    早知最终结果仍是如此,当初自己就又何必揽事?

    良辰老实地坐在副驾上,看着凌亦风以无比熟练冷静的技术迅速开出住宅区驶向大路,心想,刚才在学校外的担心真是多此一举。现在的他,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绝对不像酒后违规驾驶的人。

    良辰早已说了公寓的位置,可车开到半路,却突然方向一转,朝更加繁华的地段驶去,并很快进入某个地下停车场。

    “我饿了。”车子停稳后,凌亦风淡淡地说了句,率先下车。

    良辰虽有满腹疑问,但无奈在问出口之前就显然已经抵达目的地,只好不多言语地立刻跟上。

    一路上,虽有服务生领着,但凌亦风明显也是熟门熟路。良辰走在旁边,心底暗暗纳闷,他才回来多久?怎么竟好像比她还要熟悉有着巨大变化的C城的一切?

    这个时间,店里还有不少客人,他们挑了个刚收拾好的座位坐下,临着窗,恰好可以看见七层楼下繁华的夜景。

    凌亦风看菜单的时候,良辰只是静静地坐着。她知道晚餐的时候他除了喝酒,其实几乎没吃什么,而事实上,她当时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的,也没吃饱。如今坐下来,光是推荐菜牌上的精美图片,就足以令人食欲大振。

    最终端上来的是数道精致讲究的小菜,以及盛在砂锅里的粥,配着虾球,香气四溢。

    凌亦风先添了一碗,递到她面前。

    她抬了抬唇角:“谢谢。”

    低下头开动的时候,突然想起,再上一次两个人像这样正式的吃饭,仿佛已经是那样久远的事了。

    凌亦风默不作声,偶尔用余光看向对面的女子。她还像以前一样,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心一意的,脸上的表情淡然却温和,就连平日里的那一丝倨傲也会在就餐的时刻一扫而光。

    此刻也是如此。她低着头,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偶尔微微动一动,在挺秀的鼻梁边投下淡淡的阴影。

    周围的客人全是结伴而来,不时低声谈笑,每张桌旁的气氛都融洽至极,只有他们僵在那里,没有交谈,更谈不上眼神的交汇,与四周相比,头顶上方的空气明显凝固了几分。

    这时候,悦耳的铃声突然从凌亦风的口袋里传出来,良辰抬起头,只觉得颈脖微微僵硬,但气氛总算松了松。

    凌亦风接了电话,还没讲上两句,手机长长地滴了一声,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

    “有要紧的事吗?用我的吧。”良辰看着对着手机微微皱眉的人,很自然地将自己的递上去。

    其实事情根本不重要。凌亦风看了她一眼,却还是接了过来。站起身,去厅外打电话。

    好一会儿,他才回来,握着粉色的女式机子,还来不及还给良辰,屏幕已经伴随着弦乐声骤然亮起来。

    一个看来很亲昵的称呼欢快地闪动……

    “谢谢。”将手机放回良辰手里的时候,凌亦风紧抿着唇坐下来。

    打来电话的,应该……是个男人吧。

    叶子星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公司开会直到刚才才结束,又问良辰吃过饭没有,现在在哪。

    良辰偏过头,盯着几十米以下的车水马龙,一一作答。等到通完话,回过头来,才惊觉不知何时凌亦风竟已招来服务生,买了单。

    “走吧。”高大的身影倏地站起来,夹杂着隐隐冷然的气息,从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掠过。

    良辰不自主地在心里叹气,只觉得莫名的压抑和疲倦。

    或许,分手后的男女,当真是连朋友都无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车里的气压仿佛低到极点。

    从跨江大桥上经过的时候,路灯和车辆从身边呼啸着向后退去,良辰抓着安全带,第一时间想到好莱坞的飞车电影。这一刻,倒宁愿刚才选择自己走回来。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从车里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踩着高跟鞋站稳脚步,根本来不及说什么,马达声响动,那辆华贵的PORSCHE已从身旁快速驶离,刹车灯仅闪了闪,黑色的车影便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礼貌的谢谢还卡在喉间,满目却尽是方才凌亦风留下的冷酷侧脸。两次见面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么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听人说起的一句话:相见不如怀念。

    ……

    可是,分开的日子里,他可曾怀念过她?

    又或许,他们之间,连怀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周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宝琳恰好打来电话,说是让她帮忙参考一件衣服,于是三人在商场一楼碰头。

    但凡休息时间,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随意,短外套加工装裤,粉黛未施,怎么看都不像白领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懒惯了的人,压根不愿精心修饰。然而反观朱宝琳,一如既往的艳光四射,走在光可鉴人的商场地砖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条斯礼地叩叩作响,耳边垂下的耳环随之晃动,细碎的光芒几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只在电视上见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着良辰悄悄作了个惊艳的表情。

    原来,朱宝琳要挑的是在电台周年庆时穿的礼服。由于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时间眼花缭乱,因此找良辰出来提供参考,顺便小聚。

    关于和凌亦风两次见面的事,良辰不想引来过多关注,因此这次当着朱宝琳的面,也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只字不提。

    “怎么没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时候,朱宝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问,“看看,眼角都有细纹了!”

    “是么?”下意识地抬手,良辰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与她同岁的唐蜜立刻不满地反驳:“喂!别乱说!什么三十?明明才刚过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没几个肯认老。

    良辰依旧笑,完全不给面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话音才落,换来一对白眼。

    PORTS专柜的小姐抿着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两眼,估计是没想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居然对年龄问题如此坦然。

    朱宝琳试穿了两件,都不大满意,三人又乘手扶电梯上二楼。

    上了楼,拐弯的时候,良辰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咦”的一声。声音很轻,充满惊讶,她转头,发现刚才一个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男子正停在后方不远处,盯着她猛瞧。

    “怎么了?”朱宝琳也停下来,顺着她的视线,仅仅辨认了三秒钟,便脱口说道:“那不是以前追过你的师兄吗?”

    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对方听见。男子尴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确定,微笑着问:“你是,苏良辰?好久不见!”

    “……啊,是啊,好久不见了。”

    良辰觉得微微汗颜。明明被追求的对象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宝琳先一步替她认出人来。

    这个男人,其实不算是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师兄,反而和凌亦风才是正宗同门学长学弟的关系,读的也是电子。大一军训刚过,回家休了个十一之后,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里吃饭,就有人走过来自我介绍。很莫名其妙的,一个大男生站在面前自行说了一段话,将姓名年龄来历统统报得清清楚楚,良辰当时压根儿反应不过来。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一封淡蓝色的信已经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个朋友。”那个男生说,“里面有我的联系电话。”

    “对不起,”良辰摇头,将信推了推,“请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来麻烦。

    男生也摇头,固执地说:“你看看吧。”

    ……

    直到人影消失在楼梯口,良辰始终没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饭的朱宝琳摇着酸奶瓶,咯咯笑:“行啊你!才开学多久,就有人送情书来了!”

    回到寝室,她又顺便将这事宣扬了一番,于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还是二年级的外系男生。

    对于姐妹们的关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所谓的情书,她是因为不好丢在食堂,所以才带了回来。信里声辞并茂,着重细节描写和感情抒发,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对她一见钟情,并期待后续发展。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将信塞进抽屉。来大学这段时间,她可没想过这回事。

    此后,照样上课、吃饭、打水。偶尔在校园里遇上,不管看到没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只宛如陌生人,连个眼神都不给。

    结伴同行的朋友见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吗?不会。

    既然不可能有发展,那么又何必给他希望?现在的大学男生也不傻,看见对方没有回应,想必就该知道无望,从此打消念头。

    那个男生也确实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良辰却并没有因此而过上平静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陆陆续续又有其他追求者涌现了出来。在这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那时良辰早已声名鹊起,被一众人等评为院花,风光无限。

    可她还是无心。那些名声对她来说都是虚的,周遭或羡慕嫉妒或爱慕赞美的眼光,仿佛全不放在心上。与至交好友可以疯癫地打闹玩笑,却对其他泛泛之交始终疏淡有礼。走在路上,常有男生过来搭讪,她也只是静静听对方说话,完了道声“对不起”,转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传她骄傲清高、性格冷淡,她听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照旧过自己的生活。

    其实,并非高傲。事后想来,不过是还没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然后,便是情人节那晚出去溜冰,与凌亦风有了小小的交集。

    缘分本身就是奇妙的东西。在不认识一个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识了,却仿佛时时处处都能相遇,常常一个不经意地转头,便能看见那道身影。

    良辰与凌亦风,也是如此。

           

9

    作者有话要说:补完.站在电梯边寒喧了一阵,师兄才说:“我太太带着儿子在楼下的麦当劳等我,所以……”摆了个抱歉的表情。

    良辰会意,立刻点头:“哦,你先去吧,我们还要逛逛。以后有机会再见。”

    “好,那我先走了啊。”师兄挥挥手,笑容挂在三十岁男人成熟的脸上。

    四个人,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在人来人往的电梯口,错开身去。

    往前走了两步,良辰终究还是回过头,再次看了看师兄离开的背影。心里想着,如果当初没有他,或许此后她的爱情和生活,都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们接到通知,说是传播系与电子系举办联谊舞会,所有二三年级的传播系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达西校区的舞厅时,恰好遇上这位身为电子系外联部长的师兄,良辰她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便是这次联谊的主办人之一。

    在这个全校规模最大的舞厅里,人头攒动,阴暗的光线里,只看见黑压压的身影来回穿梭。寝室里六个姐妹在属于本系的地盘里占了一张长凳,朱宝琳凑过来说:“你看,电子系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怜。”

    良辰借着屋顶幽暗的灯光环视过去,果然,对面角落里,四个安静的女性身影几乎淹没在周围高大活跃的粗犷线条中。

    “……所以说,工科院校里,只有联谊才是解决男女比例失调所带来问题的最好方法。”寝室里一个女生插话说道。

    “正所谓互通有无嘛。”另一个女生很正经地说。

    一句话,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系男生群体的弱势,听见的人静默了一秒之后,纷纷会心地笑作一团。

    舞会很快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响起,舞池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刚开始男女生多半还有些尴尬推脱,但到后来,习惯了,也就自然手脚放开,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人或接受邀请,一群十八九岁的人,玩得不亦乐乎。

    良辰下场跳了几支,回到座位时,鞋面上不可避免地,印着数人的灰白脚印。其实,其间她也经常踩到对方的脚,与三四个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叠声的抱歉之中渡过短短三四分钟的舞曲时间。

    当时只能怨为什么大一扫盲时,都没认真去学,否则此刻也不至于一路尴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扬的慢三慢四,偶尔还插了激烈跳跃的音乐,许多人纷纷跳入场中,身体舒展、表情兴奋,在闪烁眩目的灯光下,尽情舞动。

    良辰一向喜静不喜动,因此只是靠在一边的立柱旁,朝场中央正向她挥手的朱宝琳摆了摆手。

    这时,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声音,近在耳边:“……刚才踩肿了多少男生的脚?”

    良辰一愣,转过头,恰好对上一双含着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惊,居然差点忘记他也正读着电子系的二年级。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了个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着倚靠上去。

    良辰侧着头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他怎么知道自己踩了别人?

    凌亦风看着她,抬了抬下巴,淡笑着示意:“我坐在那边的时候,有好几次你从我面前经过,我都听见你一个劲地在道歉。”偶尔有灯光扫过她的脸,他甚至有几次看见她皱着眉一脸无奈的样子。

    “女生对于跳舞,不是应该很有天赋的么?”他提出疑问:“可你为什么完全一窍不通的样子?”

    良辰也很无语,只得耸肩:“这个问题应该问我爸妈,为什么没遗传给我运动基因。”

    凌亦风听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音乐声骤然提高了许多。场中的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排着一串,以手搭肩,和着欢快的乐曲跳起中场的兔子舞。

    良辰弯腰去拿水喝,才发现矿泉水瓶已经空了。在喧嚣的环境中,这时说话已经很费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买水。

    凌亦风见了,点头,比了个“同去”的姿势。

    舞厅离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远的距离。其中一段较窄的小路,没亮路灯,两侧高大的树木耸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间,只能隐约看见些影子,全是弃之不用很久的老旧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面并不太平整。良辰大一作金工实习的时候,骑着车从这里经过,一路坑坑洼洼,速度稍快一点感觉骨头都会颠得散架。

    所幸,虽然路又长又不好走,但有一人作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听见凌亦风说:“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她顺口接道。

    凌亦风顿了一下:“要听?”

    两棵梧桐的树叶之间,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脸上,鼻梁挺直,一双眼睛显得尤为清亮。

    “你说吧。”良辰点头。

    凌亦风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稳低冷的声音开始叙述:“有一个男生,考上了外国的大学。他和他的母亲在学校外面租了间旧房子,住在里面十分用功地读书。可是不久就发现,每当他坐在书桌前学习的时候,总感觉有东西轻轻触碰他的颈脖。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并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存在,于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声打断。

    “嗯?”凌亦风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有些无力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在讲鬼故事!”这是她的死穴。

    凌亦风的微侧着低下头,表情看来很无辜,可薄薄的唇边却隐约带着点戏谑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会啊。”很直觉地,良辰回道。

    尽管此刻,后背早已有微微发凉的感觉。

    “那我继续了。反正还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听来解闷。”

    几乎没给她发表意见的机会,凌亦风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于是就说给他母亲听。他母亲去找了个算命的询问,算命师告诉她,有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都可以被照相机所捕捉,如果下次再有这种情况出现,就马上拍张照片,说不定可以解开谜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边,深深吸了口气,只感觉脚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难走,而且,前所未有的漫长。在心底里暗暗后悔,为什么要放弃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为省一点点路程,而挑了这条见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

    脑海里碰出这个字,良辰立刻轻轻甩了甩头。

    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想!

    可是,这根本由不得她。

    只怪自己一时嘴硬,不肯承认从小害怕听鬼故事。现如今,身边这个人压根没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阵风吹来,凉嗖嗖的,良辰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听了算命师的话,那个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来读书。不一会儿,又感觉有东西轻轻敲他的颈脖,他的母亲马上用相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等到照片洗出来,母子两人全都吓得脸色发白。照片里,在男生旁边的,是一双悬空的脚……原来,他一直感觉到的,是曾经在屋子里上吊的人从半空垂下的一双脚,因为在空中晃荡而不停轻轻触碰他的颈脖……”

    故事总算是结束了。

    良辰闭了闭眼,尽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像那种场景,可头皮仍止不住一阵阵发麻。

    “你……真的不怕?”凌亦风低下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当然。”一边在记忆里搜寻,“我也讲一个给你听。”觉得他是有意吓她,总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凌亦风倒是欣然接受,同时伸手指了指,“转个弯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这才发觉,一段又黑又长的路,终于快了走到头,前方隐约有路灯的光线。

    “回去的路上你再讲,更有气氛。”凌亦风似乎兴致颇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这条路!良辰在心里暗想。却也苦恼一时真想不出什么吓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过,望着越来越近的光明大道,心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总算能够松下来。

    这时,凌亦风突然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感觉到了吗?”

    此时正值春末,良辰穿着件一字领的针织衫,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凌亦风微凉的手指就这么突如其来悄无声息地触上她颈脖旁的肌肤,触感若有若无……

    “啊!……”

    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结果,回来的路上,凌亦风当仁不让地当了回义工。六瓶可口可乐,分两个袋子装着,一手提一只。

    走的是正经大路,虽然远一点,但总好过深一脚浅一脚,外加后背发凉,受尽惊吓。

    沐浴在明亮的路灯下,良辰早已缓过劲来,却仍旧没好气地嘟囔:“没想到你这么幼稚!”居然那样应景地吓她!

    “没想到你这么嘴硬!”穿着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脸上的笑容隐隐透着得意。

    良辰有气无力地抛了个白眼过去,终于确定他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想要吓唬她的。

    回到舞厅,只见朱宝琳远远站着,正以手扇风,想必是闹腾得冒汗了。见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冲着良辰叫:“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不见,还以为你一声不响一个人先跑回寝室了呢!”

    良辰从凌亦风手中接过塑料袋,扬了扬:“见你DancingQueen作得辛苦了,特意买来慰劳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宝琳扑上来抱了抱她,从袋子里拿出可乐,才像突然想起来般,指了指凌亦风:“你们俩……怎么一起?”

    凌亦风笑了笑,没答话。此时寝室里其他四个女生也围上来,良辰将饮料一一递给她们。

    “喏,你的。”剩下最后一瓶,良辰举到凌亦风面前。

    凌亦风稍稍一怔,才道:“当初说要买水喝的是你吧?怎么自己反倒没有?”

    “谁说没有?……我喝这个。”说着,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饮料是当初良辰独自进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压在可乐下面,凌亦风自然注意不到。

    “这算是我做义务劳动的补偿?”凌亦风接过来,微微挑着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为答谢你奉献了一个精彩至极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里仿佛都盛着笑意,“以德报怨啊——”拖长的尾音,语调轻松愉悦。

    良辰撇着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着头喝自己的奶茶。

    一边的朱宝琳看着这二人旁若无人的你来我往,脸上不动声色,眼神却在这一男一女之间来回移动,渐渐流露出耐人寻味的意味来。

    舞会结束后,良辰被朱宝琳拖去洗手间,再出来时,发现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寝室其他四人估计也早已结伴离去。

    走到大门口,朱宝琳突然问:“我们怎么回去?”

    良辰这才想起之前是六个人一起从宿舍区走着过来的。当时只当是饭后散步,可如今玩到这么晚,再徒步走回去,几十分钟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实际。

    这时,有个男生骑着车停在她们面前,并且轻轻唤了声:“宝琳。”

    良辰仔细一看,正是原来一起滑冰的篮球健将。

    “我没骑车来,你带我回去吧?”朱宝琳走下台阶问。

    “好。”篮球健将的表情看起来相当乐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懵。……如果她没记错,好像朱宝琳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就因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么现在看来,两人的神态举止仍旧那么亲密?

    眼看朱宝琳已然扶上对方的腰,良辰终于回过神来,皱眉道:“喂!没义气的家伙!你就这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当然不是。”朱宝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车回去!”

    顺着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见了正跨在车上与两三个同学交谈的男生。

    灯光下,他的侧面,弧线优美,一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车加速度地从长长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后座,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双手不禁抓紧前面人腰侧的衣摆。

    “……你就不怕我再讲故事给你听?”头顶上方传来清朗的声音。

    良辰抬头,只看见对方乌黑的头发,以及微微躬着的背脊。

    她笑:“抓着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惊吓,很可能会做出激烈的举动。”

    “同归于尽?”骑车的男生微微侧过脸,露出带着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感觉风声太大,良辰下意识地提高声音。

    下一刻,隐约有笑声飘过耳边。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将来的一段感情便在这个普通至极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慢慢展开。

    都说青春年少岁月如歌。可是良辰觉得,她的人生自从有了凌亦风的参与,就变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实实的画卷,一寸一寸显山露水。

    曾经以为,风景优美,却忽然有一天,峰回路转。

    令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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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几位亲的提议,我也很苦恼啊……因为最近下班比较晚,回家的时候通常只想睡觉……所以,具体更新时间,自己都没办法定。

    汗,所以,请各位多包涵了。

    谢谢。在那舞会之夜之后,一切似乎发展得自然、平稳,而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良辰与凌亦风的接触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多了起来,周围也慢慢冒出些声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测通过各种渠道传进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应。

    其实,究其原因,不过是连自己也不清楚,他们俩算是什么关系。

    偶尔一起吃饭,一块儿上自习,或者在水房偶遇后他帮她提水,图书馆里互相推荐好看的书……只是这样而已,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那个时候,大学校园里手机并不普及,现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许还会互传暧昧短信,但这种情况在当时根本无从发生。而且,良辰和凌亦风平时并不通电话,不见面的时候,可以说是完全失去联系。

    对于这一现状,良辰有时也会隐隐觉得有些遗憾,却又不愿去深究这模糊念头背后的真相。

    只记得有一次,凌亦风突然打电话来。良辰她们正在寝室夜聊,熄了灯全部躺在床上,听起铃声谁也不愿起来。最后,还是朱宝琳爬下去接,只因为电话找她的机率最大。

    结果,接起来没几秒,朱宝琳便凉嗖嗖地说:“苏良辰,你还不快死下来!”

    良辰只觉得奇怪,急忙顺着梯子蹬下来。在屁股上挨了那个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后,便意外地听见凌亦风的声音:

    “呵呵,就睡了?”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在十一点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贴近。

    “后天去江滩玩怎么样?”他语调平和地问。仿佛这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提议,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终于开口的邀约。

    良辰握着听筒,只觉得心“呯”地跳了一下,不同于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于潜在的直觉,她下意识地问了声:“就你和我?”

    那边短暂的沉默了一下,接着便传来淡淡的笑声:“……你还想叫上谁?”

    谁也不想叫。回答飞快地跳进良辰的脑子里,可到了嘴边却变成:“我无所谓啊,随便你。”

    这一次,没有停顿,凌亦风接得很快:“嗯,就我们俩。”

    约了时间,挂上电话,良辰踩着细而凉的梯子上床。还没挨上枕头,质问声已经响起来:“还不快老实交待?”

    “交待什么?”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后装傻地笑起来。

    “我可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朱宝琳得意地开口,“凌亦风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你们俩约好去哪儿玩?”

    怎么那么精明?!就好像从头到尾电话都被窃听了一样。良辰暗自翻了个白眼。差点忘了,在这方面朱宝琳堪称大行家。包括上次舞会回来坐车的事,她都怀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个身,良辰闭上眼睛任凭对方再怎么抗议,也都不再说话。

    初夏的夜晚,微微还有些凉意。一个小时后,良辰将毯子拉高,一直盖在下巴边,清醒地听见窗外昆虫细微的叫声。

    还有寝室里其他人均匀的呼吸声。

    头一次觉得,夜晚无比漫长。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凉爽得出乎意料。

    两人在江滩旁看了一会儿别人放风筝,而后转到附近广场喂鸽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台阶上,买了一小袋干玉米,装在塑料杯子里,时不时抓一把撒出去。面前诺大一片空地上,雪白灵巧的鸽子迅速聚拢来,低着头很专心地享用它们的午餐。

    等到杯子见底的时候,良辰拍拍手站起来,一转头恰好迎上凌亦风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阵风吹过来,她按了按轻轻飞扬起来的裙摆,扬眉说:“走吧,去别处逛逛?”

