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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发表于 2007-8-2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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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间乱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齐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释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自从……
我躺在一张柔软的沙发里,她穿过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与琅混得这么熟了,
啊另一个婀娜,我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兄弟般。
宁馨儿呢,她在哪里?为什么不过来瞧瞧我们?她到底是一个贵妇——掘金女郎—
—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妇,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大声问:“阿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来,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曹操到了。
琅说:“他对你最有兴趣。”眼睛看着阿馨。
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
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
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
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
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
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
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
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
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
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
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
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
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
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
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
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
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
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
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
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
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
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
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
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
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
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
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
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
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
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
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
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
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
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
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
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
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
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
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
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
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糟,你这窝囊
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
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
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
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
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
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
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
不可。”
婀娜劝道:“你别用力了,伤口挣裂了才麻烦呢。”她又向大个子说,“敏敏先生,
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怎么一上来就动刀动枪?”她很气,“慕容琅又不在他那里,你
怎么叫他交人?”
我很感动.我第一次发觉,婀娜护我,像母鸡护小鸡似的。
婀娜说下去:“人家不爱你了,要离开你,终归是要走的,你拿刀搁她脖子上,她
还不是要离开你?益发惹她讨厌,多么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
下,哪有人像你这样,走遍天下来出丑。”
“说得好。”我鼓起掌来。
可是敏敏哲特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
大块头,昂藏六英尺,一头鬈发、大胡髭,忽然像婴儿似大哭,我们不相信一双眼
睛,发楞。
我喃喃地说:“曼陀罗,女人都是曼陀罗。”
婀娜一听就发怒,“发痴,阿要发痴哉。”她说,“我再也勿要理你们的事,以后
脑袋与身体分家,也不要再来通知我,我爱莫能助。你们一些芝麻绿豆就炸了起来,我
怎么办?我有事找谁去?”
我顿时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顾自的走了。
大块头停止了潸潸的眼泪,问我:“我怎么办?”
“你真是个喜剧人物,”我说,“有本事自尼泊尔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
家去。你何去何从,关我什么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将大门下了三重锁,明天就找人来安装大铁闸,这种事可一不可再。
我还没来得及伸长双腿,家里的司机来了,好家伙,一副奴才相,他说:“三少爷,
老爷有事跟你说话,叫你立刻去一趟。”铁青着脸。
我火冒三丈,指着他骂:“他是老爷,怎么你忽然也有个老爷格?真命老爷还是我
亲生的爹,你左右不过是个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来,你算准了我气数已尽?你当心你
的狗头,我告诉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机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立刻转身走。
这个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爷,见高拜,见低踩,一副奴才相,低声下气惯了,只
懂看着老爷的面色做人,老爷捧哪个,他就颠着屁股去托哪个,老爷要贬谁,他就助阵
——也不瞧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没有实力,又蠢又坏,这种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
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张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报脱离关系,凡事大家留个余地,适可而
止,过得去就算了,何苦紧紧相逼,将来狭路相逢,左右还是父子关系,当中还碍着母
亲,老爹这张篷张得太满,这些年来我真受够了,已经搬了出来独自过活,还将我呼来
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
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
“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
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
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
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
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
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
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
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
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
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
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
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
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
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
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
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
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
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
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
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
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
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
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
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
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
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
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
“看样子咱们又多了一项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吗?”
“为何追究?”她合上琴盖,“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
有一丝嘲弄。
我悻悻的说:“何必小觑我?”
她不言语。
我原想索性撒赖,加上一句:设试过别下定论,太武断了。终于没出口,幽默与下
流,就那么一线之隔。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得留个好印象。
“阿琅要见你呢。”她站起来。
“我也刚要见她。”
琅站在门口,双手叠在胸前,美丽的脸上写着“我早知你们不会放过我”。
我问:“你见到你的大块头了?”
“见到了。”
“他现在怎么样?愿意用一百头牛加锦缎千匹来买你回乡?”我嘲弄的问,一边用
手摸着脖子上的伤痕。
琅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小人、小器。”
我冷笑,“你要是试过尼泊尔刀板面的滋味,你就会说:大人、大量。”
宁馨儿在一边笑出来,摇头。
我说下去,“大块头为你痛哭流涕,很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我没有空,《婀娜》杂志订下我的期,下星期往纽约去做展览。”
“你要走天桥了?”
“正是。”
“恭喜恭喜,”我皮笑肉不笑,心中很替大块头不值。
我说:“你现在是脱胎换骨,从头开始,但是也得对敏敏哲特儿有个交代才是呀。”
“要你急什么?”琅老大的白眼投将过来。
“我是为你好,”我唉声叹气,“他是个粗人,说不定几时浊气上涌,可就上演
《六国大封相》,许多碎尸案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的。”
宁馨儿没有理我的碎嘴巴,她走到露台,一心一意的喂起金鱼来。
太阳晒在她的头发上,扬起一层金边,薄薄的白衬衫照成半透明,背着光来看,她
还正年轻着,然而此刻与她作伴的,只有一堆堆的钞票。
她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琅推了我一把,“……
“什么?”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婀娜希望你也跟着到纽约去一趟。”琅说。
“我不去,”我心不在焉,“婀娜经费不足,老要我贴机票贴酒店,我何必劳这个
神。”
“好没义气。”
“你又不是没有抹脖子的朋友,”我说,“那么大一个敏敏哲特儿尚不够,”
琅转过身子去,过后问:“婀娜与你,不是男女朋友?”
我都懒得答,“下星期我母亲筹备的一个慈善餐舞会要开幕,这一次说不定她会串
演哪吒,以正视听,我还得赶了去替她拍造型照——咦,太太团对封神榜上的人物太感
兴趣了。”
“你是肯定不去了吗?”
