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撒旦之舞(九 阴谋)
"你的智慧、聪明使你偏邪,并且你心里说:‘惟有我,除我以外再么有别的。'"
--《旧约
以赛亚书47:10》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炎热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这确实让被酷热折磨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但并不是
每个人都能安逸地来享受上帝赐予的舒适,有些人的心底始终处于一种灼热的状态,好像熊熊的炉火终
年不熄。这是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在燃烧,即使他们全身都结冰,恐怕也不会感到清凉。
有着浓密黑发的年轻国王此刻就不快地斜靠在桌子上,环抱着手臂向他的侍卫挑了挑眉头:"费里斯,
你说查不到?"
"是的,陛下。"深棕色头发的侍卫低下头,"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经历很模糊,他被人注意到都是从
加入亚科波
斯福查(注1)的雇佣兵团开始的,那之前只是一个流浪者,什么都没有。他从军后就非常
努力地向上爬,而且曾经几次带领自己的小队立功,所以斯福查在他十七岁时把他收为义子,培养成最
得力的助手和继承人。"
"哦,这真有意思。"阿尔方索笑了笑,"据说那老头子自己有一个儿子。"
"是的,陛下,那个人叫佛郎西斯科
斯福查。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俩相处得还不错,至少没有什么
内斗的传闻。"
"真是难得。这么一来那位红发雇佣兵队长的原名应该不是‘阿坚多罗
斯福查'吧?"
"对,陛下,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最开始叫什么。"
"说说他最近提拔的那个教士。"
"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齐,他是佛罗伦萨阿尔比齐家族的小儿子,18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去安科那的鲁
瓦托斯修道院了,后来又到拉文那的圣玛利亚教堂当抄经师,现在刚来那不勒斯。他的确是一个非常虔
诚的基督徒,几乎每个了解他的人都这么说。但是我们也没有查出他具体是在哪儿和阿坚多罗
斯福查
相识的。"
"这个教士对于阿坚多罗来说恐怕不仅仅是一个旧识,否则他不会贿赂主教让他成为神父,而且--"
阿尔方索回忆在那天在小溪边的偶遇,"--看得出来阿坚多罗也很重视这个人,他甚至不大愿意让我
认识那教士,回护的态度做得很明显。"
"可能这个教士是了解他底细的人。"国王的侍卫猜测道,"陛下,需要派人监视他们吗?"
"不,会被他发现的。"阿尔方索摇摇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嗯,那天在乌尔塞斯侯爵的采邑上,
我好象听见亚里桑德罗修士说了一个名字--当时他不知道我在阿坚多罗的身边--也许那就是雇佣兵
队长的本名吧。"
"陛下......"
"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仿佛是......帕尼诺......"国王揣摩着,"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帕尼诺......
"阿尔方索对他的侍卫说:"去好好查查,费里斯,从亚里桑德罗修士的身上入手,仔仔细细地列出他
这些年接触过的人,我的意思是‘所有的'!或许我们可以挖出斯福查大人的秘密呢!"
"遵命。"年轻人躬下身子,又提醒道,"啊,还有,陛下,午餐过后女王要在花园里举行一个小型的
聚会,她说是邀请了很多小姐,为您解闷的。"
"她可真是殷勤。"阿尔方索哼了一声,"不过我现在对女人没有兴趣。"
费里斯为难地皱了皱眉:"可是,陛下,这邀请......"
"啊,当然还是得接受了......有哪些人参加?"
"还是那些无聊的大臣,此外就是他们的女眷,不过......听说阿坚多罗
斯福查也会来。"
"好极了,"阿尔方索满意地笑了,"他还欠着我一个答复呢。"

有着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靠在一个大理石的圆形花坛上,背后一大簇玫瑰送来甜腻的香味儿,他用
匕首割下了其中一朵,专心地剔掉花茎上的刺。他喜欢漂亮的东西,更喜欢把这些东西变得毫无威胁性
,剥掉它们一层皮的感觉让他感觉愉悦。
穿着艳丽长裙的贵夫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布置华美的花园,衣服光鲜的廷臣跟在后面。当礼官高声念出
女王和阿尔方索的名字时,所有的女士都屈膝低头,男士则深深地弯下了腰。
阿坚多罗悄悄抬头注视着乔安娜二世,她依旧画着很浓的妆,猩红的长裙紧紧地勒着发胖的身体,脖子
和手腕上堆满了脂肪和珠宝;她身边的男人却只简单地套了件便服,可是这无损于他的出众--年轻国
王像鹰一样俯瞰着地上的动物,然后又像狮子一样赐予这些的臣民安抚似的微笑。
阿坚多罗发现他的视线远远地落到了自己身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又迅速移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重
新恭敬地垂下了脑袋。
两位国王穿过花园,在葡萄藤架下的王座上坐下,然后示意贵族们站起来,聚拢到一起。阿坚多罗在那
一堆谄媚者的外围发现了自己要寻找的乌尔塞斯侯爵,他正让一个少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贯不落人
后的他今天却分出了心思照顾人--看来财政大臣确实非常宠爱这个有轻微残疾的私生女。
佛朗西斯科提供的消息没有错,虽然不会经常出现在公共场合,但是在以散心和结婚为目的的社交聚会
上还是能看到这位小姐的身影。
阿坚多罗看着侯爵拍了拍那姑娘的手,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去迎合王座上的君主。他的女儿安静地坐在原
地,好像并不热衷于此--难道是因为自己残疾的原因吗?在年轻的雇佣兵首领看来,这个姑娘其实很
漂亮:雏鸦般美丽的黑发一部分编成辫子盘起来,一部分披在背上;眼睛如同祖母绿宝石,明亮又恬静
。她大约十五六岁,还没有成年妇女那种丰满圆润的肉体,但是少女特有的苗条和纯真还是有独特的吸
引力,而且那种斯文而淡漠的神态跟周围娇艳的贵族小姐比起来显得更加赏心悦目。
阿坚多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这次他要完成的是个美差。
没有去关注贵族宾客们的调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径直朝那偏僻的座位走过去,手中拿着刚才剔掉了刺
的玫瑰。
"下午好,小姐。"他站在那姑娘面前,礼貌地躬下身,"可以允许我把这朵花献给您吗?"
少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谢谢。"她并没有拒绝,"不过,先生,我从来没有见过您。"
阿坚多罗摘下帽子,露出红铜色的长发,然后在这姑娘面前蹲了下来。"如果您能记住我的名字我将非
常荣幸。"他执起柔软的小手温文尔雅地印下一个吻,"阿坚多罗
斯福查愿意为您效劳。"
"啊,是您,大人。"少女意外地笑了,"我真是太迟钝了,早就该猜到,除了您谁会有这么迷人的头
发呢?"
"小姐,您说这话只会让我惭愧--您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少女的脸庞微微浮现出红晕,她还没有习惯男人的刻意讨好。
阿坚多罗很喜欢会脸红的人,这证明他们的心底还有一片纯洁的领域没有被世俗的丑恶污染进而变得无
耻。阿坚多罗享受着少女的羞赧,忍不住联想起金发的青年:亚里桑德罗也常常脸红,这对于一个22
岁的成年人来说或许显得幼稚,却显得无比可爱。
雇佣兵首领的目光柔和地落在这个女孩儿身上,感觉得出来她也对自己抱有好感--接近这些单纯的孩
子总是如此顺利,这跟他原先猜想的一样。两个年轻人愉快地聊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周围兴致勃勃聆听
乐器演奏和朗诵的宾客,直到前方的贵妇人和廷臣让开一条路时,他们才抬起头,看到了接近这边的两
位国王。
"啊,斯福查大人,您在这里。"乔安娜二世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又转向黑发少女,"难怪您没有
兴趣来听他们吟诗,原来是在陪这位迷人的小姐。"
少女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有些吃力地屈膝。女王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诧异,随后笑了笑:"坐下吧,
孩子。"她向随侍的乌尔塞斯侯爵问道,"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吗,阁下,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是的,陛下。"瘦削的贵族躬身回答,"这是贝娜丽斯,我弟弟的女儿,她非常想见识见识陛下精致
无比的花园。"
"年轻女孩子是该出来走走,想必斯福查大人这样的青年也很愿意为贝娜丽斯小姐当向导的。"女王混
浊的眼珠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坚多罗,"对吗,大人?"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微笑着把有些摇晃的少女扶稳,同时看到侯爵的脸部肌肉在跳动。
"当然了,陛下,这是我的荣幸。"他满意地把视线移到了贝娜丽斯绯红的脸颊上,"不过,请原谅我
的不敬,陛下;您也一定知道,我这样的粗人没有办法欣赏高雅的东西,所以只能为女士做些力所能及
的服务。"
"您越来越会说话了,斯福查大人。"女王笑呵呵地瞥了一眼女孩儿手上的玫瑰,"或许是我这里的娱
乐形式让您觉得很闷,所以您才自己找乐子。"
阿坚多罗根本不想反驳,他享受着这个老女人丑恶的嫉妒。
"斯福查大人,"这时候有着高大身材的黑发国王却突然建议,"如果女王陛下允许,我倒是很想跟您
做些有趣的事,比如......切磋一下剑术。" 
周围响起一阵吸气声,很多人都诧异地看着阿尔方索--这话语里是不是隐藏着挑衅呢?
阿坚多罗挑高了眉头:"在这里?"
"当然。"年轻的国王摊开手,"我早就想跟您‘再'正式地比一次,反正今天的天气不错,趁着有这
么多小姐和夫人在场,我们还可以拿到足够多的祝福,就做点剧烈运动来解闷吧。陛下--"他又向乔
安娜二世欠欠身,"--希望可以您允许。"
"当然可以,阿尔方索,我们也很久都没有见过斯福查大人的剑术了。"女王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他们
立刻搬走了花园中央的桌椅,空出了一大片铺着石板的地面。
阿坚多罗体贴地为贝娜丽斯在显眼的地方安置了一个座位,然后半跪在她身边吻了吻她的手。"请给我
祝福,小姐。"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侯爵面前用恳语气说道,"我将把胜利献给您。"
贝娜丽斯温柔地笑了,把手帕系在阿坚多罗的剑柄上,她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鼓励和倾慕。雇佣兵首领
站起来,看到那一边阿尔方索也刚刚在右腕戴上了乔安娜二世的一条金链子。
有了那样的东西就注定会失败!阿坚多罗有些刻薄地在心底讥笑道,然后脱下了外套,拔出剑走到了空
地上。
"请小心,先生们。"女王高声说,"这只是一个比武,你们都非常重要,我可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流
血。"
"我们会遵从您的吩咐,陛下。"
两个男人向女王保证以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贵族们都远远地离开十几码,围成一个半圆。
阿尔方索望着那头俊美的青年,低声笑了:"我要洗刷不久前在酒馆里的耻辱,斯福查大人。我不允许
自己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里。"
"我理解您的骄傲,陛下。"阿坚多罗微笑道,"不过,骄傲是要用实力来证明的和维持的。"
黑发的国王挥动着长剑,他深邃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青年:"当然,斯福查大人。不过先说好一件事吧
......如果我赢了您,希望您能就那天晚上的提议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阿坚多罗摆出了准备的架势,嘴角却依然充满了诱人的微笑:"好的,陛下,如果您真的能战胜我......
"
不是第一次较量,感觉却完全不同。
当两柄利剑碰撞出尖锐的响声时,阿坚多罗的虎口一阵发麻。他盯着高大的黑发男人,知道对手非常认
真。和"金蔷薇"中的打斗不一样,现在国王陛下不但仍然具有比他强大的力量,而且更加灵活了,能
迅速判断他的每一个动作,阿坚多罗几乎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他到底要干什么?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心底问道。莫非阿尔方索真的想打败自己挽回面子,还是说只不
过迫切地希望拉拢自己,让自己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如果是这样倒是可以输给他,反正自己和国王
陛下之间的较量已经不单单是武艺了,那不勒斯才是最后的战利品。
"镪"的一声,长剑碰出火花后又抵在了一起。阿尔方索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俊美的青年:"怎么了,
斯福查大人?您没有尽全力!不要故意放水,我讨厌虚假的胜利。
"好的,陛下。"阿坚多罗笑容可掬,"我会如您所愿!"
熟悉的疯狂感觉又从心底升了起来,这是在面对强大对手时才可以获得的快感!雇佣兵首领握紧了剑柄
,让洁白的手帕吸走汗水。剑锋银色的弧光美得让人颤抖,阿坚多罗突然无法遏止地开始想象它切落那
高贵的黑发头颅时该是怎样动人心魄,一个国王的鲜血尝起来是不是更加香甜呢?
--陛下,不要觊觎那不勒斯!它是属于我的!
红铜色头发青年的动作突然变得更猛烈,在周围贵夫人的惊叫中,他反手削下了对手肩膀上的一片布料
。那飞落的白色碎片表明:国王陛下的形势不妙。
阿尔方索的肩膀一斜,垂下了右手,步伐混乱地单膝着地。阿坚多罗抿起了嘴唇,完全没有理睬周围的
那些骇然的叫声,毫不迟疑地高高举起长剑冲了过去。他要再一次把剑架在这个男人的脖子上,让他知
道千万不要尝试操纵自己--
就在两个人的距离不足一码的时候,半跪在地上的阿尔方索突然暴起,侧身避过砍下来的长剑,出人意
料地从斜下方把剑送到了对手的咽喉旁边。
空气好像都凝固了,惊呼都被噎在了嗓子眼里。
阿坚多罗感到了脖子上一阵刺痛,硬生生地收住了脚步--只差一个指头的距离,他就会被割断喉咙!
流血了,是吧?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能感觉到脖子上有热呼呼的东西滑下,但心脏却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中。
难道竟然败了吗?
他摒住呼吸,弓着身子的男人慢慢站了起来,剑锋贴近了他的皮肤,更加清晰地提醒着他这难以相信的
事实。
"斯福查大人,真抱歉。"黑发的国王在他面前露出了微笑,"您看,我说过,我不会输给您两次的。
"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放下了高举的长剑,很快垂下了眼睛,他异常平静地说道:"是的,陛下。我承认您
赢了,恭喜您。"
阿尔方索收回了他的武器,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被削破的衬衫:"您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对手,不过胜负往
往就是在最容易被忽略的时候决定。"
"是的,陛下,您证明了这一点。"
阿坚多罗站直身子向这位国王低下了头,周围的贵族中响起一阵掌声。阿尔方索拍了拍对手的肩,凑近
他的耳边:"别忘了,你欠我一个答复,今天晚上我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他提着长剑走向女王,后者涂得惨白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看看那高大的背影,
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一片涌向王座的谄媚人群后面,美丽纤细的黑发少女正吃力地扶着椅子站在原地
,担心地看着他。
"贝娜丽斯小姐。"阿坚多罗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请原谅我,我非常惭愧......"
"哦,斯福查大人。"少女打断了他的自责,"请不要这么说,我请求您。您非常勇敢......"她皱着眉
头检查他脖子上长长的伤口,把剑柄上的手帕解下来,为他简单地包扎好。
阿坚多罗抓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
从这个方向望过去,阿坚多罗看到乌尔塞斯侯爵正站在女王和阿尔方索的背后,用紧张和担忧的目光注
视着自己的女儿。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暗暗发笑--国王陛下,您说得非常正确,胜负往往在最容易被忽略的时候决定,而
一场剑术比试是不能说明什么的。