    此时正赶上周末,逛街休闲的行人比平时多了不只一倍。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斑马线外的安全岛上凌亦风与良辰夹在一群人中间一起等着红灯。对街便是会展中心,大红的条幅迎风摆动,为期一周的国画展正在里面举办。

    良辰踮脚望了望,越过数个肩头,见大门似乎开着,门外还站着保全,于是提议:“去看画展?”

    凌亦风说:“可以啊。”语气中却显得有那么点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时,红灯开始闪烁,两秒钟后绿灯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拥成一堆的十来个人,随着各自的脚步迅速分散开来。良辰低头迈下安全岛的低矮台阶,刚刚踏上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来地牵住。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

    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能松开,良辰倏地停住脚步,同时惊讶地侧过头去。

    站在右侧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倒是平静如常,只是动了动削薄好看的嘴唇,若无其事地催促道:“站着发什么愣?快走,又要变红灯了。”

    “……怎么会?”良辰也没弄明白,自己就这样被他突然地牵了手,明明应该震惊、讶异,或者立刻甩开他,可是在这个时候,居然还会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刚刚才换了绿灯……”脚步却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只手在不知不觉中忘了挣脱。

    新铺的柏油马路,阳光照在上面微微眩目。

    良辰穿着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长的凌亦风身边,第一次觉得他步子迈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头还是那么热闹拥挤,而这一秒,世界却寂静得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那轻轻的呼吸声。

    双车道马路,十来米的距离,等到走到对面的时候,良辰却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只觉得这一段路既漫长又短暂。

    他们走上路边人行道,停下来。良辰盯住铺着绿色菱形砖块的地面,身体绝大部分感官仍旧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里,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实的温暖覆盖着。

    “良辰。”许久,她听见凌亦风叫她的名字。

    抬起头的那一瞬,几乎陷入慌张无措之中。

    凌亦风就站在她的对面,近在咫尺。

    他从没这样叫过她。从来,他都叫她“苏良辰”,连名带姓,和众多同学朋友一样。

    此刻去掉了姓的称呼,显得亲昵无比。

    良辰几乎已经能够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或许早在电话约定那晚,就已经有了预感。此时心里虽然还有慌乱,但却遍寻不着抗拒的踪影,因此,她抬着头,静静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无比漫长,而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心也逐渐重新静了下来。

    “良辰。”凌亦风微微低着头看她,好一会才突然笑起来:“你很紧张?”

    ……这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他会说些别的话,例如表白之类。

    甚至为此都作好了准备。

    之前的气氛突然变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说:“没有。”怎么可能承认?

    “那为什么手心里全是汗?”显然,凌亦风抓到了证据。

    “……热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试图挣开他的手。因为看着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种被耍的感觉。

    凌亦风的手紧了紧,不依不饶:“可是之前你还说今天很凉快。”

    你到底想怎么样?!良辰脱不开,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凌亦风似笑非笑的神情,头一次显得无比可恶。

    “你玩够了没有?”最终,她放弃挣扎,有气无力地问。如果这只是凌亦风的一个玩笑,或者,牵一次手在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那么她也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了。以后,朋友照样是朋友。

    “谁说我在玩?”或许是看出她情绪的转变,凌亦风终于收回之前的笑容,握着她的手再次紧了紧,“不是说看画展吗?走吧。”

    这次良辰却不肯再走。之前还算明确的事情经他这么一闹,又突然变得不那么清晰起来。她有些疑惑,深怕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至少现在就必须划清界限。

    她的脚犹如被钉在原地,表情冷静:“你先放开手,好好走路。”

    凌亦风回过头来看她,眼神一时变幻莫测,许久,才终于叹气:“苏良辰,真的非要我说得那么清楚才行吗?”他低下头,看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扬了扬眉:“我不但不会放手,而且,最好要牵一辈子。”

    这一回,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直到很久以后,良辰才知道,原来要让凌亦风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以为他很平静,他还有心思打趣、和她玩笑,可实际上,他的心里也紧张得要死,害怕被她断然拒绝。

    可是,那句“一辈子”说得太轻率。那个时候,他和她都还不知道,原来一辈子竟然是那么的长。

    而他们,显然不是能有幸坚守到最后的人。

           

11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日,终于有空闲下来,所以,更新^_^车灯的光亮在窗口处一闪而过,陷在过去回忆中的凌亦风终于回过神来。

    时至今日,那些有关苏良辰的记忆仍旧清晰如昨。

    其实第一次牵她手的时候,他的紧张不亚于她。在车水马龙、拥挤人潮之中,不知盘算了多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去主动握住她小而柔软的手掌。事实上,手心冒汗的,又岂止她一人?只不过,她太慌乱无措,所以才没察觉他的失态。

    他说“……最好要牵一辈子”,这并不是假话。他有信心做到,可是,那个可恶的女人却没有给他证明的机会。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老旧的照片。凌亦风盯着照片中那张笑得无邪的脸孔,久久地沉默。

    当年,火红的夕阳下,苏良辰将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面有她亲手写上去的字。

    我的良辰。

    她的脸色绯红迷人。

    她挑着眉反问,除了你,良辰还能是谁的?

    她说,这张照片很珍贵,一定要收好!

    ……

    凌亦风闭了闭眼,嘴角不自觉露出讥讽的笑容。

    曾经,他确实以为苏良辰只会是他一个人的。这张照片,自从被她亲手塞进钱包最里层之后就再也没挪过位置,数年如一日,他一直将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后。

    可是现在呢?

    想起上次一起吃饭时,突然打进来的那个电话。坐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苏良辰微低着头,与对方细声轻语地交谈,脸上表情柔顺温和,语气亲昵。

    很显然,现在的她已经不属于他了。

    早就不属于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独自一人开心快活,爱情事业风生水起,就只有他,还像个傻瓜般没办法摆脱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

    凌亦风,你真的就只是个大傻瓜!

    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伸手去接,里面传来平静祥和的声音。

    “阿风,什么时候回家里来?”凌母问。

    “最近比较忙,前期准备工作太多,有些应酬也免不了。”凌亦风一一解释。末了,又问:“妈,最近身体好吗?”

    “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

    凌亦风听了沉默了两秒,而后才问:“爸怎么了?”

    凌母那边还没来得及接话,一道不甚清楚的声音便透过听筒传进凌亦风的耳里:“……我的事告诉他干嘛!让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劳他多操心……”

    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太过熟悉,几年来都是同一个腔调。凌亦风苦笑一下,果然听见凌母轻声说:“老头子气我又给你打电话,唉……”

    “我知道,妈。”每次都这样,早已经习惯了。

    “程今快回国了,”他接着说:“到时让她回去看你们。”

    “那你呢?和你爸赌气也有这么多年了,他最近身体不好,你就……”话没说完,又被一阵隐约传来的怒吼打断。

    中气很足嘛,看来老头子体力还好得很。凌亦风揉了揉眉角:“等忙完这阵子就回去。”

    凌母又交待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凌亦风推开椅子站起来,桌上的照片摆在灯光下,他低头看去,身着藕荷色长裙的少女有一瞬间竟显然遥远而模糊。

    苏良辰,为了你我什么都做了,可你却拍拍手说离开就离开,走得那么轻松……在我决定并已经放弃一切的时候。

    苏良辰,让我怎么能够不恨你……

    时间不知不觉进入十二月。

    年底,公司进行工作总结,开完大会开小会。良辰因为终于顺利拿下之前那单化妆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时一贯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板和上级的一致称赞。部门会议结束之后,在这一年之中有优秀表现贡献突出的员工都得到嘉奖,良辰也从经理办公室里领回一封红包。

    下班之前,大家商量着请客的事。按照往年惯例,六七位同事,一个个轮流作东,请在不同的饭店。打完卡,良辰她们正准备赶赴第一拨饭局,凌昱却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别,声称自己已有约会。

    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门的他,笑道:“急着投胎怎么的?跑这么快!女朋友有约?”

    “哪有?”凌昱照旧摆出一副坦诚的阳光笑容,“为一个哥们儿在酒吧庆生。”

    唐蜜看他一眼,松了手,“去吧去吧!少喝点酒,别玩疯了,明天一早还有重要客户要见。关键时刻误了事,当心大刘拿刀剐你!”

    大刘就他们的经理,平时不苟言笑,奖罚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级人物,有独立聘用或解雇员工的权力。曾经就有同事在年终的时候酒醉迟到耽误了正事,第二年开春便不得不卷着铺盖走人。在大刘看来,懒惰和对工作不负责任,这两种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

    “知道了。”凌昱出电梯摆摆手,耸了耸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妈!”

    “……什么!”唐蜜气得跺脚,无奈那道年轻的身影已经一溜烟跑出大门。

    良辰在一旁扶着她的肩膀笑个不停,理所当然地换来一对白眼。

    晚上一群人去吃沸腾鱼乡。此时天气已经明显转冷,因此这类饭庄的生意红火得不得了。

    久居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只有良辰倒了饮料陪着。吃完饭后,又一起去KTV,继续喝茶喝饮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几个属于麦霸级别,于是良辰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窝在里面,看唐蜜和几个男同事抢话筒,情歌对唱,玩得不亦乐乎,看来早把之前教训凌昱的那番话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良辰只觉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饱,中途出去上洗手间时,突然接到凌昱的电话。

    “……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声线夹杂在闹轰轰的音乐声中传过来。

    良辰赶到指定的酒吧时,只见满目狼藉。

    凌昱站在一堆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中间,无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所谓的麻烦,不过是让良辰帮忙垫钱买单。看着帐单上那个庞大的数字,良辰只庆幸今晚自己带的钱足够多。剩下的体力活,酒吧的服务员倒是有条不紊的干净解决了。将那些醉生梦死满口胡话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计程车,本来就是他们驾轻就熟的事。

    出了酒吧,凌昱仍在感谢,良辰不在乎地摆摆手,转头盯着他好一会,笑道:“不错嘛,眼神还挺清醒的。”

    “呵呵,总得有个人留下善后吧。”凌昱扬眉笑了笑:“况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不知怎么的,良辰突然想起凌亦风喝酒时的样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遗传的?

    两人沿着热闹的街道走着,凌昱开始解释:“你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个是今天的寿星,本来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电话来提分手,半点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生日分手?嗯,是够惨的。”

    “就是啊。所以,结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着他,越喝越郁闷,时不时又来一两个凑热闹的,把自己以前的伤心事一起倒出来,还没来得及买单,就全部醉倒了。”

    良辰笑着摇摇头。

    凌昱完全把良辰当姐看待,于是索性把前因后果一鼓脑儿倒出来:“那群家伙,平时习惯刷卡消费的,又不好把他们身上的现金都搜出来凑钱买单,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妈管制……”

    良辰这才知道原来凌昱正为某事和家里闹别扭,信用卡和车子之类的早被没收,而他平时大手大脚惯了的,压根没想到存钱,如今才会觉得窘迫。

    还是个大孩子啊。

    “良辰姐,那钱等明天就还你。”

    “没关系,不急。”良辰莞尔笑道:“我也有话想劝你,只怕你又说我也像你妈。”

    “嘿嘿。”凌昱摸摸后脑勺,也笑:“唐蜜姐不会真生气了吧?我的事一时半刻也说不清,反正回家认错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钱方面,以后我会尽量注意的。”

    良辰点头:“那就好。”

    两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楼下。

    上楼之前,凌昱问她要了个硬币,说是要坐公车回家。节省从此刻开始。

    良辰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话,“回家认错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你现在没住在自己家里?”

    “住我堂哥那儿。”

    良辰一怔,“哦。”原来,和他住在一起。

    这时,远远有公车驶来,凌昱挥挥手:“晚安。”快步跑向马路对面的公车站。

           

12

    第二天,果然还是出了差错。

    良辰上午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冲杯咖啡,桌上的电话便催命般地响起来。

    凌昱的声音低沉沮丧,带着少见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烦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帮忙!”话音没落,那边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正骂骂咧咧急得跳脚。

    良辰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人一早去见大客户。原本准备了两套方案供对方斟酌挑选,可偏偏前天预先演示的时候,发现细节需要变动,于是光盘被凌昱带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门却忘了收进包里。

    真被唐蜜的乌鸦嘴说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叹气。如此至关重要的东西,凌昱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时间来不及了,还啰嗦什么!快让良辰去你家拿了送来!……”暴戾的女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毫不客气地冲击良辰的耳膜。

    “我家的地址是……”凌昱直接报了凌亦风的住址和自己房间的位置。

    “我哥不在,否则就直接找他了。窗台下有备用钥匙。我们这边先拖着,良辰姐拜托你去拿了立刻过来,就在电脑桌上。”

    他们人在城东,而光盘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栋房子里,一来一回确实要耗不少时间。在效率第一的时代,当然是用现成劳动力最好。

    良辰握着听筒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热火朝天,似乎最闲的就是自己。

    于是,她点头:“好吧……你们等着。”

    良辰从出租车上下来,环顾四周,颇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大白天光线充足,明显可见这一楼盘开发商的眼光独到之处。房屋结构,周围景致,美不胜收。

    在门边窗台下顺利找到钥匙,良辰轻松开门进屋。房子里静悄悄的,却有一阵暖意扑面而来。

    奢侈!良辰颇有些不为以然。虽说已经入冬,但没必要在没人在家的大白天都开着暖气吧!

    房子是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良辰顾不得多看,直接小跑上楼去拿光盘。可是,一脚刚踏上楼梯,身后便传来乒呤乓啷一阵乱响!

    免不了一惊。良辰的心呯呯跳了两下,停下转身。

    声音是从敞着门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刚从小跑路过也没多看,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良辰的第一反应:该不会是小偷吧?

    心里是真有些紧张,她抓紧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越过门框,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侧对她半弯着腰,额前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半的脸孔被遮住。

    面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良辰心头反倒一松。手臂不经意地摆到身侧,皮包拉链扣碰到门框,发出轻微的响声。

    凌亦风一手撑着流理台,立刻侧过头,这才发觉良辰的存在。

    什么时候进门的?怎么进来的?他却连开门声都没听到。

    直起身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皱眉。不过想倒杯水,没想到眼前突然一黑,连带水壶水杯一起打破。

    “你怎么在这里?”他调转视线看去。

    “……帮凌昱拿东西。”良辰顿了顿,“没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来了。凌昱那小子,谎报军情。

    凌亦风靠在流理台边,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面无表情,不说话。

    良辰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才指了指楼梯,说:“我上去……”

    话没说话,挺拔的身形已经动了。

    凌亦风穿过厨房门,从她身边越过,径自朝楼上走去。

    良辰不说话,很自觉地跟在后面。如果说之前房子里还是安静的,那么现在虽然多出了一个人,但空气却似乎都冷凝起来。

    两个人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一重一轻,却仿佛声声都直接敲进心里。

    为什么?明明每次分开的时候,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可偏偏不论再隔多久,又总会在无意之中碰到?

    良辰低头顾着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脚步,她几乎一头撞上去。

    凌亦风停在一间卧室门外,微微侧开身。良辰抬头,毫无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视线,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上楼左拐第二间,凌昱的房间。

    是这里吧。良辰回头确定了一下,伸手推门进去,一眼便望见夹杂在杂志和烟灰缸之间的光盘。

    取了东西,良辰立刻要走。说不清是因为凌昱那边着急,还是因为怕再待下去自己会被这沉闷的气氛压到窒息。

    走到门外,这才发觉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时正闭着背抵墙壁,削瘦的脸上颜色苍白。

    为什么之前都没发现?

    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却触到惊人的热量。

    “你发烧了……”下一秒,却被他狠狠甩开。

    凌亦风睁开眼睛,侧过脸看她,不懂她怎么还会露出惊慌的神色。

    心头有一刹那涌过一片暖意。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觉,此刻竟那么的不真实。他侧头凝视她,而后微微嘲讽地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良辰语塞。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算好了时间一般。

    唐蜜亲自上阵,催她快一点,又说那边客户不好应付,快要顶不住,急得三字经在嘴边溜了好几趟。

    良辰一叠声应着,眼见凌亦风冷着脸从自己身旁擦过,走进另一间房间。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热度。

    唉,没办法!良辰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着包扭头跑下楼梯。

    终于将救命的东西送到唐蜜手上时,良辰才松了口气。透过会议室的门缝,隐约可见客户代表臭着一张脸,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不过,总算来得及,他们回去不至于真被大刘生吞活剥。

    重新从上出租车,良辰只觉得浑身冒汗。司机师傅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呵呵一笑,问:“小姐,您要去哪儿?”

    良辰坐着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刚才走得急,钥匙还放在口袋里,这次直接熟门熟路地走进凌亦风的卧室。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衣服未脱,被子没盖。良辰走近一点,一时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见那双透着冷意的黑色眼眸。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凌亦风还是安静地睡着。良辰见他光滑的额头上覆着薄薄一层冷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显然是感觉到冷。皱了皱眉,她走过去,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而后伸手试了试,依旧很烫。

    她开始轻轻拍他。这样下去不行,虽然回来的途中去买了些药,但在没确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随便给他乱吃。

    可是,任凭她怎么打搅,凌亦风却像是抱定主意不起来一般,只不过在起初微微睁眼看了看她,然后便皱着眉继续睡。

    良辰却觉得他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糊了。更加着急,由拍改为晃,扶着他的肩头一直推,“凌亦风,快起来,跟我去医院!……”

    最后,实在气急,差点就要将他拖起来。这时候,床上的人轻轻哼了声,模糊不清地开口说了句什么,眉头却皱得更紧,也不知是烧得难受还是被她吵得难受。

    一切动作都停了下来。

    良辰的手还搭在凌亦风的肩上,表情却微微僵住。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又回到了从前。

    刚才,凌亦风皱着眉说:“良辰,别吵我睡觉……”

    隔了这么久,她曾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他叫她“良辰”……重遇以来的第一次。没有冷漠,没有嘲讽,亲昵熟悉得让人心痛。

    最终,还是找了医生直接到家里来。作了简单检查,打了针退烧针,一切才仿佛令人安下心来。

    良辰却还是不敢就这么离开,毕竟记忆中凌亦风很少生病,于是索性打电话回公司请了半天的假。生着病的凌亦风,总算让这房间里少了几分压迫尴尬的气氛,良辰也觉得自在不少。在房子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发现随处可见凌昱的痕迹。至少,她就不认为凌亦风平时会玩客厅里那台PS2。

    初冬的阳光温暖柔和,房子的采光又极好,坐在铺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实在是件悠闲惬意的事。良辰开了电视,连上插头,从游戏盒中随意选了只牒,放入PS2中。

    凌亦风醒过来,隐约听见楼下有动静传来。走下楼梯,才看见端坐在电视机前的女人。

    她侧对着他,发丝微微凌乱贴在颈边,在温暖的光束中泛着金色。那张脸,几乎没施什么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还带着点柔软的纯真。她的手中正握着游戏操纵杆,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惊一喜全都表现在脸上,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却纯洁美好地令人心动。

    凌亦风发觉自己几乎陷在这种观望中无法自拔,如此放松天真的表情让他以为坐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大学时代的苏良辰。他站在楼梯最下沿,却迟迟不肯发出一点动静,不愿打破这样的局面。

    过了一会儿,良辰脸上出现失望又无奈的神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动作,显然一局结束,而她,失败了。

    凌亦风这才注意到屏幕上的游戏,生化危机。……他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

    一局终了的音乐响起来,良辰活动了下僵硬的颈脖,正考虑要不要接着挑战这类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冒险动作类游戏,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等到反应过来,凌亦风已近在身侧。

    “……感觉好点了?”她迅速抬头问。

    凌亦风却置若罔闻,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来,反问:“好玩么?”

    良辰转头看了看,屏幕上那位强悍的女人仍举着枪等待她的选择。想到几个小时的尝试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

    凌亦风也微微一笑,是啊,她从来都缺乏运动神经,连跳舞滑冰都学不好。只不过,没想到还会延续影响到游戏上。

    也许是刚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许是此刻她笑起来的样子过于自在轻松,凌亦风心中一动,不禁问道:“再试一次?”

    良辰回头看他,不太确定地点头。

    莫非烧糊涂了?怎么和之前判若两人?

    可是……她发觉,这样的气氛,她竟无比的怀念。又怎么忍心去打破它?

    再试一次的结果,比之前的无数次好不了多少。等到人物再次倒地不起时,良辰用余光看见了凌亦风无奈的眼神。

    “只不过是游戏,你紧张什么?”凌亦风十分不解为何仅仅是瞄准再开枪,如此简单的动作,这个女人完成起来都困难无比。

    良辰也很无语。天知道为什么。看见敌人逼近,即使再强大的武器在手,也难免手一抖,打不中要害。

    “你这样,打到明天都不能过关。”语气里,鄙夷的意味明显。

    良辰张口刚想反驳,操纵手柄已被一把抢了过去。

    接下来的十来分钟,良辰终于肯服气地接受他的鄙视。

    屏幕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可身旁的人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地快速完成角色任务,结束战斗。

    “给你。”凌亦风将手柄重新递过去,微微抬着唇角。

    像小孩子一样,良辰在心里暗想。他那抹微笑,是得意的笑么?

