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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澈又说:“除此之外,历朝历代都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将领拥兵自重。军校的建立能改善这个问题。军校教育将让将领‘为某一个人效忠’转变为‘为国家效忠’,将领只听从国家的命令,换句话说,军队只属于国家最高领导人——也就是皇帝。只要武将不叛国,皇帝就无需担心他的忠诚问题。”

    玄沐羽承认,武将忠诚问题的解决让他很动心。

    “嗯……最好再改变一下军队的训练方式……”玄澈低语。

    “换成禁军那种吗?”玄沐羽对于禁军新增的奇怪训练项目很感兴趣,“据傅曙说,他按照那种方法进行训练,士兵令行禁止。”

    玄澈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么说也是可以的,但禁军的训练方式还不完善。”

    “如何才是完善?”

    “不知道,关于军事,儿臣只知皮毛。”

    玄沐羽看着他,忽道:“想不到澈也有不知道的东西。”玄澈闻言一愣,又听玄沐羽说:“是谁说过‘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什么是‘希蜡’?什么是‘英国’?什么是‘炮’?什么是‘铁船’?为什么几千年后这个什么国家会用船和炮敲开我们的国门?‘东方文化’?‘现代公民’?为什么说‘你们’?澈在用谁的眼光、用哪个朝代的标准在衡量?澈,你告诉我。”

    玄澈这才惊觉玄沐羽强有力的手臂困着自己的腰身,两个人紧紧贴着,他不得不抬头直面玄沐羽的质问。玄沐羽深邃的眼睛里不是猜疑,而是哀痛,因为自己欺骗了他吗?玄澈不敢确定。胶片剪掉了还会留下断痕,更何况感情。

    玄澈没想到自己激动的时候竟然不顾一切地说了这样多不该说的话,或许当时是想死了吧。玄澈更没有想到玄沐羽会记住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要怎样弥补?告诉他这是从书上看的吗?那几千年后的预言要如何解释?再玩一次六年前的把戏吗?不,他不想。

    玄澈的眼帘在慢慢下垂,玄沐羽看得出他眼里的迟疑。澈还是有事瞒着他,很大很大的一件事,或许这件事才是藏在他心中最隐蔽、绝不允许他人触碰的秘密。玄沐羽感到悲伤,他们之间还是隔着什么对不对?

    “父皇……”

    玄澈轻轻地开口,却被玄沐羽伸手按住嘴唇。玄沐羽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骗我。”

    “父皇,儿臣不骗你。”玄澈直视着玄沐羽,认真地说,“请给儿臣一点时间,以后,儿臣会告诉您的。”

    玄沐羽发现自己很开心,澈没有把他挡在心外面。

    “嗯,我知道,我相信……”玄沐羽抱着他,附在耳边低声地说。

    玄澈安静地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心中荡起些许涟漪。

    你相信,真的相信吗?

    大淼的第一所军校——西京第一军事学院在水德193年春初建立。学院里汇集了众多广富盛名的军事名家,他们或曾纵横沙场英勇杀敌,或曾隐身幕后运筹帷幄,为大淼建立了辉煌的功勋,在他们年迈的时候,又将通过军校的课堂再次为大淼做出贡献,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卓越的军事人才。

    同年春末,大淼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所理科大学创办,以培养和发展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天文、地理、医药学等科学技术研究型人才为宗旨,招收十六至二十二岁青少年入学,首先加入预备级,补习各科基础知识,合格者晋升本科。由通川商行所办的物华理学院毕业的学生,可直升本科。物华理学院的办学方向也逐渐由半理论半应用型转向实际应用型。

    夏末玄沐羽生日,玄澈拉他看烟火。烟火很简单,不过是多了几种色彩。烟火没什么好看的,但烟火下的玄澈却让玄沐羽忍不住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虽然他更想让吻落在那两片粉唇上。为了应对玄澈惊异的目光,玄沐羽不得不伪装成一个激动的父亲形象,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入秋之际,五皇子玄泠开府,封睿王。

    待到冬天来临,六皇子玄浩领兵出征西善,重创西北少数民族势力,同时收获钱粮无数,打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不需要朝廷支付战争费用的非正义侵略战争。玄浩此举在朝廷上下饱受非议。但不论大众评论如何,御史对于六皇子的弹劾却全被太子压下,皇帝也表示默认。玄浩虽因擅自出兵受到责难,但同时也因功勋卓越晋升一级。

    第二年,水德194年夏,玄浩再次出兵西北,掠回——瓜果种子无数。

    “窃闻四哥嗜西北瓜果,乃因鲜果难存,故送上种子若干。以四哥之能,必能淮北为橘。——最爱四哥的浩敬上。”

    玄澈才在朝廷上听说了玄浩再次擅自出兵的消息,回到东宫就看到了一封信和满院子的种子。

    “这个任性的家伙。”

    玄澈笑得很无奈却也很幸福。他真正体会到了杜甫吟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时的感受,皇家人的任性啊。

    不过父皇也很喜欢吃西瓜,不若试试温室种植?

    究竟能不能用温室大棚种出冬天的西瓜?种子怎么培育?大棚怎么盖?没有温度计,温度如何控制?在这个没有玻璃没有塑料的时代又怎么做大棚?难道要为了种西瓜去弄出玻璃吗?

    玻璃的化学反应式玄澈不是不记得,但一来他前世并不是理科生,只从高中书本上看过一点相关内容,实际操作起来恐怕问题多多。二来他不希望让前世的工业技术冲击这个世界,某种平衡一旦打破就很难再恢复了。

    玄澈犹豫了很久。

    父皇爱吃西瓜啊……真的要打破平衡发明玻璃?

    父皇……平衡……

    呃……其实玻璃还可以制造望远镜不是?大棚还可以种其他蔬菜嘛,泠的胃不好,如果能一年四季都多吃点结球甘蓝也不错。嗯,浩不喜欢房间里黑黑的,点蜡烛空气不好,有了玻璃就可以把窗户纸给换掉。

    玄澈决定了:让冰岚山庄制造玻璃,种植大棚蔬菜!

    玄沐羽来的时候,就看到玄澈抱着一包种子傻呵呵地站在那儿笑。

    玄澈也看到了玄沐羽,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父皇,等冬天的时候儿臣给您吃西瓜。”

    玄沐羽没听明白,冬天怎么能有西瓜?心里只想说:你给我吃豆腐吧。

    玄浩收到玄澈私人回信的时候正在西北某部落里吃水果。他虽然掠夺了西北不少部落的物资,但也因此和另一些部落成了“好友”,用玄澈曾经教导的话说就是:打击大部落,安抚中部落,拉拢小部落。

    玄浩听到来信了噌地就跳了起来,看了信,拍拍那部落首领的肩膀说:“嘿,呱啦呱,我四哥说了,不准我再打你们。不过嘛,有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可以互通有无的嘛。呱啦呱,我们做生意吧!”

    “干吗要和你做生意?”“呱啦呱”一边吃水果,一边不屑地回答。

    玄浩一瞪眼:“你敢说不?要是让我四哥觉得我没完成好他布置的任务,你就等着被我打得连你妈都不认得!”

    “呱啦呱”看着玄浩,可怜兮兮地点了头。

    玄浩立刻换上笑脸,热切道:“就是嘛,我就说你呱啦呱是我的好兄弟!嘿嘿!”

    “呱啦呱”苦哈哈地陪笑,他相信,一定要不了多久,“玄扒皮”的大名就会传遍大西北。

    其实玄澈让玄浩在西北所做的“生意”和大淼在雄单所做的差不多,收购原材料再出售成品,利用贸易剪刀差,和平掠夺西北资源,同时传播中原文化,最终将其并入版图。当然,前提是商队的后面站着一只强大的军队。

    这年玄澈送给玄沐羽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用透明玻璃作灯的精致小灯,如同含苞待放的莲花灯罩的底座上,用金丝镶进了一行小字:祝父皇生日,爱你的澈。

    结果玄沐羽抱着这灯过了一个秋天加一个冬天。

    水德194年就这么过去了,玄沐羽养猪似的喂了玄澈一年的丰盛药膳,再次找机会抱的时候终于感叹:果然还是胖一点抱起来舒服啊!

    冬天的时候西瓜还没出来,弄得玄澈一段时间里看到玄沐羽就躲。

    水德195年,玄泠结婚,娶了一个侍郎的女儿,说不上多漂亮,但为人温柔娴静,善琴萧,写得一手好字。

    同年傅鸢擅自跑西北找战争玩,结果被沈煜心急火燎地抓回来订了婚。虽然沈煜因为先斩后奏、擅离职守被罢了官,不过他看起来还是挺高兴的。不久,沈煜被调入军中担任涉外文职,和躲在军队里玩的傅鸢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夏天过去的时候,小狐狸突然不见了,留下了一张画,画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株梅花,旁边写了一行字:为君求药。玄澈感动到把玄沐羽的生日给忘记了,玄沐羽气得将小狐狸诅咒一百八十遍还不肯解气。

    这年冬天,西瓜终于长出来了。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西北大西瓜,但玄沐羽仍然觉得冬天的西瓜特别甜。当然,一起出来的还有结球甘蓝。玄泠在府上看到宫里送来的一箩筐甘蓝,有种想哭的冲动。

    水德196年。

    春天的时候小狐狸回来了,只可惜两手空空,它看起来很沮丧,看到玄澈立刻扑上来抱着他脖子哭,吱吱地表达着自己的歉意。玄澈特地给了它一个吻作为安慰兼奖励,为此小狐狸背地里向玄沐羽多次示威。玄沐羽开始研究狐狸的十二种烹饪法。

    夏天是个让人躁动的天气。太子妃仍然没有怀孕,太子还没着急,大臣们已经忙着想给太子纳妃了,结果被皇帝和太子同时喝止。

    玄沐羽觉得自己容忍一个云昭已经够胸怀宽广了,再来三千佳丽他可保不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玄澈却知道云昭不孕八成是自己的原因,加上他对云昭有一种愧对感,更是一夫一妻制的坚定拥护人,自然不允许那帮没事找事的大臣瞎掺和。

    太子拒绝纳妃,苦坏了一群人,却也高兴了四个人:玄沐羽那是一定的,云昭也倍感幸福。

    其实玄澈因为平日里都和玄沐羽在一起的关系,陪云昭的时间很少,云昭不可避免地感到寂寞,所幸玄澈的温柔和体贴弥补了这些。现在玄澈拒绝纳妃,让云昭始终有些不确定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女人啊,无非就是想找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依靠,玄澈做到了,再寂寞云昭也认了。

    还有远在边关的玄浩,他发誓回去要把那帮大臣打一顿。

    至于另一个,就是没事偷着乐的玄泠了。

    夏末的时候玄沐羽过生日,玄澈亲手做了一块蛋糕表示庆祝,把玄沐羽美得走路都飘起来了。

    冬天里玄浩冒进西北,结果是被傅鸢带兵突袭给救了回来,傅鸢因此从一个在军中玩耍的将军之女成了朝廷特封的“巾帼将军”。从此傅鸢见了玄浩就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趾高气扬的。玄浩恨的那个咬牙切齿。

    水德197年,玄浩终于要回来了。

    注1:“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出处是元朝郑廷玉的杂剧《金凤钗》第二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玄沐羽所在的时代应该是没有听过这句话的。可玄澈却和他说是“古人”说的,故而玄沐羽有此一问。

    注2:“东方文化”那是西方人的说法,俺们中国人向来认为自己是中央之国,要说也是说“中原文化”。至于“现代”这个词的说法更是非常遥远之后才会有的。

    注3:“炮”作为某种具有攻击性质含义的文字应该很早就有了,以前的鞭炮就叫“炮仗”,而鞭炮在西汉就出现了(那时候是“爆竹”,把竹节放到火里烧,发出爆裂的响声),、。所以玄沐羽能正确猜出“火炮”的“炮”是“炮”,应该没有问题。

    注4:中国古代一直认为只有木头才能造船,中国古代的船只上甚至连一根铁钉都没有,全部是用契合的方法拼装的(真是惊人的思维方式),直到慈禧的时候,中国的官员还不明白为什么铁能浮在水上。所以玄沐羽不能理解什么是“铁船”。

    基本上我认为玄澈说的那番话里,会让玄沐羽不理解提出疑问的就是这些。至于其他的“科技”等词汇,玄澈好歹和玄沐羽共事四五年了,“后勤”这样的词都听过了,一些新词汇玄沐羽并不是不能接受的
归来
归来夏天马上就过去了,风过的时候能带起一阵凉爽。书房隔热的帘子被卷起,阳光洒落,将一切都染成了金色,而这些,却都比不上书桌前那安静的身影来得动人。

    “殿下,再过十天六殿下就回来了。”林默言递上折子的同时轻声说道。

    玄澈终于从折子中抬头,看看墙上那副歪七扭八的“浩”字卷轴,这是前年玄澈生日时玄浩寄来的,声称四哥绝对不可以忘记他。玄澈微微一笑:“这么快就五年了。”

    林默言顿了顿,说:“这次殿下回来应该就长大了。”

    “哦,长大了呢……”

    玄澈轻轻地说,再次埋首于奏章之中。

    玄浩会在中秋前一个月赶回来。

    自从当年三王叛乱落得接连身死之后,皇宫里的人就少了很多。旁系的皇族见识了太子的厉害,都安分地守在自己封地的府邸里兢兢业业,而直系的皇室血统除了嫁出去的皇女,就只剩下的玄沐羽和澈、泠、浩三位皇子,于是每年到了中秋,太子便召集这些直系皇族们过个团圆节。浩因为镇守边关已经连续五年不曾回来,今年自然不能再错过。

    玄浩带着一千骑兵回来,回来当日,太子率百官出城迎接。

    玄澈站在城门口注视着由远及近的沙尘,一道乌亮的身影一马当先,所有的尘土都被扬在他身后,阳光也被乌色铠甲的光芒逼退三尺。

    乌亮似乎是直冲着太子奔来,甚至在不足百米的地方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然而太子却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黑马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嘶鸣着人立而起,太子脸上微笑也不曾变过。

    乌铠战士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看着太子,太子也这样的静静地抬头看他。风无声地流过,带起些许交缠的绵柔。他们之间的视线是平行的,他们的光芒交相辉映着。

    静默片刻,乌铠战士终于展开一个漂亮的笑容,道:“四哥!我回来了!”

    玄浩长大了,圆润的脸部线条变得消瘦刚毅,那双灿比繁星的双眸更加幽深,混合着无尽的墨黑藏在深邃的眼眶中,白皙粉嫩的肌肤晒成了古铜色,身材挺拔高挑,背挺得笔直,张扬着沙场上的肃杀之气。

    玄澈面对着阳光,晕染了一身金色,他伸出手,纤长白皙的手指揽着天地间的流光溢彩,他淡淡地微笑,清朗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温柔:“欢迎回来,六弟。”

    玄浩看得呆了,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四哥是天下绝美的人物,他以为离开五年或许会淡化那份奇特的爱恋,可以减退对这份美丽的执著。然而他还是忘记了眼前人的美不是一幅画、一段文字所能形容的美,他比太阳更耀眼,比月亮更稳,他是星空中的星辰璀璨迷离,又是冬日里的大海深沉辽阔,他可以化身天神你挡风遮雨,也可以坠入魔道引人犯罪。

    五年的分别只会让自己更加眷恋这份温柔,他在马背上时就知道了,看到城墙他就忍不住飞奔,那样冲动只是为了更早一点再早一点见到他!

    玄浩下马痴痴地看着哥哥,直到随后而来的军队在他身后整队完成才回神。

    副官上前报告:“太子殿下,将军!整队完成,随时可以驻扎!”

    玄浩猛然清醒:是啊,我是将军了,我拥有了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力量了!

    玄澈温和地对那副官说:“请这位将军安排好诸位军士的驻扎吧。”

    那副官红了红脸,慌忙行礼道:“是!太子!”

    玄浩不快稍稍移动身形站到副官前面,对那副官说:“你赶快下去吧!”

    “是!”副官很听话地下去了,只是临走前不忘再偷瞄一眼天人一般的太子,正好对上太子轻微一笑,面色霎时涨红,慌不择路地离开了。

    “四哥!”玄浩不满地唤一声,“我和四哥一起回去!”

    “好。”玄澈笑。

    玄浩拉过缰绳,道:“四哥,这是我从草原上找来的宝马墨影噢!四哥和我一起骑好不好?!”

    随行而来的几位老臣大惶恐起来,纷纷要出言阻止,却听到玄澈温和的声音说:“好。”

    “四哥先上马。”

    玄澈虽然因为身上的伤很久不曾骑马了,而身上服饰又略显拖沓,但还是很优美地上了马。见玄澈坐稳,玄浩也一个大跨飞上马背,从后环住玄澈,一甩缰绳喝道:“墨影,走!”

    黑马嘶鸣一声,噌地窜出去,周围侍卫掉头想要跟上的时候墨影已经跑出了二三十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玄浩挑人少的大道朝皇宫骑去,他紧紧环抱着玄澈,前胸贴着玄澈的后背,下巴枕在玄澈肩膀上,如同十年前的玄澈北征回来时那样,撒娇般地说:“四哥,我好想你呢!”

    玄澈轻轻地笑,说:“都大将军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玄浩见后面已经跟不上侍卫了,便放慢了速度,下巴蹭了两下,说:“我在哥哥面前就是孩子啊!”

    玄澈还是笑,说:“那我这长不大的弟弟甩开侍卫又是为何?”

    “我要和四哥俩个人一起,才不要哪些碍眼的东西跟着!”玄浩说的理直气壮,随之又黯然说,“四哥,我这次回来你不会把我赶到什么将军府去吧?我要在宫里和四哥一起住!”

    玄澈笑说:“皇子成年了就要开府,更何况你是将军,哪有住在宫里的道理呢?”

    “可是不住宫里就没办法天天都见到四哥了啊!”热气喷在精致的耳轮上带起一片红晕,玄浩痴迷地看着淡粉红色的耳垂,伏在玄澈耳边轻轻地说,“我好想四哥呢,在西北的时候每天都想,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弓箭就会想起这是四哥发明的,看到城墙就会想到这是四哥站过的,看到将军府,就会想到四哥曾经在这里运筹帷幄,谈笑间倾覆了整个关外……每次受伤,就会想起四哥曾经为我上药,四哥的手指凉凉的,抚摸在伤口上似乎疼痛就没有了……每天梳头,就会想起四哥的头发,好柔好顺,散开就成了一片乌云,我老是抓不住,会从手里逃开一样……”玄浩渐渐收紧怀抱,似乎是舍不得让怀中人像发丝一样逃开。

    玄澈始终微笑着,眼睛被温柔的宠溺淹没,长长的睫毛随着步调而颤动,粉唇弯起,秀美的五官脱去淡漠的外衣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他们骑在马上,光辉熠熠,犹如天人一般,所过之处百姓皆出门相望,却又自动让出一条道路供他们通过,成了临澹最奇妙的一幅景象。

    入了内城皆是宽坦大道,玄浩不再顾及,拍马直奔宫门。到了离宫不远的地方,玄浩突然说:“四哥,我们骑进去好不好?”

    玄澈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印绶,信手一掷,那墨玉化作一到黑光“铿”地打在宫墙上,嵌入一指多宽。守门的侍卫吓了一跳,正要怒骂,却被旁边一个人拉住。那人看清了印绶上的太子标识,连忙散去赌在门口的兵士。

    看到玄澈这一手,玄浩道:“四哥又厉害了!看我给四哥取回来!”

    话才出口,马已经奔及门下,玄浩伸手屈指一抓,那印绶从墙中生生拔出落入他的掌心。这手功夫当真精彩!玄浩献宝似的把印绶摊到哥哥面前,炫耀地叫了声:“四哥!”

    玄澈笑,伸手想取过佩玉,玄浩却把手收了回去。玄澈不解地看他一眼,身下马匹已经放慢速度趋于步行,玄浩亲手将佩玉仔细挂回玄澈腰间,在耳边呵气道:“我为四哥挂好。”

    玄澈依然是笑,温柔如水。

    进了皇宫其实也就只能再多骑几步就要下马。

    看太监将墨影牵下去,玄浩随玄澈入了御花园。

    偌大的花园里只有兄弟二人,玄澈略带责备地说:“你这样大胆,明天肯定要有些无聊的人上折子说你了。”

    玄浩漂亮的眼睛弯成两波秋水,靠在玄澈身上笑嘻嘻地说:“四哥一定会护着我的。”说完他突然拉起玄澈的左手快步往宫里走,说,“哥,我回来身上脏死了,你陪我去洗澡!”

    玄澈微微一愣就被玄浩拉着往前走,左手甩不开,玄澈只能无奈地跟着他走。

    东宫的浴池和五年前比起来一点也没有变。

    玄浩哗啦啦扯了衣服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捣腾了两下从水下浮上来,看到玄澈还站在池边,便说:“哥,你也下来嘛!”

    “我又不像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大白天的,洗什么澡?我去找人给你拿衣服,你慢慢洗。”

    玄澈笑着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可是刚才你抱过我啊,我身上脏,就把你也弄脏了啊!”

    玄浩这么说。玄澈发觉玄浩的声音就在耳边,下意识地回头,却有一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一个使力,玄澈摔在玄浩怀里两个人一起落入了水池。

    巨大的落水声,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让玄澈很不舒服,心口闷闷的,他难过地靠在玄浩身上喘息。

    “哥?哥!”玄浩怕了,他后悔了。

    胸口的烦闷渐渐过去,玄澈才抬头,摆摆手,微笑道:“没事。”

    “哥,对不起,我忘记了……”玄浩用力抱着澈,低声地道歉。

    玄澈一如既往的温柔:“下次不要这样了。”

    玄浩将玄澈抱在怀里保护得很好,虽然突然摔入水中触动了玄澈的心伤,但玄澈也没有被呛到,只是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这回真是不洗也不行了。

    “浩!”

    玄澈看看自己现在的状况,又气又好笑。

    “洗嘛,洗嘛!”

    玄浩嘿嘿一笑,就不安分地开始扒玄澈的衣服。玄澈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上衣已经被脱得干净,露出细腻的象牙色肌肤,光洁的胸膛上两颗茱萸红艳欲滴。玄浩偷偷吞下一口口水,上半身又粘上了玄澈的身体,撒娇地磨蹭,却没有伸手去脱玄澈的裤子——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好了,快放开好好沐浴。”玄澈说,但玄浩根本不放手,反而撒娇道:“不要,人家这么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要粘着四哥,四哥不准把我推开!”

    玄澈真的拿玄浩没有办法,勉强将自己与他推开一点距离,叹气道:“好了,别粘了。让我把衣服脱了。”

    玄浩连忙点头,巴巴地看着玄澈上岸将湿透的衣物除去。

    玄澈的身体还是一样的漂亮,只是消瘦了很多,腰身窄细得似乎两只手掌就能握起来。他的腿修长而笔直,同时也充满了力量,两腿之间的青芽颜色淡淡的,让人无法想象这是成了家的人。但腰上一道五指宽的粉红色伤疤破坏了这份完美,玄浩看了心痛,这道疤在提醒他,你曾是这样的任性。

    玄澈下水,站在离玄浩不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清洗身体。视线顺着他葱白的手指在肌肤上游弋,玄浩感觉到自己的欲望在勃发。他慌忙掩住鼻子贴在池壁上不敢再看,用身子挡住了玄澈的视线,怕被发现他丑陋的思想。

    “四哥……”

    “嗯?”

    好容易等欲望平息了一点,玄浩想说点话转移注意力,结果半天才冒了一句:“我有好好喝牛奶噢!”

    “嗯?”玄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曾告诉玄浩让他可以多喝点牛奶,对长身体有好处,不过中国人自然有中国人的饮食规则,他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强求。玄澈笑道:“是啊,浩长高了。”

    玄浩兴奋地走到玄澈面前,挺起胸膛,骄傲地说:“哥,我比你高了哦!”

    果然,玄浩已经比玄澈高出了小半个头,对比玄澈纤瘦的身躯,玄浩看起来更加矫健。玄澈自那次受伤后就不怎么再长了,一方面固然是过了生长发育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所有的血气精力都消耗在了病痛上了。

    玄浩搂过哥哥,心疼地说:“四哥,你太瘦,又这么轻,简直会被水冲走一样。”

    玄澈只是轻轻地笑,并不介意玄浩的说法。

    玄浩靠在玄澈肩膀上,低沉地说:“对不起,四哥,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玄澈的声音柔柔的,引诱人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因为……”玄浩不敢说,怕说了玄澈就会离他而去了,“哥,对不起……”

    玄澈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玄浩只是摇头:“你不知道……”

    玄澈微微眯起眼,笑了笑,不再作声。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弹劾六皇子越矩。

    弹劾的人是个胡子眉毛都一大把的老御史了,生平最看重祖宗礼法,昨日听闻六皇子见太子不下马,还携太子同乘一骑,最后再直闯宫门,顿时气得五脏喷火。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看那奏折便知道,从楷书到行书再到草书,最后一个字已经演变为狂草,可想而知其心情是多么激昂。

    之可惜太子不理会他,压下折子,只说了一句:“六弟刚刚归来,心情难免激动。”便不再多提此事。众大臣到此就明白,六皇弟依然是太子最爱的弟弟,即使成年也不会改变。

    玄浩自然不能住在宫里,在皇城中开了靖王府,但巍明宫仍然为他空着,玄浩得了太子的令牌时不时就入宫缠着太子玩闹,玩迟了就留宿巍明宫。若是有大臣弹劾靖王“有违礼法”,太子则说“孝悌乃人伦”;若是有大臣说“靖王意图不轨”,太子则说“大人多虑”;若有大臣敢说“有伤风化”,太子则冷眼相看,道:“大人是怀疑靖王,还是怀疑本太子?”于是无人再敢妄言靖王之事,玄浩更是来去自如,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玄浩在参军之前,身边就只跟着绿尘和苏行之,绿尘早在太子做主之下嫁给了相好的侍卫,已不在宫中,而苏行之还留在边关,玄浩不爱别人跟着,倒落得个孤家寡人,他乐得独来独往,快活自在。

    玄浩是快活自在了,玄沐羽可不开心,本来玄澈白天的时候都是他独享的,现在玄澈却分出了一半的时间去陪玄浩。玄浩这家伙忒粘人,缠着澈半点缝隙也不留下。玄沐羽想插个嘴都困难,还要时常面对玄浩的挑衅,太令人郁闷了。玄沐羽真想用诏书把玄浩直接砸回边关,可是看玄澈挺高兴的又不忍心。

    但很快,玄浩就郁闷了,因为玄沐羽要过生日了。
六月
六月六月下旬开始,东宫书房里的灯就时常亮到很晚,太子一个人躲在里面不知在折腾什么。

    入夜了,玄浩还赖在东宫里不肯离去,硬是要跟着玄澈进书房。

    玄澈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大盒子,放在桌子上,从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盘子。盘子上盖着最柔软的丝绸,丝绸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圆筒状玻璃瓶,玻璃瓶肚子很大口却很小,里面装着一个锥形的木头物体,不知是什么。玄澈又拿出两个盒子。玄浩好奇地打开,一个盒子里各式各样的小木头片整齐地摆放着,另一个里收着各种各样的镊子。

    玄浩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玄澈微微一笑,一手扶住玻璃瓶不让其晃动,一手握住镊子挟起一个小木片。手控制着镊子将小木片送入玻璃瓶中,准确地插在瓶中锥形木物上,玄澈轻轻地摆动小木片,确定它是否固定住了。固定好了,他又夹起另外一片,重复刚才的动作。

    瓶口很小,细长的镊子伸进去本就不好控制,偏偏锥形木物在瓶肚里稍稍用力就会移动,让小木片的固定更加困难,有时安装一块就要耗去一盏茶的功夫。

    玄浩才看了两下就觉得眼睛酸痛,腰腿更是僵硬,却见玄澈全心全意地摆弄着小木片,竟是完全沉浸其中,一点疲倦也没有。

    玄浩注视着哥哥全神贯注的侧脸,忍不住轻轻唤一声:“哥?”

    “嗯?”

    玄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玄浩问:“哥为什么要做这些?”

    “下个月就是父皇的生日了啊。”

    玄澈回答得理所当然。玄浩听得一愣,沉了声音问:“这是送给父皇的礼物?”

    “嗯。”

    “四哥最近每天晚上忙的就是这个?”

    “是啊。”

    “父皇知道吗?”

    “不知道,我让别人不要告诉他。”

    玄浩沉默了,看着瓶中的锥形木物在玄澈的摆弄下渐渐形成一个船的模样。玄浩惊异道:“哥要在这个瓶子里拼出一只船吗?”

    玄澈没作声,在装好手上的木片之后终于停下来,扭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笑道:“是啊。以前还以为很简单,没想到这么麻烦,都拼了两个月才做到这个程度。”

    玄浩咬咬唇,扑上来钻到玄澈怀里,撒娇道:“四哥,不要装了,今天很迟了,睡觉睡觉啦!”

    玄澈环上玄浩的腰,却是把他从自己身上移到一边,哄道:“浩不要闹了,父皇还有二十多天就要生日,再不赶赶就来不及了。”

    玄浩龇牙道:“可是太医交待过,四哥绝对不可以劳累!”

    玄澈微微一笑,摸摸玄浩的头,说:“没事的。”

    玄澈再次埋首摆弄玻璃瓶,投入的模样弄得玄浩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是谁说认真的男人最吸引人?玄浩只能无奈地凝视着玄澈的侧脸,为这份美丽心悸,也为这份美丽心酸。

    哥,你不要这样为他好不好,他不适合你的……

    七月的时候,太子做了一个决定:明年开科举。

    举朝哗然。

    科举在大淼科举制还算不上首创,但这时候官员的推举主仍然以九品中正制为主,以往所开科举仅仅是制科,即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考试,.用于选拔特殊人才。但太子此次却说要开“常科”,即将科举作为制度固定下来,每三年举行一次,中举者称“进士”。但是这并不是大臣们哗然的原因,真正令大臣们哗然的是,太子竟然要考核三项内容:诗赋、律法和时政!

    考诗赋不奇怪,考律法也能理解,然而要求学子们必须在卷子上写出自己对时政的观点——这完全颠覆了“莫谈国事”的传统。而且为了防止学子所写之言触怒某些大臣而蒙受不白之冤,此次科举又将使用糊名和誊录。

    常科在明年三月份开始,在此之前,地方将在九月今年间进行乡试,考核帖经墨义,合格者和由各地官员通过九品中正推举上来的人并称“举人”,共同参加殿试。殿试优异者即进入朝廷任职。

    而在常科之后一个月,也就是四月份,还将举行武举,内容包括兵法、马术、箭术及剑术。考核优异者将进入军校开始为期半年的学习,半年后进入军队成为中下级军官。

    御书房——

    “将差役和审判权分离出来,成立公共安全局和司法院?”

    玄沐羽看着玄澈给他看的折子,觉得自己的脑筋有些转不过来。事实上,在玄澈提出的各种新制度新事物面前,他时常觉得茫然。

    玄澈说:“是的。衙门只剩下行政权力。”

    “行政?”

    “对。”玄澈耐心地解释,“儿臣认为,国家权力分为三个部分:行政、立法和司法。立法就是制定法律,司法则是根据法律裁决各种罪行和事件,行政则包含这三种职能之外的所有职能,主要是组织、控制、协调、监督各种社会活动。”

    玄沐羽问:“为什么这个权力要分开?这样一来岂不是办事就慢了?”

    玄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的权力将导致绝对的腐败,官员不能一手握着所有的权力。”

    玄沐羽一愣,却不赞同地摇头:“怎么能这么说……”

    玄澈反问道:“父皇可认为官员都是读圣贤书的人,不会如此?”见玄沐羽点头,玄澈微微一笑,道,“可儿臣先前查处的贪官又那个不是读圣贤书的人?”

    玄沐羽不语,心里还是不赞同。

    “况且,”玄澈顿了顿,寻找措辞,“为官以民为本,官员若是连律法都背不熟,他们如何能为民伸冤?”

    “所以你这次特别开明法科?”玄沐羽这么问,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又说,“官员怎么会不熟律法?”

    玄澈并没有注意到玄沐羽的蹙眉,只是笑说:“不信父皇大可以抽几个命官来问问,儿臣保证他们十个里起码有五个答不上来,另外四个也是不熟,最后一个熟悉的品级绝对不高。”

    玄沐羽想了想,对玄澈的话不置可否,又问:“你开科举是为了这次的改革?”

    玄澈却摇头:“不完全是。现在的官员全部是通过九品中正制推举上来的,然而推举的权力却把握在地方豪门手中,推举的官员不可避免地成为豪强门阀的保护伞。而科举给了寒门子弟晋升的机会,这将大大打击门阀势力。”

    玄沐羽笑道:“这话让那帮老家伙们听到,定不会让你开科举。”

    玄澈抿起唇狡猾地微笑,像只偷吃了鱼的狐狸。

    玄沐羽也跟着笑了一笑,却又思考起刚才玄澈所说。澈的话超出了他的认识,按照玄澈的说法,人性本恶,即使圣贤书也无法教导,所以必须律法和制度进行约束;又或者是什么“行政”,如果把所谓的“司法”权分离出去了,那么还要郡守和县令做什么呢?还有差役就是差役,又要说“公共安全”?

    玄沐羽的脑子被玄澈搞得有点混乱,他不能理解玄澈的思想,想拒绝却又不忍心。他知道玄澈的理想,伟大得超出了他的想象,谈到那个理想时澈才是真正的澈,不用淡漠伪装,不用温柔掩盖,耀眼、神圣,强烈的令人无法直视。玄沐羽想支持他,却又无法接受自己无法想象的东西。

    玄沐羽在犹豫,他毕竟是个帝王,不能那样放任一个人——不论他对这个人有着何样的感情,又或者这个人有着怎样的才能和抱负。

    玄澈知道玄沐羽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从“三权分立”里脱胎的分权法超越了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同样也超越了封建帝王的思考范围,连同玄澈自己也没有办法肯定这个做法是否正确。

    玄澈不在意这片土地最终会走上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但他在意社会主义或者资本主义究竟能不能适应或者说振兴这片土地。他的一个错误极可能将自己的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在怕,非常怕,以至于他甚至在隐隐期盼玄沐羽说“不”!

    两个人都在思考,书房里一度沉默,直到两个人同时开口——

    “父皇……”

    “澈……”

    声音重叠在一起让两个人都停了话。玄澈微微一笑先道:“父皇先讲。”

    玄沐羽道:“你先说,我想再听你说说。”

    玄澈垂下眼帘,抿抿唇,道:“儿臣想说,还是先不要改革了。”

    玄沐羽怔了怔,却说:“为什么不改?我只是想说,要不要先在几个地方试行,看看结果如何。你说的我不太懂,但我想既然你会提出来,必然是有自己的思考,澈从来没有判断错什么,我相信澈的决定。”

    玄澈心中一个角落小小颤动一下,说不出的感觉,有点酸又有点甜却还有些苦涩。玄澈抬眼捕捉玄沐羽的目光,似乎想确认什么,轻声说了声:“谢谢父皇。”顿了顿,他又正色道,“就在辽阳试点吧,那里的情况儿臣比较熟悉,有什么问题儿臣也好调整。”

    玄沐羽道:“照澈的意思做吧。”

    玄澈下意识地点点头,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思考着这次变革可能带来的后果。

    任何变革都不得不慎重,中国人有一种奇怪的牛劲,一旦什么东西第一次尝试失败,以后想要再试就会变得万分困难,这种执拗的惯性有时很让人烦恼。

    待到晚上,玄澈又躲进了书房,忙了一个时辰,月色当空之时硬被玄浩拉了出来。

    玄浩理直气壮地说:“四哥,你太不爱惜自己了,我要监督你!”

    于是玄浩把玄澈衣服扒了扔到床上去,自己也脱了外衣钻进被窝,用手脚将玄澈死死缠住,怎么样不让他走。

    “我的浩啊……”

    玄澈无奈地叹息,只换来玄浩喝令兼心疼的瞪眼。

    玄澈认命地睡下。玄浩在武学上的造诣早已超过玄澈,即使正面交锋玄澈也无法取胜。现在玄澈失去了左手力量,只靠一只手更是推不开玄浩。与其这时候做无用功,倒不如想想明天该怎么办。

    玄浩看到玄澈不再反抗,心里高兴,稍稍松了手脚,怀抱着玄澈也睡了去。睡到第二天早晨天蒙蒙亮时,玄浩一个翻身触手之处却是空无一物,一惊之下醒来就发现怀中人早已不见,冲到书房一看:果然看到玄澈正在认真地拼装瓶中船!

    玄浩气得直咬牙,发誓今天晚上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上朝的时候,太子宣布了辽阳试点实行新制度的敕令,不出所料地引起轩然大波。然而在皇帝支持下,太子执拗地将命令发放到了辽阳。

    改革的敕令在朝廷上翻腾,到了辽阳当地却没引起什么反响。辽阳豪门被太子“教训”过,辽阳官员是太子一手提上去的,辽阳民众见识了太子的英明再加上他们对政治向来漠然,辽阳人从上到下除了对未来的期冀和揣测之外,倒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改制简单地说来,就是设立一个公共安全局和法院,原先隶属衙门的捕快、差役、狱吏和仵作等人编入公安局,专职对案件进行调查,而法院则收录部分计簿、曹掾和讼师,负责公安局上送的案件审判,原先的衙门只剩下社会管理功能。另有御史系统也有调整,御史监察官员,如有发现贪污可向上级法院提请审查,如通过,御史将获得颇为广泛的权力对怀疑对象进行秘密及公开调查,调查结果呈报上级法院,经审理确实将一律对被告进行判刑。

    改革就这么开始了,辽阳官场冲进了一批鲜血,各种新兴名词让一些人很是振奋。

    白天弹压了大臣的“反动热潮”,晚上玄澈继续他的“酒瓶船”大业。

    玄浩果然又来,玄澈看了他一眼,就说:“你等一会儿,我手上弄好就去睡。”

    玄澈正在捣弄一个小零件,玄浩知道他不弄好这一片不会停手,于是就到一边去等。

    玄浩等了一会儿觉得口渴便拿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水喝。

    茶水下肚,眼前一黑……

    早晨——

    玄浩悠悠转醒,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觉得从未睡得如此舒服过,然而懒腰伸到一半却停住了。玄浩看看周围:竟是自己的巍明宫!再想想昨天晚上……

    “四哥!你给我下!”

    愤怒的嘶吼响彻巍明宫,东宫里某人坏坏地微笑。

    第二天大臣继续上述抗议,太子保持沉默。

    晚上玄浩又来。

    玄澈仍然是看了他一眼,说:“你等一会儿,我手上弄好就去睡。”

    玄浩坐到昨天的位子上,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水,不屑地轻哼,绕道而行,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绝不会掉入同一个陷阱的决心。

    玄澈摆弄了一阵,果然停止了拼装,收拾了东西,他走到玄浩面前,突然说:“浩,有点东西。”

    玄浩抬头,就见玄澈伸手在他人中处轻轻一抹,一股芬芳袭来,于是……

    早晨——

    “四哥!你又给我下药!”

    愤怒的嘶吼再次响彻巍明宫,东宫里某人又在坏坏地微笑。

    第三天大批大臣上书抗议,太子准备了一个大垃圾桶放在上书房。

    晚上,玄浩不折不挠再来。这次他学的更乖了,不喝水,更不让玄澈抚摸他的人中。

    玄澈看玄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能无奈地停下工作,收了东西,说:“好吧,我们回房吧。”

    玄浩狐疑地看了一眼,见玄澈似乎没什么不轨的,便点点头,起身准备跟着玄澈回房,谁知才刚转身后颈就是一疼,最后的记忆只剩下玄澈作怪的微笑和一个温柔的怀抱。

    早晨——

    “四哥!你居然点我昏睡穴!”

    玄浩抓狂地掀翻了巍明宫的屋顶,东宫里某人悠闲地喝茶。

    第四天部分大臣放弃了,但太子的大垃圾桶还是很满。

    晚上——

    玄浩不由分说制住玄澈双手,连抱带推地将他弄到了床上,然后他将自己也躺了上去,手仍然不放开。

    玄澈眨眨眼,调整了一下两个人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说:“我要睡枕头。”

    于是玄浩用身体压住玄澈,腾出一只手拉过枕头放在两个人头下,看玄澈躺上去闭了眼睛似乎真的要睡了,于是他也躺了上去……

    早晨——

    “四哥!你怎么可以把放在枕头里!”

    巍明宫的屋顶又要换屋顶了。

    玄沐羽奇怪地问:“好像最近巍明宫很热闹?”

    玄澈笑眯眯地说:“是呀,浩最近睡眠充足,精力旺盛。”

    第五天大部分的臣子们都停止的抗议,只等辽阳的改革失败再跳出来。然而玄浩的太子捍卫战争还未结束。

    玄浩将房间里所有物什都检查了一遍,搜出各类或疑似,又将玄澈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所有衣物都换了一套,才放心地抱着玄澈上了床。

    两个人面对面躺着,玄浩瞪着眼,脸上分明写着:这次我绝对不会中招了!

    玄澈微微一笑,突然翻身覆上玄浩,缓缓俯下身。

    玄浩身子一僵,视线被那张朝思暮想的绝美容颜侵占,魅惑众生的笑容展开,脑子立刻停止了运转。玄澈轻轻一笑,一手抚上玄浩的脸颊,温凉的手指沿着侧脸滑落颈间,瞬间抽走了玄浩所有的理智。

    玄浩像被蛊惑了,不知不觉地环抱上玄澈的腰身,迷离地低喃着:“四哥……”

    玄澈温柔地说:“浩,好好睡吧。”

    玄浩还没能反应已经失去了意识。

    早晨——

    玄浩睁开眼睛呆傻地盯着床顶看了半天。

    “四哥!你用美人计!美人计——你太过分了!”

    巍明宫今天注定难以平静。

    注1:科举分常科和制科,常科又分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和明算,其中明法、明算、明字等科不为人重视,俊士科不经常举行,秀才后来渐废。所以,明经、进士两科便成为唐之后历代的主要科目,这二科内容虽然历朝是有变化,但基本精神是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

    注2:糊名和誊录在历史上是从宋朝开始的,故而这里设定大淼的科举没有这两制。
生日
生日时间在玄浩每天晚上的无效抗争下渐渐过去,终于到了七月二十五日——玄沐羽生日。

    在大淼,做生日本是为了让孩子记住这一天母亲曾受过的痛苦,出于儒家孝亲观念所进行的活动多是严肃正式的仪式,故而在大淼若不是老人的高寿一般是不过的。只是玄澈为生日带来了新的意义。

    每年玄澈都以个人的身份为玄沐羽庆生,因为玄沐羽是皇帝而他是太子,一旦某件事情成为定势扩散开,将在全国上下形成难以制止的风潮,对于还需要大力发展得大淼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没有奢华的宴席,没有喧闹的歌舞,只有玄澈送上的一份精致小礼物。玄沐羽作为皇帝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但任何一样都比不过玄澈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儿,这里面不单是他的心意,还有一个……总之玄沐羽万分期待着生日的来临。

    夜幕来临之际,玄澈和玄浩一人捧着一个盒子来到了清凉殿,进了正殿就看到玄沐羽坐在那儿摆弄棋子。

    “父皇。”

    玄澈柔柔地轻唤,玄沐羽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应了声:“澈。”

    其实玄沐羽在天还没黑时就早早地坐在清凉殿里等待着玄澈的到来,这时看到玄澈来了反而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肯露出半点急躁。

    安静夹杂躁动,温情伴随激情。气氛刚刚好,两个人间慢慢揉出一个小小的气场,却在这时玄浩硬梆梆地插进来,生生低喝了一声:“父皇!”

    玄沐羽不满地等了一眼玄浩,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哼!差别待遇!”玄浩在心里冷哼,腹诽不已。本来玄澈只是一个人来为玄沐羽过生日,玄浩是硬跟来的,其目的不言自明。

    玄澈一笑,举起手中的盒子,上前放到玄沐羽手上,在他额上落下一枚“生日吻”,说:“父皇,生日快乐。”

    玄沐羽收了礼物,笑得美滋滋的,还不忘挑衅地看一眼玄浩。

    玄浩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四哥吻、吻了父皇!

    啊啊啊啊!吻了!吻了!

    玄浩的脑子在暴走,幻想中他正在把手中的盒子砸在玄沐羽头上,然后将玄澈拉入自己的怀抱里狠狠地吻——吻到两片粉唇红艳滴水,吻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只剩下迷离,吻到那具完美的身子软在自己的臂弯里!

    就在幻想差点付诸行动的时候,玄澈的声音传来:“浩,不要拿着礼物傻站着啊。”

    “哦?噢!”

    玄浩咬着牙上前将盒子重重扔到玄沐羽手里,恶狠狠地说:“父皇!生日快乐!”

    “哼。”玄沐羽以轻哼表示自己的不屑和宽宏大量。

    “混蛋!”玄浩企图用眼神杀人。

    玄沐羽不甘示弱回以傲慢的眼神:“有本事你也让他吻你啊。”

    “一个吻而已,我也会有的!”

    “想都不要想!”

    两个人用眼神厮杀片刻无果,玄沐羽收回目光,笑眯眯地问玄澈:“澈,今年是什么礼物?”

    玄澈但笑不语。玄沐羽毫不客气地打开了盒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今年玄澈又要给他什么惊喜。

    盒子里垫着一块绒布,绒布上横放着一个大肚子细口玻璃瓶,里面有什么在晃动。

    玄沐羽疑惑地端出玻璃瓶,只见玻璃瓶口塞了一个软木塞,里面盛着宝蓝的水,水上浮着一只船。那船首以龙为头,龙头须发可见,栩栩如生,船身乃黄龙,上有三层小楼,前瓦帘棚,穿廊两暖阁,后吾殿楼子。龙身并殿宇用五彩金妆,装饰金碧珠翠,缀以流苏羽葆和朱丝网络,那暖阁之中能看见两人对面而坐,品茗对弈,而船尾又有紫衫金带舟子各执一篙。瓶中船一切皆以实际龙舟为模板,精巧绝伦。

    龙船充塞了整个瓶肚,然而瓶口区不过两个指头宽。玄沐羽看的惊奇不已,无法想象船是如何放进去的。他自然不知道,整只船都是玄澈耗费数月时间用镊子伸入瓶口一点一点拼装出来的,但玄浩却清楚的很,他看到玄沐羽惊奇之余并不做他想,便觉得心中不快,暗暗为玄澈不值。

    玄浩看不惯两个人“情意绵绵”的样子,挤进来说:“父皇,还有我的礼物呢!”

    玄沐羽不屑地撇撇嘴,但还是放下了玄澈的酒瓶船,打开了了玄浩的盒子,里面平躺着一支卷轴,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朝书画名家王雅恭的草书名作《寒月帖》,笔意流畅潇洒,脱去古意了,点线之间摇曳多姿,行笔圆润,却又多带翘锐尖峰,空白的放尖锐利与字体外轮廓的圆转肥润形成鲜明对比,张力顿显。

    玄沐羽精于此道,此看一眼便知是王雅恭的真迹。王雅恭的作品味前代皇帝推崇,当时的皇帝下诏广泛收集王的遗墨,建“墨阁”收藏,时人有“天下几尽”之说。只可惜那一朝的亡国皇帝是个疯子,临死前竟然一把火烧了墨阁,声称要让他最爱的雅恭遗墨与他共赴黄泉。从此天下要找出一幅王雅恭的真迹那是极难。

    如今玄浩居然能弄出一轴真迹,还是著名的《寒月帖》,着实令玄沐羽吃惊。连带着玄澈也吃惊了。玄澈嗜书法,对于书法的热爱比之玄沐羽更甚,看到这幅真迹差点整个人都扑上去了。

    玄浩颇为得意,这幅真迹是他无意中得到的,他知道玄澈块书法,本是想送给哥哥的,只是刚好碰到玄沐羽生日,想了想便留了下来送给了玄沐羽。

    玄浩讨好般地对玄沐羽说:“父皇,这幅字儿臣本来是想送给四哥,可是既然父皇生日……”

    玄沐羽听得目瞪口呆,再看玄澈,就看见玄澈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仿佛是玄沐羽抢了他的宝贝一般。玄沐羽真想马上就把字画塞到玄澈手上,只求他不要再这么看着自己,只可惜他不能这么做——不为玄浩的面子,只因为不吉利。

    玄沐羽虽然受玄澈熏陶了那么一点“现代思想”,但毕竟是个土生土长的封建皇帝,一些思想是不可能改变的。这种不太吉利的事,如果不是必要,玄沐羽还是会尽量避免。

    玄沐羽黑了脸,发现玄浩这招不是一般的毒。

    算了算了,澈肯定只是开开玩笑,以后找个机会再给他就是了。

    玄沐羽安慰自己。

    玄澈当然喜欢那幅字,但也没有饥渴到非要不可的地步,他向来是个物欲淡薄的人,刚才装可怜也不过是应景撒撒娇罢了。

    小小插曲过去,生日宴真正开始,然而今年的生日变成了的玄澈争夺战:

    玄澈给玄沐羽夹菜,玄浩立刻把碗送到面前,睁着大大眼睛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也要!

    玄澈给玄浩舀汤,玄沐羽直接把已经递到玄浩面前的碗拿了过来,气得玄浩直跳脚,玄澈一脸莫名其妙;

    玄澈小心地挑鱼刺,刚挑完还没说要给谁,已经被玄浩和玄沐羽一人一筷子夹走了。

    玄沐羽和玄浩大眼瞪小眼,乌龟瞪王八,两双筷子在菜肴上打架。两个人都是高手,却又都不擅长如此小范围的精妙斗争,彼此斗得不分彼此。最后一双筷子伸过来,一拨一挑,制止了正常战争。

    顺着筷子往上看,竟是玄澈。

    玄澈左手执筷,力量不大,却极为巧妙,四两拨千斤之法用得淋漓尽致。

    玄澈不解道:“父皇,浩,你们在干吗?喜欢这碗汤吗?为什么不用勺子?”

    玄沐羽与玄浩同时看去,两个人争夺的居然是专门为玄澈调制用于补肾壮气的栗子鸡汤。两个人同时缩了手,一阵汗颜。

    玄澈看看两个人,微微一笑,端过属于自己的汤慢慢喝起来。

    晚饭过后,蛋糕上场。

    玄沐羽爱吃甜,所以玄澈让人将奶油和果酱调得比较浓厚,玄浩吃了就受不了地吐出舌头乱叫:“好甜!”

    玄沐羽大口吃着蛋糕,瞪一眼玄浩,用内力将声音拧成一条丝送到他耳边:“甜就不要吃!”

    玄浩不甘心反瞪回去,一边狠命吞下好大一块蛋糕,弄得满嘴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

    玄澈笑道:“别吃的跟小花猫似的。”

    玄浩扁扁嘴,轻轻撞了一下玄澈。玄澈没站稳歪了歪身子,手不小心碰到蛋糕,右手掌心里站了一团奶油。玄澈连忙放下盘子,去找手巾,却不想被玄浩拉起右手送到嘴边轻轻一舔,灵巧地卷走了奶油。

    玄浩坏坏一笑:“好好吃。”

    舌头刷过掌心的热麻引得玄澈一个激灵,耳朵唰一下就红了,脸热热地呆看着自己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玄浩还在得意,玄沐羽的大手已经伸过来抢回了玄澈的所有权,一边瞪着玄浩,一边用丝巾为玄澈擦拭掌心。

    玄澈瞅了自己的手心老半天,忽然对玄浩说:“浩,以后不要这样,手很脏,乱吃会生病的。”

    此话一出口,玄沐羽和玄浩都是一愣,顿时觉得特别挫败。

    天啊,请你告诉我,我们究竟在争什么!

    即使如此,争夺战仍然没有平息。

    玄澈切蛋糕,玄沐羽要果酱,玄浩不爱吃甜但还是硬把那块涂满果酱的蛋糕抢了过来——在玄澈切下蛋糕装入盘子的一瞬间,玄浩一头撞下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就此宣布主权;如此无品的事玄沐羽暂时做不出来,但是他却借口手上拿着东西腾不出手,让玄澈喂他吃蛋糕。

    玄浩和玄沐羽用眼神传达着如下信息:

    “你这老不死的还装嫩!”

    “你一个小屁孩哪凉快哪去!”

    当眼神不够的时候,以内功传音入密成了说悄悄话的最好方式:

    “四哥是我的!”

    “你不配!我能给他最大的支持和力量,你能给什么?”

    “我能给他完全的爱和信任!你能吗?”

    玄沐羽一愣,发现这场口舌之争里自己竟然败给了玄浩。

    是的,他不能,或者说,他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逼宫那夜之后,玄沐羽已经不敢相信自己了,或许玄澈也不敢再相信他了吧?

    玄沐羽端着盘子的手不自觉地放低,快乐的生日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影。

    弦月当空的时候,玄澈和玄浩离开了清凉殿。

    一出清凉殿,玄浩就靠在玄澈身上说:“四哥,你也给我过生日好不好!?”

    玄澈看看他,不解道:“怎么突然想过生日了?想要礼物吗?”

    “我要礼物,我还要……还要……”玄浩突然扭捏起来,支吾了半天才红着脸说,“我还要四哥你亲我。”

    “这有什么难,为什么要等到生日?”

    玄澈说着勾下玄浩的脖子,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

    玄浩一怔,摸摸额头,心里却没觉得甜蜜。这个吻来的太轻易了,反倒不幸福,只觉得失落。玄浩说:“四哥,我不要你这个吻。”

    “嗯?”玄澈眨眨眼,不明白。

    玄浩将玄澈困在自己和墙之间,低下头,狭小的空间让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闻着熟悉的幽香,玄浩不自觉地舔舔干燥的唇,低声说:“四哥,我要你像刚才亲父皇那样亲我。”

    玄澈更加迷惑:“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四哥你不明白……”

    玄浩轻叹一声,松开了自己撑着墙壁的手,又恢复了灿烂得有些白痴的笑容:“四哥,我们回去睡觉吧!”

    玄澈看看玄浩,又回头望望清凉殿的方向,心里有什么隐约要跳出来,却又被压制住了。玄澈不喜欢这种无法捕捉的感觉,却又觉得那将跳出来的东西并非自己想要的,迟疑了片刻,最终决定不去想它。

    回到东宫的时候,云昭依然在等。

    云昭静静地坐在桌边,借着烛火的光,绣着丝帛,明明是专心致志的模样,却在玄澈进来的时候立刻抬起头来。

    “澈。”云昭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身,温柔地低唤,微黯的声音透着疲惫。

    玄澈心疼地揽过云昭,怪道:“昭,不是说过不要在这么差的光线下做事吗?怎么还不睡,都这么迟了,不是说不要等我了吗?你看你,眼睛都肿了。”

    云昭靠在玄澈怀里,轻轻地说:“臣妾不放心……殿下总是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昭要等着殿下回来,亲眼看殿下喝了药才放心。”

    玄澈叹出一口气,道:“傻瓜,这些事让宫人做不就好了?你又不惯于熬夜,看你累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玄澈轻吻云昭的眼睛,微凉的唇似乎能消去所有的疲惫。云昭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在这个吻下面化为乌有了,再累也心满意足了。

    云昭埋入玄澈怀中,低喃道:“殿下这样……臣妾也别无所求了。”

    玄澈失笑:“傻云昭!我的傻呼呼的小云昭!”
宝砚
宝砚最让人郁闷的七月过去了,天气渐渐凉爽,人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改革试行不到半个月,辽阳就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不大不小,职能的分离和细化造成了工作岗位的增多,先前被九品中正制推举上来的备用官员都被赶到了辽阳,然而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专业人才明显不足,特别是“律师”。

    律师是法院下的专职人员,脱胎于讼师,为原告和被告辩护,收取一定的费用。但除了辽阳境内原有数名讼师可以充当之外,备选官员之中竟然找不到几个精通法律的人才!这让玄沐羽很是尴尬,前两天他才和玄澈争辩官员到底是不是知晓法律,今天就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玄澈说的话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从官员到百姓,我们的人民都没有法制观念。”

    玄沐羽不得不承认,玄澈的话有时候准确的令人胆寒。

    人才问题勉强解决之后,辽阳太守又出了问题,罪行自然是贪污。辽阳监察使在中秋之前将辽阳太守告下判了流放。这真是个举朝皆惊的大消息。

    上次赈灾之后,辽阳太守换成了张竖,而辽阳监察使由沈煜担任。后来沈煜私自跑路去找老婆被撤了职,换上了沈煜推荐的学生,而张竖也在两年前上调吏部,辽阳太守换成了一个从外郡调来的王真。

    上个月太子下令改革,原辽阳监察使调去做了法院院长,新来的监察使苏佩德是个直肠子,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报效朝廷赋予他的权力,一上台就着手查处辽阳太守王真的污迹。苏佩德确实有能力,先秘访获得了线索,再按照新的程序上报中央御史台,获得调查权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王府,果然找出大批金银财宝和作为证据的若干黑账本。苏佩德将证据移交大理寺之后不到十天审判结果就出来了:王真撤职流放。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办案过程和结果中却出现了四个问题:一是御史台里有人将风声透给了王直;二是因为消息走漏,苏佩德不得不在调查令还未到来的时候带人搜查了王府;三是苏佩德没有调查令,公共安全局局长赵毅还是将下属捕快派给了苏佩德;四是那苏佩德在将证据移交大理寺之后,又向张竖和沈煜打了招呼,大理寺承受着来自吏部和兵部的压力,匆匆结了案。

    结果固然是大快人心,这过程却不堪细看。

    人权啊人权,人情啊人情。

    玄澈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官员和公民的意识没有改变的前提下,这种体制会造成很大的问题。现在是好官苏佩德,那日后换一个昏官张佩德呢?

    这一切都在中秋前一天爆发。勉强过了一个快乐的中秋的第二天,玄澈又不得不陷入苦思。

    对于御史台消息泄露的问题,玄澈颁布了保密条令,所有申请调查的折子一律标明“机密”,非经皇帝允许不得泄露,违者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论处。只是这次泄漏消息的人却无法再追究了。

    苏佩德和赵毅虽办案有功,但也违反了法律,奖赏之余也给予了惩戒。张竖和沈煜虽然没有接到正式敕书,却被太子私下教训了一番,严告他们二人今后不准再做逾权之事,同时也以此警告其他大臣。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辽阳太守被流放了,那么太守现在由谁担任?有个苏佩德在辽阳,还有太子天天看着,谁都不想去。

    最后竟然是玄泠请缨,这出乎了任何人的意料。

    “比起那些官员,我更能领会太子哥哥的意思。如今改革正是刚起步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完整地传达哥哥的意思。我读了那么多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为哥哥做点什么。哥哥请不要拒绝我。”玄泠如是说。

    玄泠很坚持,这是他唯一坚持的一次。玄澈没有办法拒绝他,玄澈也不想拒绝。他确实需要一个人真切地反馈和实施他所想听、想做的事。

    玄泠就这么去辽阳当了太守。他在玄澈的直接授意下指导着辽阳的改革,一切都还算顺利,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各种各样的方案实行下去,说不好这样是对是错,但起码辽阳在改变,农民吃好一点,官员谦逊一点,经济繁荣一点,在街上议论国事的人多一点,将仕途视为唯一的人少一点。一点一点地,汇聚在一起,让玄澈略觉欣慰。

    书法,是玄澈最大的爱好,连带着,他爱上了砚。

    这块砚,柔和细嫩似一块紫蓝色的天鹅绒,处处泛着青、白之气,青花、蕉叶白、金线、黄龙交织在一起,云蒸霞蔚。更扣人心弦的时砚额处雕的一条巨龙,在云雾中摇曳盘旋,龙颔中喷薄而出的波涛回程一汪砚海。

    此砚不大,却大气,一尾祥龙呼之欲出,一双龙目如闪电,炯炯有神。刀法简练,粗狂中见大刀阔斧,细微中毫发不爽,取舍自如,疏密有致。

    玄澈抱着砚玩赏个不停,前世他家虽然也小有余钱,却也很难买到如此珍品,今世生于皇室,各种极品砚台却如流水般转过,让他目不暇接,然而最爱的却还是这方山子落在昨天送给他的端石深海游龙砚。

    玄浩已经盯着玄澈看了半天了,玄澈除了开始时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再没有理过他。

    玄浩用力喝一声:“哥!”

    “嗯?”玄澈看着砚台傻兮兮地笑,随意地应了一声。

    玄浩十分怀疑在玄澈心目中自己是不是还不如一块石头!

    玄浩沉了声音说:“哥,我是不是还不如一块石头?”

    “嗯?不会啊。”玄澈这么说目光却没有从砚台上移开,只是笑着说,“你是我弟弟啊,怎么会不如一块石头?”

    玄浩扁了嘴:“那你干吗盯着这块石头根本都不看我?!”

    玄澈终于看向玄浩,却是瞪大了眼,认真地纠正:“这哪里是石头,这是砚——砚!极品的端砚!”

    玄浩不以为然地翻出白眼,说:“端砚还不就是一块石头!”

    玄澈不与他争辩,收了砚台,跑书桌后面看奏章去了。玄浩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也走了。

    折子里混杂着傅鸢和沈煜的私人来信,他们希望明年新年的时候能回来,因为他们终于决定结婚了。

    五年不见,傅鸢那小丫头也有十七八岁了吧,女大十八变,也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玄澈也有些想念这个聒噪爱惹祸却又让他耳目一新的小女孩,想了想决定同意让他们回来,顺边也让这两个人接受一下军校教育。

    还有傅清川也结束了军校为期一年的高级军官教育。玄澈准备将他调入城防军,跟在他父亲身边学习。而林默言则进入禁军顶替傅清川的位置。

    说起来,卫青兰今年也快奔五十了,禁军统领的位置已经不太适合他了。玄澈考虑着再过两年就可以让卫青兰去军校教书了,那么到时让谁接任呢?

    过了两天玄浩又来,张口便是:“哥,我要那块砚!”

    玄澈惊愕地瞪着玄浩,手下一顿,墨汁在白纸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豆,毁掉了整幅字。

    玄浩径直走向藏砚的地方,却被玄澈拦住,玄澈以防虫害的姿态挡在他面前,高声说:“你又不懂砚,你要那砚台干什么?!”

    “谁说我不懂的?!”玄浩说,“你那砚乃是端石砚,又有金钱火捺紫轮芒晕,随形砚式,石品之高乃百里挑一。体如瓜肤,呵气成云,下墨无声,发墨如油。石质细腻、幼嫩、温润、致密、坚实。拊不留手,至水,墨则油油然、如胶如漆,书于纸,几十年光泽不退……”

    “停停停!”玄澈连忙打断他的话,道,“你去哪儿看的这些东西?你会背也没有用,我不给!”

    玄浩嘿嘿一笑,抱上来磨蹭道:“哥,这不是我会不会背的问题,我只是要证明我也喜欢砚台了。”

    玄澈抬起下巴又侧过头去,负气道:“喜欢也不给!”

    玄浩开始无差别大撒娇:“哥~四哥~”

    “不给。”玄澈态度很决绝。

    玄浩眼神一闪,沉声道:“真的不给?”

    玄澈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倔强地说:“不给!”

    玄浩坏坏一笑,突然一个使力将玄澈推在书架上,双手环着玄澈的腰,又用身体压制住他,附在玄澈耳边呵气道:“哥做坏事了哦!”

    玄澈想脱身奈何力量比不上玄浩,动弹不得,只得说:“我做什么坏事了?”

    玄浩对这玄澈的耳朵呵气,欣赏着耳朵慢慢变红,口气却是无比认真地说:“哥曾说过‘上行下效’,天子偶用一物,而奉行者即为定例,所以哥你从来不把你的爱好表达出来。现在四哥如此喜爱砚台,若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必然取之献媚。然,端砚虽好采石难,采水坑石尤难,四哥不会不知,即使这样,四哥还要这样护着一块砚台吗?”

    玄澈愣住,无言以对。

    玄澈不是完全没有欲望、没有喜好的人,他喜欢书法,喜欢砚台,喜欢吃西北瓜果。但是他作为太子,一举一动都被下面的大臣们盯着,一旦有什么特别爱好表现出来难免被某些人利用来献媚,所以玄澈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尽量不表露喜好。他喜好收藏砚台的嗜好只有山子落一个人知道,甚至连玄沐羽都不清楚,怕的就是玄沐羽为了让他高兴而下令收集好砚。故而玄澈所见之珍砚虽多,却只收藏了包括山子落所送在内不到三块的端砚。

    玄浩见玄澈心动,继续说:“四哥,你想啊,砚放我那儿,我一定好好保存着,你若想看了就来我的王府,我们躲起来偷偷看,别人都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呢,多好呀!”

    “这……”

    玄澈毕竟不舍,有些犹豫。玄浩也不着急,他了解玄澈,虽然他也会脆弱也会痛苦,然而清醒的时候却是对自己最冷酷无情的人,他是一个为了理想可以完全压抑自己所有感情和欲望的人。也正因为如此,玄浩既心疼他,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嫉妒。

    玄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那你拿走吧。”顿了顿,玄澈突然抬头很认真地说:“你要好好保存,我随时要到你家去看的!”

    玄浩被突然抬头的玄澈吓了一跳,四片唇相距不到一个拳头,玄浩干脆在唇角轻啄一下,高兴地说:“知道啦!我的四哥最可爱了!”

    玄澈垂头叹气,看起来有些沮丧。

    “呵呵,四哥不要不高兴哦!你这是造福万民呢!我爱死你了,四哥!”

    玄浩又在玄澈脸上狠狠地落下一个响吻,揣着砚台活蹦乱跳地就走了。

    造福万民呀……我真是伟大。

    玄澈摸摸脸颊,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就听到玄浩在门口大声地喊道:“四嫂!”

    果不其然,就看云昭端着药站在门口,对玄浩微微一笑:“六弟。”

    玄浩揣着砚台怕玄澈反悔,对云昭打了招呼就匆匆离去。

    玄澈看起来心情很好,微笑比平时都灿烂,他接过云昭手里的药,轻唤道:“昭。”

    云昭看着玄澈喝下药却欲言又止,在玄澈询问的目光下,好半天才说:“澈,浩弟他与你这样亲昵,是不是不太好?”

    “为什么不太好?”玄澈有些疑惑。

    云昭不敢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说:“恐怕于礼不合。”

    “哦,没关系。”玄澈不在意道,“浩从小就粘我,现在身子长大了,心还跟个孩子似的。”说到这里,玄澈露出一个微笑,像是想到了珍惜的东西,无比地疼爱。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觉,云昭总觉得浩看澈的眼神并不像是弟弟再看哥哥。云昭不好再说,算是默认了玄澈的说法,却在心中种下一个疑问。

    注1:深海游龙砚的描述是借用清代的端石天骄海王砚,估价只有两万八,不是很贵,但个人很喜欢这块砚。

    注2:端砚虽好采石难,采水坑石尤难:采水坑石需选冬季江水落差最低时,石工相约三四十人,沿洞鱼贯而入。洞窄,仅容一人裸体匍匐爬行,进洞后先将进水清除,列坐其间,燃火照明,以瓮汲水,依次将水传出。日夜兼淘达一个月,水尽采石。还要着人监守洞口,以防盗石。宋代苏轼曾说:“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新年
新年终于等到了十二月,傅鸢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还有一个满脸“慈祥”微笑的沈煜。

    一大早傅鸢就跑来找云昭。

    “昭姐姐!”

    傅鸢一身红色劲装,艳如烈火,给云昭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云昭可承受不住如此热情的大礼,被扑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是身后的宫女扶住了她才不至于摔倒。

    傅鸢撇嘴道:“昭姐姐,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难道澈哥哥对你不好吗?!”

    云昭戳着傅鸢的脑袋失笑道:“想什么呢!你澈哥哥那样温柔,怎么会对我不好?”

    “哼,我才不信!”傅鸢说,“我听说了,澈哥哥受了伤,身体很不好,一定是你照顾他照顾得累了,才这样瘦。澈哥哥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云昭笑笑,她又怎么和傅鸢说,若自己真能为澈的身体做些什么,哪怕再瘦些她也心甘情愿。

    云昭让人端上精致糕点,看傅鸢狼吞虎咽,不觉吃吃低笑出声。

    傅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将起她在边关的各种事迹,自然不忘将自己从西北救回玄浩的那番事好好渲染一番,说的趾高气扬,末了又问道:“昭姐姐在宫里快乐不?”

    云昭笑道:“有你澈哥哥在,怎么会不快乐?”

    傅鸢想想,道:“澈哥哥很爱昭姐姐吧?我听说那些老头们老催着澈哥哥纳妃,可是澈哥哥都不肯。昭姐姐一定很高兴吧?!”

    傅鸢撑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云昭,云昭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支吾着不出声。傅鸢大笑:“昭姐姐害羞啦!昭姐姐你不用害羞,沈煜和我说,男人若是为一个女人放弃了整片森林,那不是傻了就是爱惨了。澈哥哥那么聪明,一定是爱惨了昭姐姐!”

    云昭听了这话心里甜滋滋的,却调侃道:“那沈煜是不是也爱惨了我们的鸢儿?”

    傅鸢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他敢?哼!”

    云昭笑道:“鸢儿的小性子还是一点也没变,这么不温柔,小心沈煜生你气。”

    “他才不会呢!”傅鸢说,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昭姐姐,我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噢。每次沈煜惹我生气,我就会说:你不要我就去找澈哥哥。沈煜就会很急,给我道歉呢!”

    云昭哑然失笑,却听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笑音:“小鸢又拿我做挡箭牌了?”

    傅鸢看去,果然是她思念已久的澈哥哥。傅鸢一声欢呼就要扑上去,却不想沈煜突然从玄澈身后窜出来,傅鸢没扑到玄澈却被沈煜给抱了个满怀。沈煜低声怪道:“你又气我!”

    傅鸢撇撇嘴,嚷嚷着:“我才没有!你快放开我,我要抱抱我的澈哥哥!”

    沈煜不高兴,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死抱着不松手。

    玄澈笑道:“小鸢都多大了,哪能乱抱呀?小心你昭姐姐不高兴。”

    傅鸢看看云昭,说:“昭姐姐才不会呢!”

    玄澈走到云昭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那也不成,你澈哥哥是属于你昭姐姐一个人的,不能让你乱抱。”

    傅鸢听了哇哇乱叫:“澈哥哥你偏心!呜,昭姐姐,把你的幸福分我一点吧!”

    沈煜连忙按下傅鸢的脑袋低喝道:“你有我还不够吗?!”

    傅鸢开始胡说八道:“不够不够,我要澈哥哥!”

    玄澈和云昭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对视而笑,玄澈轻声说:“昭,我们走吧,别打扰他们了。”

    云昭轻应了,跟着玄澈离开了院子。

    路上玄澈感慨道:“小鸢现在很幸福,沈煜是个好男人。”

    云昭也点头,忽儿想起了什么,面上一红,啜啜道:“妾身也很幸福……”

    玄澈听了脚下一顿,又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云昭不知怎么了,以为自己是说错了话,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玄澈轻轻揽过云昭,轻声道:“昭,你太温柔了。”

    云昭愕然地看着玄澈,只听玄澈慢慢道:“昭,我总在忙碌很多事,不能陪着你,不能给你更多的快乐,让你寂寞,却又要你陪着我这具残破身子受罪。我知道你顶着很多压力,我却不能帮你分担,反而让你承受我的烦躁。昭,你还不够幸福,你这样容易满足,会惯坏我的。”

    云昭靠在玄澈怀里,耳朵里除了柔柔的话音只剩下一声又一声轻微而坚定的心跳。云昭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求什么,寂寞、压力,从立志要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时候就应学会承受了。可这样一位夫君:他高贵,他美丽,他温柔,他体贴,他专情,他负责,他才能卓越而谦和宽容,他这样的完美却还惦记着自己的感受。云昭觉得自己会被幸福淹没,陷在一个名为“玄澈”的深潭里无法自拔。

    新年的早上仍然要办公,中午在清凉殿用了膳,玄澈便回到东宫休息。新年的传统是晚上要大家一起吃饭,图个热闹和团圆,吃了晚饭再一起“守岁”。玄澈身体不好,若要通宵下午就不得不去补个午觉,不然晚上根本撑不住。

    回到东宫,就看到玄浩早已坐在房中等待,他手里还拎着小狐狸。

    新年的到来让消失已久的小狐狸也出现了,带着一身的花香。

    “嗯?这是什么香味?”玄浩拎起小狐狸放在自己鼻子下面晃来晃去嗅个不停,惹得小狐狸吱吱抗议,玄浩却又抓起小狐狸的前爪扮出一脸狰狞地问,“说!偷藏了什么香料?前段时间都没影了,是不是跑什么女人哪儿鬼混了?”