晚祷过后的时间对于"金蔷薇"来说是最宝贵的,因为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挥霍光了白天的正经力气,也
对上帝表达了足够的敬畏,所以在黑色的天幕下他们可以放任自己亲近一些魔鬼才能赐予的快乐。有时
候人类所需要的只是欺骗自己。
阿坚多罗来到这个酒馆时里面挤满了人,从各地来那不勒斯交易的商人、做皮肉生意的**、嗜酒的农
夫、聚赌的工匠......什么人都有。
高大的雷列凯托向丰满的老板娘打了个响指,把她叫了过来低声说几句。老板娘用畏惧的眼神偷偷瞟了
瞟他身边的人,陪笑着把他们带上了二楼。
"那位先生定的房间就是这里。"老板娘推开了门,"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雷列凯托冲她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然后紧紧关上了门,站在外面。
这个房间布置得并不豪华,但也称不上简陋,勉勉强强能算中等,里面的大床、桌子和柜子是给过往投
宿的旅客准备的。阿坚多罗脱下兜帽,看着站在窗口边的人,冷漠地行了礼:"晚上好,陛下,希望我
没让您等太久。"
阿尔方索转过头向他笑了笑:"的确不太久,斯福查大人,请坐吧。费里斯--"他对墙角的年轻侍卫
说,"--你可以出去了。"
"是,陛下。"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用戒备的眼神看了看阿坚多罗,退出了房间。
"来点儿葡萄酒吧。"黑发的国王把两个杯子斟满,打量着雇佣兵首领,"看来您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
碍事了。"
"谢谢您的关心,陛下,本来就没什么。"阿坚多罗脱下披风,大方地在桌子面前坐了下来。
"那就好,"阿尔方索用庆幸的口气说到,"啊,我还一直在担心您会因此而拒绝跟我见面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尔方索推开窗户,漆黑的天穹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延伸到楼下的街
道。来来往往的马蹄声、车轮声与喧嚣的人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很热闹。这些人还没有准备好爬上床,
似乎非要折腾到肉体疲惫的受不了才愿意闭上眼睛。
"看,斯福查大人,这就是那不勒斯,繁华、富足,同时也粗俗、肤浅,但不可否认它具有非同一般的
吸引力,对不对?"
"是的,陛下。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黑发的国王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蜡烛的火光让他坚毅的轮廓一半暴露而一半隐晦:"现在没有第三个
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所以我想跟您说点实话。斯福查大人,您是一个聪明人,并非宫廷中的草
包,我的意思您应该明白。"
阿坚多罗冷冷地看着他:"您是希望我帮助您得到这个国家,陛下,我很明白。"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用‘征服'这个词。"年轻的国王更正到,"我说过,我想征服这片土地。斯福
查大人,您和那些没有脑袋的廷臣不一样,他们缺少骨头和大脑,像是依附在女王或者路易身上的蛆虫
,他们唯一的功能就是吮吸血液,不断削弱这个国家的实力。而您有军队也有能力,您可以得到更多的
权力,女王没给您的东西我可以给您!"
他把手撑在桌子上,向红铜色头发的男人倾过上半身,醇厚而低沉的嗓音缓慢地问道:"告诉我,斯福
查大人,说吧,您想要什么,您究竟想得到什么......"
"您认为一个男人最想得到的应该是什么呢?陛下。"
黑发的男人交叠着双手,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从小就在想,如果能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后,有人
指着一尊雕塑对他的儿子说:‘看,孩子,那就是伟大的国王阿尔方索,他在世的时候征服了整个地中
海,现在我们效忠的陛下就是他的子孙。'那么,我应该可以满足地死去"
"是的,荣誉。"阿坚多罗突然无法掩饰地露出了充满嘲弄与恶意的微笑,"几乎每个男人都想要它!
可是陛下,我一点也不稀罕!"
他的话并没有让国王浮现出惊讶,他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您是个强者,我知道。您要得到那不勒斯尽管去拿就好了,您要征服地中海的每个国家我也没
有任何意见!有些人天生就该当国王,有些人则只能成为杀人犯!上帝爱给我们分配命运,他乐此不疲
。但是这么说吧--"雇佣兵首领捧起葡萄酒呷了一口,"--我要的谁也不能给,只能靠我自己去争
取,我压根就没想过从任何君主手中接受馈赠,不管是您,还是乔安娜!"
"您在拒绝我,斯福查大人?"
"不完全是,陛下!我对您所谓的‘征服'没有任何兴趣,拉斯迪拉斯不是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吗?"
阿坚多罗用怨毒的口气说出了那个名字,"他甚至差点占领了罗马!可是,看看他的王国如今成了什么
样子?连岩石也有一天会化成粉末,如果您真的需要我的帮助,就别给我一个遥远肤浅的承诺。我可以
帮助您,但是我们必须搀扶着向前走,就像拧在一起的绳子,而不是您在前面给我栓上项圈把我当成一
条狗。"
"斯福查大人,您果然聪明得让人害怕。"
俊美的青年放下酒杯,突然露出一个充满诱惑的微笑:"哦,这话才是对我最大的褒奖,陛下。"
阿尔方索看着他线条优美的双唇,沾过葡萄酒以后泛出湿润的玫瑰色光泽,年轻的国王突然想起了抹着
毒药的果实,即使品尝过后失去性命,恐怕也会有人毫不畏惧地这样做吧。
但阿尔方索很快就摆脱了这样的想法,他继续问道:"那么,斯福查大人,目前我要收服那些想着把那
不勒斯送给路易的大臣,您会为我做什么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笑:"兵权。我如果掌握了整个陆军,那么陛下,我会表明我的态度,再加上您
的舰队,足够的威慑力会让亲法派的贵族像秋天的蝗虫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性。"
"哦,听起来太诱人了。"阿尔方索拍了拍手,"这个职务的委任我或许可以给女王一点暗示。斯福查
大人......如果我能够相信您,是不是可以对您换个称呼呢?"
"当然了,陛下。"雇佣兵首领抚弄着头发,"您叫阿坚多罗是我的荣幸。"
"不,不。如果我说我想称呼你‘帕尼诺'呢?"