    “不玩了。”突然有些气馁,似乎在某些方面,她永远都没办法和他比肩。

    凌亦风扬了扬眉,看着她有些赌气的脸,鬼使神差般地说了句:“……我教你。”

    良辰还没想通该怎么教,背后便环上一双手臂。

    凌亦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覆在她的手上。两个人的气息无比贴近,良辰有些僵硬,颈边都能感受到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她甚至连头都不敢动一动。

    凌亦风也微微怔了怔,如此亲密的举动似乎只在下意识便完成了。本来不该的!可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看着她纯真略带孩子气的表情,一时间竟没能忍住。

    现在再收手,显然更不自然,凌亦风感受到良辰的尴尬,于是只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声:“要开始了!”

           

13

    苏良辰,你到底在干什么?

    盯着电视屏幕,良辰心乱如麻,一刻不停地问着自己,思维一片混沌。明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不应该,但如此刻这般,十指交叠、肩臂相依,却又是那么的令人怀念……她发觉,她竟可耻地怀念着这种姿态。

    屏幕反光,隐约可见她与他,两个影像亲密贴近。良辰闭了闭眼,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可不可以就这一次?只允许自己放纵这一次……此刻的凌亦风之于她,简直就像鸦片,明知碰不得也不该再碰,可感情已经游离于理智之外,无法控制。

    他的呼吸,他的温度,还有他从背后环抱她的姿态,一切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旧梦重温。

    美妙得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游戏结束,终于,结束了。

    有一瞬间的黑屏,两个人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映射回来,清晰得几乎能够看见那双幽深的黑瞳、挺直的鼻梁、削薄的唇……这些,都和从前一样。可是,却早已不是从前。

    良辰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从那个荒唐的、自欺欺人的梦中惊醒。她微微动了动肩,侧过头去,她想说:“就这样吧,不玩了,我该回家了……”

    她想了很说种说法,来结束这个不应该发生的局面。可是,在这些都还来不及说出口之前,她的唇,轻轻地刷过了凌亦风的唇角。

    几乎措手不及,良辰短暂地愣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良辰没想明白。只下一刻,温热的气息便覆盖下来,快得连思考时间都没留下,凌亦风已吻住了她。

    不可以……

    良辰震惊地睁着眼睛,轻而易取地将凌亦风眼中的炽热狂烈纳入眼底。

    她本能地想逃,却无处可退。凌亦风的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连骨头都隐隐生疼。唇齿之间,他的气息毫无拒绝余地的扑来……她还在发愣,却听见他低低地说了句:“……闭上眼睛……”声音盅惑而不容拒绝。

    刹那间,那些久远的记忆纷涌而来。

    她和他的初吻。

    飘满栀子花香气的校园里,高大挺拔的男生落下轻轻的一吻,命令中带着宠溺:“良辰,闭上眼睛……”

    ……

    一切都太过熟悉。他用他的气息、方式和语气,唤回了深埋在她心底最纯洁美好的一幕。

    良辰坐在洒满阳光的地板上,几乎就要沉沦。

    她真的缓缓闭上眼睛,甚至微微颤抖着张开唇。可是就在这时,另外一张面孔突然跳入眼前,简直猝不及防,却也狠狠地震醒了她。

    “……不要!”她突然猛地摇头,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伸手一把推开了凌亦风。

    她慌乱地站起来,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脚跟撞上游戏架,那些游戏牒哗啦啦全部倒了下来,铺散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凌乱而巨大的声响。

    凌亦风一手撑着地面,也不免怔了怔。

    良辰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以手捂唇,脸上的表情……简直避他如避毒蛇猛兽!

    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究竟要干什么?

    凌亦风心头一冷。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先毫无异议地接受他,而后又毫无预兆地将他推开!一如当年没有一丝商量余地地将他推拒在这段关系之外。

    “不能这样。”良辰微微喘气,闭了闭眼睛,却怎么也挥不去脑中那张生动精致的脸。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你生病发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可能吻她?在他已经有了那个女人以后。

    一瞬间,屋里的空气再度冷凝。

    凌亦风慢慢站起来,斜射进来的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阴暗冰冷。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说出那句莫明其妙的话,一丝难堪和恼怒从眼底闪过。

    没错,他恐怕是真的病得厉害烧昏了头了。他昏头了才会一时误以为坐在面前的还是以前那个苏良辰!他看着她的唇,竟然会想要去吻她!一向自以为足够骄傲的他,居然会做出如此荒唐透顶的事,居然放任自己去吻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而最可恨的是,他发现时到如今,竟然还有一旦抱着她就不想再松开的冲动。

    长久的一段静默之后,就在良辰觉得自己快被那道冷厉的视线射穿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人突然冷笑起来。

    凌亦风淡淡勾起唇角,语带讥讽:“是啊,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只不过我很好奇,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否还是当初那位‘新欢’?”稍稍停了停,“又或者,你喜新厌旧惯了,已经数不清他算是你的第几任男朋友?”

    身体为之一震。良辰第一次发觉,原来简简单单一句话竟也是可以这么残忍伤人的。

    喜新厌旧……她几乎已经忘了,可又完全不能反驳。

    当初,告诉他苏良辰已令结新欢的人,偏偏就是她自己。呵呵,多么可笑,如今这竟被他拿来作为嘲讽和发泄怒气的说辞,而她,除了沉默还是只能沉默。

    明明心底知道,真正喜新厌旧的,是这个此刻满目冰霜的男人。可是,她不想说。既然当年没有说,那么现在又有何必要旧事重提?

    不过徒增伤痛罢了。

    垂下眼睫,良辰看着地板上的阴影。她与凌亦风的人影,有一小部分静静地重叠在一起。

    可是他们的心呢?怕是永远不复当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良辰终于抬起头,迎着凌亦风冰冷的目光,她又变回为那个冷静自持的女人,收拾起慌乱和隐约的心痛,眉宇间一片如水淡然。

    “我该走了。”她停了停,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把一句“再见”收了回去。

    不要再见。

    如果注定只能互相伤害,那么,最好此后都不再相见。

    晚上下班回家,叶子星早已在楼下等候。

    良辰见到他,稍微愣了愣,看着那个温和明朗的笑容,心底的罪恶感陡然升了起来。今天下午,当她拒绝那个吻的时候,首先跳入眼前的,并不是叶子星的脸。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极少想到他,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混乱。

    两人一起上楼,煮饭做菜,良辰一直心不在焉。饭后收拾桌子的时候,叶子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将她带到面前,低声问:“有什么事不顺心吗?”

    “……没有。”良辰努力回以笑容,却笑得万分勉强。

    “你根本就是个不懂假装的人。”叶子星的手指滑到她耳后,笑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低下头去。

    良辰看着他一寸寸靠近,在最后时刻,突然一偏……那个淡淡的吻落在了腮边。

    良辰侧着脸,闭上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她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对他感到欠疚,可为什么还是本能地拒绝了他?

    “碗还没洗呢。”不敢去看叶子星,她近乎慌忙地从他的怀抱逃开。

    转进厨房的时候,良辰觉得背后的视线灼热逼人,却又安静得可怕。

    过了一会,身后传来声响。

    叶子星伸手过来关上水龙头,卷起袖子,“你去休息,我来洗。”

    洗碗池不算太大,良辰被他高大的身形挤到一边,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坚毅的下巴仍可见紧绷的线条。

    良辰退到一边,擦干了手。水龙头重新哗哗地流着水,溅在白磁碗盘上,弹跳出无数细小的水花。良辰在一旁站了好一会儿,叶子星却只是专心洗碗,旁若无人。

    从来不曾这样过,想必他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刚才那样的气氛,换作任何人都会感到不对劲,更何况一向心思细腻的叶子星?

    良辰在心底叹气,之于叶子星,恐怕自己真的成了不忠的女人。至少今天,她在情感上背叛了他。

    退出厨房之前,她取下之前系在自己身前的围裙,想了想,还是转身拥抱了他。

    从后面抱住叶子星的腰,良辰将脸贴在柔软宽松的毛衣上,无声地说:对不起。

    叶子星终于停了手里的动作,微微扭过头来,却只能看见那头乌黑的长发和半个白皙小巧的下颌。他静静地站了一会,才笑道:“忙了一天,去休息一下吧。”

    良辰点头。这一天,确实很累。

    周末,在市中心新装修的咖啡厅里,朱宝琳带了男朋友来给良辰审阅。

    这么多年来,朱宝琳交过的男友不胜枚举,可从来没有哪个是像今天这般以隆重其事的姿态被介绍给良辰认识的。因此,趁着上洗手间的机会,良辰问:“这次是认真的了?”

    “嗯。”朱宝琳回答得也很爽利,“觉得是时候结婚了,恰好碰上他,也算是一种缘份。”

    “呵,你居然也开始讲起缘份来?”良辰忍不住笑出声。

    朱宝琳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以前那些个,也不能说全都不认真。只是,这一个不同,这种感觉真的很特别。就算再拿一百个更加优秀的来,我都不愿换。”

    “得了吧,”良辰开口打断她,“少酸了。朱宝琳,你不适合文艺腔,真的!现在只是谈个恋爱,还没结婚呢,万一以后真嫁人了,可别变得我不敢认你才好!”

    “放心吧。就算生了孩子,我都肯定是超级辣妈级的。”

    “我们等着瞧吧!”

    “等着就等着!”

    ……

    几杯咖啡之后,良辰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两人,男才女貌,确实堪称一对璧人,而期间亲昵默契更不必说。看来,朱宝琳的终生大事,算是尘埃落定。

    回过头来想自己,未来仿佛云里雾里,穷极目力,也看不到一个确实真切的影像。

           

14

    入冬之后,C城的温度降得很厉害,必定得裹着厚厚的羽绒衣才能出门。

    良辰家的空调坏了,原本是两用,可不怎么的突然变得只出冷风不见热风。找售后服务的来修,才知道里面某个零件老化,反正售后人员和她解释她也听不懂,只知道换一个也得花不少钱,而且零件还得从厂里调原装的来,费时费力。目前各商家大打价格战,重新买一台也不过那么回事,于是良辰干脆地淘汰掉那台老机子,趁着周末直接杀去商场。

    由于平时逛街极少逛到电器家居这一层,这回良辰看着不同品牌的各式空调只觉得眼花缭乱,加之如今的促销小姐口才太好,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

    叶子星也陪着来了,在一旁看她挑挑拣拣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平时买衣服也是这样,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明明女人的服饰有那么多花样,如果换作是他,随便拿一件都觉得足够好了,可她们往往逛到腿快断了也总是摸不清到底最喜欢哪一件。都说陪女人逛街是最艰巨的体力活,可饶是如此,叶子星却还是甘之如怡。

    此刻,某著名国产品牌的促销员正对着他们努力宣传本产品的优点和优势,良辰回过头来,征询意见:“你说买哪台好?”

    叶子星伸手挑起她窝在衣领里的一缕发丝,笑道:“等要布置我们共同新家的时候,你再让我拿主意吧。”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可良辰听了却微微有些不自在,因此没再接话,只是扭过头去对促销小姐说:“就这种吧,请开张票。”

    共同的新家……听起来多么像句暗示!良辰突然害怕起来。

    刷了卡,自然有售后服务员负责送到家里。良辰被叶子星揽着肩,乘电梯下楼。

    走了两步,良辰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盯着前方。

    “怎么了?”叶子星不明就里。

    在他们面前不到五米的距离,一对男女从拐角处转出来。

    良辰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个拥有几百万常住人口的C城,为何显得一次比一次小?甚至,连这个世界都小得可怕——那个女人……曾经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

    而且,似乎这么多年,她依然占据着凌亦风身边的位置。

    这是通往电梯口的唯一的路,良辰稍稍垂下眼睫,复又抬起,重新举步向前。对方显然也立刻看见了她,那双深黑的眼眸在她与叶子星之间转了个来回后,微微黯沉。

    宽阔的通道,米色地砖光滑平整,两对人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间良辰觉得周围异常安静,唯一剩下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她有些神经质地默默地数着,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扣紧了叶子星的腰。

    最终,交错而过,形同陌路。

    与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错身的时候,良辰的眼角余光瞥见他身旁女子裙摆上那簇精致的刺绣,大团的不知名的花,鲜亮得刺眼,却不可否认品味一流。

    离开温暖的商场,冷风迎面吹过来。叶子星去停车场取车,良辰站在出口处,突然觉得眼睛难受,闭上眼,热辣辣的感觉直接冲上来。等到车子开过来,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叶子星看了看她,问:“怎么眼睛红红的?”

    “风吹的。”她扭过头去,天空昏暗,微微透着萧索。

    周一一上班,唐蜜就兴奋地扑过来。

    “看了昨天的报纸没有?”

    “没。”良辰揉着隐隐作痛的头,星期一综合症爆发。

    “喏。”报纸被摆在眼前,“教育版。”

    良辰勉强打起精神瞟了一眼,有关Z大的消息首先跳入眼帘。

    “良辰,我开始崇拜你了。”唐蜜干脆搬张椅子坐下来,“叶子星已经是标准好男人了,现在这位来头颇大的前任男朋友也对你念念不忘,居然连带你的名字都上了报。”

    良辰没说话,继续读新闻。原来,前天已经有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领取了社会成功企业在Z大设立的各项奖励、助学基金,而在数个以企业名称命名的基金中,最最特殊的,恐怕就是——“良辰基金”了。

    差点忘了,那次在学校,系主任曾对她说过:“……这项基金还是你命名的呢。”

    当时她还没弄明白,现在终于知道了。

    良辰基金……

    可是为什么,凌亦风要用这样一个名字?就在昨天,他不是还和程今一起逛商场吗?如今登在报上,难道不怕女朋友见了不高兴?毕竟,早在大学的时候,她与程今便是见过面的。

    良辰基金,多么暧昧。

    一旁的唐蜜似乎觉得这是凌亦风对旧爱念念不忘的一种最直接的表达,她骨子里一向不乏的罗曼蒂克情结。可是良辰却不同,这四个字一出现,唯一带给她的感觉是——困惑。

    突然之间,她开始搞不懂凌亦风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重逢之后,他的喜怒无常,究竟都是为了哪般?

    实在不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C城仿佛进入无休止的雨季,空气中到处都是湿冷的味道,绵绵不断的雨丝夹杂在寒冽的风中,扑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样。

    程今坐在车里,眉间抑郁。事实上,这是她平日里绝少出现的神情,可是没想到刚回国没几天,面对着凌亦风,不自觉便觉得胸闷。

    “你确定不和我一道去?”她最后问了一遍,虽然明知不会有转机。

    果然,凌亦风靠在门廊旁,神色冷淡地摇头。

    天空阴沉,飘着细雨,他却只穿着单薄的毛衣,指间的香烟燃了大半,闪着暗幽幽的红光。

    “代我向爸妈问好。”

    “……凌亦风!你到底怎么了?”车里的佳人终于没能忍住蓄积了多天的怒意,皱着眉低声问,语音里却带了些惶恐。

    程今也没想到,竟然刚回国内就会碰上苏良辰。

    她还是那么美,甚至更胜过当年自己在学校里见到她时的样子。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眉间仍旧淡然倨傲,可正是那股气质莫名的吸引人。

    她与她面对面地走过去,她看见苏良辰的眼神,镇定从容,只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去,似乎已经不记得她这个人。可是,她相信她只是在装,假装忘了她,毕竟那一年的冬天,在纽约凌亦风公寓的门外,她亲眼见到一向骄傲淡然的苏良辰,是如何在她面前悄然崩溃。看着那双流露着震惊受伤神情的眼睛,她除了道德的歉疚外,更多的却是胜利的喜悦——虽然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最优秀的,但只有那一次,她感到由衷的畅快,因为她用自己的头脑和对方的弱点,击败了凌亦风心爱的女人,并让她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这些年,虽然她也没能再贴近一步凌亦风的心,但至少,最强劲的对手已经离开,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

    可是,直到在商场再次相遇,她才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说苏良辰在假装不认识他们,那么,凌亦风却恰恰相反。他在她面前,竟连装一装都不愿意,见到苏良辰与她男朋友的那一刻,她几乎能清晰感觉到凌亦风的怒意。

    并且接着下来的几天,他越来越经常地抽烟、沉默。她尽量不去打扰他,可心底却清楚,他在想念苏良辰——在他们刚分手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

    想不到,时隔五年,能进驻他心底的女人,从头到尾只有那一个。

    透过车窗看着那个让她爱了十几年男人,程今突然觉得,这场独角戏实在太累人。

    可如果就这样谢幕,那些流逝掉的光阴,又去哪里寻回?

    火红的跑车终于还是在淡淡的尾烟中疾驰而去,凌亦风转过身,只见门边还站着一个人。

    “你也该回自己家去了。”他看了那张年轻的面孔一眼,走进屋里。

    凌昱跟着进来,随手关上门,赖皮地笑道:“再让我住一阵。”这里可比在家自由多了。

    “嗯,住到你考虑好怎么回去认错为止。”

    凌亦风坐下来,随手翻开杂志。凌昱却微一挑眉:“怎么你也认为我该回家认错……”

    “嗯?还有谁?”凌亦风显然注意到他的措辞,漫不经心地问。

    “良辰姐。”凌昱随口答道。

    挑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滞,“你说谁?”

    “苏良辰啊。你们认识的吧,你不是还有她的照片?……”糟了!凌昱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那张夹在钱包最里层的照片,是他当初无意之中翻到的。可是,谁又知道明明只想拿信用卡,却出其不意找到张陈年老照片,而且还那么珍而重之地存着,害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两眼。而这些,堂哥全都不知道。

    几乎立刻,凌亦风忽然从沙发上起身,眼神晦暗难测。是啊,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原来凌昱已和良辰做了同事。

    他上前几步看了看凌昱,转身离开。

    凌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打算追究偷看照片的事。

    心头一松,一句极为不合时宜的话溜出口:“哥,你们以前是情侣?”

    凌亦风神色一冷,“多事。”脚步朝楼上走去。

    凌昱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似乎有必要把昨天刚听来的小道消息通报一下:“我听说,良辰姐快要结婚了……”

    “你再说一遍。”凌亦风回过身,手指握住楼梯扶手。

    凌昱不自觉地一怔,为什么他的表情有些不对?

    “呃……我也不确定啦,只是听说而已……听说,她的男朋友对她很好,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声音越来越小。凌昱虽然一再说错话,但总还没有笨到看不出此刻凌亦风的脸色有多差。可是,不是已经有程今姐了吗?虽然他们一直没有确定恋人关系,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程今姐正是大伯和伯母看中的儿媳啊,更何况她住在凌家二十多年,感情深厚无可比拟,几乎所有凌家人都觉得她嫁给堂哥只是迟早的事。

    可是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凌昱还在暗自推测这其中的各种可能性,大门已经被人打开,随着一阵冷冽的寒风灌入,他看见一道更加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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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补上一点)

    良辰做梦也没想到,凌亦风竟会在公司门口等她。

    刚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斜刺里便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脚步。

    “你……”受了惊的良辰匆匆抬头,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落入眼帘,薄薄的唇紧抿着,仿佛有无限怒意。

    痛!良辰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咬着牙挣扎了一下,只感觉再多一秒腕骨就要被捏碎。

    可是凌亦风不肯放手,反而迈开脚步半拖半拽着将这个不安份的女人拉到角落。

    “你做什么?……”良辰踉跄了几步,忿忿地问。脑中再次划过那日商场里他与程今并肩而行的景象。

    既然早已有了伴侣,何苦再来招惹她?

    到了拐角处,凌亦风才停下来,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松,却又恰恰卡在临界点上,无论良辰多么费力,都照样逃不开去。

    “拖我来这里干嘛?”微微喘着气,良辰总算平稳了情绪,盯着那双深黑幽暗的眼睛问。

    凌亦风挑了挑眉,“难道你想被人当动物观赏?”

    良辰转头看去,果然,公司门口有几个路人远远地朝他们这边张望两眼,显然以为以这架势会有好戏可看。

    她冷冷地抬头:“如果你现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广场上,都不会有人注意我们。”顿了顿,又问:“你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凌亦风沉默,静静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万变,半晌后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说:“我有话问你。”

    “什么?”良辰只觉得奇怪,今天的凌亦风,与往常不大一样。

    “你要结婚?”语调低沉地问出这一句,凌亦风不自觉地紧了紧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时愣住。

    只是,这短暂的沉默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默认。

    凌亦风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逼进一步,阴影笼罩在良辰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拂过面颊,良辰不自觉地往后退,背后一阻,正抵上大厦的墙壁,退无可退。

    凌亦风将她的退缩看在眼里,突然举起她被扣住的手,压在墙上,整个人欺上来,冷冷一笑:“苏良辰,你要和那个男人结婚那简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进去的不是新鲜空气而全是他身上的烟草味。稍稍偏过头,另一只修长的手臂却伸过来恰好抵在她的颈边。

    整个人,就这么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

    “苏良辰,你听见没有!”见她不语,凌亦风再次挑眉宣告:“你永远都不可能和别人结婚,连想都不要想!”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强硬狂妄,也许是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良辰不再挣扎,而是静静抬起眼睫,回以同样挑眉的姿态,平静地开口:“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碍我的婚姻。”

    “我要结婚,”她微微一笑,以坚定确实的口吻:“而且,立刻、马上。请问,你该怎样阻止我?”

    凌亦风仅仅沉默了一秒,狭长漂亮的眼睛里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实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良辰的颈脖,拇指下温热的血脉跳动有力。

    “这才是你。”他缓慢地说:“这样才是我熟悉的苏良辰。”这一刻的她,和从前一样——自信、骄傲、不甘居于弱势,清澈的眼底流淌着淡淡的灼人光华。

    “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来,“我恨这样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苏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没有笑意的微笑还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说恨她!

    可是,真正有资格说这个字的人,怎么会轮到他?