    小狐狸委屈地大叫,玄澈立刻前来解围,嗔怪道:“浩,你乱说什么呢,不要交坏小梅花了!”

    “哼,我才没有呢。”玄浩不屑地扬起下巴,瞥一眼小狐狸,凑到狐狸耳边轻声道,“小狐狸,晚上看父皇表演有意思不?!”

    玄澈听不到玄浩说什么,只看到小狐狸火红皮毛在听完玄浩的话之后红得快要烧起来了。玄澈好奇地看着小狐狸,叫了声:“小梅花?”

    小狐狸用爪子挠挠脸颊,突地跳开了,几个逃窜没了人影。

    玄澈又看玄浩:“你对它说了什么?”

    “没什么,说穿了一个事实而已。”玄浩得意地笑,却隐隐有些酸涩。

    玄澈没说什么,只说:“我要睡个午觉,你呢?”

    玄浩眼珠子转转道:“我也睡!”

    结果玄浩就霸上了玄澈的床。其实玄浩一点睡意也没有,闭着眼睛听玄澈的呼吸渐渐悠长,他便睁开了眼盯着玄澈的眉目贪婪地看个不停。

    玄澈是个善于控制自我的人,这甚至表现在了睡眠上。他的睡姿十分安稳,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有时一觉睡到天亮甚至连被子都不会乱。若是以前玄浩硬挤在玄澈怀里,那玄澈也只是保持着一手环抱着怀中人的姿势一直到天亮,只有玄浩八爪一样扒在玄澈身上扭捏个不停。

    玄澈的自我控制还在于,他的睡眠不深,若是陌生人靠近他会在第一时间清醒,但如果是他信任的人,他却又不容易醒来。

    玄浩肆无忌惮地用手指轻轻描绘着玄澈的面部线条。这是一张绝美的脸,线条柔和中透着傲骨,沉静而睿智。

    玄浩爱惨了这双眉眼,总是温柔地将人淹没,却又清澈的让人自惭形秽。

    四哥,这世间没人能配得上你,云昭不能,父皇不能,我也不能。

    玄澈一觉醒来便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眸中的光让他心颤了一下,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弹跳,但理智固执地一切都盖了过去。

    今年的年夜饭少了玄泠,但热闹依旧。吃了饭,看了烟花,几个人聊天下棋开始“守岁”。

    玄澈与玄沐羽走了两盘棋便有些疲惫了,小狐狸卷到他脖子上给他取暖,玄浩帮她按捏肩膀,云昭端来每日必喝的药,几个人都围在身边让玄澈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其乐融融。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大年初七的时候,傅鸢和沈煜结婚了,跳脱的傅鸢难得害羞一回,穿着大红嫁衣上了花轿,只是沈煜酒量不好,结果敬酒的时候傅鸢一掀盖头替夫上阵了,到了闹洞房的时候,傅鸢被几个姐妹取笑羞了,不知从哪儿摸出鞭子啪啪一甩,把所有人都给赶了走。众亲朋汗颜,纷纷感叹:“不愧为巾帼将军!”

    不论怎样,傅鸢和沈煜这对欢喜冤家终于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供职于军中,虽然男文女武、夫内妻外的组和让人颇决怪异,但他们自己却无视世人的目光,感情深厚,合作默契,在日后为大淼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到了一月底,而玄泠在辽阳建立了一个防汛抗旱办公室,招收大量农田水利人才,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汛做好了准备。谁知二月桃花汛尚未来临之时,边关却传来了战事。

    准确的说,边关传来的消息是一队大淼商人在西善境内遭到不明部落袭击,人员伤亡惨重,并损失了大批货物。这件事是在一月发生的,那遭难的商人好容易逃回了两个,本没打算报官,只是口耳相传之间传入了郑志铎的耳朵里。

    郑志铎此时已经退居二线,只是作为老将在一旁辅佐傅鸢、玄浩这样的年轻将领。他在这几年间与玄澈时常通信交换彼此对于战争的想法,他曾特别听玄澈嘱咐过:“如果有大淼的人民受到袭击,不若原因如何,你定然要维护,如果必要就发动小规模战争!”但这种观念与传统儒家观念产生了极大的冲突,郑志铎并不太能理解,如今碰到这情况有些拿捏不定,便与幕僚商量。幕僚认为按照太子的意思是要出兵惩治一下那个部落,只是为了这种理由出兵的事他们不好做主。于是郑志铎就写了折子上呈朝廷,根据幕僚的建议,折子里在述说了事情经过之后提议出兵。

    折子放到上书房里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中书省大部分人都认为我们乃礼仪之邦,怎么能为了区区贱商对友好邻邦发动战争,所以不能出兵;武将们听说要打战自然不亦乐乎,消息传到军校里每天都能听到类似“放我们出去”的宣言;继晏子期之后上任的尚书令固上亭是个坚定的太子党,一切以太子马首是瞻;而六部尚书则呈二四对抗之势,礼、吏二部主和,兵、户、工、邢四部主战,那兵部自不用说,工部想在战争里试用自己的新武器,邢部觉得有俘虏自然有他们的功劳,而户部却是在先前几次玄浩发动的战争里尝到了甜头,开始食髓知味了;至于民间,主战的和主和的,要风度的和要面子的,要文明的和要钱的,酒楼、茶馆各种公共场所都吵成了一片。

    早朝上为了打不打一帮文武大臣差点自己先掐起来,玄沐羽难得头疼地揉揉额头,和玄澈先退回了上书房。

    玄澈盯着一份情报人员送上来的西北地图发呆,也不知在考虑什么。

    玄沐羽倒也猜到了玄澈心思。玄澈曾经说过我们的政府不爱护人民之类的话,后来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的时候,玄澈就反问他:“如果我们的人民在境外受到了攻击,我们会出兵讨回公道吗?”玄沐羽当时回答:“若是本朝官员受此侮辱,自然不能轻视。”玄澈就笑了,说:“父皇的意思难道是,除了官员,其他的百姓就不应该受到国家保护吗?”玄沐羽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似乎最后两个人也没争论出什么。没想到今天真的遇到了曾经假设过的情况。

    玄沐羽便问:“决定开战?”

    玄澈应了一声,点点头,仍然盯着地图。

    玄沐羽抽走地图,揽过玄澈强迫他看着自己,轻声问:“在想什么?”

    玄澈微微一笑,道:“战要打,但也不能打没有利益的战,儿臣得看看有什么好处可以捞。”

    “你呀!”玄沐羽哭笑不得地刮刮玄澈的鼻子,好气道,“怎么把自己搞的跟个商人似的,满脑子就想着这些东西!”

    玄澈却认真地说:“儿臣的本质就是一个商人,只不过买卖的是国家利益而已。儿臣必须精打细算每一分每一毫,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玄沐羽愕然,他没想到国家在玄澈手下已经从“小鲜”变成了买卖。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太子在皇帝的支持下力抗整个朝廷和社会的压力,发出檄文强烈谴责了西北部落不受契约的行为,声称如果不能及时交出凶手,大淼将坚决维护人民利益,不惜以战争的形式讨回公道,同时鉴于巾帼将军傅鸢仍在新婚期内,令六皇子玄浩领兵出征,

    听到这个消息,傅鸢在府里气得大骂沈煜:“都是你!说什么一定要在今年新年结婚,害我败给那个臭小浩了!”

    这边玄浩却也是愁眉苦脸,此去没有三四个月定然会不来,可是下个月就是他生日了,他期待已久的礼物和生日吻啊!

    傅鸢和玄浩同时向玄澈抗议,但玄澈却不理会,他自有自己的打算。西北军穿过西善之后再往西走就是西方世界,他需要一个具有侵略性的人领着一支侵略性的军队去开拓那片沃土,而大淼的南边还有半个中国没有统一,对于自己的同胞不能残暴更不能摧毁,一旦傅鸢和沈煜结束了新婚期玄澈就要将他们派往长江,为统一战争作准备。

    玄浩拗不过玄澈,只能接了诏书,临行前他特意进宫拦住玄澈。

    玄浩强硬道:“哥,下个月是我的生日,虽然我回不来了,但是礼物还是不能少的!”

    玄澈没想到玄浩拦住他是为了这件事,好笑道:“好啦,不会忘记你的礼物,等你回来我给你补过一次生日。”

    玄浩阴恻恻地说:“可是你还是害我错过了生日,我要补偿!”

    玄澈只得问他:“你要什么补偿?”

    “先亲半个,剩下半个回来再拿!”

    玄浩说的飞快,不等玄澈回答就已经低下头在那两片粉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玄澈一愣,心中有些不适,刚要说话却发现玄浩已经跑出十几步了。玄浩边跑边嚷:“回来还有半个哦,四哥不要忘了!”

    玄澈傻眼了,摸摸嘴唇,又擦了擦,最后还是回房洗了脸。

    注1:我忘记将军之女结婚是什么样的了。貌似三国的时候红嫁衣还只是平民用的,贵族用的是白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化的。这里就借用大家最熟悉的说法吧。

    注2:最早的盖头约出现在南北朝时的齐代,从后晋到元朝,盖头在民间流行,后成为新娘不可缺少的喜庆装饰。这里提前一点让它出现。

    注3:闹洞房的习俗从汉代开始产生,当时大概是个别人的“听房”行为,到了唐代就变成集体作战,成了现在的“闹洞房”。闹洞房的时候无论如何戏闹,如何难以接受,新娘都不能生气。若气走了闹洞房的人,将被视为是新娘的任性,人缘不好,日后的光景就不会好过。不过傅鸢的性格嘛……

    注4:“国家在玄澈手下已经从‘小鲜’变成了买卖”,这句话的“小鲜”是取自“治大国若烹小鲜”(《韩非子-解老》)。
杜鹃
杜鹃西北的战争进行地很顺利。

    檄文发到西善,众部落都洗劫商队的说不是自己。玄浩因为错过了生日心里正不爽呢,当下领着一支高机动骑兵在草原上四处点火,将与大淼没有贸易的部落都给洗了一遍,当这支部队满载而归的时候终于碰到了那只劫掠商队的部落。

    这个部落其实是在先前战争中被打散的部族人员组成的,他们劫掠经过自己地盘的往来商队,只是之前没伤人命,故而那些商队全当损失一点货品就算了,可这次下手没了轻重了,事情闹到了大淼太子耳朵里,他们就倒霉了。

    玄浩指挥着精兵将这支乌合之众绞杀殆尽,又带人到他们的老窝里掏了个干净,最后的战利品还是又叫了一支运输部队才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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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德不曾见过太子的另一面,他眼中的太子是那个有点淡漠、手段高妙却始终温和有礼的美丽青年,是让自己的陛下在伦常和爱恋中纠缠的可人儿,他不能理解白为何几乎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恐惧。

    宝德笑道:“白公子杞人忧天了,殿下对我们这些下人向来很宽容,殿下责罚你一下就过去了,他对你还是会很好的。”

    若是有责罚就好了……白在心里叹气。因为林默言闯入并好言相劝,太子敛去了杀意,只让林默言将他带回房间,第二天再见时也只是面无表情,令人看不出心思。这一路行来太子虽神色入场,却从不和他说过半句话。白很害怕,他以色犯忌,他怕只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不得不再回到南馆的那种日子……

    宝德不知道前因后果,猜不透白的想法。他看白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暧昧地笑说:“白公子,还有一日就到临澹了,到时白公子可要好好把握啊。太子身边除了云姑娘云太子妃,可是没有半个人,白公子此去前途无量呢!”

    白听得愕然,心中只剩苦楚:“没有半个人”,太子肯定是不会“留下”自己了……

    玄澈对于白那夜的举动确实很生气,他极度地厌恶唇齿被舌头舔过的感觉,温热过后是湿冷粘腻,似乎还带着唾液的气味,浑身的毛孔都耸立起来。这时候玄澈总是会不期然地想起前世。

    可爱的小颜御被一个奇怪的男人“亲”过不到两天,就看到那个男人满口是血的倒在废弃工地里,一条还腾着热气的舌头落在一边。小颜御能容忍那个带有非礼性质的“亲”,却无法接受一条舌头单独出现的视觉冲击,尤其是他还能看到舌头在痉挛性地抽动。

    颜家的兄弟向来是护短而阴险的,颜川叫一帮手下剁掉一根非礼过自家弟弟的舌头实属很正常,只可惜防风措施没有做好,不小心让弟弟留下了一点小小的阴影。

    白不是小梅花,玄澈可以在生气之后对小梅花赔礼道歉,但对白他却有些难以忍受。有一瞬间玄澈真有杀了白或者将白扔回南馆任人凌辱的念头,只是玄澈毕竟不是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因为一个自己厌恶的举动而致人于死地,似乎他还做不出来。

    一路行至临澹,玄澈的心境渐渐平复。

    要他留下白是不可能的,白的能力不适合自己所组建的任何一种势力——除非白想回到南馆以美色换情报。更何况父皇不喜欢白,玄澈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让父皇不高兴——内务府的小金库可禁不起清凉殿里三天换两批物件的折腾。

    玄澈还是按照原计划,埋去白的过往,将其送入一户好人家抚养,至于白日后如何发展,就不是玄澈要考虑的问题了。

    入了宫,玄澈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似乎每个人看到他都是万分高兴的模样。

    玄澈可不知道,他离开的这一个月里,皇宫里已经快被两人一狐闹翻天了。

    玄澈意外地在自己房里看到玄沐羽。玄沐羽背对着门,对着墙上的一幅字画发呆。玄澈看看那幅画:一个人站在庭院中对着一株竹子发呆,那背影华贵孤寂,又透着某种无奈。这是玄澈几年前兴起时画的玄沐羽,当时看到玄沐羽静静地站在庭院中的背影,心弦触动之余就画下了这幅画,事后森耶将其裱了挂起来。玄澈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看到玄沐羽对着画发呆,却不由猜测玄沐羽看到这卷画会怎样想?

    玄沐羽看得出神,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

    玄澈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玄沐羽身子一震,慢慢回过头来。这短短的一个回身却似乎经历了千万的漫长,玄沐羽觉得自己在害怕,怕身后叫自己“父皇”的人不是朝思暮想的那个他,可声音又是那么熟悉,令人迫不及待地要捕捉那份清凉。

    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那儿,背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玄沐羽却知道面前的人一如既往地在微笑,流光溢彩的眉目会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或许还在轻轻颤动,令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他就站在那儿,清幽淡雅的一抹身影,似乎门外射进来的那抹阳光就能将他带走。

    “澈儿……”

    “嗯,父皇。”

    玄澈看到玄沐羽惊喜非常却又好像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有些甜滋滋的窃喜。回家见到想念的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吧。远离玄沐羽的日子,才会想起平日里让自己想要挣脱的拥抱其实很让人放松,才会想起他偷懒的模样是生活最好的调剂,才会想想起那双略带粗糙的手指在额头上按捏的舒适,才会想起不论自己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靠在耳边说:“就按澈儿的意思做吧”。

    思想上的理解和平等,心灵上的尊重和信任,玄澈要的不多,却只有眼前这个人可以给他。

    玄沐羽伸手抚上玄澈发鬓,一个月不见,外面的世界让这双眼睛更加绚丽多姿。玄沐羽有一种恐惧,怕眼前的人有一天会像天上的太阳一样,那样的遥远和逼人,令人只能仰视而无法靠近。

    多么令人战栗的猜想!

    玄沐羽终于忍不住将玄澈狠狠揉进怀里,用力之大似乎要将玄澈捏碎了溶入骨血一般。玄沐羽贪恋着怀中的味道,想要一点不留地占有,想要无所顾忌地攫取,可玄沐羽却知道自己不行,这份不伦之恋会吓坏他,会让他厌恶自己。玄澈曾给与小狐狸的冰冷眼神玄沐羽不能忘怀。

    玄澈有些吃痛,却又觉得很幸福。两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胸腔的共鸣,体温的传递,和四年前一样,这个怀抱依然让人安心和放松。

    玄澈慢慢环上玄沐羽的腰,头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收起了所有的光芒,轻轻地说:“父皇,我回来了。”

    幸福就是这样简单,前进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支持,后退的时候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这份幸福无关身份和年龄。

    玄浩站在窗外看着四哥靠在父皇的怀里,秀丽的容颜退去了所有的冰霜,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淡漠决绝的太子,也不是笑容温和宠溺着弟弟的四哥,就是玄澈,一个全身心都放松在自己信任的人的怀里的男子。

    玄浩发现在自己在嫉妒,嫉妒自己名义上的父皇,嫉妒他可以有一个宽厚的胸膛让那个人依靠,嫉妒他可以得到那个人一心一意的信任。

    玄浩同时也发现他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痛恨自己只能获取那个人宠溺的目光,却不是平等的交流和信任。

    玄浩觉得自己要疯了,被嫉妒和自我厌恶逼疯了!

    你没有资格嫉妒,你根本没有资格嫉妒!

    你要变强!

    玄浩咬咬牙,淡去了所有听到那个人归来的欣喜,挥走了毫无用去的嫉妒,只剩下满腔的自我厌恶。

    你要和那个人站在同一个高度,才有资格嫉妒,才有资格去拥抱他!你要变强!

    玄浩突然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抬头果然对上玄沐羽深不可测的眼睛。两个人目光交汇,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玄沐羽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玄浩嘴唇无声息地颤动两下,玄沐羽却能在心里清楚听到自己的孩子在对他说:

    我不会放弃的!

    玄沐羽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却克制住自己的杀意。他不可以这么做,再完美的阴谋也无法逃出澈儿的眼睛,他会从此痛恨自己。

    玄浩留下一个挑衅的眼神转身离去。

    玄澈感觉到玄沐羽微妙的情绪波动,睁眼看看窗外——空无一人。玄澈疑惑地看向玄沐羽:“怎么了?”

    “没有。”玄沐羽展露出他最完美的笑容,“狐狸来了。”

    玄澈可爱地歪歪脑袋,果然一抹火红窜出来扑到他的怀里。

    小狐狸的身子更加的肥圆了,捧在手上似乎是托着一个毛线球。玄澈逗它:“小梅花,你怎么又重了?”

    小狐狸委屈地吱吱叫,扭动着腰身,似乎想要展露它的灵活,只是圆溜溜的身体实在灵活不起来,看起来倒好像是企鹅在走路。小狐狸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挫败地扒住玄澈手指头,泪汪汪地瞅人,似乎在说:人家不可爱了,你会不会不喜欢人家了?

    玄澈完全无视玄沐羽酸溜溜的眼神,在小梅花脸颊上轻啄一口,笑道:“小梅花还是一样可爱,一样招人喜爱。”

    小梅花吱吱地笑,突然跳到玄沐羽肩膀上。玄澈很自然地抬头,却迎来玄沐羽在他眼角的轻轻一吻,就听玄沐羽说:“不要和小狐狸闹了,你一路车马奔波一定很累了,快去沐浴吧。”

    “嗯?嗯……”

    玄澈愣愣地被玄沐羽推着走。玄沐羽把他推进浴室,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出去:“好好休息一下,晏子期等了你一个月了。”

    玄沐羽转移话题的伎俩果然得逞了,提到晏子期玄澈脑袋嗡地就大了,被小吃豆腐的事情立刻扔到了脑后,满心只惦记着怎么收拾玄沐羽扔下的烂摊子。晏子期那家伙,自从太子参政以来就越来越懒了,也不知这一个月下来会留下多少事情需要处理……

    “哦!晏子期!”

    太子在浴室里咬牙切齿地叫,一人一狐躲在外面偷笑。

    玄沐羽给小狐狸抓抓肚子,笑道:“不错,今天表现很好。”

    小狐狸得意地扬扬爪子,用狐狸的语言说:“那当然,我是谁啊——六百年的狐妖呀!”

    看起来,在玄澈不知道的时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达成了某种战略协定。

    哎呀,生活将要更加多姿多彩了。
风暴
风暴晏子期这老家伙再次在太极东大殿看到太子时,感动地痛哭流涕。

    玄澈一见晏子期老泪纵横的模样顿觉不妙,进到上书房一看:各类奏折都堆满了书桌。玄澈差点当场晕过去。

    “父皇!”玄澈忍不住埋怨,“您怎么能放任这些奏折在这里无人处理呢?!”

    玄沐羽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有澈儿嘛!况且这些事情都不急,急的已经让晏子期暂代处理了。”

    玄澈低声道:“父皇,您才是皇帝,这是您的工作啊!”

    玄沐羽顿了顿,拉起玄澈的手,轻声道:“澈儿忍心看父皇辛苦吗?”

    玄澈甩开玄沐羽的手,背过身去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抱起一叠奏折塞到玄沐羽怀里,道:“父皇才智过人,这点问题一定难不倒您的!”说完就自顾自地处理其他折子,不理会玄沐羽欲言又止的苦瓜脸。

    玄沐羽看看手中的奏折,无奈之余勾起一抹不为人知的微笑。

    手头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玄澈拿出一份名单递给玄沐羽,道:“儿臣准备处理掉这些人,父皇觉得呢?”

    玄沐羽会意,拿过来却没有看,而是叫出了暗影,将名单给暗影,问:“里面有我们的人吗?”

    暗影看了两眼,道:“有两个。”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便说:“圈出来。儿臣避开他们。”

    “是。”

    暗影标记出自己的人后退了下去。玄沐羽问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有的是这次辽阳贪官的保护伞,有的是安王的眼睛。”玄澈解释道,“儿臣准备借这次反贪的后续行动将这些人除掉。”

    “听说安王最近蠢蠢欲动。”

    玄澈点头,毫不避讳:“是的,安王的警觉性很高,一直到前几天儿臣和锦飞在辽阳演了一出厮杀的戏,锦飞才获得他们的信任。现在他大概是觉得后勤物资有保障了,准备行动了。”

    “后勤物资?粮草吗?噢。”玄沐羽这些年也听玄澈说了不少新名词,开始有点现代解词的观念了。他听到“做戏”二字突然想起一件事,语气不经意间沉了沉,道:“你在辽阳收了一个小倌?”

    “白?”玄澈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眉间不易觉察地滑过一丝厌恶,垂下眼帘不愿让玄沐羽看到眼中的阴郁,淡淡道,“是小鸢救回来的人,在辽阳帮儿臣骗骗那群贪官。回临澹的时候儿臣让森耶给他找了一户人家。”

    玄澈说着下意识地用拇指背在嘴唇上擦了又擦,似乎几天前的讨厌感觉还残留在上面。

    玄澈细微的情绪没有逃出玄沐羽的眼睛。玄沐羽早已从幽影的口里听说了,离开辽阳的前一夜白私入太子房中,引得太子大怒。如今玄沐羽看到玄澈这个动作,心中一动,联想到上次小狐狸亲舔玄澈时,玄澈也是用丝巾将嘴唇擦了又擦,眉目间盛忙了厌恶和冰冷。

    难道那个小倌……

    玄沐羽想到这里就很不高兴,心疼地抚过玄澈被擦揉得有些发红的唇瓣,道:“不要再擦了,都肿了。”

    玄澈觉得脑子有什么东西“啪”地绷断了,僵直着身子慢慢转过去,低声道:“没事,没事……”

    玄沐羽看着玄澈泛红的耳垂偷偷地笑。

    谁也没有想到太子一回来,第一天早朝就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彻查贪官!

    很多人都想到太子这次回来肯定会处理几个“罪无可恕”的首恶以儆效尤,甚至几大势力都准备好了替罪羊,却没想到太子甩出的名单长达八页,大批高官上榜,清洗之风席卷二省六部,从一品大员到七品小官,没一个放过。

    太子上台以来大淼GDP显著增长,在不过分增加国库负担的情况下,已经三次提高官员年俸,基本上官员的生活能达到小资水准,即使是两袖清风的晏子期也能穿的光鲜亮丽。理论上,这些官员完全不需要通过受贿来满足普通生活物质需求。

    不过,所谓贪官,就是不论你用多少肥肉填塞都无法满足他的胃口。成了“小资”还要做“大资”。当欲望无法控制的时候,人会走上一条绝路,太子所做的只是从背后给这些已经站在悬崖边的人再推上一把。

    “贪官名单”的公布引来了大批官员的强烈反弹,甚至有人上书要求废除太子。但这部分强硬分子都成了城防军和禁军的良好试验品。实践证明,改革后的禁军战斗力和忠诚度都是很不错。禁军本身就是从军队里挑选出的精英,个体素质卓越,在经过一个月的“特训”后,唯一缺陷的军纪军风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军令如山倒,为这次廉政行动作出了巨大贡献。

    强硬分子被关进了大牢,另一部分人采用迂回战术,声称大批官员的落马会影响政府的正常运作。

    太子微微一笑,放下四个字:精员简政。

    结果衙门里吃饱了就没事干的闲人“小小的”裁撤了一批,这部分节省下的俸禄则用来提高其余官员的福利。一边是禁军的利剑,一边是高官厚禄,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反正这次的改革仅仅是去除一些“边角料”,无损各大势力的根本利益,大家也乐得顺水人情。

    大批官员的突然缺失不但没有影响到行政运转,通过九品中正制和往届科举储备下来的人才上岗试用,朝堂格局发生小幅度变化。过程中排除异己、扶植党羽这种事自然少不了,但更重的是大批有才能的人被提拔上来,达摩克利斯剑就悬在头上,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工作效率节节攀升,生怕被太子说上一句“没用”,便要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回家种田!

    仅持续了半个月的廉政行动,让朝廷里除了无党派人士就几乎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的人。皇帝和太子感情融洽,这两帮人马自然也处于“蜜月期”,亲密无间,合作愉快。

    这次廉政之风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贪官的家底狠狠地冲击了一次国库和内府。皇帝都不得不感叹:再多抓几个贪官宫廷里就可以任意挥霍了。

    初秋的风凉爽中带着暖意,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吹拂在身上让人觉得懒洋洋地。在庭院中摆上一张藤椅,沏好一壶清茶,一卷古书在手,惬意地想眯眼。

    玄澈斜坐在靠椅上,享受着秋日的洋洋洒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扮演一个好太子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各种事情告一段落,片刻的休憩显得弥足珍贵。

    “澈儿。”

    玄澈眯眼看过去,似乎看见了一个金色的神。本该沉闷的黑色帝王服饰除了增添玄沐羽的尊贵之外,不能减损他半分的光辉。他今年四十了吧,正是男人最辉煌的年龄,俊美的五官上没有岁月的痕迹,时间只留下了成熟的风韵。身材修长硕颍,保持着最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每个男人嫉妒。

    玄澈任性地不想起来,心念一动,绽开笑容,葱白的指尖挽起一缕微风伸展在身前,轻绵的嗓音撒娇般地发出邀请:

    “父皇。”

    任何礼仪规矩在这片刻的柔情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玄沐羽的眼里只剩下一个惑人心神的笑容,低柔侬语在指尖上打一个转,顺着那抹清风缠绕在他身上,幻化成一张罗网将他紧紧捆住。玄沐羽觉得自己就是被困在罗网里的猎物,生死只能任由那只狡猾的猎人主宰。

    玄沐羽情不自禁地捉住玄澈玉琢的指尖,轻声叹息:“你是个祸害……”

    “嗯?”玄澈眨眨眼,满目不解。

    玄沐羽自知失言,淡去了瞬间的恍惚,微笑道:“澈儿把那帮大臣们害惨了。”

    玄澈欢快地笑起来,织网的恶魔化身圣洁的天使,妖娆与纯真并存,千变万化的光采令人目不暇接。

    “父皇心软了?”

    “不,只是怕那些老家伙们不甘心。”

    “呵呵,不会的。”玄澈撩起耳际的长发,眸光转阖间媚影若现,“二臣避开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杀小鸡吓大猴,大棒和胡萝卜,聪明的他们知道怎么选择。”

    玄沐羽笑道:“他们再聪明也只能受你控制。”

    玄澈不满地皱皱鼻子,像只俏皮的小狐狸。

    玄沐羽抚摸着玄澈柔软的指腹,笑道:“其实,澈儿做的决定父皇都会支持。”

    玄澈神色微闪,伸出的手顺着玄沐羽的手指反握上他的手掌。与自己沁凉的手不同,这双大手干燥而温热,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指节修长分明,因为长年练武而留下厚厚的茧子,摩挲过会有奇异的酥麻手感顺着指尖爬上心尖。就是这只单看着就能让人感到心安的手,在过往的无数个日子里无条件地支持着自己。

    玄澈知道自己不是坚强的人,从来不是,总是要有人站在身后才敢向前走。以前是哥哥,现在是这个男人。

    玄澈起身走到男人面前,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叹息:“真高兴还有父皇……”

    玄沐羽的心跳乱了。他觉得自己真可笑,帝王之尊,隐忍、退让、付出,竟然为的就是一声叹息。可偏偏别人就是说的再多、做的再多也比不过这片刻的心悸。

    澈,你真是个祸害,是个妖孽,偏偏我这个傻瓜就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扑进你点火里,你织的网已经捕获我了,我逃不掉了,你也不要想退出。

    玄沐羽轻轻抱住玄澈,在他耳边无声地说了一句:澈,我要你。

    这天下午玄澈看书看到一半突然觉得很不对劲。放下书左看右看,东宫里的摆设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风里依旧夹带着竹子的气息,林默言安静地站在外面……

    ——安静!

    玄澈恍然大悟,就觉得耳边突然清静了很多,这才发现原来是玄浩不见了。平日这时候缠人的小家伙总会准时出现,最近却不见了踪影,似乎自从辽阳之巡回来就很少看到他了。

    玄澈百思不得其解,问森耶,森耶也说不知道。

    “去巍明宫。”

    玄澈担心玄浩是不是生病了,进了巍明宫却看到玄浩在看书,而且看的还是兵书,安静的侧脸看起来有些像一个人。

    玄澈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错愕地出声:“你在……读书?!”

    玄浩这才惊觉四哥来了,听到玄澈这么说不满道:“四哥这是什么话!我就不能读书了?”

    玄澈笑道:“是啊,浩儿读书很少见呢。”

    玄浩面色一红,啜啜道:“人家长大了嘛!”

    “哦,长大了。”玄澈笑眯眯地点点头,充满了调侃的味道,不等玄浩开口又道,“玄浩喜欢看兵书?”

    玄浩抿抿唇,低声道:“五哥看了那么多书,已经能在朝堂上帮四哥了,他是个出色的文官,那浩儿要当个好武将。”

    “哦……武将吗?”

    玄澈略有所思地点点头。玄浩心下一跳,垂目遮去微闪的眼神,再抬头时已经换上小鹿斑比的汪汪大眼,抱上玄澈的腰,撒娇道:“澈哥哥,教人家打战嘛!”

    玄澈摸摸他的脑袋,道:“我让傅大将军教你好不好?”

    玄浩歪着脑袋眨眨眼,撇嘴道:“傅将军的儿子好没用,傅将军不会教人!”

    玄澈好笑道:“那是清川从小就出外学武,没能学到傅将军的治军精髓。”

    玄浩低着脑袋似乎是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才抬头,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那好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

    玄澈笑着敲他脑门,沉声警告道:“这次我可不许你再跟傅将军撒泼,知道没有?”

    “知道了!”

    玄浩笑得甜滋滋的。他踮起脚尖,勾上玄澈的脖子,下巴靠在玄澈的肩窝里,故意让自己呵出的热气喷在哥哥的耳轮上,看着敏感的耳垂慢慢变红,满意地说:“四哥,不准你下次再瞒着我偷偷跑出去。”

    “四哥是出去巡查的。”

    玄澈解释道。

    “不准就是不准!”玄浩强硬道,“四哥到哪里,浩儿也要到哪里!”

    玄澈宠溺地笑笑,不搭话。

    玄浩盯着玄澈的眼睛,他不喜欢哥哥对他露出宠溺孩子的笑,他渴望得到那日庭院里他对父皇展现的魅惑笑容。或许哥哥并没有发现,他在无意间织的网已经罗进了两个人,可为什么父皇可以得到那样的特别,为什么父皇总是比他快一步,为什么自己只能装成一个孩子偎在他怀里,为什么自己只能远远地看?!

    四哥,你说过,永远不要嫉妒别人,不论尺长寸短,善于利用就能变成自己的优势。

    四哥,我和父皇不一样,我没办法让你依靠,但同样的,父皇也不可能这样抱着你。

    “四哥,你说过做错事就要受罚。四哥这次骗了浩儿,浩儿也要罚你。”

    玄浩一字一顿地说,可由稚气的童音说出来就像在撒娇。

    玄澈不在意地笑道:“那浩儿要怎么惩罚呢?”

    虽然心里已经想好了,但玄浩还是转转眼珠子,噘起红唇软软道:“我要亲……”

    玄浩话还没说完,一个红色的毛线球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盖在他脸上,堵住了他下面的话。仔细一看,这红色“毛线球”竟然还有一条大大的尾巴,四只短小的爪子从两边伸出来,在玄浩留下几道小红印子,一个小脑袋扭了扭,露出一双黑亮的圆眼睛。

    玄澈吃惊道:“小梅花?”

    玄浩颤抖着手拎起小狐狸的脖颈,在被狐狸肥胖的身躯所挡住的角度,漂亮的小脸狰狞地扭曲着。玄浩嘴唇颤颤,别人听不到,小狐狸却清楚地读出其中的意思:“你找死!”

    小狐狸的尾巴打在玄浩手腕的麻穴上,趁着玄浩手劲松懈的当口跳到了玄澈肩膀上。在玄澈看不到地方,小狐狸露出挑衅的嗤笑。

    少了狐狸的遮挡,玄浩狰狞之色立去,鼓起腮帮子,像个孩子在生气。

    玄澈不知其中变故,只笑说:“父皇和小狐狸都和好了,你们怎么还在闹别扭呢。”

    玄浩撇过头去,满脸地不屑,心里恨得直咬牙。

    小狐狸尾巴一卷挂在玄澈脖子上,舌头在玄澈下巴上舔了舔,发出吱吱的讨好声。

    玄澈挠挠小狐狸的皮毛,正想说话,外面却有宫人通报:“皇上驾到——”

    玄沐羽从外面走进来,径直走到玄澈身边,说:“澈儿,暗影报来消息。”

    “父皇。”玄澈见礼之后,微微皱眉,轻声问道,“安王的?”

    玄沐羽点点头:“嗯,终于忍不住了。”

    “大概是朝廷上所有的眼睛都没了,忍不住开始急了吧……”

    玄澈低头沉思,所以他没有看到在玄沐羽与玄浩的对视。

    玄浩看到小狐狸的时候就预料这个男人肯定会出现,他不知道这一人一狐背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却隐约发现小狐狸在帮这个男人追求玄澈!玄浩看到自这个男人进来,玄澈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对方身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形成一个无形的气场,让旁边的人插不进半分!就算自己就靠在玄澈怀里,也清楚地感觉到隔绝!

    玄浩与玄沐羽的对视已经不是孩子与父亲、臣子与君王的对视,他们两个就像针锋相对的情敌,彼此都在传达一个讯息:他是我的!

    玄澈从思绪中慢慢回神,就发现周围气氛不太对,抬头看去——虽然玄沐羽勉强改变回来的笑容有点傻,玄浩强行扭曲的目光很是奇特——但玄澈还是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对“相亲相爱”的父子。

    人有一种奇怪的能力,对于自己潜意识里不想知道的东西,总是会巧妙地回避。

    玄澈完全无视这两个人别扭的模样,正色道:“父皇,请秘密下达勤王令吧。”

    玄沐羽纠正了错误的表情,道:“好。澈儿去拟旨吧。”

    玄澈点点头准备离去,走了两步却又停住,回头道:“父皇,先不要让大臣们知道可以吗?”

    玄沐羽奇道:“为什么?安王的人不是已经除掉了吗?”

    “儿臣希望让安王以为他是以有心攻无备,这样勤王军的出现给他的打击才能达到最大。”玄澈解释道,“另外,儿臣也希望借此考验一下新上任的年轻官员,看他们究竟能否堪当重任。”

    “照澈儿所想即可。”

    玄澈微微一笑,旋身离去。

    巍明宫里只剩下玄沐羽和玄浩。玄沐羽阴郁地盯着玄浩,玄浩毫不示弱地反瞪回去。他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放手,不要逼朕。”玄沐羽首先开口。

    玄浩勾起一抹不屑的笑:“父皇敢吗?可没有什么阴谋可以瞒过四哥的眼睛。”

    玄沐羽冷冷道:“你四哥的权力是朕给的,朕随时可以收回。”

    “父皇不会的。”此刻的玄浩一点纯真也没有,美丽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眼角上挑,说不出的邪气,他嗤笑着说,“四哥的羽翼已经丰满了,他若不愿意收手,父皇未必斗的过他。”

    “哦,你以为你四哥会在意权力?”

    “是,他是不在意权力,但是他在意在权力之外却需要权力来保护的东西,比如——我。”

    玄沐羽默然,他们都很了解玄澈。

    玄浩低头抚捏着自己的指尖,嘴角泛起一丝诡笑,道:“更何况,父皇若真的能这么做,还需要等到今天吗?”

    玄沐羽一怔,玄浩的脸在眼前骤然放大。这张与玄澈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却如同恶魔一般鬼魅。玄浩对着玄沐羽轻轻吹出一口气,眼中透出不属于少年的阴沉,微笑道:“父皇若不想让四哥知道水园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玄沐羽一手掐上玄浩的脖子,森然喝道:“你敢?!”

    “为什么不敢?”玄浩毫不在意地拉开玄沐羽的手,吃吃地笑,“父皇,父子相恋可是有违伦常的,您以为四哥会接受吗?”

    玄沐羽轻笑出声:“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亲哥哥。”

    “那可不一定。”玄浩卷起一缕发尾,低低笑道,“儿臣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父皇您也只临幸过她一次,儿臣的血脉很难说呢……要证明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的方法可不止一种噢,父皇。”

    玄沐羽哂笑道:“若真如此,你现在就得去死。”

    玄浩挑起眉毛,有恃无恐道:“哦?是吗?我相信疼爱弟弟的太子一定会救下我这个可怜的孩子的。还是说——父皇想要背着太子动手呢?”见玄沐羽默然,玄浩满目都是得意,却偏偏露出一脸哀怨,叹气道,“反正儿臣不需要皇位,不是您的孩子也没有关系,可是父皇呢?难道您要昭告天下将来要坐上皇位的人只是一个杂种……”

    啪!

    玄浩的脸被扇到一边,脸颊上浮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闭嘴!”

    玄沐羽气急败坏地叫,玄浩却笑起来,他抚上脸上的五指印,嘲弄道:“父皇这样就忍不住了?看来这么多年将您憋坏了吧?四哥的味道真的很好呢,父皇您见过四哥的身体吗?玉一样完美无瑕的身体如同蜜糖一样让人贪恋……父皇,夜晚偷吃的感觉刺激吧?呵呵,儿臣心脏不好,还是喜欢光明正大地与四哥共浴……”

    玄沐羽双拳紧握,再次扬起手,却被玄浩叫住:

    “父皇!您这一巴掌还是不打的好,不然您让儿臣怎么向四哥交待?因为不小心说穿了父皇的心思所以被掌了嘴吗?”

    玄沐羽冷笑:“你有本事就去和他说,朕有违伦常,你以为你就干净吗?!”

    “对,我是不干净。可是——”玄浩再次露出他魔鬼般的笑容,“我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我说爱,他会相信吗?四哥那样可爱的人只会当做童言无忌吧?可是父皇您呢?您说爱,您以为他还能傻乎乎地将这一切看作是父爱吗?

    “父皇,你我都很清楚,四哥并不是感受不到我们的心意,甚至于他并不是不爱我们,他只是不能接受而在逃避,明明是爱情却硬要当做亲情。四哥他能将任何阴谋算计看得清清楚楚,却唯独不愿对我们睁开眼睛。这样聪明又傻瓜、深沉又单纯的四哥,不就是我们爱的吗?

    “可是,父皇,你认为一旦这层纸捅破了,四哥会怎么想?

    “父皇,我们都了解他,所以我们都在忍耐。

“父皇,劝您还是多多包容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不然,您失去的可绝对比我多!多得多!”
叛乱
叛乱五天后——

    晏子期拖着年迈的躯体,在工部侍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来,才进门还未站稳便跪下大声喊道:

    “陛下!太子殿下!安王叛乱了!”

    皇帝正在和太子下棋,听到这句话都回过头来,又对视一眼,各自勾起一抹微笑。晏子期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两只可怕的狐狸,明明笑得倾国倾城,却偏偏让人胆战心惊。

    “陛下……殿下?”

    晏子期试探地唤一声,太子对他微笑道:“请晏大人通知中书省拟旨勤王,各部官员做好平叛准备。请大家不要惊慌。”

    叛军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就是要把太子和晏子期给清了。理由是太子软禁皇帝把持朝政,晏子期独揽大权欺君罔上大逆不道。

    玄澈看着前方传来的谍报,笑呵呵地对玄沐羽说:“父皇,儿臣软禁您了呢。”

    玄沐羽有一种冲动想指着自己的心对眼前的人说:“是,你把我的这里给软禁了。”不过玄沐羽还有理智,只是刮刮玄澈的鼻尖,笑道:“看吧,恶事做尽,要被‘清君侧’了吧?”

    玄澈只是摇头故作可惜地说:“可怜晏大人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么大刺激,也不知他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

    玄沐羽摇摇头:“就你这样吓他,晏子期没事都要给你折腾出事了。”

    玄澈笑笑,找来林默言吩咐道:“让锦飞抽身吧。”

    严锦飞收到太子消息的时候,安王的六万军队已经已经出了巴蜀三天。

    安王的军营里,通川商行的人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有安王的军帐里多了一张信纸:

    “太子所属严锦飞拜上。”

    安王当场将纸撕得粉碎,华卫惨白着脸跪在地上。不知道在临澹的司苍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悔恨交加,还是扼腕痛哭?

    现在安王面临了一个巨大的困境:辎重供应突然断绝,其他的支援短时间无法到达,军队所带粮草仅能支持半个月,然而从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到达临澹就要用去十天。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在五天之内攻下临澹、登上大位,他们所面临将会是因为断绝了粮草而士气低迷,甚至直接让军心不稳的士兵们选择投降。

    但是安王现在可以回去吗?不可以,旗号已经打出来了,路也行了一半,难道还能让军队像一样伸缩自如,再次回到巴蜀的龟壳里吗?那当真要连着龟壳一起被敲碎了。

    两难之下,安王只能选择前进。前进还有一线生机,临澹里还有他的一个幕僚和两个无能的小王爷。

    有时候一粒米能决定一场战争。

    九日后,安王在玄澈授意的放行中,终于赶到了临澹城外。虽然路途的顺利让安王暗生疑窦,但此刻攻下临澹才是最重要的。

    血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

    临澹的城门已经紧闭,城防军占据了城墙,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

    皇帝和太子携同百官出现在城墙上,太子清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拥有让人稳定情绪的魔力。他与皇帝之间融洽的气氛让所有的谣言都不攻自破。

    安王下午到达临澹城外,整军休息了两个时辰,终于发动了进攻。

    战斗从黄昏开始,在夜幕降临时结束。安王的军队从西而来,城防军面对着落日,眼睛几乎无法睁开,战斗很不顺利,但所幸占着地利,情况不算太糟糕。

    次日清晨城防军主动进攻,显然安王也想到了城防军的这个策略,虽然东升的旭日影响了叛军的视线,但叛军的军阵丝毫不乱,城防军没有讨到便宜。

    太阳升起来之后,所能借用的阳光优势失去,傅曙就退了兵,他已经从太子那儿得知安王的粮草仅能支撑六天,没有必要和安王硬碰硬。

    到了下午,急躁的叛军动用了他们自制的多孔弩车,密集的箭雨一度让城防军无法抬头,但城防军龟缩在坚硬的城防建筑后面,强弩拿他们也没有办法。叛军一阵急攻之后,城防军也推出了他们的多孔弩车,只是这些弩车与先前在边境战争时所用的有了巨大的变化,虽然车身体积不变,但重量明显减小,同时在一轮强弩发射后弩车并未损毁,成了可以重复利用的武器!

    玄澈对玄沐羽解释道:“这是工部后来改进的,在弩箭发射的冲击下,这种弩车最少可以重复使用十次,而且十次之后之需要替换部分零件就可以继续使用。”玄澈顿了顿,又说,“不过弩车发射之后仍然需要半个时辰进行填装。”

    若是以前的玄沐羽他一定会为这划时代的凶器感叹,但他现在只是微微一笑,进入他眼里只有玄澈在提到新武器时眼中流动的华彩。

    遮天蔽日的箭雨仍然是那么震撼人心,相信这场叛乱之后临澹的市民们将增加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方强弩的对射,显然城防军更占便宜。城防军居高临下,弩车更多更强,同时拥有坚固的防御措施,箭雨损伤不到百分一,而叛军却不得不暴露在防御工事之外,靠着自己的运气躲避攻击,死伤颇为惨重。

    安王紧急退兵,城防军并不追击。眼前杀死的都是大淼的士兵,安王可以肆无忌惮地驱使他们送死,朝廷却不能无所顾虑地射杀。否则叛乱之后国家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可不是玄澈想要的结果。

    傍晚日薄西山之时,叛军再次攻城,战事胶着了半个时辰,各自退兵。

    玄澈很悠闲地在清凉殿里和玄沐羽下棋。他只需要这么不紧不慢地拖上六天,安王就不得不因为陷入粮草断绝的困境,士气低迷,军心涣散,朝廷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叛军。

    不过安王缺粮的情况除了领军的傅曙和统帅百官的晏子期知道,其他大臣并不知情,朝廷上下弥漫着一股子紧张气息。玄澈就是想看看,在不久前廉政风暴中提上来的年轻官员们,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是这些人无法达到玄澈的预期水准,那么玄澈不得不考虑抓一抓大淼官员的培养问题了。

    唔,或许发展义务教育和职业培训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要开一个党校吗?

    不知道马克思在这个年代有没有市场呢?玄澈恶意地猜想,洗脑啊洗脑,用唯物主义给这帮家伙们洗洗一次脑或许会造成很有意思的结果呢。

    玄澈想到一帮子中老年人身着官府正儿八经地坐在学堂里接受职业培训的模样,就忍不住笑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玄沐羽迷得七荤八素,差点就要变身大色狼把他扑倒了。

    玄澈在这边开心,安王却快急疯了!

    粮草在一天天地减少,安王却连要求士兵“省吃俭用”都做不到。一旦士兵发现了自己所要面临的困境,基本上不需要朝廷来打,这些家伙就要投降了。

    安王在为粮草担忧的时候,又看不透玄澈的心思。

    按理说太子这时候应该把军队缺乏粮草的消息散布出去打击军心太对,可太子没有这样做,只是让战事胶着,如此“安分”让安王更加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太子手上的一粒棋子,不论进攻还是撤退,都在按照太子的设想进行着。

    或许这场叛乱在太子眼里根本是一场闹剧?!

    不,不可能的!安王这样告诉自己。

    太子这样做,一定是要借助自己的手除掉某些人,比如——皇位上的那个。

    就在太子态度的暧昧让安王焦虑的时候,司苍来了消息:希望安王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将太子和城防军引出去,他将引导平怡二王发动逼宫。

    里应外合,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反正一旦除去了玄沐羽和太子,摆平那两个无用的侄子轻而易举。

    第二天黄昏时分,叛军突然吃错了药一般疯狂地进攻着,城墙上的城防军几快要挡不住了。

    太子终于出战——领着三路多达三万人的勤王军队。

    大量的勤王军的出现让安王着实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勤王军还在路上,甚至于一部分已经被自己的后续部队给消灭了。这三路突然从南门和北门冲出的部队让他措手不及。

    安王稍微有些慌乱,华卫在一旁说:“王爷不必惊慌,此刻司苍已经在城内开始行动,一旦皇帝落在我们手上,这个太子再骁勇也无济于事。”

    “你又知道什么!”安王急道,“太子做事决绝,说不定反而趁机机会除去皇兄也未可!他若是第二个刘邦又如何?!”

    华卫道:“王爷请放心,只要皇帝活着在我们手上,以太子自诩仁义的行事作风,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着皇帝去死。食父之羹的事情太子做不出来。”

    安王冷静一下,知道自己刚才乱了方寸,道:“华先生说得对。本王浮躁了。”

    勤王军只有叛军的一半,虽然奇袭造成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当叛军回过神之后,两方军队陷入了拉锯战。勤王军只是地方的民兵,各方面都无法与正规军队比较,在与叛军的战斗中勤王军渐渐趋于下风。

    玄澈在战场中杀敌,很难想象,他挥剑将人劈成两半时神色还是那么平静,似乎刚才劈开的只是一根萝卜——或许旁人劈萝卜都不如他来得平淡。玄澈斩杀身边的敌人,心思注意着整个战场的动向,他很快就发现叛军虽然作战还算勇猛,却好像在拖延着什么。

    他们想做什么?

    玄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还能搞鬼的也就是那两个皇兄了吧?应该不会有事的,已经吩咐过禁军严加防范。父皇的武功深不可测,如果有什么刺客应该也能应付……

    还能有什么呢?

    应该没有疏漏了。可玄澈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

    “殿下!”

    林默言策马奔来,神情有些慌乱。玄澈心下一紧,就听林默言冲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平王黑燕来消息:平怡二王要逼宫!”

    “什么!”

    玄澈大惊失色,再看向皇宫的方向,只觉得夕阳下的金瓦红砖仿佛涂了血一般的鲜艳!
逼宫
逼宫玄沐羽坐在他的清凉殿里,虽然他很想站上城墙注视那抹美丽的身影,但是玄澈却希望他呆在清凉殿里。理由么,玄澈没说,他只是轻轻咬唇,垂下眼帘挡住眼中的色彩。然而玄沐羽却知道了:澈不希望自己看到他血腥的一面。

    其实生活在这道围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澈根本没有必要在意。但玄沐羽就是爱上了他这份可爱。

    澈儿希望能把他最纯净美丽的一面放在自己的面前——这个猜想多么令人心悸。

    玄沐羽摆弄着手中的棋子,笑得甜滋滋也傻呼呼的。

    一个宫女端着糕点进来,福了福,道:“陛下,这是太子临行前让奴婢送来的点心。太子吩咐,让陛下别等饿了。”

    玄澈离开前玄沐羽说过,要等澈儿回来一起用膳。

    玄沐羽没想到玄澈大战之前还记着这点小事。

    “放下吧。”玄沐羽看了一眼那宫女,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宫的?”

    宫女道:“回皇上,奴婢柔音,东宫的。”

    玄沐羽微微点头,记下了这个人。挥退了柔音,玄沐羽从盘中挑起一块翠绿色糕点,这是他爱吃的翡翠糕,再看看其他:白糖糕、粉玲珑、玉麻酥,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想到自己平日里无意中透露的喜好都被澈儿一一记下,玄沐羽的心像吃了蜜一般甜。

    玄沐羽笑眯眯地吃着糕点,却不期然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父皇,别来无恙。”

    玄沃从外面走进来,笑得很诡异。玄涣跟在他身后,头微微低着,目光漂移,似乎在躲避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玄沐羽面色微沉,道:“放肆!谁允许你未经通报就进来的?!宝德!”

    玄沃笑道:“父皇不必喊了,宝公公此刻应该在和阎王喝茶吧。”

    玄沐羽心下一惊,冷冷地盯着玄沃。

    玄沃得意地笑:“父皇不问儿臣此来为何吗?”

    “逼宫罢了,难道你还会来护驾吗?”玄沐羽淡淡地说,看玄沃一脸的不甘心,轻轻笑起来,道,“这等事父皇当年又不是没有做过。怎么?沃难道以为父皇不问政事二十多年,就连这点思考能力也没有吗?”

    玄沃不屑道:“儿臣怎么知道呢,或许父皇沉溺在四弟身上不想起来了。”

    玄沐羽的眼神陡然阴郁,杀机毕露。他缓缓站起身,笼在袖子里的手凝指成掌,却在流转内力之时觉得一阵晕眩袭上脑门,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向后摔去。玄沐羽一惊,连忙伸手扶住桌子,这才勉强站住。

    “呵,父皇,您是不是觉得头晕,无法使用内力呢?”玄沃嗤嗤笑起来,“化功散的味道如何?”

    玄沐羽想起刚才吃的那盘糕点,心中冰寒。

    失去功力的玄沐羽如同出生的婴儿一般没有半点反抗的力量。玄沃慢步走到玄沐羽面前,伸手抚上玄沐羽金色的衣襟,低声道:“父皇,四弟为您准备的糕点味道很好吧?”

    玄沐羽冷笑道:“要挑拨朕和澈儿吗?别说澈儿不会做这种事,就算做,也不会和你联手。”

    “父皇还真了解四弟呢。哈哈。”玄沃似乎是听到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欢快地笑出声,忽而面色一狞,道,“父皇就这么相信四弟?连我这个‘愚笨’的儿子都看出的感情,四弟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来?他早就想除掉您了!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事成之后所有的罪名都由我来背,他还是那个明如日月的贤德太子!”

    玄沐羽笑起来:“你若不说这些话,朕倒还真有可能相信澈儿会害朕。只可惜,你说错了。澈儿是很聪明,任何阴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可他却又傻乎乎的,明明朕都将一颗心捧出来了,他却死活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硬要说那是亲情。多可爱的人,让人忍不住就想抱住他悉心呵护。不像你,将爱自己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无时不刻想着如何利用他们,却看不透自己的敌人。自以为聪明的人,实则蠢笨至极!”

    玄沃恨地直咬牙,明明,明明皇宫里不会存在的信任那个人拥有了;明明,明明是不可能得到的爱恋却让人嫉妒;明明,明明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为什么却让人爱的那样深沉!智慧、美貌、疼爱、信任、权力、荣耀,为什么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眷恋他!

    玄沐羽仿佛看穿了玄沃的心思,轻笑道:“知道为什么你只能在这儿咬牙嫉恨,而澈儿却可以拥有世间一切的光辉吗?”

    “为什么?!”玄沃立刻中了套。

    玄沐羽的目光穿过玄沃落在城外的那抹身影上,温柔的令人沉醉:“澈在对手心中永远是那个精明深沉的智者,然而,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却单纯的如同一张白纸,他的眼睛总是像孩子一样清澈,却凝着忧伤,他爱用坚强掩饰脆弱,收藏所有的伤害而将柔情留给别人。他是个让人心疼到骨子里的孩子,他的美好无关容貌,如果他能再任性一点,如果他能再自私一点,如果他能拥有更多的欲望,我也不会这样爱他……”

    “爱他?爱他!多么可笑的爱!”玄沃放肆大笑,“你们是父子啊!父子!”

    玄沐羽收回了目光,微微地笑,像一个得到糖的孩子,道:“父子又如何?我从不曾把他当作过孩子,他也没有把我当作过父亲。澈是很奇特的人,从小他的眼睛就没有变过,似乎一生下来就能读懂所有人的心思。他的灵魂与我是平等的,我们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朋友。你又明白什么?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你,却也是一点点看着你长大,我看着你的眼睛从无知到混浊,从浑浑噩噩到乞求疼爱再到渴望权力,你已经被欲望填满,容不下半点空白。你一定恨我为什么从小就不疼你?因为你是枫儿的孩子,你的出生带来了她的死亡。我知道这不应该怪你,我试图去爱你,可你一点也不像枫儿,没有她的坚强也没有她的睿智,更不用说她的纯真。你一点也不像她,我每次一想到是你这么一个污浊的人带来的了枫的死亡,我就没有办法爱你……”

    玄沃不屑道:“你又何尝爱过四弟以外的孩子?!”

    “对,我没有爱过。”玄沐羽直言不讳,“因为你们没有一个能像澈那样,拥有一颗纯净的心。”

    玄沃恨恨道:“你又怎么知道他有?你难道没看到他的手段吗?绝情冷酷!血流成河他却连眼皮都不眨!这只是四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现在呢,难道他现在还会善良吗?!”

    “是啊,绝情冷酷,但他又有哪一次是为了自己而绝情?”玄沐羽说,“他从小就知道我是皇帝,但他仍然会肆意挑衅,不矫情不讨好,一点也不因为我是他的父皇、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改变自己。换作是你,你敢吗?”

    玄沃暗自问自己:你敢吗?答案很显然:不敢。

    “呵,你不敢,这个皇宫里除了他和你的母后,没有人敢。”玄沐羽轻轻地笑,“单这点,就没有人比得过他!”

    清凉殿里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玄涣才上来碰碰玄沃,低声道:“二哥,我们要不要快些动手?”

    玄沃一愣,这才回神。他与玄沐羽说这么多做什么!

    玄沃冷冷一哼,掏出一把匕首顶在玄沐羽腰际,沉声道:“父皇,他究竟是不是您心目中的水晶,等会儿就知道了。父皇,走吧!”

    玄沐羽顿了顿,顺从了玄沃的威逼。

    玄沃胁迫着皇帝走出清凉殿,天色已经黑了,路上碰到巡逻的禁军,都因为皇帝的性命掌握在玄沃手上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太子曾特意强调过:

    “若是父皇有半点闪失,孤就要你们全部殉葬!”

    每位飞骑都还记得,太子说出这句话时的冷酷,没有人想挑战太子愤怒的极限,那可能是件比死亡还要恐怖的经历。

    越来越多的禁军将皇帝父子三人围住,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玄沃拿着匕首的手也开始有些颤抖,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劫持着皇帝退入了太极正殿。这是他与安王约定的汇合地点,只是看起来安王在城外进攻的很不顺利。

    “父皇,我们且看看你的澈要如何吧!”

    玄沃冷笑着,让一名禁军去城外通知交战双方:皇帝在他的手上,让太子立刻退兵、打开城门!

    那名禁军正要离去,人群里好像有一双大手将人拨向两边,开出了一条大道。

    “不必了,我来了。”

    清朗的声音散布在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让禁军安心,让皇帝紧心,更也让玄沃惊心。

    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点点鲜红的血渍点缀在象牙色的肌肤上妖异非常。

    青年行地很慢,每一步都夹带着凛冽的气势将人推到一边。

    玄沃看着他慢慢走来,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青年在玄沃身前不过十米的地方站定,看着玄沃和玄沐羽没有表情,目光平淡的似乎只是在看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什。

    “皇兄,好久不见。”

    青年淡淡地说,注视着玄沃。玄沃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却在一秒钟后不得不狼狈地移开目光。青年那双没有感情的黑瞳似乎能将人吞没,玄沃受不了这种被侵蚀的压迫感。

    玄沃强自笑笑,嗓子因为干涩而沙哑,低声道:“四弟,好久不见。”

    “嗯,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玄澈平淡地说,“想怎么样呢?”

    玄沃嘶哑着嗓子轻笑道:“不想怎么样,也想做做你那个位子而已!”

    “哦?”玄澈微微挑起眉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我还以为二哥更喜欢父皇那个位子。”

    “真正想坐的是四弟吧?!”

    玄澈不置可否地勾动嘴角,似乎是在笑,带着些许的嘲讽。

    玄沃觉得时间产生了片刻的停顿,心脏似乎被巨大的榔头狠狠一捶,一时间呼吸困难,禁不住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

    玄澈道:“二哥身体不适吗?还是站稳些好。”

    玄沃冷冷一哼,匕首架在了玄沐羽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玄澈看了一眼那道血痕,周围的火光淡去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仇恨。玄澈依然是那个淡然的青年,道:“你给父皇吃了什么?”

    “没什么,化功散而已。十个时辰后药效自然会散去,只是……”玄沃印恻恻地笑,“不知道父皇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呢!”

    玄澈抬起手,周围的禁军纷纷拉弓搭箭,玄澈展开他到来后的第一抹笑容,明艳不可方物:“这里有两百多名弓箭手,一人一支箭就可以将你射成刺猬,二哥要试试吗?”

    “你敢吗?!”玄沃推出玄沐羽,自己躲在后面,狞笑着对玄沐羽说道,“看吧,这就是你疼爱的太子!”

    玄沐羽与玄澈的目光在瞬间交会,隔着禁军,隔着太极殿的大门,隔着玄沃和他锋利的匕首。

    玄沐羽突然感觉到,不论这时候玄澈做什么,那不会是为了伤害自己。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这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告诉他:玄澈不会伤害他,就像他不会伤害玄澈一样。

    玄澈的目光仅仅是在玄沐羽身上滑过去,甚至没有停顿,他平静地说:“我爱父皇,但是如果要为了一个人而让千万人陷入水火,倒不若现在就让我背上大逆不道的罪行。痛苦,我受;责难,我担;地狱——我去!”

    玄澈的声音低低的,缓缓流过每一个人的心,带走了什么,沉淀了什么。微妙的变化,没有人能说清楚,却知道,手中的箭不会再颤抖,看向殿中三人的目光也不会再飘忽。

    同样感觉到周围人的变化,玄沃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惨败中透着青灰,他看向玄沐羽,却发现后者竟然也是神色自若。

    玄沃有些疯狂地叫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啊!你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玄沐羽看他一眼,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澈要做的事,朕从来不曾反对。”

    玄沐羽无声地比出口型,不论别人怎么看,但他知道那个人懂了,这就够了。

    玄沃惊恐地看着玄澈再次抬高了他的手臂,随之动作的是禁军的弓箭相继瞄准了自己,虽然明知道这些箭矢一旦射出,皇帝也必然受伤,但他们的动作却没有半分迟疑!

    完了!玄沃突然感到绝望。他没想到玄澈真的可以冷情到这个程度。他一直以为玄澈多少会顾及一点玄沐羽,却没想到……

    就在玄澈的手即将挥下之际,异变突生!

    一支乌黑的箭突然从后面穿出了玄沃的胸膛,血液喷溅而出,顺着箭头缓缓滴落。玄沃呆呆地看着透胸而出的箭,似乎还不能反应出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昭示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片刻之后,玄沃保持着惊愕的表情倒在了地上。

    事情应该就此结束,却不想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几乎要被人忽略的玄涣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直挺挺地捅向玄沐羽!

    玄沐羽内力尽失,手脚无力,连反应都慢了半拍,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闪着寒光的匕首朝自己袭来却无法动弹。

    玄澈大惊之下展开身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右手一把将玄沐羽拉至自己身后,左手扣向玄涣握着匕首的手腕——

    棉帛的撕裂,金属割开肌肉的摩挲——细微的动静以不可能的音量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玄澈静静地看着玄涣惊慌失措的脸,斗篷挡住了众人的目光,看不清究竟是玄澈制住了玄涣,还是玄涣刺中了玄澈。

    在这静立的霎那间,又是一支乌黑的箭羽奔雷而至,狠狠地射穿玄涣的咽喉,巨大的冲力将玄涣带离原地直钉入地面!玄涣仅仅是挣扎了一下就不再动弹——死了。

    “殿下!”

    林默言手持巨弓从房梁上跳下来,急切地试图察看玄澈的伤势。

    玄澈的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绯红一片,他微微一笑,对林默言摆摆手,转而看向玄沐羽,轻声道:“父皇……您没事吧?”

    “不……我没事……”玄沐羽盯着玄澈的左手,愣愣地说不出话。

    “嗯,那就好……”

    玄澈渐渐垂下眼帘,动作轻缓地似乎是在播放慢动作。

    玄沐羽怔怔地看着玄澈一手捂着腰部,在林默言看不见的斗篷下,鲜红的液体从指尖泊泊涌出,染红了白玉的手,溅落在地上,似乎还能腾出热气。

    玄澈软软地倒下,死亡在靠近,他却依然优雅高贵,似乎是即将凋谢的一片花瓣,若有似无地连结着花蕊,最终将在一阵风中悠悠地飘落……

    玄沐羽的灵魂在玄澈倒下的瞬间抽离了身体,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具轻盈的肉体,恍然间,听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着:

    “澈!澈——”
我们
我们在皇帝的主持下,大势已去的叛军很快就被镇压,安王被打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平怡二王在叛乱中被御前侍卫林默言射杀,禁军在平王的地牢里发现了安王的幕僚司苍。谁也想不到,一向只知玩乐的平王竟然在最后关头萌生争夺大宝的念头,为了防止安王的人从中作梗,平王选择了囚禁司苍。或许从三王合作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叛乱的失败。

    另一方面,成国始终没有动静,雄单有心无力,大淼在这场叛中后除了损失了将近一万的士兵,并没有伤到元气。

    关于叛乱的一切善后都很顺利,可是整个皇宫却被阴云笼罩了。

    太子的伤势并不仅仅在腰腹上那个几乎可以伸进一个手掌的巨大伤口,还在于左肩上直挺挺地插着一根木棍。这根木棍本是一支长箭的一部分,在射入身体之后,被太子砍去了头尾,原因只在于太子不希望露在身体以外的凶器引起军心不稳和——玄沐羽的担心。

    逼宫的消息进入太子耳朵的时候,太子正在面无表情地杀敌,一向淡定的他却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乱了分寸,执意回马入宫,却不想忽略了一支从后而来的冷箭。于是,肩膀上就多了一根木棍。

    太子已经昏迷了五天了,五天来气若游丝,药食不进。太医告诉玄沐羽,太子失血过多,脉象虚浮,如果不能在今天之内清醒,只怕……

    玄澈蜷缩在黑暗中,周围暖暖的气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与记忆中妈妈的手重合,舒服得让人想就这样一睡不起。

    好累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明明可以不用的……

    玄澈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醒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人,这样那样的事,清醒着就要压抑自己,要欺骗自己。

    不想醒来,不想面对,却有一个声音缠绕在耳边始终不肯散去。

    “澈,醒来吧……”

    不要这样温柔而悲伤地叫我,心好痛……

    “澈,浩和泠就在你身边啊,你看看他们,他们很伤心……”

    浩,泠,他们伤心……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伤心?

    “澈,梅花已经哭晕了,你快醒来安慰它好不好……”

    小梅花……它应该回到属于它的世界,我不应该约束它的……

    “澈,你不愿意再见到父皇了吗……”

    父皇?

    “澈,你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晏子期堆了那么多奏折在书房里,你怎么能丢下不管,你若不管,我也不要再理会了,你不醒来,我就毁了这个国家,你真的忍心看到你千辛万苦建立的国家灭亡吗?百姓会受苦,你这样善良,不愿意的对不对……”

    国家?百姓?义务?呵,我又不是圣人,我干吗要在意,好累了,我不要再管了……

    “澈……求求你,睁开眼睛……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这样睡过去……”

    我救了谁?啊,我救了你,可是,你却不需要我救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不是信任就这么难?既然不相信为什么又要说那样的话让我开心?我累了,不要再玩试探的把戏了……

    “澈,我错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的,权力、荣誉这些都不会左右你,可我还是不放心,澈,你醒来,我认错好不好……我们不要再猜疑了……”

    错?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笨太单纯,弄不明白你们的游戏规则,是我自不量力,以为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世界。可是我连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我又怎么去改变这个世界!

    父皇,我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要再抓着我了,让我回去好不好……

    “澈,你若不醒来,我就在你耳边说爱你,告诉你关于水园的一切,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在逃避。你说过有一种鸟叫鸵鸟,会在面临危险时时会把头埋到沙子里。你就是那鸵鸟,其实你能明白一切的,你却故意不去明白……澈,快醒来,快醒来好不好,醒来我们依然是父子,你不醒来,我就要天天这样抱你,吻你,我要让天下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玄沐羽爱上了他的儿子……澈……我爱你,我爱你,澈,我快要无法忍受了,你若不醒来,我就杀了玄浩,澈,我爱你,我爱你,醒来啊……”

    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听,我听不见,听不见……

    玄沐羽伏在玄澈耳边反复说着“我爱你”,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悲伤,突然他感觉到手掌中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玄沐羽连忙抬头看去,只见玄澈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又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玄沐羽从未觉得时间可以这样漫长,或许只是一个呼吸的短暂,却停顿了长达百年的漫长。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干裂的唇瓣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音:“父皇……”

    玄沐羽惊喜交加:“澈!”

    玄澈半睁着眼注视着眼前的人,朦胧中只看到一张憔悴的脸,眉宇不再飞扬,眼睛失去了星辰的灿烂,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渣,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帝王,只是一个为心爱之人伤神的普通男人。

    玄澈微微侧过脸去,阖了眼帘,不愿再看。

    小狐狸蹲坐在枕边,看看玄沐羽,用柔软的大尾巴骚动玄澈耳朵,希望能引起他一点反应,可是玄澈只是看了小狐狸一眼,勉强笑笑,又闭上了眼睛。

    玄沐羽不由得扣紧了玄澈手。

    两只手十指交缠,却只有玄沐羽在用力,玄澈纤瘦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澈……”

    玄沐羽低低地呼唤,满腔的悲伤不可抑制地溢出。玄澈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心在悲伤的洪流中沉浮,身体却无动于衷。

    玄沐羽的心在滴血,他伤到玄澈了,不论身体还是心灵。

    玄沐羽的手抚上玄澈发鬓,脸颊贴上他的脸颊。玄澈的脸颊苍白而冰凉,没有生气,就像他的心,用冰封闭自己,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隔开别人企图给他的温暖,拒绝关心,拒绝交流。

    “澈……”

    “父皇……”玄澈突然动了动,睁开的迷蒙眼睛里盛着泪光,他悲伤,他怨恨,他干涩的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却还是明白无误地低语着,“父皇,你为什么要这样……”

    “澈……”

    玄沐羽从未觉得心还可以这样痛。

    “父皇……我恨你……”

    玄澈低低地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落在玄沐羽的眼睛里,玄沐羽觉得自己也在哭。

    玄澈吃力地抬起右手环在玄沐羽的肩膀,手掌压着玄沐羽不让他抬头。玄澈的手没有半分力气,玄沐羽可以轻易地挣开,可他不愿意也不能这么做。

    “父皇,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玄澈的话里带着泣音,咸涩的液体顺着脸颊滑到玄沐羽的嘴角,一滴一滴,冰冷冷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默言跟我说你被玄沃挟持时,你可知我有多慌乱?我怕,怕自己只要慢了半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怕抬手的时候会看到你悲伤的眼睛,怕默言那一箭只要偏上半分……怕自己若是反应慢一点就无法制住玄涣……看到你没事我有多庆幸,什么百姓国家都不重要……可是,心安的那一瞬间我却发现自己真傻,我为什么要怕,您有暗影,您根本不需要我保护……父皇,你和我,既然不相信为什么又要说相信我那样的话……”

    玄沐羽的心被揪起来,忍不住想说:“澈,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玄澈哑着声音打断玄沐羽,胸膛剧烈地起伏,声音却不断地走低,“不是你对不起,是我太傻,看不透人心,猜不对规则……呵呵呵呵……咳!”

    玄澈凄凉地笑,忽地一声咳中断了所有的声息,情绪突然都消失不见,心口不再起伏,搭在玄沐羽肩上的渐渐无力地滑下……

    “澈!”