注1:历史上的亚科波
斯福查就是阿坚多罗斯福查,有名的雇佣兵首领,那不勒斯的陆军统帅。在下
用音译的不同把这个人物分裂成了两个人,汗,请读的时候自动忽略这一点。

TOP

撒旦之舞(八 心意)

"他口内虽以恶为甘甜,藏在舌头底下,爱恋不舍,含在口中......"
--《旧约
约伯记20:12》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乔安娜二世最近觉得很疲惫,跳舞的时候胸口老是隐隐发痛,而且容易气喘,她忍不住叹息随着年龄的

增长,原本那充满活力的青春似乎再也一去不回了。当然,女王并没有意识到其实现在的身体状况都是

源自于她过去的放荡时光。
她在1401年30岁时曾经有过一次婚姻,但是作为对象的匈牙利哈布斯堡家族的威廉伯爵却不能够给她一

个孩子;后者并没有责任,因为十六岁时的一次秘密堕胎已经让这个女人永远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力。但

她还是以此为借口勾结情夫--当时的王宫护卫队队长--悄悄地凿穿了丈夫的船,让他葬身亚得里亚

海。这件事乔安娜二世确实做得比她的前任出色(注1),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而她更表示愿意效法

"童贞的伊丽莎白"(注2),把她的余生献给自己的国家,不再接受婚姻。上帝才知道为了庆祝那不

勒斯没有更多的继承权落到远房亲戚手里,她把那个倒霉的王宫护卫队长送到鳄鱼嘴巴里以后,又找了

多少男人来一起狂欢。不过她1415年还是再一次结婚了,对象是波旁家族拉马什伯爵旁系的雅克二世。

这可怜的男人在结婚后就被她囚禁,虽然逃了出来,却不得不躲在修道院里,至今不敢露面--这样的

婚姻甚至连一个虚假的果实也造不出来。
而现在女王后悔地发现自己还是需要一个孩子的,否则得这片肥沃的土地就得送给具有继承权的路易。

那个讨厌的阴沉的男人,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一条湿滑的蛇。乔安娜二世联想到以前不幸的相处,她曾经

还以为他是一个温柔而礼貌的情人。
女王懊恼地把视线从描绘着宙斯与欧罗巴嬉戏的壁画上转移到卧室外的花园里,她看到了正在朝这边走

过来的几个男人。
财政大臣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
乌尔塞斯走在最前面,脸色有点阴沉,从舞会后接连几天他都是这副怪

样子,让人生厌。离他几步远的是高大的阿尔方索,他正在跟犬法官莱昂纳多
德尼塞聊着什么,好像

心情不错。再后边儿的几个人则一脸谨慎,乔安娜二世能依稀辨认出其中有自己掌玺大臣和舰队司令,

他们刻意和前面的人拉出了距离,然后低头交谈。
那几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女王能够猜到一些,有些大臣并不像自己一样喜欢阿拉贡王朝来的客人,对于他

们来说,或许路易更加可爱--每年超过九千多的金弗洛林很容易就能购买到他们的忠诚,搞不好还有

更加甜美的承诺。乔安娜哼了一声,对这些无能的软骨头很厌恶。她庆幸自己还能依靠着雇佣兵,否则

那些人大概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她的王国双手献出去了。
她突然想到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几天前的舞会阿坚多罗
斯福查来了,而且打扮得很漂亮。乔安娜二世刻意冷落了他,只是象征性地跟

他了跳了第六支舞,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都明白那个晚上谁是主角。不过雇佣兵首领没有透

露出焦躁和沮丧,他玩得很尽兴、很开心,最后喝了不少的酒。难道他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失宠?如果

他现在要翻脸威胁自己,阿尔方索的卫队加上那不勒斯城里的军队应该可以和他抗衡,何况海岸线附近

还有阿拉贡王朝的舰队。可是从舞会过后的几天什么也没发生,阿坚多罗既不跟廷臣来往,也不再尝试

到王宫拜谒,只是专心地补充军备,好像在准备再次开赴前线,继续对抗那些入侵的城邦。啊,如果说

有点意外的就只有一件事,他好像拜托主教把一个修士提拔为神父,让他随军--这倒无关紧要。
女王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太难以掌握,她一点儿也不想放弃那个年轻的红发男人。
听到门外宫廷侍女的通报声,乔安娜二世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整理好散乱的假发,补上妆,然后把所有

烦恼的事情都丢到了脑后。

今天阳光很灿烂,却没有灼人的感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亚利克,亚利克!你在哪儿?快出来!"
清澈动听的声音从屋子外传进来,金发修士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他放下手里的笔,刚刚抬头就看见朋友

推开门走了进来,不由得愣了一下:阿坚多罗今天穿得很奇怪,居然全身都是锃亮的铠甲,腰间佩着长

剑,脚上蹬着带马刺的皮靴,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提着六角形的盾牌。
"怎么了?"亚里桑德罗惊讶地看着他,"你......你要去打仗?"
"不,暂时不会!"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嘻嘻地把头盔和盾牌放到桌子上,一把拉起修士的手,"走,

我从米兰买来的新铠甲刚刚到了,还有很多马,一起去看看吧!"
屋子外广阔的空地上停着十几辆大车,士兵们兴高采烈地排队领走他们的新装备,步兵检验着十字弓和

头盔,骑兵把新的护具给自己的马套上,还有的掂量着长矛打打闹闹,就像孩子得到玩具一样兴奋。
这些来自意大利各地和其他国家的大汉们看见首领走过来以后,都恭敬地低下了头,让开了一条路。
"雷列凯托!"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叫着护卫的名字,一个身材如灰熊般的大胡子男人满头汗地从人群里

跑出来。
"大人。"
"怎么样,"阿坚多罗问道,"什么时候把铠甲和兵器都发完?"
"今天中午就可以,大人。"他的护卫高兴地说,"这次的东西都棒极了!我刚刚试了长剑,非常锋利

!"
"佛朗西斯科呢?他回来了吗?"
"队长在马厩那边,"雷列凯托说道,"他安排好立刻来见您,大人。"
"那倒不必,我正要过去。"阿坚多罗回头对金发的修士笑了笑,"亚利克,你一定还没还有见过我的

步兵队长(注3)吧,你们得好好认识认识。"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温和地看着他,任凭自己被牵着手走向营地的另一头。
"看,他果然在那儿!"阿坚多罗指着远处介绍道,"佛朗西斯科是我义父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他

非常能干,帮了我不少忙,这次我就委派他去米兰购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他回来得挺快的。" 
亚里桑德罗看到几个男人正在把几十匹骏马赶到马厩里去,并没有认出朋友介绍的是谁。
阿坚多罗走过去,拍了拍其中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后者吃惊地转过身,接着裂开嘴,狠狠抱住了他。
亚里桑德罗看清了这个人:他的五官并不好看,眉毛很浓,有一个突出的、硕大的鼻子和一个粗短的脖

子,但栗色的头发却非常柔软,在阳光下漂亮极了;他的眼睛是近似于黑色的墨蓝,笑起来弯弯的,还

带有一丝稚气,仿佛比阿坚多罗还要小一些。
"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朝他招招手,"来,见见佛朗西斯科
斯福查,我亲爱的哥哥。"
"您好,先生,愿上帝保佑你。"亚里桑德罗微笑着问好。
"啊,我听说了!"这个青年叫起来,"您就是亚里桑德罗
德阿尔比奇神父吧。"
"是的。"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需要上帝的指引。"佛朗西斯科热情地说。
就在亚里桑德罗和他寒暄的时候,阿坚多罗已经牵过来了几匹骏马,他抚摸着这些漂亮的动物,轻柔得

像对待情人,然后抬头满意地说道:"它们太出色了,佛朗西斯科,辛苦你了。下午好好睡一觉,休息

休息,晚上我给你接风。"
青年耸耸肩,毫不客气:"当然了,这可是你该做的,阿坚多罗!不过我还真有点累了!很高兴认识您

,神父--"他向亚里桑德罗略微欠了欠身,"--请原谅,我得失陪了。"
他捶着自己的肩膀走向营房,阿坚多罗笑笑,脱下身上的铠甲,叫人把两匹棕色的马装上马鞍。"愿意

跟我去运动一下吗,亚利克?"他向金发的修士伸出手,"来吧,我很想看看这些小东西有多能干!"
他的笑容是最容易说服亚里桑德罗的理由,后者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好的,费欧,好的......"


太阳依旧很毒辣,但是骏马飞驰时凉爽的风迎面扑来,感觉非常舒服。辽阔的旷野逐步展现在眼前,一

切都在飞速地后退,让整个人都好像腾空而起,如同插上了翅膀。速度让人拥有一个新的视野,两侧的

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前方的路,所以总会有男人迷恋奔驰的感觉。
亚里桑德罗的骑术并不好,他远远地落在后面,只能看到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背影。这个男人红铜色的

头发好像火焰一样飞扬在风中,美丽夺目。修士很累,可是他紧绷着身子没有放松,他盯着前方的人,

害怕自己一疏忽就会跟丢,被遗弃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的男人终于在丘陵上停了下来,他勒住缰绳,骏马嘶鸣着人立起来,在阳光下如

同一尊雕塑。
亚里桑德罗在十几码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摒住呼吸,不愿意上前去破坏这一瞬间的美景。
阿坚多罗回头朝他挥手,大声叫道:"过来啊,亚利克,到我这里来!"
年轻的修士脸上露出微笑,下了马慢慢走过去。
他们的身上都出了很多汗,阿坚多罗带路到河边让马喝饱了水,然后在树林里的草地上仰躺了下来。
"它们很棒,是不是,亚利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脱下了外套,拔起一根草咬在嘴里,用自豪的目光

望着拴在旁边的马儿。
"对,"亚里桑德罗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的侧脸--此刻他的表情是生动的,很悠闲很惬意,没有一点虚

假的做作,这让修士感到一种欣慰。
"你喜欢马吧,帕--呃,费欧?"修士有点不习惯这这个名字,偶尔还是会叫错。
阿坚多罗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是啊,亚利克,我非常喜欢。如果不当雇佣兵,我一定

会养很多马,多到可以建一个牧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做梦般的笑容,"......是的,我要把羊都

赶走,只养马。栅栏可以围得很宽,一眼望不到边际,我要从匈牙利找最好的马,还有罗马尼亚长腿的

种马......哦,我最喜欢的生日礼物就是一匹小牝马,她漂亮极了......"
亚里桑德罗苦涩地凝视着雇佣兵队长--他知道阿坚多罗为什么不能实现这个梦想,他的翅膀在修道院

里已经被折断了,被那些渎神者撕成了碎片。而自己呢......如果当时他救他,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费欧......"金发的年轻人忍不住想摸摸他的脸,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他怎么还有资格碰他


阿坚多罗把目光移到了亚里桑德罗的身上,看着他僵硬的动作,忽然凑过去压在了他身上:"亚利克,

你的表情好奇怪,怎么了?"
"不,没什么?"修士慌张地移开了视线,"我......其实......我跟你一样,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理想...