“不去。”我摇着头。
宁馨儿自鱼缸边转过头来,“你们去纽约?”
“是,”琅说,“顺便见见二哥。”
宁馨儿沉吟,微笑:“我也要见见他,还没谢他送的曼陀罗呢。”
琅说:“你知道二哥哥,他神经病——”忽然煞住了嘴。
宁馨儿深深看了琅一眼,说道:“阿琅,阿琅。”
“是。”琅低下了头。
这里边又有什么故事?
宁馨儿说:“那么我也走一趟好了,反正纽约那边有事待办,顺便也捧你的场,阿
琅。”
“啊,太好了,”阿琅禁不住拍起掌来,“如果你答应捧场,我们就不愁没出路
了。”
宁抿住嘴矜特地笑,“你以为我法术无边,谙七十二变?”
我反悔得吐血——谁会知道奇峰突出、波诡云谲呢?这
件事本来根本没有宁馨儿的份,现在她倒要到纽约去了……
我脱口而出,“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城里干什么?”
宁馨儿忽然一反常态,笑嘻嘻地俏皮地问:“咦,你不是要替哪吒拍造型照的吗?”
我顿时啼笑皆非,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呵,这个聪明慧黠的女人,在她面前耍
把戏真得小心翼翼,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去跟婀娜说项。
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组队往纽约也不跟我说一声。”
“乔穆你少装蒜,”婀挪劈头骂过来,“你自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别拿我来做幌
子,求你去不去,现在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纽约市不是我婀娜的,你去不去不干
我的事。”
“你只会骂人。”
“我一见到你就光火,”婀娜又着腰,“乔穆,我发誓要把杂志搞好,聘大卫贝利
做摄影,把你一脚踢到珠穆朗玛峰去。”
我做一个吃惊的样子,“这么恨我?”
“去去去。”她把我扫走。
“你一年生气三千六百次,”我喊,“你当心老得快。”
可是在我的生命中,女人占太重要的地位,求完一个,我再去求第二个。
母亲。
老好母亲,我恳求她赐我一张来回飞机票。
“你是观音大士菩萨心肠,妈妈,数千元对你来说,是什么一回事呢。你就成全了
孩儿吧。”
母亲却在想别的事,“……观音大士?扮演观音大士不知是否会引起部分宗教人士
的不满?”
她心中只有那化装舞会。
我直叹气,开口求人真难。
“——你又去纽约于什么?”母亲疑惑的问。
“去拍照。”我理直气壮的说。
“我不相信,去追求吧?”知子莫若母。
“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悦。
“穆儿,你那放浪的生活过够了没有?几时收心养性回家来帮爹爹做生意呢?”母
亲恳求。
我良心发现了,用手搭着母亲的肩膀,轻轻的哄她,“爹要我也没用,我不是不会
做生意,而是受不了那班生意生意人,一个比一个蠢,要我跟他们平起平坐,给我金山
银山也不干,你就原谅我吧。”
母亲白我一眼,胖嘟嘟的脸上居然还带着往日的娇憨,“你借口最多,赚大钱的人
算蠢人?你父亲是蠢人?”
我竖起一只手指,“人赚钱,当然需要头脑,当钱赚钱的时候,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老爹现在就算不做生意,将财产换了美金放在银行里定期,三年间也就获一倍本利,他
那生意是做来玩的,为只为消磨时间,跟你办慈善舞会一样。”
“说起我的舞会,你是不来的了?人家曾家三公子迪臣,还有杨家的玛姬,孙家两
个小姐,以及地产王郑氏的公子——”
“我与他们也谈不来。”我笑,“我不来了。”
“你到底跟谁谈得来?你这个小于,你再跟慕容家那只野狐狸来往,你爹不放过
你。”
“是你先提到她的,不关我事。”但我心中却暗暗牵动,一种微微酥麻的感觉传遍
全身,甜丝丝地,像中了迷魂香,说不出的受用,还没有踏进温柔乡,只在门口张望一
下,先醉倒了。
“——不是说要飞机票吗?”
“哦是。”我又回到现实世界来,“钱在哪儿呀?”
“这里六千块。”
“那我岂不是要坐三等机舱?”我非常失望。
“你还想包一架私人喷气机去?”背后有声音传出来。
我马上把钱放进口袋,肃立,“爹爹。”
老爹不出所料,连声冷笑,倒牌菜地反问:“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呀?”永远是这一
句,历久不衰。
老爹这人毫无想像力,缺乏新意境。
他厉声说:“你去跟那只狐狸说,我乔老头不是好惹的,我不姓慕容,不受她摆布,
她若惹恼了我,我自有办法治她。”一副法海和尚模样。
老爹完全搭错线了,宁馨儿跟我一点瓜葛也无,她根本不愿意——说到哪里去了?
但好汉不吃明亏,我并不敢向老爹分辩,一味唯唯诺诺。
“你今年几岁了?”爹责备问,“一天到晚向你妈要钱。”
妈妈也恼我:“廿五六岁的人,也不学好。”
我咕哝,“学好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向你拿是不是?三哥做纸厂,一年蚀掉五百万。
二哥的出入口,如今还是赔本生意……可是你们尽挑剔我。”
母亲一怔,因觉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故此不出声。
父亲顿足道:“不由得你来挑哥哥的坏。”
“太不公平了。”我说。
“你那三十万还了没有?”父亲问。
“还掉了。”我说:“人家要给我,作为摄影费,我都还不收呢。”
“想用金钱来打动我儿子的心,没那么容易,”父亲说:“她打错算盘,我家的儿
子长了那么大,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一场误会,但我也懒得解释。
我说:“这里没我的事,我走了。”
母亲说:“你回心转意的时候,就来看妈妈表演吧。”
我说:“妈妈,看与不看,我永远是你的影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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