    思维有一瞬间的空白,可是身上却不知从哪突然得来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挣开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却推凌亦风的胸膛。凌亦风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后退了两步,良辰便趁着这个空隙脱开身。

    冷风呼啦啦地从街角灌进来,吹散了披在肩上的发丝,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倒吹回来贴在颈边,甚至卷上脸颊。可是良辰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冷冷地看着伫立在眼前的男人,低声开口:“恨?凌亦风,谁都有权利对我说这个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她微微侧过身,十二月寒冷的风扑面而来,连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挡不了,良辰只觉得连心口都被冷风穿过,针刺一般的疼,一点一点蔓延。

    转身离开之前,她似乎看见凌亦风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皱眉。

    街灯不知何时统一亮了起来,迅速拉长了二人逐渐远离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的那一年,是良辰过得最为辛苦的一年。九月,凌亦风先一步去了国外。原本是定好两人一起出国的,偏偏在拿到OFFER后,家里突然来电话说是祖母病重,几乎没多考虑,良辰便放弃了这次机会。人生那么长,想出国又有何难,可是将她从小带大的祖母或许过不了这个冬天,那时候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多点时间陪在老人身边。

    凌亦风走的时候,良辰没去机场送行。他们只是通了电话,在飞机起飞之前,凌亦风说:“良辰,我等你。”

    仅仅一个月之后,祖母便离开人世。初时,良辰为这般生离死别难过了许久,可后来她反而庆幸起来。因为就在遗体火化后不久,一向在生意场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苏家突然露了颓势,而且这溃败来得迅速无比,几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后来想想,或许之前早有了迹象,只是被父亲尽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为祖母的事情忙碌,谁都没有顾上,况且,良辰的父亲当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哪个又能想到会突发变故?

    可是良辰却忍不住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当初就没有看出来?到了最后治疗阶段,医院催款单连下了好几张,一次几万块的医药费按理说根本不是难事,可那时候往往要拖上好几天才能勉强补齐;祖母都快弥留,父亲却比平时更忙,整天看不见踪影,见了面也是满脸满眼的疲态……这种种迹象加起来,所预示的结果应该很明显才对。

    良辰真的庆幸,祖母早走一步,没有看见苏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倾家荡产。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只是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出国的事情突然变得遥遥无期。良辰只将这件事情告诉给朱宝琳,朱宝琳千里迢迢赶去她老家,见了面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来了个长长的拥抱,睡觉的时候她问:“有没有和凌亦风说?”

    “没有。”虽然经常有越洋电话打来,可良辰一次都没提起这事,只是告诉他新电话号码,并不说家里早住不起原来的房子。

    “或许他能帮你……”

    良辰摇头。不管多么亲密的两个人,她都不想和金钱扯上关系。况且,凌亦风也在读书,就算家里再有本事,他自己又凭哪点帮她?

    父亲却郑重地向她保证,一定会尽其所能在最短时间内送她出国,毕竟,这是她从小的心愿。良辰知道家里的难处,也开始着手找工作。但是,苏家之前的社会关系网铺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这次不过是被合伙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没有问题,因此,想要东山再起也并不是痴人说梦。

    有一阵子,和国外断了联系,原本每周一次的电话突然变得销声匿迹。良辰也曾试着打过去,次次通了却都没人接。后来终于联系上,还是凌亦风打过来,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着细长的电话线,凌亦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没了似的,良辰在墙角蹲下来。十一月底的天气冷得够呛,屋里没有暖气,木地板渗着寒意,从脚心直蹿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觉得冷,她听见凌亦风问:“……良辰,你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回答,反问:“为什么失踪那么久?打电话也没人接。”

    “呵呵,参加一个野外训练营,好玩死了。”

    整整一个月?确实有点乐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于训练营都训练些什么,有多好玩,良辰没心思细问。握着凉冰冰的听筒,良辰转头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课上的世界地图,那片隔着中国和美国的太平洋,似乎宽得不可逾越。

    两个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着声音说:“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后说:“这么早就进入勤工俭学的状态了?到这边以后再打工挣钱也不迟。”

    “不是的。”良辰也静了静,“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出国了。”

    “……为什么?”

    “家里出了点事。”良辰无意识地扭着电话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说,破产了?钱赔光了?还是说,现在自己连打越洋长途都要算时间,聊得久了心里头对父母过意不去?

    没钱不是丢人的事,她怕的,只是当凌亦风知道她没钱后的反应。

    即使他有能力帮上忙,她也不想亏欠他。在她的观念里,感情和金钱,本就应该要分开的。

    “出了什么事?”凌亦风果然追问道。

    良辰不肯说。这时母亲从卧室里出来,见她只穿着单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皱皱眉头,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担心。”她强自一笑,“这份工作很好,出国的事,我想先缓一缓再说。”

    真怕他还要继续追问下去,可没想到,凌亦风只是沉默了两秒,继而却说:“也好。出国并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国内,等我完成学业回去也是一样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只听那边又说:“过段时间功课会更紧张,可能没办法每周都给你电话。”

    “……没关系。”

    窗外的月光洁白清冷,简易的推拉窗上映着她极淡的侧影。

    又聊了两句,才挂掉电话。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为什么总感觉凌亦风在听说她不出国后,仿佛着实松了口气般?

           

16

    元旦放了三天假。

    这三天中,良辰哪里都没去,只是整日窝在家里的沙发中看书看牒。偶尔叶子星会开车过来,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带来她喜欢的零食。

    电视里正播着《TheEnglishPatient》。虽然这张牒自从买回来之后已经看了三四遍,此刻良辰依旧入神。叶子星从后面拥住她,埋头嗅了嗅她半湿发间的清香。温热的气息袭上颈脖,有些痒,她略微一躲,眼睛却仍盯着屏幕不放。

    “良辰。”叶子星突然抬起头来轻唤。

    “嗯?”

    身后没了动静,良辰转过头,对上如星眉目。

    叶子星牵起嘴角,“我妈让你抽空回去吃餐饭。”

    “好。”

    “还有……”表情变得有些暧昧。

    “什么?”

    “昨晚她打电话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叶子星敏感地察觉到了。

    “怎么了?”

    “没什么。”良辰转头,重新看向屏幕,却突然发现再无心思。

    “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的考察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叶子星笑了笑:“我可自认一向是满分恋人。”

    是啊,满分恋人……只是,真的就这样与他结婚成家了么?

    那天傍晚,公司楼下,凌亦风扣住她手腕时的凌厉气势仿佛还历历在目。那双漆黑的眼睛,深沉狂妄,印在脑海中几天都挥之不去。

    ——苏良辰,你要和那个男人结婚那简直就是妄想。

    她当时纯粹只是赌气,所以才会用话激他。

    事实上,她不想结婚。

    没有哪个时候是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明白——她不想结婚。

    生怕一旦点了头,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再无后退的余地。

    假期最后一天,定了同学聚会。原本良辰也不知情,只是下午突然接到朱宝琳的电话,说是中午在餐厅巧遇几位大学同学,几人凑在一块一时兴起,于是纷纷回头召集各自能联系到的人,晚上来一场小型聚会。良辰自从毕业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这回听说她的消息,其余几人强烈要求朱宝琳将她拉出来见上一面。

    地点定在Z大旁边新开的酒店,装修得很奢华,夜幕之中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与一向严谨的Z大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一下车,熟悉的气息仍旧铺面而来,温暖而美好。

    竟然约到十几个人,在大包厢里分了两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十分热闹。五六年没见,良辰只觉得其中一些人变化得厉害,从前青涩的模样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形各色的成熟和圆滑。

    酒过三旬,气氛到达顶点。包厢里暖气充足,席间不少人抽烟,虽然开了抽气扇,良辰还是觉得热。刚打算出去透透气,还没起身,只见正对面的门被人推开来。

    凌亦风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嘿!你终于来了!”坐在良辰身边的一位男士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周围的人也纷纷看向门边,只安静了一秒,气氛便更加活跃起来,好几个人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凌亦风也笑,和一众老友握手、拍肩,甚至轻轻拥抱。大众传播系的男生,对他来说,一向都像兄弟一般。

    “他怎么也来了……”朱宝琳小声嘀咕。

    良辰坐着没动,也没回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与凌亦风的对接,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对方却已淡淡移开目光,仿佛她是空气。

    “亦风,来,坐这里。”

    一恍神的工夫,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出来,良辰不由得瞟了眼那个从头到尾都积极异常的男人,想必找来凌亦风的人也是他。

    一旁朱宝琳悄悄拉她的衣摆:“要不要去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我俩趁机换个座位?”

    良辰微侧着头轻轻一笑:“还不至于这样,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候,凌亦风已经走了过来,手臂搭上矮他半个头的男人的肩,“你坐吧,那桌加了座位。”

    良辰不自主地看了看,旁边一桌,早有服务生搬来椅子加了座。

    他还是当她如空气,从她身侧掠过,连头都不曾低一下。

    良辰端着杯子,喝了口果汁,甘蔗洋桃汁,酸甜地滑入喉间。

    接近尾声的时候,良辰到门口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一众人等正讨论转战KTV。

    朱宝琳将大衣递过来,说:“我是不能奉陪了,明天一大早还要录节目。你呢?”

    “我也回家。”良辰穿上衣服,和众人道再见。

    转身时匆匆一瞥,只见凌亦风正与两个同学聊天,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离开。

    走出酒店,空气沁凉入骨,Z大校门外那一大片绿地中安了低矮的小灯,柔和地亮着,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线透出来有那么一丝朦胧。

    朱宝琳没有开车来,两人只好在路边等车。一辆又一辆载着客人的出租车从身前“唰唰”地掠过,正觉得不耐烦,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良辰回过头,月光与灯光交替掩映之下,那双狭长黑眸越发显得幽深清亮。

    车子一路平稳地驶过跨江大桥,江水两侧灯火通明,装点在夜色中,仿佛驱走了几分寒意。

    其实,风还是很冷的。朱宝琳在家门口下车时,车门打开的一瞬,冰冷的空气拂过耳畔,良辰不禁瑟缩了一下。

    少了一个人,车内陡然沉默了几分。街边霓虹闪烁,元旦的气氛还没退去,人行道上热闹非凡。良辰被透明的车窗隔着,却像被隔在另一重世界当中,心头遍寻不着喜庆的感觉。

    偶尔,不经意地侧过视线,却只能看见被窗外灯光映亮的英俊侧脸,忽明忽暗,勾勒出不带表情的线条。

    过了八车道的宽阔大街,黑色轿车驶上立交桥,搁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良辰转过头,却发现手机的主人正稳稳握着方向盘,连目光都不曾闪一下,完全没有接听的意思。

    然而,对方似乎也是顽固作派,尽管得不到回应,却也不肯放弃,铃声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响,大有不屈不挠之势。

    就这么持续了两三分钟,良辰终于有些撑不住,自认装聋作哑的本事不及凌亦风来得高明,只得叹了口气,说:“你电话响了。”

    直到这时,驾驶座上的人才动了动,斜着眼睛瞟了瞟她,“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话。”

    良辰一怔,下一刻便将脸转向窗外。

    的确,这是今天晚上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在他那天说恨她的时候,她确实想过从此永远不再相见就好。可这种念头其实也不只一次两次了,又有哪次是能真正如愿的?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和他如影随形、如藤蔓缠绕、始终挥之不去的身影存在。

    就像宿命,注定一生一世相互牵扯。

    见她又不再说话,凌亦风伸手拿起响个不停的手机,递过去,“你帮我听。”

    良辰诧异,盯着闪烁的屏幕,上面那个闪动的名字看不太真切。

    “前面有交警,我在开车,不能听。”

    这是理由么?良辰看向那个一脸认真的人。喝了酒还能照常驾车的人现在居然跟她谈起什么交规来……

    然而最终,她还是按了接听键,主要是不堪其扰。

    “喂”了一声后,对方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了两秒,然后才说出她的名字:“苏良辰?”

    “……是。”她一愣。

    “我是程今。”

    为什么要让她接程今的电话?良辰抬眼去看凌亦风,盯着他神态自若的侧脸,心里十分纳闷。

    程今似乎也尴尬,静静地停了一会,才又说:“让他跟我说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良辰在心底回答。程今想和男朋友说话,哪需征得她的同意?

    把手机递回去,良辰不说话。

    谁知凌亦风接了过来,竟连看都没看一眼,便直接切断通话。

    “你……”良辰几乎目瞪口呆,他竟然会做出这种无礼的事,而且,是对待自己的恋人!

    凌亦风却转过脸来,轻描淡写地问:“周末有没有空?”

    良辰还没回应,被冷落了的手机又不甘心地吵闹起来。

    这回十有八九仍是程今。

    “或许她有重要的事。”良辰看着窗外低声说。

    凌亦风依旧一派云淡风轻,趁着前方红灯的空当,干脆将电池卸了下来,扔到一旁,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

    他目视前方,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约个地点我们见面,或者送到你家楼下也行。”

    “什么东西?”

    “CD和书。”

    良辰心里一沉。

    当初担心他独自在国外会闷,所以她硬塞了好多又厚又重的小说名著放进行李里托运,还有那只老式SONY的CD机,宝石蓝颜色,外形笨重,凌亦风曾戏言说,她的这只CD简直可以拿来当武器防身用。

    如今,统统都要物归原主了么?

    过了红绿灯,车子转眼已拐到楼下。

    “我把号码留给你,等有空了就给我电话。”凌亦风停下车说。

    良辰默不作声,好半晌才淡淡地道:“可惜你原先存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已经找不到了,没办法还你。”

    “没关系,反正基本都是没用的。”

    那语气,轻缓疏淡,却如同一只带着小刺的手,轻轻巧巧拂过良辰的心口,引起一片麻木的疼痛。

    凌亦风见她突然又不吭声,只是慢慢扣好之前解开的大衣领扣,似乎下一步就要跨出车去,他不禁动了动唇,想要留她再说两句,这时有人在侧面敲车窗。

    良辰将窗子降下来,立刻看见叶子星的脸。

    “你怎么来了?”

    “果然是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转而相视一笑,神情默契十足。

    凌亦风扫了二人一眼,兀自坐在位子上不动,眼神却渐渐黯下来。

    这个周末,是她的生日。本来,他还想告诉她,那些CD里,夹有当年特意刻录下来的歌,原本是想给她作生日礼物,只是后来没了机会,便一直留到现在。

    叶子星先对凌亦风点点头,然后对着良辰笑道:“刚才远远的看着感觉像是你,所以过来敲窗子。”完了又说:“我妈炖了只土鸡,说让我带给你,担心你最近工作辛苦,喝汤补一补。”

    说着,退开身,良辰开车门下车。

    叶子星拎着保温桶,朝车内面孔隐约的男人看了看,低声问:“大学同学?聚会玩得开心吗?”

    良辰微微笑了笑,不答,只是推他的胳膊:“上去吧,怪冷的。”

    说完,收敛了笑容,绕到另一边。

    “谢谢你送我回来。”

    凌亦风抬眼看她,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姣好的面容在清冷灯光下显得朦胧不清。

    “不客气。”淡淡回了句,启动车子,踩下油门。

    发动机鸣响,速度很快提起来,迅速从身边驶离。

    良辰垂下眼睫,正欲转身上楼,斜后方便传来急促尖锐的刹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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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心中一惊,良辰急急忙忙回头。

    车子开出不到十米远,此刻正斜斜地停在那里,红色的刹车灯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刺目。等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良辰纳闷的同时不由得感到一丝害怕,加快步子走上前。

    天空像被一块黑布密密实实地遮住,之前的一轮弯月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唯一能够照明的只剩下孤单立于路旁的一盏暗黄街灯。凌亦风坐在驾驶座上,微低着头,前额乌黑的发丝垂下来微微折射着幽暗的光亮。

    良辰站在车门外,只觉得这更衬得他脸色刹白,十分吓人。

    “怎么了?”她不确定地问。

    此时,叶子星也到了身边,从旁一手揽着她的肩,神情同样疑惑。

    凌亦风皱了皱眉,修长的手指牢牢握着方向盘,转过头看她,却半晌不出声。

    良辰借着光亮,只觉得他那双眼睛显得比平时更为幽深难测,乌黑的光华中仿佛还泛着淡淡朦胧的水汽,却更加眩目逼人,竟不由得一时呆了呆。直到抚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稍稍一紧,这才回过神来,同时也察觉到,此时的凌亦风神色略微僵硬,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神态。

    于是,不禁又问一遍:“你怎么了?”

    凌亦风抿着唇不答,只是稍一闭眼,再睁开时,隔了大约两三秒,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目光缓慢而深切地在车外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然后才淡淡地说:“没什么。”

    虽然这句回答一定信服力都没有,虽然良辰几乎可以肯定刚才的凌亦风一反常态,可是,根本没给她置疑的机会,黑色的PORSCHE已被它的主人顺畅而迅速地驶离她的身旁。

    这一次,很快就转向大道,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回到家,良辰对着香气四溢的鸡汤,不忍辜负叶母一番好心,勉强喝了半碗。叶子星临走时突然提起周末的安排:“那两天争取不要加班,我们出去旅游。”

    “好。”良辰笑了笑,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随口应道:“等下上网去挑地点,最好离市区远点儿。”

    可是洗完澡后,她直接躺上床,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凌亦风坐在车内眉头紧皱的样子。

    那一丝慌乱和迷茫,她绝不至于看错。当时的凌亦风,实在和平时大不一样。

    还有那道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

    良辰翻了个身,隐隐觉得不安,黑暗中,不自觉地摸到手机,刚打开来,却又颓然放下。

    都走到了这一步,自己竟然还是放不下。

    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气。

    接下去,是整整一周的忙碌。多数人都还没从愉快的假期中调整过来,因此,五六天的工作日显得比平常难熬一倍。良辰也忙到发昏,直到叶子星打电话来说定好出游计划,这才想起之前已和凌亦风有约。

    可是,那天晚上,凌亦风最终并没有把电话号码报给她。如果硬要联系,也不是没有渠道,她和他中间,连着那么多位老同学,再加上一个凌昱,个个都可当作桥梁,简简单单一个电话还是可以弄到手的。可是,他都说了,那些,不过都是没用的东西……既然无用,那她又何必巴巴地取回来?

    他都可以毫无留恋地抹掉那份旧日的感情,凭什么她就做不到?

    周五傍晚,良辰准时下班打算回家收拾行李,刚出电梯便有人从后面叫她,连名带姓,声音清脆有力。

    翠绿浓郁的一组盆景旁,程今穿着玫红色猎装,乌发简洁地束起,眼神冷漠凌厉。

    如若除去商场那次不算,良辰与她,当真可说是久违了的。最后一次在美国见面时,曼哈顿街头飘着鹅毛大雪,两个人都还刚刚摆脱校园里的青涩眉眼,同样美丽也同样正介于纯真与成熟之间,唯一不同的是,良辰拎着旅行袋站在门口忍不住瑟瑟发抖,而她,程今,却套着宽松的男式衬衫,在温暖无比的门内以慵懒而高傲的姿态彰显着自己与衬衫主人的亲密关系。

    仅仅一门之隔,却宛如两个世界。

    没有任何客套和假意的寒暄,良辰只是停在程今面前,问:“你特意来找我?”

    “对。”

    良辰皱眉:“谁告诉你我在这里上班?”

    “这个城市就这么大,”程今笑了笑:“只要愿意,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并不困难。”

    良辰默然。看来,她们之间,也有桥梁存在。

    “找我什么事?”她看了看手表,神色冷淡:“我赶时间。”

    程今突然掩了笑意,盯住她:“我想知道凌亦风在哪里。”

    良辰微微一怔,“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晚难道不是你接的电话?”

    良辰突然觉得好笑。都已经是四五天之前的事了,难道她真以为凌亦风几天来都和她在一起?

    “很抱歉,”她摇头,“我没见过他。”

    程今动了动唇,仔细看着她的表情,仿佛想从中确定她的话是否可信。

    良辰微微叹气,“不管你相不相信,总之,你来这里算是找错人了。”

    正举步要走,程今这才狐疑地问:“你没骗我?”

    良辰停下来,面露讥诮:“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况且,第三者这种角色,我还不屑于充当。”

    话音一落,程今的脸上划过一道不自然的尴尬。良辰静了静,猛觉自己这话似乎说得有些过份了,随即却听见程今轻笑一声:“苏良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故作清高。”

    良辰微一抬眉,隐约觉得那个笑容稍显奇怪,却又一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想多作纠缠,她淡淡开口:“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程今回答,便转身离去。

    走出六七步,她又突然回过身来,看向仍旧留在原地的女子,神色平淡,声音不重不轻,却足以传到对方耳中:“虽然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但是我和你,算不上是朋友,而我,也从来不期待与你见面。所以,今后无论是为了什么事,都请你不要再来找我。”

    对面容貌艳丽的女人微微一怔之后,点了点头:“苏良辰,你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

    “那么正好。”良辰微笑,“我们彼此彼此。”

    可是,凌亦风真的失踪了吗?良辰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程今是绝对不会主动来见她的。她不喜欢她,甚至很讨厌她,这一点,早在大学读书时良辰就从程今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那时程今的学校与Z大邻近,良辰与凌亦风交往后,凌亦风曾介绍二人认识。据说程今一直视凌亦风为哥哥,可良辰从来都只听见她叫他“亦风”,语气亲昵无比,怎会是兄妹那么简单?第一次见面,良辰就从她那双忽闪的大眼睛里看见敌意。

    只不过一直装糊涂,不明说罢了。况且,如果程今当真对凌亦风没任何想法,那才真正奇怪呢。

    收拾好行李,良辰打电话。叶子星正加班,哈欠连连,语气疲惫:“……明早八点我去接你。”

    “下班回去好好休息。”良辰叮嘱。

    “放心,”那边呵呵一笑,“一定保证充足的睡眠,明天才好给你当司机啊。”

    C城的邻市新开发了渡假村,设施齐备,风景怡人,还有天然温泉,很适合短途旅行。

    良辰又交待了两句,挂了电话。

    上床前发现手机只剩一格电池,刚拿出充电器,突然有电话进来,是陌生号码。

    良辰接起来,说了声“你好”之后,那边停了好半晌,才冒出一道偏冷的声音:

    “苏良辰,你下楼来。”

    凌亦风?!良辰一呆。

    “我在你家楼下的酒吧。”电话里的气息似乎有些不稳,“……你过来。”

    “……这么晚!”良辰看看钟,拒绝:“有什么事……”

    话刚说到一半,手机突然黑屏,通话断了。

    插上电源,边充电边开机,良辰翻到之前的号码,重新打过去——总得把话说完才行。

    可是这一回,却迟迟没有接听。

    搞什么鬼?难道他以为自己故意挂断,所以这次报复性地不接电话?