    玄澈静静地闭着眼,满脸泪痕,唇边溢出一道黑血,他带着笑,却是从未有过的凄楚。玄沐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慌忙扣上玄澈的脉搏——虽然微弱,却还在跳动。玄沐羽心稍稍下落,紧接着大叫:“太医!太医!”

    五天来一直守在门外不敢擅离职守的老太医连滚带爬地进了门。

    “太子刚才醒了,怎么又昏过去了!?”

    “请、请允许老臣为太子殿下把个脉。”

    见玄沐羽允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搭上玄澈的手腕,片刻之后,方退回阶下。玄沐羽急切道:“太子如何?”

    老太医道:“回陛下,太子已无大碍,只是太过疲惫又睡过去了。待老臣开一副补气养血的方子,静养之余喝上两月便可。只是……”老太医迟疑了一下,偷偷抬眼却接收到玄沐羽杀人的眼神,慌不迭道:“只是太子这次肩上伤势过重……太子当时贴着肌肤平平削去箭笴头尾,又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取出时……”

    玄沐羽不耐烦地打断老太医的话:“太子究竟怎么了!”

    老太医忙道:“太、太子的左手从此不能提携重物,心脉也受了损,日后切记不可让情绪大起大伏,也要尽量避免劳碌心神。还有腰上的那一剑伤了脾肾,太子日后要忌食油腻,远酒肉,同时房事也要节制……”

    玄沐羽想到刚才玄澈那声戛然而止的惨笑,心神俱痛。

    “太过激动会如何?”

    “会、会……”老太医瞄一眼太子嘴角犹在的血痕,“会呕血而……亡!”

    玄沐羽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整个人在瞬间被悔恨吞没。是他不该!不该被小人乱了心神,不该心存疑虑,不该存心试探!若不是他……

    玄澈安静地睡着,失去血色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玄沐羽的左右与玄澈的左右十指相扣,紧紧地不愿放开。

    玄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前,他温柔地看着床上的人,却在目光移到玄沐羽身上时瞬间冰冻。玄浩盯着玄沐羽的眼睛冷冷道:“父皇,这下您可满意了?”

    玄沐羽身子一震,依然凝视着玄澈。

    玄浩自顾自地说:“心脉受损,脾肾亏虚,从此四哥真的要清心寡欲了。父皇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

    “住口。”玄沐羽低声说,“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朕?你站在清凉殿外冷眼旁观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玄浩咬咬唇。

    玄沐羽嘲弄道:“你以为朕没有发现你吗?你倒是说说当时打得什么主意,不就是希望朕就此身亡你好独占他吗?哼,当时你若是出手,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个结果?!朕若是主犯,你就是帮凶!”

    “是啊,我是帮凶,我害了他……”

    玄浩喃喃自语着,痛苦地捂上脸。是他的自私害了哥哥,他被嫉妒和怨恨烧光了理智,明明知道四哥是那样在意这个男人,却还是选择见死不救……

    小狐狸从一边飞出来,先是落在玄浩肩膀上给了他一爪子,又立刻跳到玄沐羽身上,对准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下去。在两个人身上都留下伤痕之后,小狐狸才回到床上,对着两个人怨恨地瞪眼,然后蜷缩在玄澈脖子边,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心疼,大尾巴覆盖在玄澈脸颊上,似乎想要给他温暖。

    玄沐羽看着这一切,却对玄浩说:“我们甚至比不上一只狐狸。”

    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玄澈靠坐在床上,喝了药,抬头对玄沐羽微微一笑:“谢谢父皇。”

    玄沐羽痛彻心肺,这不是那个会对他伸手撒娇的玄澈了。

    “澈……”

    “怎么了,父皇?”玄澈静静地微笑。曾经用防备和孤高伪装自己的孩子,如今学会了用微笑掩饰。

    “澈……”玄沐羽很痛苦,心中有千言万语,可除了这么一声轻唤他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玄澈的笑容渐渐淡去,低垂着眼帘,不让人看到他眼中的流光。

    房间里两人相对无言。时光缓慢地流逝,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余晖透过纸窗,将皇宫晕染上温暖的黄,却融不化东宫里隔阂的冰。

    我们……或许回不到从前了……

    玄澈轻轻抽动左手的手指,无声地叹息。

    日子一点一滴地度过,太子本来就稀少的热情似乎随着他左手的力量一起失去了,温和地微笑,平静地说话,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尘不变的淡漠。

    四年来朝廷每天都在发生的微小变化似乎也停止了。早朝变得沉闷,上书房里总是弥漫着莫名的压力。皇帝的脾气渐渐有些暴躁,而太子却不会用温柔的似乎在撒娇的口气说:“父皇”,少了这份温情的抚慰,大臣们不敢再在皇帝面前大声说话。

    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三王的叛乱之后,没人能理解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舍身救驾的太子难道不应该更受宠吗?可是有心人也发现,并非皇帝不再宠信太子,而是太子拒绝了这份恩宠。

    虽然失去了力量,但玄澈的手还是那样完美,温凉如玉,剔透若冰。他在下棋,对面坐的却是玄浩。

    “你输了。”

    玄澈说着落下一子,完全占据了江山。

    “啊!又输了!四哥,你怎么都不让让我!”

    玄浩沮丧地说,他棋艺很烂,棋品却很好,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在认真地复盘。

    玄澈微笑不答。

    玄浩抬眼看看哥哥,心里一疼,忍不住说:“四哥,你不要再这样笑了。”

    玄澈一愣,摸摸自己的脸,道:“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笑好假!”玄浩停下手中动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玄澈,认真地说,“四哥,和父皇和好吧!”

    玄澈笑笑,轻声道:“哥和父皇一直都很好……”

    “骗人!”玄浩大声地喊出来,“四哥你在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已经半年了,难道还是不能释怀吗?”

    玄澈怔怔地看着他从未见过的弟弟,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没有什么不释怀的……”

    玄浩高声叫道:“四哥!你知不知道这半年来你的笑有多难看?简直像哭一样!既然这样难过,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你不是在惩罚什么人,你在惩罚你自己!”

    玄澈默然,他不知道。

    玄浩咬咬牙,走到玄澈面前,抱住他,低低地说:

    “四哥,父皇很爱你的,你不要生气了……”

    半晌,玄澈说:“你不懂。”

    沉闷的生活里,朝廷还是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平叛过程中出现的奇女子夏弄影出嫁雄单。

    在平叛的第五天,她领导一干民众将叛乱残军引入朝廷所布下的埋伏圈中,让勤王军得以用最小的损失歼灭了所有的负隅顽抗的敌人。因为平叛有功,弄影姑娘被皇帝收为义女,封平安公主,封户一千。数月后雄单王萨朗耶前来求亲,平安公主下嫁,明艳的花车照亮了从临澹到草原的道路。此二人终其一生相亲相爱,这桩婚事被后世传为美谈。

    第二件事,就是太子大婚。

    “父皇,再过两个月儿臣就十八了。”

    某一天,玄澈突然这样对玄沐羽说。玄沐羽愣了愣,没明白玄澈的意思,这才惊觉,他们之间的默契竟然已经消失殆尽。

    玄澈看着玄沐羽的反应,淡淡地补上一句话:“云昭已经等了五年了。”

    玄沐羽觉得心好痛,痛得不能呼吸。

    太子的大婚是大淼二十年来最盛大的典礼。

    醮戒那日,御奉天殿,百官侍立,太子头戴通天管,身着墨纱袍,款款行来,风华绝代。至丹陛四拜,司爵插佩圭玉,太子饮过盏中祭酒,来到皇帝御座前跪下。

    玄沐羽听到自己的声音木然地在说:“往迎尔相,承我宗室,勖帅以敬。”

    太子恭敬地回答:“儿臣谨奉制旨。”

    太子又俯伏于地,平身,走下丹陛,再向皇帝四拜。

    皇帝回宫,太子出殿。

    终于等到迎亲这日。

    大型仪仗拱卫之下,太子妃的车舆进入皇宫。

    太子妃身穿褕翟花钗,鲜艳的色彩,华丽的稚羽,从没想过素雅的云昭也可以拥有如此惊艳的一面。太子一身黑色衮冕衣冠,庄严气派,看到云昭到来,他微笑地伸出手,温柔低语:“昭,我的妻。”云昭飞霞满面,幸福不可言喻。

    二人进入昭阳殿,在皇帝面前行合卺之礼。

    玄沐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胸腔里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为了压抑自己随时可能迸发的冲动,玄沐羽耗去了全身的力量,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

    玄浩没有参加婚礼,他在玄澈往云家下聘的那一天离开了临澹,站立在哥哥曾经站立过的城墙上,玄浩告诉自己:你该长大了。

    当合卺之礼结束,太子妃被送入东宫,太子则进入太极殿接受大臣们的祝福。

    酒宴上觥筹交错,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每个人都很高兴。大婚,意味着太子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政了——只要皇帝愿意。

    狂喜地大臣不断向玄澈进酒,玄澈微笑着喝下每一杯酒,美丽的眼睛渐渐染上醉意,鼻尖透出微弱的红,双颊如同火烧一般绯丽。

    “四哥。”玄泠低着头,举起酒杯,低声地说,“祝你和嫂子永结同心,和和美美。”

    “谢谢你,泠。”

    玄澈又喝下一杯酒,身体轻轻浮起来,他觉得自己可能快醉了。

    “澈,不要再喝了。”

    玄沐羽按下玄澈即将送到口边的酒杯。

    玄泠看父皇和哥哥了一眼,沉默地退下。

    小小的角落里只剩下两个人。

    “父皇……”玄澈眯起眼,眼角上挑,化作一个小钩,勾人心魄。

    玄沐羽心悸且心痛:“不要再喝了,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多喝。”

    “哦……”

    玄澈顺从地放下杯子,垂目不语。

    两个人再次相对无言。自从那日,他们之间似乎就只剩下了沉默和尴尬。

    片刻之后,玄澈说:“父皇,时辰到了,儿臣该回去了。”

    玄澈转身离去,却不想被一只手拉住,紧接着自己撞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还是那样温热干燥,熟悉的温度从手腕蔓延到心间,粗糙的茧子摩挲在皮肤上产生奇异的酥麻。玄澈甩不开,他的左手依然没有力气。

    “澈,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玄沐羽用力地抱着,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带着哀求。玄澈觉得心被狠狠地拧了一下,又酸又痛,让人想哭。

    两颗心脏隔着衣物咚咚地跳动,胸腔的共鸣,体温的传递——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温柔是最钝的刀,一下下砍在心上,痛不欲生。

    父皇,是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抹平?

    父皇,你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你也不会明白,我有多痛。

    父皇,我们回不到从前了……

    玄澈不言不语,沉静的眼睛注视着玄沐羽。玄沐羽以为这双眼睛会藏下千万语,然而玄澈却只说:“儿臣告辞了。”

    话音落下的一刻,玄沐羽听到自己心中的天地塌陷了。

    日子还是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什么都没变,却也什么都变了。

    娇妻的模样令人心动,然而玄澈却没有太多感觉。

    这就是婚姻,这就是夫妻吗?玄澈有些疑惑,他明白性,却不明白情。

    少了玄浩的日子变得很清静,玄泠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小狐狸看到玄沐羽就愤愤地瞥过头去,一定要面对时便是藏不住地怨恨。玄澈抚慰它,小狐狸只能泪汪汪地舔舐玄澈的脸,似乎在告诉他:你让我心疼了。

    没有了皇帝和太子的相视而笑,皇宫变得冰冷而寂寞。
隔阂
隔阂中国历史有一种很奇怪的发展逻辑。黑格尔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能从中产生。”

    任何读史的人看到这句话都会心痛。

    满朝文武争得面红耳赤。从据理力争到相互攻击,从公务到私生活,没有一样不可以抨击。这就是中国的文人。

    太子突然冷冷地蹦出一句话:“内斗,有意思么?”

    大殿里顿时安静,每个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太子。

    “父皇,儿臣累了。”

    玄澈淡淡地说,然后离开了太极正殿。他一向淡定优雅的背影,在这时看起来是那样憔悴无力。没有人计较太子的失礼,平时他们敬畏的背影此刻让他们心疼,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错了。

    “澈!”

    玄沐羽匆匆散朝,在太子进入东宫之前追上了他。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玄沐羽关切地问,虽然知道这个问题已经问不出真实的答案了。

    果然,玄澈平静地说:“儿臣只是累了。”

    想起了玄澈脆弱的身子,玄沐羽神色黯然,伸手想要抚摸玄澈微皱的眉头,却想起他已经丧失了这个权力,讪讪地收回手,堂堂帝王此刻看起来很是无措。

    玄澈并不是没看到玄沐羽的局促,却执意地忽略了。

    “父皇,儿臣先回宫休息了。”

    玄澈离去,消瘦的身子,苍白的肌肤,阳光下他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太子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犹如神邸般接受太阳的膜拜,言能惑人,笑能倾国。

    玄沐羽按着心口,这里已经疼得麻痹。

    事情的开始其实很简单,最早是一个监察使弹劾某地方官员贪污,那官员反咬一口声称这名监察使受贿,两只狗互咬了一阵,最后那名官员落败。但是官员所属的势力不甘心,群策群力,拖了那名监察使下水。如果事情到这里打住,也不过是两只狗互咬的丑闻。可没想到监察使身后也站着一群人。于是两帮人马开始群殴,战争渐渐升级,最终在中央朝廷里正式交锋。

    早朝上某朝廷大员因为作风问题遭到弹劾,就此开始了一场廷争。相互攻讦谩骂,打击面迅速扩大,不但文官牙尖嘴利,连一些武将都参与进来。

    玄澈冷眼看着这一切,为这些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官员恶心。

    玄澈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过十九年,开始掌权不过不四五年的时间,要改变整个国家风气是不可能的,甚至这个美好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但亲眼看到就是这样一群人引导着中国历史渐渐走向屈辱,玄澈还是心冷了,如果能以杀止风,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将这些人全部推出午门。偏偏即使杀尽了这批官员,下批官员上来还是一个模样。

    心冷也没有用,该去做的还是要做。

    玄澈与玄沐羽分开后,他进入东宫只是在前花园里站了片刻,便回头去了上书房。

    上书房里,玄沐羽很认真地批改着奏章。如果是在一年前看到这一幕,玄澈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现在再看到只觉得讽刺。如果不是自己受伤,如果不是自己不能过于劳心,玄沐羽又怎么会主动分担政务?!

    玄澈摸摸肩膀,不知道这伤是给自己带来了痛苦,还是给国家带来了福音。

    听到脚步声,玄沐羽惊讶地抬头。玄澈见礼道:“父皇。”

    玄沐羽忙问:“你累了,怎么还来?”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玄澈淡淡一笑,拿过一叠奏章坐到属于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批阅。

    玄沐羽的目光开始在奏章和玄澈之间游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像以前一样静静地注视那张侧脸,在自己出神的某一刻,澈会抬头对他微微一笑,颜如秋水,惑人心神。

    然而玄澈始终没有抬头。玄沐羽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将注意力投注在奏章上,以至于他没有发现在自己叹气的霎那,玄澈的左手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上书房安静得可怕,静谧催促着两个人快速处理完所有公务。

    不久,小狐狸出现,玄澈逗小狐狸玩玩,然后就抱着小狐狸与玄沐羽在清凉殿用膳。

    一桌子的清淡素食,玄沐羽陪着玄澈吃,味道其实不差,只是吃在嘴里总有点苦涩。玄澈看起来倒不觉得有什么,他一点点地吃,不论玄沐羽夹什么给他,他总是微微一笑,然后一点不剩地吃掉。他的仪容总是保持着极致的完美,让人看了便觉得是一种享受,可玄沐羽却觉得压抑。

    用过膳,森耶送来煎好的药。补气养心的药一天三碗,快赶得上正餐了。浓稠的黑色药汁,光闻就让人作呕,玄澈慢慢喝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似乎喝下去的只是白水。玄澈说,习惯了,就不觉得苦了。

    饭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玄澈可以和他说上一个下午,微笑有礼,措辞严谨舒适,然而话题始终离不开今天的天气和朝政。天气永远是“不错”,朝政永远是“如此甚好”。

    话题用尽,他们开始下棋。墨玉做盘,白玉做子,两杯清茶,一缕暗香,一切都如从前,只有玄澈执棋的手换到了左手。别扭的姿势,像个初学下棋的孩子。玄澈说,他应该多锻炼锻炼左手。

    夕阳西下,玄澈离去,金色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没有了绚烂,只剩下清瘦和孤独。

    上朝、议政,用膳、闲聊,品茶、下棋,从前也是这样的过,现在也是这样的过。太子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机械性地与外界交流。

    玄沐羽当然不会知道什么是机器人,他只知道这样的日子让他很痛苦。澈不会与他对视,不会进入他身周一臂的范围;澈会微笑,但不会嗔怪也不会开怀;澈说话都用陈述句,甚至连反问句都少有;澈尽可能地使用左手,仿佛失去力量的是他的右手。有意无意、每分每秒、一言一行,似乎一切都在提醒玄沐羽:你曾经这样地伤害了一个人,而这伤将伴随他一辈子。

    玄澈回到东宫,疲惫地靠在软塌上假寐,直到感觉到一个人站在面前。

    玄澈的耳朵没有受伤,他听的出是谁的脚步。轻柔虚浮,不紧不慢,东宫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步伐。当脚步在前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感觉到来人温柔的视线,玄澈不想睁眼,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在梦中将这道视线想象成另外一个人的。然而玄澈也知道,如果现实中真的是那个人的温柔目光,自己却又会避开。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动物,玄澈恨那个人,却更恨自己,是自己傻却还自以为聪明。

    “澈。”

    来人温柔地轻唤,不给玄澈沉迷的机会。

    玄澈顿了顿才睁开眼,注视着眼前的美人,坐起身,温柔地微笑:“昭。”

    尽管成婚已经半年,面对玄澈云昭仍然会羞涩地笑。

    云昭说:“澈,该用晚膳了。”

    玄澈却摇头说:“你先吃吧,我不饿。”

    “那怎么行,太医交待过你一定要按时用膳。”云昭劝说,“澈,吃一点吧,等会儿你还要吃药。”

    玄澈没有胃口,但他不想辜负云昭的好意。草草地吃了一点,森耶又端来一大碗药。看着乌黑的液体,玄澈很想将它打翻,可他知道自己的任性会让一些无辜的人承受玄沐羽的怒气。

    既然会生气,会痛苦,会懊悔,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好吧,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把你的温柔当成了麻药,硬生生挖开自己的心给你看,麻药散去才发现心痛欲死。

    第二日,两班大臣又在早朝上争辩起来,不过鉴于昨天太子突然离席的教训,他们今天的态度相当文雅。

    文绉绉地吵了一阵,不知是哪一方的人说了一句“请陛下和太子圣断”的话,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皇帝和太子。若是以前他们会都留意太子的反应,但是现在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分工变得很混乱,太子似乎不想管事但皇帝却常常要将决策权给他,而皇帝放出权力的同时又主动承担了一些决断,很多奏章上往往没有了太子的墨批只剩下皇帝的朱批,令人难以揣测什么样的事取决于皇帝,什么样的事取决于太子。

    玄沐羽偷偷瞄了一眼玄澈。玄澈似乎是感觉了,又或者刚好是也回头,总之两人的视线交汇了。然而太子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对森耶点点头。森耶立刻从怀里掏出两封折子似的册子,分别送到两位大臣手里。这两位大臣就是争吵双方的领军人物。

    太子道:“你们谁能解释清楚手上的东西,孤就为谁做主。”

    两名大臣疑惑地打开册子,才看了两行,冷汗就全出来了。

    “罪臣该死!”

    两名大臣异常默契地跪下呼喊,连带着在这二人的示意下,后面一帮子人全跪下。

    太子冷冷一笑,不再说话。

    大臣们匍匐在地上,用眼角偷偷向皇帝求救。事实上,在惩戒官员方面,皇帝比太子仁慈很多。有时候,太子会让人觉得他明亮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玄沐羽并不知道玄澈究竟给大臣们看了什么,让大臣们如此惊慌失措,无非就是他们平时私下所犯的罪吧。但玄澈在做出这个动作之前完全没有与他知会,甚至于刚才眼神交错的时候,玄澈也没有任何表态。玄沐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愤怒还是无奈。

    玄沐羽最终选择了无奈,他在心里叹出一口气,对大臣说:“你们起来吧。”

    大臣们不敢起来。

    玄沐羽看看玄澈,玄澈无动于衷。玄沐羽再说:“太子既然没有选择将你们查办,就是希望你们能由此警戒。起来吧。”

    大臣们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两群狗终于不再互咬,弹劾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下朝之后,玄沐羽问玄澈:“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他们的一些罪状。”玄澈简单地回答,继续埋首于奏章之中。稍后,玄澈又抬头说:“父皇想看的话,儿臣让默言再拿一份给您。”

    玄澈说这话就像在问玄沐羽要不要再添一碗饭一样,十分的平静。问题是如此平静地对你说要不要看别人是怎么死的,反而让人觉得怪异。玄沐羽期期艾艾地摇摇头,说:“不用了。”

    “哦。”

    玄澈应一声,又开始批阅奏章。

    今天的玄澈似乎有什么心事,看起来特别的沉默,眉宇间总是若有若无地蹙着,一份折子会看上很久。中午玄澈陪玄沐羽用过膳,却没有留下聊天下棋,称有事就离去了。

    玄沐羽想问又不敢问。其实他也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连续三天,太子都在午膳后回到东宫,一个人下午都在书房里不知道写什么,晚上又点了蜡烛弄到半夜,第二天却很早就上朝或去上书房。任凭太子妃如何劝说,太子依然我行我素。

    玄澈向来是不熬夜的,甚至极少在夜幕降临后忙碌,对于他这种经历过电气化时代的人,在摇晃的昏黄烛光下写字简直难以忍受,而夜明珠——据说因为放射物质而放光的东西——玄澈更是不碰。玄沐羽不知道玄澈不喜欢在夜晚忙碌的原因,却清楚地记得他这个习惯。如此反常的行为让玄沐羽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惩罚我还是惩罚你自己?!”

    玄沐羽终于忍不住拉住玄澈质问。

    玄澈因为睡眠不足精神不济,被猛地一拉眼前一黑,撞到玄沐羽身上,却一下子清醒过来。玄澈后退一步,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行礼:“父皇。”

    玄沐羽盯着他,逼着他开口。

    玄澈无奈道:“没什么,儿臣只是突然想到一点事情要去做而已。”

    玄沐羽又气又急:“什么事要你用这样的身体去熬夜!林默言呢?严锦飞呢?他们都在干什么?!”

    玄澈垂目不答。有些事本可以不用这么急,可现在他必须把时间从每一个缝隙里压榨出来,少一秒都让人可惜。有些事只有他可以做,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皇宫里,没有人可以帮他。或许曾经有一个,那个人不一定明白他在做什么,但他会听自己说,会默默地支持,可现在连支持也没有。

    玄澈不想这么说,光想已经让人心痛,说出来会撕毁他脆弱的心脏。

    看到玄澈甚至连是什么事都不肯说,玄沐羽气急败坏地扳过他的肩膀,怒道:“你说啊,究竟是什么事!”

    玄澈任凭玄沐羽摇晃身子,晕眩一阵阵袭来,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个人焦躁的脸,只剩下一片黑花,耳鸣得厉害,听不到那个人在说什么。心口又传来熟悉的痛楚,十九年前的生命每日每夜都在承受这种威胁。

    “父皇,儿臣没有时间了……”

    玄澈不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能不能让人听到,他只觉得这句话说完就再没有力气了,眼前彻底黑去,失去了意识。

    玄沐羽眼睁睁地看着玄澈慢慢软到他的臂弯里,时间仿佛回到了逼宫那夜,惨白的脸,虚弱的气息,血将整片地砖染红,毫无预警地昏过去,再醒来时,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澈!”

    玄沐羽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他只会在事后叫喊这个名字,无补于事。
束缚
融冰太子一晕就是两天两夜,醒来后仍然要静养半个月,经不得半点辛劳和刺激。

    皇宫被低气压环绕,整个太医院鸡飞狗跳。

    太子昏迷不醒的时候,老太医跪在床前,冒着死亡的危险对皇帝说:“太子身体虚弱,切不可激动,更不可以劳动心神,最好任何剧烈的行为都不要做,尽可能避免外界的刺激……”

    皇帝黑着脸握紧拳头,老太医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生怕一秒会听到皇帝说“治不好就拿你殉葬!”。关键时候太子醒了,太子强打精神笑说:“张太医,若按你这样说孤岂不是每日都要卧床休息才好?张太医你不要吓父皇了,孤的身体孤知道,还死不了。”

    太子醒的那个及时,老太医简直要将太子供起来拜了。

    不论怎样,太子带着太医们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最后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回来了,太医们击掌相庆。

    太子能下床了又开始忙碌,哪怕玄沐羽不让他管理太多朝政,太子仍然能从他自己的组织里找事做。后来玄沐羽才知道玄澈那三天里在忙碌什么:堂堂太子竟然在给一个商行策划如何开办学院!

    这个学院有点特别,由通川商行联合冰岚山庄共同建造,设文学院和理学院。文学院又分蒙学、中学和大学,分别招收从5岁到20岁的学生,统一发放教材,据称教授的内容很特别。而理学院则分基础班、高级班和技术班,基础班分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和天文六个课程,高级班则在六个学科的基础上让大家选择一到两门进行更加深层次的学习,而技术班却是由冰岚山庄的大师们教授学生各种制造技术,包括炼铁、铸造、纺织、刺绣、医药等十多门专业技术。

    玄沐羽难以理解玄澈究竟要做什么,这个学院的设置和内容是很特别,文学院就算了,但理学院里那些淫巧怎么值得他耗费这么多心血去规划!

    玄沐羽气势汹汹闯进东宫,却看到玄澈睁着大大的眼睛坐在书桌后面,像失去灵魂的漂亮人偶无神地注视着前方,因为生病而消瘦的脸让眼窝更加深邃,双颊上犹带着泪痕。听到有人闯进来,他稍稍侧头,眼珠僵硬地转动过来,木然地看瞄了一眼,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姿势。

    玄沐羽心疼了,他走到玄澈的面前,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地哀求:“澈,你要恨就恨我,要折磨就折磨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你的身子根本经不起折磨。”

    玄澈停顿了一下,看向玄沐羽,摇头道:“儿臣没有。”

    玄沐羽提高了声音:“那你是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学院将自己搞成这样?!”

    “父皇,您不明白。”玄澈说,“儿臣在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

    玄沐羽手一下子缩紧:“什么究竟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你想要什么?权力?名誉?还是这个位子?!你要什么朕给你,你究竟要什么?”

    玄澈的眼睛似乎在瞬间睁大了一下,一丝哀痛转瞬即逝,他轻声说:“父皇,您到现在还说这样的话……儿臣若是要那些东西,也不用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儿臣要的东西,父皇,您给不了。”

    “澈……”

    玄澈沉默了一下,说:“父皇,其实您那日的选择没有错,您是皇帝,在以前的十几年时间里,您给儿臣了超越君臣的信任,儿臣应该庆幸了,只可惜儿臣自诩聪明其实还是没能看透你们的规则,过分沉溺了。我们之间的信任建立在泡沫,这个泡沫名为‘皇家的亲情’,经不起戳,一戳就破,一破信任就崩溃。儿臣以前一直觉得,我和您之间的信任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前几日浩给我写信,他说,其实儿臣和父皇这十九年来,谁也没有了解过谁。儿臣一味地索取您的温柔,却不知道你的想法;您一味地支持,却一直不明白儿臣究竟想要什么。浩说,我们之间缺乏真正的沟通。没关系,儿臣今天说给您听,说儿臣究竟想要什么。”

    玄澈终于再一次直视着玄沐羽的眼睛,无神的眼睛里点亮了些许光亮。

    “父皇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为了学院搞成这样了。或许在父皇心中,这不过是一个玩弄奇巧的地方,在儿臣看来,这却是燎原的一颗火星。

    “我们的国家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制度有着巨大的缺陷,然而造成制度缺陷的却是我们的文化。儿臣不是要否定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化丰富多彩,然而东西一旦大了就必然会出现漏洞。

    “看我们的贪官。朝廷总是在反贪,然而官却越反越贪。为什么?因为我们皇家就是他们最大的榜样。我们汇集了天下的财富,营造了庞大的排场和威势,他们惧怕我们,却又羡慕我们。当年秦始皇出巡,声势浩大,项羽看了说“吾可取而代之”,刘邦则想“大丈夫生当如此”。古人说,学而优则仕。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形成我们的文人‘官本位’思想,每个人读书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做官,做了官要学皇家的排场,但他们的俸禄不足以支撑这种奢侈,怎么办?贪污,受贿。

    “看我们的帝王。我们的帝王居然不希望官员十全十美,总是希望他们有一点缺点,可能是好美色,又或者喜欢贪小财,这样有缺点的人才好控制。当年的萧何,明明是干干净净的宰相,却偏生要做些欺田霸民的事情才能得到刘邦的信任。受益的是帝王,遭殃的是百姓。

    “看我们的朝廷。我们的朝廷、我们的国家不懂得如何去维护百姓的利益。朝廷拿百姓做权力工具,朝廷和百姓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百姓与国家没有共同利益,他们就不会在意究竟是谁在统治他们,他们不会从心里拥护国家和朝廷,我们在外力面前会变得很脆弱。

    “看我们的信仰,我们自以为是世界的中心,自以为天朝上国,自以为地大物博,轻视工业,鄙视商业。我们东边是大海,北边是极地,西北是荒漠,南北是高原和丛山峻岭。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我们安稳,却也被困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我们的百姓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目光如豆,心胸狭窄,没有探索精神更没有竞争意识,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广阔!希腊的文明早在几千年就超越了我们,而几千年后又将有一个英国用利炮铁船敲开我们的国门。而我们,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咬来咬去,最终咬得精疲力尽。

    “看我们的百姓。我们的百姓眼里只有朝廷没有国家。百姓眼里没有国家,他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国。我们的朝廷使用愚民政策,然而这种政策最终将报应在朝廷身上。我们的百姓都成了一群奴隶,他们的一生只有两个时代:想做奴隶而做不了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百姓的脑子被我们掏空了,不会思考,百姓的脊梁被我们打弯,不懂得挺立。人是一个民族的基础,然而基础都已经弯曲了,一个民族又如何屹立?

    “父皇,这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您无法想象,这小小的一部分将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灾难。而这些,都是我想改变的。所以我要去做一些事,去开办一个商行证明商人的重要,去创建一个山庄引导科技的发展,去建设一个学院从思想上改变我们的国民。

    “父皇,君王要的是版图、是物产,是天下太平地位稳固,而我要的却是一种精神,一个能让整个民族进步的精神!我们的民族,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她美丽而深沉,她应该充满了活力,她会蒙受灾难,但她却会在灾难中涅磐,每一次烈火焚身都只能让她更加壮丽!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的民族都会屹立在世界之巅上,光华夺目!”

    玄澈的眼睛闪烁着玄沐羽所不曾见过的绚丽色彩,斑斓多姿,几乎点亮了整个世界。以往玄澈所展现动人在这瞬间面前也不过是米粒之珠,言语无法形容的辉煌,任何光芒都无法与之媲美!

    玄沐羽震惊不已,几年来他看玄澈不断在各种微小的地方改变着整个朝廷,他知道玄澈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或许是一统中原,或许是千古流芳,然而真正听到时才觉得不可思议。

    玄沐羽稍稍错愕,却看到玄澈捂着心口喘息,他眼中的光华慢慢淡去,神色间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这份痛苦却不是来自肉体。玄澈缓慢地说着:“我从没想过自己一个人可以改变一个民族,却还是尽量去做。也许历史无法改变,但我仍然希望后人在翻开历史的时候,即使悲痛,却还是能欣喜地看到,曾经有一个人为了这个美好的心愿而努力过。他们能在那些断言东方文化无法产生现代公民的人面前,拿出微弱但却真实存在的火苗。

    “我们的文化宽广得几乎能容纳一切光彩,同样也深沉地能埋没所有光彩。五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甚至五十年都无法改变什么。我本以为我可以用三十年的时间去引导这个国家,用二十年时间教育下一代,再用十年的时间监督和纠正他们。但是现在不行,我无法确定我是不是还有时间去监督我的孩子,甚至不敢确定我是不是有能力教育出我所期望的孩子。

    “我怕在我死后所做的一切都将被颠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必须和时间竞争,我要在我离去之前将一些东西固定下来,将一些东西埋到我们的文化里,我在着急,我一度强迫自己去压榨生命。但是我现在累了,好累好累。

    “我不喜欢说话,因为有些东西无法说出口,可以说出口的又没有人会懂,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浪费口舌。后来我才觉得不是:就是有一些人,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所想,掌心相扣就能汲取力量;有些话,并不一定要对方清清楚楚地了解什么意思,只需要信任和支持就够了。

    “我不是圣人,我忍受不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也无法承受‘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我不勇敢,我的坚强有限度,我会累,会绝望,会轻言放弃,我总是需要有人支持才能往前走。其实我知道,父皇很多时候并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或者说不明白我所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父皇还是无声地支持我。我一度以为自己只要回头就可以看到您,您会对我笑,会对我伸手,会说:我相信你。可我却发现不是……

    “浩儿要我跟您和好,他说您很爱我;晏子期要我和您和好,他说您的地位对我很重要;默言要我和你和好,他说我还需要您的支持;只有张桐说要我和您和好,因为现在的我看起来很痛苦。四个人劝我,却有两个人是因为你的权势和地位。我不需要这些,我要这些的话那夜就不会赶去清凉殿,不会中箭也不会挡刀。

    “他们说的我都知道,但是我做不到。他们不明白你的信任对我有多重要,更不明白那一剑对我来说是毁灭性。你对我,就像一根脊梁对于一个民族一样重要,你是我的精神支柱,那一剑抽掉了我的支柱!”

    玄沐羽心碎了,他知道自己伤了澈,却从未想过是这样严重。他一直恐惧着伦常,恐惧着欲望,以至于看不清自己在澈心中的分量,他忘记了两人曾有默契,忘记了澈从不对他人展现的孩子气,忘记了澈向他伸来的手是冰凉的,澈不是在赐予温暖,而是在祈求温暖。

    玄澈痛苦地喘息着,精神的痛,肉体的痛,叠加在一起令人无法承受。肩膀和腰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一口血气往上冲,玄澈压抑着自己,却仍然没有办法阻止鲜血从嘴角溢出。

    “是我太傻,我不懂您。您太温柔,让我忘记了您不但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君王。呵,‘父皇’‘儿臣’,这个称呼无时不刻都在提醒我,我却傻乎乎地当成耳边风……最是无情帝王家,您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我、我……我不配……”

    “不!不是的!我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的……”玄沐羽慌乱地叫喊,却只勾起玄澈一抹自嘲的微笑。

    玄沐羽终于忍不住将玄澈揉入怀中。病痛将玄澈折磨得异常消瘦,抱在怀里有些硌人,他的腰身只需要一节手臂就可以环过来,身子冰凉凉的,虚软无力,那颗心跳,微弱而混乱,血顺着嘴角流下,划过雪白的脖颈最后没入衣襟,形成一道惊心动魄的线条。

    “澈,我们不要再这样了……你和我说你的理想,说你的想法,我们一起完成,好不好……”

    玄沐羽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耳边,是哀求,是怜惜。玄澈将脸埋在玄沐羽地颈边,神情木然着,眼睛似乎脱离了身体独立出来,泪水不断地涌出,却悄无声息。

    沁凉的液体淹没了玄沐羽的心,悲伤漩涡深不见底。

    太子不能激动,激动要伤身,伤身则难愈,难愈就必须静养。结果太子病刚好又不得不卧床。

    “父皇,你会理解我吗?”

    “父皇,我们和好吧,我不想再一个人走下去。理想太过庞大,我一个人承受不起。”

    “父皇……”

    玄沐羽注视着玄澈安静的睡脸,他的话似乎犹在耳边。

    澈的话,玄沐羽并不完全理解,澈有太多的秘密,他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似乎生而知之,眼睛里藏着超越年龄的淡漠和睿智,他的目光总是透过高墙穿越到另一个天涯,他的思想像是站立在另一个峰顶向下俯视。他的心中有一个想法,那个想法在微小的变革一点点地体现,可是没有人懂他。他应该是寂寞,因为没有人站在他身边。

    那声“支柱”撼动了玄沐羽,玄沐羽觉得自己很卑微,卑微的思想才会去怀疑澈的清澄。

    “澈,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玄沐羽的声音穿过梦境落在玄澈的心里,或许这句话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半分痕迹,但玄澈却下意识地点头了。

    父皇,我们重新开始,不要再猜忌了。

    东宫里——

    “唔……好苦!”

    玄澈喝了一口药汁,眉毛顿时拧成了一团。真不知道以前是怎样一天三碗地喝下去,看来人有依靠的时候果然会变得软弱。

    玄澈看向玄沐羽,可怜兮兮的像个不爱吃药的孩子。

    玄沐羽心里甜滋滋的,好笑道:“喝完了再吃糖。”

    玄澈扁扁嘴,一咬牙,把一整碗药灌进了肚子里,苦得连胆都缩了起来。玄澈张口想要喘气,却突然伸过一只手往他嘴巴里塞了什么。玄澈下意识地闭嘴伸舌一卷,发现舌尖甜甜的,原来是一块糖。

    玄沐羽连忙收手,指尖上似乎还残留着玄澈舌头湿软得触感,身体已经被电麻了,小腹里火苗苗噌噌地窜,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笑说:“怎么连朕的手都咬了。”

    玄澈不好意思地笑笑,吐吐舌头,道:“对不起,父皇。”

    玄沐羽眼睛里只剩下那两片粉唇和不经意间露出的香软小舌。

    好想吻,激烈地吻,吃掉他……

    玄沐羽痛苦地挣扎,没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就在距离玄澈不到一个拳头的地方,他突然对上了玄澈的目光。玄澈不明其意地看着他,眼睛清澈如水。玄沐羽一惊,生生拔高身子将吻落在玄澈额头上,然后用哄骗宝宝的口气说:“喝了药就好好休息。”

    玄澈眨眨眼,孩子气地撇撇嘴,用脸颊蹭过玄沐羽的脸颊,轻声说:“知道了,父皇。”

    玄沐羽咬牙切齿地肯定,这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宫里流行的亲昵动作,绝对是从澈身上开始的,因为只有他在做出这个动作时轻易地勾动天雷地火!

    玄澈完全没有发现自己作的孽,很听话地钻到被子里睡觉去了。

    唉,你这个妖孽!

    玄沐羽很无奈地看着玄澈安静的睡脸,为他掖好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他必须去找一桶冷水或者是一个人来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不然再在这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令人后悔的事。

    玄沐羽和玄澈的生活真的回到了平叛之前,他们的记忆就像是电影的胶片,从平叛开始的一年时光都被人剪去,看成片时似乎一切都完美地连结着。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变过,仿佛玄沐羽所说的所做的都从玄澈的记忆里消失了。玄澈依然是那只可爱的鸵鸟,听不见,看不见。

    玄沐羽希望感情能像一团泥,如同管道昇所写的那样:

    “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若是如此,那么玄沐羽情愿将以前的他们都打破。可感情与其说像一块泥,倒不如说像一块陶瓷,打了就碎了,任你怎么弥补,也是会留下痕迹。就像玄澈会嗔会怪会笑会哭,却不会再用右手捻棋。

    远在边关的玄浩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当然不希望看到玄澈和玄沐羽“如胶似漆”,但他更不愿看到玄澈眉宇间凝聚着忧愁,否则他也不会写下那封信劝说玄澈。玄浩陷入两难境地,只有苏行之告诉他:“殿下,您若真喜欢太子,就应该赶快变强,只有这样,您才有和陛下竞争的资格,也才有资格站在那个人身边。”

    于是,斜阳城里多了一个疯狂训练的皇子。
五年
五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变化之快令人莫名其妙,但这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这比久逢甘露还让人欣喜。由于不知名原因,忽略其过程,总之大家高兴地看到皇帝和太子之间恢复了融洽的关系,朝堂上一扫沉闷,恢复了多姿多彩的可喜局面,简直要让人撒花庆祝。

    太子回归朝堂,变革的车轮再次缓缓运转起来,当官员们习惯了每日一小变,每月一大变的日子后,就会发现没有变化的日子是多么枯燥。太子的命令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心跳加速,促进血液循环,延缓衰老。

    咳,当然也会人心跳加速过猛,血液循环过快,陷入心肌梗塞、高血压的危地。

    清凉殿里,玄澈看着浩的来信,突然说:“父皇,我们或许应该建立一个军校。”

    “军……校?”玄沐羽觉得自己的脑子停顿了了一下。

    “是的,军事学校。”玄澈想了想,补充道,“现在可以只针对军队里现役中上级军官进行军事培训,日后有需要的话再向全国有意担任军队将领的人招生。”

    玄沐羽不解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玄澈道:“父皇记不记得六年前我们和西善、雄单的那场战争?郑将军回京述职,联军立刻攻破关隘,直达斜阳城下。除了郑将军,其他的高级将领或者有勇无谋,或者没有大局观,整个西北都靠郑将军一个人支撑,如果郑将军不在了,那谁能补上那个位子?我们军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军事人才储备不足,同时,我们的军队缺乏有效的危机应对系统。”

    玄沐羽低头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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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下车来,微微一笑,便是以月的风度点亮了日的光芒。人世间似乎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汇聚在这双明眸之中,眸光流转间已换过风情万种。然而这魅人的风华只是一个瞬间,太子站定,又幻化成一株清幽淡远的紫竹,看着他,就只能想到“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漫步”这样的句子,他是那视万物为刍狗的清竹,泰山崩塌也只能让他稍稍颤动枝叶抖去尘泥。他的眼神仿若天地,包容了万物,接纳了万物,有着无限的深远和广阔。

    众人看得呆了,几十名大小官员竟没有一人记得行礼。

    太子并不说什么,但第一个下来的美少年已经喝道:“你们这是什么规矩?见了太子也不行礼了吗?!”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纷纷下跪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田镜伏地说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臣等一时时态,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先前开口的美少年道:“真是没有礼貌!太子殿下的天姿是你们可以窥视的吗?”

    田镜忙说:“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缓缓开口:“田大人,你起来吧。白,你太没有规矩了。”最后一句乃是对美少年说的。那美少年听了这话,一脸委屈地缩紧太子的怀里,嗔道:“殿下,人家还不是为了您!”

    太子微微一笑,温柔而宠溺,他揽住美少年的纤腰江少女揉入自己的怀抱,低头笑道:“小白这么快就忘了教训?”

    这话本没什么,普通主子教训奴才时也都这么说,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觉得暧昧至极。白小公子从脸颊红到耳根,愈发显得娇媚诱人,太子只是低低地笑,别有一番意味。

    田镜与张开文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丝放松的笑。

    “白可是累了?”太子附在美少年耳边轻轻说,看白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似乎能滴出水来,呼吸有些急促,红唇间逸出轻微的呻吟。太子笑笑,转向那帮官员,道:“孤的侍从累了,可有地方休息片刻?”

    田镜咧开每个男人都懂的笑容,谄媚道:“有,有,下官早已为太子殿下准备好了别院,还请殿下屈尊移驾。”

    太子微笑地接受了田镜的请求,随着他往后院走去,可抱着白的手却始终不曾放开过。田镜在一旁看了,笑得愈发的狐狸。

    进了别院,等那帮官员退下之后,玄澈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他摸摸自己的脸,似乎刚才的笑让他的面部肌肉承受了巨大的负荷。

    玄澈本要松开搂着白的手,却发现白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自己一松手白就往下滑。

    “怎么了?”

    玄澈见白小脸通红,身体虚软,只得扶着他的后腰免得白摔倒在地。

    白的声音好像蚊子在叫:“殿下……我,我脚软站不住……”

    玄澈微微一愣,突地横抱起白。白虽自称十六,可身形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很是轻盈。玄澈轻轻松松地抱着他走向卧房。白在玄澈怀里看清了去向,面色更是如火烧一般,又红又烫。

    森耶拉拉林默言的衣角,林默言会意,又去对那冰肌红唇的美少年说:“傅公子,属下带您去休息。”

    傅鸢看看玄澈,又看看森耶和林默言,不满道:“我要和澈哥哥在一起!”

    森耶道:“主子这会儿有事,公子不如先休息一会儿吧?”

    傅鸢不甘心,但她为先前坏了太子的计划而心中有愧,想到自己若是再任性打扰了澈哥哥……傅鸢只得随森耶出去,到了自己的厢房休息。

    玄澈抱着白进了卧房,将白放在床上,他自己却自己只是坐在床边,说:“你先休息一会儿。等晚宴的时候我让人来叫你——怎么脸这么烫?”玄澈摸摸白的额头,露出些许担心,“我让人给你叫大夫吧。”

    “不,不用!”白卷进被子里,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急促道,“殿下,小人没事……”

    “哦……那你好好休息吧。”

    玄澈也不多说,温和地笑笑,为白放下床幔便退了出去。

    玄澈出了卧房看到林默言站在一边,问道:“白的来历你查了没?”

    林默言道:“查了。白家当年确实是潼阳的富户,只是碰到灾荒,家道中落,他也被卖到南馆之中,调教了两年,又做了两年的小倌。今年碰到大饥荒,小倌馆开不下去了,他便逃出来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只是这远房亲戚也过不下去了,就要将他和别人交换孩子互吃。”

    “当过小倌?难怪身体那么敏感……”

    玄澈想到自己不过是将手放在白的腰上,白就已经站不住,刚才自己抱他回房只怕也惹他误会了吧?难怪害羞成那模样。玄澈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他虽然和白演了一出戏,却从未想过要和一个男孩调情。

    玄澈不歧视小倌,却一直觉得小倌是一种很“奇特”的职业。

    作为一个男人,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转呻吟。会痛吧?身体痛,心里也会痛。

    张桐和父皇……张桐会怎么想?依稀记得他原来是大臣的儿子……

    父皇似乎太残忍了。

    玄澈胡思乱想着进了书房,林默言合了门,才说:“傅小姐和云小姐的消息已经告诉将军和御史大人了,傅将军和云御史都说要派人来将二人接回去,并向殿下请罪。”

    玄澈收敛了心神,道:“只怕小鸢不肯回去。让将军别来了,小鸢既然有那样的志向,出来磨练一番也好。”

    林默言顿了顿,勉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轻声道:“殿下真的要……让傅小姐……上战场?”

    玄澈看他一眼,说:“你觉得小鸢不行?”

    “傅小姐的功夫虽然不错,可是她是……”女人怎么能打战?!林默言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看到自家主子勾起了嘴角,眉峰微挑,这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了。太子每次要嘲弄人的时候就是这幅表情。果然听到太子说:“因为她是女人吗?我倒不觉得女人有什么不如男人的。花……武……吕……唉,算了。小鸢若真有心,没什么做不了的。”

    玄澈本要说花木兰和武则天,却想到这个世界没有这两个人,又要换口拿吕后举例,却想到吕后式的存在对皇家而言是个忌讳,若那她与傅鸢相提并论,只怕话传出去小鸢就要惹上一堆的麻烦,便住了口。

    林默言跟在太子身边已逾十年,太子只需说个开头他便能听音而闻雅意,虽不明白“花”“武”为何,却也知道这“吕”指着谁。看到太子在如此一个细节上都维护着傅鸢,分明是打定主意要遂傅鸢的将军梦了。他一直以为太子纵容傅鸢的“大言不惭”不过是玩笑,却没想到太子竟真有此意,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况且也未必需要她有什么能力……”

    玄澈低语了几个字,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林默言已经从愣神中清醒,问道:“云小姐怎么办?”

    现在云昭和宝德一起留在先前的别院中,云昭只是个弱女子,玄澈很担心她会出事,接下去搞不好是要动武的。

    “云昭还是回去好。”玄澈说。

    夜幕降临的时候,迎接太子的洗尘宴如期举行。

    参加宴席的官员除了辽阳太守,还有辽阳郡内十一个大县的县令,潼阳折冲府的折冲督尉,以及诸位监察使。太子坐在最高位上,白坐在他的旁边,二人之间虽没有过多亲密举动,但眼神的交汇却骗不了人。一众官员看的心知肚明。

    田镜与张开文交换一个眼色,田镜举杯敬太子道:“太子殿下突然前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玄澈微笑道:“田大人无需多礼。这次是孤任性了。”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田镜诚惶诚恐道,一个厅的大小官员也纷纷请罪。玄澈托起田镜,道:“田大人快快请起。父皇此次遣孤前来视察灾情,千万吩咐万万不可扰民。只是孤身边小厮实在无礼,还是惊扰了各位。这本该是孤道歉,各位大人请免礼。”

    张开文道:“太子仁义之名闻名天下,今日一见,令微臣心折!”

    “张大人谬赞了。”玄澈笑笑,抿上一口白奉上的酒,道,“孤奉父皇之名前来视察救灾情况。但孤一路行来,似乎情况颇为不乐观。朝廷已拨款十万两用于救灾,可是农田损毁,物价高涨,不知是不是各位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

    田镜惶恐道:“殿下英明!我等虽倾力而为,难为救灾工作繁重,耗费巨大,而往往见效甚小。微臣办事不力,造成辽阳郡内民不聊生,还请殿下降罪!”

    田镜又跪到了地上,连带着一干官员也跪下。

    “无妨。”玄澈说,“孤在没有调查完全之前,不会随便治诸位大臣的罪。若真是人力之不可为,诸位大人尽心尽力,也只有功没有过。”

    “谢殿下宽厚。”

    官员们齐声称赞,却在一片溢美之词中传出了一声冷哼。

    玄澈顺着声音瞥了一眼,一个黑脸县令正毫不怯缩地瞪着自己。玄澈并不理会他,对田镜说:“今日孤乏了,这接风洗尘之事到此为止。在座的大小县令,明日将各县的情况提份报告给我。田大人,孤要你将那十万两救灾银的账本写个清楚交上来。诸位可有困难?”

    田镜稍稍犹豫后说:“还请殿下多宽限几日,灾情复杂,只怕一时半伙写不全。”

    玄澈点头:“好,就给你们两日时间。三日之内若是不见文书,你们直接脱了官服,也不必来见我了!”

    “是!”

    太子携白退场,留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半晌,田镜开口道:“各位大人说说,这太子究竟是来做什么?刚才那个就是他的侍从在潼阳救下的人?”

    “他不是说了,来视察灾情呗!”无铜县令朴志远撇嘴道,“那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不近女色,原来是好男风!”

    张开文却说:“朴大人此言差异。太子军功显赫,治国有方,据说其性子虽淡薄谦和,手段却是极为高妙决绝,今日一看果然是自持有礼之人,又是天神之姿,若没有半点喜好岂不是完人一个?朴大人难道不怕?”

    另一肥胖官员也点头:“是啊是啊,而且好男风也不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啧,那白公子果真是妖娆多姿!我就说堂堂太子怎么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来是个美人,嘿嘿。”

    众人不屑地撇过头去,心中都说:你喜好娈童,当然这么说!

    却见先前冷哼的黑脸县令站起来怒道:“下官就不信太子是这样不堪的人!今日他已表明来意,更要查你们的账,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要怎样应对!”

    田镜盯黑脸县令一眼,张开文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张大人这话说的不对。我等清者自清,何须惧怕太子殿下的查问?”

    “那你们就在这儿清者自清吧!”

    说罢,黑脸张便拂袖而去。

    张开文看黑脸张离去的背影,对田镜说:“田大人,我看张竖留不得。”

    田镜不以为然:“他能翻腾出什么?若无证据,太子也不能将我等如何。”说着,田镜又稍显紧张低声道,“张大人那账……”

    张开文笑道:“田大人放心,下官已准备就绪,任殿下如何翻查,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那个张竖就这么拂袖而去了?”

    卧房里,玄澈一边退下衣物一边听林默言报告自己走后那帮官员的动静。

    “正是。”林默言说,“但是那些人后面的动静就看不到了,门上了栓,那折冲督尉功夫不弱,属下不敢贸然靠近。”

    玄澈微微皱眉:“折冲督尉也和他们混到一块了……难道一帮子人里只有一个张竖?”玄澈顿了顿,又说,“只是此人太过直拗,反倒不好。”

    玄澈挥手让林默言退下,正准备上床,傅鸢却来了。

    傅鸢在那小院子里关了三天,都快闷死了,今天好不容出来,那叫一个兴奋。傅鸢看看只着单衣的玄澈,再看看床上的白,不快道:“澈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昭姐姐还在潼阳呢你就和别人乱来!”

    玄澈失笑道:“我怎么乱来了?”

    “你、你和白!”傅鸢指着白红了脸,跺脚道,“羞!羞!白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们怎么能……嗯!”

    玄澈哑然:“我若不和白一起睡,今天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傅鸢失口叫道:“那你可以和我一起睡啊!”

    玄澈愕然,随即笑道:“小鸢是女孩子,哥哥怎么可以和小鸢一起睡?小鸢以后要嫁人的。”

    傅鸢红脸道:“那我以后嫁给澈哥哥。”

    玄澈却说:“以后我要娶你昭姐姐,怎么能再娶你?”

    “可是你们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傅鸢认真地说,“她做大,我做小。澈哥哥放心,我会和昭姐姐相处得很好的!”

    玄澈稍稍沉默,方道:“小鸢不可以这么想。哥哥只娶你昭姐姐,只有她一个妻子,我要疼她宠她一个人,让她幸福快乐。小鸢也一样,你会有一个只疼你只宠你只爱你一个人的相公。小鸢不可以委屈自己知道吗?”

    傅鸢瞪大眼睛,她虽是将军之女,虽做梦都想着要做大将军,却也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从未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她想到将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只疼着昭姐姐,会只宠她只爱她,那个人美丽的眼睛只看着她,满心满眼的温柔能将人淹没,便觉得昭姐姐会好幸福。自己应该为昭姐姐感到高兴,可是傅鸢却又觉得自己很悲伤,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流出酸酸的液体,侵蚀了心。

    “可是……可是我也想让澈哥哥疼我宠我……”

    傅鸢低低地说,玄澈还没有反应过来,傅鸢已经跑出去了,看不出傅鸢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那个背影让人觉得有些孤单。

    玄澈愣在原地,慢慢地从傅鸢的话里回味:莫非这小丫头爱上我了?

    随即玄澈又摇摇头,只是小女孩的懵懂而已。
抽血
抽血第二天再看到傅鸢的时候,这小姑娘又和没事人一般,依旧是调皮捣蛋。玄澈认真注意她,确定傅鸢是真的没事了,才放下心来。

    下午太子会见辽阳郡内的豪门大户,说了些有的没有的话,表达了希望大户门能开私仓赈灾的意愿。太子开口了,大户们自然不可能不答应,一个个说的信誓旦旦,一转眼又可怜兮兮地说自己也是如何如何的惨,地主家也没了存粮,忽的又是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说要捐多少粮食出来。最终把这一百多户人的捐粮合计一下,还不够一个潼阳的灾民温饱。

    太子也不急不恼,微笑地表达了谢意,让大户们尽快将粮食送来,便让他们回去了。

    这些商人前脚刚走,太子后脚也跟着出去了。

    玄澈易了容,成了一个普通模样的青年,带着同样易容的林默言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一路走走逛逛到了青沙帮的总坛门前。

    青沙帮的总坛就在潼阳城内,从外面看过去似乎就是一个普通大户人家的门面,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玄澈塞了一两银子让门人通传,等了许久才让人请进了偏厅,稍等片刻,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走出来。

    玄澈开门见山道:“我找你家沙帮主。”

    那男人看来人脸生,便拱手道:“两位少侠有何贵干?帮主俗务缠身,若有什么事不妨相告何某,何某定当转述帮主。”

    “何童,青沙帮大管家。”玄澈淡淡地说,“你还不够身份和我谈,叫你们帮主出来。”

    何童第一次被人这么不放在眼里,平日里就算是太守也要与他客气三分,眼前这相貌平平的青年口气却大的很。何童不免提高的音量硬声道:“这位公子有事告诉在下便可,在下自会转达帮主!”

    玄澈睨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系着彩绦的玉佩在人眼前晃了晃,依然是那句话:“叫你们帮主出来。”

    何童本不以为然,却见那玉佩墨黑,纁朱绶,赤黄缥绀,心中一吓,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再看眼前这两位青年虽平凡得紧,气度却都不可小觑。心念一转,忙道:“两位公子还请稍等片刻,在下这就去请帮主。”

    不消片刻,一个魁梧大汉就跟着何童走了出来,那大汉出来一见玄澈,开口便说:“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何贵干?”

    玄澈看这人一点也不客气,微微一笑,道:“沙帮主别来无恙?”

    沙子龙不亢不卑道:“有劳太子殿下关心了。太子殿下突然造访,可是有何要事?”

    “没什么,就是和你做点生意。”

    玄澈拂了个袖子,偏厅的大门应声而关,也不知何时,林默言已没了人影。沙子龙一看周围,何童连带着小厮都不见了。沙子龙面色一沉,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玄澈微笑道:“孤这是为了沙帮主的人生安全着想。接下去要说的事,只怕让别人听见了,还要劳烦沙帮主动手清理门户,孤岂不是很过意不去?”

    沙子龙为之语塞,道:“久闻太子殿下淡泊谦和,今日一看——哼!”

    玄澈微笑不改:“沙帮主,太子这位子可不好做。孤谦和倒没什么,只是不能连累了身边的人陪着孤辛苦不是?”

    沙子龙看一眼玄澈,不说话。

    玄澈道:“沙帮主,今日来是找你合作的。”

    沙子龙嗤笑道:“呵,太子这话真好笑,有听过强盗和官兵合作的吗?!”

    “沙帮主是要说自己是强盗吗?”玄澈笑容依旧。

    沙子龙瞪眼道:“我就是强盗又如何?”

    玄澈弯起眉眼,笑道:“不如何。那今日就让沙帮主亲自参与一次强盗与官兵的合作。”玄澈不给沙子龙张口拒绝的机会,就说下去,“沙帮主不要急,你听听这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再拒绝也不迟不是吗?”

    沙子龙想想也是,就不再不出声,算是默认太子继续说下去。

    “这两年,你青沙帮在玉红帮身边做的不开心吧?”玄澈不让沙子龙发火,说,“两年里被抢走了三成的生意,滋味可好受?”

    沙子龙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玄澈道,“这两年里,你与温家和秦家合作,玉红帮却靠上了通川商行赵、容、宇文四家的大船,青沙帮的各项水运生意是一落千丈,时至今日,徐河上的船只水手只有不到四成在青沙帮手上。我可有说错?”

    “你!”沙子龙黑着脸,“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这次孤与你合作,你给孤运粮,孤让你一举扳回劣势,你愿意不愿意?”

    玄澈笑的很温和,沙子龙却看得胆战心惊。这太子不是省油的灯,与这种人合作,可不要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才好!

    沙子龙冷笑道:“殿下这么好心?要养肥我这一众的强盗?”

    玄澈淡淡道:“此事合则两利,分则两弊,只是这弊恐怕对青沙帮更为甚深。你不答应,我也有我的门路运粮,虽然慢些小些,倒也无不可。而你却要与玉红帮斗下去,只怕孤这边腾出手了,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这帮不知趣的水贼。沙帮主,你是要和玉红帮斗个两败俱伤让孤来个渔翁得利,还是要把自己养大养壮了再和朝廷来看井水不犯河水?”

    “你威胁我?!”

    “呵,沙帮主言重了。”

    沙子龙看着太子笑眯眯的模样,心里也有些犹豫。却见太子突然起身,道:“沙帮主,孤府中还有些闲事,此刻就不多打扰了。只是今日之事还请沙帮主放在-心-里-慢慢想想。这事也不急,沙帮主不妨在这几天看看动静,想想孤说的对不对,过几日,孤再来听听帮主的答复。”

    玄澈意有所指地咬下几个重音。沙子龙了悟地点点头,道:“太子请。”

    从后门回到太子府邸,森耶就来报抚邓县令张竖和容涵县令徐拓已等候多时。

    好容易等到太子回来,张竖和徐拓立刻上前行礼。太子只是不咸不淡地为自己的迟迟没有出现表示了歉意,请他们坐下,便问他们何事。

    张竖和徐拓分别奉上两本帐簿,道:“这是下官所辖区域内的赈灾帐簿,请殿下过目。”

    太子接过两本薄薄的册子,随意翻看了两眼,道:“这么快就做好了?二位大人真乃国家栋梁。”

    张竖冷声道:“多谢殿下夸奖!下官与徐大人所得赈灾银不过五百两银子,所作帐目自然简单!”

    “哦?这么少?孤记得抚邓县似乎是辽阳的第二大县吧,至于容涵县似乎也不小。”太子合了帐簿淡淡地说,“莫非是二位大人所辖之地内灾情轻缓,故而赈灾款项也随之减少?”

    张竖咬牙道:“我抚邓县尚好,但容涵县却是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那田狗贼私吞了赈灾银,下官与他不和,自然分不到银子!”

    太子将帐簿往桌上一掷,巨大的碰撞声吓人一跳,厉声道:“诬蔑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张竖离座在太子桌前跪下,却是昂首怒声道:“太子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

    徐拓也在一旁跪下,道:“请太子殿下明察。”

    太子放缓了声音,说:“可有证据?”

    “没有……”

    张竖才说出两个字,就被太子叱喝打断:“没有证据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见太子面色不善,徐拓忙说:“太子殿下请息怒。田镜等人狼狈为奸,阴险狡猾,我等只是县令小官,要拿他们的证据实在很难!只是下官敢用人头担保,张大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还请太子殿下明断!”

    徐拓说罢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张竖却是犟牛一般扬着脑袋与太子对视,毫不示弱。徐拓为朋友担心,生怕张竖惹恼了太子,直谏不成反倒成了刀下魂,那才一个冤字。

    书房陷入一片静默,气氛诡异的吓人。

    张竖虽然直性子倔脾气,又是胆大包天,此刻在太子的注视下也是冷汗连连,也不知是不是跪得久了,脚竟然有些发颤。

    许久,太子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之际淡淡一笑,道:“你们起来坐吧。”

    张徐对视一眼,二人相互支撑着站起来,不然酸麻的腿根本站不住。二人坐下,看到太子从书架中抽出几张纸放到他们面前。

    张徐二人不明其意地看了看,只看了开头几眼便是冷汗淋漓,所见之物比刚才的静默还要骇人!那纸上竟然记录着抚邓、容涵二县的灾情,各项数据竟比县衙门里所登录的数据还要精确详细!

    张徐二人心中骇然,对视一眼又在桌前跪下,齐声道:“太子殿下恕罪!”

    “起来吧。孤没要给你们降罪。”太子将二人托起,又让森耶上了两杯茶,方道,“二位大人仅用五百两白银就可以将偌大的县的灾情控制在尚可接受的范围内,可这潼阳作为郡首却是如此惨淡的景象,孤怎么会不知其中猫腻?”

    张徐二人连连称是。

    太子又说:“你们二人是忠臣、廉臣、能臣,却不是良臣。可知为何?”知道这二人不会开口,太子自己接着说下去,“抓贪官可不是这么抓的。冲到上位者面前叫叫嚷嚷就可以解决吗?这回钦差若不是我,换个人来,只怕你们二人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给你们个教训,各自去领杖五下。”

    张徐不敢多言,当即下去领罚。他们刚离开,玄澈便找来森耶吩咐:“让下面的人把皮肉打开了,但别伤了筋骨。”森耶会意,一溜小跑下去吩咐了。

    抚邓县令张竖和容涵县令徐拓因为以下犯上就这么被太子杖责五棒。那棒子用的是千挑百选的重木制成,每棒都用三四十斤重,十棒就能打死人,张徐二人被打了五个大棒下去两股之间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这二人心中如何感想,总之辽阳官场上的不少人是偷笑的厉害。

    翌日,陆续有官员前来交付帐簿,大家都想表现得出彩,一个上午就将帐簿交了齐。他们还在洋洋得意想着太子要怎么夸奖他们的时候,当天下午徐河边上就发生了灾民暴动。

    无数灾民围堵在河口,哄抢着粮船上的粮食,甚至和水手发生了冲突。等到衙门差役前来镇压秩序的时候,灾民早就跑了个没影,留下一群被践踏得惨不忍睹的粮帮众人。那些差役只能将这些粮帮人员带回去审讯。反正当市斗殴双方都免不了责。

    这场暴乱真是来得快走得也快,可粮帮就损失惨重了。遭抢的两只粮船都是玉红帮的船,而后抓走的粮帮人员中又有不少是帮中高级干部。一时间玉红帮中出现了不大不小的混乱,让青沙帮得了个小便宜。

    这场暴动让太子狠狠地批了一通辽阳大小官员。这变辽阳官员才被骂得脱了三层,那边又传来灾民攻击郡衙门的消息。当真是一阵鸡飞狗跳,郡太守刚露头就差点被义愤填膺的灾民生吞活剥,最后还是太子出面好言相劝,散去灾民。

    太子书房里——

    “田大人,不需要解释一下今天的事吗?”

    太子坐在高位上,绝美的容颜上没有半分表情,幻影千变的的眼睛里只剩下一层寒冰,他神色淡然地看着一众官员,白玉砌出的手指上把玩着一根小小令箭。那令箭每转动一下都让下面的人畏惧一分,只因为那令箭上写着一个字:斩!

    田镜跪在地上颤抖,今儿的祸闯大了,暴动、围攻衙门,太子现在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脑袋分家!

    玄澈看一眼满头细汗的田镜,发出一声冷哼,让一屋子的人都打了个颤。玄澈又看向潼阳折冲督尉,依然是淡淡的口吻叫道:“陈督尉。”

    “下、下官在!”陈杨保一个激灵跪倒地上。

    “田大人没话说,你有什么话说没有?”

    “下、下、下……”

    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却隐藏着一股冷锋,扎得陈杨保心直抖,嘴唇都了半天抖不出第二字。

    太子不满道:“‘下’什么?觉得下面的身子多余了是不是?你要嫌多余,孤现在就给你埋土里去!”

    陈杨保吓得直叩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太子轻轻一笑,口吻却是冰寒入骨:“陈大人,孤是不是还要称赞你一番?若不是你平日训练不精,只怕今日衙门已破,孤也没力气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陈杨保心中一片灰暗,只能哭喊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哼!”太子笑容一敛,如冰雕一般散发着迫人的寒气,“陈杨保,你说孤该赏你未卜先知,还是罚你渎职无用?说!”

    “殿下饶命……”陈杨保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

    太子冷笑着从上位走下来,道:“让孤饶你?行,先把你皮扒一层下来示众再说!林默言!”

    林默言鬼魅一般飘出来:“在!”

    “拉下去,扒了皮再游街示众!”

    太子指着跪在地上陈杨保,林默言立刻上前捉人。谁知陈杨保无限绝望之时竟暴然而起,直攻太子而去。然而太子仅仅是微微侧身,右手成拳狠狠打在陈杨保软肋之上。陈杨保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而太子,依旧是那份淡然的模样,银色的长袍上不染半分血尘,如谪仙一般飘然独立。

    众文官看的胆战心惊,这才真正领会到曾领千军万马的“夜火战神”是什么样子!

    陈杨保被带下去,恐慌混合了血液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几欲崩溃。

    太子冷冷地发话:“去偷去抢去骗,孤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粮食、药草、衣物,该要什么比你们比我清楚,两天之内不能安抚住灾民的情绪——哼!孤让你们的头看着身子下葬!”

    太子勒令以田镜为首一众官员,两天之内筹措粮草安抚灾民情绪,否则提头来见。反倒是张竖和容涵,因为伤重在身,准其将具体事宜移交下设官员处理。

    看来对于辽阳的大小官员来说,今夜注定无眠。

    送走一票令人作呕的官员,玄澈就在后院看到了沙子龙的大管家:何童。

    “太子殿下,此时造访实在很冒昧,不过我们当家希望能尽快与您商讨一下关于合作的事宜。”

    何童毕恭毕敬地说。

    月上树梢之时,玄澈送走了何童。

    玄澈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端起一杯已经凉了的茶送到口边,准备平复一下躁动的情绪,顺口问道:“默言,这几天宫里有什么消息?”

    林默言上前道:“殿下,这两天宫里有点乱。”

    玄澈听到这话心脏猛地一缩,整个人顿在那儿,惊愕道:“乱!?”

    林默言忙说:“属下失言。是最近陛下和六殿下情绪很暴躁,整个皇宫都被搅得一团糟。”

    玄澈的心这才归位,道:“浩儿向来不安分,父皇又是怎么回事?”更年期到了?玄澈疑惑地想。

    林默言目光闪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也没逃出玄澈的眼睛。在主子的盯视下林默言只得说:“主要是因为殿下前几日的事。”

    “前几日?”

    玄澈不解,林默言只得再说:“就是殿下和白……”

    “白?”玄澈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父皇不喜欢我和小倌来往吗?只是演戏而已。”

    来往?您都和白睡一起了……林默言腹诽,却知道自家主子的事自己说不得,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玄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回去再和父皇解释吧。”

    林默言忍不住道:“殿下,不如您现在就修书一封解释一下吧。”玄澈看着林默言寻找答案。林默言不得不说:“陛下很担心您……”玄澈还是看着林默言不眨眼。林默言无奈又道:“清凉殿的物件和下人都换了好几批了……”

    玄澈一愣,轻笑道:“父皇在生哪门子火?他不喜欢我入烟花之地,自己却圈了个水园,真不讲理。”说到这里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地摇头,却不知自己这话让身边的人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林默言小心道:“殿下去过水园了?”

    “没有。”玄澈随意道,“父皇不喜欢别人接近那儿,我就没去了。不过里面有什么还是听说过的。”

    林默言暗暗舒出一口气:没去过就好。

    玄澈忽道:“默言,你在瞒我什么?”

    “属下不敢!”林默言连忙跪下。

    玄澈拉起他,笑道:“你不愿说就算了,等回去了我自己去水园看看就是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藏了什么在里面。”

    玄澈眼睛弯起,黑亮的令人无法直视,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好,否则决不会这样和林默言说话。林默言却轻松不起来,埋首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才能阻止太子进入水园。

    “对了,殿下,有件事……呃,关于萨朗耶的。”林默言突然想起一件事,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萨朗耶说他想要……”

    “想要什么?默言,你今个儿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玄澈抿上一口茶,就听林默言说:“殿下,萨朗耶说他要迎娶弄影。”

    玄澈一怔,问道:“弄影不是从良了吗?”

    “一年前那良人死了。”

    玄澈暗自责怪了一下自己,问道:“弄影的意思呢?”

    林默言不作声。玄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玄澈笑道:“弄影能找个好归宿是件好事。如果萨朗耶真的喜欢弄影的话,就答应他吧。”

    林默言本要下去回信,却又被玄澈叫住:

    “等等,默言,让他们再等几个月。既然弄影要嫁人,我就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我的人怎么能受半点委屈呢?”

    玄澈微微地笑,艳丽绝伦。
民愤
民愤第二日城门上果然挂出一具人皮,旁边张榜公布了陈杨保玩忽职守、贪赃枉法的几大罪状,现将其治罪,以儆效尤,其督尉职权暂由御前侍卫林默言接管。

    陈杨保平日里欺善怕恶,借着练兵的名头盘剥乡里,早已引人怨恨。此刻大家看到这人已被剥皮判罪,顿时纷纷叫好,更有甚者叫嚣着要将其他辽阳官员也一并治罪。

    但太子却给辽阳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擢辽阳太守田镜全权负责救灾事宜。又说:“办好你们的事,自然少不了封赏。”

    辽阳官员这颗定心丸吃了下去,稍稍安抚了被那具人皮吓走三魂七魄,两天里脚底抹了油地打转,就为了筹措一点安抚灾民的钱粮。

    辽阳郡内一百一十二户大门的代表人集聚一堂,而坐在最高位的正是辽阳太守田镜和潼阳县令张开文。堂门紧闭,透过窗纸射进大堂的昏暗阳光映照着每个人各不相同的表情。

    田镜拍案而起,怒喝道:“秦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倒台了你还能好过吗?”

