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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没有死于那一场海啸之前,她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青屿山里面,临着崖下的鬼神渊。
  出身渔家的她自小精于水性,经常潜下水去采珠捕鱼,甚至能在水下闭气潜游一柱香以上的时间,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条鱼儿——然而,即使这样,鬼神渊下面最深处的一个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亲说:鬼神渊里有恶鬼怨灵,那个最深处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着的鬼神们来往阳世的出口——千万不能游到那个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时候她顽皮,也曾不顾父亲的警告一个人潜水,接近渊底那个最深的角落。
  游了半日才到了那里,不由心里一阵欢喜——海水透着几分诡异的亮蓝色,干净的透明。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数十丈深的渊底,在海底投下绚丽多变的光的花纹。非常干净的地方,没有海底石上常见的腐质堆积,甚至连一棵海草、一条鱼儿都没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头边一堆白森森的东西,仿佛半露在石后——那个刹那,她仿佛感觉到了有什么不祥的气息在逼近,犹豫着后退之间,却看见了奇异的景象——
  崎岖不平的海底蓦的陷下去一角,借着此刻射下来的天光,她看到了那块陷下去的石头上仿佛刻着什么奇怪的花纹。
  虽然潜游了那么久,胸口已经有窒息的感觉,然而眼睛一亮,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止不住身子的游近那个角落——
  那些石头原来是一块接着一块的……巨大的石条,错落有秩序的排着——
  是台阶?
  一级级石砌的台阶,居然从那个角落往不知何处的海底铺去!
  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海底横铺的石条——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条,静静横卧在海底,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沧桑劫数。一条接着一条横铺下去,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底。
  不知不觉的,她顺着那些图案,一级一级、逐渐往下游去——
  石阶的尽头是一条甬道,她有些吃惊的看见了甬道旁边还有数不清的巨大石块,似乎垒成什么东西。孩子踢着水,慢慢东看西看的前进。
  不经意间、好像看见前方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幽的光芒——似乎是一丛片状的东西,长在甬道尽头一个陷进去的龛中。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觉的向着那里漂游过去。
  忽然间,她感觉自己游的速度忽然加快了,身体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吸着,往石阶下漂去!小渔努力相往回游,然而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扯着往前漂流——那瞬间,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台阶下那白森森的东西……
  死人的骸骨。一堆一堆,沿着台阶散落,空洞洞的眼窝冷冷的瞪着这个闯入者。有些的头发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在水中浮动。
  天啊!惊惧交加,双脚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尽了全力挣扎上浮。
  然而海底仿佛有看不见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涌,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少女拼命挣扎,抗着那巨大的力量,头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于惊骇而睁大:
  头顶的阳光忽然没了!
  一个巨大的阴影蜿蜒了过来,转瞬遮挡了她头顶的光线,将她笼罩在黑暗中。
  抬头间,她竟然看到了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海蛇,正拖着笆斗般粗的身体、从石阶下黑黝黝的地方缓缓蜿蜒游了过来。鳞片上漂满了海草,三角形的丑陋脑袋上长了一个肉角,碧色的眼睛在头顶上方冷冷看着她。
  龙?那是龙么?
  “哎呀!”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惊叫起来,这声惊叫让她吐尽了胸口中最后一丝气。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渊、巨蛇将身子盘绕过来时,她失去了知觉。
  
  那一次是怎么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十二岁的她在一开眼时,看见的便是父亲母亲因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脸,她猛然舒了口气,感觉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小渔你是不是去了那不该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母亲看见她睁开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她,“你差点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儿海上有风暴海啸,你个丫头居然敢潜水下去?……吓死娘了。”
  她想开口,然而一张口就觉得什么东西堵着,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着小孔——孩子的眼睛忽然顿了一下:奇怪…这个东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没的甬道尽头,看见过的发光的东西么?
  她想问,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后,登时觉得胸腹间难受的要命。
  “先含着,不能吐掉。”陡然,耳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孩子太小,七窍里的寒气没有褪尽,要借七明芝镇住才行。”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白衣姐姐正从地上捡起了那片玉石子,放在茶水里冲了冲,塞回她嘴里。十二岁的她乍见陌生人,看见她手里的石子,虽然肚子里难过的要命,却扭来扭去的不肯含了。
  “小渔听话——这位白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惊魂方定的父亲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听姊姊的话!”
  她有些惧怕,又有些不服气,然而那个白衣姐姐只是微笑着,也不说话,托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边看她——十二岁的她看见这个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坠泪痣,似乎让笑容依稀似悲戚。
  “以后不要再去那儿玩了,好好的女孩儿,可别去冒险送命。”看着野丫头终于听话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儿姊姊轻轻说了一句,似乎对她说、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么你为什么又去了?”终于忍不住,小渔含着石头,口齿不清的开口,侧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这个、这个石子……不是在那里才有的么?”
  她不服气的用手指着半张的嘴巴,舌头搅动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在牙齿上磕碰得叮当响:“你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儿的不懂礼貌,白姑娘却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是七明芝……我刚采来的。灵芝呢。”
  她顿了顿,显然也是想着如何才能吓住这个好动的女孩儿。终于,她点点头,道:“小姑娘,那个地方有鬼……那里本来是一个好热闹的地方,叫泽国。但是三百年前,一场大海啸让整个镇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渔吓了一跳,几乎忘了嘴里还含着石头——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阶,不错……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台阶啊!
  “是的。海啸。整个城在一夜间沉了下去……几万人啊,全部变成了鬼。”有些感慨的,白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看到了女孩瑟缩的眼神,不由更为诡秘的一笑,凑过头来低低道,“知道么?在海里那个地方,几万个鬼呢。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没?——”
  “啊!”看到白姑娘眼里诡异的神色,小渔蓦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狰狞盘绕过来的样子,一下子吓得忘了嘴里还含着七明芝,叫了起来。
  “幸亏遇见了我……”白姑娘拍拍女孩儿的肩,叹了口气,但是眼神却是欣慰的,“不要乱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岁的小渔看着这个奇怪的姐姐,说不出话来。
  娘连忙过来,从她嘴里抠出了那颗玉石子,推她的肩:“死丫头!赶快谢谢白姑娘啊……快说、以后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渔真心实意的嘟哝了一句,心里依然有恐惧。
  那个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来,从娘手中接过七明芝,也不顾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谢,只是笑:“我该回去了呢……本来是过来采这个七明芝的。那边等着要用,耽搁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觉得别扭。
  正在赌气想着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那个女子曼声细语:“小姑娘,你胆子太大,以后苦头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胆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时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崖上石阶走了下去,去寻找洞里的那个青衣客——天边云层翻涌,看来晚上有风暴来临,海燕在仓惶的飞着,低低贴着海面。
  小渔想了想,还是不放心那个可能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单独留在洞里,走了下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风吹过来,带来大海特有的腥气和潮湿。
  她从崖上沿着唯一的石径走下来时,有些奇怪的发现那些石头上和砂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不止一个人——谁?是谁来到这个地方?
  “喂喂!你快上来吧,晚上有风暴,别呆在洞里了——”她看到那个石洞黑黝黝的,显然那青衣客没有点起那盏渔灯,她心下还是有些惴惴,不由站定了脚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边的崖壁上有什么冷锐的声音从风里传来,小渔讶然跳下了石阶,却看到一只手从石阶旁的乱草里面伸出来,隐约看到暗褐色的一滩东西。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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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小渔沿着那只惨白的手看过去,一眼瞟到草丛里的死人,脱口尖利的叫了起来。话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闪,身子忽然不由自主的跌出去,一把刀便横在了咽喉中。
  “叶倾,你、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丫头!”那只手是颤抖的,她惊吓之中看到横在颈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动,几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来。那个人的声音近在耳侧,慌乱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图交出来!”
  小渔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即使东海上那些海盗,对她而言也只是传说而已。从小到大,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拿着刀剑凶霸霸杀人的家伙!
  然而,在惊叫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青衣客——
  那个总是看着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稳,青衣在风中飞舞,手中同样拿着雪亮的利剑。上面、似乎还有鲜血一滴滴流下来。
  他看向这边,然而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空荡荡。
  “交图?不知好歹。”他的声音陡然响起在海风中,冷漠而干燥,“放开她!信不信我数到三就能让你人头落地?”
  “叶倾,你——”那个抓着她的人顿了一下,似乎是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头,涩声问,“我放了她…你保证不杀我?”
  那个叫叶倾的人默然点头,手中剑尖下垂指地。
  