    虽然内心清楚凌亦风绝不至于做出这种幼稚的事,但基于这段时间的接触,良辰仍旧不禁怀疑,他偶尔发发神经,也是极有可能的。

    正当想要放弃的时候,对方突然有了动静。只不过,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声音。

    “这位先生已经醉了,如果您是他的朋友,请过来将他带走。”服务生很有礼貌的语气,让良辰拒绝的话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随便套了件衣服,良辰走进楼下唯一一间酒吧,寻到包厢里,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你给了人家多少小费?”她抱着手臂,咬牙看着靠在沙发里抽烟的男人。

    居然串通服务生来骗她!

    凌亦风不答,透过淡淡的烟雾,若有所思地看她。

    良辰更气,看他这副神情,哪有半点喝醉酒的模样?早该想到这其中有问题,自己却偏偏鬼使神差地当了回傻瓜。

    深深吸了口气,良辰转身要走。

    “等一下。”凌亦风终于开口,唤住她。

    良辰回过身,一手还搭在门把上,只见原先靠在沙发里的修长身躯已经站了起来,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半陷在阴影里,越发显得眉目狭长俊朗,面貌英俊。

    “到底有什么事?”她叹气,突然害怕和他再有纠缠。

    “急着回去吗?”对面的人挑了挑眉,虽然动作煞是好看,但话语却带着扎人的刺,“他在家里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良辰咬着牙握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一次胜过一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变得脆弱了,还是凌亦风变刻薄了,在他面前,心痛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轻易而频繁地爆发。

    “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她闭了闭眼,终于恢复说话的能力,“那么我真的不该过来。”

    她闭上眼的一刹那,眉宇间闪过的深切的痛楚和失望一一落入凌亦风的眼底。

    从没有哪个时候,可以见到这样疲惫毫无生气的苏良辰。那道过于纤细的身影,仿佛稍一转身,便会消失在厚重的黑暗中,任凭怎样伸手去捉,都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的一寸衣角。

    修长的手指在掌间微微一紧,划压出深深的痕迹来,凌亦风的视线牢牢锁住那个即将转身离开的人,一时之间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原本不应该这样伤她,甚至从来他都不舍得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仿佛有某种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突然崩塌断裂。一瞬间,屋内的气氛全都变了,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苏良辰,如果这辈子你都不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么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又让我见到你,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那样轻易地结束了吧!”

    他的眼神冰冷。她站在他对面,连心都微微疼起来。

    他突然捻灭指间的烟蒂,越过低矮的茶几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而她只是定在那里,或许是忘了躲,又或许是根本不愿躲开。

    轻微的酒精气息扫过她的鼻端,他垂下眼睫,声音低沉得犹如自言自语:“为什么你不消失得彻底一点?……”

    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彻底消失?良辰愣在那里,脸颊处拂过轻微粗糙的触感,可又是那样难舍的温暖。她也想消失,她也想过今后都不再见,可是……正如程今说的,C城就那么大,要碰面的,终究逃不过。

    “我有什么办法?……”她像着了魔般,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你偏偏来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你不肯让我安心过日子,是你不让我和别人结婚,今晚也是你电话骗我过来……我不想见你,可是……”

    未完的话语,淹没在一片突兀而深长的吻中。

    他吻她。扣着她的肩,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微微的呛人,却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她自觉快要不能呼吸,不禁伸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质料上成的衬衣在她手中被慢慢揉捏出细细的褶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修长的身体微微躬下,双臂紧紧环在她的背后,将她牢牢禁锢起来。

    他低下头,侧脸贴在她的颈边,气息温热凌乱,语音低不可闻。

    “……良辰,我爱你。”

    她没听见,满耳都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他在昏暗中闭上眼。

    你白白浪费了我们最好的时光。

    如果注定无法得到幸福,那么,我也要你陪着一起,一起不幸福。

           

18

    不知过了多久,良辰终于从那个怀抱中脱离出来。她一点一点地推开凌亦风,微仰着头去看他,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混乱。就在刚才,有那么一刹那竟还以为时光倒回,现在拥着她吻着她的人,仿佛还是当初校园里那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男生。

    可是,终究只是错觉。

    因为此刻,她仰着头,却再也无法从凌亦风的脸上找到丝毫当年的轻怜蜜意。

    究竟还在傻什么呢?居然陷落到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万劫不复。

    那到时,她又将如何自处?下午面对程今,那微微嘲讽的语气犹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觉或不自觉之间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个令她感到羞耻尴尬的地位。

    看见良辰从自己怀中离开慢慢抬头的时候,凌亦风便已缓缓松了手,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个头,咫尺之遥,居高临下,眼见她的神色由迷乱逐渐恢复为冷静,虽然其中还带着挣扎的痕迹。

    如有默契般,他不说亦不动,只是静静地等,等她开口。

    果然,静了几秒,良辰语调平静,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踪影。她淡淡地说:“你不甘心,对吧?”

    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当初被我抢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所以现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轻易放过我,即使身边早已经有了女朋友。”

    “可是,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她闭了闭眼,有些恹然,“凌亦风,我觉得很累。就让我们一次把话说清楚吧。”

    什么叫作‘抢先提了分手’?凌亦风略微皱了皱眉,只隐隐感觉不对劲,未及细想,却见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说道:“如果当年真的伤了你的自尊心,那么我现在道歉,只希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彼此纠缠下去,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今后,不管我是否结婚,跟谁结婚,这些全都与你无关。而你,去过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别的什么人,我也无权过问。大家路归路桥归桥,就从现在开始,一刀两断。”

    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语气始终平静,顺畅得仿佛事先排练过数遍,中间没有丝毫犹豫或停顿。话说得这样绝决,犹胜当年。

    凌亦风沉默不语,耳边似乎回响起五年前那道遥远而清澈的声音,透过电话,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却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凌亦风,我们分手吧。”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当年都只是说分手,如今却要一刀两断,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意。

    凌亦风眼神微闪,苏良辰,果然很有长进啊。

    他动了动,上前一步。两人本来就靠得近,这样一来,更加贴近。可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良辰往后退了退。她仍旧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继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底的情绪,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红润的唇。她在等他表态,只要他点头说好,那么从今往后,同一城市,两个世界。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可心口还是不可遏止地划过一阵阵细微的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良辰忽然记起自己下楼来并未带上手机,倘若此时叶子星下班回家给她电话,必然无从找她。对面的男人修长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深邃幽暗,却迟迟不肯表态。

    良辰突然转身拉开厚重的门。她没有时间一直耗下去,也没有理由要将自己的生活交给凌亦风全数影响或掌控。

    他同意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够坚定。

    接近午夜,酒吧里仍不时有客人进出。穿着雪白衬衫红色马甲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脚步迅捷而稳健地来往穿梭,经过良辰身旁,总会停下,有礼地侧身避让。地上铺着绵实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门口。良辰迅速穿过泛着点点幽蓝光泽的狭长走廊,早有服务生替她拉开大门,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上,只感觉仿佛刚从云端落至地面,脚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时有些不适应。

    往左,再转个弯,便可进入公寓大厅,搭电梯回家。良辰出门时随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顶着风走,衣袂翻飞,更显得身形单薄。只走了几步路,身后便有人追来。良辰没回头,肩头却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她环着双臂,冷冽的空气迅速冻僵脸颊和唇角,转过身,不由得瑟瑟发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叹气,牙关不自觉地打颤。

    凌亦风皱眉看她。这女人是傻的吗?零下好几度的深夜,居然只穿着件风衣外套出门,刚才包厢里环境太暗,加上无心留意,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一把拉着她避开风口,他将大衣脱下来,递过去。

    良辰摇头:“不用。”

    “穿上。”凌亦风沉着声,手臂一伸,带着淡淡体温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后。

    良辰歪着头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长,黑色的领子正好掩在她的颊边,温暖柔软。但是,看这架势,莫非凌亦风想和她在这冻死人的室外说话?

    脑中还没想明白,凌亦风这边已经抬手拦了辆出租。绿白相间的小车闪着明亮的灯,停在他们身边。

    没自己开车来吗?良辰见他打开车门,以为就要坐车回家,连忙又将披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谁知凌亦风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侧着身子看她,“上车。”

    良辰确实有点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顺势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说着,凌亦风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个了断么?”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静,白天交通拥堵为患的C城此时路况堪称良好,出租车飞速行驶在江滨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见头尾。虽说早已进入休渔期,但远处对岸仍有两三艘小船泊靠,星星点点的光隔着宽阔的江面传过来,朦胧静切。

    上车时,良辰听见凌亦风报给司机目的地。毫无异议地坐了五六分钟之后,她突然开始奇怪,要了断,为什么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凌亦风,早已不是大学时代那个含着明朗笑意故意说鬼故事吓她的人了,也不会再在电话里低着声音说“良辰,我想你”,现在,他会冷着眉眼,轻而易举说出伤人的话,却又在下一秒,仿佛无尽温柔地吻她。想到这些,良辰不免有些犹豫,此时眼前的男人太过变化无常,对于他的心理和举动,她全然无法掌握。

    路程过半,她终于改了主意:“我要下车。”

    凌亦风一手支在车窗边沿,转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谈也不迟。就在这里停车,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瞟过来,车速一下子放慢许多,似乎准备随时停下来。

    凌亦风支着额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脸上扫了个来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么?难道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语气暧昧至极,良辰敏锐地从后视镜里看到司机师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闭眼咬咬牙。恐怕,是被当成斗气的情侣了。

    只听旁边那人又换了副腔调,一本正经地说:“师傅,您可以再开快一点,我们赶着回家。”

    “好的好的。”司机连声应着,一脚油门踩下去。

    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凌亦风的家,灯火通明。走上台阶时,良辰突然停了脚步。

    “程今下午来找过我。”现在,她是否就在这扇门的背后?

    凌亦风皱了皱眉,“她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良辰摇头,继尔露出讥讽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只不过,还以为是我把你藏了起来。”

    良辰可以想出好几种凌亦风听见这话之后的反应,却独独没有料到,她的话音刚落,他便轻笑出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回换成她皱眉,“你在玩什么失踪游戏?我看她的样子倒挺急的。”

    “没关系,我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凌亦风显得蛮不在乎,眉眼间的笑意却不曾有稍稍收敛。

    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认为他们之间应该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分手这么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里仍旧难脱干系。

    而他,很喜欢这一认知。

    完全搞不懂状况。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还在暗自觉得凌亦风变化颇大、当年明朗单纯的时光一去不复,此时此刻,他却又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笑容真实而舒展。像这样纯粹的开心,有多久没见过了?

    “不要发呆了。”凌亦风伸出手,轻轻托住她纤巧的手腕,“进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气,悬着挂帘的窗户内透出温暖明亮的光。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修长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温柔的幻觉,良辰一时恍了神,任由徘徊于掌心的那份温度牵引着,推开紧闭的门扉。

    直到,大门背后的面孔,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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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那些混合着惊讶、探寻、冷漠和厌恶的目光,在良辰踏进门的那一刻,纷纷投了过来,锐利得几乎能将人射穿。

    原来,隐在这扇门背后的,并不仅仅是程今一个人。

    饶是良辰自认为平时已足够沉稳镇定,但在看见长沙发上的一男一女后,眉头仍旧不由得动了动。看着那张和凌亦风极为相似的面孔,她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动声色。

    程今首先从沙发边跳了起来,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无限指责。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义,此时与凌亦风一同出现,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说辞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话,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统统放在眼前这对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说是中年男女,或许不算太恰当。因为以凌亦风的年龄推算,他们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但也许是保养得当,外表看来十分年轻,比实际年龄小上很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凌亦风要带她来这里见他们?

    良辰侧头去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刚进门的时候,他连一点点讶异都没表现出来,极有可能早已知道他们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带她过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想到上计程车前,他一脸笃定和坚持的模样,良辰面对此刻情形,竟一时理不出头绪。

    屋子里明明宽敞开阔,可气压却似乎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程今虽然有诸多不满,但自始至终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现在不是该她抱怨的时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严的声音:“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目光扫过来,透出冷峻的光,“一个礼拜不见踪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顾!你当自己还小吗?二十八岁的人,去哪里也不会事先说一声吗?居然要让程今满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简直是不着边际!”

    这一下,就算不看长相,良辰也能轻易断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用这样的语气对儿子说话的父亲,有多少?

    那边话音刚落,身侧便有了回应。不同于对方的震怒和斥责,凌亦风的语调平淡似水,“我二十八岁的人,要上哪儿去没必要向其他人报备。”

    程今的脸孔倏地一白。

    凌亦风却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紧了紧还握在手里的良辰的手,道:“你们恐怕还没见过面。先介绍一下,这是苏良辰。”他转过头,看向良辰,“这两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过来,良辰这才意识到他们还保持着不该存在的亲密姿态,挣了挣,却被他无声地握得更紧。

    这算什么?!当着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而且还大大方方地介绍给父母认识!况且,本来他们不是要来“了断”的吗?

    良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难猜透他的想法。

    凌父显然也注意到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极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压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长长地看了几秒,眼神意味深长。

    倒是之前一直未说话的凌母,此时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着黑色的对襟短袄和直脚裤,样式得体,做工精细,脸上的皮肤被衬得白皙细致,精巧的五官隐约能看见年轻时的风采。

    “原来是苏小姐,幸会。”

    她的声音轻柔糯软,带着极易辨认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头一震,伸手与她相握时,埋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声音渐渐与现在的重合起来。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良辰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就在家中发生变故后不久,凌母曾经打来电话。良辰一点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电话号码,令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如此漂亮地单刀直入,在说明身份之后连半句寒喧问候都没有,便直接将目的显露出来。

    凌母说:“……苏小姐,阿风是我儿子,他的性格我最了解,一向眼高于顶,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苏小姐你也一定很优秀,只不过,还是不得不请你和阿风分手。”

    良辰将听筒贴在耳边,有片刻的呆滞——谁能想到,突如其来接到男友母亲的电话,结果却是要谈这种事情?彼时正值下午工作时间,办公室里还有三位同事,良辰静了静,而后语调平静地说:“现在不方便,请下班后再打来,可以吗?”

    结果傍晚时分,电话再度打进来。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气,问:“既然我足够好,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使您要让我和凌亦风分开?”

    凌母显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问,答得很快:“阿风将来结婚的对象,家里早有了人选。他的脾气向来倔强,和他父亲如出一辙,这两人闹起来,我一个人卡在中间也很为难,所以直接来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对你们也越有好处。因为,无论你本人有多么的好,都是不可能嫁进我们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费青春呢?而阿风,如果执意要与你一起,那么以后也是有得苦头可吃的,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亲的愿意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凌母的声音极为温柔甜软,即使在说这番话时,依旧不失婉转低回。可以隐约听得出语气中的忧虑和焦急,但良辰听了却只是失笑——难道这是封建社会,婚姻大事还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只是觉得荒谬,但听到最后几句,也不禁微微恼火起来。看样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进凌家了?

    可是天知道,对于结婚这件还很遥远的事,她是从未认认真真考虑过的。

    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变得差了。担心儿子受苦吗?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愿与我一起吃苦呢?”

    凌母一愣,突然冷下声音:“苏小姐你还太年轻,不能理解作母亲的心情。就算他愿意,我也不会允许。”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说:“况且,他也并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坚定。你们隔得那么远,你能时时刻刻掌握他的举动吗?你能确定自己了解他正过着怎样的生活?知不知道,现在他身边的朋友、他的交际圈,统统都是你无法认识和参与到的……”

    究竟想要说明什么呢?良辰无奈地闭了闭眼,承认自己刚才的问话可能激怒了护子心切的母亲,但对于这一连串状似暗示的问题,她的回应却显得有些轻描淡写,甚至,心不在焉:“您这次打电话来,凌亦风知道吗?”

    顿时,那头有片刻的沉默。

    她继续说:“我不可能仅凭一通电话便去放弃这段关系。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说,毕竟你们是母子,您劝他考虑与我分手,绝对要比劝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场电话交谈不欢而散。良辰隐约记得,在她说完之后,凌母再度开口时声音硬得像石头,显然是气极了。

    其实良辰也觉得有些累。工作才刚刚起步,父母虽不让她操心家里的事,但每每看见父亲为重振事业而忙到焦头烂额时,忧心总是难免的。再加上这段远距离恋爱,以及凌母的突然搅局……良辰只觉得最近状态混乱,好几次拿起电话拨越洋长途,凌亦风却又像上次人间蒸发般,一直联系不上。

    直到有一天,电话终于通了,可是接电话的人,却是一个女孩子。

    听出程今声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凌母之前的意思,也隐隐猜到,那个所谓早已定好的儿媳人选,究竟是谁。

    如今终于见到真人,与记忆中的印象重合起来,良辰却觉得眼前这位娇小婉约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完全不像那种私下拆散情侣的凶恶母亲。

    至于那位准儿媳,此刻正神色复杂地盯着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候,沉默许久的凌父终于发话:“既然来了,就先过来一起坐下再说。”

    良辰看了看他,却一动不动。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谈心聊天,因此并不认为有正式坐下长谈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对上凌亦风的眼神,上当受骗的感觉愈加强烈。或许,他早知会面临现在的局面,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对于她的不为所动,凌父似乎不大满意,却也不再理她,只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过来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了笑话!”语气虽仍不失严厉,但明显少了与良辰说话时的那份生疏与僵硬。

    话音未落,二楼楼梯处便传来一阵轻快的下楼声,转眼间,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良辰的视线里。

    这就是凌父口中的“别人”?良辰望着那张五官立体深邃的陌生面孔,心想着,这又是何方神圣?

    可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只握着她的大手倏然一紧,然后迅速放开,在目光还未收回来之前,凌亦风已然从她身边离开,越过凌母,径直朝那个明显带有外国血统的年轻男子走去。

    “James!”凌亦风低低地叫了声,背着所有人,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的紧张和警告。

    被唤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来,与他对视了两秒,这才神情慵懒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飞机,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刚刚才醒。这么巧,你就回来了。快上楼来,我带了些好东西给你。”

    凌亦风眼神微闪,点点头,转头看向立在门边那一束温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说:“等我两分钟。”

    说完,迈开脚步和James一同上楼。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里暗咒一声。果然,跟他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如今,她被独自丢在客厅里,面对三个对她并无多少好感而同时她自己也不大喜欢的人。

    恐怕,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很难再找到哪个时刻是像此刻这般让人觉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双眼睛的环视下,良辰进退为难。倒不觉得有多尴尬,只是不认为自己应该在原本理应美好的度假前昔遭遇到这样的处境。

    在凌亦风离开之后,有那么一刻,四个人全都默不作声,不说亦不动。墙上挂钟秒针的跳格声,清晰无比。

    然后,程今先动了,却不是依照凌父所说的去沙发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牢牢地盯着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语气中不复平日的自信张扬和犀利,反倒带着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问:“苏良辰,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用了什么办法,才能这么长久地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即使他以为被你背叛、被你抛弃,却还是数年如一日地,对你不曾有半点忘怀。

    程今第一次让心底的挫败情绪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闭上漂亮的眼睛。虽然知道自己在这场无硝烟的战役中可能永远都做不了赢家,但却仍旧无法亲口承认这一事实,因此,问题只问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只觉得程今的话没头没尾,并不理解她究竟想说什么。这时,凌母踱步回到沙发前坐下,同样一脸复杂:“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等良辰作出反应,她又接着说:“很早之前就已经定好,在小今满二十六岁那天,就是他们订婚的日期。”

    良辰心头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与凌亦风订婚。而她,还拥有叶子星,他们将一同去度假。

    这是多么好的安排!过了今晚,从此各有各的归宿。只是之前,凌亦风竟然从没提过一句半句,难道这才是他坚持带她回家的理由?——让她从这些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从此也就真的“一刀两断”。

    虽然凌母克制得极好,良辰仍在她脸上看见一丝戒备和隐忧,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说话的腔调却平静似水:“事先没人通知我,临时也没办法准备贺礼,只好先道声恭喜了。”她对着程今挑起唇角,而后重新转向凌母:“请放心,不管他们订婚与否,我与凌亦风,早就没有任何关系。再说,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会去招惹的。”

    凌母显然没想到良辰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点破她的担忧,不禁微微一怔。

    这时,一旁楼梯处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我不会和程今订婚,这也是今天我带良辰回来的原因。”

           

20

    凌亦风一步步走下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着表情倔强坚定的良辰,心头微微一紧。刚才她的那番话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数听见,倘若不是她在强撑着,那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就只有一个原因——她根本早就不爱他了。否则,又怎么可能若无其事而又坚决无比地作出表态,彻底撇清了二人的关系?