    被唤作秦钦的中年男人看也不看田镜,不紧不慢地说:“田大人,您这是什么话?我们我们只是正经商人,可不比您,让太子抓了尾巴就要跳脚。”

    另一个白净胖男人笑道:“我们自然知道田大人的麻烦,不过我们这不也面临困境嘛。家里没有余粮哪!”

    “你!”

    田镜又要开骂,却让张开文挡下,张开文道:“秦先生、温先生此言差矣。别人不知你们家底子有多厚,我们还不知道吗?莫要说开仓借点粮安抚灾民,只怕救济整个辽阳郡也非无稽之谈吧!?”

    白净胖男人笑道:“张大人这话可抬举温某了。”

    田镜冷笑道:“温如玉,今个儿我请你们来可不是来和你们打马虎眼的。这灾荒一闹,本太守让你们赚的可不少,如今我们遭了难,你们准备见死不救是不是?这粮食,你们出不出?”

    “瞧你这话说的。”白净胖男人满脸的肥肉堆出一个欠打的笑,“怎么是您让我们赚了呢?这话可不能乱说,要遭罪的。”

    张开文凉凉道:“遭罪?难道温爷以为这话不说就不遭罪了吗?来人啊,把东西拿上给几位爷看看。”

    旁边有人捧了个匣子上来,在温如玉等大户面前打开,温如玉只望里面看了一眼额上就出异地冷汗。

    秦钦沉声道:“大人这是威胁我们!?”

    张开文笑笑不说话。

    秦钦冷道:“这玩意拿出去,只怕先丢帽子的是你们。”

    田镜冷笑道:“我们最多是玩忽职守,丢个帽子,你们呢?偌大的家业都被收去,很有意思吧?!”

    堂内一片沉默。

    张开文在一旁温言道:“也不是让诸位白出这份粮食,也知道诸位困难,我和田大人自然会给予一定的补偿,只是这是多是少,就要看诸位的态度了。”

    话说到这份上,蜜糖也出来了,再坐的商人们也无话可说。

    坐在温如玉身边却从来没开过口的年轻公子悠悠道:“田大人筹粮赈灾也是义举,在下能与大人合作,是宇文家的荣幸。”

    秦钦和温如玉虽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只能闷声答应。那百多家小户本来就只是跟在巨头后面的小浪花,翻不出什么花样,三个巨头都点头了,下面自然也是跟从。

    张开文笑道:“既然如此,还多靠诸位帮忙了。”

    两天里辽阳的官员们为了自己的顶戴花翎还真筹了一批粮食出来,不多不少,用来安抚一下聚集在潼阳城外的灾民倒还可以撑上两日。只是另一方面,辽阳郡内的粮价又涨了一点。

    粮价上涨不到一天,就有大批粮食由水路进入辽阳,一时间辽阳粮价暴跌,回到了比正常水平还要再低的价格上。无数商家暗中叫苦,却又不肯降价,只等着等这批粮食卖完了,辽阳粮价还是他们的天下。可这由青沙帮运入并负责销售的粮食却好像没有尽头一般,源源不断。

    有人沉不住气,找上青沙帮,希望青沙帮暂停这批粮食的输入和销售,几大商行会补贴青沙帮的损失。但人家帮主听了只是笑眯眯地说:钱要赚,但人命也不能不顾。

    也不知是谁把沙子龙这话传了出去,顿时青沙帮的名声大好,原先对这些粮帮没太多好感的民众们都打出了“支持青沙”的旗帜。

    玉红帮总堂中——

    美艳女人一瞪眼,对面前的中年男人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老娘我纵横水上十多年,沙子龙那东西算什么玩意!但最近帮中屡屡招来横祸,单船只就损毁了十艘!那帮小兔子崽子也不知听谁说的,说帮里船惹火了老天爷,再走下去要天怒人怨,现在来水都不敢下,你让我怎么锁了青沙帮那群混蛋的船?!”

    美艳女人噼里啪啦一串话出来说得中年男人哑口无言。

    美艳女人缓了一口气,又说:“现在青沙帮嚣张的很,那帮傻瓜灾民只知道跟在沙子龙屁股后面跑,抢粮砸船,他妈的!老娘的路子都快给他封死了,帮里上下几千人没饭吃,我都自顾不暇了还管你们那么点破事?!滚滚滚,老娘没空和你们在这儿瞎扯!”

    中年男人就这么被赶出了玉红帮。

    玉红帮帮主肖红玉赶走了中年男人,眼珠子转转,也跑了出去。

    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沙子龙坐在青沙帮的总堂里笑得合不拢嘴,却听到让他胆战心惊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沙子龙,老娘造访,你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高亢的女声直贯大脑,沙子龙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没站定,大门就被人从外一脚踹开,瞧那门板在墙上猛烈地撞击还能反弹的架势,估计回头就要寿终正寝了。

    一身火红的美艳女人叉腰站在门口,浑身都喷着火地瞪着沙子龙。沙子龙稍稍整理一下仪表,沉声道:“肖帮主,好久不见……”

    “你少给我来这套文绉绉的玩意儿!老娘不吃这套!”肖红雨开口便骂,“你活腻歪了,跟老娘玩什么手段?!”

    沙子龙干咳一声,周围的人立刻知趣地退下去,顺便带上了门——虽然那门在肖红玉的暴力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沙子龙走到肖红玉面前,谄媚道:“红玉……”

    “闭嘴!”肖红玉毫不留情地喝止。

    沙子龙尴尬地整整衣领,正色道:“肖帮主,这事由不得你我。”

    肖红玉凤眼一瞪:“什么意思?”

    “此上意也。”沙子龙伸手指指天花板,故作高深。

    从中年男人被赶出玉红帮又过去一天,辽阳大户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他们现在是大批粮食囤积在手里,辽阳郡里高价卖不出去,低价不甘心,想走水路送出去,且不说这里面成本要增加多少,就青沙玉红二帮也不肯帮他们运,青沙帮把粮食运进来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再接其他生意,而玉红帮却说自己犯了劫,不肯开船。

    “主子,宇文家家主宇文霖在外面。”

    森耶通报后偷偷看一眼主子的反应,就看到太子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邪魅的算计笑容。

    “让他进来。”

    宇文霖被人领入书房,看到太子正埋首文案,便站在一边安静等待。可太子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直到半个时辰后太子抬头看到他,才如梦初醒般地说:“宇文公子?抱歉,孤忙忘了。”

    宇文霖佯不在意道:“殿下公务繁忙,是在下打扰了。”

    太子笑笑,也不请宇文霖坐下,端起一杯清茶抿上一口,才悠然问道:“宇文公子所为何事?”

    宇文霖道:“殿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殿下直接说希望宇文家如何吧。”

    太子微笑道:“宇文公子怎么这么说呢?”

    宇文霖眯起眼,道:“殿下可不要对在下说,灾民的暴乱、源源不断的新粮还有玉红帮的不肯下水,都和殿下没有关系啊?”

    太子笑容不变:“宇文公子难道要说这些都是孤一手策划的吗?”

    宇文霖勾起嘴角,道:“灾民虽然群情激奋,做出哄抢米粮、围攻衙门之事,却不曾闯出大祸,来得突然走的也及时,这对早已饿昏头的灾民来说很是难得啊。”

    太子笑笑:“看来灾民中有能人。”

    宇文霖又说:“在下听闻灾民中有两人深得人心,一人姓严名立,另一人唤之肖小公子,身形娇小身手却是不弱,一尾长鞭深具名家大气。”

    太子挑挑眉。

    宇文霖还在说:“似乎又有一些无知愚民在玉红帮的堂口上说,玉红帮助纣为虐,惹来了天怒人怨,故而出船必遭难。弄得现在肖红玉心有戚戚,不敢拿手下的性命开玩笑,连船也不出,徐河似乎快要被青沙帮给占了去。”

    太子笑道:“青沙帮心计不少。”

    宇文霖说:“何尝不是呢?只可惜沙子龙直通通的一根肠子也给扭出了十八弯。”

    太子垂目喝上一口茶,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新月,嘴角似乎在微微翘起却又找不出弧度,光影浮动间令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太子再抬头,已是面无表情,道:“孤只要你低价售粮。”

    宇文霖断然道:“我们是商人!”

    太子微笑道:“孤可以给你一个爵位。”

    大棒加胡萝卜,大棒很重,胡萝卜也很大。太子的条件太让宇文霖动心了。爵位,哪怕是最低最小的爵位也足以改变宇文家的地位,这可不是用金钱能换来的荣耀。

    “殿下……此话当真?”巨大的利益之前宇文霖也开始犯傻。

    “孤向来言而有信。”

    “好,殿下,我答应你!”

    太子笑得很惊心动魄,摆明了挖一个大坑放你面前,但宇文霖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很快,坑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太子对温如玉说:“你小儿子颇有才情,可担县令之职。”

    温如玉一头栽倒,拜谢圣恩。

    太子告诉秦钦:“事成,孤给你徐河水运的两成。”

    秦钦当即点头。

    当天,辽阳郡内米粮回落到正常水平,同时太子在各大城门外张榜公布:不论老幼妇孺,凡接收官府组织进行救灾善后工作的灾民,一律免费发放生活生产资料。

    在太子的监督下,灾后工作迅速展开。疏导灾民,修缮农田水利,发放生活物资,一切都井井有条。反正出钱出物的不是那些大小官员,他们也乐得体现一下能力以博得太子的欢心。

    另一方面辽阳三大豪门谆谆“劝导”,大部分的富户也不得不表露自己的“良心”,不然等待他们的极可能是因为“激奋”而“不知轻重”的“灾民”。

    那些“灾民”总是成百上千地出现,进度有度,颇和章法,富户有蓄养农奴的也拿其没有办法。尤其是“灾民”中为首的两名青年:一个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说白、死的说活,他站在那儿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手下农奴就要叛变一半;另一人手持长鞭,打在身上就是半条命,没叛变的那一半农奴看到他就两腿发软。

    至于一些大户兼并侵占的土地,那就更不用说了,“灾民”总是能用团结的力量将他们夺回来。

    “灾民啊灾民,人民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太子在书房里发出这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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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网“灾民”如同蝗虫一般咬过豪门大户之时,通川商行在辽阳的负责人也被“请”进了衙门大牢,罪名么,自然是投机倒把、坑害百姓什么的。所以通川商行也不得不加入“义务赈灾”的行列,捐粮捐钱捐衣捐种子,连商行大门前的石头都拿去修了坝,商行大院里那叫一个凄凉。

    通川辽阳失意,巴蜀却得了意。

    安王收到严锦飞的信,上面以极大的愤慨痛诉了通川商行在辽阳碰到的窘境,商行资金在太子的打压下产生了巨大的断链,可这边安王却拖拖拉拉,每每商及合作事宜,华先生都顾左而言他,始终不肯表态。如此姿态实非成大事者,若是再不给与答复,通川将放弃这次合作,孤身力抗太子之压。

    安王看得莫明其妙,和通川的合作他早就答应了,却不知道严锦飞为何有“拖拖拉拉”“顾左而言他”之说。再一读信,才晓得是华卫从中作梗,便找来华卫相问。

    华卫如实禀告:“这隐公子身份神秘,司先生担心是太子的障眼法,故而让在下再三探查……”

    安王不耐烦地打断他:“通川商行与我们来往已久,隐公子名声卓绝,有多位大家曾见过其人,据传乃是一双腿残疾的瘦弱青年,绝不是太子。本王养的鸽子眼睛瞎了,那些名流的眼睛也瞎了吗?!”安王扬扬严锦飞的来信,“答应通川,趁现在通川陷入困境,好好地与他们谈谈条件。”

    华卫查隐公子的身份遍查不到,早已不愿再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是司苍始终不肯放弃,故而拖到了今天。现在有了安王的话,他自然也是颇为高兴,立刻将司苍的飞鸽传书扔到一边,开始了和通川合作的具体事宜。

    华卫临走之前道:“王爷,此次太子赈灾手笔颇大,朝中传来消息说是国库为此已有空虚之像,不若我们……”华卫作了一个特别的手势,看起来就像是将军即将动兵的模样。

    安王捻捻胡子,开心地笑起来。

    辽阳——

    巴蜀飞来的鸽子:安王蠢蠢欲动。

    “看来户部里果然藏着眼睛。”玄澈揉了纸条,对林默言说:“默言,让外公带着他的人洁身自好,可不要让辽阳的火烧到他身上了。”

    “是。”

    玄澈想到自己这次动用的力量,便问:“夜鹞有没有说这次通川亏损了多少?”

    “基本没有亏损。”林默言道,“这次用的粮食都是几月前低价购进的陈粮,先前高价卖出的时候已经赚了不少,而现在的价格也略有盈利,这部分的利钱都用在赈灾上了,所以基本上不盈利也不亏损。”

    玄澈蹙眉道:“夜鹞怎么会突然去买陈粮?”

    林默言道:“是商行里的一个老先生告诉夜鹞今年会有大灾,让夜鹞做点准备,夜鹞故而购入一些陈粮以备不时之需。”

    玄澈大异:“这老先生如此厉害,是谁?”

    “贾思勰。据称是沪川郡益东县人,曾做过县令。”

    玄澈一顿,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贾思勰?错乱的历史里还能出现正确的人。只是这贾思勰不是搞农业的吗,怎么成了个水利专家?果然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玄澈揉揉额头,无力道:“快让夜鹞好生对待贾老先生,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力支持他。”

    “是。”林默言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飞快地答应了,又道:“这几天不断有人弹劾殿下劳民伤财,而且还私刑地方大臣,不过都被陛下压下了。”

    “劳民伤财?是不是安王藏在户部的眼睛们说出去的?哼!”玄澈不屑地撇撇嘴,“死刑地方大臣,陈杨保吗?放心,回去给他们一个完整的陈杨保。默言,记下这些人的名子,回头一块儿收拾。”

    “是。”

    “宫里有什么消息吗?父皇最近如何?”

    林默言暗自抹一把汗,说:“自从殿下的书信入宫,陛下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

    玄沐羽那家伙又是一堆烂摊子丢给晏老头了吧?还是快点回去好,免得又要被晏老头罗嗦。玄澈微微一笑,指尖在木椅扶手上缓缓地敲了三下,最终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把沈煜和小鸢叫回来吧,还有云昭和宝德也叫过来。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傅鸢欢欢喜喜地就回来了,进门就嚷嚷:“澈哥哥,这次我做得好吧,可以将功补过了?!”

    云昭看着傅鸢红扑扑的笑脸,笑道:“鸢儿,你看你,都晒黑了。”

    傅鸢翘起嘴角,拉过沈煜指着自己的脸问:“我黑了?”

    沈煜看傅鸢摆出一副“你敢说是我就吃了你”的模样,便笑道:“怎么会,还是一样白嫩嫩的可爱。”

    傅鸢得意地扬起脸,像只骄傲的孔雀。

    玄澈目光在傅鸢和沈煜身上转了转,会心一笑,道:“小鸢,玩的开心?”

    “是呀是呀!那些家伙都胖得流油,一个个嚣张得不得了,不过本小姐一出马他们就不行了,一个个跪地求饶,哈哈!”

    傅鸢兴奋地跑上来拉起玄澈的手摇晃撒娇,却被沈煜抓回去。沈煜向太子瞪瞪眼,嘴里却是对傅鸢说:“不可对太子无礼。”

    傅鸢撅嘴道:“什么有礼无礼的,澈哥哥才不会介意呢。”

    玄澈也伸手去牵傅鸢,笑道:“是啊,澈哥哥不介意。”

    “我介意!”

    沈煜红着脸大叫一声,吓坏了不少人。可回过神来,一个个都开始掩嘴偷笑。玄澈坏笑着调侃傅鸢:“小鸢,沈煜介意呀,怎么办?”

    傅鸢小脸红得跟苹果一样,呀哎哎两声说不出话,慢慢地连脖子都红了,最终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沈煜要去追,却被玄澈叫住:“沈公子,别急,小鸢只是害羞了,跑不出这个院子。倒是沈公子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呢?”

    沈煜道:“我有什么问题?”

    玄澈笑得很像一只狐狸,他说:“小鸢是大将军的女儿,怎么也不可能嫁一个平民寒士,你说你应不应该努力一下呢?”

    沈煜是个聪明人,只问:“那殿下希望沈煜做点什么?”

    “没什么,让你到田府把你哥哥落下的帐本弄回来。”

    沈从海之所以要死,就在于他弄到了田镜等人贪赃枉法的证据——传说中的黑账本。而沈煜逃出千里仍被追杀,原因则是这账本上记录了不止是辽阳官员的污秽,还有那些给辽阳作保护伞的人的罪孽。

    沈从海写下血书之时,账本已经被田镜一伙夺走,沈从海只能告诉太子,有这么一本黑账,并且这本账本应该还在田府中,同时他也告诉太子:田镜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并不是个难缠的角色,反倒是潼阳县令张开文是个阴毒的家伙,切莫不要让张开文把田镜推出来做了替罪羊,而他自己却脱了身。

    月黑风高,正是梁上君子活动的时候。

    “这是……”

    沈煜看着手中详尽的地图,觉得自己似乎被下了套。

    “田府的地图。你可要记好,免得到时候跑不出来,孤是不会管你的。”

    玄澈的声音很好听,像是泉水流过青石,轻柔的让你不知不觉就入了迷,沈煜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个人畜无害的声音给骗了!

    沈煜咬牙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将军的女儿不会嫁给无业游民。”玄澈一如往常地微笑,说出让人痛恨的话,“一路走好,如果不幸殉职了,孤会替你照顾好小鸢的。请放心。”

    “不用你照顾!我会回来的!”

    沈煜扔下话“咻”地飞走了。

    林默言向玄澈行礼告别:“属下去了。”

    “嗯,小心点。”玄澈顿了顿,又说,“帮着点沈煜。”

    林默言露出一抹笑意,随即去了。

    沈煜手上功夫一般般,轻功却是不错,不然当初也不能从官府的追杀中逃生。他悄无声息地翻入田府,潜行至田镜的卧房。此刻田镜正在书房,卧房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整理床榻。

    林默言打了一个手势,沈煜摸入房中,门开合之际发出一声“吱”叫。小厮惊觉身后有人,刚想回头却只看到一个巴掌越来越大,最后落在自己脖子上,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沈煜跨过小厮,在房间里翻得一团糟,又退了出去,就在他退出房门了一瞬间,林默言在窗外用石子将小厮弹醒。

    那小厮醒过来,就觉得脖子酸痛不已,再看老爷的房间竟然乱七八糟,显然是刚刚被人搜过的模样。小厮大惊,抬头又看到一个人影从门外飞快地窜除去,当即急急忙忙地就跑去书房。

    田镜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不知在写什么,就看到自己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跪到自己面前,道:“老、老爷,不好了,房里遭了贼了!”

    田镜从椅子上跳起来,惊道:“遭了什么贼?”

    小厮道:“小人不知!刚才小人正在整理床榻,就有一人从后面将小人打昏。小人也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房间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又看到一人从窗外逃去。小人不敢再想,赶着就来了!”

    田镜的所有家当都藏在卧房的密室中,听到卧房遭了贼立刻慌了神,连忙赶到卧房。他手在床头摸索到一个微微突起的石子,上下晃动一番,床榻翘起,露出一个进容一人进入的开口,里面竟是一个足有两米深的大坑。

    田镜往下面一看,还好,金银财宝都在,还有几本灰皮子的帐簿也完好无损。

    正在田镜舒出一口气,准备合上床榻的时候,却从旁边伸出一柄剑按住了他的肩膀。

    “田大人。”

    黑衣人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很熟悉,田镜战栗着抬眼看去:每时每刻都能在太子身边看到的冷峻容颜——林默言。林默言身边还站着一个自己也认识的人——

    “沈煜!”田镜惊呼出声。

    沈煜低低地笑,露出很狰狞的一张脸:“田大人,别来无恙。”

    田镜脚下一软瘫倒在地,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林默言与沈煜架着田镜出了田府。玄澈和男装的傅鸢都站在外面,他们身后站着百名精壮民兵。看到二人出来,玄澈微微一笑,给傅鸢一个眼神。傅鸢立刻按照先前说好地抬手一挥,喝道:“封锁田府!所有人都带回去!”

    第二天,太子请辽阳大小官员喝茶。

    说是“喝茶”,果然是喝茶。几十个人坐在那儿,田镜也在其中,每人面前一杯茶。太子说了声“请”,自己就先端起茶水抿上一口。一众官员受宠若惊,虽不明其意但还是跟着喝起了茶。

    这茶一喝就是半个时辰,太子始终保持着微笑,白坐在他旁边不时地添茶又或者是递上糕点,两个人看上去叫一个“甜蜜”。可下面的官员却极不是滋味。

    张开文对田镜悄声道:“田大人,太子是什么意思?”

    田镜今天大汗淋漓没有停过,脸色惨白中透着灰暗,他哆嗦着说:“张、张大人……本官也不知……”田镜说完这句,就感受到来自上位的视线,偷瞄过去果然是太子。

    太子微微一笑,田镜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张开文看出田镜不对,便道:“田大人这是……”

    田镜连忙扶着把手稳住身子,勉强扯出一抹难看的笑,道:“没、没什么,天气有些热,身子……不太舒服。”

    张开文疑惑地看了两眼田镜,不再说话。

    过了些时候,林默言凑到太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太子绽开绚丽的笑容,抬手拍了三掌,立刻有人从外面将门窗带上,一片安静中还能听到上锁的声音。门窗突然闭合,大堂内的光线顿时昏暗,一如众位官员的心一般往下沉了一沉。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无数武士从出现在大堂四周,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田镜一看这阵势当即跪倒在地,整个身子抖个不停,口里喊着“太子饶命,太子饶命”,额头上的汗水在青石转上滴出一大片水渍,两只手撑着地方也浸湿了一片。

    张开文起身道:“殿下这是为何?”

    “没什么,拿你们归案而已。”太子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中午吃什么。

    已有官员开始慌乱,张开文却沉声道:“太子此话怎讲?下官自问上对得起青天,下对得住百姓,不知何罪之有?”

    太子笑笑,对田镜说:“田大人,张大人说他无愧于天地,那就是你诬陷朝廷命官喽?”

    田镜忙道:“罪臣不敢!罪臣不敢!张开文、张开文确实有罪!那本账簿上记的清清楚楚!真的!真的!请殿下明断!”

    张开文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对太子道:“殿下,田大人的话下官不明白。什么帐簿?”

    太子从桌子上抽出一个灰色册子扔到张开文面前:“张大人可以自己看看。”

    张开文捡起册子打开,上面每一笔账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不乏辽阳乃至中央的官员名字。张开文心中冷笑,这账每一笔都是他亲自授意下写的,防的就是今天,上面决不可能出现自己的名字。他随意翻看了两眼就合上,道:“这其中并未提及下官。”

    “哦?那就是我拿错了。”太子笑笑,抽出另外一本扔给张开文。张开文依旧是漫不经心地打开。账簿里面是空白的,只夹着一张信纸。张开文定睛一看,略显陈旧的信纸上分明是自己的字迹,正是他与田镜某次交易时所做的联系,内容足以证明他的贪赃枉法!

    张开文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跪下,却突然强作镇定,合上帐簿,跪地对太子道:“殿下,这纸上虽是下官的字迹,却并非下官所写。不知是谁这般恶毒,竟然要以这种方式置下官于死地!”

    “哦?不知张大人所指的‘恶毒的人’是你的师爷还是你的夫人呢?”

    太子温和地说,两个人被带上来。张开文抬头一看,正是与自己最知根知底的师爷和夫人。张夫人哭哭啼啼地扑上来,喊道:“老爷,家里都被官兵围了!他们要妾身交出账簿和信,否则就要诛九族,妾身、妾身……”

    张开文再也听不下去,软倒在地,他这才知道太子请自己这帮人来此“喝茶”是为了什么,才知道刚才林默言去干了什么……

    其他官员看连张开文都已无力抵抗,更是惶恐无力,纷纷叩首求饶。太子对这些官员露出他们这辈子所见过最美也是最令人恐惧的微笑,清淡的声音飘入耳中:

    “默言,将这些人收监吧。”

    水德190年,太子澈出巡辽阳,辽阳上下大小官员七十八人获罪,共抄出白银近百万两,奇珍异宝无数。无桐监察使沈从海因公殉职,立烈士碑,封三公,谥文正。其弟沈煜迁辽阳监察使。原抚邓县令张竖迁辽阳太守,封“直公”,原容涵县令徐拓认潼阳县令,另有宇文霖、沙子龙、温贺兰等人获勋。

    短短一个月内,整个辽阳官场上下大换血,官风为之一变。然而这一系列辽阳郡内的官员变动仅仅是一场政治清洗风暴的前奏,随着太子的归来,中央朝廷将刮起另一场飓风。
归家
归家车轮悠悠碾过泥土,夏末的日头还是有些毒辣,马背上的三个人都被晒出了细汗,只有玄澈仍旧是一脸清爽。也不知是不是“借尸还魂”的缘故,玄澈的体温总是偏低,即使大热天抱着也会觉得清凉。

    宝德突然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对太子说:“太子殿下,这日头大,您要不进来休息一会儿吧?”宝德这次以“监查”的名义负责抄家事宜,在太子默许的范围里得了不少好处,心里那个欢喜,对太子更是殷勤了。

    玄澈摇头拒绝了宝德太监的好意。宝德便说:“太子殿下英武非凡,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玄澈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公关心,在下只是觉得车厢比较闷。”

    宝德不再多言,缩回了车厢。

    玄澈苦笑。他是自家事自家知道,前世的颜御就是坐车晕车、坐船晕船的主,到这世也没见好转,只是汽车变成了马车,轮船变成了宝船,凡是在这些交通工具上呆着超过一个时辰,玄澈就只能缴械投降大吐特吐。为了维持一个太子的良好形象,也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狼狈,玄澈只能选择看起来很潇洒其实腰部以下都会被颠散的骑马。

    宝德坐回车厢,白看了过来,眼神里分明问着:如何?

    宝德无奈地摇头。

    白一脸失望地垂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啜啜道:“公公,殿下是不是……讨厌白了?”

    宝德还挺喜欢这个嘴甜甜的小男孩,安慰道:“白公子莫要多想。殿下向来不喜欢乘坐马车,并不是讨厌公子了。”

    “可是……白让太子生气了……”

    白又想起了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太子的冰冷第一次暴露在温柔外表之外……

    赈灾结束,贪官被抓,玄澈无需再和白做戏,当天晚上玄澈就和白分了房。玄澈本吩咐森耶在辽阳为白找一户好人家,白却不愿意,想跟着太子去临澹。玄澈也没说不可以,只是说回到临澹再给白找个人家。没想到,当晚白竟然爬上了玄澈的床。

    房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玄澈就醒了。玄澈认出进来的是白,便不作声,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却没想到白竟然坐到了床沿边。玄澈不得不睁开眼睛,看着略显惊慌的白,柔声道:“怎么了?”

    白没想到玄澈会醒过来,一时无措,揉着衣角在那儿支吾。

    玄澈起身看看窗外:天气很好啊,月朗星稀的。白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不会怕黑吧?

    玄澈疑惑地看着白。

    白轻声道:“殿下,白想跟着你……”

    “我是要回宫的。”

    “没关系。”

    玄澈道:“那你知不知道入宫代表什么?太监,你要么?”

    白身子一僵,头埋得更低,声音如同蚊子叫:“白、白可以……服侍殿下……不论怎样,都可以的……”

    “服侍”的意义玄澈认为自己没有理解错,只可惜他不好此道。

    卧房里陷入一片沉默。

    白感觉到太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却是很淡漠的那种。白抿抿唇,伸手解开衣带,扬起一双动人的眸子,修长的手勾上玄澈的脖子,温热的身子贴上玄澈的胸膛,两颗茱萸若有若无地隔着衣物摩擦,朱唇中吐出软软侬语:“殿下,让白服侍您好不好?”

    白细嫩的身子暴露在月光中,流动着情欲的粉红。

    玄澈一动不动,很平淡地问:“为什么?”

    白的小脸被绯红侵占:“让白跟着您,不论什么,白都愿意……”

    玄澈叹出一口气,拉起白脱下的单衣将白裹好。白却挣开玄澈的手,整个人扑上来——

    四片红唇相交,玄澈还未来得及推开白,一条湿润的小蛇抚上唇齿之间……

    如果不是林默言听到动静进来,白敢肯定自己绝对会被太子杀掉!

    美丽的眼睛不再温柔,只剩下嗜血的冷酷,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的模样,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恐惧疯狂地在四肢百骸中蔓延,手脚冰冷不能动弹。白怀疑自己刚才疯了,怎么会去惹恼这样一只阴暗的巨兽!

    想到太子当时的神色,白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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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苍看着杯中清酒,又想到那太子,说起来,西面的那位主子比起这年仅十七岁的太子,气度上倒真是逊色不少,也无怪乎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在太子左右了。不过太子又如何,超然又如何呢?最终还是逃不出宫闱纷争。

    对司苍的惊鸿一瞥就像是一片落叶在玄澈的脑海里打了个漂,荡起一道涟漪后便再也找不到痕迹,不论日后玄澈会如何铭记司苍这个名字,至少现在他是把这人埋到了记忆垃圾场里。

    玄澈回到宫里就遇上晏子期,晏子期看到太子立刻迎上来道:“太子殿下。”

    玄澈总觉得晏子期这声招呼里充满了欢喜的味道,似乎看到自己就如同看到了什么珍宝。莫非父皇主持的办公让他饱受折磨?玄澈异道:“晏大人好,晏大人刚刚离开太极殿?”

    晏子期笑说:“正是,正是。太子殿下不在,陛下将所有事物都推到尚书省,老夫一直从上午忙到现在,脚都停过。”

    玄澈笑起来,道:“晏大人辛苦了,我会去劝劝父皇的。”

    晏子期无奈地摇头:“陛下这样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夫也认命了。”

    玄澈想到玄沐羽名正言顺偷懒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很难想象国家在这样一个皇帝的带领居然还能不衰败,甚至略有发展。

    晏子期见玄澈心情甚好,便道:“殿下不妨多接手些朝政,也好让老夫轻松轻松。”

    玄澈奇道:“在下现在接触的还不够多么?”

    晏子期眯眯笑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多年不管事,难得遇上殿下这样的奇才,难道殿下不应该接触得更多么?殿下现在只是在陛下询问时方出言相对,老夫以为,这还不足以展露殿下的英才。”

    玄澈心下一沉,渐渐敛了笑容,道:“父皇若是不问,自然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做儿臣的何必干扰父皇的思路呢?”

    晏子期捻着胡子摇头道:“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逊了。自古高位有能者居之,殿下有这样的才华,又何必隐藏呢?”

    玄澈冷笑道:“在澈儿心目中,父皇便是隐藏在云朵之后的真龙,凡人不见其辉,只是因为那是凡人罢了。”晏子期还要说什么,玄澈已是面无表情,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孤还要陪父皇用膳,晏大人请好走。”

    晏子期心中一凛。太子无论是发怒还是冷笑他都能坦然面对,唯独太子面无表情之时却是最令人恐惧,尤其是那清亮的嗓音说出淡淡的话的时候,不论是坠入冰窖还是冬日泼下一盆冷水,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刮骨的刺寒。而支撑这种冰寒的,更是隐藏在少年淡漠神色下的决绝手段!

    本以为太子心高气傲才华洋溢,定然不会甘居于人下,却没想到……

    晏子期不敢再多言躬身告退。

    玄澈看晏子期匆匆离去的背影,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

    “也不知这样想的有多少人……权力,真是诱人的东西。希望自己不要成为被‘诱反’的那个才好……”

    玄澈心里想着,目光落在太极殿刺眼的琉璃砖上,轻轻叹出一口气。

    调整了心情,玄澈进入清凉殿,意外地看到玄沐羽在和小狐狸“玩”:小狐狸张牙舞爪地扑向玄沐羽,玄沐羽指尖一弹,小狐狸就被指风打得后退一步,小狐狸不甘心,又跳起来企图从空中袭击,玄沐羽在小狐狸眼看就要碰到自己的时候伸手一抓,可怜的小狐狸的尾巴就被他拿在半空中。玄沐羽非常无良地拎着尾巴把小狐狸甩出门。

    小狐狸被丢出半空,本来想打几个滚落在地上,却看到玄澈站在门口,干脆身子一转,刚好扑到玄澈怀里,大大地黑眼睛直直地瞅着玄澈,眼泪在眼眶边打转,那神情好像在控诉玄沐羽的无德。

    玄澈本还以为玄沐羽是在和小狐狸玩,还觉得惊奇呢,再多看几眼就发现玄沐羽根本是在欺负小狐狸。想也是,一直不对盘的两个家伙怎么会突然玩到一块去了。

    玄澈无奈道:“父皇,您别欺负小梅花呀。”

    玄沐羽不知把一张什么纸收到怀里,从容道:“朕可没欺负它,这狐狸不听话要抢东西,朕才小小教训他一下。”

    小狐狸吱吱大叫。玄澈摸摸它的小脑袋,说:“小梅花,你不听话了?”

    小狐狸突然跳到玄沐羽身上,往他怀里扒拉。玄沐羽不高兴地揪起小狐狸的皮毛,又把狐狸扔了出去。这回是玄澈主动伸手接住了小狐狸,小狐狸趴在玄澈怀里,露出一脸委屈,吱吱地诉说冤情。

    玄澈走到玄沐羽面前,看看他的话里还露出一角的纸张,道:“父皇不会抢了小梅花什么东西吧?”

    玄沐羽的脸色十分可疑地红了一下,还是嘴硬道:“朕能抢一只狐狸什么东西!”

    玄澈撇撇嘴,但他也不能逼玄沐羽交出什么,只能安抚小狐狸:“好了,小梅花,不生气了,我下次给你煮鱼羹。”

    小狐狸抱着玄澈的脖子吱吱叫了两声方才作罢。小狐狸直起身子看看玄澈,突然一凑头在玄澈嘴唇上“吻”了一下,顺道舔了一口。

    玄澈一愣,玄沐羽已经一把揪起小狐狸的尾巴怒道:“朕要把这狐狸炖汤!”

    玄澈回味了一下事情经过,似乎自己不小心就被一只狐狸给非礼了?!玄澈皱起眉头,第一次没有在第一时间从玄沐羽手里抢救狐狸,而是对小狐狸说:“小梅花,你在干什么?”

    小狐狸被倒吊在空中,血冲脑门,眼睛都红了,听到玄澈这么问,只能无力地吱吱叫两声,企图博取同情。

    玄澈从玄沐羽手中接过狐狸,他的眉头虽然已经舒展开,但脸上没了笑意。玄澈看着小狐狸,口气淡淡地说:“小梅花,下次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这是玄澈第一次明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意,在此之前,不论是谁做了让他为难或不快乐的事,他都不曾开过口。小狐狸和玄沐羽都意识到玄澈这次是真的恼了,不同于生气或者愤怒,就是不喜欢,小狐狸的行为触及到玄澈的底线了。

    玄澈放下小狐狸,一脸平静地取出丝巾擦试嘴唇,然后一脸平静地将丝巾扔掉!

    玄澈再看一眼小狐狸,又重复了一句:“小梅花,记住了吗,我不喜欢。”

    小狐狸弓了身子,眼泪掉个不停,不时伸出爪子摸一把,望着玄澈,吱吱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认错。但玄澈并不理他,而是看向玄沐羽,说:“父皇,儿臣想要改革禁军。”

    玄沐羽还在发呆,玄澈刚才的举动不但吓到小狐狸了,也惊到他了。玄澈最后看狐狸的那一眼,骤然间神色冷漠地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把你完全地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这个眼神玄沐羽见过,十四年前,第一次遇见这个孩子的时候,那个眼神也同样的拒人于千里。

    一旦想到如果自己也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玄沐羽就没有来地发慌,心中千万思绪转过,竟然没有听到玄澈说了什么。

    “父皇?”

    玄澈疑惑地又叫了一声,玄沐羽这才回神,他看看眼前人,却道:“澈儿很气小狐狸吗?”

    玄澈收了表情,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不喜欢它这样做而已。”

    小狐狸大哭,眼泪在桌子上积了一滩。玄沐羽神色复杂地看一眼小狐狸,轻声道:“小梅花只是喜欢你而已……”

    “儿臣知道。但是儿臣不喜欢。”玄澈冷漠地说,话锋一转又问,“父皇,您刚才听到儿臣说的话了吗?”

    玄沐羽见玄澈不愿再多说,只得顺着他的话问:“呃,什么?”

    玄澈说:“我要改革禁军。”

    “嗯—嗯?”玄沐羽一时不能反应。

    玄澈扬起他秀美的长眉,神色中是不可更改的坚定:“儿臣不能让一群窝囊废保护父皇。儿臣知道父皇有一群优秀的影子,但这不够,在面对数量足够的军队时,他们并不能保护父皇。儿臣要除去安王,但儿臣不能让父皇陷入危险!”

    玄沐羽呆了呆,终于完全消化了玄澈的话,他看着玄澈,似乎在审视什么。玄澈坦然地与他对视,水晶般的眼睛里只透露出一个讯息:我只为了保护父皇!

    玄沐羽凝视着这双眼睛,缓缓地点头。

    “好,就按澈儿的意思改吧。”

    太子改革禁军的敕令一出,举朝沸腾,有大臣企图上言阻止,排除那些阵亡在太子森冷目光下的胆小鬼,其余跳出来做出头鸟的也被皇帝赶了回去。

    虽然皇长子继位的希望在太子临朝后就被生生掐断,但是太子即将掌握禁军的事实还是让某些人极度绝望。玄沃倒是有点死老鼠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哦了一声,其态度之超然令人匪夷所思。

    太子要亲自调教禁军的消息让东期门宫里的一些人很是惶恐。太子的威名始于十二年前一个刺客的刀下,在四年前的大淼边境上登上顶峰。太子的出场迎来众多军士的高呼。在军人的心目中,强者即为王。看起来太子属于这个强者的范畴。

    太子立于高台之上,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喧杂的广场渐渐安静,直到悄然无声。太子神色漠然,清冷的声音远远地荡开:

    “不论你们之前怎样看待禁军这个名字,在我心目中,禁军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保卫父皇的最后一道屏障。可是,几日前,我却看到了一群只知道聚众玩乐的废物!在这里,我不会处罚任何一个兵士,因为那不公平,除非我要将你们全部上刑!

    “我只给你们一个选择: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出这里;要么,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内,成为皇宫的精英,或者,下-地-狱!”

    广场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利剑,太子不会开玩笑,太子向来言出必行。精英或者地狱,生存或者死亡。没有其他选择。

    傅清川在人海中看着台上神色冷酷的少年,这一刻他可以想象得到,如果自己不能成为那名精英,命运和其他士兵不会有区别:
下-地-狱!
贪污
贪污太子以洪水猛兽的姿态出现在军士面前,然而训练的过程却很让人无语。虽然训练项目有些奇特,比如站立或者是左右转向,已经大声喊些奇怪的口号,但这并不妨碍让禁军们认为这是一项轻松的练习。太子也很少来操场巡视,一切训练仍然是由卫青兰统领带领。

    上书房里,玄澈抱着小狐狸批阅奏章。那日他与玄沐羽说完了正事小狐狸还在哭,小狐狸的眼睛都哭成了红色。玄澈终究还是心软了,抱起小狐狸柔声劝慰。小狐狸伤心地抓着玄澈的脖子使劲磨蹭,实在哭得倦了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了就只会用哀怨的眼神看着玄澈。玄澈亲它脸颊,吻它的小爪子,给它道歉,终于把小狐狸哄得开心。玄澈也不知究竟生气的是自己还是小狐狸了。

    一人一狐虽然和好了,但还是看得出痕迹,小狐狸不太敢再随意亲吻玄澈了,平日里总腻在玄澈怀里一刻也不肯离开,似乎一离开玄澈就会消失一样。

    玄澈放下一本批好的折子,拿起下一本。奏章刚拿起来就觉得不对劲——特别沉。玄澈看了一眼:天,又是一本万言书。玄澈最恨人把奏章写的又臭又长,辞藻华丽偏偏什么内容也没有。经过他这几年的强调,这种长篇大论已经很少见了,咋一拿在手上还真不习惯。

    但玄澈还是抱着负责的态度翻开看了。折子的署名是辽阳无铜县监察使沈从海,上面的墨迹很奇怪,是灰褐色的,用的是行书,内容竟然是痛斥辽阳太守贪污赈灾款,致使辽阳境内民不聊生,一个个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折子里,看了都让人心寒。

    玄澈并未再多看内容,只是将折子反复打量。这折子纸页有些发黄起皱,笔迹虽然行得漂亮,却也十分急促,到了后面甚至丧失了笔力,渐渐成了失败的草书。玄澈看着暗褐色的墨迹心念一动,唤醒了小狐狸,说:“小梅花,你帮我闻闻,这是不是血迹?”

    小梅花凑近嗅了两下,果然点头。

    玄澈面色迅速沉了下来。

    如果是用朱砂墨书写的字迹,在几年之内都能保持鲜艳的红色。但如果是用血写成的字,新鲜血液在经过一天之后,颜色就会由暗红色变为无光泽的褐色乃至暗褐色,最后变成灰褐色。

    这是一本血书,真正的血书!

    看字迹由行及草,笔力由强渐弱,这写书人……

    “父皇,您看看这本折子。”

    玄澈将奏章递给玄沐羽,玄沐羽看了两眼便明白了事由。

    玄沐羽问:“澈儿要办理辽阳太守吗?”

    “儿臣不知。”玄澈说,“儿臣不能因为一面之词就办理一个地方大员。况且这沈从海只是县监察,弹劾郡太守已是越级,按律当刑。可即使这样他仍然上血书,儿臣担心辽阳郡的郡监察……”

    玄沐羽倒是很平静:“嗯,是啊。如果监察使不失职,太守要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玄澈忧虑道:“不知道这份折子是谁呈上来的,上面竟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难道连右御史大夫也不可信了吗?”

    大淼御史台有左、右御史大夫两位长官,左御史大夫监察中央官吏,而右御史大夫则是率领地方监察使。一般从地方上来的监察使弹劾要先经过右御史大夫的批览才上呈皇帝。可是这本血书上却没有右御史大夫的署名,那只有一种可能:折子是被人私自混入奏章之中的。而能这么做的,除了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就只有玄沐羽和玄澈的贴身太监:宝德和森耶!

    玄沐羽与玄沐羽对视一眼,分别招来了宝德和森耶。两个贴身太监连同上书房的行走小太监一同跪在书房内。

    玄沐羽将血折子扔在二人面前,发话道:“这本折子是谁放进来的?”

    宝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另外两个太监偷偷去瞄着子,却没人敢应。

    上书房里一片沉默,行走小太监禁不住地打抖。玄澈静立片刻,却走到宝德面前:“宝德公公,是不是你?”

    “不是老奴,不是老奴。”宝德吓得连连叩首。

    玄澈温言道:“宝德公公,这件事如果是你,孤与父皇也不会治你的罪。还请公公照实道来缘由,这很重要。”

    宝德身子僵了僵,终于垂首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放入折子的正是老奴,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开恩!”

    玄澈屏退了其余二人,让宝德起来,详细问了折子的来历。

    原来宝德入宫之前乃是辽阳无铜人,前日有一乡中旧识寻到宝德在京城内购置的宅子,说是有一本十万紧急的折子一定要当面呈给皇上或太子。宝德哪敢带一个陌生人进宫,只说让那人将折子交给御史大夫或者其他大人。但是那人却说,右御史大夫不可信,写折子的人千万交待一定要直呈龙案,他不敢有违托付。那人又请求宝德看在同乡的份上一定要帮这个忙。宝德被他逼得没办法,最终答应将折子混入太子要批阅的奏章中,至于结果如何,他就不管了。

    玄澈听了便问:“你可知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就敢答应呈上来?”

    宝德又跪下哭喊道:“太子殿下,老奴大字不识一个,确实不知道这折子里写着什么。只是那位同乡说,这事关大淼百年基业,老奴不帮忙就是天下罪人,愧对列祖列宗,要为万民唾弃,又说什么他日陛下和殿下若是知道老奴今日有所推托,定要让老奴死无全尸……老奴看不懂折子的内容,那人说得这么凄惨,老奴哪里还敢不答应啊!陛下,殿下,奴才冤枉啊!”

    玄沐羽听了“噗呲”一声笑出来,说:“你起来吧。那人倒是好口才。他说得也不错,你今日若是不把这折子混入,日后还真要给万民唾弃。”

    宝德停止了哭泣,一双小眼睛瞅着皇帝和太子直打转。

    玄沐羽对玄澈说:“澈儿你就不要罚他了。”

    玄澈却摇头:“父皇,赏罚要分明。宝德公公私自混入折子乃是死罪,您不能因为他混入的折子于百姓有利就忽视了他逾越的罪责……”宝德听到这里又是哭喊着跪下求饶,却听玄澈话锋一转又说:“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罪是罪,功是功,父皇,您要罚他,但也要赏他。”

    玄沐羽有所悟地点点头,道:“宝德,你自己去领五个大板。不要耍花样,你们太监司的花样朕知道,朕要你结结实实地挨上五个板子,听到没?”

    “是!谢陛下开恩,谢太子殿下开恩!”宝德听说自己不用死了,激动地把头磕得咚咚响。

    玄澈又说:“罚也领了,赏也不能少了你的。父皇,您看要怎么赏他?”后一句是对玄沐羽说的。玄沐羽有意让玄澈做好人,便说:“澈儿自己看着办便好了。”玄澈微微一笑,反问宝德:“宝德公公,你希望得个什么赏?”

    宝德说:“老奴犯了大错,免了死罪已是千恩万谢,怎么敢再讨赏。”

    玄澈道:“公公既然不肯说,那孤就自作主张了。公公先起来吧。”玄澈转而对玄沐羽说,“父皇,辽阳太守贪污一事事关重大,儿臣想亲自去一趟。”

    玄沐羽愕然:“澈儿要去辽阳?”

    “正是。太守、郡监察使,甚至右御史大夫,这件事牵涉得太广,如今国内不安定,澈儿不放心。”玄澈顿了顿,又说,“另外澈儿也想去看看地方军到底如何,可不要到时……拿不出一个人来勤王才好。”

    玄沐羽思忖片刻,道:“澈儿要不要和晏子期他们商量一下?”

    玄澈摇头:“不了,虽然晏大人可信,但其他人儿臣却不敢肯定。既然这件事能瞒这么久,想来朝廷上也有不干净的人。和他们说了反而走漏风声。父皇只需称孩儿病重便可。”

    玄沐羽反对:“此去辽阳没有两三个月不可能回来,难道‘太子’要病重三个月?那天下的御医都当斩了!”

    玄澈笑道:“无需病重三个月,‘太子’只需病上一个月,再修养几日,就可以对天下公布:太子要到辽阳巡视灾情。这一个多月里,儿臣早已进入辽阳境内,该知道该看到的也都知道、看到了,接下去的事亮出身份即可。”

    玄沐羽想了想,却说:“澈儿还是不要去了,太危险了。”

    玄澈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换来这么一个回答,只得无奈地叫一声:“父皇!”

    玄沐羽很认真地说:“父皇不希望澈儿陷入危险。”

    玄澈一怔,随即道:“儿臣不会有危险的。”

    玄沐羽不再说话,目光落到一边。玄澈知道他是默认了,为皇帝的别扭轻轻一笑后对宝德说:“刚才说要赏赐公公,想来普通财物公公也看得多了不希罕,既然公公是辽阳人,不如这次就让公公陪孤一同去趟辽阳吧?”

    宝德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跪拜:“谢殿下!”

    玄澈看他虚假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了笑。

    接下去几天里,太子的面色都不太好,上朝时时常能看到他皱眉的模样,在上书房中,大臣们也会听到太子的咳嗽声。果然不日太子就病倒了,接下去的一个月里都没有上朝。这可苦了晏子期为首的大臣们,皇帝依然不管事,原本有太子分担的政务再次推下来,忙坏了一群人。

    太子虽然病倒了,但禁军的训练没有停止,七天一次的考核没有半点防水,陆续有人因为不合格而被赶出军营。

    平王府一个清幽的小院子里,司苍与姚姓公子低声交谈。

    那姚姓公子说:“司先生知道太子改革禁军的事了吧?”

    “闹得那么沸沸扬扬,司某怎么会不知道?”司苍笑笑,“只是没想到皇帝还真敢把禁军放到太子手里,莫非……”

    “莫非什么?”

    “没什么。宫闱琐事,不值一提。”

    司苍想到安王的话,不愿多说。

    姚公子也懒得追问,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道:“皇帝大概以为自己交了权,太子就不会拿他怎么样吧。”说着他又皱皱眉,“司先生可知太子改革的内容?”

    司苍不咸不淡道:“据说没什么变化,就是多了些站立和转弯的训练,走路时要喊话,训练比起从前还要轻松。”

    姚公子却面露忧色,道:“司先生可知禁军现在每七天要进行一次考核,考核一次不合格者降级备用,两次不合格者逐出军营。若只是如此也罢了,但是两次考核下来,我们在禁军中的不少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被降级……”

    司苍异道:“姚公子所安插的人似乎也太过愚笨了吧,怎么都赶上考核不合格了?”

    “司先生怎么这么说话!”姚公子不快道,“平王殿下不上心此事,我们下面的人很难行动。司先生此来仓猝,我们临时能拉拢到的人多半是禁军中的渣子,本来就只是打算借他们制造混乱而已,怎么会想到太子殿下突然要进行改革?我们的桩子也并非都通不过考核,那些优秀的自然留在军队里,只是从人数上说,桩子已经大大减少了而已!”

    司苍不急不恼道:“姚公子无需激动。司某这不是正在和姚公子商讨对策么,司某总要知道个情况嘛。”

    姚公子不满地冷哼。

    司苍笑道:“好好好,总是我的错行吧。司某刚才失言了,还请姚公子恕罪。”

    姚公子撇他一眼,气呼呼道:“司先生过礼了。”

    司苍笑笑不答。

    姚公子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司先生那边的人如何?”

    “还好。”司苍说,“都是几年前就埋下的人,虽然也有被淘汰,但并不多。”看姚公子似乎不太服气,司苍便补了一句:“我们发展的人都属于中上层,因为讲求稳固,所以人数并不多。剩下的大概不会比姚公子那边的多。”

    姚公子听了这话略有舒心,说:“司先生,太子此次所谓的改革莫不是为了拔桩子吧?”

    司苍道:“难说。太子心机深沉,向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若从改革内容上看,新的训练对于禁军战斗力的提高毫无作用,却多了考核,太子似乎真的是要将桩子拔掉。司某比较忧虑的是,太子所淘汰之人是刚好拔了我们的桩子,还是特意的。若是后者,太子对禁军的监控恐怕不是一朝一夕了啊!”

    “姚某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姚公子眉头紧锁,“真不知有多少眼线在我们周围……”

    司苍想到太子可能埋下的桩子数量,不免有些心寒,猛然想到一事,立马起身对姚公子拱手道:“姚公子,司某想到一事需与家中主子联系,在此先行告辞了,还请公子恕司某失礼了。”

    司苍匆匆辞去平王府,回到住所,招来信鸽写下一卷小纸:

    速查通川,疑为奸细!

    注:监察使,就是地方上的御史。
巡查
巡查玄澈秘密出行辽阳,随同的除了宝德太监,还有林默言、森耶和一个叫沈煜的年轻人。

    沈煜便是将血书交给宝德的人,他到了临澹之后一直住在宝德府邸中。玄澈因为决定去辽阳,便招他来见。

    沈煜是沈从海的堂弟,读过书习过武,平日里算半个游侠性质的无业良民。那日沈从海突然叫他前去,他到了那里就看到哥哥割破了手腕,十分虚弱地将那本血书交给他,临死前托付他一定要将折子面呈皇上或太子。说罢,他哥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举剑自刎而死。

    沈煜拿了血书还未出府,就碰上有一群人上前围堵。沈煜搞不太清楚事情经过,但还是看出形势不妙,拼死跑出了沈府,一路南下,路上遇到多次追杀,最后身负重伤赶到临澹。沈煜的武功不足以潜入皇宫,但是哥哥又交待不可以交给其他大臣,想来想去只想到了宝德太监。

    沈从海曾在临澹做过御史,与宝德太监有一点交情,沈煜听哥哥说起过此事。当时沈煜瞧不起太监,听了就没上心,现在事态紧急也只好急病乱投医。幸亏沈煜巧舌如簧,又碰到宝德还有点良心,才让血书上了龙案。

    沈煜跟在太子的队伍里,面色苍白,情绪低落。宝德和林默言并排骑行,宝德没心情说话,林默言不爱说话,两个人都沉默得很。森耶是个爱闹的主,耐不住寂寞拍马而上,把自己憋了几天也参不透的问题向太子问出:“主子,森耶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

    “你说。”

    森耶问:“为什么那天主子就肯定是宝公公把折子混了进去?”

    森耶这么说,跟在后面的宝德也竖起了耳朵。那日他根本没想到会被发现,被叫进去时一点心理建设都没有,咋一听还真有点傻了,脑子转转刚想抵死不承认,没想到就被太子点了名,心里一慌就全招了。宝德自今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玄澈睨他一眼,道:“怎么,难道要我把十八般酷刑给你上一遍才高兴?”

    森耶抓耳挠腮道:“那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想不明白。主子怎么这么神呀?!”

    玄澈道:“那日父皇将折子扔在你们面前,你和小青(上书房行走小太监)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折子,只有宝德公公始终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不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识字,晓得厉害不敢看;二是他早就知道了是哪本折子,所以不需要看。但宝德公公不识字,就只可能是他早知道了有这么一封折子。而且我看他垂头跪在那儿,惶恐中还有些发愣,大概是在想着怎么推托吧?宝德公公,可有错?”

    宝德听了一头冷汗,忙说:“殿下圣明!”

    森耶拍手叫好,一直木然的沈煜也侧目多看了一眼玄澈。

    这番对话算是几人一路上最长的对话了。森耶偏偏憋着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眼珠子直打转。玄澈看他闷得慌,便叫他过来耳语几句。森耶听罢点点头,凑到宝德身边去聒噪。

    宝德刚挨板子没几天,骑在马上屁股隐隐作痛,再加上辽阳虽然是他家乡,但他对家乡并没有多少感情。玄澈说是赏赐他带他回家乡,可在宝德看来这算不得什么赏赐,还不如随便打赏些金银财宝呢,反正皇宫的东西没一个是次品。

    森耶在一旁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宝德不爱理会但又碍于太子的面子不能发作,只能忍耐着往下听,却听森耶说:“宝公公你说那个什么太守的,贪污了那么多银子,家里一定很多财宝吧?”

    宝德听到财宝就条件反射地眼睛一亮,随即想到那些财宝又不是自己的,神色一黯,淡淡道:“是啊,十万两呢。”

    “那如果办了他,能从他家里找回全部么?”森耶笑笑地说,将“全部”二字咬得特别重。

    宝德一听就愣了,不自觉地抬头,恰好对上玄澈一个微笑,其中深意妙不可言。宝德顿时心下一片了然,屁股也不痛了,精神也好了,家乡之行变得灿烂无比,一下子情绪高涨起来,也有了兴致和森耶攀谈。

    森耶最高兴地就是有人能和他说话,况宝德作为大内总管对宫里的奇闻轶事知之甚详,两人谈起来也颇为有趣。五人的队伍因为多了这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变得热闹不少。

    一路避开城镇往辽阳急行,不过十天日程就进入了辽阳境内。既然是微服,到了人家的地盘里便要小心行事。玄澈、沈煜和林默言都易了容,玄澈化名林澈,沈煜化名严立,林默言便称莫言,玄沈人以朋友相称,宝德和森耶为了掩盖太监的身份,在脸上也抹了点妆,这两人一人是管家一人是仆人,默言依然是护卫。

    刚进辽阳郡,玄澈就看出了不对劲,连续经过两个村庄都是空无一人,农田荒废不说,里面还都是淤泥,大概是被水淹了还没有清理。

    朝廷的拨款不但是用于购买粮食赈济灾民,还在于组织民众对受灾地区的农田水利设施进行修复,眼前这状况显然是当地政府没有进行有效的灾后工作。

    又往前行,就看到不少官兵在驱赶平民。那些平民面色土灰,衣衫褴褛,走在碎石道上割得双脚鲜血淋漓。即使这样那些官兵还在不住地驱赶。

    有一个老者倒在地上,那官兵便是几个皮鞭狠狠抽下去,呼喝着让他起来。但老者大概是实在动不了了,手脚挣扎了两下却没有起来。官兵又是几鞭下去,老者身体挺了挺就不再动弹。官兵碎碎念了几声“晦气”也不再理会,估计那老人是死了。旁边有孩童上前哭喊,却被一个妇女强行拉走,那妇人还说:“再不走你也要死了!”果然,官兵又过来,举鞭就要抽打孩童,还是妇女护着求饶才躲了过去。

    沈煜在一旁早已握紧了拳头,他难以自持要冲上去,却被玄澈拉住。

    玄澈冷眼看全了这一幕,他只问沈煜:“你要救一个人,还是要救整个辽阳郡?”

    沈煜不是笨蛋,听了这话便明白其中意思,只能压制住愤怒,将胯下马匹拉扯得嘶嘶鸣叫。

    玄澈吩咐道:“莫言,你去问问,为什么要驱赶这些平民。记着不要惹事。”

    “是。”

    默言上前问了几句便回来了。事情很简单,辽阳郡里活不下去了,平民要逃到别的郡,但一来别的郡怕流民带来灾祸,二来辽阳郡官员也怕流民出去朝廷要治他们的罪。所以辽阳郡和临近的几个郡达成协议:如果有流民出郡便要赶回来。眼前这批就是先前从辽阳逃到平顶的流民。

    沈煜怒道:“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他们不能养活百姓,百姓还不能自己找活路吗?!”

    “这种事每逢灾祸就会发生。”玄澈淡淡地说,“人就是这样,谁也不想担责任。”

    沈煜愤愤道:“那就要这样算了吗?”

    玄澈冷冷一笑:“你忘了我来是干什么的?辽阳太守失职之罪是逃不掉了,至于贪污,现在看来也八九不离十。至于其他郡的太守——偶尔也要杀鸡儆猴才行。”

    一行人继续深入,走了两天才看到一座比较有人气的大城。这年头是有钱都买不到食物,还好玄澈他们带足了三天的干粮,不然巡视不成,太子先要饿死了。

    城门外聚集了大量的难民,多是瘦弱妇孺,大概青壮年早已卖身为奴了。城门守卫不让他们进去,结果城门外到处是死人和快死的人,呻吟哀号之声不绝于耳,腐败作呕之气冲刺鼻腔,说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入城门的时候又听人说,刚开始时还有一户好心人家布粥,但是因为难民太多,粥不够,导致难民哄抢,还伤了布粥人,结果就再没人敢来救济灾民了。

    玄澈听了只是摇头,沈煜的神情说不出是哀痛还是惭愧,或者二者都有。

    其实没什么好惭愧的,死亡面前没几个人记得谦让。

    因为难民都被挡在城外,城中的状况看起来还可以,除了平民多有菜色,街道有些冷清外,倒也太平。转了一圈,商铺大多关门,有规模比较大的米粮店还开着,问一下价格,贵得离谱。

    虽然沈煜看起来很愤怒,但玄澈却没什么表情。

    灾区就是这样,情况甚至比玄澈想象的还要好,起码这些长官们将贵族保护得很好。这话说出来并非玄澈冷酷或袒护贵族,只不过如果贵族都被难民压垮了,再后谁来放血赈灾呢?又如何让太子打压这些日渐坐大的地主豪强呢?

    猪总是要养肥了才能宰杀。

    再走了几天,玄澈终于到了潼阳——辽阳郡的省会,当然也是我们可爱的郡太守所在地。

    如果忽略城外饿殍遍野的景象,光看看到眼前的繁华的话,玄澈还真要赞这太守一句“治民有方”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概就是对眼前景象的最好描绘。

    几人在潼阳里包了个小别院住下。玄澈不紧不慢地休整了几天,每日就是逛逛街,上茶楼喝点茶,除了在几家米粮店里询问价格的举动让人觉得他是此次反贪兼赈灾的钦差以外,沈煜几乎要以为这位太子是来度假的了!

    三日过去,沈煜终于沉不住气,逮了个机会拦住玄澈,道:“殿下,在下实在不明白殿下这次来究竟是干什么的?辽阳可不以茶出名!”

    玄澈微笑道:“立,我可不叫‘殿下’,你叫我林澈或者澈我都会很高兴。”

    沈煜憋了口气,闷声道:“林……公子!”

    “太见外了,一点也不像结伴同行的朋友。”玄澈摇头道。

    沉煜瞪大眼睛,扬声叫道:“林澈!林澈!林澈!这总可以了吧?!”

    “不要这么大声,我听的到。”玄澈轻轻地笑,看沈煜快爆发了,才说,“你不是问我来干什么吗?刚好这会儿我要出门,你跟我一起来吧。”

    看玄澈笑得云淡风清,沈煜一肚子火没地方泻,嘴唇抿了半天,终于一跺脚跟在玄澈后面。

    玄澈慢悠悠地走在路上,虽是一身青布衫,绝色容颜也被遮去,但只是这背影依旧让人移不开目光。沈煜走在后面看着这清幽的背影,心里不由自主地反问:这便是太子?

    玄澈忽回头道:“严兄,你过来我和你说事儿。”

    沈煜脚下一顿,加快两步和玄澈并肩走,微微拱手道:“殿……澈,何事?”

    玄澈指着几家并立的酒楼说:“你看这几家酒楼,如何?”

    沈煜看了看,道:“这三家生意比较好,那家不好。”

    “可知为何?”

    “不知。”

    “那你再看那边的铺子。”

    沈煜顺着看过去,玄澈所指的只有一件大门紧闭的屋子,不过从一旁所挂的招牌来看,能瞧出这原来也是一家酒楼。

    玄澈问:“看出什么了?”

    沈煜摇头。

    玄澈又带他往另一条街走,让沈煜留心沿途的米粮店。如此过了三条街,沈煜忍不住问:“澈让在下看这些有什么意思?”

    玄澈笑笑,道:“辽阳灾情如此,能把食肆铺子和米粮店开到现在的都是大商家。”

    “那又如何?”

    “刚才我让你看的铺子,分别属于通川商行、平顶赵家和尧安容家,还有一些辽阳的本地商贩。”

    沈煜依然是不明白。

    玄澈道:“通川商行的生意遍布整个大淼,财力雄厚,从别的地方运些粮食来卖自然没什么稀奇。赵家和容家本家在辽阳的周边郡县,平顶和尧安虽算不上粮食产地,但要运些粮食来也合情合理。但这些辽阳的商贩们,没有门路,也不是就近郡县人士,严兄难道不奇怪他们的粮食来源吗?辽阳郡内可是半颗粮食都没有了。”

    沈煜一愣,沉声道:“?”

    “不。”玄澈摇头,“那些官员虽然腐败,不过最多就是玩忽职守、纵容投机而已,他们是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卖的,粮食另有来源。”

    沈煜略微一想,便道:“定是那些豪门大户!”转而又说,“澈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不动手?!”

    玄澈道:“贪要抓,灾要赈,我若只是普通钦差大臣,做到这里便可以了,可我不是。木头被虫子蛀空了,一味地用蛮力抓虫只会让木头断裂,房屋也会随之倒塌。这种事我做不得。贪官抓了,换一批廉吏又如何?粮食价格居高不下,从外调粮依然会有投机分子从中作怪。土地都被兼并了,青壮年全成了奴隶,百姓没有土地、没有种子、没有劳动力,剩下一群妇孺望田兴叹,他们能靠什么过活?国库有钱有粮,但不能都投在赈灾上。朝廷只能引导百姓,而不能‘买’下百姓。所以,我们需要一些人的‘支持’。你明白吗?”

    玄澈指着不远处的一扇朱门,沈煜明白了。

    沈煜盯着那朱门,愤愤道:“那帮吸血鬼,怎么可能叫他们支持?!”

    “呵,这就要看我的手段是否有效了。”玄澈微微勾起嘴角,妖娆的笑在平淡无奇的脸上显得很诡异,“他们吸百姓的血,我就叫他们吐出来,不但是吸进去的要吐出来,连他们自己的血,我也要给放干净。这才不辜负你哥哥的一番苦心不是?”

玄澈回眸淡淡地笑着,身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鲜艳的似乎刚刚浴血而出。
意外
意外玄澈和沈煜回到别院已是掌灯时分。

    玄澈才进院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长廊的另一边传来,那声音甜而清亮,还带着几分稚嫩。

    “澈哥哥!”

    玄澈还未反应出来人是谁,就有一漂亮少年飞奔而来。玄澈本要出掌挡开来人,却闻到鼻尖飘过的一缕芳香,心念一动,改拍为抱,揽住扑到自己的身上的人儿。两片红唇在眼前嘟起,甜美的声音娇嗔道:“澈哥哥这样一点也不好看,我喜欢澈哥哥原来的模样!”

    说罢,少年就把手伸到玄澈衣领里稍一摸索,随即抬手一剥,玄澈明丽的容颜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少年拿着人皮面具欢叫道:“还是这样好看!”

    玄澈虽没阻止少年的动作,却也在打量少年。杀年红唇白齿,肤若凝脂,水灵灵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再一看少年左右晶莹的耳垂上各有一个小小耳洞,这哪是个漂亮少年,分明是个俏皮的少女!这眉目也是熟悉得很:不是傅鸢又是谁?

    玄澈看清了来人,异道:“你怎么跑来了?”

    傅鸢噘起小嘴,不满道:“澈哥哥太坏了!来这里玩也不叫上人家!”

    “我哪里是来玩?”玄澈苦笑,放下勾在自己身上的傅鸢,道,“你就这么出来了,傅将军同意了?”此次虽是秘密出访,但朝中还是有几人知道的,比如晏子期,还有傅曙。只是傅曙应该不是多话的人,傅鸢应该是到宫里去玩却没看到人才得知的消息。

    傅鸢支吾了两声,没回答。玄澈更是惊奇:“你是偷跑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

    傅鸢倒放大了声音,说:“才没有呢!我可是留了书的。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噢,澈哥哥,我可带了一个人来,你猜猜是谁?”

    玄澈随口道:“难不成是你大哥?”

    傅鸢瞪眼:“谁要带大哥啊!是昭姐姐!昭姐姐啦!”

    “什么?!”

    玄澈大吃一惊,抬头看去,只见长廊尽头站着一名绿衫少女,少女眉如黛画,娇而不羞,柔而不弱,静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似乎已看了千万年般,眷恋竟化为一种信仰停留在长廊的那一边,深沉得让人心颤。

    云昭缓缓行来,绿衣翩翩,明明是轻盈得如同蝴蝶一般的身姿,却让人看到了她每踏出一步的坚定。

    “云……昭!”

    玄澈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女。

    云昭在玄澈面前站定,明眸藏在长睫之下,面浮红云,口中透出羞涩的软音:“殿下……”

    玄澈愣了片刻,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云昭你……也留书出走!?”

    云昭脸红得更厉害了,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傅鸢在一旁兴奋地嚷嚷:“澈哥哥,鸢儿好吧?把昭姐姐都带来了哦!你们好长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面了呢,昭姐姐可是很想澈哥哥的,澈哥哥一定也很想昭姐姐对不对?!”

    玄澈也不知自己该反应出什么表情才好。他与云昭每年除了元旦宫廷夜宴上会见一次以外,其他时间两人基本没有交集。玄澈对云昭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只是觉得这女子合他的性子,既然都是要结婚,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也不错。

    这次也不知傅鸢脑子怎么想的,竟然翘家尾随而来,还把云昭给拉来了。傅鸢“志向远大”,习得一身好武艺,成天跟着他大哥在外面野,出趟远门自然不怕。可云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又生得美貌,在外行走实在是危险。

    玄澈既有感于云昭的心意,又对这两个小丫头的举动很无奈,最终只能苦笑,拉起云昭的小手,柔声道:“路上辛苦了。”

    云昭轻轻牵住玄澈的手,用无声的动作表达了内心的颤动。

    玄澈对傅鸢说:“你这小丫头,自己闯祸还不够,还要拉着人家云昭和你疯。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傅鸢不服气地说:“澈哥哥真坏!就允许你们男人闯九州走四海,就不允许我女儿家四处看看啦?你自己也说以后要让我当将军的,我不到处看看,我怎么领兵?父亲说过的,整天关在书房里带不出好兵!”

    沈煜一直站在旁边听这几人的对话,听到傅鸢这么说不由得惊奇道:“你要当将军?”

    傅鸢一如四年前瞪着玄澈的模样瞪上了沈煜,道:“干吗?看不起女人啊?!”

    沈煜撇撇嘴,道:“女人能打什么战?”

    傅鸢毫不示弱:“哼!就你这破落书生能打战?在战场你还和我斗不过三回合呢!”

    “我破落书生?”沈煜瞪大了眼,“你看清楚,我和那些小白脸才不一样!我会打不过你——太笑话了!”

    “敢不敢来试试!”

    傅鸢从腰中抖出软鞭甩得啪啪响,软鞭抽在地上,青砖上就留下一道白痕。傅鸢自小习武,师从名士,一条软鞭使得如蛇似龙,就沈煜那三脚猫的功夫真和傅鸢打起来,未必能占到便宜。

    玄澈按住傅鸢执鞭的手,道:“小鸢,你一来就要闹事了?”

    “我才没有!”

    傅鸢还要摆脱玄澈的控制,玄澈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没了动作。

    “你若不听话,我就让你父亲接你回去。”

    玄澈似笑非笑偏偏又口吻淡淡的模样让傅鸢想到了狐狸,傅鸢只能不甘心地放了手,但还是指着沈煜说:“澈哥哥,你替我教训他,他看不起我!”

    玄澈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就你这捣乱的模样,谁相信你会带兵?”

    傅鸢不满地撇嘴,嘟囔了一声:“就知道欺负我!”

    玄澈笑笑,招来森耶替二女安顿。

    “小鸢你来。”玄澈拉过傅鸢,认真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这次出来的?”

    “我到宫里去找你啊,可是那些人说你病了,我要看你,他们又不让,最后还是臭小浩告诉我的!”傅鸢不依道,“澈哥哥太过份了,出来都不叫人家!”

    玄澈又问:“那是你告诉昭姐姐我的出来的事吗?”