  “你没事吧?”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踉跄着沿着石径奔逃得看不见了,叶倾才站在崖上蓦的开口,淡淡问。
  “没、没事!”小渔吓白了脸,然而努力振作着不让声音颤抖:“那些是什么歹人?——你不用顾我的。他逃了,会再叫人来为难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听得她这番话,颇有些意外。然而却缓缓苦笑起来了,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攀住了崖壁,轻声道:“你过来……扶我下去好么?又完全黑了啊。”
  小渔怔住——夕阳刚刚沉没在海的那头。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见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见了?”她恍然大悟,连忙跳过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空挡和石块,眼底却是担忧,“你跟他们打架到最后,就慢慢看不见东西了?”
  他的脚步依旧轻灵的惊人,依据她的提醒,轻松就从石壁上下来到石径。用剑拄着地面,循着血腥气,将一具具的尸体拨拉着翻入崖底:“是啊,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每隔几个时辰就要看不到东西。”
  “啊,那么……那么如果那些人再找过来怎么办?”小渔惊道,然而终究害怕血腥气,倒退开几步,看着他老练的将那些尸体从路上拨开——显然这里有过一场恶斗。
  十多个人要欺负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太过分了。
  小渔想着,眼里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开始看不见东西了。”叶倾一路沿着石阶走上去,一路处理尸体,最后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他直起身子,仿佛默听海潮,许久才淡淡道,“如果他们知道我瞎了,恐怕各路高手早汹涌而来了。”
  “很多人?他们干吗为难你?你欠了他们钱还是欺负了他们?”小渔纳闷,一边上去扶着他。叶倾似乎避了一下,最后想想还是没有侧开身子,把右臂交到她手里,唇角浮起一个笑意:“啊……说起来我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叫叶倾——当然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但是我在山那边算是个人物,很多人都想着要打倒我——这样他们也就算是厉害了啊。明白么?嗯……”
  他一路沿着石阶上去,终于道:“而且,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他们都想要。”
  “啊,就是那个什么鬼神图么?”小渔脱口问,忽然觉得手里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却只是继续道,“那个人叫嚷着要的,就是这个?”
  叶倾没有说话,许久,他才道:“你说看过鬼神渊底下的东西?”
  小渔顿了顿,想起白天他一听到鬼神渊就那般激动,也是有些惧怕,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潜水下去。看到那里有个台阶,往海底去的——”
  “果然没错!”叶倾手猛地一颤,声音陡然惊喜万分,“图上说得果然没错!泽国遗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渊底!——”
  “哎呀,别抓,好痛。”小渔却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红痕,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心头却是一软,“没用的……那个地方连我都去不了。还有鬼和蛇啊……”
  想起当年看见的海蛇,小渔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帮我数数,洞口石壁上、有几条刻痕?”走到洞口边,叶倾忽然顿住了脚步,问。
  小渔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却依旧听话的跑过去数了数,回头道:“七条。”
  “那么只剩三天了……”青衣客低下头,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渔跑回到他身边,好奇的问:“什么还剩三天?”
  然而叶倾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晚上要起风暴了,你别在这里过夜,住我家来吧。”小渔无奈,也不再追问。她看着海尽头大片翻涌着的浓墨般的云,看着海燕急切的贴着海面乱飞,不由道。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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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风果然狂暴起来,呼啸而过,海水汹涌的声音一波波拍来。
  崖上的小屋里,灯火被吹得明灭不定。
  “哎呀,好大的风暴——该不是要海啸了吧?”茅屋四壁还是有些漏风,低头补着鱼网,小渔感到了一阵寒意,有些歉意的对着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叶倾笑了笑,然而眼里却有些焦急之意,“这风暴什么时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渊探一探。”
  梭子停顿在指间,小渔诧然抬头看着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从那里冲上岸差点淹死,还要去?——那里有黄金宝石么?”
  “那里有七明芝。”说到那三个字,叶倾的眼神蓦的亮了一亮,仿佛有火焰跳起,他听着外面海涛的声音,看着手里的剑,“如果要当瞎子,我宁可死了。”
  小渔陡然明白了,拿着织网的梭子说不出话来。
  “三天……是不是说,你三天以后就是拿到了七明芝,也没办法再看见东西了?”她急急追问,然而叶倾却避开了话题,微微叹气:“你这里也住不得了——”
  眼里是沧桑中历练出的冷锐,说话间,他拿出一封银子放在木桌上,有些抱歉地看着渔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会找过这里来,小姑娘你最好也换个地方避一避,他们可能要为难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渔没有看桌子上的银子,却恼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经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纪。”叶倾似乎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丝笑意,“不过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银子就算给小姑娘你做嫁妆吧!”
  “才不希罕。”小渔红了脸,啐了一口,别过头去补鱼网,“不许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话……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叶倾怔了一下,蓦然失声笑了起来。青衫剑客叶倾江湖纵横多年,好歹也有侠剑风流的名声,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着,却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角——那里,已经生出了第一丝华发。真是江湖催人老……还有几年才到而立,居然鬓角却已有了霜华。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着屋内飘摇的灯火,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海风,沉默。
  
  “哎呀,你生气了?”小渔低头补网,却是准备着反击这个青衣客的调侃,然而半晌听不到他回答,少女反而有些惴惴。
  叶倾摇摇头,却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笑了一下。
  小渔嘟起了嘴:“这么小气……”然而还是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把桌上的银子扫到一边:“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里来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过身去打开了房子里唯一的矮柜,捧出一个布包来,递过去:“喏,这个送给你!”
  叶倾有些询问的看看她,小渔背过手去,有些遗憾的歪着头:“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没有,只有把这个给你了。”
  说话的时候,叶倾已经解开了布包,然后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脸上,那一瞬间、连浪迹多年见多识广的叶倾眼里都有诧异的神色——破旧的布包里散落着二十多颗明珠,颗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晶莹,可称极品。
  风雨飘摇的小茅屋里,明灭残灯下,那个补着鱼网的少女小渔歪着头看他,眼神有些顽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没想到你家资巨万呢。”拿起一颗明珠细看,叶倾微笑起来,抬眼看渔家女,“随便卖一颗珠子,都足够你去山那边镇子里当一辈子阔小姐。”
  “不卖。”小渔嘻嘻笑了起来,摇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水,采来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卖了,大的都攒起来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颗。送给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叶倾看了看这个女孩,眼眸深处颇有称许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来,送给…嘻,送给大婶。”——然而,少女接下来捉狭的话语,却让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间冻结。
  “不用了。”他陡然将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渔吃了一惊。
  “她早已经死了。”叶倾淡然道,看着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怀,“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她就死了……”
  小渔有些发怔,拿着织网的梭子不知说什么才好。
  “明天不会真的有海啸吧?”听着外面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和拍击的潮水声,仿佛想转开话题,叶倾喃喃自语般的说了一句。
  “好可怜……”然而小渔不识趣,根本不顺着他的路子往下接,蓦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你、你难过么?……”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么难过。”叶倾见话题又被带到了这边,想了想,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个埋藏在心头的隐痛罢?他定定看着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为泪水还是再度的失明——
  
  “低头!”
  静默。忽然间他大喝了起来,抢身过去右手挥出。手指并拢的时候,指间赫然夹住了窗外射来的三支短箭。同时他的左手瞬间搭上了小渔的肩头,把她身子往下摁倒。
  风雨声似乎穿门入户,刮得人脸面刺痛。小渔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被摁倒在墙角里。
  “该死,居然连夜就过来了——”她听到叶倾皱眉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长剑仿佛自己会动一般铮然跃起跳入他掌中,飞快的流出一片银光,展开在她身前。叮当一片响声,仿佛剑刃碰上了很多东西。
  “抱歉。”叶倾低低说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来的暗器,手下却丝毫不停,手指一扫,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时有长短不一的惨叫响起。
  “喂——不许!——”毕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紧迫,小渔只是看着桌上的明珠如同弹子般迅速少下去,脱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如同狂风般的一轮弹指,将所有明珠当作暗器打出的刹那、叶倾俯下身去,极轻极轻的在少女耳边解释了一句。
  小渔一怔,抬头之间又看见有东西凌厉破空而来,然而叶倾的眼睛却是空荡荡的,虽然凝神细听,但是屋外此刻狂风暴雨显然扰乱了他的听力,回剑只是稍微迟了一些,小渔看到已经有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
  她吃惊的看着他,忽然间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盏油灯。
  一时间,鬼神渊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灯盏“当啷啷”的滚落地上,叶倾虽然看不见,却已是明白了过来,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聪明的小丫头。”
  灯一灭,房间外面暗器果然缓了下来,细细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这里,找个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们。”叶倾拍拍少女的肩,发觉她虽然不出声,但是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颤,他叹了口气,“抱歉。”
  话音未落,他长身拔剑而起,掠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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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从伤口中不停地流出来,他封了伤处附近的大穴,却依旧感觉身体的极度衰弱。幸亏这是一个风雨大作的漆黑夜晚,那些来袭的人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然而,围攻之下虽然全歼来敌,毕竟让他付出了重伤的代价。
  风更强劲的呼啸着,然而耳边已经再也没有人声和刀兵的声音。
  叶倾站在那儿,有些筋疲力尽的用剑支着地,倾听着崖下的潮水声,想确定此时身处的方位。然而涛声声声拍岸,惊心动魄,风雨狂啸,吹得他衣袂飘零。
  眼睛……还是看不见。
  方才一场狠斗,终于将所有来敌都一一斩杀于剑下,却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如今、是天色已经微明的风雨清晨,还是照旧漆黑黯淡的深夜?
  他、他又在何处。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风雨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无依。踯躅片刻,居然,脱口就想唤那个小小的女孩子,不以显露出这样的软弱为意。
  不料,一开口,就想起原来到现在还没有问过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或许她说过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未曾听进去而已。
  “小丫头!小丫头!”他终于忍不住用这样的称呼大声呼喊她,风雨呼啸,然而他的呼声却远远传了开去,在海天之间回响,“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然而,许久许久,依旧只有风雨呼啸的声音。那个渔家少女没有如同一贯那样跳起来,皱着眉头恼怒的反击着叫他“大叔”。
  不会……不会是刚才那一场乱战中,她运气不好被那群武林人发现了吧?
  叶倾忽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惊惧,他不再站在原地静听四周的动响,而开始慌乱摸索着,想去找到那个女孩儿:“小丫头!小丫头!出来——”
  