..."
"是什么?"阿坚多罗好奇地问道,"快告诉我。"
"啊,我......我只想侍奉上帝。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哥哥抚养我长大的,但我接触得最多的人是

一个来自勃艮第的家庭教师,他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圣经里的故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真是枯燥的学习,我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童年。你光听故事就

这么虔诚地成为了上帝的奴仆?"
"不完全是这样,费欧。"修士为他过分轻慢的口气难过,"小孩子都是怕黑的,我晚上一个人睡觉,

在空旷的房间里吓哭了,可是哥哥说阿尔比奇家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于是我的家庭教师就告诉我,

当我害怕的时候就向上帝祈祷,上帝会听见我的声音,他会赐给我勇气。"
"你照做了?"阿坚多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嗯。当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拼命跟上帝说话,把我要说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他,当

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平静了下来,能够安然入睡。后来......我相信自己应该尽力来赞美主。

"
"天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亚利克,你真是一个......嗯,真是一个容易被骗的家伙。"
亚里桑德罗急促的否认道:"不是的!我的老师没有骗我:上帝给人苦难,可是他也给人承受苦难和战

胜苦难的勇气,所以我们才知道他爱世人,无论是谁......费欧,"修士蓝色的眼睛里露出异常迫切的神

情,"你没感觉到吗?上帝的爱充满荆棘,可是他会保护我们,他也会惩罚......惩罚那些亵渎他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他是神圣的!"
"他当然是!"阿坚多罗大笑起来,"他只选择做与不做而已!"
金发的神父提高了声音:"上帝给我们苦难,是要我们坚强!我们身上的罪孽可以因为承受苦难而化解

!是不是被苦难压垮,这选择权在于我们!他已经把机会均等地分给了每个人!这就是他的爱,虽然带

着刺,可是确确实实是一种恩赐!"
"人生而有罪,所以活该?"阿坚多罗冷冷地哼了一声,他凝视着修士苍白俊秀的面孔--这一瞬间,

那面孔上浮起了淡淡的粉红色。
他低下头,用手抚摸着亚里桑德罗的脸颊,沙哑地问道:"我知道,亚利克,我明白!在你需要的时候

上帝给了你启示,你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上帝如果给你的不是苦难,而是毁灭呢?"
亚里桑德罗顿时脸色惨白。
"‘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注4)"
修士忍不住叫起来:"约伯没有这样做!他没有被上帝遗弃,所以他后来所得的远胜于他失去的!"
阿坚多罗的手停在了亚里桑德罗柔软的嘴唇上,炽热的呼吸灼烧着修士的皮肤。"是的,"他说,"那

是因为这个笨蛋还依靠上帝,他还在盼望着、期待着!他是懦夫,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动手拿回一切!"
"帕尼诺!"修士的脸变得惨白,他听到了多么可怕的话--自己的朋友,他在怀疑上帝!怎么可能?

他竟然说出这样应该被诅咒的话!
修士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盯着他,惊慌而担忧地想寻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然而却

失败了。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变得锋利的眼睛,却在扯开的领口赫然发现一截很眼熟的链子,半遮

半掩地藏在贴身的衬衫里。
亚里桑德罗下意识地把那链子拽了出来--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十字架。
金发青年几乎一眼就认出这是哥哥在他第一次离开家时赠与的礼物,而在修道院里他转送给了那个阳光

下美丽的少年!
带着体温的银色贵金属落在手中,另一种说不清是欣喜还是苦涩的感情冲淡了亚里桑德罗心底的惊骇,

他还来不及开口,阿坚多罗突然夺回十字架,飞快地塞进衣服里,笑着说:"哦,看你,亚利克!怎么

这个样子?我胡乱说几句也能把你吓着!你太正经,让我想做恶作剧了!喂,别告诉其他人啊,我可不

愿意进宗教裁判所呢!"
陡然的变脸让亚里桑得罗一时间没有适应,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紧接着被猛地拉起来。"好了好了,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的草屑,"我们出来这么久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亚利克,你一

定累了吧?我去把马牵过来。"
他看上去丝毫不想让修士有机会再和自己辩论,他在拒绝讨论这个问题吗?
亚里桑德罗站在原地,看着这个青年走向河边。最近新穿上的神父长袍沉重地挂在身上,让金发的男人

难以挺直背部--
帕尼诺,莫非你心里在怨恨上帝吗?
亚里桑德罗用手握住了自己胸口的那个十字架,只感觉到一阵冰冷。

当两个外出的人回到营地时,天已经黑了,所有的星光都掩映在深色的幕布下,没有什么可以看得清。

人类制造的灯只能照亮他们肉眼所能见到的地方,在上帝不愿意送出光明的时候,更多的地方只能一片

漆黑。
亚里桑德罗空地中央的餐桌上胡乱填饱肚子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告诉雇佣兵首领也许是下午骑过马

的关系,自己非常疲倦。阿坚多罗打量着他过于泛白的脸色,嘱咐他好好休息,也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住

处。
"佛朗西斯科呢?"把双腿搁上桌子以后,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放松肌肉,向高大的护卫雷列凯托问道


"队长去洗澡了,他马上过来。"
"很好。"阿坚多罗点点头,"真高兴他这么爱干净。"
话音未落,栗色头发的青年就从门外进来,接下了义弟的话茬:"啊,过奖了,跟每天都要冲凉水的你

比起来我还是差远了!"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我这个习惯已经好多年了,改不了!雷列凯托,去给我们拿两瓶酒来!"
护卫恭敬地离开了,带上门。
佛朗西斯科把外套扔开,坐在桌子上,直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喂,最近是不是有麻烦?我听说乔安

娜女王把阿拉贡的阿尔方索给找来了!"
阿坚多罗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削一块放在手边的条形木头。"没错,"他叹了一口气,"你看,佛朗

西斯科,她对我并不放心。父亲当年可帮了她大忙啊,而且我们替她打的胜仗也不少,但她最后还是找

了别人。"
"你在床上没有讨好她?"栗色头发的青年拍了拍兄弟的长腿。
"哦,"阿坚多罗冷笑道,"我差点让这个荡妇兴奋得死过去!不过如果她只靠下半身思考,恐怕早就

把整个那不勒斯拱手送上了,我用得着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吗?"
"可是看你的样子好像还不太着急。"
"佛朗西斯科,你对乌尔塞斯侯爵了解多少?"
栗色头发的青年厌恶地皱起眉头:"那个恶心的胆小鬼和守财奴?哦,如果不是有必要我根本不想看见

他。"
"我也一样,不过很遗憾我现在需要把他变成‘同伴'!他和亲法贵族关系不错,如果能让他支持我获

得陆军的指挥权,那么我可以先联合廷臣中被路易收买的人,赶走阿尔方索。"
"听起来很不错!"佛朗西斯科思考着,"但是你知道,阿坚多罗,侯爵大人也同样讨厌我们,他可不

屑于和耕地的(注5)打交道。"
"可是现在他会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得很诡异,"我说佛朗西斯科,你好好去查查这位侯爵的账

目吧,他最近可是想尽了办法在捞钱,把脑筋都动到税金身上去了!我打赌他的财政上遇到了大麻烦!

"
"你找到证据了?"
"当然,不过我还想知道得更清楚。"
"哦,"年长的青年恍然大悟,"所以你急着把我叫回来。"
阿坚多罗停下手里的动作:"那你另给我推荐一个可靠的人。"
"好吧,好吧。"佛朗西斯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谁让你训练出的军队只能卖命,干别的笨得出奇。

不过......你或许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协助我。"
阿坚多罗挑了挑眉。
"我听说侯爵大人有一个私生女,对外宣称是寄养在他身边的亲戚。他很宠爱这姑娘,尽管她是个瘸子

--"
"佛朗西斯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把匕首钉在桌子上,古怪地问道,"你认为我看上去很像种马吗?

"
"如果外表可以互换,我不介意承担你的任务。"被质问的人滑稽地画了个十字,"上帝对我们很公平

。"
"是的,阿门。"阿坚多罗扔下了手里的木条,面无表情地扭过头,"那就这样定了,佛朗西斯科,我

要尽快知道真相。对了,父亲怎么样?"
"很好啊。"栗色头发的青年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他最近一直呆在米兰。我说,阿坚多罗,父亲和我

虽然很明白你的实力,但是你在那不勒斯付出的心思已经太多了--"他突然朝自己的义弟伏下身子,

"你究竟要从这个腐朽的王国身上得到什么?"
"土地啊,还有世袭的封号!"雇佣兵首领毫不迟疑地回答道,"这不也正是父亲一直希望得到的吗?

"
"是的。"对面那人墨蓝色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我们都喜欢。不过父亲说如果投入得太多而一直没有

收益,那就不是一个聪明人的选择。他要我告诉你,米兰的菲利普
马利亚大公已经邀请他训练军队了

,他会在那边先做一些事情,剩下的则要看我们了。"
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有些深沉,但是嘴角却牵起迷人的微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弗朗西斯科,

我什么时候让父亲失望过?"
"当然,你不会。"栗色头发的青年眯起了眼睛,"否则他怎么会任命你为骑兵队长,而把我弄到步兵

队去。"
这时门上响起了笃笃的敲打声,阿坚多罗说了声"进来",高大的雷列凯托就捧着几瓶酒推开了门。佛

朗西斯科欢呼着跳下桌子,劈头抢走了其中的两瓶,然后跟自己的兄弟说了晚安就夺路而出,留下目瞪

口呆的护卫。阿坚多罗让雷列凯托把剩下的酒放好,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
在门重新关上的时候,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拔出匕首,撬开了酒瓶塞子:
他当然知道佛朗西斯科和他的父亲在要求他做什么,他们要的是摆脱平民身份的两样保障,他们要成为

贵族。
不过自己却对此毫不感兴趣。
他要的不是那不勒斯的封赏,而是一个分裂成碎片的国家。如果得到这片广袤的土地,他不介意拿出一

部分给提携他的斯福查父子,当然,如果那不勒斯南部能在黑发国王面前卖上一个好价钱他也愿意出售

,零星的土地送给匈牙利人也好,法国人也好,都无关紧要。他只想用北边土地来讨好罗马,就像当年

卡贝斯主教用裴波利家族的土地取得了红衣主教的地位一样,他也可以由此在教廷中找到一个傀儡,然

后才能更换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表--教皇!他希望自己有时间去把所有的腐肉都从教廷身上剜下来,让

他们痛不欲生。这个恶臭、肮脏的教会应该被彻底粉碎,那些披着法衣的魔鬼该统统送到地狱里去,让

业火烤焦他们的皮肉。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需要教会,那也应该由纯洁的人组成,让最接近接近天使的人领导......比如亚里桑德

罗!自己能让他成为神父,也会使让他成为主教,甚至是教皇......
可是现在,阿尔方索的出现却破坏了他的第一步棋!
该死!他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阿坚多罗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感觉到背部陈旧的鞭痕在发热,他忽然无比痛恨那个有着英挺外表的高个

子男人!
在拉拢乌尔塞斯侯爵的同时,他必须尽快解决阿尔方索!
黑发的国王陛下不是还希望他们能够合作吗?也许他会给他一个不小的惊喜呢!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举起血红色的美酒,敬自己的对手。



注1:乔安娜一世(1343一一1382)曾经杀死她的第一任丈夫:匈牙利国王的弟弟安德烈。后来她又陆

续有过三个丈夫。附上那不勒斯和安茹的继承关系:
法王路易八世的遗腹子查理一世 (1266-1285),1266年,被求援的教皇乌尔班四世加冕为西西里和那不

勒斯国王,此后安茹家族(和英格兰王室的第一安茹家族区分,称为第二安茹家族)在欧洲显赫一时,长

期统治那不勒斯、匈牙利和波兰。1282年,西西里人驱逐了法国人,迎立了曼弗雷德的女婿, 阿拉贡

国王彼得。此后,西西里和那不勒斯分裂,直至1442年为阿拉贡国王阿方索一世所统一。1302年,查理

二世放弃了对西西里的要求.
后来的女王,有四任丈夫的乔安娜一世,既是安茹女公爵,也是那不勒斯国王,她领养了法王约翰二世的儿

子路易,并打算将那不勒斯王位传给路易,此举遭致其堂弟查理的反对,被这个情人兼敌人杀掉了。查

理成为国王查理三世,后来儿子即位(拉迪斯拉斯1386-1414),女儿在兄长死后成为乔安娜二世。这个女

人以情人和养子众多而出名。
乔安娜二世的婚姻有本人杜撰成分,这是为了情节的需要。擦汗,小说之言,请勿深究......