    “是啊!”傅鸢眼珠子转转,说,“澈哥哥放心,昭姐姐只告诉了云叔叔。”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让傅鸢回去,留下林默言回到书房看今天交来的情报。

    先是临澹传来消息,说辽阳太守上书称无铜监察使沈从海死于暴民之手,折请朝廷追赠其其荣光。折子里把沈从海写的圣人一个,其行迹当真是闻者伤心,看者落泪。

    玄澈看了不由得发笑,若不是血书和沈煜的到来,他还真要相信辽阳太守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了。只是此刻这封折子却愈发显得他的虚伪和狡诈,倒给玄澈提了个醒,这辽阳太守也是只老狐狸。

    然后是就是傅曙向皇帝请罪的消息,原因自然是那个留书声称“要追随太子步伐”的小女儿傅鸢了。

    玄澈便吩咐林默言:“给傅将军和云御史去信,告诉他们小鸢和云昭在我这儿,让他们不用担心。还有告诉父皇,立刻昭告天下,太子巡视辽阳。”

    林默言迟疑道:“可是……”

    “云昭都来了,肯定瞒不住消息了。不过消息传到这里还有好几天……”玄澈目光闪了一下,“只希望云昭父亲不要做傻事。”

    其次是通川商行来的消息:安王对他们查得紧,虽然还没查出什么端倪,但不得不提醒太子要小心。

    “看来这次赈灾的任务又多了一个。也不知把血抽光了,夜鹞会不会生气?”玄澈自言自语了几句,在一旁的纸上记下一笔:重点打击通川。

    又有一些琐碎的东西,最后就是林默言送上的关于辽阳郡的情报。

    其一,辽阳郡下属四十三个县,其中大县一十一个,小县三十二个。其二,辽阳大小县分成了四个折冲府,其中大府一个,小府三个。其三,辽阳郡内有一条大河,便是今年泛滥的徐河,河上有两大粮帮,分别是玉红帮和青沙帮,这二帮手握运粮船水手过望,占据整条徐河,若是他们不愿意,辽阳当真是半粒米都进不了郡。其五,辽阳郡里叫得上名字的商贩就有百多家,虽说每家拿出去都不是什么大角色,但放在辽阳郡里他们盘根错节的势力足以让人头疼,这百多家里又以温家、秦家、宇文家共称“辽阳三大豪门”。

    辽阳郡的情况简单地说就是如此,只是这些豪门望族、官员商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却非一朝一夕所能说完。玄澈光看手中厚厚的一沓资料,便觉得头疼。

    玄澈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恍惚间一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玄澈心下一跳,想起了那个常在上书房为自己按揉的男人,温暖的大手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缓解自己的焦躁。只是他怎么可能在这里?!玄澈猛地睁眼看去,却看见云昭站在自己身边。

    “云昭?你怎么……”玄澈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儿正摆着一碗银耳羹,林默言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玄澈当即明白,拉下云昭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道:“云昭,你怎么不早点去睡?今天跟着那傻丫头东奔西跑,不累么?”

    “殿下不也没睡吗?”云昭的声音永远是轻柔的,“云昭怕殿下太累了,就去厨房煮了红枣银耳。殿下休息一下吧。”

    “嗯。”

    玄澈端过银耳慢慢吃着,云昭在一边静静地看,目光很是温柔。

    大概对于云昭而言,幸福就是看着心爱的人吃自己亲手做的夜宵。玄澈心里想着,忽而想起颜御也捧上一碗夜宵递到彻夜工作的哥哥面前,又想起曾几何时,似乎玄沐羽也端过一碗燕窝粥放在东宫的案几上。那时自己只想到皇帝也会干这种事真希奇,却没想过玄沐羽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唔,他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这一晚玄澈与云昭算得上情意绵绵,却不想没两天就传来噩耗。

    谁说“红颜祸水”来着?玄澈太佩服发明这个词的人了。

    玄澈才交待傅鸢不要到处乱跑,不要惹事生非,太子现在是微服,不能暴露身份。哪想到傅鸢才出门就拖了一屁股债回来。

    玄澈正面对着一堆的文件,云昭在一旁磨墨添茶。虽然玄澈不一定会爱上她,他们也许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如此平淡地面对,但起码这一幕洋溢着无限的温馨。哪里想到,门外傅鸢甜亮的嗓音追魂而来:

    “澈哥哥!澈哥哥!”

    傅鸢还没进门就是一阵嚷嚷,门被砰地推开,傅鸢跳进来。她依然是扮着男装,换了一套映花浅蓝衣物,看起来娇俏之余又多了几分英气,只是这身价格不菲的衣裳破了几处,下摆成了烂白菜,皱巴巴的像是被无数人蹂躏过。傅鸢身后还跟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蓬头乱发,也不知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玄澈看她这模样便知没有好事,再看她带回来的小乞丐,心里腾起不好预感,心里祈祷希望不是最恶俗的情节……

    可惜佛祖不听玄澈的祷告,傅鸢看到玄澈便喊:“澈哥哥!太可怕了!他们居然要吃小白!”

    玄澈无奈道:“小白是什么?”

    “小白是他!”傅鸢指指身后黑乎乎的小乞丐,又说,“刚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要把他和别人交换孩子,说是要用来吃!我就上去把他救下来了!”

    玄澈不相信事情就这简单:“就这样?没其它的了?你救他的时候说了什么?”

    “没了!我给了那个要卖人的女人一些银两。”傅鸢想了想,突然扭捏起来,小声道,“澈哥哥,不过小鸢好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

    “你该不会说‘太子来辽阳了,大家不要惊慌’之类的吧?”

    玄澈看傅鸢扭扭捏捏就知道自己说的不错,想到辽阳郡里错综复杂的情况,顿觉头疼,无力道:“你啊!你真是……”

    傅鸢扁嘴道:“对不起嘛,澈哥哥,人家一激动就……”

    玄澈听到傅鸢不认错不觉有些恼火,挑眉道:“‘一激动就’?你这样还想当将军?你现在一激动就让整个辽阳郡陪你去死,以后你要做了大将军是不是要让整只军队、整个大淼都陪你去死?!”

    玄澈语气渐冷,傅鸢眼眶泛红,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云昭在一边劝道:“殿下,鸢儿她也不是有心的,就不要追究了……倒不如想想现在怎么办吧。”

    现在责怪傅鸢也无济于事,玄澈也只能叹气摇头,走傅鸢到面前,为她擦去眼泪,轻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不凶你。”

    傅鸢拽着玄澈的袖子,低声道:“对不起,澈哥哥,是小鸢不对……小鸢要做大将军,小鸢以后不会再冲动了。但是……澈哥哥,你不要赶走小白好不好?他真的很可怜的……”傅鸢撑着红通通的兔子眼向玄澈请求。

    玄澈拍拍她的头,看看还伏在地上的小白,道:“你就叫小白?”

    小白连忙叩头,道:“小人姓白,没有名字,平日里叔叔婶婶的都叫小人小白,所以小姐才叫小人小白。”

    小白声音清亮,怎么听也不像个孩子,玄澈看看他的身形却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便问:“你几岁了?”

    小白回道:“小人今年十六了。”

    “读过书?”

    小白忙说:“小人儿时家境还算殷实,所以识过两年字。”

    玄澈他不想在这个敏感时候收留来历不明的人在身边,只是傅鸢的请求又不好拒绝。他招来森耶,吩咐道:“森耶,带这人下去梳洗,给他一点吃的,再拿点银两给他,让他走。”

    森耶正想答应,却不想小白将头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喊道:“求公子不要将小人赶走!小人如今举目无亲,手无缚鸡之力,拿着银两走出去也只能被其他人抢走,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公子就收留小人吧!求你了!公子,求求你了!小人什么都可以做!粗活重活小人都会做的!”

    小白的额头在地上嗑出一片血红。

    看玄澈只是微微皱眉,嘴唇微张似乎是要拒绝,傅鸢连忙扯住玄澈袖子,用水汪汪的眼睛无声地哀求他。云昭心软,也说:“殿下,这孩子可怜,就留下他吧。”

    沈煜本在外院练剑,看到傅鸢风风火火地冲进门,一时好奇就跟了上来,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听到居然有人要将孩子拿去吃,愤怒之余对小白万分同情。此刻看玄澈似乎要赶走小白,也不禁开了口求情:“殿下还是收下他吧,他太可怜了!”

    玄澈心中犹豫了一下,就听林默言轻轻地说:“殿下,属下以为还是留下他的好。”

    “原因?”林默言难得主动提出意见,这人的话倒应该听听。

    林默言说:“他知道我们曾住在这里,若放他出去难保他不会一时不察说漏嘴,若是如此,殿下今后要如何行事?”

    玄澈想了想,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小白,最终说:“森耶,带小白下去梳洗吧。”

    傅鸢紧张地问:“那小白他……”

    “留下扫院子吧。”玄澈揉揉傅鸢的小辫子,笑道,“麻烦是你带来的,若是扫不干净,我就罚你去扫院子。”

    傅鸢开心地笑起来,拉起小白的手,高兴地叫:“听到没有,以后要好好扫院子!”

    小白连忙抽回手,磕头说:“谢谢公子!谢谢小姐!”

    森耶带小白下去梳洗,玄澈慢慢收敛了笑容,回到书桌后面,看着傅鸢淡淡道:“傅鸢,你要孤怎么罚你?”

    傅鸢一怔,咬咬唇单膝跪地,道:“任凭殿下责罚!”

    玄澈道:“孤关你禁闭,每日抄写《韩非子-大体》十遍。没有我的吩咐你不准踏出这个院子一步,听到没有?”

    傅鸢抬起头,睁着泪汪汪的眼睛无声地哀求,要她不能出门简直比死还难过。但玄澈无动于衷,傅鸢向云昭求救。云昭只能无奈地摇头,她无法改变太子的决定。

    “是。”

    傅鸢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傅鸢出去,玄澈的心思回到此次赈灾的事情上,虽然傅鸢惹来的麻烦虽然突然,但也不乏方法补救。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森耶带着大力妥当的小白来见。

    只见森耶身后跟着一名青衣少年,面容清丽,身姿妖娆,完全像不出就是刚才那个泥猴子似的孩子。

    “小白拜见主子。”

    少年盈盈拜下,好似扶风垂柳,说不出的柔媚婉约。

    玄澈看着眼前的柔媚少年微微皱眉,漂亮的手指在桌面上扣出三声轻响,每一声都让人心紧。
现身
现身太子到辽阳赈灾的旨意刚到辽阳,辽阳太守就听说了有太子侍从在城门外救人的消息。

    辽阳太守田镜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只火烧屁股的耗子在屋里打转,直到潼阳县令张开文到来。

    田镜一看到张开文就急急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这下可如何是好!太子此来为何?莫不是知道了沈从海……”

    张开文连忙制止田镜说话,沉声道:“田大人无需如此惊慌!我们的折子不过刚刚送上去,这会儿朝廷都还没有回复呢,太子此来必定不会是为此事。田大人切莫自己乱了阵脚!”

    田镜这才稍稍心安,又问:“那太子这时候突然跑来做什么?还有上次那沈煜……”

    “大人勿慌,在下已问过上面的人,这段时间并无御史的弹劾。皇帝和太子殿下也从未过问。”张开文道,“辽阳这次发大水,灾情严重,朝廷十分重视,我们又在折子上了有暴民作乱,太子此来说不定正是为了这事。”

    “是是是,定是这样,定是这样!”田镜六神无主,张开文说什么他便点头什么,“那我们要如何应对?那银子可都……”

    “大人莫不是迷糊了?”张开文笑道,“赈灾银子我们可是每一分每一厘都用在了灾民身上啊!这些帐本上可是记的清清楚楚。只是灾民过多,虽皇恩浩荡,仍免不了有死伤不是?”

    田镜两眼珠子一转,忧心道:“只是太子广有贤名,不近女色更不好钱财,这万一……”

    张开文说:“太子也是个人,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我们且看看太子究竟如何,日后只需投其所好便可。田大人尽可放心,在下会安排好此间事宜。”

    从消息传出不到三天,太子便到了潼阳。

    豪华马车停在郡衙门前,衙门前两排官员的翘首以盼。

    赶车的老奴对立面说了声:“殿下,这辽阳郡府到了。”

    里面传来一声应答,过了片刻,帘子方被撩开一角。一个少年从车中露出身子,只见他貌若温玉,身若扶柳,一颦一笑间媚态自成,却偏偏生了张纯情的小脸,让人不觉遐想。众人还不及惊叹少年的美貌,又见一少年下来。这后下来的少年生的冰肌玉骨,朱唇微翘,眉目间透着股灵气,举手投足间比之前面的美少年更多了一分爽朗,似乎就是邻家小弟般惹人喜爱。

    两个美少年已让诸位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想又下来两人,前一人面目白净,清秀可人,后一人身材修颖,神色冷漠,容貌端的是秀丽非常,好似一朵冰雪红花,又是艳丽又是冰寒。

    四人站在一起便让人眼前一亮,好似春夏秋冬四种风情,各有各的妖娆,各有各的媚骨。

    众官员都瞪大了眼,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接错了人,就听那清秀小斯对马车里说:“主子,请小心。”

    一只晶莹剔透地手伸出来,搭在清秀小斯蓝色的绸子上,好似一块被丝绒包裹着的美玉。那手上的指甲似乎是用花瓣做的,细长的形状,粉嫩的颜色,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仅是这么只手便引得众人拉长了脖子,只为了更早一点看到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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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左手


朝堂朝堂草长莺飞,万物并作,转眼已是四年过去。

    太极殿中,户部尚书林功的声音苍老而有力:“……辽阳于今年春末遇特大洪水,辽阳太守折请拨款十万两。这是辽阳太守所写的赈灾预算,已经户部核算,请陛下定夺。”

    奏折由宝德太监从林功手中取来送到皇帝玉案上。玄沐羽并不翻看,转头看向右手边的太子:“澈儿以为呢?”

    群臣都将目光转向龙椅的右边,玄澈正坐在那儿。

    自四年前太子北征大胜而归,朝堂之上、大位之左就多出了一张金椅,不日太子上朝坐于其中。能坐在皇帝身边本就是极大的荣耀,更想不到的是自太子出现在大殿上之后,每遇大事,陛下皆问之太子,并往往采纳其意见。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明白皇帝的心意。

    玄澈道:“由父皇定夺。”

    玄沐羽便对林功说:“着户部办理。”

    “是。”林功退回列班,忍不住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太子。

    退朝之后,皇帝与太子进入上书房办公。

    太极殿分中东西三大殿,中殿用于上朝,西殿用于庆典,而东殿则是退朝之后皇帝和大臣们集中办公之处。

    东大殿分前后二殿,尚书令、中书侍郎及几位领“参知机要”或“同中书省平章事”衔的臣子都在前殿议事办公,皇帝则在后殿办理朝政,因此后殿也叫上书房。

    玄沐羽流连美色,已有多年不曾进如果上书房。但自从太子临朝以来,每日办公时分,玄沐羽就会携太子一同进入上书房。虽然玄沐羽依然不管事,一般都是太子领群臣商议各项措施方案,皇帝仅仅是在一旁观看最后再在敕书上签字。

    太子的出现给办公带来了一些新变化,比如奏折必须言简意赅,比如在奏折封面贴一个小条子表明主要内容,比如奏折要分类摆放,比如哪些奏折由大臣处理而哪些奏折又由皇帝亲批……这些要求在太子杖责了一位将奏折写得华丽无比却毫无内容的大臣之后,得到了确实地执行。小小的改动确实让政事处理变的轻松许多,大家也就乐得接受这些不损害自身利益又简单易行的小变革了。

    玄澈翻看着奏章,不时在上面写下批语,再递交给玄沐羽,玄沐羽并不认真研看,在看过太子的墨批之后写上朱批,就转呈尚书省办理。对玄沐羽来说,能静静看着玄澈的各种模样,才是他来到上书房的最大意义。至于朝政,太子自然会和大臣们商议,商议出来的结果往往就是最优解决方案,用不着他操心。反正十几年来一直是这样的,还有一个令人放心的晏子期撑着呢。

    嗯,让太子处理国事果然是聪明的选择。玄沐羽有时会这样夸奖自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在一起,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甩手皇帝。

    玄澈看得累了,忍不住皱起眉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为他轻轻按捏额头。玄澈抬头一看,果然是玄沐羽。四前年不小心被“非礼”又没有反抗之后,这家伙似乎有些爱上拥抱自己的儿子了。玄澈心想,夏天真热。

    “累了就休息吧。”玄沐羽心疼地说,这时候他又有些后悔:让他处理国事果然是太辛苦了。

    “可是这些奏章要在上午之前处理完。”玄澈无奈地看着桌面上超过一臂高的文书,又不满地说,“父皇在一边也太清闲了吧。”

    玄沐羽笑笑,将玄澈揽入怀中,一边替他按揉太阳穴,一边说:“我在看你批过的奏章啊。”

    玄澈无语了,正想要用委婉的手段挣脱玄沐羽的怀抱,但有人——准确的说,是有只狐狸替他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一道红色的光芒从屋顶跳下,刚好落在玄沐羽与玄澈之间。定睛一看乃是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小狐狸拿大尾巴狠狠地扫过玄沐羽的脸,又在玄沐羽手上轻咬一口,发出吱吱的抗议声。

    玄澈顺势脱出玄沐羽的怀抱,抱起小狐狸,笑道:“小梅花,你怎么又跑来了?”

    被唤作小梅花的红狐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泪光闪闪,趴在玄澈怀里吱吱地乱叫。

    玄澈道:“浩儿又欺负你了?”

    小狐狸忙不迭地点头,提起玄浩就一副仇深似海的劳苦大众模样,又讨好般地在玄澈脖子上舔啊添,一点也没发现身后多了一张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

    玄澈拎起小狐狸不让他舔自己的脖子:“小梅花不闹,我还要做正事。”

    “对,太子很忙,你这狐狸不要捣乱。”

    玄沐羽适时地插话,同时一把揪起打破他春梦的万恶狐狸,不由分说地往外丢。

    玄沐羽用力不小,小狐狸直接变成一道红弧线飞出书桌五米之外,但小狐狸极为灵活,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就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爪子挥舞起来,冲着玄沐羽吱吱叫嚷,似乎在宣告他的不满。

    玄澈无奈摇头,这一人一狐怎么也处不好。

    这小梅花就是四年前出宫时在街市上看的那只会跳舞的好色狐狸,本来玄澈已经将他还给杂耍小贩,但不知为何小狐狸又跟上他们,不依不饶缠着玄澈。玄澈见他可爱就带回皇宫养起来。

    至于小梅花这个名字却是小狐狸自己取的。小狐狸通人性,玄澈问他什么名字,小狐狸居然跳到书桌上拿爪子沾了墨在宣纸上盖了个爪子印,玄澈看了便随口说:“难道小家伙叫梅花么?”没想到小狐狸还真的点头。于是玄澈以后就都叫这小家伙作“小梅花”了。

    宫里人都喜欢小梅花,偏偏就是玄沐羽和玄浩老和这狐狸不对盘。玄沐羽自不用说,每次想“发展”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有只狐狸跳出来坏事,正常男人都会愤怒,至于玄浩,一会儿把狐狸前爪拎起来在空中跳舞,一会儿压着狐狸的大尾巴当枕头,虽然在玄澈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爱玩,不过在小狐狸看来玄浩简直是一个活动灾难体。

    小狐狸一边抗议一边又跑回来跳到玄澈腿上,找了个舒服地姿势仰卧着,用前爪扒住玄澈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搔搔。玄澈笑笑,轻柔地抓挠小狐狸的腹部。小狐狸果然露出一副极度惬意的模样,还做一个貌似打哈欠的动作,两眼一阖,竟然躺在玄澈身上睡过去。

    玄沐羽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偏偏表露不得,只能在心里把地狱十八酷刑给小狐狸上了一遍又一遍,红烧清蒸炸了再炒炒了再剁,一个也不能放过!

    玄沐羽这边浮想联翩,玄澈那边已经开始办公。玄澈一手抚摸着小狐狸,一手执笔写批。玄沐羽被这安静的侧脸吸引了,放弃了对狐狸的恶毒联想,开始欣赏玄澈的模样。

    玄澈的五官和玄沐羽有七分相似,只是与玄沐羽华贵流泻的张扬气质不同,玄澈的气质是淡淡的,些许的冷漠,些许的温和,些许的疏离,些许的平静,杂糅出一个温玉般的可人儿。看着这样的一个他,你能感觉到心灵的平静,即使是燥热的夏天也似乎有一缕凉风抚过。

    然而这仅仅是安静时的玄澈,玄澈的笑,玄澈的怒,玄澈的哀,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撼动肺腑,让你暖,让你冷,让你痛。和他在一起你的情绪也被影响了,世间就只剩下这么一道美丽的侧影……

    “澈儿……”

    “父皇。”

    玄沐羽一时不察逸出一声轻唤,却不想刚好对上玄澈回头说话,一时两个人都愣住。玄澈首先回神:“父皇有事吗?”

    玄沐羽摇摇头,道:“没什么,怕你太累了。”

    玄澈展颜一笑:“没什么,马上就处理完了。只是这里有一份奏折——”玄澈将一份奏折放到玄沐羽面,说,“安王写的。”

    玄沐羽眉头皱了皱,对这个兄弟,他的感觉一直很不好,九年前的那番话又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将孩子护在羽翼下……皇兄以为自己的羽翼宽厚到可以挡住所有风雨了吗?还是,皇兄根本就不打算让这只小鹰长大呢?只留下一具粉红的肉体,每日雌伏于皇兄身下……”

    “呵呵,皇兄不需要这么急着否认。皇兄的目光,臣弟可看得很清楚。”

    “皇兄倒不若想想,若是小鹰长大了,想要翱翔天际了,却有一只老鹰挡住了他的视线,你以为这只小鹰……”

    “皇兄,您的目光要收敛噢!”

    想到那个男人,玄沐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突然发现玄澈还在看着自己,他不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容,道:“安王说什么?”

    玄澈将疑惑藏在心里,说:“安王要拨军款,说是成国蠢蠢欲动。”

    “不给!”玄沐羽回答得异常干脆。

    玄澈苦笑:“父皇……”

    玄沐羽还是说:“不给。”

    玄澈想了想,目光落在那道奏折上,幽幽道:“父皇,不如今年之内处理好这个隐患吧。”

    玄沐羽为这个念头心动,看一眼那沉静的眉眼,道:“澈儿看着办就好了。”

    “那钱粮要不要给呢……”

    玄澈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沾了又沾,却迟迟不能下笔,沉默了片刻,他叹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揉着额头,满脸疲惫。

    战争,又要开始了……
诱反
诱反中国的古人一向有一种奇怪的观念,就是见不得地方比中央好。若是哪片土地的GDP超过了全国指标,八成会成为出头鸟被打出去,特别是当这片土地属于某个同姓王或异姓王的时候,谋反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于是中央猜疑地方,地方不得不反,就有了一个词,叫做“诱反”。

    当年玄沐羽做太子时杀兄弟杀得太狠了,老皇帝看不下去,找了一个借口把仅存的皇子玄沐华赶出了京城,入巴蜀封安王。玄沐羽一时杀不到就停了手,没想到这一停手就停了十几年,安王借着巴蜀之地民生富足又易守难攻,把自己养成了大淼的一匹狼。如今看来,这成为玄沐羽和他皇帝老爸淼安帝一生最大的败笔。

    要说的话,或许安王最早筹集兵马的意义仅在于不希望被皇兄一刀切了,但当雪球越滚越大的时候,就谁也无法阻止了。

    所以,人啊,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当朝廷第三次驳回安王请求军款的折子,并附带了一纸要求收回赋税权的敕令的时候,安王终于暴走了。

    从四年前太子上朝,要求拨款一律提请预算以来,安王的日子就变得不太好过。预算写粗略了,朝廷名正言顺地驳回;预算写详细了,自己揩油水的机会就少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四年来安王的幕僚们从预算制度中摸出了猫腻,油水比之从前也还算丰厚。

    可到了今年再次提交预算的时候却被朝廷驳回了,理由是国库空虚,要求缩减军费。于是安王府的幕僚们奋战数日,再次提出一个压缩了金额但油水仍在的预算。没想到朝廷再次驳回,这回理由换成了成国无力起兵,军费仍然过巨。安王此时已经愤怒,打翻三个茶杯,摔了四个花瓶,撕毁了五卷书画,痛斥了六个侍卫之后,终于在幕僚的劝谏下慢慢平息,最终决定再次提请预算。这次预算写的是精炼无比,从最早的三百万两一直缩减到现在的一百万两,安王看着这份短小精悍的预算都要赞叹自己一声:真乃圣人也!

    没想到朝廷还是驳回了,这次连理由都不需要,还顺带了一份要求收回百分之五十赋税权的敕令。

    当年玄沐华封王巴蜀,除了亲王的年俸外,还可获取巴蜀境内百分之十五的赋税。巴蜀物产富饶,百分之十五的赋税不算少,但这些赋税却要负担整个巴蜀境内所有的市政建设和军队给养,再加上巴蜀境内名山大泽、盐铁金银铜锡、别都宫室园囿都不以封,如此一来,真正能进入安王口袋里的银子便不多了。淼安帝当初如此安排也算是破费苦心,就是希望玄沐华能有自保能力的同时又不至于危害中央。

    如今朝廷说要收回百分之五十的赋税权,也就是落在安王手里的赋税将不超过全巴蜀赋税的百分之八,即是这样他还是要维持市政和军队。难怪安王要跳脚。

    安王暴怒着,甚至已经跨上战马想要冲入军营直接领兵造反。还是他的幕僚司苍死命拦住他,说:“王爷万万不可!朝廷此举就是要逼您起兵啊!”

    安王狠狠瞪他一眼,道:“难道本王就要在此隐忍?朝廷收走了一半的赋税,让本王用什么养兵马?与其到时候饿死,还不如现在和他们拼了!”

    司苍和另一个幕僚华卫连忙拉住缰绳,华卫道:“还请王爷再隐忍几日,且让属下为王爷做好准备再起兵也不迟啊!”

    安王听完这话稍微冷静了一点,但仍是怒道:“要做什么准备?要多久?”

    华卫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如回到书房,待在下与司先生向王爷细细道来?”

    安王不是笨蛋,他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当然知道就此起事极为不智,既然华卫给了他一个台阶,他也乐得顺着下来。安王下了马,扔下缰绳,愤愤道:“那本王且听你说说!”

    华卫舒出一口气,与司苍对视一笑。若是安王执意不听劝告,难保华卫不会使用暴力让安王“冷静”下来。

    进入书房,华卫对安王说:“王爷,我们现在的准备还不够充足,朝廷这纸突然来到的敕令极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发展计划,而且如果我们按照朝廷所说的返还赋税权,那么我们将没有足够财力支撑兵马给养,最后不得不裁撤军队。”

    安王不耐烦道:“华先生说的本王怎么会不知道!”

    华卫与司苍相视一眼,司苍微微一笑,道:“王爷莫急,且听司某为王爷说上一番。”

    “说!”

    “王爷若是此刻起兵则过于仓促:一来兵马不足,不能与朝廷对抗;二来武器匮乏;三来储存的钱粮也不足以支撑整场战争。换句话说,王爷缺的无非是时机、武器和钱粮。”司苍不急不缓的口气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只听他说,“而这三点如今让王爷自己解决,不免有些困难,但我们完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为我方造势。”

    安王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司苍道:“先说这时机。我方兵马不足,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安王可想过平王和怡王?”

    安王皱了皱眉头,道:“本王那个两个侄儿?”

    “正是。”司苍道,“从四年前开始,平怡二王就与太子交恶,此事可为我所用。”

    安王道:“司先生可是说武奴那件事?这又如何?难道你要本王借助这两个人的力量?”安王不屑道,“这两个侄儿本王略知一二。沃还有点肚肠,只可惜有野心没实力,至于那个涣,不过是他屁股后面一条虫而已。要他们和太子斗实在太瞧得起他们了!”

    司苍道:“太子非常人,要二王与之抗衡自然是不可能。但二位小王爷既然在皇城内,要联络个禁军或者是带几个人进皇宫,与我们的大军来个里应外合的,倒也不难……”

    司苍露出诡谲一笑,安王一怔,随即大笑:“司先生果然好计策。只是这平王会不会答应本王?不是传闻他自开府就始终流连勾栏,连早朝都不愿参加,这样的人能成什么事?”

    司苍笑道:“王爷放心,这二位小王爷就算不想也得想。太子曾亲口说过绝对不会放过这两位皇兄。看太子近年来的动作,虽然没有明着对二位小王爷下手,但暗里可没少下绊子,如今二位小王爷在朝中可谓孤立无援,依在下之见,只怕不出三年,这二位王爷不要说当个闲散王爷,只怕连消失了都没人会多说一句。太子的手段高超啊!”

    “唔,确实。”安王沉吟片刻,突然想起一事,便道,“太子还不是占着皇兄的宠爱!皇兄的心思……哼哼。”

    司苍与华卫交换一个眼色,华卫禁不住问:“王爷,这皇上他……”

    安王道:“二位先生不知道,我这皇兄可是爱上了他的儿子!”

    司华二人大吃一惊,刚想再问,却见安王摆摆手道:“本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皇兄他的心思,这些宫闱秘闻二位先生还是不要听的好,要是有风声走漏出去可是大不妙。”

    “是。”司华二人齐声应道。

    安王道:“司先生还请继续说。若是平怡二王愿意共同起事自然好,到时里应外合算是解决了时机问题,那钱粮和兵器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安王的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二位先生可想过多孔弩车该如何对付?这太子拿出的武器可凶悍啊!”

    司苍笑道:“王爷请安心,朝廷曾给了我们一百台多孔弩车,几日前经工匠不懈努力研究,已经能仿造了,虽然一次只能齐射七七四十九支箭矢,用过即报废,但已经可以批量制造了!这是今日工匠刚刚报上来的消息,司某还未能与王爷讲,还请王爷恕罪。”

    安王大笑:“天助我也,果然是天助我也!司先生无须如此,今日本王暴躁,司先生自然没有进言的机会。”

    司苍微微一笑,又说:“至于钱粮之事,我们也找到解决的办法了。”他看一眼华卫,华卫接上话:“日前通川商行的人来与属下说,希望能与王爷合作。那人自称因为自家主子和太子有隙,故而家中产业时常受到朝廷的打击,如今不堪其扰,希望能与王爷共商大事,他愿意提供钱粮,并利用行商之便为王爷提供情报,只希望王爷能在荣登大宝之后给他们提供一个宽松的经商环境。当时朝廷收权之令尚未到来,属下以为商贾之人不足为谋,便没有马上答应,不过现在看来,这通川商行完全是解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这倒是好。”安王想了想又忧虑道,“只是这通川商行是什么来历?能信任吗?”

    “属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派人去查了商行的底细。这是调查的结果。”华卫递上几页纸,“通川商行与我们一向有来往,我们的不少物资都是来自商行,价廉物美。它的东家人称隐公子,具体是何人无人清楚,所有生意都是他手下一个名叫严锦飞的人打理着。这严锦飞原是东宫的人,多年前因为恃宠而骄犯下小错,被太子废去武功又逐出皇宫,幸得隐公子收留。但严锦飞与太子间隙甚深,多次在公众场合出言不逊,太子虽退让,但还是面露不豫,想来这也是太子打击商行的原因之一。”

    安王想起十年前在临澹所见之事,点头道:“所言不错。”顿了顿,又说,“太子城府极深,因为一个少年挑衅而面露不豫,想来心中怒气极大。”

    华卫又道:“这通川商行崛起不过十来年,却隐隐有大淼第一商行的势头,其所拥有的酒楼、当铺、商行遍布全国,产业庞大。不要说他财力几何,当是这份力量组成的情报网就不可小觑。”

    司苍在一旁也道:“而且这位隐公子人脉极广,他才华横溢,精于各派书法,擅音律,好丹青,通儒释道墨法阴阳纵横各家经典,为人谦和宽容又仗义直疏,在文人和名士大家之间广富盛名,一言一行皆受人推崇。若是隐公子能站在王爷这边,日后王爷登基,他对诸派的抚慰作用也是不可忽略。”

    听了这话,安王反而面露有色:“这样的人……”

    华卫再说:“又听闻隐公子虽是天纵奇才,却身有残疾,无功名在身也无子孙继业,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商贾,他日若是此人有异心,王爷也可轻易将其——”华卫抬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那通川商行庞大的家业还不是尽归国库,也杜绝了尾大不掉的隐患。”

    “好好好,此乃妙计!”安王抚掌大笑,“二位先生已为本王考虑周全,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去办的,本王静待二位先生的好消息便可。”

    司苍笑道:“那还请王爷稍安勿躁,让司某为王爷写份回复的折子,安抚一下朝廷的心。”

    收到安王的回复折子,诸多大臣皆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万万想不到安王竟然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朝廷的要求。想象中,这时候收到的难道不应该是安王起兵造反的消息吗?

    “太……太不可思议了!”

    班万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安静的书房内还是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周围不少大臣都不自觉地点头表示赞同。

    一位中书侍郎道:“陛下,不如借此机会一举削藩,方可保我大淼今后太平!”

    话出口,立马有人附议。

    冯宗元却说:“陛下,此时削藩太过急躁,不宜将安王逼的太紧。”

    也有人点头称是。

    那位中书侍郎道:“陛下对安王宽大,安王今年却越来越狂妄。他私自开铜山铸钱、招兵买马已不是一年两年,正是准备叛乱,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

    另一人说:“魏大人此言差矣,朝廷在此时一再压迫安王,岂不是逼着王爷造反?”

    魏姓侍郎便道:“诸侯存心造反的话,削地要反,不削地将来也要造反。不如趁现在祸患还小尽早拿下,免得将来安王的势力更加雄厚,祸患更大!”

    大臣们争成一片。玄沐羽只是淡然观之,听得烦了便看了一眼太子,却看到后者微微皱起眉头。玄沐羽想了想,便开口道:“晏爱卿以为呢?”

    皇帝开口,下面自然一片安静。

    晏子期捻着胡子缓缓道:“臣以为削藩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玄沐羽向太子投去询问的目光,玄澈犹豫了一下,才说:“父皇,儿臣只是担心,皇叔表面恭顺,暗地里却……”

    大臣们都凝重了神色。

    关于安王和削藩的议论到此为止,在安王没有下一步举动前,这些大臣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例行办公之后,皇帝与太子在清凉殿一同用膳,当然,小狐狸也不会错过午饭时间。

    小狐狸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倒在玄澈腿上,拉着玄澈的手指让他给自己抓挠皮毛。玄澈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小狐狸,另一手执棋,垂目看着棋盘,漂亮的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的疙瘩,似乎在凝神苦思。

    玄沐羽见玄澈迟迟不肯落子,便问:“澈儿怎么考虑这么久?”

    玄澈轻轻叹气,放下棋子,道:“儿臣在想安王的事。他的反应这样平静,反倒让儿臣担心。”

    玄沐羽道:“澈儿的鸟儿们飞不进安王府吗?”

    玄澈听得一愣。他心里一直明白玄沐羽知道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情报系统,就像自己知道对方有一支影子部队一样。只是关于这点,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点破,却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被玄沐羽以这样平静的口气道出。

    玄澈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摇头道:“并不是飞不进府,而是飞不进书房。那日灰鸽来信与儿臣说,安王收到朝廷敕令时十分愤怒,几乎就要直接起兵,却被他最信任的两位幕僚劝下。他们三人在书房中密谈半日,再出来时安王已是平复了情绪,当晚其中一个幕僚就匆匆离开,看样子似乎是要远行,却不知去了哪里。”

    “哦。”玄沐羽点点头,“澈儿是怕那幕僚暗中行事?”

    “明枪好躲,暗箭难防。”玄澈抿抿唇,忽道,“父皇的影子也进不了安王府吗?”

    玄沐羽说:“朕不知。当年确实放了几个人在安王身边,但后来……消息都由暗影管着,朕很少过问。不若朕找来暗影,澈儿直接问他吧。”

    “也好。”

    “暗影。”

    玄沐羽轻轻唤一声,话音未落就有一黑衣人跪于堂下,那人嗓音低沉,缓缓地说:“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玄沐羽说,“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子。”

    “是。”暗影站起来,对太子抱拳一礼,方道,“禀告太子,安王府内本有三名影子,但现在一人在军中,一人级别不高,还有一人已在多年前身亡。”

    玄澈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思绪。

    暗影又说:“前几日在军中那人来消息,称安王已经能够仿制多孔弩车,虽然威力略小,但数量颇多。”

    玄澈不屑道:“难道他要用那玩意儿和我对射吗?真好笑!”

    玄沐羽见玄澈撇嘴翻白眼的样子甚是有趣,忍不住露出微笑。

    暗影道:“安王与通川商行一直来往密切。”

    玄澈摇头:“不要管它,它……不是威胁。”

    暗影迟疑了一下,道:“可是通川的严锦飞……”

    玄澈不答,只问:“你知不知道安王的幕僚司苍去了哪里?”

    暗影道:“我们的人跟着他往西去了一段路程,却被甩开了,如今司苍已不知去向。”

    玄澈微微蹙眉,自语了一声:“这下麻烦了。”

    暗影退下去,玄澈陷入沉默。司苍的去向无人得知,玄澈为此感觉很不好,却无可奈何。玄沐羽劝慰他:“不要这么烦恼了,你的眉毛都快皱成一团了。”说着又坐到玄澈身边,搂着他按揉他的眉头。

    玄澈难得温顺地靠在玄沐羽地肩头,闭上眼睛任其抚按。说不上为什么,司苍的消失就像是什么噩耗的前兆,让他心中烦躁不安,虽然面上没有表现,但向来淡定的他已经失了常态。

    玄澈突然想到了什么,睁眼说:“父皇,那个锦飞……是儿臣的人。”

    “嗯,朕知道了。”

    玄沐羽的反应比想象中的还要平淡。

    玄澈应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脱离掌控的感觉——或许只是多心了……
军营
军营玄澈在清凉殿休息了一会儿就回了东宫。作为太子,他上午要处理朝政,下午要辅导弟弟学习,晚上还要翻阅林默言整理好的情报,一点也不能得空。

    玄浩如今已长成个俊秀少年,年仅十三岁的他只比玄澈矮了一个头,玄澈无法再让他像树懒一样挂住,玄浩干脆就垫起脚尖,双臂勾上哥哥的脖子贴着身子撒娇。

    玄澈今天回来迟了,玄浩早已在东宫等候。他看到玄澈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吓得小狐狸从梦中惊醒跳上玄澈的肩膀。

    玄浩勾上脖子蹭了蹭又下来,摇晃着玄澈的手,道:“四哥!你答应过今天要陪浩儿练剑的哦!”

    玄浩虽然读书不行,武学上却是极有天分,如果不是年龄尚小,内力不足,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玄澈与他对招向来是一分攻九分守,任玄浩剑法再凌厉诡异也难以突破玄澈的防御,这点让玄浩很挫败了一阵。

    玄浩像一头猛虎,张牙舞爪,步步紧逼。玄澈却是一阵风,轻轻地掠过,优雅得不落半点痕迹,令人无法捕捉。不过今天玄澈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玄浩地剑都递到面前了才被他险险拨开。

    玄浩猛地停住,将剑往地上一甩,气恼道:“哥!你都不认真!”

    玄澈歉然道:“对不起,哥……今天有点心事。”

    玄浩眼珠子转转,上来抱住玄澈,道:“哥有什么心事和浩说呀!浩给你分忧!”

    “你?你不给我添麻烦就很好了。”玄澈笑道,但他顿了顿,还是说,“最近朝廷和安王的关系比较紧张,我有点担心。”

    这话玄浩听得懂也听不懂,他努力垫起脚尖,磨蹭着玄澈的脸颊说:“四哥不用担心,四哥这么厉害,不用怕那个安王。”

    玄澈摇头道:“若只是起兵我自然不怕,我是担心安王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浩儿,你这段时间不要乱跑知道吗?”

    玄浩可怜兮兮道:“人家才没有乱跑。”

    玄澈敲敲他脑袋:“你还说没有?是谁没事老往禁军里跑,还和人家傅清川打架的?!”

    玄浩委屈道:“那不是打架,是和他切磋!切磋!”

    “是,切磋了一身瘀青回来!”玄澈稍稍拉开玄浩的衣领,果然露出一片青紫,他轻轻抚过青紫,叹气道,“痛不痛?清川的武艺不知比你好了多少,你没事干嘛招惹他呀。”

    玄浩眯起眼,又是惬意又是幸福地说:“四哥摸了就不痛了!”又说,“我也没招惹他呀,他武艺好我才和他打的嘛!四哥和默言不能陪我,苏行之又不敢和我打,人家一个人练剑很无趣啊!”

    玄澈只是摇头。

    玄浩说:“五哥每天都在读书,我看他那么努力,那我又不爱读书,干脆就练武喽。以后我和五哥一武一文帮助四哥呀!”

    玄澈笑道:“泠说要帮助我我还相信。你?还是算了,就你这一不懂战略二不懂战术的小家伙,你要上战场我哪里敢把军队给你啊!”

    “四哥!”玄浩挥舞起拳头,羞恼地大叫,“谁说我不懂的!我现在就去读,我现在就去读!”玄浩突然脸色一转,谄媚道,“四哥教我啊!”

    玄澈摇头道:“我教不了你,你若要学,我让傅将军或者其他将军教你。”

    “为什么四哥不教我?四哥那么厉害,四哥教我!”

    “你要学制造兵器四哥还能教你,你要学战略战术——”玄澈无奈道,“那不是四哥的强项,四哥知道的也不过是书本上的东西,你若要成为名将,需要的是经验,这些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才能教你。”

    玄浩鼓起腮帮子道:“四哥骗人,当初四哥还不是把雄单和西善打得落花流水?!”

    玄澈刮刮玄浩的鼻子,道:“你仔细想想,四哥怎么打败雄单的?铁蒺藜、据马、竹筒、长签、强弓还有多孔弩车,你可见四哥用过什么战术?最后的夜袭、追击和山谷围歼也是郑大将军完成的,四哥可是一点也没有参与。”

    玄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可是四哥也说过在绝对的力量前一切阴谋都是无用的啊!”

    玄澈说:“所以啊,你若要学兵器制造,我就教你,但这都是理论的东西,你学了肯定嫌枯燥。”

    玄浩沮丧地撇撇嘴,道:“那我努力练剑,我不带兵,我杀敌就行了!”

    “算了吧,哪个将军敢把你堂堂皇子当小兵用啊!”玄澈笑着捏捏玄浩的脸蛋。玄浩不服气道:“谁说没人敢的?四哥让清川傻瓜当将军,他一定把我当小兵用,还会用的不亦乐乎!”

    玄澈嘴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不过玄浩的话让玄澈想起了两个人:玄泠和傅清川。

    说是想起人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想起了关于这两个人的事。

    算来玄泠今年也要十六了。按照大淼律制,皇子年满十六即可当朝议政。像玄澈这样十三岁便上朝的只是例外,而玄沃那般自开府以来就懒于上朝也不多。

    玄澈忽然听到玄浩提起玄泠,便想到似乎许久不曾见过玄泠了。自玄浩出现以来,他对玄泠的关心明显减少了。倒不是说玄澈偏爱谁,只是玄泠这样不争不吵的性格很容易让人忽略,玄澈又忙于政事,不可能分出太多心思去特别关心谁。玄澈心中有些愧疚,当初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他,现在却冷落了。

    第二天没有早朝,把皇帝丢在上书房处理政务,玄澈抽空去了趟融水宫,果然看到玄泠在看书。玄泠看到玄澈突然到来,很有些吃惊,脸红红地就把书藏到了背后。

    不会在看什么不好的东西吧?玄澈不免恶劣地猜想,似笑非笑地瞅着玄泠。玄泠脸越来越红,头越埋越低,终于忍不住说:“太子哥哥……你不要这样看我啊……”

    玄澈还没说话,小狐狸从怀里跳出来,噗地跳到玄泠的肩膀上,一个滑滑梯落在他背后,叼走了那本书。玄泠还未反应过,书已经落在玄澈手里了。

    玄澈一看书名:太子传奇。翻进去一看,写的竟然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良作者胡编乱造的,把他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天神转世都尤有不及。玄澈自己看了都要脸红,心想:这还是我么?

    偷窥被抓现行,无怪乎玄泠要变成熟番茄了。

    玄澈把书扔到一边,说:“下次不要看这种奇怪的书了。外面人以讹传讹,你天天和我在一起,难道还以为我是什么曲星转世吗?”

    玄泠低低地应了一声,很不好意思。

    玄澈想到等会儿还有事,便直接切入主题:“泠,你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六了,我想让你上朝,你愿意吗?”

    玄泠惊喜地抬头,可又犹豫:“可是我……不是很懂那些东西……”

    玄澈说:“没关系,没人是一开始就懂的。”

    玄泠小声道:“可是太子哥哥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懂啊,泠……”无论如何都只能望着你的背影,怎么也追赶不上……玄泠有些黯然地想。

    那是因为我比你们多活了二十五年。玄澈心想,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只说:“你如果愿意,就从下个月开始上朝吧。我听浩儿说你看了很多书,我想对于朝廷的东西你很快就会理解的。”

    “嗯,好。”

    玄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玄泠依旧是站在宫门口静静地看着他渐渐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玄澈要去找傅清川。

    傅清川是傅曙的大儿子,他与太子的孽缘开始于太子进入太学院的第一天。太子因为一只哀怨的大熊而放了空箭,一个大男孩毫无拘束地上来拍打太子的肩膀,一脸悲痛地说:“殿下,我理解你!”于是玄澈就记住这个初次见面就敢拍太子肩膀的男孩——傅清川。

    傅清川比玄澈大了三岁。他在拍完太子肩膀后不久就被无云道长看中收去做了徒弟,在青云山上住了八年,练得一身武艺回来。后来傅清川就到了禁军里,现在已经是千骑长了,也不知他是不是远离尘世久了,脑子转不过来,人有些单纯,都二十多的人还敢拍着太子的肩膀说:“嘿,太子,好久不见啊!改天我们切磋切磋呀!”

    估计在傅清川口里,“太子”和“澈”两个称呼没有本质区别。

    玄澈当然也喜欢这个会用朋友口气和自己说话的大男孩。

    傅清川今日不当值,他在自家院子里练剑,看到太子来了,竟然提剑而上,一剑直刺递到太子面前。剑风吹起了玄澈的几屡碎发,玄澈只是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荡开身子,避过攻击。

    傅清川一招不成便停了手,不快道:“太子,你怎么不接招啊!”

    玄澈笑道:“你的招我接不住。”

    “太子,你连试都不试就说接不住,太不够意思了!”傅清川一臂勾过玄澈的肩膀,道,“太子上次说要与我过招,结果到现在都没兑现!你这回可是自己送上门来,逃不掉了!快,选把兵器和我打一架!”

    玄澈瞄一眼一旁的一排兵器,果然是十八般兵器样样俱全,目光落在一柄软剑上,玄澈心中一动,过去提起剑,暗暗运气将内力注入软剑,但软剑仅仅是颤巍巍地挺了一下便软了下来。玄澈微微摇头,放下了软剑。

    傅清川在一旁奇怪道:“太子你怎么选软剑啊?软剑很不好控制的,又没开锋,如果内力不足连舞都舞不起来啊!太子,不是我说啊,你这么年轻,内力肯定不够的。”

    玄澈微微一笑,取了一柄普通长剑,道:“我就用长剑吧。”

    傅清川自学成归来,其武学造诣放眼朝中年轻一辈无人能敌,而且他不会放水,玄澈一心防守与之周旋方能不败,身形虽然依旧清逸却不似与玄浩对招时那般轻松。终于在百招之后,玄澈一剑使老,让傅清川得了空子直取门面,玄澈无奈之下只能下腰避让。

    本来玄澈下腰躲过这一剑再起身或后翻都可无事。傅清川也不知中了邪,叫了声“小心!”竟然伸手去揽玄澈后腰。可他这么一揽反而坏了玄澈的重心,玄澈身子一沉无法再起,傅清川力道不对,也没把玄澈给拉起来,结果连带着自己也一起倒了下去!

    傅清川压在玄澈身上,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摔,所以……”

    玄澈只说:“你很重,快起来。”

    傅清川连忙慌手慌脚地爬起来。

    玄澈倒不急着起来。练功的花园里种着厚厚的草皮,稍微有点湿润,背上凉凉的,太阳晒在身上却是暖暖,躺在上面很舒服,玄澈惬意地微眯起眼睛。

    傅清川在一旁看着太子。从第一次看到太子,就知道这人长大后定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过再怎样想象无法想象到离别八年后再次见面时的惊艳。晶莹剔透的人,背着阳光,看不清容颜,耀眼的令人无法直视。转身而过,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如何伸手也无法捕捉,注定只能跟随。

    玄澈突然侧头看向傅清川,道:“清川,你随我出府吧。”

    傅清川听到这话立马高兴道:“好啊!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禁军和城防军。”

    傅清川道:“禁军好说,我带你去就是了,不过城防军要我父亲批准……嗯,不过太子的身份应该可以进去吧。”

    玄澈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只说:“那你先带我去禁军看看。”

    果然如同傅清川所说,他带着乔装的太子轻易地进了禁军驻守的期门宫。

    禁军是专门保卫皇宫的,大约有四千人,最高统帅为禁军统领,又称万骑,下属十六个左右千骑长,每个千骑长下领十个百骑长,至于普通禁军则统称飞骑,等级比一般士兵高上半等。这些士兵是轮流换防,轮到休息了便到东西南北四个期门宫中休息,故而他们又称期门军。

    傅清川乃是东门的左千骑长,玄澈乔装成一个普通士兵模样跟在他后面。傅清川亮了招牌,那守门的士兵就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

    禁军一般是巡逻一个时辰休息一个时辰,全天候待命。虽然不能要求禁军在休息的时候也绷紧神经,不过如果是在期门宫中聚众赌博似乎也太过了。

    一群人围在那儿吆喝,只听了两句玄澈就明白了事由,眉头随即皱起。

    傅清川很敏锐地感觉到太子心情的变化,因为是自己率领的禁军,顿时觉得面子上难看,正要上前喝止赌博的人,不想被玄澈拉住。玄澈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们二人在这群人身后站了一会儿,玄澈突然转身出门,将宫门口的大锣哐哐哐地一阵乱敲。锣声响彻整个东期门宫,顿时整个宫里一片鸡飞狗跳,叫骂声此起彼伏,一会儿你踩了我的脚,一会儿桌子挡了路,折腾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粗糙的列队才渐渐成型。也不只是谁看到了敲锣人,突然大吼一声:“谁他妈的在那儿乱敲的!”

    这么一声吼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几百双眼睛盯着玄澈。

    又有人叫起来:“你哪来的,只不知规矩,在这儿捣什么乱呢!”

    另一人骂道:“他妈的有没有搞错!那锣是能乱敲的?!”

    也有人看到自家千骑长黑着脸站在那儿,心知事情不对头,不敢做声。

    玄澈缓缓走回傅清川身边,傅清川支吾道:“殿下……”

    玄澈冷声道:“这就是禁军?!”

    傅清川不敢正视玄澈的眼睛。

    玄澈对那些士兵说:“我不爱管你们休息时候在做什么,就看你们光集合花了多少时间?队伍呢?序列呢?在哪里!”

    玄澈一声怒喝震得人耳膜生疼,那些士兵还不知道眼前这人究竟是谁,但在气势上已经被压住了。

    玄澈森然道:“再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几百个人的气势还比不过我一个人!这就是禁军?!”

    “你又是什么人?”一个人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道。

    “你说我是什么人?”

    玄澈举起一个黑色玉佩,纁朱绶,赤黄缥绀,赫然是太子印绶!

    前面离得近的士兵都看的清清楚楚,想到刚才自己的表现,“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跪下再看那印绶模样的也知道大事不妙。

    “参见太子殿下!”

    一地的人呼啦啦地行礼。

    玄澈收了腰牌,只对傅清川说:“清川,你可要我治你失职之罪?”

    傅清川跪下,道:“属下认罪!”

    玄澈冷哼一声,到了声:“跟我来。”便拂袖而去。

    傅清川连忙跟上,二人纵马出了皇宫,直奔城防军大营。

    二人的马离军营还有十多米,那守门的士兵便提起兵器,待到二人行至门前,一个士兵出声喝问:“来者何人!”

    玄澈使了个眼色,傅清川上前道:“我乃傅将军之子,还请开门!”

    那士兵不让,道:“可有将军令牌?”傅清川顿了顿,那士兵便说:“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道:“我来找我父亲。”

    那士兵毫不退让:“将军有令,就算皇帝来了,没有令牌一律不得进!”

    傅清川无法,折回玄澈身边。

    玄澈不理他,下了马,递上自己的腰牌,道:“还请通报将军一声。”

    士兵一看手中腰牌顿时傻了眼,愣了愣才说:“还请殿下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玄澈斜睨一眼傅清川,道:“知道你父亲如何治军了?”

    傅清川羞愧。

    少时,傅曙便迎了出来,看到太子显然很诧异:“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此次前来……”

    玄澈道:“没什么,带一个笨蛋来看看真正的军队应该是什么样的。”

    傅曙这才看到自己儿子,愣道:“清川?”

    城防军大营里一切井然有序,训练的认真地训练,休息的也规整地休息,不要说聚众赌博,连大声喧哗的都很少,最多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插科打诨几句,号角一响,立马起身列队,不过几息的时间一个百人的小队就能清楚站好,几个小队彼此靠拢一番就成了一个大队,整个过程迅速利落。

    傅清川看得面色发红,窘迫难当。

    玄澈说:“你应该好好跟你父亲学学如何治军。”

    傅曙虽然不知道这二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太子这么两句话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便道:“在下疏忽了犬子的教育,还请殿下勿恼。”

    玄澈看他一眼,道:“我不是恼,我是紧张。西南的人那么不安分,我们的禁军却是这个样子,你要我如何安心将父皇的安危放在他们手里?”

    傅曙心里一个咯噔,不敢接话。傅清川要说什么也被父亲用眼神制止了。

    玄澈说:“傅大将军,你是忠于皇上的,所以有些事情我不妨在这里提前说,安王——今年之内我一定会让他消失!希望傅将军和城防军作好准备。”玄澈瞥一眼傅清川,“清川,还有你的禁军也是。”

    目光森冷的太子令人陌生,傅清川忍不住打了个突,突然想到父亲警告过自己的话:太子已经不是当年任你勾肩搭背的孩子了,你要学会收敛!
逼迫
逼迫玄澈从城防军大营里出来,让马儿在临澹的大道上随性小跑。临澹道宽,人也多,马儿跑不快,但这样悠悠闲闲的感觉也很不错。玄澈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每日周旋于阳谋和阴谋之间,算计人再避免被别人算计,生活让人疲惫不堪。

    玄澈忽而想起玄沐羽,不知道那个懒散的父皇此刻有没有好好处理政事呢?大概又是把一堆问题丢给晏子期吧?想到这里玄澈不由得弯起嘴角。

    怎么会想起那个男人?玄澈突然反问自己,难道真的日子过久了开始有“恋父情结”了?

    玄澈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那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好父亲。

    玄澈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行了一阵,左边太阳穴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见到玄澈回头,那双眼睛的主人便微笑举杯致意。玄澈稍一错愕,随即回以微笑。

    只是这么一个照面,马就跑了过去,回头想想,似乎除了眼睛深得让人看不穿以外,那人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文士。

    认识么?好像不认识,大概是临澹的一些文人名流吧。

    玄澈摇摇头不再考虑,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差点让他懊悔终身。

    看着太子远去的身影,中年文士露出微笑,对桌子对面的人说:“没想到临澹城里随便一个骑马而过的少年都是如此风神俊秀。”

    文士对面的年轻人笑问道:“司先生可知那人是谁?”

    中年文士奇道:“莫非他大有来头?”

    “呵,岂止是大有来头,他可是当今太子。”年轻抿了一口酒,又说,“比之十年前,他可是更加光彩夺目了。”

    中年文士又回头看了看太子离去的方向,似乎在那条街道的尽头还有一个清俊的背影骑在马上悠然远去。中年文士啧啧道:“想不到,想不到,太子竟是如此超然脱俗的人物。”

    青年笑道:“司苍先生才知道么?是不是后悔站在安王一边了?”

    “那不至于。”司苍淡淡道,“安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美少年而背叛他。姚公子当年不也一样么?为了你的救命恩人,杀了你的知交。不过,如果不是如此,今天你也不会与我坐在这里饮酒清谈。”

    姚姓公子脸色微变,沉声道:“当年之事我虽有愧疚,却不曾后悔过,若是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不会改变我的选择。”

    司苍微微一笑,道:“这番话姚公子心里自己明白便可,无须说与司某听。”

    姚公子脸色很不好,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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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心

  班万走在出宫的路上,小心地护着怀里的书,对他来说,书房里的那些纠纷远没有这本书来的宝贵。冯宗元和他并排走着,两个人商讨着关于新型武器的分配问题。两个人说得眉开眼笑,似乎那可怕的武器已经成百上千地出现在了面前。
  宋剀从后面追上来,叫道:“二位大人请留步!”
  班冯二人停下脚步,疑惑地互看一眼。因为怕这些尖酸刻薄的御史弹劾,所以朝中官员与御史的关系大多不好,见到御史也是能避就避,生怕被抓到把柄。班冯二人与宋剀都不熟悉,不知此时宋剀叫住他们为了何事。
  宋剀走到二人面前施礼之后,压低了声音道:“二位大人可要大祸临头了!”
  “什么?”班万还以为自己听错。冯宗元则皱眉道:“宋御史此话怎讲?”
  宋剀沉声道:“御座之下你二人驳了太子的面子,太子声势日大,二位大人以为自己今后还可以平安度日吗?”
  班万听得一愣,道:“在下……”
  宋剀打断他的话:“尤其是班大人您!班大人今日质问太子古书一事,不但要求太子将书拿出,还问得那么详尽,这分明是在说太子殿下不曾看过这本书,是大大得罪了太子啊!还好太子拿出了书,若是拿不出大人又要太子怎么下台?”
  “我……”班万只说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他要书之时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单纯地对新技术感到强烈好奇。
  班万本来是司天监的小官,偶然被尚书令大人看中调入工部,又得了提拔。坐在尚书的位子上才半年,埋头做事之外就是醉心器物之术,加之上面有人护着没怎么碰到波澜,以至于他对一些权谋之事还看不清楚,算得上官场里少有的“蠢人”。
  这下他听宋剀这么一说,想起前不久听人说起过的宫中琐事,再配合战争中太子的表现,如果真得罪了他,只怕……
  想到这里,班万顿觉冷汗直下。
  冯宗元本在一旁不作声,他在官场打滚二十多年,从七品芝麻官慢慢爬上来,对这种纷争看得太多了。他对宋剀这番话不敢说完全不信,但要冯宗元就此认定自己身处危地也是绝不可能。现在看宋剀在这耍花枪说的班万还真得怕了,便道:“宋大人多虑了。且不说太子是不是这等心胸狭隘之人,但说太子真对在下等人有异,我堂堂从一品大员也不是轻易就能贬剥的。”
  宋剀冷笑道:“单凭大人现在说的话,太子就有一万个理由将您发配!”
  “能为国效力乃是下官毕生的荣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冯大人果然乃是大淼的栋梁!”
  “不过冯大人要失望了,太子的气量稍微大了点,大人若要发配边疆,还须多多努力啊!”
  冯宗元的话引来两声喝彩,前一声浑厚有力,后一声沙哑苍老,虽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却杂糅了不可抗拒的威严。三人看去,竟是尚书令和燎原、烈阳两位将军走在一起,出言调侃的正是尚书令晏子期。
  尚书令统领六部,乃是文臣中的最高长官。虽然从制度上说,尚书令仅仅是执行皇帝的命令,并没有参议政事的全力,但这执行官的权利在皇权衰弱的时候就会膨胀。比如现在——
  晏子期是从玄沐羽当太子时就跟着的老人了,本以为跟着当年意气风发的太子登基之后可以有一番大作为,没想到天纵英才竟然因为一个女人成了蔫白菜,对政事整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重要的事情过问一下,其他东西全扔给了大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这个尚书令,于是尚书令的权利迅速膨胀。
  晏子期今年六十有余,在尚书令上做了十七年,深得皇帝信任,说权倾天下也不为过。这时候他开口说太子的好话,其影响不言而喻。
  班万连忙施礼:“晏大人!”
  冯宗元拱手道:“大人说笑了,以太子的为人,像今天这样的得罪只怕再多都不够让我发配。”
  晏子期哈哈大笑。郑志铎说:“冯大人我可很期待这么一天,到时我一定要向陛下请旨,让大人到我那儿去陪我喝喝西北风。”傅曙却说:“冯大人这样的人才到西北岂不是屈才了?倒不如干脆辞官,到我身边做个幕僚吧!”
  冯宗元佯怒道:“好哇,你们两个,都希望我被贬是吧!”
  几人说说笑笑,班万也因为晏子期的出现而忘记了宋剀威胁的言论,一时间宋剀竟被晾在一边。宋剀在一边铁青了脸,就算是二位将军对自己也要多有顾忌,可尚书令却不是他这小小御史所能撼动的,且不说晏子期自身如何高尚,单说他深得圣眷十七年而不衰,整个朝廷被整合得如同铁桶一般,就是左、右御史大夫站到他也只能矮半截说话。
  宋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诸位大人好兴致,在下就不多做打扰了。”说罢便要离去,却不想被晏子期叫住。晏子期捋着他短小的胡子,说:“还请宋大人代老夫给平王问个好。”
  宋剀一怔,干笑道:“晏大人此话怎讲,下官怎么能进得拿平王府。”
  晏子期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一道精光闪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那真是麻烦宋大人特意跑一趟了!”
  宋剀咬着牙道一声:“不麻烦!”便疾步而去。看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傅曙和郑志铎忍不住对视一眼。
  冯宗元虽然对宋剀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掺合到太子这边的意思,便拱手道:“晏大人,下官也在此告辞了。”晏子期点点头不说什么。班万也要开口,却被晏子期留下:“班万,你随我走一段如何?”
  班万受宠若惊:“大人有意,学生自当跟从。”
  晏子期微小地点点头,看向郑傅二人,傅曙当下便说:“我与郑大人还有军事商讨,不便久留,这就称罪告辞了。”
  晏子期道:“好,好,傅将军与郑将军慢走。”
  “大人,学生刚才……”
  班万偷偷瞄一眼晏子期的脸色,不知该如何说话。
  晏子期拍拍他的肩膀,道:“班万啊,我也算得上你的老师,这里说你一声蠢笨,你可接受?”
  “这……”班万红了脸,支吾道,“大人这样说学生自然……只是,学生不明白,这……”
  晏子期道:“你啊,老夫就知道不该这么快让你坐在这个位子上,风大浪高啊!”
  班万似明白又似疑惑。
  晏子期摇摇头,无奈道:“为师只告诫你一句,任何人的话都别轻信,连自己的眼睛都不要轻易相信。千万别掺合到这纷争里,太子……唉,老夫未必保得住你!”

  旧尘

  宋剀坐在马车里越想越不甘心,也越想越是心惊,便对外面马夫吩咐道:“去平王府——后门!”
  平王府便是玄沃的王府,他今年一满十八岁,就迫不及待地在玄澈出征期间搬出了皇宫,对他来讲,在皇宫中妄图以博得玄沐羽欢心而上位的道路已经完全行不通了,那倒不如搬出去另谋出路。
  玄沃搬出来之后顿感天地无比宽阔,玄沐羽对他不管不问,他也乐得轻松自由,虽然在谋士的规劝和自己的克制下还没做出什么“大事”,但寻欢作乐却是少不了。宋剀到了平王府却听说平王去了小秦淮,他看看时辰还不到午尚时分,心想殿下此时也做不了什么,便回府换了再普通不过的软轿,顺便带了些点心一路吃点,改道去了小秦淮。
  小秦淮有两处地方最为出名,一是青楼月露,二是南馆菊苑。玄沃自开府以来就常常流连其中,最近更是迷上了菊苑中的小倌九雏。
  宋剀进到菊苑的客房中,看到玄沃正以嘴对嘴给九雏灌酒,九雏单薄的衣物斜斜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冰肌玉骨,房内一片春光灿烂。
  宋剀干咳一声提醒还在嬉闹的主子,低眉垂目地行礼道:“王爷。”
  玄沃不满地看他一眼,道:“坐吧。”
  宋剀在玄沃对面坐下,看看面色微红的九雏。
  九雏确实是个美人,有着少女的柔美又不失少年的俊秀,细长的丹凤眼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勾去你的魂魄,那片红唇总是水润饱满,总让人想起他无限柔软的身子,雌伏在身下时能紧紧地缠绕住你,又从唇齿间发出媚人的呻吟。
  似乎是感觉到宋剀的目光,九雏若有似无地抛去一个媚眼,弄得宋剀心里一阵痒痒。
  玄沃一边在九雏身上抚弄,弄得九雏娇喘连连,一边对宋剀说:“有什么快说。”
  宋剀虽然有欲火上身的趋势,但还有理智,为难道:“这九公子……”
  玄沃不在意道:“没关系,说。”
  九雏伏在玄沃怀里娇声道:“殿下,九雏可不要听,无聊死了。九雏给王爷去拿郁娘新酿的雪花酒来,王爷可是第一个品尝的人噢!”
  玄沃在九雏的翘臀上捏了一把,拍拍他说:“那你快去快回,别让本王等急了!”
  待九雏出去合了门,宋剀才今日之事说了出来,又忧虑地说:“连尚书令大人都替太子说话了,不好办!”
  “哼,有什么不好办!”玄沃愤愤道,“父皇、傅将军、郑将军,还有那班老家伙,一个个都喜欢太子喜欢到骨子里了!多一个尚书令也不多。什么谦和大度,呸!他真以为他那点手段别人看不透?小小年纪心思毒辣的很!”
  宋剀第一次听玄沃说出这种话,不由得眯了眼,道:“王爷此话怎讲?”
  玄沃看他一眼,道:“告诉你也没什么,都是陈年旧事了。”只听玄沃说:“母后逝世之后,父皇宠幸的娈童虽然更换频繁,但一直就只有德、锦、元三位贵妃。后来锦妃生太子的事后因为难产死了,就只剩下两位贵妃。”
  宋剀听得郁闷,心道这宫廷琐事说了做什么,又想了想没想出个源头来。
  玄沃突然问:“知道严锦飞么?”
  宋剀道:“哦,隐公子手下那个?听闻他和太子闹得很不愉快。难道这里有什么矛盾?”
  “哼,矛盾大着呢!”玄沃道,“当年太子带着那个人回去后大约半年,严锦飞和元妃发生了矛盾。元妃来理论,说严锦飞因为一点小过错击杀了她的太监。恃宠而骄这种事让太子很生气,就将严锦飞狠狠责罚一通后赶出了宫。于是严锦飞就怨恨上了太子。”
  宋剀听罢便道:“严锦飞似乎太不知好歹了。”
  玄沃说:“你是不知道,当时严锦飞以掌力击杀了太监,太子怕他出去之后仗着武艺胡作非为,便在赶出宫之前被破了他的气海。严锦飞一身武艺毁于一旦,以后也再不能练武!你说他能不怨恨吗?”
  “这……倒也难怪了。”宋剀顿了顿,又问,“可这……”和太子心狠手辣有什么关系?
  “严锦飞出宫约半年……”
  玄沃正要说,门却被敲响,进来的是九雏。他手上抱着一小个酒坛,看到房中两人都沉默地看着他,九雏放下酒坛轻笑道:“唉,瞧我,都忘了吩咐石榴给王爷做几个下酒小菜了。”说着他又要出去,却被玄沃一把拉入怀里。玄沃在他身上又捏又揉,说:“别出去了,你也没什么不能听的!”
  九雏为难地看一眼宋剀,宋剀不出声,算是默认了九雏的存在。九雏只得在一边坐下奉酒。
  玄沃逗弄两下九雏,继续说:“严锦飞出宫大约半年后,元妃就病死了,她宫里的太监宫女全部殉葬。”
  “啊?!”宋剀咋一听到出人意料的结尾,惊讶得嘴都忘记合拢。
  玄沃看他样子可笑,大笑道:“那元妃死状凄惨,病了一个多月,每夜惊叫不绝,据说最后的时候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在骨头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头发脱落,皮肤烂成一片,浑身恶臭,那些服侍元妃的一些宫女太监也有了类似的症状。太医说这病会传染,云霞宫既不让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而元妃死后更是整个云霞宫陪葬,那云霞宫到现在都还是禁地!”
  不顾宋剀的错愕,玄沃抿上一口酒,继续说:“开始本王也没想太多,但下葬那日,本王偶然听到一个大太监对下人再三强调,一定要把玉席给烧掉。那怪病会传染,烧掉云霞宫里的东西也不稀奇,只是这大太监强调得太过频繁了,倒让本王起了疑心。就让人偷偷拆了玉席子的一角拿了回来。”
  “可是这病……”
  “哼,什么传染病,那元妃根本是中毒而死!”玄沃语出惊人,“开始本王还真有点怕。后来把玉块拿给太医检查,才知道根本不是传染病,而是玉席在砒霜中浸泡过,元妃日日睡在上面自然要死!”
  宋剀大惊:“什么?!”惊呼出声,他立刻将目光投向九雏,凶恶地简直要杀了他!
  九雏却不惧怕,只是往玄沃怀里缩了缩,嗔道:“王爷,您再说下去宋大人就要将九儿看杀了!”
  玄沃笑道:“宋大人无需如此紧张,九儿是我放在这儿的钉子,借着小倌的身份收集情报的。”
  宋剀一怔,收回了目光,又问:“那玉席难道是……”
  玄沃不答,只说:“我也这么怀疑,就顺着查下去。但却发现那席子是父皇给元妃的一批赏赐中的一件,所以元妃才特意铺在每日必睡的床塌上。”
  “那陛下……”
  “那时父皇已经将近十年没有临幸过元妃了,赏赐玉席是因为那年中秋游园时,元妃做了一首诗让太子殿下夸赞了一句,父皇一高兴就封了赏赐,之后也没有去过云霞宫。”
  “什么?”宋剀更加震惊,“仅仅因为太子的一句夸赞?!”
  玄沃斜睨一眼他,似笑非笑道:“才知道呢!?父皇对太子……哼!本王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最后要怎么收场!太子绝非池中之物,父皇又正值壮年,真要等父皇百年之后,太子恐怕都子孙满堂了,本王也想知道太子是不是真像他表现出的那么淡泊,能忍到那个时候!如果忍不住……呵,不知到时父皇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宋剀回味了一番,又回到那个主题上:“那玉席……”
  “席子本身和太子没关系,玉席本来就在大内库藏之中,会赏赐元妃这件宝贝也只是刚好而已。”玄沃道,“单从这点上看,太子确实是半点嫌疑也没有,加上严锦飞那件事根本就是严锦飞自己惹出来的,以太子一贯的表现来看倒不会因为一个不听话的手下而对元妃下杀手。不过……
  “本王当时一心想借此事致太子于死地,所以不肯放弃,又往下查。” 玄沃眸光一转,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他本也是俊美之相,如此看来邪气非常,令宋剀打了个突。
  “本来一直没什么头绪,后来偶然听说当年元妃和锦妃不和。印象中锦贵妃的性子倒挺像她太子儿子的,柔顺恭谦,在父皇宠幸的那段时间也是个极淡雅的女人。但不知为何元妃就是爱挑衅锦妃。
  “锦妃快临盆之际从台阶上摔下,差点胎死腹中,宫中都传闻是元妃做的,不过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本王有点红了眼,听到这个消息就叫人去查。果然查出了一点苗头。”
  宋剀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玄沃看他万分期待的样子,嗤笑道:“还记不记得太子五岁那年夜遇刺客一事?”
  “怎么会不记得?太子的英名就是从那夜开始流传的。”宋剀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玄沃冷笑几声,说:“那刺客当时说,因为锦妃杀了他妹妹,所以才来报仇。被捕之后就疯了,就知道‘妹妹’‘妹妹’地哼叽。”
  宋剀忍不住问:“这和太子什么关系?难道那刺客……”
  “不是。”玄沃断然道,也不解释,“我让人去调查元妃,就查到元妃进宫之前就住在云峰山附近,那云峰山上有一寺一庵,其中悠云庵就是锦妃当年学佛之地。锦妃有一个师妹,叫竹怜,是庵主捡回的孤儿。调查到这里,我就想起了刺客那件事。”
  宋剀发出一声惊疑:“咦?”
  玄沃道:“元妃待嫁闺中之时名声并不太好,都传她与山上罗觉寺和尚私通,不过元妃的家族在当地是大家族,所以这些传闻都给瞒下了,入宫正身的时候似乎也没出什么问题。但竹怜刚好就死在元妃进宫之前,不免让人心生怀疑。调查的时候也发现,在离家的前一天元妃有上山一趟,极可能是去她的姘头私会……”
  宋剀听到这里顿时有所了悟,道:“难道是元妃与姘头私会被竹怜看到,所以他们……”宋剀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又说,“而锦妃刚好是竹怜的师姐,所以元妃担心事情败露,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试图除掉这个隐患?”
  “可能吧。”玄沃淡淡道,“那刺客确实是竹怜的哥哥,当年他们走散了,后来哥哥打听到妹妹的消息,却发现妹妹死了,大概是听说最后陪在竹怜身边的就是她师姐林锦云,那哥哥就一路追杀到了皇宫。至于后面就是你所知道的故事了。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本王想再往下调查时,所有的线索和痕迹都没了,连那悠云庵里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的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这、这实在是……”宋剀惊愕莫名,“元妃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
  “大概吧。那人当年不过六岁,就有这样的手段,实在令人佩服!”玄沃冷笑两声,狠狠灌下一口酒。
  宋剀将整件事仔细回想了一番,不禁打了个寒颤,猛然又想起今日御书房内太子盯着自己看的那个眼神,顿觉透体冰寒,冷汗淋漓,才知大祸临头仍不自知的乃是自己,而非他人!
  玄沃看宋剀这样子,又是冷笑,道:“宋大人,你也无需如此惊慌。太子虽说动起来手来冷酷无情,但却不是轻易动手的人,就你这点小小把戏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今日之事,本王看他是早有准备,根本是有恃无恐,否则他那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还会留你到今天来质问他?宋大人起码暂时是性命无忧,不过宋大人若是实在怕的话,就此离去,本王也不会说什么。”
  宋剀忙道:“王爷言重了!下官虽心有戚戚,但自从跟随王爷以来就没有想过要退却,只是此刻不得不重新审视太子的实力而已。”
  玄沃竟然说:“不审视也罢。本王安心做个闲散王爷也无不可,反正以太子的性子,就算心有不甘也会好好养着本王。”
  宋剀急道:“此事万万不可啊,王爷!您想想上次苏行之的事——”他偷偷看一眼玄沃的神色,果然后者面色渐渐黑沉,宋剀趁热道,“您想想太子睚眦必报的性格,他若登基怎么可能放过王爷呢?!”
  玄沃脸色阴沉,闷声灌酒,连手上不自觉地用尽都没察觉,捏得九雏暗暗生疼。
  玄沃开府以来向来逍遥快活,本是有心推出这场皇位的争斗,却不想忘记了苏行之那件事,现在被宋剀提起来才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争则死,顿时心情烦闷,连喝花酒的兴致都没有了。赶跑了宋剀,和九雏云雨一场便觉得无趣,当下悻悻而走。
  宋剀和玄沃相继离开之后,在人面前莺莺燕燕的九雏却一改娇态,神色渐冷,关窗关门,提笔写了一卷小纸,伸手在床腿上抹了一下,床腿上竟露出一个小孔,刚好将纸卷扔进去。九雏做完这一切又恢复了媚态,打开房门,盈盈走了出去。
  “宝妈,备水沐浴!”