  “别动!——前面就是断崖。”陡然间,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惊喜的脱口:“小丫头你没事?去哪里躲着了?”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蓦的折身返回,然而一边微笑着迅速接近,一边却无比迅疾的拔剑一斩而落!
  ——那不是小丫头的声音……这个女人,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杀者中残留的一人!
  风雨如晦,然而青衫剑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击,雪亮光芒如同电光一闪即没。
  那是必杀的一击,整个武林,从来没有人曾在这一招下生还。
  然而,叶倾身形落到那个声音传出的地方,心里却不自禁的一冷——
  没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剑的刹那,那个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飘离。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在远处风雨中响起,淡淡道,“小渔她刚才被有毒的暗器误伤,在屋角昏了过去。”
  小渔……是那个渔家少女的名字么?这个女子为何会知道?
  “你是谁?哪条道上的?”叶倾沉声问,然而手心却有些冷汗——他方才已经把这个女子的来历猜了无数遍,然而各门各派细数下来,都不可能忽然出现这样武功高绝的女子。
  “我不过是路过此地的外人。”那个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渔毒发就糟了……我想你该先进去看看她。”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经飘离的很远很远,模糊在风声里。
  眼睛虽然还是不能视物,但是时辰一长,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觉。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惨白惨白的,想来,居然已经过了一夜了。
  风雨的黎明,叶倾在崖上迟疑了片刻,虽然怀疑那个女子的蹊跷来历,也怀疑房中会有什么陷阱——然而,想到那个小丫头说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发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朝着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着走了过去。
  ―――――――――――――――――――――――――
  
  “啊……我居然睡着了。”从昏迷中醒来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边俯视她的青衣客,忍不住有些难为情的用手揉着眼睛喃喃道,然后看着房内嘀咕了一声,“那群强盗走啦?差点 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认识大叔你、真算是倒了霉。”
  叶倾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她伸懒腰的样子——要如何跟她说、昨天她无意中了剧毒的暗器九死一生,为了给她把体内的毒逼出来,差点累得他内息走岔。
  外面风雨越来越大,天是惨淡惨淡的颜色,茅屋里面七零八落,屋顶也穿了好几个大洞,雨水肆无忌惮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小渔坐起身来,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迹,大吃一惊。
  “小丫头。”然而,他没有理会她的惊诧,只是看着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空,和远处黑蓝汹涌的大海,问,“今天是不是海啸?”
  话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觉到了崖壁的震颤,仿佛有大力推挤着石头的绝壁,风里传来可怖的奇异尖啸。近处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想来是又有无数的石头从山上被潮水卷入海底。整座青屿山都在颤抖。
  “嗯。好大的海啸。”小渔抱着肩膀坐在湿了的地上,看着海天尽头那一线。海水的颜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蓝的,而透着诡异的漆黑。小渔听着外面海潮的声音,脸色有些惧怕:“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海啸呢!青屿山不会塌了吧?”
  “还有两天了。”有些无可奈何地,叶倾蓦然低低说了一句。
  小渔身子一颤,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抱紧了肩,咬着嘴角不说话。
  
  风雨半点都没有歇止的意思,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茅屋顶上压着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飞,漏下来的雨流得房间内青石铺地到处一片汪洋。
  天色还是黯惨惨的,透出诡异的昏黄,长风回旋在海天之间,尖利的哭泣。
  海水声音越来越大,疯了一样拍击着崖岸,青屿山都在颤抖着,战栗不已。
  小渔随便弄了房子里存储的一些黄鱼膏和白鲞,当作不知早饭还是中饭的食物分给叶倾填肚子,然后看着叶倾包扎好伤口坐着调息,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半晌,她站了起来,拿了一顶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干吗?那么大的风雨。”然而一直闭目养神的叶倾仿佛知道她的动作,眼睛也不开的问,吓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来嘛!”一跺脚,小渔懊恼的说,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人家攒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当弹子一溜儿全打出去了!你赔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赔你,变卖家产我都赔你。”听见她发恼,叶倾连忙满口答应。小渔哼了一声走出门去,顿了顿脚步,却不作声的回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满襟鲜血的青衣客继续闭目调息,面色苍白而平静。
  “中原……中原。在山那边么?”悄无声息的,小渔看着风雨苍茫的山头,微微叹气。那里,群山重重,宛如迷宫层叠。而走出迷宫,那头又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转头,看着汹涌的大海,海天尽头乌云笼罩,隐隐有惊雷下击。
  孩子气的脸上陡然有种令人心惊的表情,小渔拔足奔出,转眼淹没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
  
  “大叔!大叔!”
  心静如止水,内视而七窍洞明。真气流转于奇经八脉中,无休无止,每流转一周天,就感觉伤处的疼痛减了一分,因为昨夜激战而几乎耗尽的内力也渐渐增长。
  然而,入定调息的茫茫然之间,居然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某处喊着他。
  心魔?
  难道自己心里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坠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惊,却强力按捺心神,不让自己去听那个声音。不可,不可……不可记挂,不可入心头半分。多年的飘摇江湖、无情聚散,他本来早已到了来去无牵绊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个细细的声音却一直一直的在唤,仿佛含了极大的苦痛和挣扎,因为他的沉默,终于慢慢微弱下去。
  “小渔!”他猛然心惊,再也忍不住脱口应了一声,霍然睁开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风雨如啸,海潮声声入耳。
  “小丫头!”他顾不得狂风暴雨,立时冲入了茫茫雨帘。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轻功,提气在崖上沿着石径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点,底下的沙滩有小部分露了出来,然而七零八落的,满是被海潮冲上岸的死去鱼类和发臭海草,各种生物的尸体横陈在沙滩上,充满诡异而不祥的气息。零落地、还能看见人类的白骨。
  叶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飓风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确确实实、听到了风里细细的呼声——
  “大叔!大叔!……”那个少女的声音,苦痛而惶急,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唤着。
  他沿着声音的方向急奔,从崖上沿石径一掠而下,冲着翻涌的大海奔去。
  海的颜色非常奇怪,透出诡异的黑色,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来去,向着青屿山崖扑来——然而,这些凶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滩上消散,化为泡沫。渐渐退远……
  如今是退潮时间。
  就在那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渔家少女——
  她在浪里。她在用尽全力的往岸边挣扎游来,然而汹涌的漆黑的海浪裹着她,呼啸的长风扯着她,恶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头的时候、把她扯回海里去!
  “大叔……大叔。”她的影子淹没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卷起的时候,他都清楚地听见小渔在微弱的唤他。她的手脚还在动,用力的踢着水,尽力挣扎着想往岸边游来。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时候,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将她拉回大海。飞溅的海水中,仿佛有什么在长啸,搅起巨浪——叶倾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看见有巨大的龙,在小渔身后的海浪中蓦然闪过!
  “小丫头!”叶倾脸色苍白,对着她大声喊,一边点着沙滩上散落的石头,往海中冲去——这个丫头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啸来临的时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头!”他大声喊,一边对着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挥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脚已经越来越动的缓慢了,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然而,显然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大喝,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划动手脚,拼命朝着岸边靠近过来。
  叶倾飞奔到了海边。在那个瞬间,一个大浪卷来!
  那个浪大的出奇,远远看来不过如此,然而推移到了岸边近处,却居然还有数十丈高。
  小渔显然是拼了最后一口气,借着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滩上游来,然而不知道为何、却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几乎湮没在水里——
  那个瞬间,叶倾再一次看到一个巨大的身体向少女卷来!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幻觉。
  那样可怖的巨浪里面,翻腾着一条人世所未见的巨蛇。
  “接着!接着啊!”浪已经推进到了离海岸最近的地方,浪尖上,小渔脸色雪白。在巨蛇将身体盘绕着卷住她之前,她忽然把什么嘴里叼着的东西吐了出来,用力挥手扔了过来。
  “小渔!”在她喊话的同时,叶倾已经向浪头上掠了过去,顺手一抄接住了她扔过来的东西,另一只手却是迅速的拔剑,削向那条可怖的巨蟒。
  然而,潮头猛地拍落下来,天地洪荒的力量迎面撞来、冲得他向后跌去。
  待得他在乱石间重新挣扎着站起来时,模糊的视线中、那个巨浪已经消散,巨蛇缠住了小渔,在汹涌波涛间乍隐乍现的浮沉,粗壮的身体慢慢绕紧。
  他手用力握紧,忽而觉得手心里的东西硌痛了他,摊开手,看到的是一片玉石状的东西,薄薄的,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七个小孔……
  七明芝!
  果然是……七明芝。
  原来是为了抢在他失明前拿到水底的灵芝,这个傻丫头才冒了灭顶的风险、在海啸中潜入水底盗取仙草啊……不料,却引来了海中守护的怪兽。
  