    或许,一直以来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凌亦风收回目光,转向其余三人,淡淡地说:“明天的订婚仪式,就此取消吧。”

    “你说什么?”凌父终于站了起来,因为震怒,连嘴角都开始隐隐抽搐,“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这种事情,可以任由着你胡闹的?!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你……”

    话没说完,就被凌母打断。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虽然颇不赞同地皱眉,但语气明显更为缓和,“阿风,婚姻大事,这是多严肃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经定好了,现在怎么可以说取消就取消?”她转头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长地接着道:“况且,我不认为你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的任意妄为。”

    这个时候,端坐在沙发上的程今早已脸色苍白,双手紧握,一语不发。

    一时间,突然静了下来。

    凌亦风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这场所谓的早已定好的婚姻,从来都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虽然父亲的话被突然打断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说的是什么。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亲,是真的希望他这个仵逆儿子干脆在当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后处处惹他生气,难讨半点欢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国打黑工赚钱、病倒了也无人照应的日子,凌亦风已经感觉十分遥远,可却从来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为了苏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碍他们的力量。他以为她会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处,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错得离谱。

    然而,更加离谱的是,纵然如此,他仍像着了魔一般,对这个看样子并不把他当一回事的女人,又爱又恨。

    “……的确没什么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着凌母的话说道:“我们都还年轻,没必要这么早就绑住对方。更何况,我认为就算要订婚或者结婚,她,都会是更好的选择。”

    良辰微一皱眉,那双狭长幽黑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其间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还有那只修长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势突然有了逆转,数道目光齐刷刷跟过来,一时间矛盾的焦点已顺利地由凌亦风那边转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说……”凌父沉着声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结婚?”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袋中站着,并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那个皱着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他露出一个蛮不在乎的笑容,云淡风轻却又不无嘲讽地说:“那只是一个假设。目前,我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迈入那个神圣的殿堂。”

    良辰冲出凌家大门的时候,手脚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气几乎冻裂她的脸颊。然而,更加寒冷的,却是她的心。

    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来,回过身,那人已经近在眼前。

    她忽地扬起手,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

    “凌亦风,你混蛋。”手掌热辣辣的痛,声音却冷到极致。

    “……你发什么疯!”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只冰冷的手从脸上划过,凌亦风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齿地问。

    “发疯的人是你!”良辰用尽力气挣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发现男女的力量有多么悬殊,但却是头一次使不出力来。明明有无数的怒意和怨恨,却偏偏找不到出口。当穿着高跟鞋的脚直接踢在对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却不为所动时,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浑身的力气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剩下的只有浓重的疲惫。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累,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头,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阴影笼罩着,心底的寒意泛上来,化作一声冷笑。

    “凌亦风,难道在你心里,我真就这么容易被糟践吗?……从前你移情别恋,那是我识人不清,自认倒霉了。可是现在,凭什么又拿我来当挡箭牌?这就是你今晚坚持带我来的目的?因为不想被婚姻束缚,所以拉了我来,随便想了一番说词?……从什么时候起,我竟要沦为你众多选择中的一个?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无论我是不是你所谓的‘更好’的选择,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现在,请你放开我。”

    那只手果然慢慢松开了。

    昏暗夜色下,凌亦风微微动了动眉。良辰往后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丝疼痛直接钻到心里,却不知是否来自于被他紧握的手腕。

    良辰转过身,疼得几乎要掉泪。她怕自己忍不住,只好咬住唇,匆忙离开。

    这一次,身后一片寂静。

    计程车在路上飞驰,似乎开夜班的司机师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这个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没什么会比洗个热水澡然后爬上床睡觉要来得更加温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晕晕乎乎,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在出发后不久,便有黑色的轿车紧随其后,一直跟到她家门口。

    下了车,身后随即射来强烈的灯光,紧跟着是刹车声、关门声。良辰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胸口再次涌起无边的疲惫。

    “把话说清楚。”凌亦风从阴影里走出来,语气严肃而生硬。

    良辰只当作没听见,扭头就往楼里走。

    “什么叫作我移情别恋,你识人不清?”脚步跟上的同时,追问声也逼迫上来,“你不喝酒也会说胡话吗?或是说你失忆了,完全记不得,当初是谁说自己爱上别人,提出分手的?”

    那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质问和显而易见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来,抿着唇。她回过身,盯着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说:“……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凌亦风皱眉,诧异地发现良辰的脸色竟然苍白无比,隐隐感觉她似乎已经疲倦至极,就连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只剩暗灰的无奈和索然。可是,心里的疑问仍在不断扩大,有些话,不得不在今夜问个清楚。

    他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一步,良辰肩头凌乱的发丝,飞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双手揣在裤袋里,眼神清亮:“还有你在酒吧里说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抢先提了分手……苏良辰,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个?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似的。”还有那天傍晚,公司楼下,她用冷淡而坚决的口吻说:……凌亦风,谁都有权利对我说这个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这一切,联系起来,全都显得那么怪异。所以,在她离开后,他开了车追出来。他需要一个解释,并且隐约觉得,这个解释十分重要。

    良辰静静地看着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态的人,也很诧异。她没想到,竟有人能装无辜装得像真的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头也闪过一丝怀疑,可是,究竟要怀疑什么?这源头又在哪里?她抓不住。因为,这几乎是一闪而逝的感觉。况且,更值得相信的,应该是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形。

    ——温暖的豪华公寓,全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着暧昧气息的凌乱的被单;挑衅得胜的眼神……

    当时她很没有骨气地,几乎落荒而逃。明明错的不是她,明明该有足够的气势和理由,直接冲进去狠狠羞辱那个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时的她,太骄傲,生怕见到他弃若敝蓰的眼神。况且,一切昭然若揭,纵使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这种背叛也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国后,她打通了电话。

    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不再爱你。”生怕再晚一点,就会沦为弃妇。

    而在美国所见的一切,多年来都是个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现在,良辰突然觉得这些全都没有了意义。像这样你追我赶的状态,已经快让她精疲力竭,而这个黑锅,她也不想再背。

    “凌亦风,”她闭了闭眼,平稳的气息中带着只有自己才能察觉的颤抖,“逼我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呢?当年程今衣不敝体地从你身边坐起来,那副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忆第二次。你知道当时我觉得有多么恶心么?当然,你肯定不清楚。因为,那个时候,你还在满足的沉睡当中呢。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你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为什么你还迟迟没向我提分手?是在犹豫吗?还是另有想法,以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灯光下,凌亦风震惊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顾不了这么多,既然已经说开了,就没有理由不给个完整的谢幕。

    “……可是,我倒真要感谢你的‘体谅’。至少,在无意间保全了我的颜面。只是没想到,当时你竟然还能一直追问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说爱上了别人。那时听到这句话,你是什么感受?或许你会松一口气,因为那代表有错的并非只是你一个人。但是,到如今,你怎么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采,而把当初的分手全部归罪于我?”

    时值深夜,一楼管理员披着棉大衣,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眨了眨眼睛,他认出门口站着的女子,低声叫了句:“苏小姐?”

    良辰如梦初醒,回过头,好半天才费力地挤出一个微笑。

    原本立于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踪影。连带那台黑色的车,一同隐于夜幕之中。

    清冷异常的空气,在四周流动。良辰的耳畔翁翁作响,闭上眼,浮现出的是凌亦风莫名复杂的神色。

    他离开之前,盯着她,之前一直微皱着的眉终于一点点地松开,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后,一字一句,淡淡地说:“苏良辰,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

    不夹杂任何凌厉的气息,仿佛只有万分灰心,说完之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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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程今的话

    自从六岁那年,凌亦风走入我的世界的那一刻开始,也许便注定了我此后一生的悲哀。

    想爱,却永远得不到爱的悲哀。

    程凌两家,世代交好。他是凌家的独子,众人眼中的宠儿,同时,在我心里,他也是这个世上最为迷人的男子。

    我一直叫他“哥哥”,直到十三岁那年。

    那一年,我同时失去了最爱我的爸爸和妈妈。葬礼上,他走过来,不过比我大两岁,但揽着我肩膀的那只手,竟是那么的温暖有力。

    他说:“小今,不要哭。以后,住我家。”

    我将头靠向他的胸膛,眼泪掉得更凶,心里却觉得从此又有了可依靠的人。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改唤他的名字,亦风。

    住进凌家,伯父伯母待我有如亲生女儿。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父母的猝然离去,而有太大的改变。

    我继续着学业,从重点初中到重点高中,再升上重点大学,顺风顺水,衣食无忧。我知道,他们待我好,不仅仅是因为上代的交情,事实上,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是凌家认定的儿媳。

    如今,不过是提早入了他家大门而已。

    对于这一点,我从不知道亦风是如何想的。我没问过他,那是因为我以为两人之间也早有默契,就好像我父母和他父母之间的默契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只等良辰吉日的到来。毕竟,他一直待我那样的好,好到若有任何否定的假设都显得多余。

    可是,我没想到,当真有“良辰”到来的时候,却断然不是我一直期望的那种。

    取这样一个名字的女人,是否也注定了是上天的宠儿?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做苏良辰的女生时,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她长得很美,身上仿佛真的有逼人的灵气,很难不引人注意。在Z大的校园里,她站在亦风身边,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我却没有看她,我更加关注的人,不是她。

    任何语言都不能形容当时的震动。我看着她身旁那个英俊挺拔的男生,心口像是裂开一般,猝然疼痛。

    他看她的眼神,是过去十几年中,我从没见到过的。

    竟是完全不设防的深情。

    可是,我猜苏良辰并不清楚这样的凌亦风是多么的有别寻常,否则,接受着他的注视,她又怎能总是显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也正是我讨厌她的地方。她太清高。似乎什么都不被放在眼里,总是淡淡的样子,淡的目光,淡的眼神,淡的语气,甚至连微笑,都淡得似有似无。

    我故意将亦风的名字叫得亲热无比,故意肆无忌惮地表现对他的好感,我示威挑衅,凭什么这个我早了十几年认识的男人,却在一夕之间被别人占为己有?可是,那个苏良辰,明明察觉到了,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嫉妒或防备的眼神都不曾表露。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不是她心机深沉伪装得太好,那么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亦风。

    然而,不论她属于哪一类,都不值得被亦风爱上。

    后来,我和亦风一前一后,留学美国。伯父伯母也第一次正式提到我们的婚事,却被亦风一口拒绝了。我很吃惊,虽说早知道还有苏良辰的存在,但是却没想到自己连最微小的一丝希望都被抽离。

    “我一直都当小今是妹妹,我们不可能。”

    我看着他英俊清雅的侧面,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伯父震怒,或许是真的喜欢我,或许是因为怕辜负去世好友的心愿。也是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一个完全倔强坚持的凌亦风,同时,也再次深深妒嫉那个与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却始终于我如梦靥般的苏良辰。

    亦风为了她,竟然不顾伯父的威胁,宁愿离开舒适豪华的公寓,脱离父母的荫蔽,昂贵的生活费和学费,全靠自己一手打工赚回来。

    我曾偷偷跑去看过他干活,又脏又累,之前全然无法想像从小优越无比的他会和那些工作联系在一起。伯母心疼,三番五次劝他回家,他不肯。我知道,支撑他的是等待苏良辰来美国的希望。既然家里反对,那么他就先养活自己,然后争取给她幸福的生活。

    这些,他从没说过,可我完全能够体会。

    就凭着十几年的感情。

    但是,那个让他这样受苦受累的女人呢?她又能不能了解他的一番苦心和坚持?恐怕,在亦风挥汗如雨的同时,她正在国内过着她舒适的公主般的生活吧。

    亦风搬走后,我仍旧住在他的公寓里,有几次越洋长途打过来,是统一的陌生号码。我猜想,应该是苏良辰。铃声一遍遍回荡在屋里,我只是盯着那一连串数字,却不去接,直到对方放弃为止。

    可是,也不过断断续续几天而已,之后,便没了动静。我觉得可笑,为着她少得可怜的坚持和耐心。

    终于有一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匆匆赶过去,找到了正昏睡着的亦风。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瘦削而疲惫。

    感冒,高烧,急性肺炎。

    我看着紧闭双眼的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样,真的值得么?”我轻轻地问,可惜他听不见,不能回答我。

    从此,除了妒嫉之外,我对那个女人,更多了一分厌恶。

    甚至,开始有些恨她。

    他们在一起,或许本来就是个错误。

    留院观察几天后,伯母终于赶来,将他接回公寓,每日请医生护士打针照料。我知道他想反抗,只是碍于身体状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健康的他,这一次却恢复得特别慢,有一阵竟然连下床的体力都没有。也恰恰在这个关键时刻,苏良辰再次打来电话。

    这次,我接了。她听见我的声音,稍稍地顿了顿,才问:“请问,凌亦风在家吗?”

    我回头,越过宽敞的厅堂,她口中的那个人正躺在大床上,仍不时发着低烧。而之所以会这样,完全由她而起。

    我冷淡地说:“他不在。”

    苏良辰似乎不以为意,只说:“那么,等他回来请你转告他,我近几天会去美国。”

    她,终于要来了。

    我挂了电话走回卧室,不知何时亦风已经醒过来。我探手到他额头试了试温度,他将我的手拿开,微微笑了笑:“辛苦你了。今天不用上课?”

    我摇头。他不知道,我已经逃了好几天的课。

    他又问:“刚才是谁的电话?”

    我笑说:“同学的。”

    他不再言语,不久后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指着抽屉说:“里面有一封信,你帮我寄回国内。”

    我定定地看着他,不动。根本不需要打开抽屉,我都知道那封信是寄给谁的。他怎么能这么残忍,竟然以为我会去做他们二人之间的信使?

    可是,一秒,两秒……之后,我还是点头,微笑着拿出那个洁白的信封,转身走出去。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名字,刺痛我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没有完成他拜托我做的事。

    那封信,被随手丢弃在门口的垃圾桶中。

    三天之后,苏良辰来了。整个纽约下着大雪,漫天覆地。我从可视门铃里看见了穿着米色大衣的她,而我的身后,是刚刚吃过药睡着了的凌亦风。

    就在那一刻,一个很大胆的念头跳了出来。我知道,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今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我将门虚掩着,走到床边脱掉衣服。在床上轻轻躺下去的时候,生怕亦风会醒过来。可是,或许老天也在帮我,他并没有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我静静地等,心跳如雷,我知道,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那么从此自己便万劫不复,再无转圜的可能。

    可是,我告诉自己,就赌这一次。赌自己的演技,也赌苏良辰的骄傲和清高。

    最终,我赢了。

    苏良辰在我面前决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他们即将分手的未来。我倚在门边,看着她消失在电梯里的身影,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她受伤的眼神。

    没想到,就读表演艺术的我,在学校之外的第一次演戏,就是如此的成功。我击退了最大的敌人,我以为,接下来将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我心爱男人的世界。

    可是,五年后,当他们再次双双出现在凌家大门之外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是有自己永远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任凭如何费尽心机,任凭如何努力争取,这个我全心全意爱了二十年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当我走到那个多年不见依旧淡然的女人面前,当我问她用了什么方法才能如此长久地留住男人的心的时候,以往的嫉恨和厌恶,其实已经突然消失地无踪无迹。

    自欺欺人了五年的时间,其实已经足够和长。从头到尾,我都承认,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只是不甘心就此退场,更没有勇气施施然转身谢幕。

    因为这二十年的感情和光阴,是这样的沉重和漫长。

    丢弃它们,我将会感到恐惧。

           

22

    一场大雨,在深夜降临,毫无预兆地铺天盖地。

    对于原定行程被突然阻碍、不得不取消这一事实,叶子星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反观良辰,倒似乎并不太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整个半天下来,她都好像心不在焉。

    电视里正播报地方台的午间新闻,叶子星右手揣在口袋里将某个小巧的物件攥了又攥,终于起身走向厨房。

    简单质朴的居家服,女人细致纤巧的背影,加上满室饭菜飘香,这大概可以算是每个想要安定下来的男人眼中最美好的画面了。所以,叶子星倚在门框边,静静地,并不出声。隔着极淡的油烟,只觉得这一场景值得用任何东西去换取。

    抽油烟机呼呼地转着,良辰也完全没有听见之前的脚步声,直到侧身去取碗筷,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有人安静地立在身后。她不自觉地一惊,顺手碰翻了斜靠在锅边的锅铲,几滴油沫星子顺势带了出来,几乎溅到衣袖撩高的手臂上。

    还来不及抽气,腰上已被轻轻一带,远离了炉灶。叶子星眯起眼睛,好笑地点点她的额头:“看来让你下厨果然还是一件存在风险的事。”

    良辰先是一怔,既而也微笑。回想起早几年在他的指导下锻炼厨艺时的情形,也是惊险连连。

    “最近好像很容易受到惊吓啊,”叶子星看她一眼,捋高了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有心事?”

    良辰微微抬了抬眉角,那些放在心底的事,怎么可以对他说?于是只好违心地摇头。

    眼前穿着高档衬衫的男人已然取代了她先前的位置,开始施展拳脚,她却还围着围裙,若有所思地立在一旁。忽然之间心里升起有一些感动,同时也有一些气愤——如此这般的生活状态,在旁人眼里恐怕早已至臻完美;自己被这样一个男人爱着,又还有什么不满足?偏偏总要去想那些陈年旧事,去想那个明明早该断了联系却又还在不停地彼此纠缠的男人。

    良辰还在怔忡,冷不防额前一痛,只见叶子星收回修长的手指,努了努嘴,“快去摆碗筷,五分钟后上桌!”

    饭厅正对着观景阳台。可惜严严冬日里的这场雨,灰暗阴晦,天地之间仿佛都蒙上一层并不讨喜的颓败之色,毫无景致可言。

    饭毕,叶子星搁下筷子,叹了口气:“原本为你安排了温泉和大餐,这回全泡汤了。”

    良辰将抽纸递过去,不以为意,“只好等下次,总还是有机会的。”

    静了两秒,叶子星突然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眼里光芒闪烁,“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良辰还没反应,他已迅速站了起来,温厚的手掌捏住她纤长的手指,单膝跪在地板上。

    “你……”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当良辰见到那只闪动着璀璨光晕的小小戒指,本该涌动着幸福感觉的心里,却不期然地升起一阵慌乱。

    这阵恐慌来得如此迅速而强烈,以至于她下意识地重重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腾”地站起来,仓皇地往后退,似乎在逃避洪水猛兽。厚实的原木靠椅在木地板上划过,发出沉闷的响声。

    叶子星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良辰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不过几十公分,却也远到足够表明她的态度。

    她看见叶子星眼里的沉默和黯淡,以及浓浓的失望,甚至还有挥之不去的惊讶。恐怕除了她自己,确实没有人会想到,和叶子星交往了三年的苏良辰,竟会用这样的举动来回应看来早已水道渠成并且如此诚恳的求婚。

    “我……这太突然了……我们都需要时间考虑……”半晌,良辰终于开口,因为尴尬,语无伦次。

    叶子星抿着唇,一句“嫁给我”仅仅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经早一步得到了答案。他慢慢收拢手掌,镶钻的棱角触在掌心,微微刺痛。他站起来,突然伸出手臂,食指和中指轻触良辰的眉心——在他眼中,这个女人的情绪一丝一毫都能在眉眼之间表露出来——与其说是慌张,倒不如说是抗拒更为贴切。

    他看得出来,她抗拒和他结婚。

    可是,心底总还是存着一点细微的希望,因此他笑了笑,问:“良辰,你有恐婚症么?”

    如果她此刻点了头,那么他可以给她时间,可以继续等下去。

    可是,看着良辰的眼睛,他慢慢开始灰心。那里面,倾刻间闪现的是浓郁的愧疚,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情绪。

    他收回手臂,也收回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今天做这件事情的人是他,你还会不会拒绝?”

    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敲打在玻璃上,清脆有声。

    良辰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你说什么?”

    叶子星牢牢地盯着她,脸上情绪复杂万分,“你一直都忘不了他,对吧?……那个在美国让你痛哭的男人。”

    “还有那一次,开车送你到楼下的人,就是他吧。你的大学同学,初恋男友。”

    良辰的呼吸微微一滞。

    “其实那天,我不是凑巧和你同一时间到了楼下,而是特意等在那里的。我知道你去参加聚会,知道你们会碰面,我不放心,但又不好去酒店,所以在楼下等了很久。看见你坐他的车回来,看见你们说话时候的样子,我就猜到他的身份。”叶子星挑起唇角,苦笑了一下,“良辰,你知不知道?你面对他的时候,眼神语气和表情,统统都和平时不一样。”

    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你……还在爱他,对不对?”

    雨幕遮盖了天地。

    良辰愣在原地,哑口无言。其实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去想自己到底还爱不爱凌亦风。可是,即使当年在那种不堪的情况下分了手,即使自以为早已经将这个人从记忆中抹去,当再次重逢之后,那些往日的情感仍旧如迅速涨潮的海水般涌上来,令人无可防备和抵御。她不止一次可悲地发现,原来凌亦风这个名字、这个人,长久以来都一直默默地待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任凭如何尽力,都是无法否认他的存在,无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

    可是叶子星呢?……良辰看着他,突然分不清对这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男人究竟是爱情多一些,还是感谢多一点。

    五年前的那天,当她溃败地从凌亦风的公寓逃离之后,第一个遇见的中国同胞,就是他。同样也是他,将她带到附近的餐厅,送上一杯热咖啡,温暖她冰冷得微颤的双手。

    良辰当时颈脖僵硬、眼睛酸涩无比,却固执地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只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那样相对着静静坐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对面温情的男人不言不语地递过一方柔软净洁的手帕,她抬眼,眼角有了明显的湿意,却又突然微笑了起来。

    如灰的心念刹那间变得温暖。

    “良辰,”叶子星的声音骤低,丝毫不掩失望,“看来是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如果可以再早一些,那么结局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他看着眼前呆立着的女人,目光交错闪烁,最后终于上前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愁眉苦脸。难道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怀中的人没有反应,他顿了顿,继续说:“戒指是去年年底就挑好了的。原本以为这会是最好的礼物……虽然现在成了这样,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它,全当是一个好朋友送的,不代表任何含义的生日礼物。”

    他越是温柔宽容,良辰越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确实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她永远记得三年前的这一天。那一晚,她独自跑去Z大后门的那条小街,坐在过去与凌亦风常去的餐厅里。当时店里没什么客人,微微破旧的电视里转播着球赛,解说员和看台上的观众俱是热情饱满,激情澎湃。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小桌前,眼泪毫无预警地涌上来。

    曾经,她戏言,要在二十五岁之前将自己嫁出去。

    那时候,陪在她身侧的男生,眉锋微扬,说:“可是我想先立业再成家,二十五岁会不会太早了?”