  雷雨

  清瑜宫——
  玄澈捻起一枚白子,望着黑白交错的棋盘,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那里……
  玄沐羽从御座上下来,他的每一步都能生出一朵莲花。
  玄沐羽的眼睛很美,当世间万物的幻影折射在这双眼睛中时,它可以魅惑任何一个人。
  玄沐羽在面前不足一臂的距离站定,沉默半晌,才说了一句:“回宫吧。”
  他在犹豫什么?他在焦虑什么?难道因为曾经怀疑过自己而焦虑不安?
  不可能的,他是皇帝啊……
  “太子殿下?”
  柔柔的嗓音响起,唤回了玄澈的思绪。
  玄澈脱口问了一句:“怎么?”
  雅君道:“太子的大龙已死。”
  玄澈低头一看,果然一片黑白交错中,自己的白子残缺破碎,早已失了势。玄澈微微一笑,干脆放下指尖的棋子,道:“这局我认输。”
  雅君一边收子一边淡淡道:“今天太子殿下心思不在这棋上,自然赢不了。”
  “对不起。”玄澈对自己亵渎了棋道表示歉意,但思绪却依然涣散。
  收了棋,雅君起身将棋盒放入书架,顿了顿,又坐回太子对面,道:“太子殿下究竟在烦恼什么?这可不像您。”
  “我?”玄澈自嘲地勾勾嘴角,“那怎样才像我呢?”
  “太子殿下应该是洞若观火、冷静超脱的。”雅君说,“太子曾说,真正的王者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在桐心中,太子就是这样的人。”
  玄澈看他一眼,道:“呵,桐高估在下了。若真有泰山崩塌而我面色不改,那绝对是被吓傻了。”
  雅君淡淡一笑,奉上一杯清茶,说:“那不知今日太子殿下为何色变而目侧?”
  玄澈接过茶杯,沉默良久,方道:“桐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感情可以颠覆一切吗?”
  雅君心脏一滞,随即若无其事问道:“殿下所指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玄澈不答,只瞬也不瞬地看着对方。
  雅君垂目看那茶水之中光影晃动,片刻之后抬眼道:“桐以为,殿下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睛?”玄澈哂笑道,“若是眼睛能相信,世间又哪里来那么多误会?”
  “那便相信自己的感觉吧。”雅君回之以温柔的微笑。
  玄澈似乎是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在下今日多有打扰了,改日再与桐切磋棋艺。”
  对于玄澈的突然告辞雅君有些疑惑,但还是地说:“桐的清瑜宫随时欢迎太子殿下。”
  “在下先告辞了。”
  玄澈起身离去,走到门口之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回眸,道:“其实,桐的心已经乱了。”
  雅君一愣,再回神时玄澈已然消失在门外。
  书架后走出一人。看到这人,雅君上前行礼:“见过陛下。还恕张桐刚才失礼。”
  玄沐羽一言不发挽起他的手舔弄着,似乎在品尝茶水的清香,直到葱白的指尖被吮成了淡红色才慢慢松开。玄沐羽一把揽过雅君,低头在粉色的唇瓣上烙下情欲的吻。
  玄澈并不知道自己身后正在上演一场云雨,林默言在他耳边低声说:“雏菊来的消息,说二皇子知道了当年元妃那件事。”
  “元妃?”玄澈的神色在一瞬间闪过茫然,随即恢复清醒,“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
  林默言道:“似乎是最后了断的时候让二皇子跟上了线索,不过他并没有查到确实的证据,只是猜测。”
  “那锦飞的事他知不知道?”
  “只知道锦飞恃宠而骄,被殿下废了武功。”
  “那就不要管他了。”玄澈说,有些疲惫地揉揉额头,“二哥那种人,实在构不成威胁。”
  林默言顿了顿,又说:“雏菊说,二皇子似乎有退出纷争的意思,只是苏行之那件事……”
  “嗯?”
  “我们要不要……”
  “不必说了,没有那种可能。”玄澈淡淡道,“他想参与最好,如果不想,我们也要逼着他想。”说罢,玄澈又叹出口气,“我倒宁愿他当初没做过这种事,不过……既然发生了,他就必须负责。”
  回到东宫,不意外地看到玄浩,苏行之自然也跟在后面。
  玄浩越来越粘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贴着玄澈。只不过今天早晨玄澈去御书房,他无法跟随而已。看到玄澈进来,他立刻抱上来,磨蹭着撒娇道:“四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浩儿都等你好久了!”
  玄澈笑笑,拍拍他的头,又继续往前走。
  没有听到往日里的宠溺话音,玄浩微微一愣,随即小跑跟上。玄澈进了卧房,林默言却把玄浩拦在了外面。看着房门在眼前闭合,玄浩瞪大眼睛表示他的不满。林默言道:“六殿下,太子今天很累了。”
  玄浩眼珠子转转,问:“父皇责备四哥了?”
  “朝廷上的事,属下不便多言。”林默言说,“殿下还是去找五殿下或者行之玩吧,不要再闹太子了。”
  玄浩争辩道:“我才不是闹呢!”
  林默言道:“殿下若真的喜爱太子,就早点懂事,不要再让太子操心了。”
  玄浩猛地抬头,怔怔看着林默言。
  林默言见话既然已经说了,干脆就把话说开:“六殿下从三岁跟在太子身边,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来太子对殿下的宠爱大家有目共睹。可殿下您呢?您对陛下的失礼,您在太学院的捣乱,您的种种胡闹都是太子给您善后,殿下可曾想过太子为此担了多大的风险?”
  玄浩听到这里已是泪光闪闪,但林默言没有停止的意思,他还要继续,却不想房门突然拉开。玄澈站在门内,看着林默言淡淡地说:“默言,住口。”
  林默言立马停了声音,躬身站在一边。
  玄澈转而对玄浩温言道:“浩儿,进来吧。”
  玄浩却是咬咬唇,一言不发地跑开了。苏行之连忙追上去。
  看玄浩跑开,玄澈也没有追,只站了片刻对门外人说:“默言,你今天多话了。”
  向来寡言的林默言却说:“属下只是不想见殿下如此疲惫。”
  玄澈本已经转身回房,听到这话不由得顿了一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玄浩一路泪奔出东宫,一头撞上正要进东宫的玄泠。
  玄泠看到玄浩眼眶红红心中大为不解。正疑惑间玄浩一把抱住他,大哭道:“五哥,五哥!”
  玄浩和玄泠关系不能说不好,但也绝不似玄浩和玄澈那样亲昵。玄泠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苏行之,但苏行之只是一脸无奈。
  玄泠只得拍拍玄浩的背,道:“怎么了?”
  玄浩只是呜咽,玄泠给他擦眼泪,将他哄回了巍明宫。绿尘看到自己主子满脸泪痕地回来吃了好大一惊,连忙上前,看向苏行之,后者无奈摇头。
  回到房中,玄浩睁着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问玄泠:“五哥,浩儿是不是很烦人?”
  玄泠诧异道:“六弟怎么这么说?”
  玄浩抽泣着不说话。玄泠看向苏行之,苏行之又是摇头。玄泠猜不透这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只得轻声细语地哄了一阵。玄浩哭倦了渐渐安静下来,玄泠让绿尘带玄浩上床休息,看玄浩差不多睡了才离去。
  苏行之送玄泠出去后折回主子房中,却看见玄浩醒了,瞪着双红眼睛。绿尘在一边说:“太子这么喜欢主子,一定不会觉得主子烦的。”大概是玄浩刚才又问了绿尘同样的问题。
  玄浩看到苏行之进来,便问:“行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懂事?”
  苏行之躬身道:“属下不敢。”
  玄浩眼眶更红:“行之,你不是行之,我的行之才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苏行之静立不动,半晌才道:“殿下一定要属下说的话,属下以为殿下懂事或者不懂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是否喜欢殿下。殿下不懂事,太子喜欢殿下的天真;殿下懂事了,太子喜欢殿下的体贴。这就够了。”
  玄浩听得发愣,又听苏行之说:“林默言说的固然有道理,但要殿下一夜之间成长,丧失了原本的样子,对于殿下,对于太子,都未必是好事。”
  绿尘也跪在一边,道:“殿下现在便是最好的。”
  玄浩静默着,等二人再看时,他已经睡去。
  玄泠出了巍明宫便转向东宫,路上又遇到林默言。林默言向来不离玄澈左右,然而这会儿却一个人出来了,玄泠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林默言道:“太子殿下让我到六殿下那儿一趟。”
  玄泠想到玄浩是从东宫哭着跑出来的,难道这其中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便说:“六弟哭累了,已经睡下了。”
  “哦。”林默言应了一声,但还是往巍明宫的方向去。
  玄泠问道:“六弟刚才怎么了?太子哥哥责骂六弟了?”玄泠虽这么说,却不这么认为,宫里人人皆知太子极爱六皇弟,六皇弟上次那样冲撞太子,太子虽然动了手却还是温言抚慰,按理说这会儿应该没什么事会惹太子大动肝火才是。
  就听林默言道:“不,是在下失言了。太子殿下让属下前来道个歉。”
  玄泠更觉奇怪:“你失言?”
  林默言道:“太子心神疲惫,属下不忍见太子被打扰,便说了六殿下几句……”
  玄泠顿时明白。太子宠爱六皇弟,六皇弟虽然还没至于恃宠而骄闯大祸,但各种麻烦却也惹了不少,每次都是太子善后,就算太子没有怨言,但想必这位忠心护主的林默言也心有计较了。
  但玄泠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太子哥哥现在呢?”
  “在房里休息。”林默言看他一眼,道,“五殿下若是没有要事,还是下次去吧。太子今天真的很累了。”
  “是父皇他……说了什么?”
  “那倒不是。不过主子间的事,属下不便议论。”
  玄泠应了一声,看看东宫的方向,终究还是折了回去。
  玄浩睡到傍晚被一道雷惊醒。窗外倾盆大雨,一道闪电划过,映得整个皇宫通体明亮。待闪电过去,又是草树婆娑,窗纸上黑影绰绰,偌大的卧房里森冷阴恻。
  玄浩本不怕电闪雷鸣,但他现在看到外面大雨瓢泼而至,似乎关于四哥所有的美好都被雨水冲刷殆尽。内心的恐慌蔓延开,玄浩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只穿着一件里衣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绿尘看到主子衣裳不整地跑出来,打了伞想追上去已经来不及。玄浩年纪虽小,说是一无是处偏偏武功练得不错,内里流转之下跑得飞快,哪里是一个普通宫女能追上的,连苏行之也只能在玄浩进入东宫之前堪堪赶上。
  玄浩带着一身的雨水一路跌跌撞撞闯入东宫,看到玄澈正站在走廊上和林默言说着什么,想也不想就一头扑向玄澈,死死抱住玄澈喊道:“四哥!四哥!”
  玄澈听到脚步声便回身,刚好被玄浩扑了个正着。玄澈天生不喜欢潮湿,非常不喜欢,眼下衣服湿了一片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无奈,想到下午林默言对玄浩说的那番话,心里一软,拍拍玄浩的背,安抚道:“怎么了?这么大雨跑过来,衣服也不穿……怎么还光着脚?”
  玄浩抬起湿漉漉地脸,带着哭腔说:“四哥不要讨厌浩儿!”
  玄澈愣了愣,道:“我不讨厌浩儿。浩儿不要哭了。”
  玄浩呜咽:“四哥真的不讨厌浩儿?”
  玄澈脱下自己的外套将玄浩裹好,又抱起来,说,“当然不讨厌,四哥最喜欢的就是浩儿了。你看你都湿透了,四哥带你去洗澡。还有你的脚——”玄浩一路光脚跑来,白嫩的小脚丫子早就被石头磨破了皮,混合着泥水,惨不忍睹。玄澈看了只有叹气,说:“快去洗个澡,我哥你上点药。”
  玄浩紧紧圈住玄澈,一边轻微地抽气,一边将头伏在玄澈脖颈间使劲磨蹭。
  玄澈瞪一眼林默言,似乎在说:都是你乱说话。转而抱着玄浩去浴室。林默言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只能和苏行之相视苦笑。
  玄浩脚上受伤不能碰水,玄澈便把他放在池边,自己拿了湿毛巾为小家伙擦拭。
  玄浩低着头,喃喃说“四哥是不是觉得浩儿很烦?浩儿老是给四哥找麻烦,四哥一定觉得浩儿很烦……”
  玄澈叹气道:“四哥若真能烦浩儿倒好了,也不用替你收拾那么多残局。”
  玄浩抬起头,晶亮的眼睛撑得浑圆。
  玄澈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浩儿不要胡思乱想,四哥很喜欢现在的浩儿,浩儿不需要改变。”
  玄浩抿抿唇,突然说:“我以后会好好读书!”
  玄澈笑道:“你要读书还不是折腾我?”
  玄浩扁起嘴,一脸委屈,但已经不哭了。
  玄澈为玄浩洗干净,又把自己弄清楚,为两人换上宫女准备好的衣物,将小家伙抱出浴室来到卧房。玄澈让玄浩坐到床上,他取来伤药为玄浩涂抹。
  凉凉的膏药在手指的轻轻揉按之下均匀的涂在肌肤上,玄澈温柔的神色让玄浩觉得受伤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外面打过一个雷,玄浩立刻可怜兮兮地说:“四哥,让我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我怕……”
  玄澈看看他,又看看外面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道闪电打下来,雷声轰然而至,玄浩缩起肩膀往玄澈怀里钻。
  玄澈拍拍他的头,道:“你原来不是不怕么?”
  “四哥……”
  玄澈默默无言,半晌终于无奈地说:“现在雨大了,你就在这儿睡吧。”
  玄浩连忙点头,飞快地扯掉外衣钻到被窝里,睁着大眼睛盯着玄澈直瞅。但玄澈并没有现在就上床的意思,只说:“浩儿先睡,四哥还有事。”玄浩不甘愿,但是乖乖地躺下去,看玄澈出了房门。
  不知等了多久,玄浩等得累了也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响动。玄浩立刻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玄澈回来了。玄浩立刻化身八爪章鱼抱上玄澈磨磨蹭蹭。
  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干嘛呢,跟树懒似的。”
  玄浩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这汪潭水在烛火下灿若星辰,映射出一张绝美的容颜。玄浩手脚不放好奇道:“什么是树懒啊?”
  “一种整天抱着树的动物。”玄澈刮刮弟弟的小鼻子,“就像你这样!”
  玄浩撇撇嘴:“人家才不是那种东西呢!四哥也不是树啊!”
  玄澈笑笑不说话,闭眼假寐,任由玄浩趴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好在玄浩还不算重,不然玄澈真要把他扔下去了。
  玄浩惬意地抱着哥哥。哥哥的身子始终是温凉的,闷热的夏末抱在怀里也不觉得难受,身上更有一种奇特的淡香更让人忍不住想凑近,好用力将所有香气都吸入肺腑。
  常年练武让玄澈的肌肉呈现漂亮的线条,柔中带刚,既不硌人也不会绵软无力。玄浩忍不住捏了两下,手感果然很好。
  “你睡觉不能安分点吗?”玄澈无奈地说。
  玄浩又露出小鹿班比的大眼睛,一脸委屈:“人家很安分啊!”玄浩说着,手指隔着淡薄的衣服在玄澈胸前画圈圈。玄澈痒到不行,只能抓住他的手将玄浩整个人从身上拉到一边床榻上,戳戳他的脑门,道:“你若再不睡,我就赶你回去。”
  “不嘛,不嘛!”
  玄浩说着又钻进玄澈怀里,死赖着不肯出来。玄澈无法,只能松手。玄浩抬头扬起一个胜利的笑容。玄澈装作没看到,翻过身去不理他。玄浩小脸一垮,随即手脚并用从玄澈身上爬过去,又到了玄澈的正面。
  玄澈看弟弟一眼,再一次翻身。玄浩于是爬啊爬……

  出宫

  两兄弟折腾了半个晚上终于以玄澈的妥协告终,玄浩所在玄澈双手环出的小空间里甜滋滋地睡过去。睡到第二天早上。玄浩又像树懒一样扒住哥哥。
  玄浩揉揉惺忪的睡眼,暗香飘入鼻中,入眼是一片象牙色的肌肤,光滑细腻,玄浩忍不住在上面蹭起来。才蹭了两下,玄浩就觉得脑瓜子熟悉地一痛,抬眼果然看到哥哥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
  “一大清早就放我身上洗脸呢?”玄澈说。
  玄浩只知道傻笑了。
  玄澈拉下玄浩,和衣起身。玄浩这才发现玄澈明显是醒来很久的模样,神色清朗,长发束在一边,套了一件中衣,只是不知为什么前襟被自己拉开了,露出一片胸膛被自己磨得有些发红。玄浩看得面色一红,慌忙垂下目光,落在床边的一本折子上,偷瞄了一眼又移开视线,这回他就不知道放到哪里好了。
  玄澈系好衣物回头却看见玄浩低头垂目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面色潮红,神色飘忽,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不敢面对家长似的。玄澈好笑道:“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呀!人家才没呢……”
  “没做坏事就赶快起床。”玄澈将玄浩从床上抱到地上,招来绿尘为他洗漱更衣,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发丝,一边道,“最近我对你太放松了,你可是越来越懒散了。”
  玄浩连忙吐出漱口水,大声争辩:“人家才没有!”
  “没有?”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我今天要考考你,上次布置给你的作业你都完成了吗?”
  玄浩听到这茬立马脸色就垮了,出征前玄澈给玄浩布置了作业,说过回来时检查。现在看起来他完全把作业之事给忘记了。但玄澈终究还是没能检查,因为他刚起来不久,宝德太监就来传话,皇上请太子去御书房。结果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行走在临澹的街市上,玄澈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这样行走过了?嗯,似乎只从八岁那年陪萨朗耶来过一次以外,就再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繁华的城市。
  看看身边的玄沐羽,这个男人的心思令人难以琢磨。他比自己召到御书房仅仅是为了换一套衣服然后出宫游玩!?
  两个人并排走着,却无言以对。
  玄沐羽突然说:“澈儿……还在生气吗?”
  玄澈诧异地看了一眼玄沐羽。
  玄沐羽低头对上玄澈的眼睛,他的目光带着一种隐忍的悲伤,让玄澈在一瞬间感觉到心中一根弦被松动了。
  玄沐羽轻声说:“气父……父亲怀疑你吗?”
  玄澈张张嘴,低声道:“不,并没有。父……亲……”
  “可是澈儿看起来很不高兴。”玄沐羽手指抚玄澈眼睛,“你的眼睛比以往还要沉静。”
  “我只是……”玄澈迟疑了一下,道,“只是想到儿……子尚且如此,那些将军更是……在外浴血奋战,回朝却要面对明枪暗箭,未免替他们伤心。”
  “……”
  良久玄沐羽方叹出一声:“这就是朝廷。”
  沉默地顺着街市走,二人身周形成一个小小的气场,将热闹隔绝除去。
  前方热闹非常,似乎有人在表演杂耍,引来了无数人的观看。玄澈看一眼玄沐羽,后者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不需要语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
  被人群围住的是一道士,他身边放着一装满泥的竹畚,周围数百个围观者,他让几个靠得近的自取泥如豆纳入口中,又问:“诸位想要什么?果实、佳肴或是饴蜜?不需要时节、土地所应之物。按着自己的意思说便可。”
  于是一人说:“我要李子!”另一人说:“猪肉!”
  那道士微微一笑,仰空吸气,呵入各人口中。那些人口中的泥丸果然发生了变化,要李子的变成了李子,要猪肉的变成了一个块猪肉,其他人也是各边所需。
  玄澈看的发愣,难以置信,看了又看。旁人又说要了什么,那道士再呵一口气,原本应该是泥丸的东西就又有了变化,果真是千变万化,无有穷极。
  玄澈一时惊讶过了头,竟拉扯住玄沐羽的手,诧异道:“这是幻术?!”
  玄沐羽感受着掌中凉软的小手,心情大好,道:“澈儿没有见过?”
  “怎么可能见过?”
  玄澈下意识地反应出自己的前世,那个世界自然没有这种东西。但听在玄沐羽耳中却觉得玄澈是在说自己终日在宫中自然看不到这种东西,想到自枫儿去世之后就再也不碰这类淫巧玩乐,连带着整个皇宫也都陷入一片沉寂,心中不免愧疚,道:“我让这道士回家,天天给澈儿表演好不好?”
  玄澈这才记起自己的身份,想抽手才发现手被玄沐羽紧紧握住,便说:“不用了,父……亲!”玄澈差点说漏嘴,硬生生地拐过来,听得玄沐羽只觉好笑。玄澈轻声道:“澈儿只是一时惊奇,忘乎所以了,还请父亲恕罪。”说着,他又试图将手拿回,但玄沐羽就是不放手。玄沐羽拉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百姓而已。”
  玄澈也不再多说,继续看道士表演。
  道士的表演根据的是道家无中生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理,说是幻术,本质上应该是魔术的一种。只是任玄澈怎样观看,都无法猜透其中奥妙,反而越看越觉得惊奇,又想到这些幻术到了前世怎么都没有了?
  虽说泥丸千变万化,但路子是一样的。玄澈又看一会儿觉得够了,抬头去看玄沐羽,想问他还要不要再看,没想到正好碰上玄沐羽的目光。玄沐羽根本没有看表演,只是盯着玄澈看个不停,在他眼中任世间再美好的东西都比不过这张侧脸更完美。此时接触到玄澈的目光,心领神会,拉着他的小手退出了人群。
  退出了这个人群,前面还有更热闹的,乃是一村民打扮的人物在戏耍狐狸,那只狐狸皮毛通红,在笛声中挥舞着短小的四肢,身子扭来扭去,倒真像是一红衣舞姬在跳舞,憨态可掬,惹得周围人轰然叫好。
  就在玄氏父子凑近了观看时,那狐狸突然不听笛声指挥,噌地一下跳到人群中,竟是扑到了玄沐羽身上。那狐狸在玄沐羽肩膀上跳来跳去,肥大的尾巴还在他脸上抹弄一把,吃了一口豆腐。玄沐羽眉头一皱,正要出手把狐狸给丢出去,没想到那狐狸又跳到玄澈身上,四肢扒拉在玄澈衣服上,小舌头伸出来舔了一口玄澈脖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啊转,好像在撒娇。
  耍狐狸的村民连忙上前道:“二位大人请勿见怪,小狐狸是见二位大人美貌,才扑上来的。这小畜牲就这毛病,忒好色!”
  这番话说得周围人都笑起来,再看这被狐狸缠上的二人,果然是天人之姿,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华四射。
  小狐狸通人性,听到村民这么说,不满地用尾巴扫了村民一把,又往玄澈怀里钻。
  玄沐羽不高兴地伸手去拿狐狸,狐狸狡猾,在玄澈身上跳了两下都不让人抓到。玄澈笑说了一句:“父亲。”玄沐羽便停了手。那小狐狸居然得意地向玄沐羽挥挥爪子,宣告自己的胜利。玄沐羽大怒,还是玄澈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又叫了一声“父亲”,玄沐羽才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有些气鼓鼓地瞪着狐狸。
  看堂堂皇帝竟露出孩子气,玄澈不由得轻笑出声,看呆了周围的人。
  玄澈将狐狸递到村民面前,温和道:“给,你的狐狸。”
  “谢谢这位小大人!”村民连忙接过小狐狸,但小狐狸不领情,刨了他一爪子又要跳回玄澈身上,却被玄沐羽弹指挡了一下,指风不轻不重地打在狐狸肚子上,让它滚回了主人怀里。
  玄澈被玄沐羽拉着急急出了人群,心中大为不解,难不成这位皇帝讨厌动物?
  玄澈试探道:“父亲不喜欢狐狸?”
  玄沐羽瞪他一眼,却又无奈道:“没有。只是不喜欢那只狐狸!”好色的狐狸!
  顿了顿,玄沐羽又问:“澈儿喜欢那只狐狸?”
  总觉得玄沐羽说这话时小心翼翼的,玄澈纳闷道:“挺可爱的小狐狸。”
  玄沐羽酸溜溜道:“要不我让人把这狐狸买下来带回家?”炖汤喝!玄沐羽咬牙切齿地想。玄澈摇头道:“不了,这等小生灵还是留在外面好……”美好的东西不见得都要留在身边。但后半句玄澈没有说出来。
  想到不用和狐狸抢人,玄沐羽顿时心情大好。
  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不长眼的人,玄氏父子的外貌太过惊人,玄澈的展颜一笑更是倾倒众生,竟引来登徒子的垂涎。
  看看眼前超过二十人的围堵队伍,玄澈立刻想到一个问题:怎么出来的时候没有易容!
  玄澈一摸身上,因为是突然间换的衣服,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不要说太子的令牌,连和自己的势力通信的信号、防身的匕首和一些迷幻药物全落在宫里了!
  好吧,请问皇家守卫在哪里?玄澈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小动作落在玄沐羽眼里,玄沐羽道:“不要找了,我没让他们跟来。”玄澈十分怀疑眼前这人有没有当皇帝的自觉,又想起另外一事:“幽影呢?”“也被我留在宫里了。”
  面对十三万敌军都没有一丝表情的玄澈终于翻出白眼,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玄沐羽捏捏玄澈的手,轻笑道:“对父皇这么没有信心?”
  玄澈瞪大了眼睛,居然看见玄沐羽从腰间抽出一柄黑色软剑,手腕一抖,那软剑铿地挺起来,沉似水的光泽宣告了它的本质:嗜血!
  那富家公子模样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以软剑作武器的人的危险性,仍然是嚣张地说:“还会功夫?更好,这样身子更柔韧,本大爷喜欢!给我上!”
  那些家丁围上来,倒也不缺章法,看来平日里训练有素。
  玄沐羽在玄澈嘴角落下一吻,道:“看父皇为你清除这些碍眼的人。”
  玄澈还没从被非礼的震惊中回神,就看到玄沐羽提剑而上,根本不需要什么身法,仅仅是随意地挥剑,黑光所过之处便是横尸满地,而玄沐羽面上却是半点表情也没有!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富家公子连同二十多个家丁就已经化身尸首倒在地上。
  玄沐羽站在献血与尸体之中,身上的银白长袍仍然洁净如新,只有长剑下缓缓滴落的血珠宣告了这场屠杀的凶手。
  玄澈这才想起这位皇帝当年也是天纵英才、勇冠三军的人物,夺位战争中胜出的皇帝永远不会是纯净的人。
  “怕吗?怕父皇吗?”
  玄沐羽捧起玄澈的脸蛋,轻轻地问,幽远的声音带着魅惑的力量。
  怕?
  玄澈微微一笑:“不怕。”
  我怎么会怕?我们都是同一种人,只是,你比我更主动罢了。
  “我很喜欢父皇。”
     这就是朝廷,和朝廷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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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改)

  过了一天,骨里曼达和两位高级将领带着几十人追上了骨碌王的大部队。
  骨里曼达浴血而来,腰间被利刃划开一个口子,好在不伤及性命。他武艺出众,机智镇定,以近侍的身份呆在骨碌王身边尽参谋之职,面对群狼也能谈笑风生的他何曾这样狼狈过。
  骨碌王担忧地看这骨里曼达的伤口:“你的伤……”
  “不碍事!太子玄澈和郑志铎带兵五万追击。”骨里曼达一下马就急着汇报军情,“距离我们不到半天的路程!”
  骨碌王皱起了眉头,看看自己的残部,又看看太阳升起的方向,最终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
  “没想到我妥罗木达也会有今天。”
  连续三天,大淼军队都不紧不慢地缀在逃军后面不足半天的距离上,也不紧追,可每当逃军停下时大淼军队就上来骚扰,几天下来弄得逃军人心惶惶,一个个筋疲力尽。
  大淼赶鸭子一般驱使着逃军向边境行去。
  如此折磨着逃军到了第五天,逃军进了一个山谷。
  山谷中,漫天星辰注视着缓慢行军的西善和南雄单残军。
  骨碌王坐在马背上,面色青中发白,他的伤口时好时坏,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和精神力。身体状况直接影响了他的判断力,行在山谷中,难得的微风让他舒适得直想休息,却忽略了山谷中不正常的安静。
  谁能想到,传说中一直缀在逃军身后的五万大军已经静立在山头上了呢?
  玄澈与郑志铎并立。看着谷中晃荡而过的一长串黑点,郑志铎露出一个微笑。
  “殿下,下令攻击吧。”
  虽然最开始在旁人看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作主帅只是挂名,不过几日来的表现已经没有人敢轻视它了。郑志铎也愿意听取眼前这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孩子的意见。
  玄澈沉吟片刻,道:“郑将军,等会儿您率军攻击的时候请让南雄单的人马逃出去,特别是果多礼和他身边的近侍。”
  郑志铎奇道:“这是为何?”
  玄澈微微一笑,轻声道:“对于战后的大淼来说,有只虫子消耗一下北雄单的精力是件幸事。”
  郑志铎一顿,将目光落在下面的小蚂蚁身上,道了一句:“五年前殿下不过八岁,关儿就与我说要将来做个大将军辅佐殿下,我只道他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看来,他竟是独具慧眼……”
  玄澈一时错愣,郑志铎已抬手向下一挥,喝道:“断绳!”
  落雷的轰轰声中,逃军惊恐地看到无数巨石和原木从天而降,发愣之际身边的战友已经被砸成了一堆肉酱,鲜血和肉泥溅在身上,粘稠得让人动弹不得。山谷里顿时乱成一团。
  郑志铎见时机大好,挥刀大吼一声:“冲啊!杀了他们!为我们的兄弟报仇!”
  “杀——”
  大淼军士冲下山谷,势如破竹,本来就混乱的逃军更是溃不成军。
  看着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果多礼脸色发青,心中一片灰暗,看到刀砍来甚至连反抗都懒得反抗。还是他身边的侍卫拉了他一把才把他从鬼门关前救回来。那侍卫看一眼周围的敌军又看一眼山上,顾不得尊卑之分,一巴掌扇在果多礼脸上,吼道:“王清醒点!逃出这里!逃出这里我们就可以回草原了!”
  “可能么,可能么……”果多礼此刻是万分绝望,只剩下苦笑和呢喃,“乔,你不需要安慰我……”
  乔用力摇晃果多礼的身子,喝道:“王!我们还有士兵,你还有我!回到草原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果多礼慢慢凝聚了视线,注视着眼前俊朗的年轻侍卫,冷笑道:“我真的还有你吗?乔……呵呵,还是我应该叫‘狼’?”
  乔的脸色唰的惨白。
  果多礼惨笑道:“你对我倒一直很忠心,帮我出谋划策,帮我逃出生天,呵,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是大淼的奸细……”
  乔颤颤唇说不出话。
  “乔,你帮我护我是因为那个人的命令吧?”
  “王,我……”
  “呵,你什么都不必说,是或不是现在都没有意义了。你只告诉我,今天你要护我回草原也是那个人的命令是不是?!”
  “我……”
  “你只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乔咬咬唇,最后还是点了头:“是!”
  果多礼猛地一把推开乔,喊道:“既然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人要什么,我偏不给他!我不给他!”
  “王!”
  乔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看到果多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刀架上自己的脖子,狠狠地割下去!像是一个被挤爆的橘子,鲜血从血管中飞溅而出,尽数喷在乔身上,染红了那片乌亮的铠甲,绘出凄楚的绝笔。
  “呵,我、我……不给他!”
  果多礼愤然喷出一口血沫,看乔的眼睛也被自己染成了红色,缓缓勾起嘴角,终于怒张着双眼死去了。
  “不——”
  乔迸发迸发凄厉的喊声,他冲上前一把抱起果多礼,连身周的刀光剑影也顾不得了。若不是一个军士上前护着他,只怕他也要随果多礼而去了。那军士喝道:“狼牙,你不要命了吗?!”
  乔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对那军士的喝问不闻不问。
  那军士见状只能将他与尸体分开,强拉他上马,道:“狼牙,不要忘了殿下的命令!”
  乔身子一震,涣散的目光终于慢慢凝聚,却流连在果多礼的尸身上不肯离去。那军士无法,吹了几声节奏奇特的尖锐哨音,就有大淼士兵靠上来,又有几个手臂上绑着绿色绸带的雄单兵跟上。军士稳住乔的身子强行将其带走,临走前对部分大淼士兵吩咐道:“南雄单,杀无赦!
  果多礼与骨碌王离的并不远,那边突然发生的一切骨碌王看得一清二楚,虽不知果多礼和乔最后说了什么,但看果多礼的自杀和那军士的出现,心中多少猜到了什么。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身边的人,却突然觉得后心一凉,低头竟看到一柄冰寒的剑透胸而出,那剑身上的鸟兽图腾异常眼熟,分明是年前自己赏赐给骨里曼达的那把。
  只听骨里曼达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平稳,愉快地从背后传来,热气喷在脖子却让人从心底发起寒:
  “抱歉了,王。”
  随着话音的飘散剑也从后心迅速抽出,带出一泊血。骨碌王不可置信地慢慢扭身对上身后人幽深的双眼,向来素净的骨里曼达胸口晕着一朵巨大的血玫瑰,那鲜艳地色彩灼烧者骨碌王的眼睛。
  “你……背叛我……?!”
  骨里曼达轻笑道:“呵呵,王错了。骨里曼达可没有背叛您,骨里曼达的心从来不在王这里,而在——”骨里曼达看向山顶,在那里似乎有一个俯视着苍生的无上身影,骨里曼达的眼睛里亮起少有的崇敬光彩,像是看到了自己追求了一辈子的偶像。
  骨碌王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看在您如此赏识我的份上,不妨再告诉您一个秘密。”
  骨里曼达缓缓抬手伸入自己的衣领里,片刻摸索后似乎找到了什么,轻轻一揭,一张肉色的皮落在地上。骨里曼达露出一张纯正的汉人的面容,清秀俊雅,和他那双眼睛浑然天成。
  骨碌王终于完全软倒在在地,视线投向漆黑的夜空,漫天星辰似乎化作了爱子的笑容,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那边娇声呼唤:阿塔,阿塔……
  看看死去的骨碌王,骨里曼达摸摸腰间的伤口,微微一笑:妥罗木达,你一定不知道,这伤不是大淼士兵带来的,而是你那些敬爱的将军给我的——杀他们可不容易呢!
  不再理会地上的尸体,骨里曼达跳上身边一名士兵备好的马,同时也掏出一个哨子吹出另一种节奏的哨声,一路斩杀西善士兵,朝那带走乔的军士离去的方向追去,陆续有绑着绿绸带的西善士兵跟上,前后约摸二十多人朝着山谷外冲去。
  玄澈站在山上看着下面的乱局,这样的高度只能看到不同服色的人混成一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山谷里,熏得人发闷。
  天上落下一只蝙蝠,林默言伸手取下它身上的小管,从中倒出一卷小纸,展开一看,上面竟写着:庭争,神器,疑谋反!林默言一惊,连忙将它递给玄澈。
  玄澈看了一眼,面色有些凝固,思忖片刻,方道:“告诉他,翰林院的藏书阁里有一本书叫《诸葛藏器》,大概有点旧,里面写着一些兵器。若是看不懂,可以问冰岚司徒。”
  林默言点点头,退到一边准备回信。
  玄澈看看残酷的山谷。
  下面大局已定。
  这功劳就全留给山谷里的人吧,前几日自己的风头太劲了,出现了不好的风向……玄澈暗暗苦笑着想。人心啊,果然是微妙的东西。
  “走吧……”
  “殿下!”
  玄澈转身离去之际突然感到背后寒毛倒耸,下意识地回头察看,却听到周围侍从的惊呼。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声势惊人。玄澈心头一凛,这羽箭、这威势——正是山鹿镇那夜将自己射伤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玄澈几乎是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抬手握向箭柄!
  时间在这一刻产生片刻的暂停。
  嘀嗒。
  时间再次启动。泛着蓝光的箭头停在离咽喉不过一指宽的地方,粘稠的液体顺着箭杆滑落,落在泥土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声音,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觉得那血是滴在了自己心头,砸出一声声的巨响。
  或许匿藏在黑暗中的偷袭者也被这惊鸿一握震住了,竟没有发动第二轮攻击。
  “保护殿下!”
  林默言高喊一声挡到玄澈身前,周围的士兵也反应过来,立马将太子护得水泄不通。
  玄澈缓缓松开握箭的手,带起一片模糊的皮肉,他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不理会手伤,反而从身边侍从那儿取过一张弓。
  “殿下,你这是!”
  林默言看到玄澈竟然挽弓搭箭不免惊呼出言,却被玄澈漠然的目光封住了嘴。
  玄澈只是看了一眼林默言,就将目光投入树林之中,拉到满的弓箭指向一个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咻——
  箭矢激射而出,弹回的弓弦又一次带出鲜血。
  玄澈射箭之后就只是低头垂目,像在倾听什么。
  一片寂静之中,似乎有一声心脏破裂的声音崩塌在黑暗中,落在耳里格外清脆。
  林默言微微变了颜色,玄澈依旧淡然。
  不多时,有侍卫从林子中拖出一具尸体,若是有西善士兵再次便会认得,这人便是西善有名的大力神箭手、骨碌王的得力战将——普利善。箭矢穿过心脏将他狠狠钉在树干上,双眼圆睁,似乎想要看清究竟上天赋予了那个对手什么样的恩泽。只可惜他的长生天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山谷一役,大淼大获全胜,为整场战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世界的另一边,南雄单在坚持了两个月后终于被北雄单吞并,而西善政权也在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崩溃,天山一脉纷争再起。自然,这些对于现在的大淼来说都是题外话,此间按下不表。
  将军府的小院中,太子盯着那被平淡无奇的清茶暗暗出神,直到林默言在一旁出声提醒才回神:
  “殿下,狼牙和青峰回来了。”
  两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在后面正是乔,而走在前面的不是撕了韧皮面具的骨里曼达又是谁?!
  “属下青峰(狼牙)参见殿下。”
  二人并不行跪礼,而是微微躬身,右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奇特的手势。
  玄澈看看二人,道:“你们辛苦了。”
  骨里曼达——也就是青峰微微一笑,道:“辛苦倒不至于,只是殿下的神器实在太厉害,害属下半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了。”
  玄澈道:“你也给我找了不少麻烦,那些木屐、马掌的是你想出来的吧?”
  青峰笑道:“终于要和殿下见面了,总要表现一下才不至于让殿下小瞧了属下不是?只可惜小智慧上不了台面。”
  “单凭你在西善的作为我就不敢小瞧你。”玄澈轻笑道,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狼牙,见后者面色凄哀,想起那日属下所报之事,便使了个眼色给林默言。林默言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引青峰退下,青峰也知情识趣,随林默言去了后院。
  玄澈看着狼牙,千言万语在喉间转了又转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只道了一声:“对不起。”
  狼牙连忙跪下道:“殿下请勿自责,属下……属下实在没有怪罪殿下的意思。两军交战他本来、本来就……”说到这里,狼牙却哽咽得说不下去,那句“罪有应得”终究是说不出口。处了近六年,那人对自己却始终照顾有加,说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如今却……
  玄澈托起狼牙,两人相对无言。
  片刻沉默后,狼牙再次开口:“殿下,我……以后……”
  狼牙颤着唇吐不出声音,说不出口的话却是玄澈替他说出:“你这样的状态,就算你要坚持我也不愿让你再去做那些违心的事。你虽不可能完全脱出‘听风’,但日后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地方做你喜欢的事,我让默言替你安排,如此可好?”
  狼牙只有再次跪拜:“殿下日后若有驱策,狼牙定当效命!”
  “起来吧。不论以后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段时间你就当去散心吧。”
  “谢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狼牙退了两步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道:“殿下,有一件事……关于郑关的。”
  玄澈心下一跳,陡然抬头:“什么?”
  狼牙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一个叫吴耀的人?”
  “吴耀?吴耀!”玄澈想起了太和楼上那个倨傲青年。
  “正是。他是……果多礼的奸细!”
  “什么!”玄澈第一次失态地打翻了茶杯,茶水晕湿了前襟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张灿烂的笑容和一抹倨傲的笑,“怎么会,怎么会……”
  狼牙道:“我本来也一直不知道。但那日郑关在辉水河畔……当夜我就看到吴耀来找果多礼,他们庆祝,果多礼还将吴耀介绍给属下,属下才知道……”
  “可恶!”
  玄澈一掌拍裂了石桌。
  狼牙吃了一惊,愣了愣,又道:“后来属下就再没有见吴耀来找过果多礼,也不知他的去向……”
  前院的巨响惊动了后院的两个人,林默言与青峰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心思:难道狼牙心怀怨恨……
  林默言担心主子立马飞奔而出,青峰也是紧追而上,只是与其说他担心太子,倒不如说他更担心那挑衅太子的人。
  二人飞入前院,却只看到一地残骸和正准备回房的太子,太子前襟湿了一片,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至于狼牙早已不见人影。
  林默言立马上前:“殿下,属下听到声音……”
  玄澈只淡淡说:“不小心弄坏了桌子,你让人换一张,钱从太子府里扣。”
  林默言应一声表示知道了,却忍不住又问:“刚才……”
  “没什么,一时情绪失控而已,和旁人没有关系。”
  玄澈说的轻描淡写,林默言却震惊非常。他跟在玄澈身边八年的时光里,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太子从未失态过,更未因情绪对身边物、人施加过暴力,唯一算得上宣泄的,恐怕还只能想出苏行之事发当晚东宫里那株可怜的竹子。究竟狼牙说了什么竟然让玄澈失态到以内力震裂了石桌?
  林默言突然想到什么,看向太子的右手,果然,纱布上又渗出了血迹。
  察觉林默言的视线,玄澈也看了看自己的手,纱布上的红色花骨朵在迅速绽放,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盯着那朵血花愣愣出神。
  林默言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
  玄澈的目光穿过了血花,落在不知名的时空中,许久才放下手,轻声道:“没什么。”
  注:阿塔,少数民族语言,即“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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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朝(改)

  太子归朝那日,沸腾的百姓一路从内城延续到城外一里外,百官夹道迎接,皇帝更是亲自出城迎接。皇帝下令当夜取消宵禁,举城狂欢,为一个新神话的诞生而庆祝。
  欢腾属于大淼的,属于太子的,却未必属于玄澈。
  玄澈淡然地看着一切,波澜不惊。只有在玄沐羽亲手将他抱下马背,既苦又喜地说“你瘦了!”的一瞬间,心脏不期然地狂跳了起来。玄澈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然而在这一刻他却无法抗拒玄沐羽温暖的拥抱。
  太子午时归朝,下午皇帝将其召入御书房听其回报具体战况,直至夜宴方出得门来。
  玄澈是不知道自己讲了一下午的战况玄沐羽听进去了多少,他只知道玄沐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实在很热,忍不住拉松一点衣领却被玄沐羽搂得更紧,唇瓣轻滑过脸颊,鼻尖在脖子上轻轻的摩挲,弄得他麻痒难当,当傍晚从御书房里出来时已经是一头热汗,双颊都闷得绯红。
  玄澈第一次这么怀念有空调的世界。
  回到东宫就被玄浩挂上,这小家伙树懒一样抱上来,弄得玄澈只能对站在两步开外的玄泠微笑颔首表示问好。
  玄澈拍拍玄浩的小脑袋,说:“快下来,晚宴快开始了,哥要沐浴更衣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四哥一走就是两个月,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玄浩这么说着但还是放开了手,却跟着玄澈进了浴室。玄澈脱衣下水,露出光洁无瑕的后背,脊柱在象牙色的肌肤上画出一条完美的曲线,雾气凝结成细密的小水珠反射出夕阳金中带红的光泽,迷蒙而绯糜。
  玄浩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四哥~”他粘粘地叫一声,换来玄澈一个微笑,“四哥,我好想你!”
  玄澈莞尔一笑。
  玄浩说:“四哥,我帮你按按!”说着他就把魔爪放在了玄澈肩膀上,一边轻轻重重揉按起来,一边问:“四哥,你有没有想我?”
  玄澈笑道:“有。”
  “真的?”玄浩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露出甜甜的笑容,又说,“那四哥每天想浩几次呢?”
  “浩又想四哥几次呢?”
  玄浩双手环抱着玄澈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到了玄澈背上,如果不是玄澈支撑着他就要落到水里了。玄浩甜甜腻腻的嗓音靠在耳边说:“浩无时不刻都在想哦!”
  玄澈扶他起来在池边坐好,笑道:“那浩岂不是都没有心思放在读书上了?”
  玄浩小脸一垮,撅嘴嗔道:“四哥!”
  玄澈轻轻地笑,从池子里出来裹上一块大羊毛布,戳戳玄浩鼓起的腮帮子,道:“哥若也像你这样无时不刻地想人,那浩现在就见不到四哥了。”
  玄浩大眼睛眨了眨,从地上跳起来,扯过准备好的亚麻布,说:“四哥的头发好漂亮,浩给你擦头发!”
  玄浩小心地擦拭着湿发,似乎是在对待什么珍宝。乌黑的长发从羊毛布上轻轻滑过,像是最顶级的丝绸,柔顺得让人抓不住。玄浩突然说:“四哥这么厉害,即使每时每刻都想着浩也能打退那帮野蛮人的!”
  镜子反射出玄浩无比认真的脸蛋,玄澈不禁笑了起来,雾气朦胧间美得缺乏真实。
  从浴室出来,玄泠还站在外面等。玄澈歉意一笑,带着两个人匆匆赶往太极西大殿。
  今夜太子是主角,没有人可以遮盖他的光辉。两个月结束战争,大败敌军十三万,伤亡不足三千,完全摧毁南雄单势力,让西善再次陷入分裂,这样的功绩将太子完全推上神位。即使玄沃的目光再阴毒也只能埋没在觥筹之中。
  阿谀奉承的,真心祝贺的,将玄澈围得水泄不通,赞美的话汹涌而来。若不是玄沐羽前来解围,玄澈真要死于“看杀”了。
  玄澈与玄沐羽避开众人,往御花园走。
  玄沐羽道:“澈儿,这次仗打得很漂亮。”
  玄澈道:“全仗器物之利而已。”
  玄沐羽看他一眼,道:“那些器物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玄澈摇头,“一本古书上记载的。”
  玄沐羽停下脚步,看着玄澈:“山太傅给你的书?”
  “不,藏书阁里偶然看到的。开始还以为是异想天开,不过这次看来……先人的智慧果然很了不起!”玄澈微微一笑,清淡悠远。
  玄沐羽也笑了,带着某种舒缓。
  “父皇,生日快乐。”玄澈突然说。
  玄沐羽一愣,又听玄澈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父皇,没能遵守约定,还是错过了父皇的生日……”
  玄沐羽笑起来,抱着玄澈的小脸蛋亲了一口,道:“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
  玄澈顿时红了脸。
  二人行到花园,玄浩和两个小女孩在那儿说什么。
  “那当然,四哥是天下最漂亮最温柔最最最好的哥哥!”
  “哼!我大哥才是天下最好的哥哥呢,太子殿下一定打不过我大哥!”
  “会武功算什么!我四哥动动脑子就能杀死敌军十三万才厉害呢!四哥最聪明了!”
  “才不是!云姐姐才聪明!她能过目不忘,看过好多好书,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鸢儿!”
  玄澈走近了,就听到玄浩与其中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争吵什么,而那年长的少女只有在最后才拉扯一下同伴的衣袖,轻声细语,看起来很害羞。
  玄浩不屑地哼气,头扭到一边,刚好看到玄沐羽和玄澈走来,蹭蹭蹭跑过去,行礼道:“拜见父皇、太子哥哥!”
  那两个女孩也注意到了来人,先后行礼:“臣女云昭(傅鸢)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都免礼吧。”玄沐羽没什么表情地说。他对玄澈以外的孩子都差不多模样,像一个威严的君王。
  玄浩偷瞄一眼父皇,随即钻到玄澈手边,拉着哥哥的衣袖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声地撒娇。玄澈好笑地捏捏他的小鼻子,道:“说什么呢,争的面红耳赤的。”
  玄浩骄傲地说:“我再说四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那自称傅鸢粉衣女孩一步冲上来,大声道:“才不是!我大哥才是!”
  玄澈笑笑不说话。玄沐羽在一边突然问:“你大哥又是谁?”
  傅鸢一点也不怕皇帝,大刺刺地说:“我哥哥是傅清川。”
  玄沐羽想了想,说:“傅曙的孩子?”
  傅鸢点头:“是啊!陛下也认识大哥吗?”
  “有点印象。”玄沐羽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居然和小女孩对话,“你大哥现在在哪里?好像很久没有听傅曙提起他了。”
  傅鸢瞪大眼睛,说:“大哥去青云山跟着无云道长学武啊!都走了快八年了呢!不过大哥明年就要回来了呢!”傅鸢高兴地说。
  玄沐羽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傅鸢瞪着眼睛将玄澈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呼呼气说:“太子殿下果然很好看呢!难怪昭姐姐老说你呢!殿下这次打了胜仗回来昭姐姐更……哎呀,昭姐姐你干吗老扯我呀?”
  云昭早在一边羞红了脸,一个劲地拉扯傅鸢的衣角让她别再说,谁知傅鸢的神经比她的辫子还粗,居然大大咧咧地就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玄浩在一边得意地扬起嘴角。玄澈看云昭脸红得跟番茄似的,头都埋到领子里了,就差没当场挖个洞钻下去,虽然知道这时代的人都早熟,十三四岁做妈的都不少,不过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在玄澈眼中实在只能归到孩子那一类去。玄澈看她窘迫,便解围道:“云姑娘谬赞了。”
  傅鸢叫起来:“才没有呢!我也听说了呢,殿下制作的弓箭和那个什么木箱都很厉害呢!不费一兵一卒就把那些蛮族打得屁滚尿流,太精彩了!”说这她还挥动着小拳头,剑眉微挑,仿佛上战场的就是她一般,还说,“以后我也要以殿下为目标!”
  玄澈大感兴趣:“小妹妹要做巾帼英雄、女将军吗?”
  “怎么不可以!?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武,我还看兵书,我也很厉害的!”傅鸢瞪大了眼睛瞅着玄澈,似乎只要对方说不可以她就要扑上来吃人一样。
  玄沐羽说:“小姑娘家就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傅鸢却说:“那有什么关系!如果嫁不出去……陛下,以后让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殿下好不好?”
  玄沐羽奇道:“为什么要嫁给太子呢?”
  傅鸢道:“因为我和昭姐姐一起嫁给太子,那我就可以出去给太子打战,而太子就可以天天和昭姐姐在家里吃好吃的,然后每天弹琴做诗啊!多好对不对?!”
  玄澈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说法,几乎是前世女子独立意识和这里夫纲制度的完美结合,看傅鸢年幼天真可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还一脸认真,不由得轻笑出声。
  玄浩看到玄澈因为傅鸢的话而心情愉悦,大感不快,跳出来喊道:“四哥才不会天天和这女人弹琴做诗呢!”
  傅鸢挑眉:“你说什么?”
  玄浩护住自家宝贝一样抱住玄澈,嚷道:“四哥要天天和我在一起读书练剑!才不会陪你们呢!女孩家家到处嚷嚷着嫁人!丢人,丢人!”
  傅鸢大怒,张牙舞爪地就扑上来:“你胡说!”
  玄浩躲到玄澈后面扮鬼脸,玄澈身边就是玄沐羽,傅鸢虽然年幼还不止分寸但起码皇帝不能冒犯的概念还有,一时不敢冲上去,只能冲玄浩龇牙咧嘴。两个小孩这边闹得欢,玄澈无奈地叹一口气,再看云昭,却发现后者眼眶红红的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才想起玄浩刚才说的对傅鸢可能只是斗气的话,对这神经娟细的少女却是致命的打击。
  玄澈看看玄沐羽,见他没什么表示,只得对云昭说:“六弟不懂事,还请云姑娘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云昭连忙掩去泪光,说:“太子殿下请不要这么说,云昭、云昭……”她支吾了两声,却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坚定地说,“云昭确实很仰慕太子殿下!从小就听父亲说太子殿下谦和有礼,也听闻殿下五岁那年的作为,当时只以为是世人误传。但五年前那场夜宴,云昭看着殿下谈笑间震慑敌国,才知道天下间真有这样的王子可能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自那时起,云昭就深深地爱慕着殿下,每日习诗书鼓琴瑟。云昭不敢妄想能让殿下钟情于此,只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机会摆在所有人的面前时,云昭能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殿下眼中,哪怕殿下并不喜欢云昭,云昭到时也能心甘情愿地退出这场追逐!”
  云昭的声音不大,但抑扬顿挫之间每一分感情都表达得淋漓尽致却又进退得宜,不失分毫。傅鸢和玄浩早已停止的哄闹。傅鸢呆呆地看着云昭,不敢相信这是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会脸红的云姐姐。
  玄澈看看玄沐羽,带着微笑,温和地说:“云姑娘,我想你这段话最足以证明了你的优秀。”
  云昭惊喜地睁大了眼,双颊飞上两道红霞,让她在强韧之外更添娇柔。
  玄沐羽说:“澈儿意下如何?”
  玄澈道:“如果一定要选,儿臣当然选择云姑娘这样聪慧而有勇气的女子。”
  玄沐羽在片刻沉默之后,缓缓道:“那云姑娘还要再等五年,澈儿成年之时再举行立妃大典吧。”
  玄澈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这种人的婚姻很少能超脱于政治之外,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一个自己欣赏的女子。
  傅鸢兴奋地大叫起来,云昭再次变成熟番茄。玄浩却咬住下唇,拳头紧紧握住,连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觉得痛。
  傅鸢笑够了叫够了,又扑上来说:“陛下,陛下,那我呢?我也要嫁给太子!”
  玄沐羽看向玄澈。玄澈笑笑,道:“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女将军吧。”
  傅鸢眨眨眼,道:“不嫁给太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玄澈笑道:“如果你真的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话。”
  傅鸢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能力,大声欢呼:“太好啦,可以不用嫁给太子喽!”
  玄澈只能看着玄沐羽苦笑,听起来,嫁给自己似乎是件很让傅鸢为难的事情。
  斗角

  除了皇帝,任何人私藏军工都可能是谋反大罪,即使是太子也一样。
  御书房宽大的御座上玄沐羽面无表情,但谁都感觉得出他心情不好。大淼国里举足轻重的大臣分列两排:尚书令及吏、户、礼、兵、邢、工六部尚书,御史台左右御史大夫和两位御史监察,身在京城的燎原、烈阳两位将军,还有几位中书省里的“中书侍郎”,其中就包括太子太傅山子落。(详见下一章“政府组织与军事制度”的解说)
  宝德太监将一本奏折送到玄澈面前,在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使了个让他放心的眼色,又垂手退回玄沐羽身后。
  玄澈看到今天的阵势已经猜到将要发生什么,打开奏折一看,果然是有人弹劾自己私藏武装力量,意图谋反。再看一眼署名的地方涂了一个墨块,心中冷笑两声,想到刚才宝德太监的眼神和昨天玄沐羽的话,当下了然,并不慌张。
  合了折子,玄澈目光在几位大臣身上走一遭,最后落在玄沐羽身上,缓缓开口道:“父皇,儿臣冒昧相问,如果在一个月前有人和您说,有弓箭在射两百米后仍能将人洞穿,又或者是有一种武器可以在瞬间歼灭两万大军,您会信吗?”
  玄沐羽明白玄澈的意思,很自然地摇头,压抑地气氛似乎有所减缓。
  玄澈又看向大臣:“那敢问诸位大臣,你们相信吗?”
  有人迟疑,但更多的是摇头。
  玄澈道:“诸位大人皆是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之人,你们听了都不会相信,那么一个孩子乍一看到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又怎么会相信?”玄澈对皇帝拱手道,“这些武器不过是儿臣几年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了,当时只做笑闻,如果不是战事胶着,儿臣也不会贸然尝试。”
  玄沐羽没有作声。工部尚书班万站出来,说:“陛下,在下以为太子殿下所说有理。但是,能不能请太子殿下将这本古书借臣一览?”
  玄澈道:“当然可以。书在翰林院的藏书阁中,书名好像是《诸葛藏器》。”
  宝德太监立马下去吩咐。
  工部尚书又问:“不知书名中的‘诸葛’寓意为何?”
  玄澈道:“似乎是说,书里的器物多出自一个姓诸葛的人手里,所以以此命名。”
  兵部尚书冯宗元站出来问:“不知这本书中除了殿下拿出的铁蒺藜等物,还记载了什么?
  “还有一些攻城器具。”玄澈看兵部尚书眼睛大亮,便说,“大人等书来了一看便知,孤在这里也难以一一形容清楚。”
  一时无话。玄澈将目光投向玄沐羽,这场争辩中最关键还是皇帝的意志如何,虽然有把握玄沐羽是偏向自己的,但皇帝的心思向来多边,一些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父皇,其实儿臣若真有谋反之心,完全可以不必使用这些武器。这场战争输了儿臣只是折损一些名声,赢了却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和野心。既然如此,还不如藏起来以待逆谋。若真是如此,试问到时又有哪支军队能在仓促之间与儿臣相持?如此想来,今日儿臣所做岂不是愚蠢?”说罢,玄澈俯首道,“还请父皇明鉴。”
  众臣都将目光集中在皇帝身上。
  玄沐羽顿了顿,才淡淡道:“朕当然相信澈儿,只是有些人一定要听个解释,就让澈儿多费点口舌吧。”
  玄澈对上玄沐羽的眼睛,断然道:“澈儿只需要父皇的信任!”
  轰地一声巨雷在脑中炸响,玄沐羽只觉得心脏疯了一样叫嚣着要跳出来,世界似乎是从末日突然恢复到了开天辟地,第一道阳光落下照亮全世界,那种万物复苏的激动,日月星辰光滑骤现的震撼,难以言喻的美妙心情充斥了整个身体,左冲右突拼命地寻找宣泄!
  所有人感觉到了皇帝情绪上的陡然变化,虽然微妙得很,却带动了整个书房都明亮起来。
  不少支持太子的大臣们都暗暗抹了一把汗。谋反啊,任何皇帝的逆鳞,再多的疼爱都无法掩盖的大罪。刚才下朝时皇帝面色阴沉地把大臣叫进御书房,问的居然是关于太子谋反,这些人的心全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怕皇帝一个变脸什么都毁了。如今见皇帝心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还没表示什么,但已足以让人舒心了。
  皇帝还是喜爱太子的。
  这场闹剧本应该在这里结束,等书来了再说一些武器打造的问题就可以皆大欢喜地收场,但偏偏就是有人不甘心。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尖锐,让人听了就觉得不舒服:“敢问太子,既然殿下已经证实了武器的威力,为什么一举摧毁西善甚至是雄单势力呢?!”
  勾结敌国?这个罪名可不比谋反小。
  书房里气氛再一次凝结。
  玄澈扫了一眼说话的人,不慌不忙地说:“如果宋御史说的武器是那种木车型弩器的话,那么孤得说,这种武器并非没有弱点:一是它结构复杂,从采料到成品需要三天的时间,二来过于笨重,不便移动,每次都需要一马一人才能顺利推动,完全不能随军行动;三者,这种弩器使用后会自动碎裂,无法再次使用,虽然杜绝了被敌军拾获而泄漏技术的危险,但同时也使得我军每使用一次就要再造一批,大大增加了攻击时间。因此,这种木车只能用于守城,并非无敌。”
  宋剀又说:“听说殿下让所有参与武器制造的工匠都离开了?”
  大家的耳朵再次支起来。
  玄澈道:“大人多虑了,大人完全可以去问问参与制造的工匠,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制造了什么?孤相信,就算有人在里面制作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如何制造武器。”
  宋剀不甘心地说:“殿下何以有如此信心?”
  玄澈抬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宋剀全身毛孔倒耸几乎后退才收回目光,淡淡而不容置喙地说:“宋大人完全可以进去试上一个月,看看大人能不能依样画葫芦造一个出来。”宋剀还想分辩,却被玄澈一句反问给封了嘴:“还是说,大人认为自己不如那些工匠?”
  封建士大夫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不如一个目不识丁的工匠。
  宋剀没话说。玄澈又对玄沐羽说:“关于制造方法是否会泄露的问题,父皇完全可以放心。多孔弩车(就是那个可怕的木推车)一共由一百多个零件组成,形状用途各不相同,儿臣让每个人专门负责制作其中一个零件,一来可以提高速度,二来当战争结束后这些人也只会制作其中一个零件而已,根本无法制作完整的武器。”
  “若是有人将这一百多人都抓走了呢?”山子落突然开口。
  玄澈知道这人有时候爱和自己唱反调,但并没有恶意,便耐心道:“山先生请放心。即使零件全部制作出来,他们也无法完成组装。每辆弩车的零件制成后,前后共需要三十一个人进行拼装,最后形成两个大零件,至于这最后一步的拼合,乃是由学生、郑将军以及将军帐下可靠的亲兵完成的。若他们抓走亲兵,孤想这些忠勇的士兵自然会以身殉国。如若有人能抓走学生或者将军——那学生想这场战争也没什么好打了。”
  玄澈又转向工、兵两部尚书,道,“至于日后,两位尚书完全可以安排少量的人从事最后一部拼合工作,并加以保护和隔离。”
  工部尚书想了想,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办法!”
  这时去藏书阁的小太监回来,看他一头汗的样子,看来不容易找。
  书只有薄薄地几十页,书页泛黄脆弱,边角卷曲,部分还有破损,看起来果然是放了很久的书。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两行字:“古有诸葛氏,妙意无穷,今人不及,故集此书,以振器纲。”再看里面,前几页写都是书中所提到的度量衡标准如何计算,又解释一些术语,这才进入真正的器物描绘。每件器物都配有多副插图,一边是细致的说明,包括应如何制作,注意事项,器物的优缺点,适合哪些情况等,很是详细。但也正因为足够细致,因此整本书只介绍了有限的十几种攻防器物,除去部分攻城器具和玄澈已经用过的,剩下的大淼大多已经拥有类似的设备,虽然细节不太一样,但造成效果并没有太大差别。
  工、兵两位尚书粗粗浏览下来,发现与自己的期望差得有些远,不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但总的说来还是有了不少惊喜。
  接着几人就着书说了些武器制造的话题,玄沐羽对此没有兴趣,吩咐尚书令领工、兵、户三部酌情办理,便将大臣们赶出了御书房,独留太子一人。
  政府组织与军事制度

  关于大淼的官制,主要是中央部分,地方部分因为文章还为涉及,不做多说。
  大家有兴趣就看,不了解也不妨碍对故事的理解。独立出一章,免得说我混点击骗积分……
  大淼的中央政府类似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制,但不完全一样。
  先说唐代的三省六部一台。
  三省乃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六部是尚书省下的吏、户、礼、兵、邢、工(六部的次序多有变化,这里所列的顺序其实是王安石变法时的顺序,我自己好记而已,无须多计较),一台则是御史台。
  作用。
  按照我的理解:中书省就是皇帝的参谋班子,对国事提出意见进行规划(或者是按皇帝的思路做出具体方案),他们写折子、提策划,然后给皇帝签名,那么就成为命令(唐代称“敕”),然后这个命令要下发门下省审核。
  命令给门下省这种情况,类似于现在的人大代表向大会提请议案,而门下省就是一个这个议案的审核部门,具有驳回权。门下省不同意就驳回中书省,同意了才转给尚书省执行。换句话说,一道命令理论上要由中书、皇帝和门下三者都同意才能执行(当然制度总是会被人破坏的,唐代也有不走寻常路的命令,但这不是重点)。
  至于尚书省,这最庞大的机构只具有执行命令的权力,而没有参与规划的权力。只不过尚书省的长官左、右仆射经常会领“参知机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有这个帽子就可以参与国事制定。
  (三省的实质就是把宰相的权利一分为三,以加强皇权)
  御史台没什么好说,就是监察机构。
  再说官官设置。
  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官员设置都比较简单,从高到低,前者是“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后者是“侍中”+“侍中侍郎”+“给事中”。
  尚书省就比较复杂,本来应该是最大的“尚书令”,但因为唐太宗曾担任过这个职务,所以唐代的尚书令一职都是空位,尚书令的副手“左仆射”和“右仆射” 成为最高官职。为什么分左右呢?因为尚书省的办公厅是双子星大楼,分为左右两厢,吏互礼三部在左,他们的顶头上司就叫“左仆射”,兵刑工在右,自然就由 “右仆射”管着。至于六部下面的二十四司我就不多说了。
  御史台的长官是左、右御史,分别监管中央和地方,中央的监察官员叫御史监察,而地方上的叫监察使。
  再说文中大淼的官制。
  中书省保留,毕竟皇帝需要一个参谋班子,但官员只设中书侍郎,官位不大,但领“参知机要”衔即可参与国事制定。
  没有门下省,也就是没有了驳回机关,相权三分变为了两分。
  执行机关仍然是尚书省,但因为没有了唐太宗所以尚书令还在,六部次序暂且不提,其功能和唐代基本没有区别(有的话以后文中再说)。
  如此看来命令只要皇帝和中书同意就可以了,但是因为玄沐羽撒手不管事,所以特别得到信任而且拥有“参知机要”的尚书令理所当然地成为命令的制定者之一,而且由于他人老、官大、抓着所有的执行权力,因此这时候尚书令的权力变得无比庞大。
  御史台的长官改作左、右御史大夫(这是汉代副宰相兼检察长官的名称,我喜欢,所以这里沿用),至于中央和地方御史的官职名称不变。
  以上是文职,再说军事制度。
  汉代是全民皆兵,每个人都要服三种兵役,一是到中央作“卫”兵,二是到边境作“戍”卒,三是在原地方服兵“役”。前两种从二十三岁开始,第三种从二十岁开始,这种年龄的安排有着中国社会传统理念和社会环境的必然因素,这里不说了。
  汉代中央军分南、北军,南军保护皇宫,北军保护京城,换成现在的说法,南军是中南海保镖,北军是首都武装部队。
  边境的“戍”,每人只要服三天即可。现在听起来一定觉得很荒谬,但这是沿袭古制。还没统一的时候,每个国家的国土都比较小,去边境可能来回只要两天,加上戍边的三天,一个人只要带上五天的干粮就搞定了,很轻松。但秦统一了,却没改制度,一个人来回在路上花去的时间可能就要半年,所以就爆发了陈吴起义。到了汉代就变化了,还是三天的兵役,但是你可以通过交钱免疫,这些钱就由政府发给另外的人,由那个人代服兵役。
  至于在原地服的“役”,则是每年秋天的时候由当地的军事长官集合,统一操练,根据当地的地理环境,训练不同兵种,凡壮丁皆要参加。
  除了兵役之外每个壮丁还要去服力役(就是去为国家义务搞建设),以及不论有没有收入,都要缴纳人口税。这些制度造成的后果就是汉代有两多:穷人多和奴隶多。
  再说唐代。
  众所周知唐代行府兵制(后来崩溃了,变成了募兵制,这和大淼没有关系,我们不说)。
  先说什么是“府”。府是在地方行政区域之外的另一种军事区域的名称,比如北京市的“市”是地方行政区域,那么整个北京市作为一个军事区域的话就叫做 “府”,府差不多就等于我们现在的军区。那时候所有的“府”都叫“折冲府”,按人口规模分为上中下三等。朝廷觉得哪里重要就在哪里设府,越重要就设越多的府,不重要的甚至没有府。
  再说军人的来源。当时户口本按财富多少分九等(就好像现在分农和非农),只有上等和中等的人可以当兵,这些人自愿当兵的就去报名,然后由政府挑选。当兵人家的租庸调(唐代的税)都豁免了,此外不发饷给,一切武装须由军人自办。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这些军人出身都比较好,家境殷实,完全可以负担。这些军人集合上一千二百家,就组成一个上府。少一点一千人就是中府,再少一点八百人就是下府。
  好了,你成为府兵了,你平常都在自己的“府”里耕田为生,于农隙操练。然后根据政府的安排,你要到中央宿卫一年,其间更番数次(具体不说了,很复杂),或者是去边境守卫,时间到了就可以复员。
  这是士兵,再说军官。
  中央直辖十六个“卫”,各“卫”都有一个大将军,打仗了就由大将军统领出征。战争结束,兵归于府,将归于卫。(平时在本府的军事长官“折冲都尉”仅仅是负责日常训练)。这些军官立功以“勋”奖励(比如封你作子爵、男爵之类的)。军官其实是有勋无职,除了最高的在朝作大将军,其他的都回家种田,并不参与政治。回家种田的带勋军官自然有他的荣耀和优惠,所以大家也愿意当军官。
  至于后来府兵制的崩溃则源于士兵地位的下降(没有皇帝陪着训练了,还要被贵族拉去免费盖房子)、戍边的漫长而无法复员(参见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人口统计上的人事怠慢(死了不出名,新生不登记),此间暂且不提。
  文中的大淼兵制则取汉与唐两者相结合。
  基本上下层士兵的来源与府兵相同,设府,但全民征兵,农闲时在本府训练,他们轮番上中央和边境“卫”“戍”。至于保卫皇宫里的“禁军”,一部分是京城的大家子弟、一部分是武奴,还有一部则是军队中的佼佼者。
  军官的设置,则是皇宫的“禁军”长官为“禁军统领”,京城的守卫军成为“大将军”,比如傅曙的烈阳大将军(一般平日都只是称“将军”)。而地方上,有带领日常训练的折冲都尉,也有守边的“大将军”和“将军”,比如“燎原大将军”郑志铎,和他手下的将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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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赎