注2: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终身未婚。

注3:当时一个雇佣兵团的组成有步兵队和骑兵队,一般来说骑兵队队长就是雇佣兵团的首领,SO,

阿坚多罗就是骑兵队的队长。

注4:出自《圣经
旧约约伯记1:11》  约伯是一个坚信上帝的义人。撒旦就说这是由于他生活富

裕美满,得到了上帝的赐予才如此,上帝就把约伯的亲人、财富全部毁掉,但约伯仍坚信上帝。于是撒

旦的说法不攻自破,上帝又赐予约伯他失去的一切。文中引用的就是撒旦的原话。

注5:阿坚多罗的雇佣兵很多都是农民。其实在历史上,亚科波?斯福查本人就是农民出身。

TOP

撒旦之舞(六 祸端)下

"请原谅,陛下。"他套上长裤和靴子,转过身,"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和我的朋友先告退吗?"
"噢,"阿尔方索环抱着双臂,眉头微微一挑,"斯福查先生,难道您不觉得应该给我介绍一下这位修

士吗?"
青年的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然后深深地躬下腰:"抱歉,我真是疏忽了。这位是我的随军教士、佛

罗伦萨的亚里桑德罗,他会为我的士兵布道,让他们聆听上帝的教导。亚里桑德罗--"他对金发的修士

说,"你面前的先生是阿拉贡王朝尊贵的阿尔方索国王陛下。"
修士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微微朝黑发男人欠了欠身:"真荣幸见到您,陛下,愿上帝赐福于您和您

的国家。"
"谢谢。"阿尔方索走近这个金发年轻人,"很高兴见到您,修士,您和斯福查大人是朋友,对吗?"
"我--"
"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陛下。"雇佣兵队长抢先回答道,"亚里桑多罗最近才到那不勒斯来,所以

我央求他来帮助我。"
他平淡的语气让修士胸口无端端哽了一下,不过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努力微笑着点点头。
"原来如此。"国王又转向阿坚多罗,"您的士兵在临死时都不能接受终敷礼(注2),这太可怜了。

"
"您知道,陛下,在战场上确实没有办法,不过亚里桑多罗来了以后,我至少能让伤兵们走得安详一些

,而且他还懂医术,这非常有用。"
"我得祝贺您,斯福查先生。"
"谢谢,陛下。"阿坚多罗看着这个男人人不住打量着自己身旁的修士,又一次请求道,"请允许我们

告退,陛下,我得带亚里桑德罗回军营去熟悉环境。"
"当然可以,斯福查先生,"阿尔方索大方地摊开手,"好好休息吧,我还在期待与您再比试剑术呢。

"
阿坚多罗恭敬地行礼:"让您挂心了,陛下。如果您要回城里,我可以派一个小队来护送您。"
"没那个必要,我难得一个人呆着。"国王向这两个人摆摆手,转身走出小树林。
阿坚多罗姿态谦恭地目送阿尔方索离开,这情形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皇宫里发生的事,他们的相遇同

样突然。这个黑发的男人总在他难以预料的时候出现,而且让人琢磨不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并不喜欢

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难以掌握。现在的阿坚多罗·斯福查不是帕尼诺,他要防备的不是二十七个

迟钝的修士,而是比豺狼更加凶狠的对手。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又沉下去了一些,阿坚多罗·斯福查拣起地上的皮带和短刀,对身旁的金发青年

笑了笑:"真是抱歉,亚利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
修士望着远处的背影,有些奇怪:"帕尼诺,那个人真的是国王吗?"
"当然,那不勒斯的女王请他来做客,前两天我在王宫里见到过。"
"他一个人到这里在作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在王宫里呆腻了出来走走吧。"阿坚多罗耸耸肩,毫不在意,"那些贵族整天都只

会做些无聊的事。来吧,亚利克,我们还得赶回军营呢。"
修士点点头,跟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离开了小树林。他很快就把遇见国王的幸运忘到了脑后,对于金发

的修士来说,此刻吸引他的是阿坚多罗。虽然从这里到军队驻地得花上一个多小时,但是有一个健谈的

同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亚里桑德罗听他的朋友避重就轻地说着自己几年来的故事,却没有发现他闪烁

不定的眸子。
阿坚多罗其实正在怀疑,怀疑那个黑发男人是否跟他一样抓到了乌尔塞斯侯爵的小尾巴。他现在还搞不

清阿尔方索心里的想法,不过他能肯定的是,这个不光在西班牙有领土,还占据着西西里岛、掌握着地

中海势力的年轻国王对那不勒斯非常有兴趣--他现在的态度是跟乔安娜二世站在一起对抗路易,但是绝

对不会永远只当个保护人。如果阿尔方索掌握了乌尔塞斯侯爵的把柄,或许会拿来当成要挟那个白痴大

臣的利器,虽然自己的目的也一样,不过谁先出手谁就是胜利者。
看来年轻的雇佣兵队长必须用一些行动告诉国王陛下:那不勒斯是属于他的!
大约在一个多星期后,从第勒尼安海上吹来了一股携带着雨水的风,于是那不勒斯在经历了长得让人难

以忍受的炎热之后终于可以接受上帝赐予的凉意了。穷人虽然很担心屋顶会漏雨,但至少能睡得舒服,

而贵族则在雕花的窗户后面欣赏着屋檐下的雨帘,继续开着舞会。
乔安娜二世坐在面朝花园的房间里,愉快地看着外面的大雨,让使女把玫瑰色的葡萄酒斟满。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女王相信自己的殷勤招待已经给黑发的西班牙青年留下了良好印象;当然,她也在

观察那个年轻人,而结果令她感到非常满意。阿尔方索五世是一个很理智、很有风度的人,他精明干练

但是却斯文有礼,比起那个苍白阴沉的路易来好多了。而且他非常英俊,很讨人喜欢,和阿坚多罗·斯

福查比起来更具有男性的魅力。
她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摆脱暧昧的态度,例如筹备一个舞会,让雇佣兵队长也到场,用阿尔方索的存在警

示他,让他知道轻举妄动是非常愚蠢的。
不能否认,她也曾经很喜欢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年轻俊俏,而且聪明能干,还帮她守住了很多占

领地。他在床上的表现也令她惊喜,那种在其他廷臣身上找不到的野性让女王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

时候。不过这个男人有一种近似于魔鬼的吸引力,靠得太近就会陷入疯狂。他的美貌下是让人琢磨不透

的想法,这太难以控制了,况且他还有那么强大的兵力。她曾经赐给他金钱,封他为爵士,对每一次的

奖赏阿坚多罗的反应都不会太大,这只能说明他还不满足,他要的远远不是这些。
想到这里,女王皱起了眉头,她放下酒杯招招手,叫一个廷臣走上来,问道:"明天晚上的宴会准备好

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陛下。"
"邀请阿坚多罗·斯福查大人了吗?"
"陛下,"廷臣有些惊慌,"您说最近的宴会都不必通知斯福查大人--"
乔安娜瞪了他一眼:"明天我要见到他。"
廷臣连忙应承了,退下。
宫廷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动都别有深意,女王的决定很快就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在回廊

之间飘散着,当这个消息传到流言的主角耳朵里时,他正从大主教的住处出来,身边跟着一个护卫。
"哎呀,天呐。"阿坚多罗翘起嘴角,"她终于想起我来了。雷列凯托--"
"大人。"身材高大得如同灰熊一样的护卫恭敬地低下头。
"去给我准备最漂亮的衣服,我要体面地参加宴会。"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需要我们布置在外面吗,大人?"
"没那个必要,现在女王还需要我。"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记得再给亚里桑德罗准备一件新的长袍

,他马上就要成为神父了。"

阿坚多罗知道自己修饰过后的美丽会给人多大的惊讶,而很多时候他也知道该如何运用这样的美丽。在

宴会来临的那个傍晚,他让所有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红铜色的头发没有扎起来,随意而不凌乱地披在背上;白色的亚麻衬衫外罩着宽松的蓝色外套,下摆上

有金色蔓藤形的刺绣;坠着流苏的带子束出纤细的腰身,白色的紧身裤从外套下面露出来,显出修长笔

直的双腿;他光洁的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睛如同璀璨的宝石。
阿坚多罗明白,自己走进大厅以后就成为了所有人凝视的焦点。这是他要的效果,即使是进餐时被安排

在了离女王较远的位置,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坐在上位的阿尔方索今天晚上多看了他几次,目光

中的欣赏是毫无隐瞒的。他举起酒杯朝那个黑发的国王微微一笑,后者颔首致意。
唯一脸色糟糕的恐怕就是坐在女王右边的乌尔塞斯侯爵了,他那讥诮的笑容在接触到雇佣兵队长的目光

后又悻悻地消退了--他并没有在其中看到失宠后的沮丧,一定非常失望。
晚宴结束后是舞会,阿坚多罗被一些贵夫人围在一起,跟她们闲聊,而廷臣则悄悄地议论着他的从容。
"陛下不是在刻意冷落斯福查吗?但是看起来他好象并不在意。"
"那是当然的,现在阿拉贡王朝并没有正式表示要保护那不勒斯,陛下还会用到他的。"
"可是一旦陛下把阿尔方索立为继承者,斯福查就会完全失势,他一点也不着急?"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狐狸一样的男人......"
"嘘,他在往这边看......"
阿坚多罗环视着周围,发现了乌尔塞斯侯爵的身影。他刚刚和一个公爵夫人结束了一支舞,退到桌子旁

边休息。礼貌地向女士们告退之后,阿坚多罗向他走过去。
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当侯爵发现自己朝他走来以后,全身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他们几乎没有这样

面对面地接触过。
"晚上好,阁下。"阿坚多罗向他笑了笑。
"您好,斯福查大人。"
"看上去您玩得很高兴。"
"这应该感谢陛下,舞会办得非常好。"
"我完全同意。"阿坚多罗更加笑容可掬,"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单独聊聊吗?"
侯爵以为他在示弱,突然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斯福查大人,您知道,我现在正准备邀请陛下跳

舞,我--"
"陛下起码要和阿尔方索陛下再跳两支舞,现在还轮不到您。"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朝舞池的方向看了一

眼,"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您一定愿意和我谈谈财政方面的事情。我最近突然对税收产生了兴趣,想了