  “小丫头!小丫头!”大风大浪中,他喊着她冲入海水,却几次都被巨大的浪拍击回海滩——在造化汹涌而来的力量面前,无论任何人居然都渺小的不堪一击。
  小渔细细的手臂在用力挣扎,却渐渐看不见了。
  不知道是她沉入了水底,还是他的眼睛再度的模糊起来——只看到滔天的白色茫茫。
  “要救她、就把灵芝还给螭龙!”忽然间,风雨呼啸中,耳边听到有人冷然说了一句,叶倾猛然一惊,认出了那个依稀熟识的声音,然而眼前却是渐渐一片模糊。
  来不及想,趁着眼前的光亮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立刻运足了真力,对着大海扔出了手中的七明芝……
  “呼拉拉”,他听到了海浪破裂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海里腾空而起,风呼啸的更加厉害,甚至吹得他身形不稳。身上好几处的伤口似乎有迸裂了开来,血汹涌着奔出他的身体。
  在下一个浪潮扑来之际,虽然看不见,他却张开手迎了上去。
  然而,汹涌的巨浪兜头打下,瞬间淹没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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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崖上的茅屋里面。
  雨水滴滴答答的从屋顶的破洞里往下流,有几滴居然还飞溅在脸上。叶倾无力的转了一下头,想避开雨水,却听到有人在抽抽哒哒的哭。
  “小…小丫头。”神志慢慢地拉近了,视线清晰起来,叶倾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脸,红肿的眼眶宛如两只桃子。他慢慢微笑了起来,叫她。
  “死大叔!”她依旧不服气的反击着他的调侃,抽着鼻子,然而眼眶红红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滴落,“笨得像头猪一样——干吗、干吗把灵芝扔回水里?人家费了那么大力气……死大叔臭大叔!”
  “哪个要紧啊……”叶倾叹了口气,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然而全身的伤仿佛更加恶化了,稍微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那时慢的片刻,小丫头你、你可就完蛋了。”
  小渔不说话了,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哎呀,你是说——宁可一辈子看不见,也还是我的命要紧,是不是?”
  叶倾看她圆瞪的眼睛,宛如白水银中养着的两汪黑水银,不由笑了。
  “可你说,如果一辈子看不见还不如死了——”小渔托着下巴,狡猾狡猾的眨眼睛,推论,“那么说,你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我活着,是不是?大叔你对我多好啊。”
  “啊?”叶倾没料到这个小丫头如此结论,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不许再叫我大叔了……我今年才二十七呢。”叶倾皱眉,忍住笑正色对她说,“在海里的时候你叫的好大声,我在崖上都听见了。”
  “咦?”小渔怔了一下,抬头看他,满脸的惊诧,“在海里的时候我没叫你啊!——我嘴里咬着那株灵芝,双手双脚不停地划水,哪里能开口叫你?”
  “……”叶倾陡然间语塞,沉默片刻。果然……是入“障”了吧?
  小渔不解的看着他,然而叶倾忽然间就笑了起来,伸出手揉着她乌鸦鸦的头发——罢罢罢,认了又如何?就算他这个多年的老江湖、栽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了。
  外面的风雨显然小了一些,海潮声远远传来。
  “是海啸么?真想趁着还能看见,出去多看看……”叶倾看向外面,叹息。小渔一跳站了起来,取过蓑衣斗笠给他,拉着他的手走出去。
  “大叔,你眼睛看不见了也没关系,我以后当你的眼睛吧。”走着走着,小渔忽然轻轻说了一句,眼睛发亮,刚说了一句,忽然顿住了,看着前面风雨中的山崖——
  崖边石上,站着一个白衣长发的女子,在雨中静静看海,肩头停了一只白色鸟儿。
  
  “是她!那个白姑娘!”小渔脱口道,“是她救我们上来的!——那是妖怪!”
  “妖怪?”叶倾微微一惊,问。
  小渔虽然惊诧,却不恐惧,只是指着那个白衣女子道:“她五年前来这里采到了七明芝回去!——没有被那大蛇吃掉,不是妖怪么?而且……哎呀,五年了,她一点都没有变!那时候我十二岁,现在、现在她居然跟我看起来一般大了……”
  “小渔。”在她大惊小怪的时候,那个白衣女子在崖前施施然回过头,对着他们一笑,“可算活着回来了。你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那样胆大乱来的丫头啊。”
  “哼。”有些赌气的,小渔踢了一下石头,然而身边的叶倾脸色却变了一下——
  他终于听出来了!这个声音……不正是昨日里两次指点他的女子声音么?
  “多谢白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正色,抱拳。
  然而白衣女子却笑了,微微摇头:“生死一线,那时做出选择的是你自己;救命的,也是你自己。公子心怀高洁,白螺哪里敢冒领功劳。”
  她微笑的时候,眼角的坠泪痣盈盈欲滴,然而眼神中却是淡淡然的:“我不过是来往于深山大泽采集花木,路过随口说了两句而已——不必介怀。”
  
  风雨中,她转过身去,重新看着底下的海面,忽然间再度微微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崖下的鬼神渊——
  “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复活了……你们来看!”
  抬手的时候,肩上的白鹦鹉飞了起来,停在她指尖,开口学声:“复活!复活!”白螺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清叱:“一边去,雪儿。”
  叶倾和小渔双双抢近崖边,一望之下脱口惊呼!
  退潮时分,海水已经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滩重新显露出来——然而,这次的退潮仿佛退的比平常彻底许多,不仅仅是沙滩、连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条石阶!”小渔指着鬼神渊的西北角,叫了起来,“那里,就是那里!”
  巨大的石阶横在空气里,上面带着多年不见天日后形成的光泽,静静地、毫不遮掩的显露在那里。一级一级,通向底下——那里,石阶尽头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体隐约显露,埋没在附近的乱石遗址中,慵懒地逶迤。
  甬道周围,一望无际展开在浅海里的、是石头垒成的房屋遗迹,无声地耸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长久地在水中沉睡后浮现出来。
  “真的……就是鬼神图上说的样子。”叶倾片刻间屏住了呼吸,看着海蛇盘绕的神殿中,隐约闪烁着的光华,终于缓缓吐出了一句话,“供奉龙神的庙里,真的有七明芝和泽国人献上的无数宝藏么?”
  白螺微笑了起来,转头看他,眼角冷漠:“就是为了这个传说,鬼神图才会成为江湖中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吧?人心啊……”叹息了一声,她的手指,点着崖下:“你看到了么?其实不用什么图纸,现在它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这次海啸这么厉害?”小渔忍不住诧然。
  白螺点头,却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这次海啸将能让传说重现,才赶过来看的。你们都是有缘人,好好看吧……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眼睛看着崖下黑蓝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抬起,点着海天交际之处——那里云层暗涌,巨浪滔天,隐隐有逼近的架势:“海啸要来了……这次潮水退的这么彻底,回来的时候就将会更加的可怖。它不仅要重新淹没这片遗迹,恐怕青屿山都要被湮没吧?”
  叶倾和小渔相顾诧然,然而看着底下不停翻腾的莫测大海,心中有难言的惊惧。
  那只叫雪儿的鹦鹉飞了回来,停在白衣少女肩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光华夺目。
  白螺张开手,一粒明珠无声的落到她的手心里,微微滚了几下。
  小渔脱口叫了起来:“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把刚拣来的珠子放进去,锦囊里面沉沉的,想来已经有了好十几颗珠子。白衣少女微笑着,看着渔女,把锦囊递了过去:“是啊,雪儿它刚才一直飞来飞去的找——把这样的明珠到处乱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们该走了——去临近山峰上看海啸吞没一切的景象吧!”白螺看到海尽头新生成的一个巨浪,微微皱眉,转过了头。
 
  山外的青山,高耸入云,峰顶笼罩着氤氲的雨气。
  大树下,传来两个人私语的声音。
  “海水来了么?”
  “来了……那条一线逼过来了。好可怕。该有几百丈高吧?”
  “那声音,真的好凌厉。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
  “嗯。我说给你听。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过山了!真的、真的漫过青屿山了!我的房子……呜呜。”
  “别哭别哭……我们回中原,隐姓埋名、再盖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边看看,然后,我还要去海那边!”
  “嗯,也好……过得几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个劳什子图,不要也罢,免得人家又来缠。反正青屿山也没了,鬼神渊也变了,那张图也没什么用处了吧?”
  “夺”的一声,一柄利剑钉在了山巅官道边的树上,颤巍巍的刺穿一张发黄的羊皮纸。
  小渔笑着过去,把纸正了正,然后跑回来扶着叶倾。
  一跳一跳的走着,忽然怀里什么东西就跌落出来,散了一地。
  原来是白姑娘临走给她的那个锦囊——小渔俯下身去,一粒粒捡起来,忽然觉得袋子底有什么异物,有些诧异的拎起,翻转倒出来——
  “叮”。
  轻轻一声响,一片白色玉石般的东西,从锦囊中滑落。
  
  ―――――――――――――――――――――――――――――
  七明芝,生于临水石崖间,叶有七孔,实坚如石,夜见其光。若食至七枚,则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陈淏子著《花镜·卷五·藤蔓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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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雪