  夜晚的皇宫黑影绰绰,很是可怖,然而一个少年却飞奔于长廊之上,晶莹玉润的小脸上写满了焦虑。
  “四哥!四哥!”
  玄浩完全不顾宫女太监的阻拦乓地直直撞进太子寝宫,进门看见玄澈只着单衣披着长发坐在床上,神色还有朦胧,但明显不是太痛快。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最讨厌别人打扰他睡眠。
  但此刻玄浩顾不了那么多,哭喊着就扑了上去:“四哥!四哥!快救救行之!四哥!”
  玄浩还没进门就大喊大叫早把玄澈吵醒了,本来有些恼小家伙慌慌张张吵人休息,但现在看他眼眶红肿,嗓子都哑了,心下一惊,什么怨气没了,连忙将小家伙抱到怀中安抚:“怎么了?行之怎么了,慢慢说。”
  “他、他被大皇、皇兄带走了!”玄浩喘得厉害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随即跟来的绿尘说清了由来。
  原来今天下午玄浩被玄澈带走读书后苏行之就遵命找卫统领领罚,被统领折腾了一个下午准备去东宫找自家主子的时候却碰到了玄沃和玄涣。先是玄涣看到苏行之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就动了邪念,然后玄沃又想起此人乃玄浩的跟班,而玄浩又是太子的跟班,再想起往日里被太子压过的威风,顿时恶向胆边生。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强行将苏行之带走了。
  玄沃和玄涣两人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押着苏行之回自家地盘的路上竟然没碰到太子的人。
  话说着头玄浩读完书,他回巍明宫后并没有马上询问苏行之的去向,因为苏行之时常因为练武而不跟在玄浩身边。直到天黑了仍不见人,玄浩才觉得有些怪异,问绿尘,绿尘也不清楚。玄浩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问了一句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苏行之去哪玩了忘了时辰。还好绿尘心细,差人去找才得知苏行之竟然被二皇子和三皇子带走了,这下玄浩才知大不妙,顾不得苏行之带走究竟会发生什么,立马来找太子救人了。
  如此一折腾,从苏行之被带走到玄浩求救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玄澈心知如果有什么苏行之大概已经逃不过去了。
  合了一件外套玄澈就带着玄浩和林默言匆匆赶往二皇子所在的黎晚宫。才踏入前院就有四五个宫仆上来行礼。几个人跪拜在走廊两侧,其中一人见玄澈要进内院,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忙道:“太子殿下,二殿下已经休息了,您……”
  玄澈脚下顿了一顿,冷冷地扫了那人一眼。那太监顿觉背上如有利刀刮过,冰寒刺骨,身子一颤,准备好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带头的尚且如此,其他的更不敢出声。玄澈三人就这么视如无物地走了进去。
  一路上多有太监婢女阻拦,但都在太子冷眼照顾之下闭了嘴。三人行到玄沃寝宫前,两个守门太监慌忙冲上来行礼,说是行礼实则阻拦,两个人竟直挺挺地跪拜在路中央,挡住三人去路。
  “太子殿下!二皇子已休息了!”
  “让开。”
  玄澈冷声道。
  这两个太监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身边的心腹,冷眼注视下虽然抖得厉害但也不敢让开。
  玄澈沉默地盯着二人。林默言上前一步拉住其中一个太监,那太监挣扎不断,林默言耽搁了片刻将他拉到一边。玄澈心下不快,抬脚朝另一人身上踩去。
  旁人没想到向来以温和谦逊著称的太子竟然会直接采用暴力方式,完全没有准备地被这带上了内力的一脚踏在背上,那太监硬生生地喷一口血,软倒在地上,看背部不正常的扭曲看来脊柱是断了。另一个太监吓到不敢再动,任林默言将他推到一边。
  玄澈神情淡漠,好象刚才踩到的是一只蚂蚁。玄浩被完全陌生的哥哥吓到了,僵在原地,还是林默言将他拉扯着跟上太子的步伐。林默言知道自家主子是真的发怒了,隐藏在淡然外表下的戾气喷发了。
  玄澈耳力极好,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糜烂的喘息声,心里对发生了什么已经有了数,犹豫着该不该让玄浩进去,脚下步伐慢了半拍。就是这么一慢,玄浩已经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然而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呆立在门口。
  苏行之浑身赤裸地跪伏在床榻上,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粉红,粘满了白浊和血液。而玄沃和玄涣则一前一后地操弄着他,玄沃在身后的每一次撞击都让玄涣的炙热更加深入苏行之的咽喉,苏行之神情迷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玄浩破门而入并没有打断这场活春宫。玄沃鄙夷地斜睨一眼玄浩,身下律动得更加激烈。
  紧接着玄澈也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冷然道:“二位哥哥玩得可开心?”
  玄澈声音好似刮骨冰刀,玄涣身子一僵放在苏行之口中的分身顿时射了出去,抓住苏行之头的手也软了,苏行之上半身无力地落在床榻上。玄沃对太子之位旁落的怨气减轻了他对玄澈的畏惧,听到玄澈如此说竟然还用力冲撞了两下释放了体内的热流才退出来,随手将苏行之甩在床上,为自己扯过一件外套批上,不慌不忙地说:“太子殿下别来无恙,连六皇帝也来了,看来这具身子很吸引人嘛!”
  玄浩气得满脸通红,如果不是玄澈拉住恐怕早已扑上去拼命了。
  玄澈看起来很平淡,但眼神却愈发冷冽。他示意林默言上去将苏行之带回来,对玄沃说:“二皇兄看起来很高兴?”
  玄沃猥亵地舔舔嘴唇,道:“他——很销魂啊!”
  玄澈居然顺着点头,口里却说:“既然二皇兄已经完事了,看来也可以跟四弟走一趟了。”
  玄沃心中警觉,但嘴上却还是淫笑着说:“走?去东宫和四弟玩吗?”
  玄沃说的放荡,玄澈不气不恼,淡淡道:“自然不是去东宫,不过宗正府却等着你们。”
  “宗正府!?”玄涣惊叫起来。
  “自然。罪名——淫乱如何?来人!将二位皇子带去宗正府!”
  不顾呆立的玄沃和瘫软的玄涣,玄澈带着玄浩拂袖而去,林默言横抱着昏迷的苏行之紧随其后,只留下一群侍卫将二位皇子团团围住。
  将苏行之带回东宫,给他清洗、上药,玄浩哭红了眼守在床边,玄澈默然地站在他身后。
  苏行之很快就苏醒了,身体无大碍,只是经此一夜精神大受打击,此刻睁着眼却是一片茫然无神,盯住床幔瞬也不瞬,好似木头人。
  玄浩抓住苏行之的手臂哭道:“行之,行之,你说话好不好……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呜……”
  玄浩哭得不行,嗓子都哑了。苏行之才有了动静,他轻轻按住玄浩的手,道:“殿下无需自责,行之,行之……”
  “行之!”玄浩哭得更厉害了。
  玄澈揽过弟弟,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尽情哭泣,对苏行之说:“行之,你还愿意留在宫中吗?”
  苏行之默然,眼神晃动。
  玄浩又扑到苏行之身上大哭:“行之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行之!行之……”
  苏行之不答。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本事,不能保护你,行之你怪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说话……”
  玄浩哭着呢喃,声音一顿竟昏了过去。一个八岁的孩子彻夜未眠,身心俱疲,此刻一口气上不来就昏了。玄澈招来绿尘将他扶到隔壁房间休息,自己在床榻边坐下。
  苏行之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一点,避开和他人的身体接触。
  玄澈没有忽略这个细微的动作,不易觉察地叹出一口气,又站起身,道:“今夜你就在这休息吧。”
  “太子殿下……”苏行之欲言又止。
  玄澈知道苏行之想说什么,道:“去留你自己决定,先休息吧,想清楚来找我就是了。”
  苏行之再次默然。
  玄澈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今天这件事我现在没办法为你做什么,但那两个人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玄澈说的平淡,但苏行之知道那两个人完了。
  出了房门,玄泠和林默言站在门口。今天晚上事情闹大了,连住的比较远的玄泠也被吵醒了,听到事情缘由就马上赶来东宫。
  看到玄澈出来玄泠连忙上前:“皇兄,行之他……”
  玄澈道:“身体修养几日就好了,但这里——”玄澈指着心口,“恐怕要留伤了。”
  玄泠黯然,请了礼进到房中看望。
  玄澈为房中人带上门,缓步踱到花园中,林默言亦步亦趋地跟着。
  “戎席回来没?”
  “没有,他请了两天的假,要到明天才回来。”
  “又是去绿园?”玄澈见默言默认,冷冷道:“既然要收网了,就不要再放任他了。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留或去,我不想再废话了。”
  “是……殿下是要——”林默言突然意识到玄澈说了什么,猛然抬头,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玄澈抚摸着眼前的竹子,像是询问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以前我太放纵他们……”
  林默言不敢答话,但心里是赞同的。
  “或许我们该早点动手。”玄澈似乎很留恋竹子光滑的手感,“有些人存在太久没有意义。默言。”
  “在。”
  “让灰鸽和燕子们准备行动吧。”
  “是!”
  林默言的声音依旧很平淡,但却让人感觉得到他心中压抑的喜悦和愤怒。
  玄澈难得笑了,在面对玄浩以外的时候露出直达眼底的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明明只是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明明是板起来还无法掩饰稚嫩的脸,此刻稚气却荡然无存,只让人看到嗜血的冷酷。他手下刚才还轻柔抚摸的竹子也化作粉末随风而逝,似乎预示了某些人的命运。

  战争(小改)

  那夜的事不知是谁透露到皇帝耳边,玄沐羽大发雷霆,玄沃和玄涣在宗正府各领了十五大棒,同时黎晚殿和华雨殿的下人换了一批。
  苏行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但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已经不见了,透亮的眼睛蒙上一层灰雾。玄浩因为自责笑容也少了,时常呆立发愣。
  太子似乎也就此作罢,只有林默言能感觉得出自己的殿下越来越深沉了。戎席在第三天负伤回宫,不日身亡。
  过了几日,林功进宫。
  水榭之中琴声悠扬,黑衣少年背对着林功俯身弄琴,另有两名小小少年坐于身侧倾听,一个清瘦淡雅,一个玲珑毓秀,皆是非凡之貌。本该是一幅完美的画卷,可明明阳光大好,园中却清冷异常,那琴声落在耳里便让心冷上一分,眼前的神仙画卷也化作了冰雕,清冷的黑色背影凝固在微风之中,看的人寒气直冒。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了,琴声戛然而止,两名小小少年同时抬头看向园门。被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才步入园中的林功忍不住打了寒战。
  玄澈并不回身,只是对玄浩和玄泠说:“你们先下去。”
  玄浩和玄泠不敢多言,对林功微微一礼便退了下去。林功在玄澈对面坐下,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桌面上已经多了一杯热茶。林功连忙喝上一口,似乎想要借着热气化解五脏内的冰寒。
  “殿下……”
  林功的话连头都没有完全打开就被玄澈打断:“外功无需多虑,澈儿自有分寸。”
  玄澈淡淡地说。林功不由得语塞。
  “可是……”
  林功忍不住想要开口,对上玄澈澄空的目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太子十三岁了,皇家子弟十三岁也不能说是小孩了!那边二皇子一党拉人拉得大张旗鼓,这边太子却始终没有动作,对子自己在外面替他张罗势力的反应很太过平淡了,好像完全不热衷于权力。林功虽然一直认为自己这个外孙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但这次这么严重的事玄澈居然也没半点表示,说是隐忍也忍过了吧!
  玄澈敛目道:“外公,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现在和他们闹开可有什么好处?”
  林功张张嘴,又听玄澈说:“面子吗?面子固然重要,这个耳光我当然不能白挨,但现在有比面子更重要的东西。外公可知道是什么?”
  林功看看自己的外孙,明明还是孩子的脸却写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冷静。
  “安。”林功轻声吐出一个字。
  玄澈点头说:“老鼠多了一只只捉起来麻烦,倒不如赶到一起一网打尽。”玄澈低头喝一口茶,“您说对吗,外公?”
  “可是……”你有实力一网打尽他们吗?林功面露疑惑。
  玄澈淡淡一笑,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阳光下这个笑容却让人发冷。
  林功突然想到,一个拥有如此笑容的人怎么可能把一切都摆在人前,他一直是看不懂这个外孙的。
  玄澈让林默言送林功出去。快到皇门时林功问道:“太子殿下最近生活可好?”
  默言道:“宫中一切俱全,殿下生活无忧。”
  林功捋捋胡子,又道:“高位者切记亲贤臣远小人。”
  林默言听了忽而诡异一笑,对着东宫的方向道:“尚书大人多虑了。主子自有分寸,下人说不得。”
  林功一愣,将眼前人看了又看,又看一眼东宫隐约可见的屋顶,心中悚然,道了声:“老夫多虑了!”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皇宫。
  林默言回到花园,黑衣少年换了一支笛子靠在樱花树下,悠扬的笛声并不悲伤却冷得厉害。待林默言出现,玄澈停了吹息,轻轻道:“外公又唠叨了?”
  林默言道:“说了一点可有可无的话。”
  “外公才五十几吧,怎么话就多了?”玄澈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林默言顿了顿,道:“林大人还没老——应该。”
  玄澈微微一笑,笛声再次飘荡,直到玄泠和玄浩出现。
  看到吹笛人的一瞬间玄泠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皱起,玄浩没注意到哥哥的异样,一路急跑冲到玄澈面前,一把抓住太子哥哥的衣襟大叫:“四哥!为什么!为什么?”
  笛声又停了,玄澈的目光落在趴在自己胸前大声叫嚷的少年身上,面色淡然。
  玄泠心下一跳,连忙上前拉开玄浩,道:“六弟,不要这样。”
  玄浩眼眶微红,道:“不要拉我!行之他、行之他那样你们却……林大人来四哥也说那样的话!我……”
  玄泠瞄了一眼太子,见后者面无表情不作声,猜不出是什么想法,只得道:“皇兄他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玄浩叫起来,“四哥,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他们那样对行之,他们该死……呜呜!”玄浩口不择言,玄泠连忙将他的嘴巴捂起来:“这样的话能乱说吗?!”
  玄浩挣扎着要脱出玄泠的压制,玄泠身体孱弱,哪里是练武的玄浩的对手,两下就被挣脱了。玄浩张口又要叫嚷却没想到玄澈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手掌和脸猛然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整个院子立刻安静,每个人都惊呆了。
  玄浩仿佛还没反应过来,脸侧着呆滞地看着草地。
  “闹够了没有?”玄澈的声音冷冷响起,割得每个人心底发颤,“要谁死的话是能乱说的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那两个人是谁?说话前动过脑子没有?这四年我白教你了是不是!”
  玄澈的语调没有起伏,但每一下都砸得玄浩心头直痛,看着眼前不再温柔的哥哥眼睛一红马上又要哭出来。
  玄澈这次却没有再纵容他,声色俱厉:“又要哭了?一个男孩子只知道哭?我说过什么?”
  “男、男儿有泪不轻弹……”
  “还有呢?”
  “哭泣不能解决问题……”
  “那你哭什么!”玄澈说完轻叹一声,将玄浩揽在怀中,为他擦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发生这种事没人会高兴,可是难过又能如何?能让这件事不发生,还是能让人忘了这件事?浩,你想清楚你此刻想要的是什么,你现在所做的又能让你得到什么?”
  玄浩埋首于哥哥的衣襟中:“可是……我……四哥你,你什么都没做……”
  玄澈抚摸着玄浩的背部让他安定情绪,目光却落在不可知的远方。
  “相信四哥好不好?你这样,四哥也很难过……”
  日子还是这么过下去,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相敬如“冰”,朝廷里两党之间平静的匪夷所思。
  这时传来南雄单掠城的消息。
  雄单作为草原部落有着一种游牧民族特有的杀掠天性,逢春夏就会骚扰边境城市。二十年前郑志铎率两万兵民挡住雄单的侵略,又反守为攻,一把燎原大火烧了雄单最优良的草场,最后集结兵力深入草原将雄单大军杀的片甲不留,雄单从此一蹶不振,闻郑军之名而丧胆,郑志铎也因此被封为“燎原大将军”。
  慑于燎原将军的威名,同时也因为内部的权力争夺,雄单安分了好些日子。但五年前雄单三王子萨朗耶在消失两个月后重返草原,并一举夺得汗位,杀了大哥夫都。但二王子果多礼侥幸不死,率领残部西迁,雄单就此分裂成以萨朗耶为汗的北雄单和以果多礼为汗的南雄单。
  北雄单占据前世所说的大小兴安岭—东北平原一带,生存环境较优良,又因和大淼通商往来,故而民生恢复较快。
  但南雄单就不同,根据萨朗耶和玄澈的攻守同盟协定,大淼对南雄单形成了封锁政策,后有北雄单,前有大淼,南雄单的日子过得惨兮兮的,这几年竟打起战争的主意。
  再说今年郑志铎回京述职,留其独子郑关守备。本来忌惮燎原大将军的南雄单立刻坐不住了前来掠城。郑关虽从小受郑志铎教育,文武双全,但终究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中了南雄单的诱敌之计,致使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他也战死沙场。同时南雄单一路突进杀到西北边关最后一道屏障——斜阳城下。
  独子的死让郑氏夫妇悲痛欲绝。只是一天,郑志铎便如同老了十岁,不到五十岁的人却两鬓斑白,形容憔悴,郑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玄澈想起那个笑起来灿如明日的青年,记得那日游船之上,青年迎风而立、展臂欲飞之态,一字一言犹在耳边——
  “我要做大将军,像我父亲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虽千万人,吾往矣!”
  “殿下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会这么想,就一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穷兵黩武了。”
  “没关系,殿下等我,等我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将军的时候,我会用最小的代价为殿下拿下成国!”
  “殿下应该多笑笑,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可是我不喜欢好看,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英武。”
  ……
  多可爱的人,如今也只能埋入黄土之中,朝廷中难得的天真烂漫也只能随风而去。
  想到这里,玄澈黯然失神。
  大殿之上,众大臣低头不语,只因皇帝问了一句:“谁愿带兵抗敌?”
  皇帝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每个人都低垂着头。
  死寂之中一个人站出来。
  “我愿。”
  毫无起伏的语调,清冷的声音,漠然的语气——太子!
  玄澈直视宝座上的帝王,似乎没有看到后者铁青的脸。
  “你、你……去?”玄沐羽第一次在大殿上失态,他拍案而起,“朕不准!”
  “为何?”玄澈毫不示弱。
  玄沐羽气结:“你是太子!”
  “对,我是太子,所以我更不能退缩!”玄澈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震慑着群臣的心,“我吃百姓种的粮食,穿百姓织的衣物,百姓遭受灾难的时候我却躲在百姓用血汗修建的宫殿里,我情何以堪!请父皇准许儿臣为国效力、为民除害!”
  玄澈跪在殿前,膝盖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父子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玄沐羽又急又气,玄澈毫不动摇。
  最后玄沐羽还是妥协了。
  水德186年,太子北征。
  这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大部分人都嗤之以鼻,太子党内部流露出的更多是担忧。
  东宫——
  “四哥,你要去战场?!”
  玄浩一听消息就跑来了,他拉着玄澈的衣袖不肯放手。
  玄澈只是看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玄浩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为什么要去战场,那里很危险啊!有郑将军在,大淼不会有事的不是吗?四哥不要去!”
  玄澈要怎样解释:为了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纯粹,为了一时悲愤?为了建立一个军功在朝中立威,为了紧握权力?
  玄澈抚上玄浩的脸,感受手中的温度,轻轻道:“浩,这是四哥必须去承担的责任。”
  玄浩不甘心:“为什么是四哥的责任?其他哥哥不行吗?不是还有那些将军吗?”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太子。”
  玄泠来迟一步,只听到玄澈用悠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这一刻似乎有一缕名为哀伤的情绪从那张精致无双的脸上滑落,化作一声叹息碎在空气中。
  离京那日皇帝亲自来送。玄澈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披银色铠甲,精致的面容笼罩着肃杀之气,举手投足之间竟已像一名军人。
  “陛下请放心,老臣纵死也会护得太子周全!”
  “陛下请勿忧心,太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臣子在一旁劝,玄沐羽却始终无法下令让大军出发。
  最后玄澈下马单膝跪在他面前,朗声道:“父皇请回,儿臣定会奉上果多礼的人头为父皇庆生!”
  对上玄澈灼灼目光,玄沐羽终于吐出那两个字:“出发!”
  皇帝的话落下,玄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而玄浩却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银色的身影渐渐消失,无语也无泪,只有紧咬的双唇泄露了他的心思。
  玄澈银枪白马十里欢送的威风让玄沃后悔了,他后悔自己那时候怎么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否则这时在这里接受欢呼的就是他,而不是那个讨厌的太子弟弟!

  夜火

  郑志铎回京述职带了两千兵马,后面玄沐羽又拨了一万五的步兵,玄澈便是率这一万七千人的步骑混军前往边境。因为玄澈和郑志铎是统帅,故而和那两千骑兵先行赶往边关。
  且不说玄澈一路上与将士如何同甘共苦,只道他们一众一路急行在出发后第十天到达了边关一小镇——山鹿镇。谁知这时遇上了敌人。
  山鹿镇离真正的前线边塞斜阳城还有百里距离,此时郑氏骑兵并未做好战争准备,却没想到在入镇时与雄单孤军深入的游骑撞了个正着。这股三千余人的雄单骑兵本是奉令从关隘的另一边绕入中原,企图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却没想到和玄澈的先头部队撞到了一起。
  黑灯瞎火的,一个不足百户的空镇南北两方各有千余骑进入,乍一见面都傻了眼,打了个招呼才知竟然是敌军,惊愕之间雄单骑兵首先发难,双方乱成一团,各自为战,毫无章法可言。
  草原民族在马背上长大,本就善马战,中原军队向来是靠精妙的军阵将其克制,但此时上令不通的情况下,要将军队集合列阵也是极为困难。饶是郑志铎骁勇沉着一时间也无办法。
  此刻双方打的都是无准备的战,谁能先行整好部队谁就能占领先机。
  玄澈与郑志铎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焦虑。中原骑兵比之草原骑兵在单兵素质上是远远不及,单打独斗的打法本就适合雄单,更不要说此刻对方数量还多于己方了,如此下去大淼必败无疑。
  先前郑关已大败,此次乃援军出征首战,若是战败对士气的打击不可估量,更何况这是玄澈首次出战,胜败对他个人的影响也极为巨大。
  于公于私此战都不可败!
  想及此,玄澈夺过一个火把点燃,又对郑志铎说了一句:“请将军抓好时机!”郑志铎还没反应出玄澈是什么意思,就见一抹银色冲出安全地带,林默言紧随其后,一银一暗先后杀入战场,火把的光芒突兀地出现在黑夜之中,成为敌我双方最大的目标。
  只听玄澈以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出:“大淼军士以火把为准——列阵!”
  众人皆是一愣,雄单首领首先反应过来:“射!给我射!那是敌军首领!”呼声一出,雄单骑兵立刻挽弓射箭。郑志铎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万箭齐发,黑夜中白弧飞纵,幽光闪闪,银色铠甲穿梭其中,火焰的光芒忽闪忽现却始终不倒。
  玄澈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白马银衣,在火光下金纱披身,似有护体金光,万千箭矢擦身而过却不伤其半分!
  大淼将士无不撼动!雄单骑兵也心生畏惧!
  这时郑志铎才明白玄澈那句话的意思,心中触动之余立刻传令:“海潮阵!”
  大淼军士顿时醒悟,按着火把的方向摆出阵势,将陷入军阵的雄单骑兵绞杀殆尽,又转入反攻。
  当夜一战,大淼以死伤一百大败雄单三千骑兵,太子玄澈之名响彻西北大军,人称“夜火少将军”。
  消息传回朝廷,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边太子党们自然欢喜非常,顿觉自己跟对了明主,个个喜笑颜开,意气风发,似乎就等太子掌权便可一展宏图。当然,作为亲近的林功、玄泠、玄浩等人,担忧之情也形于言表,而未能跟去的森耶被吓得血压忽高忽低,又哭又笑。
  另一方面皇长子派的人则忧虑非常,玄沃此次没能抓住领兵的机会已经让他们痛心疾首,本还指望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不定干不出什么,没想到玄澈比他们所能想到的还要出色。一时间皇长子派中愁云密布,墙头迅速长草。
  玄沃当初还嫉妒玄澈出征时白马银铠十里欢送的威风,现在听到消息是既惊且怒却又无奈万分,惊玄澈的胆识,怒权势的衰退,无奈自己就算抓住此次机会上了战场也决计做不出玄澈这般壮举。玄沃虽不甘却也无可反驳。
  再看玄沐羽,一听捷报喜笑颜开,二听波折焦虑万分,后又听了玄澈的作为就只剩一脸呆滞。他此刻是万分后悔怎么会让玄澈上战场,若是当夜有半点损伤又该如何是好,可转念又想这是太子抓住权柄的大好时机,一味护在自己羽翼之下反倒不好。种种心情交错而来,最后只剩茫然。
  朝堂上好像打翻了颜料盘一般,各种脸色纷纷登场,红的,白的,黑的,紫的,绿的,当真是精彩万分。
  战报上传只说大捷,太子英武非常,明火执仗笑傲箭雨,旁人只道其中光彩,却不见军营中另一幕。
  斜阳城内,将军府——
  太子居所的房门紧闭着。
  “咝!嗯!”
  纱布拉开扯下一块皮肉,玄澈痛得皱起眉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闷哼。
  林默言手上动作加快,只希望能赶快处理好伤口。
  山鹿镇一夜玄澈并非没有受伤,战事即将结束时一道迅猛至极的箭光袭来,玄澈躲避不及被射入肩头。玄澈借避让的姿势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将箭生生拔出,又用着披风将伤口挡住才未被人发现。
  战事结束后玄澈露出伤口,带着倒钩的箭头拔出时将伤口拉大,后又被衣物铠甲碰磨,伤口血肉模糊,鲜血将内衣浸透,精致的漂亮人儿成了破损的布娃娃,惨不忍睹。
  玄澈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受伤的事,只用简单的药物处理,以至于从受伤到现在已经七八天了才慢慢收口。
  一边包扎林默一边说:“殿下,今天青峰来消息。”
  玄澈大异:“青峰?他来消息做什么?”
  “西善与南雄单联盟。”
  “什么!”
  玄澈惊得猛然站起来,伤口再次被扯裂,疼得玄澈又是一阵抽气。
  “殿下小心!”林默言连忙扶玄澈坐下,道,“西善纠结了八万大军在前日出发,再过两日就会到达这里了。”
  “没想到竟养了一只狼……”玄澈咬咬唇懊恼之色一闪而过,再看时已是面沉似水,冰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要战,我便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过了两日果然有前方探子来报:有八万西善大军前来,并与南雄单持有联系。
  东北、西北少数民族众多,其中最大的就是雄单,现分裂成南北两大派,而这西善是由原先散居于西北的少数民族统一而成,西北芝山—天山山脉下二十六个大小部族聚集在骨禄王麾下,形成了一股新生的大的少数民族势力。
  其实西善的统一在半年多前就完成,这些年他们的动态玄澈都有所知晓。只是刚刚完成统一的西善无力侵略,玄沐羽统治下的大淼也无心找他们麻烦,玄澈才一再地忽略了,没想到今天竟让南雄单和西善狼狈为奸联合起来了!
  军帐内,所有高级将领都被召集起来商讨军策。
  “我就想为什么这次雄单掠城后没有马上离去,原来是找来帮手,想要大捞一票!他奶奶的当我们大淼好欺负么!”一个武将听完情况骂骂咧咧地说。
  “雄单五万,西善八万,都是骑兵,我们只有不到四万的骑兵,这次不好办了。”
  另一个武将拍案叫道:“不就是八万人,怕什么!将军给我三万兵马我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听这位仁兄一说,其他武将也纷纷请战,郑志铎只是坐在上位不吭声。
  玄澈坐在郑志铎旁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郑志铎注意到玄澈的沉默,便问:“殿下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帐内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都盯着玄澈看。
  虽然山鹿镇一战改变了不少人对玄澈的看法,不过要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妙计,这些自负的将军们还真不相信。
  果然,玄澈缓缓摇头,说:“西善军来势汹汹,不容易对付。”
  废话!不少武将眼中都透露出这个讯息,帐内再次喧哗,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个个争论不休。
  玄澈无奈地勾勾嘴角。现在什么情报都没有,叫他能拿出什么主意?
  看郑志铎忧虑甚深,玄澈安慰道:“郑将军不必过于烦恼,我方乃守方,又是本土作战,军队士气正高,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必定不会失败。”
  郑志铎看一眼玄澈,忧虑不减:“但……”
  玄澈微微一笑:“将军暂且舒心,有什么事也等前方探子回来了再说。”

器物

  一天后,西善—南雄单联军发动了第一次攻城。
  战争从上午持续到傍晚,中间十分默契地停了两个时辰用于吃饭,其他时候打得中规中矩。联军来攻,大淼出城迎战,一个回合后龟缩入城,联军展开攻城战。
  联军缺少攻城设备,骑兵也不适合攻城,加之双方都在试探,所以整场战事不算很惨烈,双方伤亡都不大。
  不知道联军那边情况如何,只知道停战后大淼这边将军帐里是愁云一片。
  “他奶奶的难对付!”
  “人太多了!”
  “不利,不利……”
  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很简单,情绪有些低落。敌军的强大稍稍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联军已经在砍伐树木,明天攻城武器造出来后,战事会更激烈。”司苍在一边非常冷静地分析,“将军,我们不能龟缩。”
  郑志铎还是沉默,脸色不怎么好看。
  玄澈也保持沉默,他还不太理解这个时代的战争,也不太理解这些人的战争理念比如为什么对方来攻己方就要出城迎战,比如为什么对方没有动静的时候自己不主动出击。玄澈只是单纯的相信郑志铎燎原将军的称号并非虚名。
  第二天联军继续攻城,出现了部分诸如投石器的攻城设备,不过显然工艺简陋,射程不远,虽然给大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烦,但在大淼也推出投石器后大局稳定。
  站在城头上看着下面血流成河,玄澈发现自己心境上并没有太多波动。
  玄澈看了半天,道:“将军,在下想请教几个问题。”
  “殿下请说。”
  “这是我们最好的投石器吗?”玄澈指着身边的投石器,“为什么不用设陷马坑,也不用铁蒺藜和拒马等物?”
  郑志铎一愣,道:“这是最好的了,投石距离可达一百五十步。敢问殿下,何为铁蒺藜和据马?”
  没有铁蒺藜和据马?!玄澈一惊,不可能啊,这二者在《墨子》中已有记载,现在按时间换算也差不多是南北朝的年份了,早该有了……
  玄澈略一思忖,道:“拒马……就是锐镵。蒺藜一铁铸造,有四角,可伤马匹。”
  郑志铎摇头:“不曾听闻。”
  玄澈想了想道:“将军,在下想到一法可稍阻对方骑兵,不知城内会打铁的有多少人?”
  “可是你刚才说的铁蒺藜等物?”
  “正是。”
  郑志铎面有疑色,这不能怪他,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说有退敌之计谁都不可能轻易相信。郑志铎转念想了想,叫来司苍,吩咐他召集全城铁匠,按太子的要求制做铁蒺藜。
  玄澈给铁匠们说明了铁蒺藜的制作方法,又招来百名士兵,说了拒马的制作方法。
  一切交待完玄澈散去众人,回到将军府写了两卷小纸分别交于林默言,道:“你将这封信传给冰岚和通川,用飞鹰传送。”
  林默言得令下去,片刻之后两只黑鹰冲天而去。
  铁蒺藜有4根伸出的铁刺,长数寸,随意撒在地上均会有一刺朝上,刺尖如草木植物“蒺藜”,能有效地阻碍军队的前进,为了方便携带还会在中间穿空。按前世的中国军事发展进程上,铁蒺藜在秦汉之后就普及应用了,却不知为何这个世界到了现在还不闻其名。
  至于拒马,本应始于三代,早期的拒马大概是《墨子》中的“锐镵”。后来发展到唐代,拒马用周径二尺的圆木为干,在圆木上安上长一丈的横木树根,将上端削尖,设在城门、巷口和要路,阻绝人马通行。唐代以后拒马又分大小,大型的叫“近守拒马鹿角枪”,是用一根圆木,在上面凿孔,上安铁枪,前面设四根斜木制成,使用时将其打开用铁链固定在地上,行军时用牲畜驮载,可随军移动。玄澈教给士兵们的就是唐代之后的大型拒马。
  这二者打造起来都很简单,又恰逢两天大雨,联军停止了攻城,待到日出已是第五日,城内已聚集了足够多的铁蒺藜和拒马。玄澈让人将铁蒺藜每十个用细绳连成一串,挂在士兵身边。
  第二日双方出战,大淼在交战片刻之后退入城内,走在最后的士兵将挂在腰间的铁蒺藜撒于地上。后面追击的联军一时不察踏中铁蒺藜。这里的马匹没有钉马掌的习惯,顿时整场上战马凄厉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十之踣七八,前面突然停住人立的人马更是冲乱了后面的军队,一时间联军骑兵一片混乱。待到这些人好不容易冲出的二三杀到城门前,大淼士兵早已进城,拒马推出,弓兵藏于拒马后防御工事之中,射得联军死伤惨重!
  联军统帅也看出情况不妙,立马吹响了撤退的号角。战事仅持续了半日便结束,大淼以七十三人轻重伤大胜联军,联军单残废的马匹就过了两千,死伤超过前几天的总合。
  斜阳城内一片欢腾,和联军那边阴云密布形成鲜明对比。
  翌日联军再次来攻,这次他们学乖了,派两千人穿着软底木屐前来开道,使铁蒺藜全着于屐上。玄澈也有些惊讶,这招正是当年司马懿对付诸葛亮的铁蒺藜时所使用的招数。不过这种方法愚笨了一些,郑志铎当下下令以投石器攻之,行动缓慢的木屐士兵根本躲不开。在前锋死伤过半后联军鸣金撤军,大淼再次获胜。
  停战一天,第四日联军又来。
  玄澈更加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用草木将马掌包起以减少铁蒺藜的伤害,不过看起来是临时赶制的,虽然有效果,但并没占到太大便宜。联军将领估计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而来,见这招有效却还有待改进,便在攻城一个时辰后招回了军队。
  下了城墙,玄澈看到郑志铎面带忧虑。
  郑志铎道:“对方似乎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了。”
  “唔,是啊。”玄澈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
  郑志铎有些急:“殿下,你这是……”
  玄澈看了郑志铎一眼。
  虽然先进的科技可以占到很大便宜,不过在没有领先的技术前大淼不是也和雄单打得好好的?玄澈并不担心大淼在失去科技优势之后会战败,不过现在看来,郑志铎在依靠技术取得胜利两次后心态似乎产生了一点问题。
  玄澈自问虽然懂得一些军事科技,读过兵书,战略战术知一二,出其不意耍点花枪还可以,但论真的硬碰硬来场会战只怕自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后领兵打战靠的还是郑志铎,若是郑志铎以这种心态领军恐怕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玄澈便道:“郑将军在玄澈来之前可曾怕过雄单、西善?”
  “当然不曾!殿下……”
  事关军人的荣誉,郑志铎反应剧烈,话刚出口就看见玄澈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明白了玄澈这个问题的用意,神志一片清明,暗道一声糊涂了!
  想明白了,郑志铎立刻拱手道:“谢殿下提醒!”
  “郑将军只是一时糊涂了。”玄澈微微一笑,“不过接下去不能轻易取胜确实有些遗憾……”
  话正说着,林默言突然上来附耳道:“冰岚的人到了。”
  玄澈心中一喜,面上却平静得很,对林默言点点头,转而对郑志铎说:“郑将军,在下请朋友带了一点礼物来,将军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玄澈话虽是询问,但郑志铎却听出其中不可抗拒的邀请,心中也好奇是什么朋友会在这个送礼物过来,该不会是什么珍宝吧?郑志铎看玄澈不似那般骄奢淫逸的人,心下疑惑,便跟了上去。
  军营前被及时两大马车所挤占,若不是有太子殿下的令牌,士兵们早把这些马车赶走了。
  “这是……”
  郑志铎疑惑地从覆盖的毡毯下摸出一截约摸一掌长、直径比镯子略大的竹筒,一头削尖,另一头去了竹节露出空心,而竹筒旁边还放着一堆半米来长一头削尖的竹竿。
  “竹筒。”玄澈的解释惹来郑志铎的白眼。玄澈好像在自言自语,有些含糊地说:“以前看到过的一种方法,应该会有效……”
  “那这位是……”郑志铎看看站在一边的几个中年男人,“这里是军营,闲杂人等……”碍于太子的面子他没有将话完全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玄澈笑笑:“这几位先生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惊喜,请将军不必担心。”
  联军似乎有着不屈不饶的蜘蛛精神,休整了一天后又来攻城,马蹄翻腾之间还能看见金属马掌的反光。玄澈暗道想:“……不简单,只是今天的马掌只能让你们陷得更深了。”
  联军奔至城下,却不见有大淼军队出战。联军还在疑惑,就听到前方再次传来人马的惨叫声,其凄厉直逼几日前铁蒺藜刚出现的盛况。后有兵士来报才知,不知何时城门前竟埋下了无数竹筒,马蹄踏在竹筒上就会被卡住,惯性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变,眼睁睁地就看着马骨折断,马上的骑士也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当自由落体运动结束时他很不幸地被静候在一旁的竹签戳成了糖葫芦。
  大淼守军就这样不花一兵一卒弄残了联军三千多匹马,晚上加餐马肉。
  西善将军帐内——
  骨碌王暴躁地在帐内走来走去,伸手所及之物都被扫落在地,帐内一片凌乱。旁边一名年轻男子完全不顾跪在地上的大胡子男人的颜色,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似乎不打算劝阻。
  骨碌王突然从暴怒中清醒,道:“古里曼达,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那青年男子道:“王心中不快,适当地宣泄也有好处。”
  “哼!”骨碌王不满地冷哼一声,但破坏的动作却停止下来,看一眼跪在下面的大胡子,道,“普利善,你起来吧!”
  大胡子连连叩首道:“普利善无能,请王责罚!”
  “汉人狡猾,我不怪你。”骨碌王叹出一口气,“骨里曼达。”
  “臣在。”
  “这种情况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竹筒……”骨里曼达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方法巧妙,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这边正说着,外面一阵沸腾,门口侍卫才叫了一声:“不可……”话音还未落下,就有一人揭帐闯了进来。来人进门便咆哮道:
  “妥罗木达,你是什么意思!让我们南雄单去送死吗?!”
  帐内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南雄单可汗果多礼。
  面对惨重的损失果多礼再也坐不住了,每次冲锋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他们,损失最惨重的自然也是他们。今天他终于忍不住纵马奔入西善军营,前来兴师问罪。
  骨碌王本来因为战况不佳心情就不好,现在又看到这个白痴前来脑场,顿觉颜面扫地,心中不快,冷声道:“汗王难不成还要说我西善和汉人联手欺负你们吗?”
  “我!”
  果多礼不善言辞,被挤兑得说不出话。还是外面一个南雄单将领随之追进来解了围,他一掀帘子立马对骨碌王赔礼道:“大王还请息怒,可汗只是心急了。”
  骨碌王冷冷一哼,道:“汗王急难道本王就不急了!我军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军资耗费巨大,到现在可向汗王抱怨过半分?汉王不领情就算了,还说这样伤感情的话,实在让本王心寒!”
  果多礼语塞,又是那将领说:“骨碌王还请不要说气话,王的心意可汗怎么会不了解?可汗乃纯厚之人,焦躁之下一时失言还请王不要计较。但这几日本国的损失实在太大,可汗是心急了,也请骨碌王多多见谅。”
  这番话说出来,骨里曼达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年轻将领,对方长的并不完全像雄单人,似乎是混血,深褐色的眸子,卷曲的头发,面部线条却有着汉人的柔和。
  骨里曼达想了想,站出来说话:“王请息怒。”同时对骨碌王使了一个眼色。
  骨碌王心领神会,强压怒气,沉声道:“汗王心意本王明白,这位小将无须如此多礼。”
  果多礼冷哼一声,对自己的属下说:“骨碌王都发话了,你就起来吧!”
  骨碌王与骨里曼达交换一个眼色,骨里曼达说:“王其实也十分忧心汗王的处境,本打算明日攻城由我们充当先锋……”
  果多礼眼色一亮,道:“骨碌王好气量,本汗小人了。”
  骨碌王摆摆手,故作无奈地说:“汗王的心情本王也很理解。不如明日就请汗王稍息片刻,让我们西善表演一番。”
  果多礼气闷地回到南雄单军营中,不快地说:“那骨碌王算什么东西!我果多礼在草原上称霸的时侯他还在山沟里打转!”
  先前为他解围的侍从说:“汗王刚才冲动了。骨碌王老奸巨滑,他身边那个人不像善于之辈,现在我方军力远逊于他,又有大淼在旁威胁,此时不宜和他起冲动啊。”
  果多礼叹气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不是一时忍不住了,这几天死伤惨重,萨朗耶那家伙还在后面盯着……”说着他神色渐渐阴狠起来,“若让我的了势,定叫这些人不得好死!”
  那侍从应了一声,却不答话,低头垂目,嘴角带出一抹微笑,只是没人看得到。
  入夜——
  两只小小的黑色身影飞入斜阳城,倒挂在将军府太子房前的屋檐下。
  “内讧,西善攻城。”
  “内讧,果不满。”
  玄澈看看手中纸条,照例将它烧掉。看着火苗舔食纸条,玄澈道:
  “默言,让工匠们放缓组装速度,明天不需要那么多献血。”

  神临

  第二天西善来攻,这次他们做足了准备,将马掌进行改造,使之即使踏在竹筒上也不会陷落。而大淼这边竹筒虽然起的作用不大了,但却多了漫天箭雨迎接敌军。战况看起来虽然十分激烈,但当西善退兵的时候却发现,大部分人都只是受伤,真正的死亡并不多,一般都是马匹被射死后,骑兵不得不放弃攻击。果多礼显然也发现这个情况,只是这次他没有再冲入西善军营。
  第三天西善与南雄单同时来攻,两国军队的攻势都谈不上激烈,但死伤却十分惨重。
  看着两百多步外就被利箭射穿的敌军,郑志铎开心地笑了,佩服地对玄澈说:“太子殿下,在下实在没想到天下还有这般神兵利器!”
  是时普通弓箭有效射程不过百步,但玄澈现在让士兵将各种看似奇怪的零件拼装后形成的弓,却能在射出二百四十余步后仍能入榆木半笴,不可不谓之骇人!
  玄澈微微一笑。宋朝神臂弓,即使没有经过韩世忠的改进也威势慑人。
  战况一边倒,玄澈和郑志铎下了城墙,玄澈道:“大人有想过反攻吗?”
  “怎么不想呢!”郑志铎感慨道,“但现在我们骑兵太少,正面对上十分不利啊!”
  “骑兵太少吗……”玄澈自言自语,回头看了一眼,忽道,“不知道如果敌军只剩下一半,大人有没有把握将他们赶回草原呢?”
  郑志铎一怔,看玄澈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像在开玩笑,不由得苦笑:“殿下这是什么话,怎么……怎么可能突然只剩下一半?”
  玄澈莞尔一笑,光彩夺目,却也令人不寒而栗。
  接下去几天里斜阳城城门紧闭,军营这边忙得热火朝天,斜阳城周围的树木被砍秃了一大片。联军也不来攻,大概是前几天的惨败让他们十分心寒。
  风平浪静地过了五天,终究还是联军最先忍不住了。
  出乎意料地,大淼这次出城迎战,但是出城的只有两百多人,每人手里拎着一把斧头,他们面前摆着一排长3米,宽、高皆达1.5米的推车,这些推车模样的东西在前面有一块厚实的木挡板,后面则密密麻麻的紧绷着近百根绳索,除此之外,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木箱。这些木箱在城墙上也摆满了,令人搞不明白用处。
  不等郑志铎发出疑问,联军的冲锋号响起,大地传来隐隐的震动。
  联军的冲锋一如既往的凶悍,但大淼始终没有动静,直到联军大军行到距离城下八百米的地方,才听到玄澈特有的让人平心静气的冷清的声音响起:“卸下防护板,全体准备——”
  城上城下的军士们同时动手,经过无数次训练的他们迅速侧下推车前的挡板,露出了木箱千端九九八十一个密密麻麻的洞口,里面隐隐闪烁着箭头的寒光。
  再看前方联军已经从到不足六百米的地方,玄澈厉声喝道:“城下注意——射!”
  话音落下,两百多把斧头齐刷刷抬起落下,推车后面紧绷的绳索应声而断,手推木箱裂成碎片。寒光晃花了郑志铎的眼,而接下去的景象却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天空变黑了,几万只长达两米的巨大弩箭划破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像是集体迁徙的乌鸦,遮天蔽日,用尖锐的叫声欢唱着死亡之歌。所有有幸见到着一幕的人都呆住了,甚至连本应按照计划退入城中的城外士兵也只剩下一脸呆滞,傻傻地看着自己亲手造就的阴云,久久不能回神。
  两万多支利箭汇成一片阴云将联军完全笼罩。时间仿佛突然停止了,联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黑云笼罩,看着黑云又幻化成一支支长箭将自己贯穿,他们看到红色液体满满地染红草地,感到身体的温度渐渐丧失,一股成为死亡的疼痛缓缓地蔓延,低头只能看到一杆乌黑的箭柄露在自己身子外面,他们甚至还保持着冲锋的姿势。
  一生的各种场景在脑海中飞速闪现,生命的最后一刻变成了一组慢镜头,直到黑色的屏幕上打出一个“End”,世界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可怖的寂静中,一声叹息轻轻滑落。
  又是一声冰冷的“射”,天空再次阴云密布。
  只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数万条人命散落在斜阳城外不到六百米的土地,黄土化为黑土。
  “收兵吧。”
  依旧是那清冷的声音,带着匪夷所思的平静。
  不久后前方传来统计数据,对方兵马死伤过两万,而己方,分毫未损。
  消息传入城中,太子所过之处皆是诡秘的沉寂,目光中有敬慕有惊奇,但更多的是恐惧。
  无人处,林默言无声地奉上一卷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神临。
  玄澈一手玩弄着纸条,且行至小院中,忽道:“默言,你怎么看今天的战斗?”
  林默言身子轻微一颤,顿了顿,才说:“大淼胜了。”
  “呵呵,是啊,大淼胜了。”玄澈低头轻笑,垂下的长睫挡住了他目中华彩,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大淼胜了,究竟是天神降临,还是恶魔复苏呢?”
  林默言一惊连忙跪下:“殿下……”
  玄澈笑了笑,衣袖轻拂,一阵风将林默言温柔地卷起来。
  轻轻一握,再摊开手掌时,任手中的灰烬随风而去。
  “默言,让听风和通川的人把握好风向,我可不希望大淼的胜利将太子推入地狱,你明白么?”
  林默言怔了怔,方道:“属下知道。”
  “默言,给青峰和小浪去信,要他们烧点竹子准备好。”
  看着西天绯红的晚霞,玄澈勾起一抹微笑。
  神临么,前奏才刚结束呢……
  当天晚上联军营地里气息低迷,连骨碌王也只能颓然地坐在裘毯中发愣。果多礼却是暴躁极了,如果不是属下拦着他恐怕会将整个军帐都破坏得无法居住。
  忽闻军营中出现喧哗,骨碌王和果多礼都冲出军帐,正要训斥,却被一道冷光晃花了眼,身子被一股大力推到一边。一阵剧痛让他从突变中回神,伸手一摸,满手是血,手臂多出了一杆长箭,其长度比之今日早上所见也毫不逊色。
  “王……”
  微弱的呻吟声从身边传来,骨碌王才发现刚才那股大力是侍卫将自己推开造成的,而那侍卫却被数只长箭贯穿,如同一只刺猬。若不是侍卫舍命相救,只怕现在做刺猬的就是他了!
  “王、王进帐!”
  侍卫挣扎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断了声息。
  骨碌王左右环顾,零星有箭矢飞来,还携带了一些小陶罐。那些陶罐落在地上碎开,流了一地液体。骨碌王心中疑惑,就发现那液体竟散发出白色的浓烟,风吹过更是带来一阵刺鼻的恶臭。
  骨碌王才刚刚皱起眉头,那边骨里曼达和几位高位将领以布捂嘴跑了过来。
  一个将领扶起骨碌王,骨里曼达递上一块用水弄湿的帕子,又为骨碌王草草包扎了伤口。
  另一个将领说:“王!淼国夜袭!”
  骨里曼达说:“请王快跟属下离开!淼国不知用了什么,这种白烟让很多士兵都倒下了!”
  骨碌王一惊,才发现白烟笼罩之下西善士兵都倒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整个军营一片混乱。南雄单那边更是火光摇曳杀声阵阵,显然是大淼军队已经冲进了军营。
  骨里曼达拉过马匹道:“我们的军营比较靠后,淼国还没有过来,请王速速离开!”
  骨碌王还要忧郁,那边将领已经说:“王快走吧!我们断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骨里曼达又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王,您若殒身于此,你让小王子如何自处?没了王,那些族长的狼子野心迟早会吞了小王子的!”
  骨碌王心一狠,跨上马,道:“骨里曼达,你跟本王一起走!”
  “王请先走,普利善已经在外接应!”骨里曼达道,“在下和诸位将领断后,随后就跟上!”
  骨碌王一咬牙拍马而去。
  再说南雄单。
  大淼在以强攻射入毒气罐之后,率军从北边袭营。这次大淼不单是夜袭,更是压上了所有的骑兵,准备一举摧毁联军,他们首先接触的就是南雄单的大营。
  南雄单这几日损失惨重,五万人只剩下不到两万,又被白烟毒倒了一片,大淼军队所过之处锐不可当。果多礼一看形势不对,早在侍从的护卫下突围而去,但除去断后人马,跟在他身边的仅剩五千多人。
  果多礼带人往西北方向逃窜,路上遇到骨碌王的人马。
  骨碌王本有八万人,虽然几次攻城死伤大大超出预料,但因为阵线靠后,而玄澈为了离间联军又特意放了水,今夜袭营西善的损失也不如南雄单来的严重,因此他此时分了兵马断后还剩下三万多人跟在身边。
  果多礼看到骨碌王竟然还剩三万多人,再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五千人,心中惊疑更甚。但他还算有点脑子的人,五千对三万绝对没有胜算,更何况大淼的军队还在后面追击。只得委曲求全靠上骨碌王的队伍,道:
  “骨碌王!这下可怎么办?”
  骨碌王被这声喝问弄得心情烦闷,但他毕竟是统一了大西北的枭雄,冷静了一下,道:“如今只有先走再说!只要入了西北大地,我骨碌王何尝怕他区区五万人马!”
  果多礼无法,若是想回南雄单的领地就必须从东北行走,势必对上大淼追兵,不要说五千对五万有没有突围的可能,但说今日那片阴云就吓破了他的胆,要他回头那是万万不可能。虽心有不甘,果多礼也只能跟上骨碌王往西北去。
  骨碌王却是另一番心思,他被骨里曼达的那番话触动了心弦,想起后方还有虎视眈眈的族长们,那些人当年被自己兼并心中或多或少心存不满,这些年各种小矛盾层出不穷,都是自己以强硬手段镇压着。自己若是不能赶回去,只怕家中幼子命有不保!
  骨碌王虽一手完成了兼并战争,创造出一个庞大的少数民族政权,却在生死之间对自己以往疏忽了亲情感到懊悔。此刻他只想快点摆脱后面的追兵,快点回家拥抱心爱的孩子。
  骨碌王瞄一眼身边六神无主的果多礼,心想:“果多礼,不要怪我不仁不义,只是我若不带着这三万人回去,就算回去了救不了爱子,反正你这五千人就算回到草原上也只能被你兄弟吃掉,倒不如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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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侑

  玄澈回到宫中已是掌灯时分,森耶为玄澈换下衣物,待他出去后,林默言问:“殿下,今天夜鹞……”
  “我知道。”玄澈知道他想说什么。
  林默言便不再多言,但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道:“殿下,属下有一点不明白。”
  “关于萨朗耶?”
  “正是。就算他是雄单的王子,殿下这样做……”
  玄澈玩弄着手中茶杯,看杯中清茶映照出因为心机而狰狞的脸,自嘲地笑笑,道:“你觉得如果我帮他,雄单这场纷争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林默言不解。
  “大王子心狠手辣,二王子……呵,”说到这里玄澈轻蔑一笑,又说,“不过二王子有‘小狼’帮忙倒是略胜一筹。父皇没有赶尽杀绝的心,雄单经过小小混乱后又是一只骁勇的恶狼,到时只怕大淼边境要告急了。”
  “殿下……”
  “萨朗耶虽然才智过人,论手段和心机还是差了点,不过我们可以帮他。让他胜出不难,不过难的是不能让另外两只老虎都死了……”
  林默言打了一个寒颤。
  玄澈垂下长睫,又有些黯然:“战争还是少点好,那个人,还不想让他走……”
  林默言想了想:“所以要提那三个要求?”
  “你明白那三件事的意义吗?”
  “……不明白。”
  “以后你就明白了。”玄澈轻轻一笑,“这是后人的智慧。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林默言还想再问,却听到窗外发出几声轻响,告了罪出去一趟再进来手上一多出一卷小纸。看一眼纸上落痕,道:“是夜鹞。”
  “哦?我看看。”
  玄澈结果纸条看了一眼便勾起嘴角,将纸条送入火烛中,道:“夜鹞来哭诉了。”
  “嗯?”林默言只发出一声简短的回应,恰如其分地表现了他的好奇和谨慎。
  “说是他不要再演今天的戏码。”玄澈轻轻地笑,孩子气地歪歪脑袋,“就如他的愿,下次换个戏码。默言,你帮我回信。”
  翌日,山子落入宫看望玄澈。
  “山先生。”玄澈睡眼惺忪,小孩的身体需要比较长的睡眠,昨夜睡的晚了,山子落来的早了,他还没起床。
  说起来也奇怪,山子落怎么突然就跑来了。
  “太子昨晚没睡好吗?”山子落笑眯眯地说,“看来我来早了。”
  玄澈道:“山先生有事吗?学生记得这几天不用上课。”
  “和上课无关。”山子落还是笑笑的。
  玄澈想了想,不觉得有什么事情需要劳动这位传说中的国舅大人前来,不过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山先生那天怎么没来赴宴?”
  “你说除夕?有事就没去了。”山子落说的轻描淡写。
  玄澈笑道:“山先生不来,学生可被人欺负了。”
  山子落大笑:“殿下不欺负人就不错了,怎么轮得到别人欺负殿下?殿下的《夜宴讽成王》早已传遍京城,殿下还要抵赖吗?”
  “哦?一天就传遍了啊……”玄澈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前人的智慧而已。”
  山子落微微眯起眼睛,道:“我还不知道前人有这等智慧。”
  “先生今天是来和学生论史的?”
  “呵呵,当然不是。”山子落笑笑,道,“昨日殿下和锦飞发生冲突了?”
  玄澈面色微沉,淡淡道:“算不上冲突。”
  “呵,我知道,他挑衅,殿下没回应就是了。”
  “所以?”
  山子落眯着眼似乎在回忆什么,摇摇头道:“当年竟没看出他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玄澈冷冷一哼。
  “不过当年的事确实闹得挺大的……”山子落话锋一转又说,“不过他那位新主子隐公子似乎不简单。”
  玄澈垂目沉默片刻,抬眼时愤愤之色已去,又是一片清亮的黑眸,道:“学生知道了。”
  山子落微笑道:“哦?知道了什么?”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哦,我的学生很聪明。”
  山子落笑着说,但玄澈却从这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看出一些不满足。不待玄澈再说什么,山子落又开口道:“殿下见过许侑先生吗?”
  “书家许侑?不曾见过。”
  山子落道:“我曾拜师许先生门下学习书法,过几日就是老师的六十大寿,殿下愿意和在下一起去么?也让老师看看我的得意弟子。”
  玄澈看他一眼,却道:“在下算什么得意弟子。”
  山子落但笑不语,一双眸黑的眸子盯着玄澈瞬也不瞬,像是要从中看出个窟窿。
  玄澈道:“先生这般看我又如何?”
  山子落道:“你当然是我的得意弟子,三岁便能写一手漂亮的正楷,四岁习得草行书,六岁能识大小篆,不久前似乎还对鸟虫文也多有涉猎。我相信这些陛下是不曾教过的……”
  玄澈一愣,随即垂下眼帘,掩住眼中异芒。
  此刻玄澈脑中转过无数念头,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竟在不经意间露出了诸多破绽,其次便想到这山子落城府如此之深,三岁所见之事竟然忍到现在,而且若不是他主动说出,自己至今未觉,最后玄澈心中竟动起一丝杀念,只是立马就被他给摒弃了。
  空气陷入一种奇怪的泥沼中,粘稠得不能动弹。
  千万思绪转过只是一瞬间,玄澈缓缓抬头,眼中异芒已逝,空气也恢复了流动。
  玄澈面色如常,淡笑道:“先生缪赞了。”
  山子落盯着玄澈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见玄澈如此只是微微一笑:“好说,好说。那许侑先生的寿筵……”
  玄澈勾起嘴角:“先生不怕学生献丑,学生去便是了。”
  山子落点点头:“好,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先生慢走。”
  玄澈送山子落出了东宫,回头只看到森耶和戎席,便问:“默言呢?”
  森耶回话:“刚才林大人来了,见主子在和山先生说话,就和默言说话去了。”
  森耶正说着,就看到林默言从拐角走出来。林默言看到玄澈也是一愣,随即上前行礼:“殿下……”
  玄澈只问:“林大人呢?”
  “在偏厅。”
  玄澈应了一声往偏厅去,进偏厅看林功坐在那边便施礼道:“外公。”
  林功连忙起身不敢受礼,笑道:“哦,殿下回来了。山先生可好?”
  玄澈道:“还好。先生邀请孙儿后天参加许侑先生的寿宴。”
  “咦?许侑先生?”林功很是惊奇,“许先生邀请的?”
  “不知道,只是山先生说要孙儿去。”
  林功捋着胡子思忖一二,道:“也好,许侑先生可是书学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若是能得到他的认可,也是一桩美事。不过这许侑先生向来认字不认人……”
  玄澈道:“外公多虑了,在下只是一介孩童,凑个热闹罢了。”
  林功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张口却是问:“殿下……昨天去了小秦淮?”
  “月露坊。”玄澈干脆点名了准确去处。
  林功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你这是!唉!”
  玄澈道:“萨朗耶大人要去,孙儿只能奉陪。”
  “这……话是这么说……但你要知道昨日一事引来不少非议啊!”
  “外公放心,孩子自有分寸。”
  好容易打法了因为逛妓院一事而来说教的外公,还不等玄澈缓个一缓,森耶就来通报玄泠来了。这边森耶话音刚落,那边又是一个尖细的唱声:“皇上驾到——”
  玄澈心说今个儿怎么都赶一块了。出门接驾就看到院子里站着玄泠,另一边玄沐羽大步而来,面上表情说不出是急还是怒。
  “玄澈!”
  还没等玄澈行礼玄沐羽就是一声大喝,真把玄澈吓了一跳。听出话音中饱含的怒气,玄澈只觉一头雾水,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引来玄沐羽这么大怒气,就感到身子一轻,再看已经被玄沐羽抱着进了书房。
  可怜的大门被大力甩上,声音之大几乎要让人以为它要丧生在玄沐羽的怒气之下了。
  门外三宫人马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门内一片寂静,玄沐羽与玄澈大眼瞪小眼。玄澈是不知要说什么,玄沐羽却好像是不知该如何说。最后还是玄澈打破了沉默,他被困在玄沐羽怀中,勉强整了整被拉扯歪斜的衣物,道:“父皇,可是儿臣做错什么了?”
  玄沐羽像是强压着怒气说:“你昨天去了月露坊!”
  肯定的语气。玄澈略为惊奇: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就传到宫里了啊,这消息传播速度比之前世也无不及啊。
  “正是。”
  “弄影姑娘好看?”
  “好看。”
  “你!”
  面对玄澈的直言不讳玄沐羽神色复杂。
  玄澈揣测着玄沐羽为何如此生气:恨铁不成钢?怕儿子骄奢淫逸?
  玄澈便说:“父皇请放心,儿臣对风月之事并无兴趣。”见玄沐羽依然面色不豫,又说,“昨日只是陪萨朗耶大人去,听了一段曲子喝了几杯茶就回来了。”
  玄沐羽听了似乎有所消气:“当真?”
  “当真。”
  玄澈坦荡荡:就算有什么非份之想,一个八岁小孩的身体管什么用?
  玄沐羽盯着瞅了半天,终于叹出一口气,搂紧了玄澈,想说什么又没说。玄澈心知此刻不宜招惹他,虽然不愿被人这么抱着,但还是顺从地伏在身后人怀中。其实玄沐羽怀抱还是挺舒服的,玄澈这么安慰自己。
  玄沐羽靠在玄澈耳边轻轻说:“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
  说话间热气呵在耳垂上痒痒的,玄澈不禁飞起两道红霞,像只可爱的小苹果,美味诱人。
  玄沐羽心里一跳,忍不住在小苹果上轻轻啄了一口,鼻尖埋在雪白的脖颈间轻轻磨蹭,很是惬意的模样。
  三十一岁的男人亲昵一个八岁的男孩会奇怪吗?理论上是不奇怪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八岁男孩身体里住了一个三十三岁的灵魂。
  玄澈唰地从脸红到脖子,连锁骨都泛起了粉红,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玄沐羽。
  “怎么了?”玄沐羽捏捏玄澈的鼻子,失笑道,“眼睛瞪得这么大,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玄澈连忙埋下头,扭捏地动动,心说:两个大男人的哪能乱亲呀!就算我现在看起来是个小孩也不成啊!
  看到刚才气势汹汹闯进东宫的玄沐羽在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后就言笑晏晏走出书房,三宫人马都对太子殿下露出了高山仰止的钦佩。
  目送玄沐羽离去,玄澈一抹因为害羞而热出的细汗,余光却看到玄泠垂首立于廊柱下,黯然失色。
  “怎么了?不舒服?”
  “不……”
  玄澈不解地看着玄泠,忽见后者低头掰弄着手指眼睛不时往宫门方向飘,心下登时雪然。
  玄沐羽啊玄沐羽,你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玄澈望着那抹俊美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叹出一口气。


寿筵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多是当世大儒或书画大家,自诩清流,美名曰不干政,却在政坛之外用自己的声望聚拢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政坛走向,更在士子中产生广泛的影响。于是就有人称这些人为“书学派”。
  书家许侑就是书学派中领袖人物之一。
  雄单使臣走的那天许侑过六十大寿,玄澈上午参加完送别使臣的仪式,下午就参加宴席。
  许府寿筵请人不多,基本就是书学派中的名人及他本人的得意学生,但送礼来的人却不少。玄澈与山子落到达许府时,许府外已经是一派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相比那些拎这大包小包礼物的客人们,手上拿着一方锦盒的玄澈显得很不起眼。
  “老师!”
  山子落上前行大礼,玄澈也跟着深深一揖。
  许侑是个瘦瘦小小的老者,留着一撮小白胡子,看到山子落立刻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哦,子落,你来啦!呵呵,来了就好,好久不见,为师很是想你。”
  山子落介绍道:“老师,这是我的学生,玄澈——也就是太子殿下。”
  玄澈再次行礼道:“晚辈拜见许先生。”
  许侑细长的眼睛里露出一道精光,悠悠道:“太子殿下光临寒舍,令敝府蓬荜生辉啊。”
  玄澈不理会许侑话中的刺,只说:“先生称呼晚辈澈便可。”说着奉上锦盒,道,“听闻许先生对秦皇刻石很感兴趣,特找来一本先秦刻石拓本献与先生为贺,区区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许侑面有疑色地接过锦盒打开,柔软的丝绸上平坦着一纸卷轴。许侑展开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峄山刻石!”
  众人大吃一惊,大堂内数十双眼睛都落在了许侑手中的卷轴上。
  峄山刻石又称峄山秦篆碑,乃秦皇时李斯以小篆所书。原碑立于峄山书门,但因李斯小篆闻名于世,慕名前来摹拓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络绎不绝,导致当地官民常疲于奔命送往迎来。后世南国立国皇帝便将其焚毁,从此不可摹拓。
  峄山刻石在焚毁前的完整拓本如今仅存三份,其中大淼皇室藏有两份,其价值不可估计。
  玄澈这份心意岂是“区区薄礼”!
  这礼太过贵重,玄澈身份又敏感得很,许侑收也不是,可不收心里又实在痒痒,还是山子落在一旁说:“先生尽管收下,只是徒儿心意而已。”山子落将“徒儿”二字咬得颇重。
  许侑还是有些犹豫。玄澈便笑道:“前辈若是觉得太过贵重,不妨改日也送晚辈一幅手书,百年之后其价值比之这拓本也不遑多让,我皇室更多一份珍品。”
  许侑听玄澈这么一说就笑了,想想也觉得是,他本就是随性的人,坦荡不拘,便笑呵呵地收下拓本,再看玄澈更觉得这小子可爱得紧。
  大堂突然安静下来,玄澈回头看去,不期然看到严锦飞翩然而来。
  锦飞换了一身青色衣物,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少了外露的妖娆,他更像一块真正的美玉,光华内敛,秀美卓然。他姗姗行来,引得人移不开眼。
  锦飞一路与旁人微笑致意,却看也不看太子,径直走到许侑面前,深深一揖,道:“我家公子行动不便,无法亲自前来贺寿,特遣锦飞前来拜见,还请许先生见谅。”
  “无妨,无妨。”许侑捋着胡子笑说,眼中透出一抹关切,道,“你家公子身子可好?”
  “家中公子……”
  锦飞并不把话说完,只是露出些许悲戚与无奈之色。旁人见了都不禁扼腕,都想好好一个才华横溢的公子却不知身患何疾命运多舛,便都不再多问那位隐公子的消息。
  许侑一直想看看究竟是何等钟灵毓秀的人物能写出那样一手好字,他虽与着隐公子神交已久,也时有书信来往,却始终不得一见。此次亲下请帖本想结识一番,却不像听到如此噩耗,心中不免惭愧。
  许侑道:“可惜,可惜……老夫唐突了……”
  严锦飞道:“许先生切勿自责,并非什么大事,我家公子自小如此,早已习惯了。只是锦飞见公子平日出门多有不便,不免疼惜而已。”
  许侑点点头道:“是了,是了,你家公子胸怀宽广非一般人可比,倒是老夫世俗了。”
  锦飞微微一笑,双手送上一幅字画,道:“公子说,许先生高傲自洁,一般金石玉器只能是污了先生的眼,可传世至宝公子又拿不出来,只好自书一幅字画聊表心意,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怪他小气。”
  许侑大笑:“怎么会,你家公子的字现在可是奇货可居!”说罢展开画卷,但见其中竹枝迎风而立,工笔精妙,栩栩如生,清高韵味流卷而出,果非凡品。又见画中题字——
  淡烟古墨纵横,
  写出此君半面。
  不须日报平安,
  高节清风曾见。
  诗书之以狂草,洒脱自然,飘逸不羁,自有风骨,恰如诗中意境,又似写出了许侑的为人。
  “好字!”
  “这诗正如许先生!”
  旁人纷纷抚掌叫好。许侑乐不可支,捻着胡子直说:“你家公子有心了!”
  锦飞道:“先生喜欢就好,先生喜欢锦飞这趟也算不辱使命了。只是锦飞俗事缠身,这便要离去,还请先生恕罪。”
  “呵,锦飞无需这般客气。”许侑道,“锦飞这就去吧,代老夫向你家公子问好。”
  “锦飞一定带到。”
  锦飞拱手退下,经过玄澈身边时却停住,敛去笑容平平道:“太子殿下。”
  玄澈微微颔首算是受了锦飞的礼。
  锦飞冷冷道:“太子殿下,前日锦飞多有得罪,还望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无妨。”玄澈回以同样冷淡的声音。
  锦飞又说:“那日回去我家公子便责怪小人,说小人不应该小心眼挠了太子的虎须,小人心想也是,给公子添了麻烦甚是不妥,几日来心中惶恐,今日特向太子殿下告罪。”
  “无妨。”玄澈还是这两个字。
  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错,嘴上怎么说都可以,眼神却骗不了人,傻子都看得出这两人间气氛不对,想起这几日的传闻,更加肯定了太子与隐公子得力助手不和的消息。
  许侑看这二人,锦飞桃花眼被怨恨蒙上了灰色,反倒不美,而太子虽冷漠却也淡然,神色坦然无畏。不论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谁对谁错,就此刻看来心境上锦飞差之太多。
  这太子倒也不凡……许侑心想。
  名人办寿筵就跟演戏一样,许府成了一个大舞台,你方唱罢我方唱。
  锦飞才走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先后有人来报安王和大皇子到。
  安王只是派人将礼物送来,送礼的人进来拜见了一番便匆匆离去。看来这安王也知自己在书学派上下再大功夫也没用,干脆做个表面人情就算了。
  另一边玄沃富丽堂皇地就进来了,在看到玄澈时只是微笑点头。他给许侑作揖,一旁有人捧上一盆玉雕的竹子盆景。比巴掌略大的竹子以墨玉雕琢而成,通体灵光流动,雕琢精巧,纤毫毕现,竹下又以黄玉作土,红玉为盆,当真是稀世珍品。然而这份礼比之拓本不显其贵重,比之字画又输了风雅,加之许侑虽爱竹却不爱这等金玉之物,玄沃这份礼送的真是不讨人心。
  玄沃才亮出礼物就听到旁人议论,他是特意来讨好许侑了,却不想精心准备的礼物竟然落了下乘,恨得咬牙切齿,怪玄澈出来搅场,又怨玄沐羽偏心,居然把仅存的大内藏品给了玄澈送礼,却也不想根本不是玄沐羽不给他,而是他没这么心思而已。
  不过人发怒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玄沃是不请自到,按照计划只是来送个礼表个态就走人了,他才走到堂门口,那边成国使者又到。
  顾隆与玄沃迎面撞上,二人颔首致意擦肩而过。顾隆进了大堂也看到玄澈,眼中光芒闪了闪,仍然是微笑拱手。玄澈自然也回以善意。
  这次顾隆没带着绛莲,他倒也知道这种场合带个男宠是要坏事。顾隆送上名家张芝的手书,没想到许侑竟连字也没展开一口拒绝,正色道:
  “老夫身在淼国,不便受大人的礼物。”
  玄澈听了悄声问身边的山子落:“许先生一向如此刚正?”山子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不然你以为呢?”
  玄澈知山子落心中想什么,轻轻摇头,道:“太过刚直反倒不好。”
  又听顾隆道:“在下今日便要回国,仅送一幅字画以表心意,请先生千万不要推托。”
  许侑道:“顾大人乃是成国的一品大将军,位极人臣,哪怕是私人的礼物在下也不便收取。”
  “这……”顾隆面露难色。
  这时玄澈起身道:“许先生,可愿听晚辈一言?”
  许侑看看玄澈,吃不准这小孩要说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玄澈微微一笑,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举座皆惊,嗡声迭起。
  顾隆惊异且不解地看向玄澈,许侑却是若有所思。其时佛教早已传入中原,只是尚未普及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顾隆身为武将就算知晓文学也不能理解其中禅意,许侑却是书家和杂学大家,对于佛教不说精通起码也是粗通。此时听到玄澈吟出这四句诗,心中明悟,霎时一片雪然。
  看一眼玄澈,许侑对顾隆拱手道:“老夫执着了。顾大人的心意老夫在此心领,字画老夫收下了,日后定当日日挂于堂前,时时提醒老夫,还有半壁江山沦于大淼之外!”
  许侑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落地有声,只听得顾隆瞠目结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很多年后,当真实被时间冲刷了无数遍只剩下一个个闪着光辉的形象,太子澈和许侑的这段话仍为文人所传颂,人们记住的便是一个少年的智慧和一名老者的风骨。
  “主子,您怎么知道许侑大人会作出那番反应?”
  “呵,你主子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知道。不过他若不那样反应,日后我也没有必要和他来往了。铮铮铁骨并非不好,不过竹子么,无心才无伤,能弯才不倒。”