解一下什么时候该增加税金......"
侯爵嘴唇上胡子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褐色的眼珠瞪着面前的人,最后刷白了一张脸。
阿坚多罗微微一笑:"那么,大人,我们到花园里去谈吧,那里人少些,非常安静。"
他们俩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有喷泉的花园,引起了一些人的惊讶,不过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自如的态度和

冷冷的目光让他们放弃了探究。
只是在舞池里,一双黑色的眸子却紧紧盯着蓝色的纤长背影,像是觉察到了什么。


注1:晚祷:大约下午六时
注2:终敷礼,是天主教徒临终时有神甫举行临终忏悔、搽抹圣油等一系列仪式。


撒旦之舞(七 劝诱)

"......要禁止舌头不出恶言,嘴唇不说诡诈的话。"
--《旧约
诗篇34:13》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暴雨在今天上午就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味道,闻上去很

舒服。大理石雕刻的半裸女神手捧火盆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儿一颗接一颗地在空中跳跃着

,像精灵一样美丽,旁边那些黑乎乎的花丛也散发着阵阵浓郁的香味。现在的一切都是动人的,至少表

面看来如此。
阿坚多罗
斯福查走到喷泉旁,把手伸进清凉的水中,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对身后的人露出微笑:"真

是个可爱的夜晚,对不对,侯爵阁下?"
和他动人的笑容不同,乌尔塞斯侯爵的脸呈现出不大自然的青白色。他站在离红发青年两三码远的地方

,担心地朝后面灯火辉煌的房间望了一眼:"您到底要和我谈什么,斯福查大人?"
"真直接,侯爵阁下,如果您以前能这样或许我们之间会减少很多误会。"阿坚多罗挥手拂起一簇水花


"如果您是觉得军饷上有问题,我得说我完全是按照女王陛下制定的标准在执行--"
"啊,"雇佣兵首领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阁下,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听您阐述您的职责。我要告诉您

的是,我今天刚好路过您的封地,被您的士兵拦住收了税。"
乌尔塞斯侯爵脸上抽搐了一下:"很正常啊,那是我的采邑,我当然有权力向过路的人征税。"
"哦,我完全搞不懂财政方面的事情。不过,听说从前陛下免去了您和您后代服军役的义务,但您在封

地里征收的税金只能保持女王陛下征收数额的一半,对吧?哎呀,我今天可多了给了足足两个金币呢!

而且那帮小子居然不给我一张税单。"
瘦削的侯爵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又转过脸:"斯福查大人,您说这样的话就太过分了!您无凭无据

,怎么可以诬蔑我私自增加税金......这......太荒谬了!"
"看,您急什么?"阿坚多罗笑了起来,"我只是说没有物证,可还有人证啊,被您的士兵逮到的不只

我一个;那些从菲腊腊来的香料商人,他们被气坏了,想来或许城里还有跟他们遭遇相同的人。如果平

时可能他们都会默不作声,但是如果有个愿意帮他们讨公道的人出现,或许他们很愿意亲口向女王说说

自己的委屈。"
"你......"
"我听说最近女王陛下心情很好,或许她听到这件事情不会太生气,不过也难说,您知道她的脾气--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夸张地扶着额头,"--上次她把西列瓦男爵给处死,就是因为那笨蛋竟然妄图瞒

着她侵吞达依税(注1)。陛下痛恨欺骗......"
侯爵的眼皮直跳,他惊慌而又怨毒地看着美貌的青年,说不出话来。
阿坚多罗朝他走过去,亲昵地凑到他面前,带着酒味儿的呼吸飘过侯爵的鼻端,"我仔细看过了,阁下

,您的领地非常富饶,而且有自由采邑权(注2),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您需要钱?还是说您做了什么

很花钱的事儿?"
最后一句话让侯爵猛地抬起头,一下子把雇佣兵首领推开了:"别胡说!"
阿坚多罗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是不是胡说我很愿意去证明;当然了,我的职责不是干这个,或许过

两个星期我就得离开了,我觉得还是让英明的陛下来判断比较好。"青年眨了眨眼睛,"她对审查和刑

讯都颇有办法,而且热衷于此。"
穿着华丽刺绣长衫和丝绸腰带的侯爵垂下头,抓着下摆的左手使劲颤抖,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儿。
阿坚多罗轻轻笑出声:"阁下,我不是个多嘴的人,您知道,其实我讨厌像个女人一样在陛下面前絮絮

叨叨地搬弄是非,因此我不喜欢和大臣们呆在一起。"
紧张的男人没有反击这小小的讽刺,却转了转眼珠,从雇佣兵首领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些讯息。他试探性

地开口问道:"我明白,斯福查大人,您是个好心人......如果可以报答您的好心,我将非常荣幸。"
阿坚多罗哼了一声:"您就像我所知的那么聪明,阁下,我希望您在选择立场的时候也一样。告诉我,

您最近是不是很喜欢和阿尔方索打交道?"
"啊,我只是奉陛下之命招待--"他的话突然噎住了,一只白皙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领口。
"别想着把赌注下在那个人身上,阁下。"雇佣兵首领琥珀色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侯爵,"他的舰队或

许能够纵横地中海,不过我的士兵在陆地上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陛下的意愿也可能随时都会变的,这

一点您很清楚:昨天晚上您爬得上她的床,但今天晚上却是我,她的想法就跟她的爱情一样没有定性。

阁下,别输得精光了才发觉自己把赌注押错了对象。"
侯爵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个有着俊美面孔的青年撕下温和的面具吐出威胁的话,从前私自减少军饷的时候

,这个男人都不过是派手下来催罢了,而今天他却突然变成了呲牙咧嘴的饿狼。
侯爵忙不迭地点头:"我保证我会慎重考虑您的话,斯福查大人......请放心......"
"很好。"阿坚多罗慢慢松开了手,用轻柔的力度为这个男人整理衣领,"阁下,我想阿尔方索陛下的

到来可能会让安茹公爵非常焦躁,这个时候防备他的进攻很重要。"
"啊,对......是的。"
"我的兵力太单薄了,人能再多些就好了。您说我向陛下请求其余的陆军做支援,应该不困难吧?"红

铜色头发的青年顿了一下,"其实......如果您对我的意见也表示支持,那么就很容易。"
侯爵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权衡了半天,终于赔笑道:"这样当然很好......很好......"

于是一切又变得平静了。
喷泉里的水花还在绚烂地开放,狄安娜女神从乌云后面探出头,把薄纱一样的光芒撒在大地上。王宫里

的舞会进入了高潮,神经质的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不断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好像一堵墙足以分割人们的

智慧,里面的人和外面的差别大得就像兔子与狐狸。
阿坚多罗看着萨尔瓦托
乌尔塞斯侯爵的背影重新走进了大厅,暗暗冷笑,然后转身把手撑在喷泉的大

理石边沿上,做了个深呼吸。
他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中央的水花落下后激荡起一层层的涟漪,接连不断地朝边上推

进过来,波纹把他俊美的面孔扭曲得有些变形,黑色的水面上只有那一弯皎洁的明月异常显眼。
阿坚多罗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端详过自己了--水面上那张脸有着线条优美的轮廓,让他想到了母亲。可

惜他关于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是一副惊恐绝望的表情,父亲,科西斯,都是--他们会在他最疲倦的睡梦

中爬出来,提醒他不要松懈,不要心软!
红发的男人弯下腰,凝视着自己琥珀色的眸子,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母亲的眼睛不是这样,父亲的眼珠

也是棕色,他的眼睛怎么会是难看得近乎凶残的豺狗?
该死!
他突然烦躁起来,伸手拍打在了水面上,那张面孔立刻变成无数柔软的碎片,荡漾开了。
阿坚多罗喘着气注视水纹重新合拢,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倒影旁多了一张熟悉的脸。他飞快地转过头,看

到出现在身后的男人--
阿尔方索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花园里,就静静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吃了一惊,似乎有些懊恼,但立刻又恢复到最恭敬的模样。他朝黑色头发的国王深深

地鞠了一躬:"晚上好,陛下,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不知道您来了。"
阿尔方索笑了笑,朝他走过来:"晚上好,斯福查大人,看来您的心情有点糟糕。"
"啊,不,只是出来透透气。"
高大的男人来到喷泉边,把厚重的棕色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肘上,露出棉织的长袖衬衫,宽阔的胸膛从

领口露出来。"我也不大习惯那里,"他朝大厅抬抬下巴,"还是这儿比较好,又清静又凉爽。斯福查

大人,您很会找地方。"
阿坚多罗谨慎地回应道:"您说笑了,陛下。没有在大厅里为您助兴,我非常惭愧。"
"您不喜欢跳舞?"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的舞姿实在难以让女士们满意。"
"是吗?"阿尔方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还以为是您不大愿意和我在一起呢?"
阿坚多罗脸上立刻浮现出微笑:"您这样想会让我无地自容的,陛下。"
"我说过,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嘴巴里说出来。"黑发的国王看着这个青年完美的笑容,用低沉

的声音问道,"告诉我,斯福查大人,您爱那不勒斯吗?"
阿坚多罗眨眨眼睛,立刻明白此时年轻国王不想听到冠冕堂皇的回答。"陛下,"他直起了身子,"我

是个雇佣兵,我和我的部下最需要的是稳定的军饷。"
"啊,目前那不勒斯满足了您的要求。"阿尔方索点点头,"您已经在这里获得了金钱、荣誉,甚至权

力,您还可以得到更多,难道......您不想要这个国家吗?"
"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上帝作证:我没有丝毫想把这个王国据为己有的念头

,完全没有!"
--我只是想毁了它!我要一点一点把它切成碎片!
阿尔方索从这个青年眼中看到了非同一般的坚定,他可以判断他说的是"实话":"您如此忠诚于女王

陛下,是因为她付钱给您吗,斯福查大人?如果我告诉您将来我会支付给您更多的军饷,您是不是也将

忠于我?"
阿坚多罗并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真实性。
黑发男人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雇佣兵首领的胳膊,紧紧盯住他的眼睛:"我看得出来,您是聪明人,斯福

查大人,您应该知道能和安茹抗衡的人是谁?您也清楚为什么女王会邀请我到这里来,今天晚上她已经

给您暗示了。"
阿坚多罗当然知道乔安娜二世在用阿拉贡国王的存在告诉自己现在她依靠的是这个人,但是他也知道她

很多疑,她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否则会不经大脑地宣布王位继承者就是阿尔方索。
这个男人希望得到那不勒斯,而且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隐瞒这一点--若不是过分愚蠢,就是具有无比的

自信。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顺着月光打量着面前的人:他的面孔并不算非常英俊,可是却有无法忽视的吸引力,

高高隆起的鼻梁象征着他坚强的意志,深邃的黑色眼睛让人难以正视。他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到能让阿

坚多罗闻到国王身上皮革和酒混合后的味道,红发青年觉得胸口多了一种无形的压迫。他微微动了一下

被抓住的手臂,但却没有挣脱,于是干脆贴近这个男人。
"陛下......我佩服您的坦率,"他把温热的呼吸吐在阿尔方索的耳边,"您想要的恐怕不仅是一个国家

吧......"
黑发男人眯起眼睛,然后大笑起来。"是的,斯福查大人"阿尔方索退开了一些,却把手撑在了他身体

两边,"您应该了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征服'这个词有多大的魅力!女人、烈马、对手......这些

都可以带来无穷的乐趣,而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对象就是土地!"
"您已经征服了很多土地了,陛下!"
"对,能满足我的有科西嘉岛、撒丁岛、西西里岛,还有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不过,斯福查大人--

啊,还是叫你阿坚多罗吧--你知道,那不勒斯更重要,有了它就能逐步得到半个意大利,这样一来整

个地中海都将处于阿拉贡王朝的掌握。"
他是认真的!
雇佣兵首领从黑发国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狂热,就像是烈焰从黑暗中爆出来的火光。即使在他们第一

次交手时,阿坚多罗都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如此外露的情绪。他对那不勒斯誓在必得!
"阿坚多罗,"阿尔方索对他说,"女王陛下给了你贵族的身份,却没有给你任何领地,她并不大方...