雨是忽然间就下起来的——江南三月的天气,变得分外快。方才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苏盈忙不迭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来放回竹篮,转眼看见压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冲了开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够回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好东西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蓝布衣早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她连忙将沉重的竹篮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拧干。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已经在水里泡的发白,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任何东西都痛得钻心。苏盈用泡得惨白的手,用力拧着蓝粗布的衣服,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还是她的手么?洗衣娘的手……以前这双手,也曾柔软纤白,嫩如春葱,涂着蔻丹映着宝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户崔员外家三小姐的手。
??如果她没有遇到宋羽,或许如今这双手还是这个样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拧干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这个偏僻的地方,亭子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苏盈转过头去,却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书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头带八宝掐丝方巾,微湿的宝蓝色长衣内露出天青色衬里,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双手却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掩不住富贵。
??那人显然也是来躲这场急雨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帘,脸色焦急。然而一见苏盈提了篮子进来,视线立刻落到她身上。苏盈脸上还是微微一红,下意识的放下了拧在手里的衣襟,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雨帘,不再理睬那人。
??“请问姐姐,这里往曲院风荷怎么走?”然而,虽然她转头过去,可那人却仿佛见了宝一般,巴巴的赶过来——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亭子屋顶破处漏下雨水,一边凑上来问。
??“从这里往朝西湖走,到了湖边,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觉那个年轻公子已经凑到了自己背后,苏盈皱了皱眉头,不自觉的朝外挪了挪,头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这哪里是南,哪里又是北呀!”年轻公子居然还是不肯走开,继续纠缠了下去,然后顿了顿,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几分无赖:“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给你钱好不好?”
??苏盈脸上色变: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作为一个孤身女子在郊外与陌生男子答话已经大是不该,如今对方居然嬉皮笑脸的进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无礼了。
??她拎起竹篮,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说笑,请自重些。”
??“公子?”那个年轻贵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间明白过什么来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有说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让本来满心厌恶的苏盈都蓦的心软下来:这个人这么年轻,还是个少年,说不定真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这套衣服了……姐姐,我给你赔礼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轻公子看着苏盈诧异的眼神,眨眨眼睛,轻盈的将鬓边的垂发一撩,晃晃脑袋,“你看你看!”
??苏盈看过去,只见他颈边肌肤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个耳洞,带了一枚赤金嵌宝石的耳钉。
??“我是个女子呀……刚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轻贵公子模样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脑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韵,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岁。”
??苏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女伴男装的少女,看见她那样朗朗的笑,雪白的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万般旖旎风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苏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并称的“夺天工”盆景夏家。因为长年包办了大内禁宫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于达官贵人府邸,加上家底丰厚,不啻已是临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家。
??夏芳韵再度忍不住过来拉住了苏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帘,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换了这身衣服从家里跑出来,本来想去曲院风荷的,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这里找不到一个问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气的。”
??苏盈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女孩子说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么都说了——其实她这样一身华贵打扮在这荒郊野外,万一遇到歹人却也不是玩的。
??这样天真毫无防备……的确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深闺小姐。
??夏芳韵唧唧呱呱的说着,一边说一边笑,靥上的酒窝深深浅浅,非常可爱,忽然想起来,问:“哎呀,还没有问过姐姐叫什么呢。”
??“我姓苏。”这般天真的少女,苏盈也减了防范之心,笑着回答,“就住在这附近。”
??“姐姐是个美人呢……”夏芳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穿着蓝布粗衣的她,“有一种贵气。”说着说着,忽然她退开一步,用袖子掩着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阵子,然后有些歉意的看着苏盈笑笑。
??苏盈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贵气……当日,泉州崔府的财势地位,只怕比起临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却不过是个洗衣娘而已。而眼前这个女子,从性格到家世,活脱脱象极了五年前的自己,连笑起来那种表情都几乎一摸一样。
??“好吧,夏姑娘,我先带你去曲院风荷,如何?”不想继续和夏芳韵说下去,她转过头看着长亭外的雨幕——雨已经下得小一些了。
??家里还有三大筐子的衣服等着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来取去,说是做寿,要浆洗熨烫伏贴了给他们——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个人已经洗了将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见得就要来不及。
??“呀,还在下雨呢……再站一会儿,等雨停了我们再去好不好?”夏芳韵看着下着雨的天空,有些为难的说——这个瓷样的人儿,原是半点苦也吃不起的。
??苏盈没有说话,瞄了这个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赶着回家洗衣服,耽误不起。”
??——她苏盈不是夏家的什么人,何必要迁就夏芳韵?如若不是看着这个女孩天真可人,她这个自顾都不暇的人甚至连搭理都懒得。今日虽是流落了,但是她苏盈心性未改,犯不着讨好权势人家。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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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对方这样淡淡的回答,夏芳韵的脸蓦地红了,她想说什么,但是再度咳嗽起来,忙忙的转过头去,用袖子掩着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脸泛桃红,分外艳丽。
??然而,看到夏芳韵脸上腾起的一片嫣红,苏盈心里却腾的一跳——“桃花痨?”
??看过这样的病人,她脱口问,眼里却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夏芳韵转过头去咳了半天,等气息平复了才敢回头和她说话,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这个病一年多了,我觉得除了咳嗽盗汗也没什么,偏偏医生说得天一样大,开了好多恶心的偏方出来,还不许我出去走——闷都闷死了!”
??苏盈低下头去,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这个少女如此纯真明艳,偏偏得了这等病。
??桃花痨……当年她可是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得了这病,试遍各种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后咳嗽的整个人都佝偻起来,没日没夜的低烧,生生死在二十七岁上。
??难怪……这病,医生也是叮嘱过她不能轻易淋雨罢?
??心下蓦然又多了几分怜惜与亲切,苏盈把提在手里的竹篮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来,微笑道:“我看这雨也快停了,我们就再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夏芳韵反而有些不安,脸也是红红的:“姐姐事情忙,为我耽搁了,天香真是当不起——这样罢……”想了想,她的手缩入袖中,动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只翡翠点金臂环来,放到苏盈手里:“这东西权作谢仪,姐姐可别嫌轻了。”
??即使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苏盈,看见眼前少女如此豪阔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这个翡翠点金臂环价值不下千金,夏芳韵却是说送人就送人,若说是心怀纯真坦荡,倒不如说她家人在这方面娇纵了她,这个孩子在金钱方面毫无观念呢。
??“不用了,一点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将翡翠臂环推了回去。
??夏芳韵正待说什么,似乎是胸中又觉得难受,想转过头咳嗽,但已经来不及。
??苏盈陡然间,感觉到微带腥气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这个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经是第三次咳嗽了,看来,她的病已经到了不可小觑的地步——可恼她家里人居然不好好看着她,还让她出来乱跑。
??然而,尽管自己的病已经不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么…怎么还会这样的天真。
??苏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将她拉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因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后背。
??她也不过二十三岁,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慈母般的低眸看着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那一瞬间,其实,她感觉她在抱着她自己——那个曾经同样宛如花苞初绽的自己。
??
??快走到曲院风荷的时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细雨,然而夏芳韵身上却是一丝都没有淋湿——苏盈将刚洗好的一件披风用竹篾撑了开来,做成雨伞似的一顶布幔,让她拿着挡雨。
??“姐姐,到这里我就认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面有人在等我。”从这里看去,已经能看见前方烟波渺茫的湖面,夏芳韵忽然却立住了脚,低头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着前面。
??苏盈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活动了一下压的红肿的手,不在意:“没关系,都到这里了,我干脆送你到底好了。”
??她继续自顾自的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发现夏芳韵没有跟上来,她立住脚回头看,只见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顶着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脸上出现羞涩腼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么说好似的,只是抿着嘴笑。
??苏盈陡然间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自己看来真的是多事了……这个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只是来游山玩水那么简单,怕是偷偷地换了装扮,出来会面一个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却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这个女孩子,为什么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么我就回去了,从这里沿着湖一直往南走,半里路后就到曲院风荷了。”她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里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韵雀跃的应了一声,几乎是跳着过来,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来还给她,然后真心诚意的说:“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运气好遇见你,我真的会迷路呢。”
??说话的时候,她眼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睛眯起来里面像是盛满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苏盈陡然还是脱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韵一跳一跳的走开去,忽然在蒙蒙细雨中回头,笑着:“姐姐,我改天来你家拜访哦!”
??苏盈只是淡淡的笑,出于礼节点了一下头,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
??然而夏芳韵却是认真的,脚下站着不动,追问了一句:“那么,姐姐你家住在哪里呢?”
??看着她一眨不眨看着自己,满目期待,苏盈只好叹了口气,笑道:“你从刚才那个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转弯处,那棵乌桕树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来看你!”夏芳韵笑了起来,然后将折扇在手里一敲,做出风流倜傥的样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辞了!”
??然后提起前襟,小跑着消失在小径转弯处。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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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昏黄的残灯,苏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时候,听见门前乌桕树下有马蹄声。她知道是宋羽回来了,然而丝毫没有起身开门迎接的意思。
??“盈儿,我回来了。”门吱呀一声推开,夹着一阵微香的风,那人迈了进来。似乎今天兴致颇好,不像往日一样,见她没有迎他入门,便要沉下脸来骂一句。
??苏盈从水中抬起手,湿淋淋的将额上垂下来的发丝掠开,脸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着小调儿,长衫浆洗的笔挺,俊秀的脸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丰,回来志得意满,没有满口怀才不遇的牢骚了。
??“饭菜在锅里热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把再水中泡的浮肿的手抽出来,在衣襟上擦了擦,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时常出门不归,即使他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个铜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热饭热菜的等着他。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个男子,是她自己当初横了一条心跟了的。
??宋羽大马金刀的在八仙桌边坐下,一根指头也不动的等着她将锅里的菜一样样的端出来。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开始抱怨:“这菜怎么都这般寡淡?到底是个小姐,到现在烧个菜也烧的没滋没味——我宋晴湖为你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真是亏得很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不住筷子的将笋片肉丝夹到嘴里去,吃的啧啧有声。
??苏盈也不搭话,微微笑笑,自顾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开始用力捣衣。
??他也不想想,当家男人每日只是出去做幕僚、打抽丰,混个肚子饱,从来不拿一文钱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么撑到如今的?她从堂堂巨富崔家的长女沦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还要长夜劳作来养活他——到底是谁亏得大?
??然而她终究没有说什么,跟了晴湖三年多,经历过大风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会像初遇时那样娇嗔,很多时候甚至连责怪什么地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你不一起吃么?”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发觉妻子没有一起吃,有些惊愕地低头问,昏暗的豆油灯下,只听到石杵沉重的啪啪声,苏盈卷着袖子用力捣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几口稀饭——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浆洗出来,怕是来不及。”
??“唉唉……”看着妻子举着石杵的手已经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长叹一声,“盈儿盈儿,想我宋羽满腹诗书,却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苏盈顿下手,看了他一眼,温言道:“晴湖,今年科举,你定能高中。”
??然而,听到妻子这般抚慰,宋羽反而焦躁起来,啪的一声摔了筷子,愤愤道:“无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舞弊营私,到处下帖子拜师座、请求举荐,有几个是凭真才实学考上的?如我这般落魄之人,哪里能寻的门道?”
??苏盈放下了石杵,静静凝视着丈夫,也叹了口气:“晴湖,凭你才学,不用钻营也终有出头的一天——就是这次不中,还能等下次。我不信这世道永远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映着昏暗的豆油灯,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墙上晃动,“当年和我一起会试的同年们,如今都已经做了好几任的官了!我,宋羽,当年才华远胜他们,却变服改名逃于江湖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
??苏盈看见他焦躁的样子,心里略微有些心痛,眼里却掠过一丝淡漠——又提这件事了。
??这些年来,每次不如意的时候,晴湖总是动不动就抬出他为了携她出奔而变服改名的事情,言语之间仿佛炫耀着他当年为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
??当日,究竟为了什么,她居然抛了一切和这个人从泉州私奔到临安?或者,那一切只是寻常的墙头马上故事——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待得他们在白姑娘的帮助下逃到了临安,辗转打听得消息,说泉州府那边因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对外只说长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这个女子。
??从此,她便是从一个千金小姐坠落为一个市井间为生计苦苦挣扎的平凡民妇了……瞬忽过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绮梦回到现实,苦苦撑下来的。
??白姑娘猜测的一点都不错,她必然将面对着完全不同于她闺中旖旎想象的生活,——在泉州的时候,她偶尔在那个店里买了一盆花儿,不知为何却与那个神秘的店主攀谈起来。
??那个开着花铺的女子,肩上停着白色的鹦鹉,在花木掩映中,听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与情郎私奔的打算后,曾经用冷锐的言辞预测过她今日的境遇——竟是丝毫不差。
??微微叹息了一声,苏盈继续举起石杵捣衣。
??白螺姑娘虽然说中了大半,然而,终归有一点她没有料中:她并不抱怨今日的境况,她依然会继续陪在晴湖身边,他们之间只会贫贱相守,并不会以怨愦而终结。
??“早点歇着吧,把灯熄了——别费油,我借着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着,看着丈夫的气慢慢平了下来,颓然坐回桌边,柔声道。
??宋羽怔了怔,仿佛被妻子这样的话语惊起了什么感慨,迟疑了一下,忽然走近来,绕到苏盈身后,揽住她的肩头。苏盈略微闭了闭眼睛,靠在他身上,暂时将手中的活计放下,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晴湖有时还是很体贴,每当这时,她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值得的。
??宋羽揽着妻子的肩,目光却瞬息万变,想了想,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来:“喏,盈儿,知道你近来辛苦——看我买了什么给你?”
??“家里也不宽裕,买什么东西?”苏盈嗔怪,但是眼睛却是喜悦的。
??然而,转头看见宋羽手中拿着的东西,她笑容蓦然凝固——那是一只翡翠点金臂环,在晴湖的指间奕奕生辉。
??“哪里来的?”脱口,她变了脸色,问。
??宋羽没料到妻子是这般反应,料想中,盈儿该是惊喜的一把抓过把玩不休才对,却居然是这样急切冷漠的责问。他脸色也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我买来的,怎么?”
??苏盈看着臂环上的金刚钻和翡翠,诧然道:“这么贵的东西,你哪里来钱买?”
??宋羽脸色蓦然一变,将手中的臂环一收,冷笑:“盈儿,你便是看死我没出息,买不了好一点的东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儿自讨无趣。”
??他揽衣入内,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灯也不吹的上床就寝。
??苏盈居然也忘了爱惜灯油,只是在灯下怔怔发呆:那只臂环,如何会和日间夏芳韵戴的那只一摸一样?难道……
??石杵啪的一声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溅起一片水花,苏盈立刻打起了精神来:不会的,不会的……这种臂环,那些首饰铺子里面卖的样式一样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转过身,一口气吹灭了桌上的油灯,摸索着拿起了石杵——她要干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样高的衣服,为了生活艰辛挣扎,她已经没时间东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借着月光低头洗衣的时候,在水面中映射出的,却依稀是那个夏家女孩天真明艳的笑靥——宛如几年前的自己。
??宛如几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苏盈的脸色蓦的苍白。
      第二天,好容易将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苏盈觉着自己的腰都要折断。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宋羽似乎还在生着气,方才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大约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丰、如平日一样混到天黑才能回来。
??苏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为何却辗转反侧,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闭上眼睛,那个带着翡翠点金臂环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动,晃着晃着,仿佛渐渐又变成了自己几年前的笑靥。
??忽然间,她满身冷汗的从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边,她再次遇见了那个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装打扮,掂着折扇从小径那边匆匆赶来,往曲院风荷方向走去,满脸的雀跃,走路一跳一跳的,嘴里似乎还哼着小曲儿。
??苏盈站在亭子里,感触万千的看着她走过来——不过是比自己小了四岁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却是看着比自己小一辈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着她走过来,苏盈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夏芳韵闻声转头,看见了亭子里的苏盈,蓦的笑了起来,眼睛神采闪亮,一下子跳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苏姐姐!你——”她说着眼睛扫了一下苏盈身畔,没有发现篮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么?你在这里,是等我吗?”
??苏盈怔了怔,这个丫头,其实也是细心聪明的紧呢。她内心暗自叹息了一声,点点头:“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你还是要继续吃药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讨厌吃药!那些医生开出来治痨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恶心。”夏芳韵很不高兴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见拉着的苏盈双手,脸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烂了。”
??苏盈看着对方这样无邪的表情,忽然之间为自己心里那样的猜测感到一丝羞愧,然而定了定,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词:“是啊,姐姐缺钱——那一天不该那么清高的……所以,那只金臂环,我想还是……”
??说到这里,她含糊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夏芳韵怔了怔,似乎费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脸色忽然之间有些异样,下意识的松开了握着的手。苏盈只是淡淡微笑着,但是脸色也有些讪讪。
??夏芳韵的手探入袖中,然而脸色忽然红了一下,低声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现今又舍不得了。苏姐姐——臂环…臂环,我刚送人了呢。”
??苏盈蓦的惊呆了,仿佛被人劈开顶心骨,泼下一桶冰雪水来,浑身由内而外冒出冷气。
??“你说…你说什么——刚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韵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复着追问。
??夏芳韵吓得怔住,不住的点头:“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刚刚送给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觉到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夏家小姐几乎痛得叫出声来,天真的女孩有些惊惧的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发觉对方眼里有可怕的光芒。
??她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姐姐,姐姐放开我……我把耳钉和斑指给姐姐好不好?那两样比臂环值钱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干什么?咳咳。”
??一紧张,夏芳韵又开始咳嗽起来,脸色泛红。她拼命的挣脱,然而苏盈的手仿佛生了根一样抓着她,眼睛失神的盯着眼前十六岁的明媚少女,仿佛灵魂出了窍。
??许久,苏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态,吓到了眼前的女孩,连忙放开手,微微苦涩一笑,替夏芳韵展平了衣袖上的皱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误会了——”
??顿了顿,看见夏芳韵满怀惊讶的看着自己,只差没把她当成剪径的女强人,苏盈苦笑着,终于临时想到了一个解释:“那只臂环,其实样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只一摸一样。娘死的早,一点念心儿都没有留下……所以,我看见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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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夏芳韵明白了,后悔的一跺脚,“姐姐你不要伤心,我回去让爹爹……咳咳,让爹爹照样子打只一摸一样的来。”
??“不用了。其实毕竟也不是娘的遗物了……”苏盈黯然,本来是为了掩饰举袖拭泪,不知为何,泪水汹涌而下,“很多东西,外面看着一摸一样,内底里,早不是那样子了。”
??说道最后一句,她已是泣不成声。几年里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涩一齐涌上心头,那一瞬间,苏盈哭得全身颤抖。
??“姐姐?姐姐?”夏芳韵再度被吓住了,然而,看见苏盈哭得如此伤心,她眼圈也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要哭了……不要难过。我、我去向他要回那只臂环好不好?我去要回来给你……不要难过了。”
??苏盈蓦的止住了哭泣,抬头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没有办法恨她。那样明艳朝气的少女,善良而天真,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万不要去拿回来……”她微微一惊,拉住了夏芳韵的手,用力拉住,颤声道,“你不能再去见那个人!不能再去!他、他会害了你的!”
??“为什么?”惊讶的,夏芳韵蓦然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着苏盈,脸色却蓦的严肃起来,“姐姐,你不能随便乱说别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会害我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脸上刚退下去一些的潮红再度泛起。
??这个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经摇摇欲灭,却依然保持着对于世间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却何其残忍。
??“我不和你说了!已经拖了那么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听别人批评自己的心上人,这个好脾气的善良女孩显然真的动了气,一跺脚,看也不看苏盈的走了出去,“姐姐……你、你以后莫要随便说人家坏话!我讨厌人家说宋郎坏话!”