  迷夜

  玄澈卖弄的结果就是被许侑拖住直到深夜才脱身回宫,困得他哈欠连连。森耶提着风灯为主子照亮道路,林默言和戎席跟在玄澈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行到某处御花园外时,林默言的脚步突然顿了顿,他与戎席交换一个眼色。
  玄澈看了一眼林默言,道:“怎么了?”
  林默言犹豫了一下,道:“在下好像听到哭声。”戎席也在一边缓缓点头:“似乎是从御花园中传出。”
  玄澈停下脚步,看一眼黑乎乎的御花园洞门,垂目不语,似在倾听。
  森耶紧张地看着主子,又看看御花园,又对着林默言抽抽嘴角。
  玄澈注意到森耶的小动作,便道:“森耶,你在干什么?”
  森耶身子打抖,颤声道:“我、我……我怕……”
  “怕什么?”
  “怕、怕……鬼!”
  玄澈看着森耶,微微一笑,白皙的脸蛋在摇动的烛火下明明暗暗,十分诡异。森耶吓得腿软,差点就要坐到地上。还是玄澈扶了一把才没摔。玄澈说:“怕什么。我们过去看看。”
  “殿、殿下要过去看?”森耶似惊似怕。
  “你不走就留在这儿,灯笼给我。”
  玄澈说罢便往御花园里走,森耶连忙跟上,
  静谧之中,嘤嘤泣声随风飘来,让人毛孔悚然。玄澈没什么表情往前走,饶过假山,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蜷在一株桃树下轻轻颤动。
  玄澈静静看了片刻,周围人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哭泣的黑影似乎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惊恐的脸。
  借着烛光玄澈看清了黑影的模样。一个小家伙,只有三四岁,瘦小的身躯包裹在不合适的宽大衣物下显得更加孱弱。摇晃的烛火照不亮他的样貌,但那双眼睛却比繁星还要璀璨!世间万物此时此刻竟抵不过这双眼睛的光芒!
  玄澈微微一滞,暗暗吸一口气,好容易回神突然意识到黑衣是皇族才能穿的服色,眼前这孩子……
  “你叫什么?”
  小家伙的身子一颤,神色畏惧不敢说话。
  玄澈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让视线与小家伙持平,轻声道:“我没有恶意,你叫什么,为什么在这儿哭?”
  小家伙璀璨的星眸定定看着玄澈,又慢慢将头低下去,几乎要埋到胸膛里了,才从嘴里低低溜出一个声音,“我叫玄浩……”
  “玄浩?”玄澈微微皱眉。玄沐羽好男色,所以子嗣不多,据玄澈所知只有五男二女,淑、沃、涣、澈、泠、浩、洛……
  “六弟?”玄澈试探地唤一声,看到小家伙身子一顿心知自己猜的不错,便问,“你什么在这儿哭?”
  “我、我……”
  玄浩声音哽咽地说不出话,似乎也不愿意说。玄澈不忍看到这双美丽的眼睛再被泪水蒙上,掏出丝绢为他拭去眼泪,安抚道:“来,不哭了,你住哪个宫,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谁知玄浩慌张地摇晃起脑袋:“不不不,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说着他伸手要推开玄澈。此时玄澈已借着森耶手中靠近的烛火看清小家伙的唇角、眼角分明带着瘀青,心中一紧,连忙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
  “好,好,我不送你回去,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好不好?”
  玄浩还是摇头,隐约听到他呜咽:“我没有地方去……我要在这儿……”
  玄澈听到这里不禁心疼,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其裹紧,道:“那你去哥哥那儿好不好?”
  好不容安定一点的玄浩听了这话却是很惊恐地大叫,手脚并用大挣:“我不要!我不要!”
  玄澈一时不察被玄浩抓了一下,脖子上留下四道红血印,冷风吹在上面呲呲生疼。
  森耶在后边看的真切,吓了一跳,忙上前说:“他……主子将这孩子交给小人吧!”说着他就要伸手将玄浩抱过去。玄澈看森耶一眼,屈指点了玄浩的昏睡,任森耶将小家伙接过去。
  “森耶,将他带回去。默言,你去查查这小家伙怎么回事。”
  玄澈又看一眼森耶怀中已经昏过去的小家伙,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寝宫,森耶为玄澈换下出宫的衣物,看到主人脖子上的四道血痕,眼神不禁闪了闪,偷看一眼太子,见对方似乎没发现什么,连忙低下头整理手边的衣服。
  森耶忐忑地做完一切,正要退出去时却突然听到玄澈叫了一声:“森耶……”
  森耶吓得整个人都是一跳,见玄澈背对着他,心稍稍回位,连忙应道:“主子!”
  玄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森耶变幻不定的脸上,微微一笑却是寒气浮动,轻声道:“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
  森耶腿一软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主、主子……”
  玄澈道:“你起来吧,今天我不怪你,不过——没有下次。”
  森耶连忙叩头:“谢主子!谢主子!”
  “你退下吧。”
  森耶几乎是爬着出了房间。玄澈看他仓皇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可怕。笑容稍展即逝,坐在床榻之上,他对角落无人处道:“愿意说了吗?”
  林默言鬼魂一般从角落里转出来,跪在玄澈面前,低头道:“对不起,殿下……”
  玄澈摆摆手:“直接说原因吧。”
  林默言这才道出原委。
  玄浩,六皇子,今年三岁,生母只是一个小宫女,被皇帝临幸一次之后就彻底遗忘了,没想到生下玄浩,不过后来死了。玄浩的出生对于整个宫廷就好像一片枯叶落在水面上,荡出轻微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以至于玄澈对这位弟弟一点印象都没有。
  玄浩的身世和玄泠有些像,不同的是郁美人认识了一个善良的女人,那女人又不巧正是太子敬爱的乳娘。而玄浩的存在比当年的玄泠还要卑微,在潇雨宫倍受欺辱,不但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欺负他,连那些太监嬷嬷也看不起他,只有一个名叫绿尘的小宫女护着他。但绿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使唤丫头,玄浩还是逃不出被欺负的命运。
  前几日夜宴,按旨三岁以上的皇子都要出席,绿尘好容易挑出一套最上得了台面的皇子礼服希望主子能把握这次机会翻身,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玄沃和玄涣。这二人极尽冷嘲热讽只能将玄浩弄哭,又弄花了他的礼服,玄浩不愿再去跑回了潇雨宫。这几天潇雨宫的太监就着这件事明里暗里地说玄浩无用,玄浩又委屈又气愤。
  至于玄浩怎么到了御花园,又引来了玄澈几人,却是森耶和林默言的主意。
  绿尘心疼主子,听说过玄泠和玄澈之间的事,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找太子。但那天玄澈和萨朗耶出去了,绿尘只找到森耶。森耶年纪不大,还带着几分热心和童心,听绿尘说了事就拍胸脯说给他解决这事。
  森耶找到林默言,林默言本是不同意的,但森耶又说多一个皇子也是多一份力量,林默言想想算是默认了森耶的意见。于是森耶一边让绿尘将玄浩引到御花园,一边演了一出“夜半哭声”的戏码。没想到森耶心中忐忑,神情漏了底,让玄澈猜出端倪。
  至于戎席则完全不知情,只是身怀武艺也听到了哭声而已。
  林默言说完这一切,一伏到地,道:“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为何不直接和我说?”
  “属下怕……”
  “怕我不答应,所以合起来骗我?”
  玄澈冷冷地说,林默言不敢抬头。房间里静默到了极点,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长一短。
  如此的安静让林默言想起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太子,也曾有过这种或许只是一瞬间却在每个人心中映射了宛若百年之长的沉默。
  三年来太子不曾发过怒,也不曾无故责罚过下人,而自己敬畏之心却越来越重,也许是被他的手段震慑住了,更也许是慑于他那双始终不离淡漠的眼睛吧……
  林默言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断加快,手心也变得湿冷。
  就在林默言以为心跳激烈的要停止的时候,玄澈开口了,清亮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那个孩子……还挺可爱的。”
  林默言惊讶地抬头,却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染上温暖颜色,不同于看向玄泠时淡淡的温柔,而是让人会跟着微笑的陶然笑意,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装在那颗心里,幸福和富足满满的要溢出来。
  林默言看呆了。
  玄澈看他一眼,难得见到这个冰山男孩露出呆傻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一阵笑,笑够了道:“那个小家伙就留下吧,已经有一个玄泠了,再多一个玄浩也无所谓了。我这东宫都快成了孤儿院了。”
  林默言回过神:“那潇雨宫……”
  玄澈便道:“明天我去请示父皇,让他搬到巍明宫吧。”
  巍明宫是离东宫最近的宫殿。
  林默言心中高兴,但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叩首拜谢。
  “不过——”
  一个转折让林默言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玄澈声色一冷:“我不希望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你和森耶自己去领罚。”
  “是!”林默言舒出一大口气,匆匆退了出去。
  看着林默言退出去,玄澈又想起那个小家伙,那双眼睛啊……
  立威

  潇雨宫环境比临淄宫好一些,同样是一个一进小院落,各处建筑用器都显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玄澈进去就看到两个太监拿着扫把站在一边聊天。看到有人进来他们先是一愣,又看清来人是太子,也不惧怕,一前一后山来谄媚:“小人见过太子殿下。”
  玄澈停在院子中央,不语不动。两个太监不知太子是什么意思,跪在那儿不敢动。
  里面的人大概是听到声音,一阵响动后一个中年嬷嬷和一个年轻宫女走出来,看到玄澈同样是一愣,然后跪拜行礼。
  玄澈依旧不动。潇雨宫的人不明白这太子是什么意思,以前也见过其他主子前来,不是前来耀武扬威就是来冷嘲热讽,心想这太子估计差不多,心中也不在意,跪在那儿反倒想起要怎么讨好太子来。
  过了一会儿南厢的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躯从中走出,正是玄浩。玄浩才跨出门槛就看到玄澈,一愣,随即目光落在他黑色的太子服饰上,身子一个哆嗦就要退回屋里却被一双手推出来。紧接着一个小宫女也从屋中走出。
  小宫女硬拉着玄浩走到太子面前,带着小家伙行礼,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玄浩也跟着行礼,啜啜道:“太、太子……”
  玄澈多看了一眼举止不亢不卑的小宫女,见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身半旧宫衣,双手略显粗糙,心知这就是林默言口中的绿尘。想到绿尘一直护着玄浩的好,便特别说了声:“你起来吧。”而其他人还跪着不让起。
  玄澈上前抚上玄浩还带着淡青的脸颊,柔声道:“还疼吗?”
  玄浩只觉得太子哥哥的手指轻轻拂过伤口,凉凉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说:“不疼,哥哥的手凉凉的,很舒服……”
  玄澈笑起来,道:“以后浩儿受伤了,哥哥都给你这样摸摸好不好?”
  “真的吗?”玄浩扬起小脸,睁大了眼,“可是、可是……受伤疼……”说着玄浩眼神又黯淡下来。
  玄澈道:“浩儿到哥哥那儿住,以后没人会欺负浩儿。”
  潇雨宫的下人们纷纷吸气,这才意识到太子这次不是来欺负人的。
  玄浩歪着头不相信地问:“真的吗?可是那些大哥哥……”
  “以后他们不敢欺负你。”玄澈淡淡地说,却听得旁人直冒冷汗。
  玄浩不说话,似乎还在想什么。但绿尘已经忍不住跪下来,道:“谢太子美意,但……”
  玄澈抬手,一边一个中年太监上前,尖声道:“六皇子玄浩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六皇子玄浩即日迁入巍明宫,具体事宜由太子玄澈办理。钦此!”
  一道圣旨让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玄澈就站在宣旨公公身边,顺手拿过圣旨,道:“麻烦公公了。”
  那太监连忙回礼,笑道:“算不得麻烦,看诸位殿下感情这样好,咱家心中也舒坦。”
  玄澈但笑不语。那太监立刻知趣地退下去,剩下一群奴才面面相觑。
  玄澈抱起玄浩,道:“浩儿以后和绿尘去哥哥那儿住,这些人就不要跟过去了好不好?”
  玄浩立马用力点头。
  玄澈微笑不改,但当目光落在还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时已经冷冽如冰:“你们有谁知道昨夜浩殿下去了哪儿?”
  无人回答。玄澈笑容渐敛,又问:“那昨夜可曾有人出去找过?”
  仍旧沉默。玄澈道:“主子不见了,做奴才的一点表示都没有?好,很好,”玄澈冷笑,“既然你们跟在主子身边也没什么用——默言,将他们带下去,我不要再看到这些人。”
  “是。”
  “饶命啊,殿下!”“奴才在也不敢了,饶命啊!”
  默言与随同前来的两名侍卫依言上前将他们扭出去。那些太监宫女们哭喊着挣扎着,周围的人只能漠然地看着。森耶和戎席是知道自家主子从不责罚下人,但若是开口了,则必死无疑。绿尘被吓到了,玄浩却是不太能理解眼前这一幕,但他还是知道那些平常欺负他的人必定没有好下场。
  犹豫一下,玄浩拉拉玄澈的衣角:“哥哥……”
  “怎么了?”玄澈看过来的目光已经是温柔带笑。
  “他们……”玄浩看看那些马上就要被拖出院门的奴才们,轻声道,“哥哥是不是要罚他们?”
  “他们没有照顾好浩儿,要受罚。”玄澈简单地说。
  玄浩面色犹豫:“可是,哥哥……惩罚很痛……”玄澈看着玄浩不语。玄浩被看得窘迫,又说:“他们欺负浩儿,浩儿会痛,可是哥哥罚他们,他们也会很痛……那、那……”
  玄澈微笑道:“浩儿要替他们求情吗?”
  “嗯……”
  玄澈顿了顿,对外面喊了一声“慢着”,又对玄浩说:“这些人对浩儿不好,浩儿为什么还要替他们求情?”
  玄浩歪着头想了想,掰出手指很认真地说:“沈嬷嬷替浩儿补过衣服,秋水姐姐把每张桌子、椅子都擦的很干净,大宝和来财每天都在扫院子,他们都替浩儿做了很多事。绿尘姐姐说如果没有他们,这里就会变得又脏又乱。”
  玄澈沉默,手臂紧了紧,将玄浩揉入怀中,他没想到玄浩会记得这些小事——在皇子眼里根本不需要在意、也根本就是下人应该做的小事。虽然在他这个现代灵魂看来并没有谁就比谁低等、谁一定要为谁做什么,但玄浩毕竟是封建王朝的皇子啊!可想而知这位庶出皇子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一边的绿尘早已红了眼眶。那边被按在地的奴才们听了玄浩这番话也忍不住落泪,羞愧不已。
  玄浩被玄澈抱的有些难过,心有不安,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哥哥?”
  玄澈摸摸怀中人的小脸,道:“既然浩儿替他们求情,那哥哥就饶他们这么一次。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们玩忽职守还是要受到惩罚。浩儿不需要再为他们说话了,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以后浩儿要是做错了事哥哥也会罚你,知道吗?”
  玄浩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多大的人情,只是单纯地认为那些人还要被惩罚,不禁神色微黯,但哥哥的抚摸又让他觉得很舒服。玄浩这两天都在哭,精神疲惫,靠在玄澈怀里觉得暖暖的很是舒服,就像是记忆中少有的温暖床榻,不禁渐渐睡了过去。
  玄澈抱着玄浩回宫,远远看到水榭中玄沐羽正和郑关说着什么。
  俊美非常的人物坐在碧水金亭之中,阳光洒落,宛若神仙画卷。玄澈不禁多看了一眼,玄沐羽感应到什么般回头看来,刚好对上玄澈的目光。
  玄沐羽看清来人神色一喜,立刻招手示意玄澈过去。玄澈本没有过去的打算,但人家皇帝都招手了他也不能拒绝,想了想,便抱着玄浩过去了,路上走过水廊时唤醒玄浩。
  玄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就听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说:“浩儿,醒醒,见父皇了。”
  玄浩一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那双黑眸深邃流光溢彩,玄浩一时看的呆了,直到玄澈捏捏他的小手才回神过来。玄澈在耳边说:“浩儿,见过父皇。”
  玄浩这才知眼前这伟岸的美男子竟是自己的父亲,惊愕之下竟说不出话。
  玄澈戳戳他的小脸,笑道:“父皇太好看,浩儿看傻了吗?”
  玄浩脸红红窝在玄澈怀里扭捏。玄沐羽本见玄澈与玄浩如此亲昵,心中不快,却听到玄澈说自己好看,心下顿时愉悦,也就不计较玄浩的失礼了。
  玄沐羽对玄澈笑说:“你怎么又捡了个孩子回来。”
  玄澈撇撇嘴:“还不是父皇做的好事!”
  玄沐羽尴尬地说不出话。还是难得精细一回的郑关上来打破了僵局,他道:“陛下,太子殿下,微臣明日启程,今日就不多作打扰了。”
  玄沐羽忙说:“好,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郑关退下,临去之前对玄澈眨眨眼。玄澈莞尔一笑,惊艳了另外两人,他自己却没有自觉,还对玄沐羽说:“父皇,郑关明天就要回边关了?”
  玄沐羽还沉醉在刚才昙花一现的倾城一笑中,有些愣愣地说:“呃,是。”
  “父皇?”玄澈心生疑惑,“郑关明年还回来吗?”
  玄沐羽刚回神就听到玄澈在关心其他人,不快道:“没事他自然就不会回来。”
  “哦,可惜了。”玄澈还没注意到玄沐羽的异样,自顾自地说,“这人很可爱。”
  玄沐羽心下一慌,试探问道:“澈儿喜欢他?”
  玄澈一怔,随即笑道:“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眼前绝美的笑容却是为他人绽放。想到这里玄沐羽顿时黯然,心似乎被扯了一下,又痛又酸,疲惫道:“父皇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玄澈心中疑惑,但还是乖乖带着玄浩离去,但一个巨大的疑问却盘旋在心中挥之不去。
  玄浩不住回望,直到看不见玄沐羽了,才扯着玄澈的衣角兴奋地说:“哥哥,哥哥,那就是我们的父皇吗?”
  玄澈被他小猴子的模样逗笑,道:“玄浩喜不喜欢父皇?”
  “喜欢!喜欢!”玄浩用力点头,“父皇好好看!是个大美人!”小脑袋一歪,瞅着玄澈又说,“哥哥也好好看,哥哥刚才笑起来好漂亮,哥哥也是个大美人!”
  玄澈笑:“我们的浩儿以后也很好看!”
  “真的么?”
  “当然,浩儿现在就已经很可爱了。”
  “那浩儿会像父皇和哥哥一样好看吗?”
  “会比我们更好看!”
  ……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皇宫中,为这层层叠叠的红墙金瓦添上一抹难得的暖意,周围的下人看到这对兄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将自己困在一个名为淡薄的笼子里太久了,天空也变得没有了颜色。
  偶尔放纵一回吧。
  暖意(小改)

  转眼五年过去,五年间大大小小的事情交错而过。
  入夏之际,太子落水一次,幸得护卫及时相救,有惊无险。为此玄沐羽大怒责罚上下近五十人,太子多加劝阻方免去众人责罚。
  水德182年,平阳公主玄淑出嫁,非嫡出的她破例封为长公主,加封户八百,荣及一时。婚后玄淑与尚书公子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同年,玄浩长及四岁,安排太学院读书。六皇子顽劣,竟气走了三位少傅,唯有武学一样稍得人意。太子殿下怒极,训之未果,乃亲自教导。待到六皇子六岁,选武奴苏行之随侍。
  后宫有了诸多变化,成国送来西凤公主和亲,封为和贵妃,在贵妃位子上做了十年的德贵妃却因惹恼了皇帝而关入冷宫,不起眼的侍昭张桐封为雅君(见注)。
  京城内的变化也不大不小,商行多了几家,勾栏更加繁华,新鲜事物出了不少,但在世人眼中这些不过是平常事件。
  春末难得阳光大好,满地青草悠悠让人忍不住就想出屋看看。
  俊秀少年走在花园之中,风撩起他的碎发,玉砌的面容笼罩在淡漠之下,一袭黑衣更将此人衬得沉静非常。少年身后站着一名青衣侍卫,神色冰冷却也秀丽非常,一路行来都引得下人忍不住抬眼偷瞄。
  不远处翠衣少女端着茶盘缓缓走来,到了少年面前微微一福。
  少年问道:“绿尘,六殿下呢?”
  绿尘听了苦笑,道:“回太子,殿下去毓秀园了,说是要和苏行之比试。”
  玄澈淡淡地应了一声,但站在他身边的林默言却感觉到自己主子气息骤然一敛,这正是玄澈隐有怒气的征兆,林默言不禁替六殿下祷告起来,不过又想到太子极宠弟弟,估计最后又是不了了之。
  毓秀园里两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正在舞刀弄枪,你来我往,光影交错,看似激烈,但二人神色之间却充满了戏耍。
  玄澈站在门口看了片刻,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向下微扣,几粒小石子吸入手中,翻腕一弹,石子夹带着历历风声直飞玄浩与苏行之要,玄澈又出声喝道:“浩儿!”
  清清朗朗的一声唤却让场中少年猛然停了手脚,同时听到石子奔袭而来的风声,只觉得周身要都在石子笼罩之下,避无可避一时间竟愣在当场。那几粒石子似乎长了眼睛,擦着两人的皮肤飞过钉入树干。
  玄浩偷偷回看一眼,只见身后树干上多了几个小洞,均有半指多深。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门口来人的脸色,更是一个激灵。
  “四、四哥……”玄浩心虚地唤上一声。苏行之也赶紧行礼:“太子殿下!”
  玄澈面无表情道:“玩的开心?”
  玄浩一听心道坏了,赶忙屁颠屁颠地跑到玄澈面前,抱上玄澈的腰撒娇道:“四哥,我只是和行之比划比划,你不是也说要多经历实战吗?”
  “所以就连功课都不上了?”
  玄澈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明丽动人。但玄浩心里可是打了个突,咽下一口口水心虚道:“没呀,我只是……马上……马上就回去了……”
  玄澈在弟弟脑袋上一敲:“哼!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难怪当初会把三个师傅都给气走了!”
  “四哥,人家只是……”
  玄澈不理他,又将目光投向苏行之,道:“苏行之,六殿下胡闹你也跟着他胡闹?”
  刚才还笑得灿烂的少年立刻苦下脸来,脸皱得跟黄花菜似的说:“太子殿下,六殿下说小人不陪他打一场他就把我送到蚕室去!”
  (蚕室是太监净身的地方,取意破茧化蝶)
  玄澈瞪了一眼还抱着自己撒娇的弟弟,又是责备又是无奈地叹道:“你啊!”
  玄浩眨眨眼睛讨好道:“四哥不生气,浩儿这不就跟你回去读书了?四哥最好了,四哥不生气!”
  玄澈搓揉着弟弟额前的碎发哭笑不得。站在身后的林默言看看躲在一边不出声的苏行之,果然看到那家伙吐吐舌尖做出一个鬼脸。苏行之也发现林默言看着自己,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林默言不由得摇头:你真当太子是好欺负的?!
  果然就听到玄澈一边带着玄浩离去一边淡淡地抛下话:“苏行之,你纵容殿下胡闹也是有错,自己去卫统领那里领罚。”
  这回苏行之的脸真的垮了。
  太子书房里,宽大的躺椅上,玄澈半倚着,一手持书,一手书将玄浩揽在怀中。玄浩也很惬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哥哥怀中,听哥哥给他讲解经书。两个人一个清冷妍丽,一个玲珑钟秀,连阳光都偏爱地为他们披上金纱,美得让人离不开眼。
  窝在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怀里,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耳边是轻缓的话语,玄浩觉得每次听四哥上课都是一天里最美的时光——当然,前提是自己有认真完成功课。
  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光突然一转,一只手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就听到温柔的话语中带上几分嗔怪说:“小家伙,又走神了?”
  虽然不疼,但玄浩还是伸出小手捂住脑袋,脸却蹭到哥哥怀里撒娇:“四哥这么漂亮人家不小心看呆了嘛!”每次走神被发现玄浩就会这么说。
  玄澈又好气又好笑:“傻瓜!”
  玄澈揉揉玄浩的头发,玄浩知道这是哥哥心情好的表现,呵呵,每次这么说四哥就会很高兴,玄浩也乐得说些看似天真实则有些肉麻的话让哥哥高兴。
  玄澈在与弟弟玩笑间听到外面窗棂轻响了三声,片刻后果然是林默言进来。
  “太子殿下,六殿下。”
  玄澈心中有数,拍拍玄浩的肩膀,慢慢坐直了身子让弟弟从自己怀中脱出,说:“你去柔音那儿拿盘点心好不好?”
  玄浩心里明白是林默言要对玄澈说什么自己不方便听的话,稍稍有些憋气,但还是很乖巧地出去了。
  确定玄浩走远了,林默言上前低声道:“西南来消息,说是他们和禁军有联系……”
  “有具体人名吗?”
  “没有完整的。西南的人还不完全信任灰鸽。”
  “没关系。”玄澈神色不动,端起茶水抿上一口润润嗓子,道,“小狼最近有说什么吗?”
  “没。农夫已经稳固政权,这一年来对果子穷追不舍,不过小狼一直护着果子,没让他出事。”
  “……让农夫别逼太紧了,别人的果子要落到我们园子里就不好了……”
  “让白眼去?”
  “红扣也去。”玄澈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笑,“农夫好像很迷红扣?”不等林默言说什么,他话锋一转又问,“戎席回来没?”
  “没……”林默言迟疑片刻,忍不住道,“殿下,戎席他……”
  “没关系。他还有用……”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玄澈停下话,使了个眼色,林默言立刻退了出去。就听到林默言走到门外时玄浩的大嗓门传来:“默言大哥,你也尝尝啊,柔音说这是御厨们新作的糕点,很好吃哦!”
  玄澈听到这里勾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又听林默言应了一声谢谢,也不知道有没有吃,然后玄浩就端着糕点盒子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叫嚷着:“四哥,四哥,你吃你吃,柔音说是最新的糕点,非常好吃哦!”
  玄澈含笑着拿起一块粉红的软糕放入口中。
  “嗯。很好吃。”
  玄浩眼珠子骨碌碌转上一转,道:“大姐今天是不是也会来?”
  玄澈垂目道:“今天十五了?大概吧。”
  玄浩点点头,一边将几块糕点挑到另一个小碟子上,一边说:“那我要把这桃花糕留下,大姐最爱吃桃花糕了,可是尚书府里没有,上次大姐还说想念宫里的糕点呢!”
  “嗯,浩儿真乖。”
  注1:提一下文中的嫔妃等级,第一是皇后,第二是贵妃,第三是比贵妃低半等的君,第四妃比君再低半等,第五美人,第六待昭。其中君就是男妃,侍昭包括男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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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宴

  时年太子八岁。
  除夕——
  宫中凉薄,虽同为皇室成员却难得见面,更不要说团聚。一般过年皇室中多有举办宴席,表现一下天伦之乐,顺便同大臣们联络一下感情。但玄沐羽自从皇后死后就不好这口,平日里只和太子或宠妃吃吃饭,一家人一起聚餐是从没有过。
  却说这年安王奉旨进京,邻国雄单和成国分别派遣高规格使团前来进行友好访问,于是玄沐羽下旨举办国宴。说起来皇室成员还是沾了这些外来人的光,才有机会齐聚一堂。
  夜宴设在太极西大殿内。帝位空着,皇帝还没来,几个身份显赫的贵妃坐在凤座之后,三三两两地轻声说着悄悄话,安王和太子则坐在帝位坐下手第一,往下一桌才是皇子皇女,再往外去则是大臣们,他们多携带者家眷,其中不乏青年俊才和美貌女子。
  帝位的另一边坐着两拨人,一拨人身着草原服饰,五官硬挺,为首的那人面目刚强,有着一双浅褐色眸子,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一股杀气。此二人正是雄单正使:萨朗耶。另一拨人服装款式与大淼并无太大不同,为首那人似乎是个武将,身着半身轻铠,怀里竟揽着个红衣少年,看那少年五官精致,穿着阔领长裳,露出精致的锁骨,又是言笑晏晏,声音说不出的婉转,分明是个男妾。这等场合竟携男妾对大淼已是侮辱。这揽红衣少年之人正是与大淼分江而治的成国的使臣:顾隆。
  大臣中有不忿着,一个青年到顾隆面前敬酒,一杯下肚却说:“顾大人好兴致,竟携娈童来此大宴之上!”
  场面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青年与顾隆身上。但见顾隆坦然处之,反倒是青年见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倒别扭起来。
  顾隆泰然道:“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大淼人皆如你这般不识乐趣么?”又挑起红衣少年的下颚,笑,“还是我的绛莲惹人疼爱。”红衣少年听闻咯咯笑起来,媚态横生。
  听对方把自己同一个娈童相比,青年面色铁青,转而冷笑:“原来成国的一品大将就是这般德行,难怪当年会被我大淼皇祖打的仓皇而逃!”说着对着东方一拱手,似乎是在对那战绩显赫的开国皇帝致意。
  顾隆也不急不恼,瞄了一眼旁边,悠悠道:“想当年将我们赶出临澹的人如今也只能传下这等玩偶。”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终点竟是玄澈。但见他身着黑色礼服,更衬的粉雕玉琢,长睫下波光粼粼,双颊艳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真好似一不识人间烟火的水晶娃娃端坐于此。
  玄澈苦笑,心说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但眼下情景容不得他超脱事外,虽不愿惹事但皇室的颜面不能不顾,便回眸道了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玄澈借孔子之言说顾隆以貌取人,谦和得体,为大淼讨回一个大面子。大淼大臣无不欢喜,再看顾隆的目光也不同了,充满了挑衅,似乎在说:我国一个八岁小儿也能让你哑口无言。
  顾隆是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愣神眼中泄出一道精光,虽然立刻就敛去了换上懒洋洋的模样,却没能逃出玄澈眼睛。玄澈心想此人意欲拌猪吃老虎,不简单。
  顾隆拱手笑道:“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有如此才学!”他将几个字咬得极重,让人一听便觉得他实在讽刺。
  玄澈淡然道:“不及顾大人,见笑了。”
  这话若由其他人说来只会显得理屈词穷,但玄澈一派雍容淡定,反让人觉得他一个八岁小儿比一国大将更有气度,顾隆先前的讽刺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两度交锋,顾隆竟然都输了。但不待他另行反攻,就听外面太监唱声道:“皇上驾到!”
  大淼诸人纷纷起身深躬,整齐一划的声音响彻大堂:“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玄沐羽款款而来,宽阔的黑色礼袍在腰间用金色绣五爪九龙丝带束起,愈发显得玉树临风,烛火摇曳,光影错乱,他似从天上而来,沐月光之姿,清冷绝美,高不可攀,他的出场没有人可以移开目光,直到玄沐羽在帝位坐下说了声:“免礼平身。”众人才如梦初醒。
  雄单和成国使臣同时起身,一改刚才或桀骜不驯或刁钻散漫的样子,按本国的礼仪行礼道:
  “淼国皇帝长生。”
  “见过陛下。”
  “两国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
  玄沐羽说了几句客套话宣布夜宴开始。
  宫廷宴会不见得比寻常家里的家宴更有意思,只是请的优伶更有名,歌舞更精致,场面更豪华而已。
  安王看一眼身边的太子,他还充满稚气的漂亮脸蛋上却是不可思议的沉静,淡然地看着厅中的歌舞,偶尔夹一口眼前的饭菜,举止优雅到无懈可击。
  安王低声道:“太子殿下,你刚才的表现可是精彩极了。”
  玄澈对上安王的目光,颔首道:“皇叔过奖了。”
  安王笑道:“怎么会,我想现在全场的臣子们都以有你这样的太子感到欣慰!”
  噢?玄澈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心中却道:只怕你不这么想。
  安王算是见识别人口中“性子淡漠,处变不惊”的太子,这漂亮又聪慧的孩子很让他的喜欢,只可惜是那个人的孩子,将来……
  歌舞进行到一半,突然听顾隆怀中的红衣少年说:“大人,这里的歌舞好无趣!”
  绛莲一改柔柔低语,声音甚大,不要说坐的近的王公大臣,靠的远些的臣子家眷都听到了。大堂顿时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绛莲身上,当事人却好像无知幼儿还在将军的怀里撒娇。
  顾隆宠溺地捏捏绛莲的琼鼻,道:“那你说要怎么才有趣?”
  绛莲噘起红唇似乎是认真地想了想,故作天真地拍手叫道:“刚才那个孩子好漂亮,又那么聪明,他一定很有趣!”转而又对玄澈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小弟弟,你说好不好?”
  说的正是太子玄澈!
  玄澈身为太子怎么能与优伶同台献艺,此举分明是挑衅。
  玄沐羽沉下脸来,冷声道:“大淼太子之姿岂是凡夫俗子所能见识?”
  另一边玄沃也站出来扮演起一个爱护弟弟的好哥哥来,只可惜语言过于苍白:“大胆!来人将这刁民带出去!”
  果真有侍卫作势上前,却没有真将人绑出去。顾隆也顺势将绛莲护在怀里,眯眼看看玄沃,道:“沃殿下,绛莲乃我成国之人,若有过错我自会惩戒,有劳殿下关心了。”
  安王在一边淡淡道:“绛莲公子既然他上我大淼的土地,自当遵守我大淼的刑律。”
  顾隆道:“那敢问安亲王,不知我的绛莲犯了何罪?”
  “以下犯上之罪!”
  安亲王眼中射出寒光,顾隆毫不畏惧与之对视,口中道:“绛莲年幼,说话有不妥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只是这以下犯上之说太过牵强,他可是见猎心喜,诚心请教而已!”
  玄沃接口道:“既是请教,必然先‘情’再‘教’,我怎不见他请!”
  玄澈听到这里骂了一声笨蛋,果然听到绛莲高兴地拍手而起,笑道:“那我请了殿下就可以教吗?”说罢又三两步跳到玄澈面前,居然拉起玄澈手,道,“殿下,殿下,我向你请教可好?”
  玄澈一时未答,就听安王说:“你是什么身份,请得动我大淼太子!”
  玄沐羽此时见绛莲拉起玄澈的手,心中极度不快,怒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对皇儿无礼!”
  绛莲连忙松了手,却是小嘴一瘪,泫然欲泣,水蒙蒙的一双勾魂眼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转来转去。
  这时顾隆道:“想不到大淼君臣定要和个孩子计较,只有这般度量么?”
  看那绛莲果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又作一派纯真,说是孩子也没人能否认。大淼君臣明知是激将法,但有时候被激的人却不得不应。
  玄澈看戏也演够了,自己不得不出场了,便抖抖袖子,起身对皇帝和众人一拱手,淡然道:“既然将军兴致如此高涨,孤也不便扫兴,就让孤即兴奏一曲,算是献丑了。”
  玄沐羽本想阻止,却收到玄澈一个安抚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便改成了:“将琴奉上。”只是这口气实在不善。
  玄澈并不离座,将琴置于腿上起手拨弦三两声,未先成调先有情,只是这情却显得深沉。
  顾隆心中咯噔一声,顿觉预感不好。
  果然只听玄澈清清脆脆的声音在几声琴音中缓缓吟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
  直把淮央作中州。”
  虽只有四句七言,但顾隆已经失了常态,面色青白。
  今时今日成国与大淼分江而治,淼在北,成在南,但当年这中原却是成国的天下,定都中州,也就是现在的临澹,却不想冒出了淼太宗玄清君,把成国君主赶到了长江以南,被迫定都淮央。短短四句诗由敌国太子作来更是讽尽了成国现状,也难怪老成如顾隆也不得不变脸了。
  今日成国使臣只能说是作茧自缚了。
  “太子好文采!”顾隆不愧是一品大将军,这种情况下虽然面目依然狰狞,仪态却不失半分。
  玄澈悠悠然撤了琴,道了声:“雕虫小技,让将军笑话了。”
  第三次交锋,顾隆大败。

  交锋

  夜宴继续,只是成国使臣这边偃了声息,大淼那边却是君臣同欢,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比如玄沃,还记着自己那句没人响应的命令,比如玄沐羽,对于绛莲拉住玄澈之事念念不忘。
  酒水下肚,众人也渐渐放开手脚,不单是欣赏歌舞,更多的人离位与他人聚在一边聊天,
  角落里汇聚了不少才男才女,彼此暗送秋波,皇家年夜饭成了牵线搭桥的好场所。
  以前宫廷夜宴年年举办,处理了不少旷男痴女,可惜这十年来皇帝头子心情不好,不搞晚宴,直接导致了京城内单身贵族数量的上升。今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男男女女凑在一起眉目传情,足以想见春日来临之时又会有多少新婚燕尔。
  另一边是脸比枯树发如蛛丝的老臣们,他们大多已经远离了权力中心,致力于充当幕后黑手的伟大事业。平日里碍于舆论不敢你来我往,现在难得凑到一起了,一时间臭气相投,狼狈为奸,有什么能告人不能告人的心思都挤到一块、拧成一团、搓成一条使劲往对方那儿扔,似乎至此一夜就要把天下大事尽握其中一般。
  再一堆则是现今政坛上的中坚力量,名曰君子朋而不党,三五个人站在一块还要保持着距离,捻胡须,眨眼睛,尽做仙风道骨之态,故作高深地讲着谁也听不懂的玄机话,偶尔和另外一群人对视,眼神在空气中产生激烈的碰撞,顿时火花四溅。可转眼又收回目光,泰然处之,吟诗作对,好象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至于存在于全场的半大孩子们,鉴于大人们彼此的关系也被生生分作了几堆,虽然他们未必明白现在分堆的意义,不过有人可以和自己吵闹也是乐趣。
  玄澈身为太子不能随便离席,只能与安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安王说:“澈儿小小年纪已是才思敏捷,一首七言将成国讽得体无完肤,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玄澈不敢独占林升之名,谦道:“前人之功,不敢妄居。”
  “不知这诗作何名?”
  玄澈不好说是《题临安邸》,只能说:“兴起之作,无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妨请皇叔赐名。”
  安王很受用地摸摸下巴,做思索状,道:“《夜宴讽成王》可好?”
  “谢皇叔赐名。”玄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反正今晚之事传出去他注定成为成国杀之而后快的目标,也不怕再招惹一些。
  正说着,突觉光线变暗,抬头一看,正是林功站在面前。
  玄澈起身行礼:“外公。”
  这声外公叫得林功浑身舒坦,伸手虚托,笑呵呵地说:“太子殿下请勿多礼。见过安亲王。”最后一句是对安王说的。
  安王颔首致意。林功转而对玄澈说:“殿下的诗做得好!不知可有诗名?”
  玄澈道:“安皇叔赐的名,《夜宴讽成王》。”
  林功不易觉察地皱皱眉,继而笑道:“好名,好名,有我大淼之威!”安王笑得很得意,林功拱手又道:“我与孙儿许久不见,这会儿只好给安王告个罪,借太子殿下一叙了。”
  安王拱手笑道:“自然,自然,本王怎好打扰你祖孙二人共享天伦。请。”
  安王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低头抿酒,却说:“皇兄生了个好儿子。”
  玄沐羽就坐在安王旁边,本来听安王取那么一个诗名心中不快,只是玄澈答应的快他才没有插嘴,然而现在玄沐羽却在听到安王的赞美后露出笑容,骄傲道:“我的皇儿嘛!”
  安王瞥一眼自家兄弟,见玄沐羽满是怜爱自豪的目光落在那个背影上久久不肯离开,不由得微诧,却不表现出来,只轻笑说:“只可惜皇兄却不是一个好父皇。”
  玄沐羽面色一冷,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此话怎讲!”
  “呵呵,皇兄以为呢?”
  玄澈随林功出了大殿,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大厅中人声鼎沸所带来的烦闷顿时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森耶和林默言、戎席立刻跟上。森耶捧上一件裘披:“殿下,外面冷。”
  “唔。”玄澈应了一声接过裘披抖开,却是为林功罩上,道:“外公,天寒。”
  玄澈虽口气淡淡,但手中动作已经让林功感慨万分,退下裘披又罩在玄澈身上,道:“殿下有心就好了,殿下年幼,受不得寒。”话音落下,旁边一林府小厮送上外衣,玄澈见林功自有准备便不再多言。
  又想起大殿上玄澈的表现,林功不由感慨道:“有子如此,我复何求啊!”
  玄澈默然,脸色微红。
  二人行于御花园中,林功道:“今日之事传出去,必然引起轰动,届时又将有大批才子俊杰会聚于太子座下。如此一来,太子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林功说的“武”正是三年前的惊魂一夜。玄澈后来才知道,那晚之事辗转流传之后,自己成了拥有“谈笑间,灰飞烟灭”之气度的人物,不少壮士豪杰前来投奔,朝中更是赞誉有加,一时间太子党形势大好。
  而今日之事又会被传什么模样?一诗挡千钧?
  玄澈苦笑着摇头,道:“外公高估澈儿了。”
  “殿下太过谦虚了。”林功认真地说,又皱了皱眉头,“只是那安王不安好心,那样的诗名传出去,只怕成国上下皆要视殿下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玄澈淡然:“算了,不论有没有这么一个题目,我都不能安生。”
  “殿下……”
  玄澈却打断他:“再说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这……”
  林功还要说什么,却看到玄澈展颜一笑,美则美矣,却也锐利非常。林功知自己这个外孙非一般黄口小儿可比,也不再说什么。
  祖孙俩漫步于小径上,且行且谈,待到暖亭,见傅曙与一青年坐于亭中,两人便上前寒暄。介绍一番,才知那青年乃兵部侍郎、燎原将军郑志铎之子,郑关。
  郑关常年随其父镇守边关,今年因妹妹出阁特请旨回来祝贺,正好赶上难得的宴席,就代表燎原将军出席。他见到玄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曾听闻太子殿下五岁已有大将之风,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
  郑关年约二十七八,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这话时比之故作单纯的绛莲更显得率真,很容易引人好感。玄澈友好地微微一笑,拱手自谦。
  傅曙说:“殿下有陛下当年之姿。”
  玄澈或淡漠或微笑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眉尖微挑,瞪大眼看着傅曙,一脸的好奇。
  难得见到露出孩子气的玄澈,大家也都颇有兴致。林功在一边接上话:“当年陛下也不过八九岁,当时先皇攻下后虞,俘虞主归京,陛下作诗一首暗讽,不日虞主饮鸠自尽,此事可是轰动一时。”
  玄澈听得发愣。
  且听林功吟道:“国破山河今犹在,朝为君王暮成虏。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后庭花》。”
  玄澈暗自惊讶,当年意气风发的玄沐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莫非真的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玄澈不信。
  傅曙又说:“陛下曾于军前七步成诗,后又领五万大军破后燕、收多罗,引多少豪杰折腰,只可惜……”
  大淼臣子皆叹出一口气,似在惋惜什么。玄澈依然睁着大眼期待下文,这些人却不说了,突觉亭中气氛沉默,回头一看,又见几人行来,衣饰奇特,正是雄单使臣。
  “萨朗耶大人。”以林功为首的大人们拱手致意。
  萨朗耶笑容满面,却站到玄澈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将玄澈完全笼罩在里面,周身杀气腾腾,道:“太子殿下!”
  林功在一旁脸色微变,但他城府极深,和傅曙交换一个眼神,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玄澈在萨朗耶的压迫下很不舒服,他虽然淡泊镇定,但真正面对杀气却是头一遭。
  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没办法想像在面对血肉横飞时是一种什么状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眼里看见的只有红色,耳朵里听见的只有杀声,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铁锈的腥臭,空气咸湿粘稠,你感觉似乎每一个毛孔都被血垢堵塞了。更令人胆寒的却是,这种场景之下一把利刃就横在你的喉头,随时能把你化为无头尸身。
  玄澈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可他不能退缩。林功和傅曙就站在一边,他们可以化解这种逼迫却不上前,他们要看,看这年幼太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
  玄澈缓缓抬头,众人眼中只有只剩一朵似在幽然绽放的牡丹,绽放之初还显得羞涩,却已经有了王的凤姿,他在盛开,在娇艳欲滴的花瓣中渐渐露出的淳淳花心,他美得雍容华贵,他傲得芳华绝代,他矗立于百花之中,无愧于王者的称呼。
  玄澈不再是温和轻缓的颜御,而是那个临危不惧、笑退敌意的大淼太子!只见他微微一笑,天地间冰消雪融,寂静之间众人屏息凝视。
  “萨朗耶大人。”
  玄澈明亮的嗓音平稳响起,话音落下,萨朗耶的杀气随之退去,林傅二人相视而笑,只有郑关还在一头雾水。
  郑关抓着脑袋喃喃自语:“怎么回事?”
  众人笑起来,连看似凶恶的萨朗耶也笑了,这时的他五官柔和不少,转眼成了个成熟俊朗的男人,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更显光华四溢。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好风采。”
  盛开的牡丹陡然闭合,玄澈又成了淡漠的孩子,平静道:“大人过誉了。”
  “太子殿下不必过谦。我在雄单便听闻太子的威名,此次特地请旨前来,便是要看看传闻是否属实。太子殿下果真非同一般,比之陛下当年有过之也无不及。”萨朗耶笑说。
  玄澈微微皱眉,这人话说的好听,却实在挑拨君臣,自己要应了落在皇帝耳中,治个谋反也叫你怨不得。这厮刚才看大淼与成国勾心斗角好不高兴却只言不发,又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还以为草原部落会比中原人来的鲁直,如今看来做高位的都是肚子里千回百转的家伙。
  心中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玄澈接着萨朗耶的话说:“父皇当年一曲催命,在下自忖无可企及。”
  暖亭中几人谈笑风生,却不知其中多少明枪暗箭。玄澈面上应对着心中却觉得烦闷。他本不是热衷权利的人,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身周种种都逼迫他陷于勾心斗角的沼泽之中。
  玄澈正考虑要用何种借口脱身之时,一边森耶上前附耳低语几句。只见玄澈面色微凝,起身施礼:“诸位大人告罪了,皇弟身体偶有不适,在下先行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看他身形虽稳脚下却是匆匆,看来情况并不怎么乐观。
  萨朗耶看玄澈远去,转而也对其它人说:“几位大人还请见谅,团中还有些事,萨某这也先行一步。”说罢也和玄澈往一个方向去。留下两只狐狸高深莫测,一个愣头青满脸纳闷。
  玄澈急急赶回大殿,却在御花园门口碰上了玄泠,见他虽面色略白,但也不见虚弱之色,心中微异,摸摸玄泠额头,道:“我听森耶说你不舒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玄泠拉下玄澈的手,笑道:“我没事。”
  “那……”
  玄泠低头垂目轻声道:“看太子哥哥坐在那儿很是烦闷的样子,就找了个理由将哥哥拉了出来,还请太子哥哥不要怪泠弟自作主张。”
  玄澈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为玄泠扯紧领口,柔声道:
  “我的好弟弟。”
  萨朗耶追上时看见玄澈与一瘦弱少年轻声细语,虽不知其说什么,但见玄澈眼中少有的温柔和少年脸上的幸福,这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馨足以将人感染,任石人也要露出会心一笑。
  萨朗耶有些羡慕的想,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破这幅美丽的画之时,玄澈看了过来。
  “萨朗耶大人,你也出来了?”
  玄澈眼中的温柔还未逝去,这一眼绵得让人沉溺。
  萨朗耶道:“太子殿下都离开了,在下在那儿也甚是无趣。”
  玄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此时他已换上一贯的漠然,萨朗耶在心中喊了声可惜,对于再见那道温柔产生了些许期盼
  萨朗耶索性上前,笑道:“在下见太子殿下钟灵毓秀,若非身属雄单,倒真想与太子殿下作一对忘年之交。”
  玄澈道:“异国之交有何不可?更何况雄单与大淼之间乃是臣属关系,你我皆一国之民。”
  萨朗耶眼中寒光一闪,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太子的剑是否也同这张嘴这般犀利。”
  玄澈道:“孤想大淼的军剑会让大人明白什么是犀利。”
  萨朗耶脸色阴沉,收敛的杀气又释放开,玄澈不惧但玄泠却受不住,脸色青白地软在玄澈怀中。玄澈冷声道:“大人这等威风不妨等上了战场再耍开,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
  时间似乎产生了一个短暂的定格,当指针再启动之时,大殿的钟声响起。
  敬酒的时间到了,一场无形的交锋终于落下帷幕。
  身份

  第二日,也不知萨朗耶是如何对玄沐羽说的,玄沐羽竟答应让玄澈随雄单使臣逛临澹。
  临澹旧称中州,是大淼定都之后应五行之命才改的名,乃是三朝古都。街市繁荣且充满了特色。
  玄澈带着林默言,萨朗耶带着一名年轻侍卫,四人走在路上,玄澈与萨朗耶齐肩并行,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这二人昨天晚上还是剑拔弩张。
  萨朗耶换了一身中原服饰,宽袍大袖,头发束髻,杀气收敛,笑容款款,也有几分儒雅的味道。他道:“殿下,你可知这临澹哪里的美食最妙?”
  玄澈道:“听说‘太和’美食天下为最。”
  “以太和公为名的酒楼么?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大人也知太和公?”
  “中原典故我略有知晓。”
  “大人博学。”
  “过奖。但我听闻临澹城内有多座太和酒楼,不知哪家为最?”
  “这我不知,只是听人说临江的太和酒楼最为风雅。”
  两人说着来到澹江边上,一座三层小楼立于江边,不见得华丽,却犹如青松苍柏,卓立于世。
  “见这楼便知其味定然不凡。”
  萨朗耶说着走到酒楼门前。酒楼大门上方匾额以小篆横书“太和”,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
  溪云初起日沉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行大字写得刚劲清瘦,意在疏朗俊逸,形如屈铁断金,正是两年前风靡大淼为无数才子临摹的瘦金体。这瘦金体书法大家多有赞誉,却不知是何人所创,众家摹写往往不得其精髓。但这太和楼前的对联却写的舒展、遒丽,工整而不板滞,劲健而有弹性,露其精而不失其神。
  萨朗耶见此字不由大呼:“漂亮!真乃大家之作!”
  玄澈心中诧异,却不动声色。门口一小二听到萨朗耶的赞誉,迎上前自豪地说:“这位公子好眼力,这幅字可是许侑许先生也赞不绝口的好字!几位客官可要上来小坐?”
  萨朗耶道:“不知这字是谁写的?太和楼倒是好大的面子,能请得动这方大家留笔。”
  小二笑道:“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我们太和楼不论哪家分店,门前的字都是我们东家自己写的,许侑大人与我们东家可是神交已久呢!”
  几人随小二上二楼入座。这太和酒楼的二层宽广,角落里放着翠竹盆景,周围四面皆是大门。料峭春风二月寒,虽已入春,但临江的风依旧有些刺骨,四边大门大多关着,透过一扇开着的门看出去,外面是一圈走廊,能看见一江澹水滚滚东去。
  “这太和楼也无太大不同。”萨朗耶道。
  小二却说:“这位客官有所不知,我们太和楼在临澹分为春夏秋冬四楼,此处为夏楼,故名思义,就是夏天来的楼。现在正是冬末春初,无法领略着太和夏楼的精妙呀!”
  萨朗耶奇道:“这有何区别?”
  小二道:“客官不是见了门前题字?‘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说的就是我太和夏楼的极致之景。”
  “呵。这倒有意思。不知春楼的极致之景是?”
  “飒飒东风细雨来,FR塘外有轻雷。”
  “那秋楼又如何?”
  小二笑道:“太和楼只有春夏冬三楼有题字,本来东家只是兴起为夏楼题了一幅,谁知写的好,那些看官便纷纷要求他在其它三楼也题上。我们东家熬不过,就又给冬楼题了一联,却不肯再写。东家说了,谁能以春秋二楼景致为题写一好联,他便亲自提笔给那两楼写上。到如今也只有春楼让人做了一联,秋楼却是无人能道出其中精妙。”
  萨朗耶道:“哦?这倒稀奇,你东家究竟为何人,他的字竟受到如此追捧。”
  “这我不知。只是听少东家称呼他做主子,姓甚名谁无人知晓,但也有一些好事之人称其隐公子。”小二老实答道。
  萨朗耶想想却想不出这号人物是谁,便问:“那你说说冬楼的题字又是什么?”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小二答。
  “好意境。”萨朗耶笑道,转而对玄澈说,“这东家非凡人,小二也不简单。”
  小二在一边接话:“大人这话可折煞小人了,小人哪称得上这等评价呀!”说是这么说,但小二早已笑得满脸开花。
  萨朗耶道:“怎么够不上?我倒不知道哪家小二像你知道这么多,是读过书吗?”
  小二害羞道:“小人哪读过什么书啊。只是东家规定了,要在这儿做小二就要把太和楼的各种情况都记清楚了,若是有客人问绝不能含糊,不然要扣工钱的。”
  萨朗耶抚掌道:“这东家有趣。”
  玄澈淡淡一笑,不作答。
  小二在一边适时问:“几位客官可要点什么?”
  “你这儿有什么?”
  “这位客官可为难小的了,我们这儿东西多的数不过来,您让小的怎么给您说呀!”小二突然一拍脑子,说,“哎,瞧我这记性!我这不是有菜谱么!”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子递到萨朗耶面前,道,“这里面记的都是我们这儿的好菜,您尽管选。”
  萨朗耶打开册子,里面以楷书工工整整写着各色菜名,菜名后还跟着价格。荤菜、素菜,蒸、煮、烹、调、炒、拌、爆、烧、熘、烩、炸,饭、粥、菜、汤各自分开,一目了然。萨朗耶赞了声妙,转而问:“这‘炸’是什么?”
  小二道:“这‘炸’是我们东家新发明的一种煮法。热上一大锅油,把食物裹了面粉放进去滚一滚,出来时就是金黄酥脆、鲜香热辣,是我们这儿的特色菜,客官要不也来一份?”
  萨朗耶合上菜谱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特色的上一份就好了。”
  “好叻,客官稍等。”
  小二带着菜谱下去。萨朗耶对玄澈说:“这太和楼妙得很。”
  玄澈抿一口清茶,道:“大人来临澹也有数日,不曾来过么?”
  “在下初到临澹就病了,躺了两天才好,毫无胃口,怎么会来这里。”
  玄澈听了这话神情怪异地看了萨朗耶好半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萨朗耶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玄澈说:“我以为大人是不会生病的。”
  “这是什么话,在下生病又有什么奇怪。”
  玄澈歪头道:“阁下健壮如牛,凶猛似虎,气势磅礴,中气十足,真不像会生病的模样。”
  萨朗耶这话听了不是滋味,说是夸奖偏偏不是那么个味道,说是贬损可又都是好词。萨朗耶只能闷闷坐那儿不开口。
  小二端着菜上来,两人各吃了几口。短暂安静之后,玄澈放下筷子认真道:“说实话,你真不像会生病的人。”
  被这双水晶雕成的眼睛定定看住,萨朗耶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不等他想清楚,身体已经开始辩解:“我也不是生病,就是……”说到这里萨朗耶猛然清醒,住口不讲。
  玄澈却很奇怪,追问道:“就是什么?”
  萨朗耶稍稍犹豫后,缓出一口气,淡然道:“就是被人追杀。”
  玄澈盯着萨朗耶静静看了片刻,道:“你兄弟?”
  “是……你怎么知道?!”
  萨朗耶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身后的侍卫立马握住剑柄,但却被林默言按住了动弹不得。萨朗耶意识到不妥,又坐下来,声音却压得很低:“你知道了什么?!”
  玄澈端着茶杯目光落在杯中那片上下沉浮的茶叶,淡淡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说雄单王年迈体衰,又听说他有三个儿子,同时也听说雄单有一种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瞳色。”玄澈又看向萨朗耶,似笑非笑,“当然,我还听说那三个儿子中有一个特别坏,爱欺负小孩。”
  萨朗耶本是阴沉着脸,听到最后一句却哑然失笑。
  “你真是……”萨朗耶哭笑不得,平复了情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
  “破绽?”
  “没有。”见萨朗耶不信,玄澈很认真地说,“只是听?说。”
  玄澈将“听说”二字咬得极重,萨朗耶一愣随即明白,露出一脸不可思议,要说什么却被玄澈打断:“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可好?”
  “什么地方?”
  “月露坊。”
  萨朗耶正要说什么,却被旁边一个声音打断了:
  “咦?太子殿下!”
  霎时间,整层楼的客人们都将目光投到了玄澈这张桌子上。

  佳人

  玄澈无奈回头,这个声音,这种语调,这么不知收敛——
  “郑大人。”玄澈对一脸灿烂的郑关颔首,目光落在郑关身后的青年身上,视线交错,玄澈微微点头致意。
  那青年显然想不到当今太子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面露惊异,但神色倨傲,只是拱手道:“殿下。”
  郑关便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吴耀。”
  萨朗耶也转过头来,郑关脸色一沉,闷闷地道了声:“萨大人。”
  玄澈觉得郑关这脸变的有趣,将爱恨情仇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即使是武将也是少见。
  玄澈道:“一道过来坐么?”
  郑关看看青年,见后者淡然,想了想便摇头道:“不了,在下和友人约好……”
  “哦!这不是太子殿下么!”
  一声高呼打断了郑关的话。
  寻声望去,但见一美貌少年打着扇子从楼上徐徐走来,不过十三四岁,却是秀眉飞扬,一双桃花眼弯成一轮玄月,秋波荡漾,鼻梁英挺,薄唇呈现出诱人的桃红,完美的脸部线条在下颚勾出一个尖角,引得人想伸手去挑逗。
  美貌少年一拢扇子拱拱手,道:“太子殿下,小人真是失礼了,竟没认出您,这会儿才来见礼,真是多有得罪!”
  美貌少年吐字若珠,却是句句带刺,听得旁人都皱起了眉头。
  玄澈不温不火地点点头:“好久不见,锦飞。”
  来人正是严锦飞,几年前的小男孩如今长成少年,小小璞玉已成和氏璧,其间变化之大令人惊叹。
  严锦飞似笑非笑:“确实是好久不见,这几年小人可是度日如年,日日夜夜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当年的恩德呢!”
  玄澈微微蹙眉,并不接话。
  萨朗耶听出这美貌少年似乎与玄澈认识,便问站在一边的林默言:“这少年与你家主子熟识?怎么好像来者不善?”
  林默言瞥一眼玄澈,见主子没有阻拦的意思,便道:“严锦飞当年也是东宫的侍从,因为犯了错,被殿下赶出了宫。”
  嫉恨?萨朗耶看一眼美貌少年。
  桃花一般的人物,美的带上了妖气。
  萨朗耶想起大淼的那位皇帝,天人一般的人物,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美则美矣,但眉眼带笑,内敛不足,轻佻太多,远不及那位来得雍容华贵。萨朗耶忍不住朝身边人看去,虽是孩童,但眉目间已有那位天人的八分凤姿,少一段高不可攀,多一分淡漠缥缈,长大之后又是一名绝色。
  可惜是太子,不然……不过这孩子聪颖非常,也不容易驾驭。
  萨朗耶胡思乱想间,锦飞又说了一句什么,玄澈仍旧面无表情毫无反应,锦飞不悦,撇撇嘴,道:“既然太子殿下喜欢我家公子的美食,那在下就不打扰了,还请太子殿下好好享用。”说罢便转身下楼,离去前只看了一眼林默言,竟完全不将太子放在眼里。
  萨朗耶皱眉道:“这人怎么这样无礼?他家公子是谁?”
  “他家公子应该就是太和酒楼的东家隐公子了。至于他,大概是跟了一位好主子,打磨成器了。”
  这话是玄澈说的,口气淡淡,却让人觉得他的心情未必如此淡淡。
  冷冽的气息蔓延开,二楼陷入一片压抑之中,没人敢大口喘气。
  郑关似有觉察,抓耳挠腮,迟疑片刻,道:“殿下……不如和我们一同游湖?”
  临澹有一山一江一水,枫山秀美,澹江壮阔,秦湖妩媚。
  开春时节,京城贵族皆以游湖为乐,此时虽说时节尚早,但为了一个月后就要返回边疆的郑关,出来体验一次料峭春风的滋味也不错。
  玄澈的玲珑,萨朗耶的伟岸,林默言的冷漠,郑关的明亮,吴耀的沉稳,五般模样,五种风情,竟引来不少风流人士青睐,不时有游舫靠来似乎是想结识。
  玄澈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他有些晕船。
  “郑关,你的理想是什么?”玄澈随意地问,只是想找个话题缓解晕船的痛苦。
  “我?”
  郑关立于船头,闭目展臂,任凉风将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能化身为鸟,在这风中自由翱翔。
  “我要做大将军,像我父亲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玄澈挑挑眉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有些感怀地说:“将军征战百战死呢……”他不希望这个难得的纯粹消失在某片黄土之上。
  郑关笑道:“那又如何?我父亲告诉我:虽千万人,吾往矣!”
  玄澈怔怔:“吾往矣吗?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郑关拧起眉头思索片刻,忽然笑道:“殿下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怎么说?”
  “‘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会这么想,就一定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穷兵黩武了。”
  “哦?是吗?”玄澈淡淡地笑,“可是对于大淼来说,成国还在呢。”
  郑关认真道:“没关系,殿下等我,等我成为和父亲一样的大将军的时候,我会用最小的代价为殿下拿下成国!”
  一直不表态的吴耀在一旁皱起了眉头。
  玄澈一愣,随即大笑。这家伙真可爱,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放在别人耳中他这可是在发誓效忠呢。但玄澈却知道郑关只是有口无心而已,他喜欢的正是这份有口无心。
  郑关啜啜道:“殿下应该多笑笑,殿下笑起来很好看……”
  “是吗?”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郑关的脸慢慢涨红,连耳根都红得发烫,好可爱的人。玄澈忍不住逗他,道:“郑关笑起来也很好看。”
  郑关害羞地笑了笑,却说:“可是我不喜欢好看,我希望能像父亲那样英武。”
  玄澈又笑,笑声引来其他人,萨朗耶好奇道:“不知道殿下为了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玄澈笑而不答,一脸“你猜”的神情好不可爱。
  一行人说说笑笑,待到游船开到南岸时玄澈却说要下船。
  看一眼南岸上的莺红柳绿,郑关尴尬道:“殿下要在这儿下船?”
  玄澈忍耐着胃中翻腾,道:“真是抱歉,在下有点……晕船!”
  众人一看果然,玄澈面色灰暗,一双琉璃大眼也失去了神采,显然是忍耐晕眩已久。林默言连忙上前扶住玄澈,低声问道:“殿下,你……”
  “没事……下船就好了。”玄澈摆摆手扯出一个笑容让其他人不要担心,转而又问萨朗耶,“萨朗耶大人可要随在下一同下船?”
  萨朗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这种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潜意识里对水就没有好感,听到玄澈这么也点头:“好,在下送殿下回去。”
  无奈,游船只能在南岸停靠。玄澈和萨朗耶四人下了船,郑关和朋友有约便开走了。
  一下船便是扑鼻的脂粉气。
  萨朗耶微微皱眉:“这里……”
  玄澈道:“你可知这条街叫什么?”他指着由北向南的道路,自问自答:“这条街叫小秦淮,是临澹的红灯区。”
  “红灯区?”萨朗耶不解。
  “就是勾栏院。”玄澈露出一丝自责解释道。
  萨朗耶举目看去,莺花队、罗绮丛;玉软香娇、翠翠红红,入目皆是滑脂凝肤、朱砂绛唇,一条街里美色浮动,女香蠢蠢,不时有穿着袒露的年轻女子抛来媚眼。
  不等萨朗耶发问,玄澈又说:“萨朗耶大人可记得在下在太和楼时曾和大人说过什么?”
  “什么?”萨朗耶灵光一闪,“月露坊?”
  “正是。”
  玄澈笑得很狐狸。
  宁愿醉死温柔乡,不慕武帝白云乡。
  萨朗耶看看月露坊门前的联子,笑道:“这话真是直白。”
  “若是来的人能做到这个境界,这月露坊就算成功了。”玄澈说。
  一名龟公看见二人,虽然惊奇玄澈的年龄,却还是尽职地迎上来:“二位公子第一次来么?可有相好的姑娘?”
  萨朗耶看向玄澈,玄澈微微一笑,林默言便递上一物,道:“我家公子来看弄影姑娘。”
  “哎哟,这位公子可说笑了,弄影姑娘今儿休息,不待客呀……”龟公一边接过那物一边招呼,然而他一嘴的说词却在看清手上那物之后全吞回了肚子里。
  这只是一方琉璃板,比掌心略小,边角圆润,通体透明犹如水晶,却又缠绕着丝丝幽绿,最奇特的是绿丝纠缠之间构成了一个秦篆的“颜”字。
  龟公瞪大了眼将手中之物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终于确认了,将琉璃板交还给林默言,谄媚笑道:“不过弄影姑娘的事小的做不了主……”
  “你带我们上去便可。”
  “那二位公子请。”
  玄澈对有些发愣的萨朗耶做一个请。
  萨朗耶疑惑地随玄澈跟着龟公往里走,穿过前庭,又过了后堂,顺着回廊曲曲折折,行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不知怎的绕到一座小楼后院里。将二人领到院门前那龟公就匆匆退了下去。
  眼前是座二层的精致小楼,后园内藏有一波清池,两只鸳鸯在上缓缓游动,池边是一株桃树,风过之际暗香浮动,如同楼中幽幽传来的琴音,通过飘荡的苏幕隐隐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玄澈上前逗弄其屋檐下的一串挂物,指尖拨过叮咚作响,也不知有什么韵律,里面的琴声戛然而止,只等了片刻就有一红衣少女来开门。
  红衣少女开门先是看到玄澈,面露疑色,紧接着看到林默言,面上一喜,笑道:“默言哥哥今儿怎么来了?还带了人来?”
  林默言道:“我家公子来看弄影。”
  红衣少女显然是一惊,看看玄澈,又看像萨朗耶和那名年轻侍卫,疑色更重,但仍然对二人一福,恭敬道:“二位公子请。”
  萨朗耶随玄澈进入二楼暖阁中,那名年轻侍卫却被林默言拦在外面,红衣女子也不知去了哪儿。
  房内摆设很简单,一道白纱苏幕将房间隔作两半,纱帘那边一个窈窕身子影影绰绰,酒香弥漫,氤氲寥寥。听到人进来的身影,沙帘那边的人影似乎是站起来福了一福,道了声:“颜公子。”
  “弄影姑娘。”玄澈淡淡地回了一声。
  萨朗耶怔了怔,道:“想不到临澹最大的青楼竟是……颜公子的产业。”
  玄澈看他一眼,道:“大人不必改变称呼,我的身分她知道,只是习惯了‘颜公子’这个称呼而已。至于这产业——雕虫小技而已。”
  “殿下的雕虫小技很不少。”
  “虫子多,没办法。”
  萨朗耶哑然,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不过眼前这个看起来只有八岁的小孩。
  沙帘后的女子轻笑出声,玄澈也笑笑,说:“技多不压身,我若没有这些小技如何帮大人您?”
  萨朗耶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玄澈道:“莫非大人想一辈子游荡在雄单之外吗?”
  萨朗耶警惕地看看玄澈,又瞄了一眼隔着纱帘温酒的女子。玄澈笑道:“大人尽可放心,没有她今日之事还不好谈下去。”看萨朗耶疑惑,玄澈便问:“你可知月露坊管事的是谁?”
  “不是老鸨吗?”
  “这么说也没错。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坊里的闲杂琐事自然是她管着,然而真正重要的事却是由这位——”玄澈对白纱后绰绰身子努嘴,“弄影姑娘管着。弄影,你来。”
  萨朗耶这才认真注意看向那层纱帘。
  只见一只玉白的手从帘中伸出,纱帘缓缓撩开,一抹雪色身影随之出现,一步一莲步之间,罗裙轻动,摇曳生态,仅是这么一个身姿已然让人留恋不肯离去,目光落在裙摆之上便似陷入了柔情绵意之中无法自拔。再看一缕青丝滑落,随着腰肢盈盈舞动,慢慢地,轻轻地,风过似乎有幽香袭来,那发便化作了雾化作了青丝,将人身子连着心一起纠缠在了一起。
  看到这里,萨朗耶有些不愿去看那张可能倾国倾城的脸蛋。裙摆已如此缠绵,乌丝已如此动人,又有如何一张面容能配得上?
  弄影露出真容,凝脂滑肤自不必说,明眸善睐只是普通,唇不点而红也不过是年轻女子的通貌,说是美丽却非祸水之色,眉宇间从容娟秀,如同春日里的碧螺春,幽香淡雅又令人酣然沉醉。
  弄影款款而来,行至玄澈面前,福了一福,声若出谷黄莺:“见过公子,见过大人。”
  萨朗萨看的呆了、听的痴了,直到玄澈轻咳连连才猛然惊醒,对上玄澈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得红了脸。
  “弄影,你过来坐。”玄澈招呼弄影坐下,又对萨朗耶说,“殿下,耽于美色可不好。”
  萨朗耶居然一扫羞愧,理直气壮地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玄澈算是服了他的厚脸皮,也不逗他,说:“弄影姑娘虽然名义上是月露坊的花魁,但她更是我的得力助手——大人可明白?”
  萨朗耶知道这是玄澈在警告他:不要对弄影玩什么手段。
  萨朗耶收敛心神,正色道:“明白。”
  “两位公子请。这是月露坊有名的‘佳人’,温润不伤,小公子也可尝一点。”弄影为二人斟上酒,盈盈笑语缓解了稍有凝固的气氛。
  玄澈举杯:“大人请。”
  “请。”
  萨朗耶抿了一口,道:“好酒,不过比不上我草原佳酿的浓烈。”
  玄澈道:“家乡酒再好,回不去又有何用?”
  萨朗耶肃然道:“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在下助大人回去,甚至可以帮大人掌权。”
  “你能帮我什么?”
  “人,钱,情报。”
  萨朗耶沉默不语,似在思忖,又似在打量眼前人是不是有能力做到这三点。
  玄澈挑挑眉毛:“我相信,在下是大人最好的选择。”
  萨朗耶大笑:“殿下口气真大,真要选择,我不可以选择大殿下吗?!他的势力并不比殿下小吧!”
  玄澈淡淡道:“我相信大人不会那么愚蠢。我与二哥孰优孰劣大人应该看的很清楚。”
  萨朗耶默然。
  “条件?”
  “三个。”玄澈展颜,举起他白嫩的小手,漂亮的指头一根根竖起来,“停战,通商,通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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