...我想你可以再获得更多的权力,你应该成为一个好领主。"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当然听得懂这暗示,可惜他的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陛下,"琥

珀色的眼睛再次蒙上了一层阴霾,"您的话让我觉得非常荣幸,但是我不能给您一个仓促的答复。"
阿尔方索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缓缓直起了身子,拉开两人的距离:"我明白了,斯福查大人。我会很

有耐心的......请不要让我失望。"
俊美的青年深深地弯下身体,行了一个礼:"我会尽快给您答复,陛下。"他从容地向这个男人告辞,

然后朝那喧嚣的大厅走去。他可以感觉到背后那个人正在注视自己,但是他没有回头。
看来这个男人没有听见他和乌尔塞斯侯爵的交谈,只是想让自己成为他的帮手。可惜任何对那不勒斯有

吞并念头的人,都注定会成为雇佣兵首领的对手。阿坚多罗厌恶地扼腕叹息--他还是得分出精力来对

付这个棘手的国王陛下。
但是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也不知道,那双黑如夜空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在分辨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在他说

出最后那句话时,阿尔方索知道这个雇佣兵首领很难如开始预料的那样向自己归顺。这个红发男人不想

要那不勒斯,对领地也不热衷,他有另外的目的--这就是乔安娜二世始终对他心怀疑虑的原因吧!
"征服啊......"高大的黑发男人留在原地,用手轻轻拨弄着水面,"如果对象是人,斯福查大人,您更

具有挑战性--我太想知道您到底要什么了......"


亚里桑德罗睡在粗糙的毛毯上,脑袋下面的枕头里塞满了稻草,有点扎人。但是他睡得很沉,一来是因

为多年的苦修已经让他习惯了简陋的住宿条件,二来是由于这两天的暴雨消退了酷热,让气温降低不少

。其实,他已经乐于接受一种艰苦的生活,在折磨他肉体的地方,他反而感觉到平静和安详。他不知道

这是因为他越来越靠近上帝,还是他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惩戒的机会。
阿坚多罗
斯福查的军营里秩序很好,士兵虽然粗鲁,可仍然虔诚地信奉上帝,而且他们确实需要一个

医生和精神上的教导者。年轻的修士结束了在安东尼神父那边的工作以后来到这里,很快便适应了与雇

佣兵在一起的生活。但是唯一让他觉得甜蜜与痛苦的是,他常常能看到那个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他

想见到他,可是当那张俊美的脸出现在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被铁箍束缚住了一般难以忍受。
亚里桑德罗深信,这就是上帝为他的懦弱而给予的惩罚。
夏夜的凉风从洞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在这间用砾石搭建的民房中回旋,修士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些凉,

他发觉有双大手好象在抚摸着自己的肩头,然后一个温热的身体贴在了背后。亚里桑德罗惊慌地睁开眼

睛,想挺身坐起来,却被那个人重新按了回去。他扭过头,在月光里瞥见了一缕红铜色的头发。
"帕尼诺,"年轻的修士放下心来,轻轻叫了一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刚从王宫里回来,我不想住在那儿。"年轻的雇佣兵首领嘟嘟囔囔地把头抵在修士的脖子后面,"让

我跟你挤一挤吧,就今晚。"
"你有你的房间。"
"啊,雷列凯托倒在门口睡着了,我不想去叫醒他。"
"跟我贴在一起你不热吗?"
"不会,"阿坚多罗笑着地在他耳朵边说,"亚利克的皮肤很凉的。"
亚里桑德罗吸了吸鼻子:"你喝酒了?"
"一点儿葡萄酒,不多。"阿坚多罗用小孩儿似的口气责备道,"难道你讨厌我身上的味道吗?"
修士哭笑不得:"不,当然不是,帕尼诺,这样很怪--"
"我不觉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固执地把修士的身体紧紧搂住,他的力气比4年前大得多了,"亚利

克,就当是陪我不好吗?"
修士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他静静地任由背后的人贴在身上,不再说话。他能感觉青年柔软的呼

吸擦过耳朵和脖子,让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全身控制不住地发热。
过了一会儿,红发青年轻轻地问:"答应我一件事,好吗,亚利克?"
"什么?"
"以后别叫我帕尼诺了,叫我费欧吧,或者是费迪南德。"
"我不明白......"
"这是我的名字,最开始的名字......"
修士吃了一惊,微微一动。
"很意外吧?"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道,"我说过以前我得了病,忘掉小时候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能

想起一部分了,那不勒斯的医生能干得像巫师。"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高兴地说:"太好了,帕尼诺--哦,不,费欧--上帝保佑,你可以找到自己的

家了,还有你的父母。"
阿坚多罗却没有这样兴奋,他略微松开手,看着比自己还激动的修士:"不,亚利克,我没有回忆起那

么多内容,只是在脑海里闪过的影子罢了。我记得起父母的长相,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不记得自己

童年生活的地方,但是却知道家早就没有了......我的亲人已经没有了。"
亚里桑德罗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这个青年美丽的眼睛中平静得近乎冷酷,对于孤独和悲伤已经无动于

衷,他似乎又想露出伤心的表情,却如同要一株没有根的葡萄藤结出果实。
修士的心突然有些疼痛,他忍不住按住朋友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亚利克。"阿坚多罗反而笑了,他摸了摸修士皱起来的眉头,"其实我不难过,

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的人生是从鲁瓦托斯修道院开始的。知

道吗?在那两年中,我最感激上帝的事情就是遇到你。"
"不......"
"是真的。你还记得你怎么教我拉丁文的吗?你给我纸、笔和墨水,还特地为我找出那些图书;你每天

都抽空把适合我读的书都找出来专门放到显眼的地方;我什么时候去问你,你都会停下手里的事来给我

讲解;我去帮你做事的时候,你甚至会一边拒绝,一边拿出书让我自己读......这些事情即使你忘了我也

记得,我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很善良,你舍不得伤害任何人......"
"帕......费欧......"
"亚利克,你帮了我很多忙,是你教给我知识,让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真心地想帮助我......"
"别说了。"修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喜欢修道院,亚利克,那里的规矩太多了。其实我一直想这样跟你聊天,可是我只能睡在马棚里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笑了起来,好象真的有几分醉意,"我告诉你,亚利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

我的朋友,我只相信你。"
金色头发的修士内疚得快要窒息了。他借着月光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这张脸从未如此迷人,不--应该

说,没有任何一张脸让修士有这种着迷的感觉。在亚里桑德罗记忆中,他只是单纯地喜爱过那个好学而

聪慧的少年,但是当他对那个孩子背负罪孽之后却害怕面对他。他搞不懂上帝究竟给了他一个怎样的考

验,在他承认自己失败后,万能的主却又将那个男人送到了他面前。而现在,亚里桑德罗觉得长大后的

帕尼诺对自己的影响更加强烈,另一种陌生的感觉逐渐使他相信,自己必须呆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上帝啊......"他抱住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努力咽下忏悔的话,"上帝宽恕我,费欧,我一直想当你的

朋友,我愿意为你任何事......"
两个人又紧紧地靠在了一起,这一次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热情地回应了修士,牢牢圈住他的身体,然后用

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亚利克。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宁愿你为我去争

取自己应该得到的地位。我要你成为神父,成为主教......我要你拿到你配得上的任何荣誉!"
"费欧......"
"告诉我你不会让我失望,亚利克。"
年轻的修士闭上了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
只要是你的愿望,帕尼诺,我都无法拒绝,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或许这又是上帝给我的另一个考验

,但是我不在乎!我的罪孽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他是要来惩罚我,让我为你而死,我也毫无怨言!


注1:达依税是小的封建领主向高一级领主缴纳的税金,传统上不用向君主交的,不过如果是依附的国

王或许会有例外,未考。
注2:当时封建领主的采邑有几种,大采邑、自由采邑和有纳贡义务的小采邑,自由采邑权就是领主可

以佩带纹章、拥有采邑,而不向国库纳贡的权利。

TOP

撒旦之舞(六 祸端)上


"我知道你的骄傲和你心里的恶意,你下来特为要看争战。"
--《旧约·撒母尔记上 17:28》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1421年 勒斯
阿坚多罗·斯福查走在通往乌尔塞斯侯爵采邑的路上。
他的心情很好,一种久违的喜悦充满了他的全身,因为亚里桑多罗答应了他的请求,加入他的军队,并

且同意今天晚祷过后在刚才的那个小树林里和他碰头,一起去营地.
他为此感到非常安心,这是一种难以描述感觉,在离开修道院之后的许多年都没有过。
他当然不准备告诉亚里桑德罗某些事情的真相,也不准备让他知道自己在成为雇佣兵之后花了多大的力

气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亚科波·斯福查确实很器重他,但是他也只承认强者,而一个瘦弱的十

五岁少年要为自己添多少的新伤,才能获得青睐呢?
阿坚多罗付出的代价是在训练中两次断掉的左臂和肋骨,还有腰上蛇一样的伤痕;他曾经在很长的时间

里每天都只睡五个小时,然后疯狂地练习剑术,直到能击败军队里最强壮的人;他在战场上比谁都要拼

命,曾经杀人杀到连剑都折断,最后只好肉搏,甚至逮着机会用牙齿......
不过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想让亚里桑多罗知道,只要那个金发的身影能在自己周围就是难得的好事情......
大路逐渐宽阔了起来,远远可以看到矗立在高处的侯爵的城堡,巍峨的灰色身影下散落着一些农民和佃

户的简陋房屋,在同一片湛蓝天空下显得并不和谐,就好象几个可怜的瘦子簇拥着肥胖的老爷。红铜色

头发的青年用手遮着阳光远眺过去,弯起嘴角:"日安,阁下,真高兴来到您的领地,我很期待能找到

一些有趣的东西。"

即使有个昏庸的君主,那不勒斯还是一个堆积着繁华的地方。
从第勒尼安海那边过来的商人在港口进进出出,粮食交易非常兴隆,还有成捆成捆的羊毛,帆船组成的

商队把它们带到尼德兰、勃艮第、大不列颠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挪威、丹麦、荷兰和诺曼底运来的