    她睨他一眼,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看在你这么急迫的份上,我会努力的。”

    “谁急了?!”她笑着去掐他的腰,抬起头,分明看见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温和亲昵的笑意。

    ……

    往事如烟,早已消散于无形。如今她已经过了二十四岁的生日,而那个曾说过为了娶她而要努力的人,又在哪儿?

    那一天,C城下着大雪。

    良辰从小餐馆出来后,并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雪地里走了多久。到了公寓楼下,她微微停住脚步,远远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人。

    隐约可见对方侧过身,对着她的方向,说:“良辰,生日快乐啊……”

    她的身体轻轻一震,本就混乱不堪的脑中突然一片恍惚。

    ……

    那个人,亲昵地叫她“良辰”。

    他穿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拔瘦削。

    背着光,他的侧脸陷在浓烈的阴影里,是那样的不清晰,却又唤起一丝模糊的幻觉。

    神思恍然如在梦中,未及反应,良辰已望着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缓缓开口,声音微颤几乎低不可闻:“是你吗……”

    只是本能的期待,在这样一个夜晚,无法控制。

    结果,当然不是。

    她也知道不是。

    可当对方终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当她看清楚那张脸时,心口还是不自禁地涌起浓浓的失望和灰心。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她被有礼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却仍旧浑身冰凉。

    究竟,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不是她想念的那张脸,不是她所熟悉的温度……眼前的人,并不是他。

    对她说生日快乐的人,不会是他;以后拥她入怀的人,也不再会是他。

    在她跨入25岁的夜晚,在她曾戏言要将自己嫁出去的年龄里,曾经共同经历的那些,在一瞬间,仿佛变成上辈子的事情,竟是那样的遥远而不真实。

    厚厚的白雪湮没了脚踝。

    良辰的下巴抵在叶子星的肩头,垂下眼睫,雪花飘落下来,她微微闭眼,只在心里对过去那一切,作无声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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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可是,三年后的今天,又正是因为那些本该早已抛下却又偏偏如蛛网般细细密密缠绕在心头似乎永远都无法再忘怀的过去,良辰不得不面对与另一个人的告别,一个曾经给予她最大温暖与包容的男人。

    叶子星轻轻放开拥抱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良辰,我最后只想问你一句,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是否可以忘掉过去那个人,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

    良辰回视他。桔色的灯光落在那双黑沉深邃的眼睛里,点点闪烁。她也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甚是模糊。心头陡然酸涩,却仍旧缓缓地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办法。曾经的眉眼飞扬,那些欢笑与泪水,凌亦风的一举一动,甚至她对他的所有爱恋与失望,无论年少的,或是如今的,全都仿佛扎在心头甜蜜而疼痛的刺,也曾试图倾尽力气,却从来未能拔出。

    她咬着唇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只能摇头。

    叶子星却低低缓缓地微笑,这一答案其实早已预料得到,如此一问不过是不想给日后回忆起来留下任何遗憾的借口。

    他说:“我看你心不在焉也有好一阵子了,所以私下里才会去打听,知道那人回了国,就猜到你的情绪和他有关。可还是难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过段时间一切就会好的,又会恢复到我们往日的样子。你还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初恋情人的突然出现不过是个小插曲,不会影响我们两人今后要继续走下去的路。毕竟你们是大学时候的恋人,重逢了有些情绪波动都是难免的。在你之前我也不是没谈过恋爱,所以一直告诉自己要试着去体谅你的心情,也告诫自己要耐心要坚定,也要对你有信心。可是,自欺欺人终归是自欺欺人,”他苦笑一下,继续道:“又或许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你爱我并非我爱你那样深,所以一直急着想要套牢你,生怕中途出现什么变故。这枚戒指,虽说是年前就挑了的,但本来并不打算这么快就拿出来,总想等个最适合的时机正正式式地安排一场求婚,那样成功的机率就会更大一点。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因为你这段时间太反常,我常担心说不定下一刻你就会从我身边离开。而现在看来,我果然还是没有选对时候,甚至可以说,千挑万选,拣了个最坏的时机来求婚,对不对?”

    良辰微微抬着头,看见叶子星对自己眨眼笑了笑,那个笑容很轻,转瞬即逝。同样一闪而逝的,是他脸上的哀伤。

    叶子星沉默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诉你一件事吧,良辰。这个世上有一些人一辈子可以过得分外精彩,乐此不疲地投身于一段又一段未知的恋爱中去,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他们每一次都好像用尽力气去爱对方,就算最后伤得再重,也能很快恢复过来,朝过去潇洒地挥挥手说再见。而还有一些人,恋爱的时候也是用尽全力的。可也许就是因为太用力,失去这段关系之后,他们便没有力气再去爱上另一个人。长长的一生,只得一位爱人,一个伴侣,其他的人想要进入他们心里,都只能望尘莫及。

    “良辰,很显然,你属于后一种。而那个被你爱着的人,何其幸运。”

    周一上班的时候,各位知道她生日的同事都纷纷送来问候,唐蜜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漂亮地包装好递过来,同时嚷道:“我可不管啊。重色轻友的女人,今天非得你要补请生日宴不可。”

    良辰笑笑。

    唐蜜又凑上前,小声问:“昨天叶大帅哥为你准备了什么惊喜?有没有烛光晚餐,江滩夜景,外加小提琴伴奏,包场圆舞曲?”

    良辰神情一怔,随便恢复正常,抬手弹了弹八卦女人的脑门,“你家就在江滩边,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你从窗口望下去,有看见什么美景么?而且我家也不够大,什么曲都圆不起来。”说完端着杯子往茶水间走。

    唐蜜撇撇唇,按着痛处,不甘心地跟上去。总觉得良辰神情有异,不由得灵光一闪:“啊!”短促地叫了声,成功吸引了前方人的注意,她睁大眼睛,怀疑地说:“据我平时观察,叶同志的浪漫程度决不下于我。如果换作是我,当然是要趁着这么个好机会,做点有意义的事啦,比如说,求婚!”见良辰愣住,她压低声音在安静的茶水间里不屈不挠地问:“是不是被我猜中了?看看你的黑眼圈,还有满眼血丝,昨晚一定……”不怀好意的笑声逸出来。

    良辰被弄得哭笑不得,转头撒开速溶咖啡的包装袋,往马克杯里冲上热水,慢慢搅拌了两下,才勉强露出个微笑,“没有,别乱想。”

    此时此刻,再有人拿她与叶子星当作谈资,竟显得那么残酷。可是,面对唐蜜一脸兴奋臆测的脸,她也没办法说出分手的事实。于是索性越过这个话题,随口问:“你都用什么眼霜?最近黑眼圈特别严重,郁闷。”

    果然,唐蜜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开始津津乐道于自己多年总结的护肤美容心得。

    良辰边走边应,暗暗舒了口气。

    下午,部门开例会。经理大刘像吃了枪药,逮着所有作汇报的人都是一通或大或小的呵斥,末了,才说:“最近行业竞争压力大,也不知是不是快到过年了,某些同事工作也不如以往认真,偶尔听见从客户那边传来的声音,投诉的占多半。这样下去,新老客户逐渐流失到对手公司那边,大家就都可以回家吃自己的了。……”

    出会议室的时候,大伙儿都被骂得灰头土脸,全都夹着自己那份文件各回各位,也不多话。良辰想到最近自己的确不时出点小差错,不知是否也被包括在大刘口中的“某些同事”之内了,正反省着,一位女同事走在她旁边,手肘碰了碰她,小声说:“别理他。他也是一肚子火,拿我们当出气桶呢。”

    良辰回头一看,是个刚进来没多久的女生,刚刚大学毕业,比凌昱的资历还浅些。听说是内部推荐进来的,因为相处时间短,良辰和她几乎没太多交情。

    那个女生继续说:“听说是和税务那边有点扯不清的事情。本来和我们部门都没关系,但是上午高层开会的时候,大老板也烦着呢,语气重,每个部门经理都挨了批的,我们这边又直接关系到生意好坏,是重中之重,可想而知大刘肯定是被特别‘关照’了。”

    这时,她们已与一溜同事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走在长而空的走廊上,良辰听了也只是笑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那个女生只愣了一下,便腼腆地笑了:“也都是听我男朋友说的。”随即报了个名字,想必是觉得这段关系也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良辰一听,微微垂眸。原来她的男朋友是刚升任的财务部经理助理,难怪对这些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对那个一脸青涩未脱的女孩笑了笑:“回去干活吧。”

    对方甜甜应了声,干劲十足地去了。良辰却有片刻失神。那对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么纯净,还没沾染上社会里的杂质,美好得令人羡慕。可也正是这样,才最可怕。这么年轻的人,她还不懂得在这里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却又是听到了便要一直放在心里,不应该再对其他人提起。和税务有纠纷,那便是财务上的问题,好歹也算是财务部门内部的机密,如今却被传扬了出来。虽说是毫无心机的,但如果被上层知道了,总归不好。

    良辰想着,突然蹙眉,不禁为自己的过多操心感到好笑。可是,即便如此,半小时后当她碰上合适的机会,仍不免提醒了一句。

    是在洗手间门外,正巧那女生走出来,声音清脆地打了声招呼:“良辰姐。”

    一进一出,交错而过的时候,良辰暗暗叹气,回身叫了句:“小邓。”

    “嗯?有什么事?”女生眨了眨眼。

    良辰微笑摇头,“也没什么。在这里做得还习惯么?”

    在洗手间门口问这么个问题,确实有些奇怪,女生一愣之后,却还是点点头,笑了:“很好啊。大家都很照顾我。”

    良辰微一点头,“那就好。以后再努力些,多听多做,少说话,这样对你有好处。”

    姓邓的女生也颇为机灵,眉毛一抬,垂下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和小心翼翼,却不失真诚地微一躬身,“谢谢您,良辰姐。”

    推门进去,只见唐蜜对着梳妆台镜子补妆。见她来了,唐蜜眯眼一笑:“教导小女孩儿呀。”

    “你听见了?”

    “这门,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良辰淡笑,“我是不是多事了?”

    “不会。”唐蜜放下粉盒,盯着她半晌,突然上来掐她的脸,“不止不多事,反而可爱得要命!你这个女人,真是太善良了。”

    良辰也不躲,只是微微苦笑。管完别人的好歹,这才想起自己尚且有一堆事情没有理清。

           

24

    第二天傍晚下班的时候,老总直接用内线电话打进企划部。

    “良辰啊,晚上如果没有安排,就跟我去XX酒店,税局的张局长和几个领导都在。”声音听来醇厚温和,虽然不甚严厉,却容不得别人无故拒绝。

    良辰握着电话,愣了片刻。

    撇去刚进公司那会儿不谈,现在的她已经很少会去参加这种饭局,不论是纯公务的也好、美其名曰联络感情的也罢,反正她是滴酒不能沾,坐在酒桌上既不去主动敬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敬酒,在当今这种几乎已经扭曲了的酒文化中,这种行为的确不怎么讨好。因此,除了早两年的时候,老板对她并不知根知底,只觉得女孩子长相漂亮气质又好,带出去应酬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等到后来发现她是确实不能喝酒而非高傲故摆架子之后,便也不再勉强让她出席大小饭局。

    可是今天,突然提出来,着实让良辰大感意外。她甚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出外应酬是什么时候了。

    在她沉吟的空当,老总又多说了两句,意思很清楚,如果没有特别的约会,还是一起参加比较好。

    随后又说:“张局特意点名提起你。”

    良辰转念一想,下午新人小邓的一番话又跳了出来,财务问题和税务局……关联不言而喻。无论心里多么不愿意,然而这顿饭,看来都是非吃不可了。

    正值下班高峰期,一路堵车,抵达酒店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一行人由漂亮的服务小姐带着乘电梯上了八楼,推开810包厢的门,还没见面,便听见里面的人正谈笑风生。

    同行的除了良辰,还有一个男会计,以及总经办的女秘书。四人鱼贯而入,总算也有点气势,那些早已上桌的人见了他们,目光纷纷投过来。

    良辰走在第三个,从后面看去,只见老总伸出双手快步走向位于超大圆桌主位上的中年男子,朗朗笑声传过来:“张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张局长也呵呵一笑,点头:“在澳大利亚组织学习了一个来月,前两天刚回来。”说完,眼睛一转瞥到良辰,笑容更盛,招招手:“苏小姐来了啊!来,坐这边!”

    桌前一共坐了四个人,主宾位已经有人了。他指的是左手边的空位,副宾的位置。在座其余的人自然一致看向还立在门边、迟迟未动的女人,在他们眼中,与同行的另一位花枝招展的艳丽女性相比,显然这位被张局长点名的苏小姐要显得“不修边幅”一些。只点了淡妆,发型也很随意,衣着虽然得体但也并不出挑,可是这些,恰恰更衬得一张脸孔清丽无比,五官轮廓清晰分明,令人过目难忘。

    老总见良辰一时不肯举步上前,还以为她是因为有他在场所以对于座次分配有所避忌,于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坐张局旁边吧,难得一起吃饭。”

    一旁向来与公司所有女性都不对盘的女秘书也轻哼一声,半笑半讽:“发什么傻呀,还不快去?”

    良辰却好像没有听见,连余光都没扫向她,只是细细地咬了咬唇,眼神从张局长身侧的某个方向略微僵硬地转开,微微垂眸走了过去,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另外三人也一一就座,却都和良辰隔了一定距离。餐巾铺好之后,张局长也顺便把在座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一介绍了一遍。由他带来的两个分管处的处长年纪比之稍轻,四十未到的样子,只从言行便可看出世故圆滑。在领导面前谦恭有礼,看向其他人时却不自觉地带着些高傲态度,然而饶是如此,笑容总是不忘的,时刻露在脸上,虚虚实实。良辰与他们稍稍点头微笑过后,便觉得厌烦,不再去看。

    还剩下一人,坐于主宾位上,似乎是最为重要的人物,以至于张局长最后才向众人压轴介绍。

    的确,耸动的头衔无需太多,只一个便足够让同行业人士闻之惊叹。老总的眼睛着实一亮,点头致意:“确实久仰。”短短四个字,语气真诚,毋庸质疑。

    “太客气了。”回答的语气疏淡有礼。

    张局长抚手哈哈笑道:“这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啊!”随后像是想到什么,转头对良辰说:“听说苏小姐是Z大毕业的高材生?那么二位岂不正好是校友?”

    良辰之前一直微低着头,此刻听他一说,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一道灼热凌厉的视线,不免轻咳一声,略为勉强地抬起唇角,笑了笑,并不答。

    “那也算是一种缘份了,你们说是吧?”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

    良辰用眼角余光瞥见侧方那人也只是淡淡一笑,眉眼立显疏朗开阔,坐在一群人当中自是卓而不凡,心底仍不由得纳闷,他何时和税务的人关系热络起来?方才进门之时,分明听见张局长直呼他的名字,语气亲近得很,倒像是旧识。

    主位的人随即举杯号召,“来,这第一杯,大家就一起干掉吧。”

    这已是大小饭局默认的常规。只需颈脖稍仰,酒精便滑入喉中,这种旁人做来简单的事,在良辰看来却难如登天。端着酒杯,像举着一杯鸩酒,在其他人杯已见底的时候,她却只是用唇稍稍碰了碰。

    张局长转过头来,看了看,“苏小姐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快,喝掉,就等你了。”

    良辰抱歉地笑笑:“我是真不能喝酒。”

    “哪有这回事?”对方显然不依,“现在哪个女人没点酒量?特别是美女,一般说自己不会喝的,往往都是深藏不露。”说完,眼神示意,这杯酒是非干不可。

    良辰收了笑容,转回视线,却还是摇头。其实之前不是没有一起吃过饭,当时她就早已申明自己酒精过敏,由于时间隔得确实有些久了,也分不清张局长是已经忘记了,抑或是今日有意勉强。

    或许是因为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倔强傲然不肯屈从的态度,随着她的脸一起冷下来的,是桌上的气氛。

    “张局,良辰是真的从来不喝酒的,这一点我最清楚。”最后还是自家老板出来打圆场,“要不然,我替她一杯,敬你,如何?”

    不过是个台阶,张局长看了良辰一会儿,之前稍有不悦的神色终于微微舒缓,呵呵一笑。那边老总见了,立刻主动拿酒樽往自己杯里斟满52度的白酒,一饮而尽。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良辰重新垂下眼眸之前,还是忍不住,向那个被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方向看了一眼。凌亦风安静而随意地坐着,薄唇微微紧抿,修长的手指拈着杯脚,视线从她面前越过,不知在看什么,目光却安定平稳,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心头一紧,难言的滋味划过,良辰回头对身后的服务员笑了笑:“请给我一瓶可乐。”

    同来的男会计酒量在公司里首屈一指,此次跟老板前来也是带了任务的。因此,整桌最活跃的也是他,局长处长被他轮番敬酒,中间连歇息都不带的,一瓶五粮液不知不觉见了底,连平素在酒缸里泡着生活的税局领导也不禁纷纷赞叹年轻人的海量。

    任他们的战态多么酣畅,良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闷头吃菜。起初,并不知道为什么老总非要带自己前来。在这种场合,毫无建树的一个人,还有可能、并且确实已经惹了不大不小的尴尬麻烦出来,反过来还要老板替她善后圆场。她不懂,就这么一个人,来这里究竟会有什么贡献?

    可是很快,饭局进度过半,答案终于显山露水。

    当张局长第五次有意无意地将他的手与良辰的相触碰时,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热情地替良辰布菜、并找话题搭话时,一切似乎就不言而喻了。

    早该想到,即使有正经公事,也不可能拿到这种地方这种场合来谈。事前点名让她过来,目的还能有什么?

    如果说,这餐饭对于公司和老总来说,是个与相关领导拉近关系、便于解决某些难题的绝好机会的话,那么,对于良辰个人而言,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鸿门宴。

    良辰不清楚之前这位别有用心的局长在和老总的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想必这种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是不需要太多沟通便能会意的,更何况双方都是在社会里待了十几年几乎就快修炼成精的人物。

    那么,这便意味着,她在懵懂之中就这么被自己为之服务了几年的老板变相地卖了出去。

    突然间,为这份赤裸裸摆在面前的人与人之间的现实感到一阵悲凉,心里却不由得忿忿然,良辰索性将手撤到桌下,不去动筷子。

    张局长和旁人兴高采烈谈天说地的时候,偶尔装作无意地移移左手,却发现扑了个空,只触到一团空气,不禁转过头来。瞥见她的姿态和面无表情的脸,立时心下了然,明白她的无声抗拒,面上却故作不知,手臂伸展顺势搭上椅背,将将触到良辰的肩膀,口里还关心地问:“怎么不动了?多吃点虾,还有鲍鱼,这边都做得不错的。你身材已经这么好了,不会还担心减肥问题吧。”

    良辰忍了一肚子气,在这种场合下又不好发作,只好不动声色地身体向前倾了倾,淡淡地说:“饱了。”

    其他的人还在喝酒谈笑,似乎没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又或者是早已心照不宣。耳畔偶尔飘来凌亦风的只言片语,显然他也没放心思在她这边,良辰咬着唇,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正想着要不要找个理由早早离开,这时坐在对面的老总发话了:“良辰啊,坐了这么久,不管怎么说,你们校友也该一起喝一杯吧?你不喝酒那就拿饮料,过来,敬凌总一杯。LC集团是华人传媒界的典范,往后我们需要向凌总请教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正好先熟悉一下。”

    虽然没有眼神示意,良辰还是听得懂的。老总就坐在凌亦风的旁边,他让她过去,十有八九也是看出她的不高兴,给个机会暂时离开张局长身边。

    真是求之不得。良辰感觉再在座位上多待一秒,都会烦闷得几欲作呕。如今不管对象是谁,只要能让她摆脱身边的人,她都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

    满杯的饮料已经端在了手上,良辰正欲起身,手腕却被按住。

    张局长那只厚实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搭在上面,挑眉道:“这好像说不过去吧。主动敬别人,还拿饮料,是不是显得太没诚意了?虽说苏小姐是美女,但规矩还是不能破的。之前已经饶你一次了,现在敬我们亦风老弟,好歹你们也是校友,论关系比我们还要更近一层,怎么能拿一杯可乐充数?”说完,回头朝服务员看了看,“过来,把酒加满。”手上却没松开。

    心里厌恶更生,可握着杯子的手无法抽回,就这么僵着,良辰盯着桌布,无比尴尬。

    终于,那道熟悉至极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来,平静得不带一丝情绪:“没关系,饮料也可以。”

    良辰抬眼,只见凌亦风面容冷峻地继续道:“况且,现在酒桌上的巾帼英雄太多了,偶尔一两个不会喝酒的,反而显得珍贵。张局长,我们就不要勉强苏小姐了。”

    上宾不愧是上宾,一句话抵过旁人十句。张局长似乎对他很是推崇,听他这么说,想了想,笑容浮现在脸上,“也对也对。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们当然也无所谓啦。”停了停,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

    良辰如获大赦,刚想站起来,凌亦风已举起杯子朝她方向致意:“你随意。”自己杯中的酒却已尽了。

    “凌总真是怜香惜玉啊。”坐在良辰另一侧的处长哈哈笑道:“我们都该向凌总学习学习。”此时正好老总秘书向他敬酒,于是有样学样地也来了句:“刘小姐,我干了,你随意。”

    可是刘秘书并不领情,一口饮尽杯中酒不说,放下杯子时还朝良辰看了一眼,眼神中不乏轻蔑挑衅的意味。

    良辰正好瞥到,却懒得搭理。知道她素来以难相处出名,凭着和老板有暧昧关系才稳坐第一秘书之座,虽然长得美艳却偏偏极不自信而多疑,处处防着其他女同事会觊觎自己好不容易钓到的金主,因此,也自然从没给过良辰好脸色。可是这些,良辰都不在意,在意的反倒是刚才凌亦风的姿态和语气,全然只当双方是陌生人。

    过了几分钟,凌亦风突然起身,拿着手机走向门口。虽说之前遭遇骚扰之时,他并没给她任何帮助和解围,甚至可能连关注一下都没有,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一离开,良辰立时觉得心慌,仿佛他一并带走了她最大的支撑以及关键时刻可以寻求到的救助。即使到目前为止,这份支撑和救助看来都还遥不可及。

    可是,心底还是有希望的。

    如果连他都不帮她,那么,还能指望谁?