??坐在亭子中长椅上,怔怔看着少女身影渐渐远去,苏盈只觉心力交瘁,将手埋在掌心,感觉温热的眼泪从指缝中一滴滴落下。
??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贫贱夫妻百事哀——苏姑娘,不是我言语刻薄,只是以我看那个宋公子,怕是难以和你白头到老……终究会怨愦收场,何苦。”当日,花镜中那个女店主淡淡劝说。
??然而,当年十七岁的她蓦的生起气来:“白姑娘,你莫要随便说人家坏话!你不过刚才见了晴湖一面而已,你怎么能下断言我们就会成冤家?”
??那个时候,在满屋花木掩映中,眼角有坠泪痣的女子叹息着笑了,有些淡淡的无奈:“有时候,看一个人只要一眼就已经足够。”
??一语成谶。
??那个叫做白螺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精灵?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能够将眼光磨练的那么长远和犀利……
??四年以后,在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那么多波折后,她才看见了晴湖的另一面。然后,她将同样的话,说给了另一个少女听,惹得她大怒离去。
??苏盈将被眼泪湿透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她咬着嘴角,做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白姑娘或者什么都猜对了,然而,至少有一点她没有对——她并不恨晴湖,永远都不恨。因为在心里,她依然是爱他、视他为自己丈夫,所以她对他无法恨得起来。
??但是,那个夏家的少女……那样美丽纯真的少女,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刺痛她的心。
??她一直是安静的,容忍的。晴湖不养家,成日在外面游荡做人幕僚混饭吃,却回来对她说他在谋求进宦之路——她一直没有半字的抱怨或者讽刺,她是贤良的。
??然而,对于夏芳韵……晴湖,你做的过分了。
??苏盈蓦然站起了身。

??回到家的时候,意外的看见宋羽居然已经在堂屋里了。脸色有些焦躁,显然是碰到了不顺心的事情。苏盈眼色冷冷的看了他一下,知道定是他去曲院风荷那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人,就返回了。
??——晴湖的脾气,总是自傲且急躁。
脾气不好,所以看见妻子回家的时候,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那只臂环给我。”然而,他不抬头,苏盈却径自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来。
??宋羽怔了一下,妻子向来娴静端庄,困苦中也自矜颇高,今日的话让他大为意外。他抬起头,从鼻子里冷笑了一下:“怎么,还是舍不得了?”
??苏盈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缓缓一字一字道:“给我——我拿去还给夏家小姐。”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宋羽却变了脸色,惊得直跳起来。
??盈儿怎么会知道?她、她不是每天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么?她怎么会知道……会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宋羽脸色蓦的涨的通红,俊秀的脸上阴晴不定,看着荆钗布衣的妻子。
??“给我。”苏盈的脸色也是苍白的,但是神色却平静的吓人,只是一味伸着手,“我拿去还给夏芳韵,改天我们搬到台州府上住——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宋羽手里抓着那只翡翠点金臂环,看着苏盈神色如此平静,暗自舒了一口气,抹抹满头沁出的冷汗——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有涵养,他最怕的就是盈儿会大哭大闹,甚至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泉州崔家恨他拐了女儿私奔,只怕今日仍然不放过他呢。
??他把臂环递过去,苏盈不做声的接了,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忽然淡淡道:“晴湖,我们吃饭吧。”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的,转身进屋。
??宋羽有些忐忑的跟了进去,揣摩着妻子的意思,竟像是不大生气的样子,于是胆子大了大,跟在后面,有些惴惴的开口:“盈儿,你不要生气。我哪里是真的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她什么都不懂,哪里能和你比……”
??他本来想说一些好话哄哄妻子,却不料苏盈听了后反而蓦的回头,眼睛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脸,冷冷道:“什么都不懂,所以好上手,是不是?”
??宋羽看见她蓦的沉下脸来,知道盈儿动了气,一时间有些惶恐——三年来,虽然流落困顿,却从来不曾见苏盈稍现不快怨言,如今这般,显然是惹翻了。
??“盈儿,你莫要生气!她自己碰到我缠上来的,我、我不过……”想极力洗脱干系,然而,看到桌子上寒碜的饭菜,仿佛也是委屈了,宋羽也忍不住爆发了起来,“你看!这些年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能出头?我过不下去了……也苦了你啊。他们、他们夏家那么有钱有势……”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然而,看到苏盈惨白的可怕的脸色,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好,好……原来你也并不爱她。”茫茫然的,苏盈撑着桌子,仿佛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喃喃道,“原来你勾她上手,却一点也不爱她。”
??宋羽连忙点头,上去拉住了苏盈的手,恳切的说:“盈儿,我对你决无二心!那个毛丫头简直没头脑,哪里能及得上你?——而且,你不知道,那个丫头是有痨病的!眼看得就活不长了——”顿了顿,仿佛小心的观察着妻子的神色,却不见苏盈有回答,她只是空洞洞的看着前方,脸色茫然。
??宋羽鼓足了勇气,终于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我、我…我其实想先入赘了夏家,以夏家的财势,今科殿试还在话下么?……天香不过能再活一年半载,盈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忍忍一时之气,等她死了我分了家产再——”
??“好啊……晴湖,你打的好算盘。”忽然间,一直苍白着脸的苏盈,终于发出声音来,那声音缥缈竟然似远处传来,吓了说得起劲的宋羽一跳。
??然而,仔细看去,苏盈却没有愤怒的表情,她只是这样似笑非笑的看着丈夫紧张的满脸油汗的表情,微微叹息着,点头:“你打的好算盘……”
??宋羽终于松了口气,凑近去揽住妻子的肩头,微笑:“盈儿,我也是为可我们将来能过好上日子么……”
??“当年你携了我一起走,本来也是存着心、以为崔家舍不得我这个独养女儿,会抹开脸皮认了这门婚事——是不是?”蓦然,苏盈抬头看定他,冷冷问,声音冷酷,“你本来以为得到了我,就能得到崔家的家产,是不是?——你没料我爹娘那般绝决,硬生生不要了我这个不要脸的女儿……你如意算盘落空了,是不是!”
??一直盘绕心头、但是始终不敢去想的疑问,在今日得了旁证,苏盈苍白着脸,一口气将所有话都问了出来,眼睛闪亮的怕人,忽然间腾出手,用力抽了丈夫一个耳光!
??“啪”,宋羽脸上登时起了五条红印,他仿佛被温顺妻子忽然间的暴怒蒙住了,怔怔的捂着脸,阵红阵白。
??“宋晴湖!你、你害了我一个还不够么?还要去盘算夏家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她那般年轻,得了那种病本来就很命苦了,偏偏…偏偏还遇见你这种人!”苏盈的眼光尖锐的仿佛匕首,狠狠挖到丈夫的心里去,她眼神可怕,指着他厉声道——奇怪,在这样的时刻,她最痛心疾首,居然还是为了那个女孩子。
??“如果说,你爱她而在外头做下这等事,我忍忍也过去了……我已经认命了!但是——”顿了顿,苏盈的手指几乎掐进木桌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悲哀的看着眼前托付终生的男子,“但是你还要害这样一个女孩!太龌龊、太卑鄙……晴湖,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告诉夏家,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宋羽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热辣辣的掌印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蓦的咆哮起来,反手重重一掌掴在苏盈脸上:“贱人,你敢!让着你几分你还真忘了自己是什么玩意儿——你以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我们拜过堂吗?你进过我家门吗?”
??狰狞的面目,终于在矛盾激化后全部冒了出来。
??他再也不顾及什么,抓着她的头发,用力扇她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下血来:“就是贱!不打不行——聘则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连妾都不是,凭什么管我?我现今就要去娶了夏家那个短命的小妞儿,你能怎么样?”
??宋羽冷笑着,用力将她推倒在地,苏盈单薄的身子踉跄倒地,额头重重磕上了洗衣盆,撞出血。她为了生活已经耗尽了力气,面对丈夫的拳脚,却毫无还手之力。那一个瞬间,苏盈终于知道,那个神秘白衣女子的最后一句话也成了事实——
??她恨他。她终于恨绝了他!
??“别管我的闲事!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这个贱人?”他揪住她的头发,拼了死命往墙上撞,一直到她痛呼起来。
??冷笑着,将她手中那个翡翠点金臂环一把夺过,宋羽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拂了拂衣襟,长身玉立,昂然出门。外表看起来多么风流倜傥的男子!当日她遇见他时,不就是被他如此风流文雅的谈吐举止深深迷惑么?然而,内底里,衣冠下却是什么样的一只禽兽!
??他又要去害人、他又要去害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苏盈挣扎着,眼睛里面的愤怒到了极点——夏芳韵,那个纯洁天真如同初雪般的孩子,如何能落到这样的禽兽手里!
??看着那个人得意洋洋的往曲院风荷那个方向出门去,苏盈用尽力气攀着木桶边缘站起身来,忽然,手指触到了冰冷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她惯常洗衣用的石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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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吱呀一声,小院的柴门被推开了,一个脑袋探进来,左右看了一下,盯了院中那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一眼。仿佛确定了什么,吐了吐舌头,来访的年轻客人轻轻推门走入了空无一人的院子。
??“苏姐姐!苏姐姐!你在家吗?”惊叹于小院中的繁花美丽,想着女主人的美丽娴静,长衫执着扇子的男装少女清脆的叫了几声。
??没人答应,夏芳韵往前走了几步,叩响小屋的门:“姐姐,你在家吗?我来向你道歉的呢!——早上我一生气就乱说话,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啊……姐姐,姐姐。”
??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夏芳韵失望的叹了口气,今日真是不顺——去曲院风荷等宋郎,却等了一天都不见人来。回来路上,想着早上对苏盈说话有些不客气,少女心头气消了后便觉着后悔,回来路上想起苏盈说过的住址,便来上门道歉。
??她转身下阶,不料却被一物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捣衣用的石杵。夏芳韵本想继续走开,然而,目光所及,陡然间,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血!有血!石杵末端,沾着斑斑血迹!
??她失声尖叫起来,奔下台阶去,然而,却看见了南边角落里的乌桕树下,那尚未掩埋完毕的土坑——土松松的掩埋到一半,露出了尸体的上半身,后脑已经被磕破,血溅了一脸,然而夏芳韵还是认出了那熟悉的没有生气的脸。
??树荫下,那个坐在花丛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嘴角居然有无奈的笑意:“夏姑娘……还是吓到你了?你今日干吗要来呢?唉,不要怕,我是为了你好,才杀了他。”
??苏盈的脸色惨白的吓人,然而镇静的也是惊人,被人撞见了杀人,居然毫无惊惧之意,她细细的捧起一捧土,洒在坑中宋羽的脸上,淡淡道:“不要看,不要再看他,夏姑娘。他该死的。这个人一直都是在害人……直到现在,才算是乖了。”
??“啊!——”十六岁的少女蓦然没命后退,用力掩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疯狂的跑了出去,“杀人了!杀人了!”
??苏盈来不及阻止,夏芳韵已经跑了出去。很快,附近村子里面已听得有人惊问“哪里杀人?”,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一捧土洒在了宋羽尸身上。