    凌亦风消失在门板后,不到一分钟,良辰感到身后包中的手机震动。

    拿出来一看,是一条信息。虽然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号码,但那十一个数字却十分眼熟。良辰心头一动,打开来看,上面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外加一个感叹号:

    “出来!”

    良辰手指微微一紧,捏着手机,不禁看了看紧闭着的门。

    似乎察觉她的心不在焉,张局长又再凑过来,和她碰了碰杯,随口问:“在看什么?”

    良辰转过头,恰好对上老总的视线,那里面明显流露出无奈和忧虑,还有淡淡的拜托的意思。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良辰在心底叹气。敷衍和逢场作戏,总是无可避免的。

    于是,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神色,随便应了几句。而张局长似乎更来了兴致,干脆调转半个身子的方向,直接朝向她,大有撇下一干人等,单独和她聊天的势头。

    这时,手机的铃声响起来。良辰低眉一瞥,接起来。

    “还在里面干什么?”凌亦风冷冷的声音。

    良辰一顿,轻轻嗯了声。

    这是个最好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转头对谈兴高昂的中年男人道了句抱歉:“我去接个电话。”

    就这样,终于可以摆脱那一屋子乌烟瘴气。

    然而,走到门口,迎向她的,却是凌亦风那张比声音更加冰冷的脸。

           

25

    这是一家老式的港式酒楼,服务水平之好与它的装修之差和消费水平之高并驾齐驱。

    两人站在拐角处,面面相对。服务员们远远地见了,也不来打扰,甚至有些特意绕路而行,为客人腾出一方私人空间。

    凌亦风侧倚在墙边,盯住那张表情疑惑懵懂的脸,恨得牙都痒了。看良辰这样子,似乎下一秒便会无辜地问他:“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事实上,良辰确实有疑问,她动了动唇,却在瞥见对面男人的脸色时突然噤声。转念一想,此时此刻,不管凌亦风为什么如此语气不善地催她出来,都在无形中帮了她一个大忙,既然无法全然摆脱令人厌恶的逢场作戏,那么,少得一秒是一秒。

    是以,她索性什么都不打算问,只当是暂时逃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可是,凌亦风却看着她开口了,声音低凉,其中的斥责成功地盖住了他的担忧:“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不会喝酒,还跑来和税务的人吃什么饭?那些人都是出了名的酒鬼加无赖,你真指望他们能轻易地放过你,你说不喝就不喝?还有,”想到那只总是有意无意靠近她的手,语气不禁更加严厉起来:“我以为你一个人在社会上待了这么多年,至少也能学会保护自己。换作聪明点的,早就找个借口离开了,而你呢,就这么傻,坐在那里任他占你便宜。刚才接到短信就应该立刻出来,你却还耗在里面,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气极。然而良辰却呆呆地看他,眉心微蹙。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却一直什么都不表示,当真算得上是隔岸观火了。

    想到那近一个小时的尴尬和狼狈早已被他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良辰憋了一晚上的怒气也缓缓涌上来。她咬了咬唇,冷笑地反驳回去:“是啊,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人在社会上闯荡。你能了解一个女人有多辛苦么?我比不得你,是上宾,说一句话人人都得遵从。我算什么?不过是拿人薪水的小职员,老板有所托,我能反抗?况且,他的要求也没多过份,只不过是跟来一起吃个饭,又没让我去当三陪!”她顿了顿,双手却微微握紧,语气讥讽,“再说了,我想,这社会上的规则,也轮不到由我来教你吧。有求于人,必然不得不放低姿态,更何况如今哪家企业会傻到去公开得罪他们这种部门?这点想必你比我清楚得多,否则也不会……”

    她突然停下来。

    不想再说,因为心开始隐隐作痛。

    否则……他也不会在饭桌完全当她是个陌生人。与此刻的怒气相比,回想方才他冷眼旁观的那份冷静和漠然,是多么可怕。

    良辰喘了口气,对着沉默不出声的凌亦风,语带挑衅地笑了笑:“说我傻?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能够既不得罪人,又可以让我安全脱身。那么现在又在这里生什么气?又有什么权力指责我?”

    凌亦风初时还面色铁青,可渐渐地,神情却柔和下来。看着那张不服气的脸,还有那双漂亮的眼中散发出的忿然光芒,他突然低眉举步向前,在从良辰身前越过的之后,轻声开口,语调还是凉凉的,却明显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笨么?”说完,回头瞥了一眼正打算跟上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吩咐:“不用进去了,在外面等我。”

    看着开了又关的门,和那道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良辰背抵着墙,轻轻舒了口气。

    已经能猜到凌亦风再进屋的目的,虽然不清楚他将如何向众人解释,但是此刻,却能够全然安心。

    什么公事,什么老板,再不用去管那些无谓的应酬,只要将事情交给他,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一身轻松地安静等待,最终一切都能顺利地解决。

    要的,就只是这种感觉吧。

    一时半刻,凌亦风再度出来,手臂上随意搭着外套。

    “走。”他微微低头看她,言简意赅。

    一阵酒气冲过来,良辰脚步跟上,侧头只见他的眼睛在酒店灯光映照下更显明亮,似乎泛着水气,心里立刻猜到他们今天能被准允先行退席必然是以被灌酒换回来的,口上还是不禁多问了句:“没醉吧?”

    凌亦风听了侧过脸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有一点。”

    良辰低头,暗自观察他的脚步。还好,挺稳的。回了一个不相信的眼神,也就不再理他。

    出了酒店,立刻有等候在一旁的计程车开过来。

    凌亦风拉开车门,让良辰坐进去。

    坐在车里的良辰还没来得及报出目的地,另一侧的门已被倏地打开,高大的身躯钻了进来,挨着她坐下。

    “你干嘛?”她瞪大眼睛。

    凌亦风闲适地向后一靠,微微合上双眼,道:“我没开车来,一起走。”

    一起?他们两人的家,根本就在两个方向。

    “那……”良辰侧头,就着车外的光线隐约瞥到他的脸,显露着酒后的疲倦,心里一软,还是先送他吧。

    刚想告诉司机,只听凌亦风已低低地说:“麻烦去Z大,谢谢。”听那声音,似乎都快睡过去。

    她一愣,声音提高:“去那里干嘛?”

    凌亦风皱了皱眉,这女人怎么这么吵?懒洋洋地微微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我久居国外,太长时间没回母校逛逛,恰好今晚遇上校友,突然很有兴致,只好麻烦她陪我一起重温校园回忆。我就是这么和那帮人说的,否则哪有这么轻易就脱身?”末了,看着良辰,他挑起一边眉毛,问:“我是不是比你聪明一些?”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良辰哭笑不得,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已经喝醉。

    窗外霓虹闪烁,落在脸上一片光影交错,身侧的气息靠得极近,酒精气味静静环绕蔓延。良辰侧过头去,只见凌亦风已经重新闭上眼睛,额前发丝微微垂下,柔和了眉眼间隐约的锋芒,此时就着暗光看起来,无论脸孔或神色,都出奇地安静温柔。

    只是,他的呼吸有些沉,在狭小的空间内益发明显,胸膛起伏得也较平时厉害。看来,果然是喝多了。

    或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吧,所以今晚对于上次在公寓门口“摊牌”一事只字未提。

    不过就是三四天前发生的事情,那晚他的讥诮和嘲讽还历历在目,他沉着声音说:“苏良辰,原来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那么一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其实良辰不是没有疑惑过,自从重逢以来,他屡屡举动怪异,言语上更是似乎对她恨之入骨,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背叛爱情的人。

    再加上那晚他震惊失望的神情,怎么会没有怀疑呢?良辰也曾想,也许当年的事还有隐情,可是,怎样的猜想都抵不过亲眼所见。况且,这又不是拍电影演电视,他们只是平凡人,而同样平凡的爱情,也会这样轻易地时刻与阴谋算计同行?

    车子在Z大西门外停下,良辰推了推他:“到了。”

    凌亦风眉头微动,睁开眼,良辰已打开车门,说:“下去走走,散散酒气。”

    清冷的夜晚,月色极好。两人并肩而行,投在地上的,是一长一短两个影子。

    良辰想,爱一个人,是无法用理智强行控制的,但是,是否能够接受往日瑕疵重拾旧欢,那便因人而异了。

    良辰自认做不到,就像没办法让自己不再爱他一样,倘若真相便是当年自己所见,那么,恐怕这一生,就算再寻不着第二个让她这样爱上的人,她与凌亦风之间,也终究无法回到从前。

    良辰也自认为做不到情义两绝,如果能够和凌亦风平静地相处,那么,情人之外,仍是有朋友可做的。

    就像此刻,陪着他,回到Z大校园里散步。

    远处传来悠长响亮的铃声,隔着一片浓黑的小树林,西边最大的教学楼隐约可见。那里灯光星星点点,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喧闹声通过清冷的空气低低地传递过来。良辰看了看手机,看来正好赶上晚上上课的学生放学的时间。她和凌亦风正走在小道上,不一刻,已有同学三五成群地骑着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隐约还能听见哆嗦的抱怨声。

    良辰不禁微笑,从前她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在最寒冷的冬天夜晚,骑着车上课、放学,速度稍快便有冷风扑打在脸上,好像快把脸颊撒裂,呼呼的风声从耳边穿过,等回到寝室,五官早已冻得僵硬,说话都变得不利索。

    和凌亦风在一起之后,他时常骑车载她,她正好省了力气,躲在他的身后,手里抓着他被风鼓荡起的衣摆,温暖自是无处言说。

    凌亦风好像能够猜出她在想什么,两人沿着路边走着,他望着前方不远处延伸下来的一道长而陡的坡,笑道:“幸好你那个时候瘦,否则我都不知道要有多辛苦。”

    良辰瞟他一眼,遥远的记忆涌上来,也笑:“大三那年寒假回来,我长到100斤,你不也照样载我载得好好的?”

    凌亦风回过头,这才知道自己受了多年的骗:“你明明一直号称自己只有四十八公斤。”

    良辰挑眉,有些得意:“以前人家总说,‘美女不破百’。况且,这也算是心理暗示,至少这样一来从没听你抱怨过我太沉,不是么。”

    那双眼睛亮闪闪的,笑意盈盈,凌亦风失笑地盯着她。其实,无论再怎样,那时都甘之如饴,自己又怎么可能去抱怨。

    无数次,经过那个坡,都有一生载着她走下去的愿望。

    他伸手朝右前方指了指:“我们过去坐。”

           

26

    这种季节,篮球场上的热闹程度自然无法和夏天的夜晚相比,但是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还是看见三四个男生分别各占着一个场子,篮球此起彼伏的落地声在清冷的夜里格外清晰。

    凌亦风同良辰一道,在场边的光滑石台上并肩坐下,面前这块场地里,只有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在练球。

    良辰看了看,不远处还堆着他的衣物和书包,不由得想起过去凌亦风也总是这样,一下场打球,也不管什么天气温度多低,总是很快就把外套脱掉,剩下里面的短袖T恤。他在场上挥汗如雨,她在冷冽的空气里即使裹着厚厚的大衣还犹自打颤。

    那个男生的球技不错,跑两步上篮,步态利落姿势优美,一会儿又站在三分线上投篮,力道和角度都很精准,看了十来个球,命中率还挺高。

    良辰之所以会懂得看这些,一半是因为中学时电视台正热播灌篮高手,她和同学追着看了好一阵,而另外一半原因则在凌亦风身上,大学时经常看他打球,时间久了,对于那些专业术语和篮球技巧自然也就熟悉了。

    想起以前,良辰不由得一笑,指着那个正流畅运球的男生对凌亦风说:“他打球倒和你当年很像。”

    凌亦风看了看,琢磨道:“我原来有他这么冲动?”见良辰不解,又用目光点了点隔壁场地的另一个大男生,道:“没发现?对方进一球,他就必然以更加华丽的姿势扳回一球,花样百出,好看是好看,但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味。”

    他不说良辰还真没看出来。他们的声音轻且低,被谈论的对象自然听不见,良辰仔细观察,果然如他所说。

    只见凌亦风摸着下巴,又说:“我当年好像没有这样吧。”

    当然没有。良辰想,那时候他一向都以球风稳健闻名。

    其实球风酒风牌风大抵都一样,全部都是可以从侧面反映一个人性格本质的隐形镜子。凌亦风的打法,沉稳得有别于一般热血冲动的年轻大学生,只要他在场上,那便是全队的灵魂人物,他是一个发光的核心,稳定坚固。当时代表学院打校内比赛,良辰几乎每场都在旁边观看,也几乎次次都被那双异常冷静的眼睛吸引。

    那双眼睛里,除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剩下的就是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些,良辰从来没和凌亦风说过,现在当然更不会说。可是凌亦风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站起身朝场中男生招手,“同学,可不可以让我玩一会儿?”

    良辰一呆,也跟着起身,奇道:“你来真的?”说着指指他脚上的皮鞋,“小心受伤。”

    “这有什么关系。”凌亦风稍微活动了一下,脱下外套卷起衬衫袖口,下场。

    好像回到Z大,那些年少时的飞扬洒脱,也全都跟着回来了。

    估计那个男生也想休息一下,将篮球传过来,一扬手指着不远处的超市,“我去买喝的,你们先玩着。”说完一路小跑,脚步轻快,精力充沛。

    修长的身影单立在空旷的球场上,一阵风吹过,掀动衣角轻轻飞舞。

    仍旧是当年那个标准的姿势,手腕的弧线优美流畅,深褐色的球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

    篮球在篮框上转了两圈,最终弹出来,凌亦风跑过去接住,拍了拍,笑:“太久没练,果然没手感。”

    说完,转过身,第二球出手。

    这一次是跳投,夜风中双脚轻轻离地,下一秒,“刷”,球应声入网,而且还是空心。

    “恭喜,宝刀未老。”良辰笑道。

    凌亦风又试了几球,兴致更高,转身招手,叫良辰:“你也来。”

    良辰抿着嘴笑,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球在地上拍了拍,往罚球线上一站。

    这是她的习惯。过去和凌亦风玩投篮,也总是喜欢站在这个方位。

    凌亦风总说她不思进取,像这样固定在一个点上正对着篮框,其实只要练得久了熟悉了力道,十有八九是会进球的。

    “……连提高的余地都没有。”那时候,他轻敲她的头。

    她才不想提高。提那么高干嘛?本来就玩得少,属于业余中的业余。

    可是,至少还有一项资本是可以让她得意的,那便是,真如凌亦风所说,在罚球线正中的位置她将手感练得极好,有一阵几乎每投必中。

    可是现在,捧着硬硬的篮球,掌心触到略微粗糙的表面,她掂了掂将球转了两圈,一时连该用多大力度都摸不准。

    凌亦风袖子卷至手肘,在一旁插着腰,笑道:“让我看看,现在你还能不能欺骗外行人。”

    原来他也还记得。良辰自己都觉得好笑,有一天晚上和凌亦风跑出来练球,刚巧一旁还有一对情侣,男生正手把手教女生扶球的姿势,可偏偏那女生一看就是文静派,力量也不够,投出的球多半连篮板都碰不着。良辰和凌亦风占了另半场,那天神勇无比,和凌亦风比赛,她照例定点投篮,百发百中。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惊叹,只见那个文弱女生一脸崇拜地看她:“同学,你是校队的?”

    良辰一愣,摇头的同时却不免得意。

    然而凌亦风却可恶地一笑:“校队的同学,请为我表演一个三步上篮怎么样?”

    “回神了。”凌亦风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良辰的目光从手中的篮球上收回,只见他淡淡地道:“虽然一辈子难得碰上一个FANS,但也不用得意这么些年吧?看看,嘴角都翘到天上。”

    “胡说。”良辰反驳,却开始全神贯注,用以前他教她的手势,将球慢慢举高。

    ……果然还是不行。良辰无奈地盯着在原地渐弹渐低的物体。业余就是业余,好几年不碰,竟连半点水准都不剩。

    “角度倒是没错,”凌亦风俯身一捞,灵巧地勾过篮球,“怎么力气还不如在学校的时候大?”

    “再试一次。”良辰捋捋袖子。

    凌亦风手一扬,她偏头接住。

    再试。

    这回力量是差不多了,可是弧度却过高,向上偏了一定距离。

    良辰突然不服气,那时候明明自己的水平并不算太差,凭什么凌亦风只一球便能适应,而她,连着两次都找不回感觉?

    可是事实证明,人和人之间确是有差距的。接下来的几球,虽然情况在好转,身体机能也在慢慢调整配合,可是没有一球正落网中。

    良辰终于气馁,将球丢还给凌亦风,拍拍手退到一边。

    “不玩了?”凌亦风挑了挑眉,好笑地看她沮丧的样子。

    “过来。”他招手。

    “干嘛?”良辰眼尖地发现之前的男生已经远远地走过来。

    下一刻,球被递回她手中。

    “今晚总要进一球你才会甘心。”

    她一撇嘴,“你倒是了解。”说完之后才突然醒悟,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他们目前正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这样的语气听起来未免过于亲昵。

    想去看看凌亦风的反应,可是他已经举步绕到她身后,清冽的声音低低传入耳中:“集中精力。”

    背后的人就这么轻轻贴过来,修长的手臂绕到她身前,若有若无地挨着她的手臂,一双温热的手静静覆在她扶着球的手背上。

    良辰用眼角余光瞟到篮球的主人拿着一瓶水,远远地站在场边,完全没有走上前来的意思,显然是因为此刻他们的亲密姿态看起来容不得他人打扰。

    良辰有些不自在,身体不由得动了动,凌亦风却立刻在她耳边说:“叫你集中精神。进了这一球我们就走,人家还等着呢。”声音中微微含着戏谑的笑意。

    我又没说非要投不可!良辰在心底小声嘀咕,却不禁真的全神贯注起来。从前初学时也曾用这种“贴身教法”,事实证明还是命中率颇高的。

    球出手的那一刻,良辰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身后的人也僵了僵。

    球场旁的路边立着一排灯柱,光线明亮,篮球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从篮框边沿轻轻擦过,堪堪砸中篮板的底缘,反弹了回来,落向他们右侧的场外。

    良辰一愣,力道看来是恰到好处的,可是角度有些偏差,而高度更是偏得明显,差了近大半个球身的距离。

    这些,全都是因为投球那一瞬间,凌亦风的手突然一晃,带动她改变了之前的瞄准定位。

    场外的男生正好跑过去捡球,良辰笑了笑:“看来你也被我拖累了水准。”

    回过头,却见凌亦风的脸上已无半点笑意,不禁微微怔住。

    凌亦风没有看她,只是眉心下意识地动了动,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下身,双手抵住膝盖。

    他的脸顿时隐没在黑暗里,良辰只能看着他后颈服贴的短发,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静了静,凌亦风才答:“有点晕。”然后若无其事地轻笑:“今晚喝的酒后劲太大,临走时又被灌了三大杯,本来没感觉怎样,想不到现在酒劲才上来。”

    良辰向来滴酒不沾,自然不懂什么样的酒有后劲,而这后劲又要推迟多久才会发作出来。然而此时她也不免将信将疑,明明之前一切都正常,他运动时的步子也稳得很。

    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问:“要不要扶你过去坐着休息一会儿?”

    凌亦风抬起一只手来摆了摆,声音里仍带着笑意:“现在别让我动,晕得很,我怕当场吐出来。”

    吐过之后不是应该会舒服点儿么?这点常识良辰还是有的,还想再说话,只听凌亦风又道:“可不可以帮我拿外套过来?”

    之前出了点汗,此时被风一吹,确实冷嗖嗖的,良辰看他衬衫袖口还卷得老高,怕他真受凉,立刻跑去场外拿衣服。

    直到良辰跑开,凌亦风才缓缓直起身子,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和眉心处狠狠按了按,重重闭了闭眼而后才慢慢睁开,抬起头看了看,月光依旧明亮,和来时一样。

    良辰将外衣递过来,不禁蹙眉:“能不能走?”她站在他旁边,随时准备伸手去扶,“你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他侧头看了看她,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眉宇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酒喝多了是这样的。”

    “那就早点回家休息。”

    “嗯。”他顺着话往下说,微微一笑:“所以恐怕不能送你回家。”

    良辰连忙摇头:“没关系。”

    十几米外就是和校园一墙之隔的马路。大门外停着三四辆出租车,很自觉地排着队。

    正靠在车窗边抽着烟的的哥看见有客人过来,立刻灭了烟升上玻璃,发动车子。良辰坐进后座,刚朝窗外挥了挥手,凌亦风突然弯下腰来敲敲窗户。

    “怎么了?”她降下车窗,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来,令人一凛。

    “关于那件事,”凌亦风看着她,眼睛深邃恍如一泓深潭,认真的表情里带着她看不太懂的复杂神色,他温和地叫她的名字:“良辰,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在美国看见的那件事,我没有做过。”

    说完之后,他直视她的眼睛静了几秒,而后直起身抬手招了招,后面的空车立刻发动了跟上来。

    良辰呆愣了一下,迅速回转身,却只能从后窗里看见那抹深黑修长的身影坐进车内,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红白相间的计程车原地调了个头,排气管喷出浓白的烟,载着凌亦风与自己渐行渐远,最终没入遥远而清冷雾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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