??苏盈杀夫的案子,在临安轰动一时——那样美丽的女子,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泼妇,让全临安的闲人们都来了精神,将府衙围的水泄不通。
??然而在三堂会审中,她安静的惊人,没有一般女犯被指责杀夫后的绝望或者泼辣,她一一的应对着堂上大人们提出的所有问题,得体而滴水不漏。
??“我杀了宋羽……对,我用洗衣的石杵从后面砸破了他的头。”对着临安府尹,苏盈毫不推脱,一口就认下了杀人的罪名。
??“犯妇苏盈,你为何杀夫?”府尹却是略微感到惊讶:这个文雅娴静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的女子。
??苏盈顿了顿,不答话,许久,才道:“不为什么,一时的口角争执,他打我……我顺手拿起石杵,就砸到了他后脑上。”
??大堂下聚集的闲人发出了低语:这个歹毒的婆娘,说起话来居然还这样毫不介意!
??府尹心里虽然有些怀疑,总觉得此案背后另有隐情,然而女犯如此严谨无可挑剔的口供让他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再盘诘的,他用朱笔在宗卷上画了个勾,写了三个字“斩立决”。
??令箭扔到堂下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叫好的轰响,然而犯妇脸色却丝毫不变。
??“我无罪。”陡然,极轻极轻的,她抬头说了一句。
??众人齐齐一怔,连府尹都来了精神——终于有了峰回路转么?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宗案子背后,确有隐情……如今知道要抵命,这个女子才知道要吐露真情么?
??“呔,大胆犯妇,你有和冤情,快点说来与本座!莫非人不是你杀的?”
??听着惊堂木拍响,她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却是摇摇头:“不,人是我杀的。”
??堂下一阵大骂。杀人了还说自己冤枉——这个女子,居然是拿府尹开玩笑呢!临安府尹都变了脸色,然而苏盈看着他,眼睛神色冷定,一字字道:“但是,我无罪。只有上天知道、我苏盈是不该死的。”
??堂下的围观闲人哄笑:没见过这样为自己开脱的,不拿出证据来,却认了罪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
??“喂,这位小娘子,老天相信你冤枉有何用?到时候你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都保不住啦!”
??“是呀是呀,快说究竟谁杀了你家官人吧!既然你说冤枉,?*稣嫘籽剑 ?
??然而,听到下面沸耳的怂恿,苏盈只是摇头:“人是我杀的。上天知道我冤枉。”
??“嘁!天知道?天知道有什么用!——你以为还会象那个东海孝妇一样,六月飞雪天下大旱,来证明你不该死么?”
??堂下闲人终于不耐了,大声嘲笑谩骂,然而苏盈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回答。
??她绝对不想再将那个可怜的少女牵扯进来——此事关系着女子一生名节,在礼教大防森严的有宋一代,并非小可。
??大宋的刑律判了她死罪,然而,她坚信,在上天面前,她做的没有错,她无罪。
??“喏,待会儿就要上路了,好好吃这断头饭吧!”暂时被押回女监,牢头带着衙役送上大盘热腾腾的饭菜——对待将要上刑场的犯人,哪怕最刻毒的官差也稍存仁厚之心。
??死牢中,苏盈毫无胃口的看着那些饭菜,却要了一盆水来,仔细的开始梳洗。
??“杀了人,姐姐还真是心安理得的很。”陡然间,耳边听到了少女的声音,苏盈不敢相信的回头,在光线暗淡的牢狱中,竟然真的看到了夏芳韵俏生生的站在那里,脸色憔悴的不成形,身边陪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显然是嬷嬷一类的人物。旁边那些衙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都退下去了。
??“你怎么进来的?”苏盈脱口问,然而心下立刻就明白了。只要花钱,什么事作不到?
??“我来看着你死!”陡然,夏芳韵的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恶毒和愤怒,“我要看着你死!——你、你为什么要杀了宋郎!为什么!咳咳,咳咳!”
??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睛里闪出骇人的光亮,剧烈咳嗽着,却扑到栅栏上,用尽力气探手进到女牢,想抓住她:“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要杀了宋郎……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我要看着你……咳咳,看着你死!”
??“小姐,小姐,保重身体。”嬷嬷连忙上去扶住了小姐,拿出丝巾为她捂着嘴角,看着夏芳韵因为咳嗽而几乎站也站不直,连连叹息,“天香小姐,你也太任性啦……快点回去罢,老爷知道了不得了呢。”
??苏盈看着夏芳韵,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显然因为看到了情郎的猝死,深受刺激之下立刻将自己认定为十恶不赦之徒。
??她微微叹了口气——也好,就让她在心里永远保留着一个有情郎的完美影子吧!
??嬷嬷扶走了夏芳韵,那个可怜的女子因为忽发的病情,已经虚弱的无法走路了。嬷嬷出去叫了人将她扶出,回头之间,忽然对着苏盈敛襟行礼:“苏姑娘,无论如何,非常我们夏家非常感谢你没有把天香的事情宣扬出去。”
??苏盈怔了一下,看着老人的脸,轻轻叹息,转过头去,不说话。
??
??囚车往菜市中行去时,苏盈看见了街边大群驻足观望的人——那些人一见囚车里面坐着的居然是个美貌女子,而且是要斩立决,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跟了过去看行刑。
??“这个小娘端的美貌!怎么会杀人呢?”
??“凶得紧!据说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脑壳!”
??“啧啧啧……是啊,倒是硬气,一口就认了——奇怪的是明明都认了杀人,偏偏要说自己冤枉!一边说自己杀人,一边又说冤枉,不是奇哉怪也么?”
??“还说只有上天知道她不该死……不过上天知道的时候她也死了。呵呵。”
??“嘿嘿,难说,说不定上天一震怒,就真的来个六月飞雪冬雷震震……”
??围观的人群中不停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议论着就哄笑起来,都是一群市井间的青皮无赖,闲来无事,干脆就一拥而去的看热闹。
??然而,车过天水巷,这沿路的议论,却惊起了蛰居在巷内的一个白衣女子。走出铺子来看时,她脸色瞬的一变,脱口低叹:“终究有这一天啊……雪儿雪儿,你看啊。”
??那只白鹦鹉扑簌着翅膀,落在她肩头,咕咕哝哝。
??
??“崔姑娘,我来给你敬一杯饯行酒。”苏盈被推跪在刑台中心,正闭了眼睛什么都不去想,耳边却蓦然听到了有个声音静静道。她心中腾的一跳:崔姑娘?那人居然知道自己本姓崔!
??她惊讶的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素白的瓜子脸,一个女子白衣白裙,手端一碗清酒,在她身侧蹲下来看着她——眼角那一粒坠泪痣,盈盈欲泣。
??“白姑娘!”苏盈惊喜的叫了起来,如果不是双手反缚,她便要扑过去拉住那个神秘女子的手,“你、你也在临安?”
??“我这一年一直都在临安。”白螺浅浅笑了笑,回答。
??“可惜……我不知道。如果我早点知道,就过来找你。”案发以来,从公堂到刑场,苏盈一直是从容而镇定的,然而,一看到这个白衣女子,她却不自禁的流露出倚赖,黯然叹息,“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你杀了宋公子?”白螺问,眼睛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神色。
??苏盈蓦的抬头,眼神坚定:“可是我不觉得我错了!你信不信我是冤枉的……我杀了他,可是老天会知道我做的对!”
??白螺眼睛黯了一下,将酒盏递近女犯的唇边,忽地叹息:“我信。”
??苏盈忽然笑了,凑过唇去,将哪一碗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看了看围观的人,叹了口气,轻轻道:“白姑娘,我好悔……好悔当日没有听你劝告。这些年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凑近白螺耳边,絮絮将所有艰辛内情略述了一遍。然后仰着脸,看着神秘的女子,惨笑:“你说,我是不是瞎了眼?可是我不能再任凭他这样害人了……白姑娘,我今日如此,是自讨苦吃——可你说,我错了么?”
??这个世间,她唯独只信赖这个女子——她心里的苦,心里的委屈,或许可以带到地下,带到上天面前……然而,她却想要告诉这个女子。
??白螺的手抚着她的肩头,手指亦有些发抖。
??她看过这个世间的很多事,很多不同的女子,哭的,笑的,疯的,狂的……然而,如同眼前这个女子这样却依然不多见。世上女子,能自立坚贞如此已经不易,然而舍弃自身而拼命维护另一人,这样绝决刚烈,更是少见。
??看着这个女子死亡临头时唇角的笑意,白螺感觉内心坚硬的壁垒在一分分的震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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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2 21:0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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