优质黄油很快就出现在了不同带餐桌上,西班牙和塞浦路斯的葡萄酒广受欢迎,汇票和金币也源源不断

地从交易所里流出,每天都有人懊恼、有人欢笑。
阿尔方索带着自己年轻的侍卫在这个地方呆了一个下午,他先是在酒馆里泡了一会儿,倾听那些商人天

南地北的闲聊,然后到每个交易所里转了转。就跟这炎热的天气一样,港口的各种生意都很红火,包括

那些小偷、骗子和拉皮条的,那不勒斯优厚的地理位置给这里的人创造了大量的生财机会。阿尔方索在

心里估量着女王能从中抽取的税金,同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凡是从北边来商人都不约而同地在休息时悄悄议论着关于乌尔塞斯侯爵领地里的关卡,好像大多数第一

次过来的年轻商人在那里被征了两次税,第一次是以在王宫里避暑的"女王"的名义,而第二次则是献

给了"领主老爷",并且金额远远高出前一次,还没有给出任何的缴税凭据。
阿尔方索觉得这对他来说真是非常有价值的消息,他想象不出乔安娜二世在听到她的财政大臣私自增加

税金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但是他不打算立刻告诉她,反倒产生了到侯爵领地里去看看的念头。
"陛下,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棕色头发的青年侍卫有些不安,"如果不快点回去,或许女王会疑心

--"
"可是她什么也不会做。"阿尔方索拍了拍他的肩,"走吧,离天黑还早着呢,我们可以去看看侯爵大

人是不是真的穷疯了。"
两个人上了马,朝北边的城郊走去。
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看到的一切却让黑发的国王觉得意外: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其实非常富庶,沿途都是

茂盛的农田和果园,空气中充满了柠檬、葡萄、柑橘和无花果的香味;偶尔还能见到放养的山羊和河里

肥胖的鸭子。显而易见,这里的农民承担什一税不会太费力,所以他们的领主也能从教会和女王吃剩下

的东西里找到带肉的骨头,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何苦还要偷偷摸摸地勒索那些商队?
阿尔方索想起那个小胡子男人修饰得有些过于精致的脸,忍不住猜想:他到底是爱钱呢,还是需要钱来

做什么?
"陛下,看那儿。"棕发的侍卫突然走到主人身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哨卡,"那里有些怪。"
年轻的国王眯起眼睛,看到在大路旁有一个用木头搭建起来的小岗亭和栅栏,看起来不大像正式的关卡

,它甚至没有悬挂那不勒斯王国的旗帜,而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徽章。一些商队正在接受几个士兵的盘问

,其中一个商人拿出一个小口袋递给他们。
"费里斯,你看得很准。"阿尔方索笑着说,"那里应该就是领主老爷生财的好地方了。"
"怎么那么简陋。"
"这是侯爵领地上的关卡,能随时拆掉、转移,这样既避开了女王的耳目,还可以逮住那些想躲过去的

商人。"
"真是猥琐。"
"说得对,费里斯。"国王笑了起来,"从这一点上我们能看出那位侯爵确实是个小人。"
"您不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的,陛下。"
"噢,费里斯,小人在某些时候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阿尔方索提了提缰绳,"走吧,我们过去瞧瞧

。"
几个骑兵在关卡周围转悠着,像狐狸捕食似的搜寻着路过的外地人,但是对于城里出来的却不大注意。

阿尔方索和侍卫坐在马上,慢慢地从旁边走过。一些商人唧唧咕咕地抱怨着,但是拿着长矛和利剑的士

兵冲他们瞪大了眼睛,威胁地晃晃手里的武器,他们也只好乖乖闭上嘴,掏出钱包里的金币。
就在一排排走过关卡的人群中,阿尔方索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是一晃而过,但他却立刻想

到了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
"费里斯,"他向身边的侍卫问道,"斯福查的雇佣兵驻扎在哪里?"
"啊,好象绝大部分是在城外西边的空地上,有一些在城内。"
"看来他很小心啊。"阿尔方索笑了笑--不愿意把主力带进城,却又在城里放了一支眼线,这样的防备

态度再次印证了他的猜测:女王和她宠爱的雇佣兵队长都有很重的戒心,他们已经过了"蜜月期"了。
他回过头看着那个低头走过关卡的背影,再次肯定了那人的身份。
阿坚多罗·斯福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跟乌尔塞斯侯爵的关系并不融洽,当然不会特地跑来拜访他

,更不会乖乖地来贡献税金,如果侯爵私自加重税金的把柄被他抓到或许那不勒斯的内部平衡会被打破

了。
有意思......
阿尔方索跳下马,把缰绳递给棕色头发的侍卫:"费里斯,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陛下--"年轻人急促地叫道,又压低了声音,"陛下,这里太危险了,如果遇到暴徒--"
"那我会让他们知道惹我是个错误!"高个子的国王自信地按住了腰带上的刀,"别担心,费里斯,我

在天黑前一定回去。"
"陛下!"可怜的棕发青年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牵着两匹马离开了。
阿尔方索转过头寻找那个修长的背影,却发现他和商队的人攀谈着朝城里的方向走了,在绕过一个小斜

坡以后,他拐进一片树林,又折了回来。
阿尔方索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到他从另一条路往来时的方向走,最后在站在树林边上,远远地望着一

座小教堂。
教堂里的钟声随着微风传到四面八方,现在是晚祷(注1 )时间,太阳的光线开始变弱,暑气正在消退

,基督徒应该跪下来向上帝祷告。就在阿尔方索习惯性地单膝跪地时,却突然发现前面的那个人没有任

何动作,甚至连膝盖都没有弯一下!
天啦!即使是不大遵从教规的自己也会下意识做做动作,而阿坚多罗却好像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对上帝

也敢不敬吗?
国王悄悄地又朝前走了几步,注视着那个人的侧脸。
阿坚多罗毫无表情地听着钟声,然后摘了帽子,红铜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像流动的瀑布。这个青年回到

树林里的小溪边,脱掉衣服,扑通一声跃进清澈的水中,潜下去了。
黑发的国王从树后走出来,看着几码外的小溪。波光粼粼的水面有阳光的碎片,树叶把小溪染成了青绿

色,流水像透明的绸缎一样抚摸着那个白皙修长的身体,弯曲的光线好像构造出一个不属于尘世的环境

,而滑翔在其中的是一个美丽的妖精。
突然"哗啦"地一声响,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从水里扬起头,湿润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现

身的跟踪者。
阿尔方索有一霎那的恍惚:
在金色阳光的斜照下,林间出现了一条条光柱,而那个浑身湿透了的青年就在这光柱中凝视着他,琥珀

色的眼睛让人眩晕。他赤裸裸地走上岸来,穿过光柱时身上的每一滴水都成了钻石,闪耀着晶莹的光泽


"真是想不到您也在这里,陛下。"阿坚多罗走近他,微微低下了头,"让您看到我这个样子实在是失

礼。"
青年的轮廓从光线制造的幻觉中走出来,变得更具体了。阿尔方索发现眼前的人其实没有自己刚才看到

的那么完美:他的身体并不强壮,可皮肤下是有力的肌肉;胸膛、腰部、胳膊、大腿,到处都是伤痕,

有的颜色很淡,有的形状狰狞。不过这反而让他的面孔显得更加精致无瑕,红铜色的头发仿佛要被阳光

点燃了似的,呈现出绚丽的色彩。他琥珀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不自然。
阿尔方索露出微笑:"您在游泳,斯福查先生?"
"是的,陛下。天气太热了。"
"看得出来您很悠闲。"
"只是在离开那不勒斯前随便逛逛而已。"雇佣兵首领回答,朝旁边看了一眼,"您不介意我先穿上衣

服吧?"
国王做了个同意的手势,侧着身子移开了视线。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袍的方济各会修士从小

教堂的方向走进了树林。
"帕尼诺......"金发的年轻人一边用轻快的语气叫到,一边朝小溪边走过来,在看见阿坚多罗的时候笑

了,但随即发现伫立在一旁的黑发男人。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站在原地。
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首领飞快地穿上衬衫,然后向远处的朋友笑着扬起手。
跟脸上的轻松不一样,阿坚多罗·斯福查现在心里很懊恼,刚刚因为发现乌尔塞斯侯爵的"小秘密"而

产生的快乐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并不想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因为等亚里桑德罗时热得受不了,他也不会下水,现在在修

士面前匆忙地遮掩自己,怎么看都有点狼狈,而且身后还有一道探究的视线,像要把他的背烧出一个洞

TOP

撒旦之舞(五 重逢)下

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军队驻扎在城外的一个开阔地,因为这是他们发军饷的日子,所以雇佣兵们有一个

月左右的时间可以拿着自己的金币尽情享乐。这支来自英国、法国、德国、尼德兰、希腊、罗马尼亚和

意大利其他地方的混合队伍给那不勒斯的各个酒馆和娼寮贡献颇多,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一个月以

后他们又会回到战场上去,为下一次的放纵出卖性命。
红铜色头发的年轻首领并不喜欢和他的部下们狂欢,但偶尔也会加入其中,所以上一次他才会"金蔷薇

"酒馆中遇到阿尔方索五世。那是他谨慎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意外,所以他必须留出一些时间思考对策,

好在他并没有从黑发国王的行动中看出敌意。这两天他一直在观察王宫的动向,他知道女王在刻意淡化

他的存在,这似乎在向阿尔方索暗示什么。现在那不勒斯的大部分军权都在他的手里,如果这个时候那

荡妇才想到来提防他,未免太笨了。可是他从来不过分自负,因为他知道即使最小的疏忽也会让刻意经

营的计划全盘崩塌,在不知道对手底细的时候贸然行动不明智,况且现在他还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廷臣中

的反对者......
他穿着最朴素的麻布外套在城外的郊区走着,戴着一顶刺绣粗糙的帽子,把红铜色的头发藏了起来。他

没有带护卫,一来是因为他的剑术可以自保,二来是由于他要去的地方是乌尔塞斯侯爵的领地,他不想

让太多的人认出他来。
那不勒斯的田园风光是很美的,这里没有城市中的燥热,大量的植物冲淡了地面的高温。茂密的果树投

下连成一片的阴影,有些农户在其中挖了沟渠,让溪水浸到泥土下,清凉无比。
阿坚多罗·斯福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了无花果树的味道,他知道大概已经进入了侯爵的采

邑。
不可否认,侯爵大人是个白痴!那个男人对阿坚多罗作为外国人而获得女王的重用一直愤愤不平,但是

从来不敢公开跟他交恶。侯爵手里捏着女王的国库钥匙,而自己手里捏着重剑,一旦撒手,可以轻易把

他砍成两半。可是侯爵大人处处跟他捣乱,就像个达不到目的就胡乱撒气的顽童,如果是平时红铜色头

发青年或许可以不去理会,可是现在多了阿尔方索五世,如果这两个人有什么牵连倒是让他头疼。阿坚

多罗知道,要是不给乌尔塞斯侯爵一些警告,可能他就会以为这是给他使坏的好机会。
美貌的青年一边放任自己在纯净的景色中想着有些邪恶的事情,一边注意到有些农妇正在朝一个地方赶

去,手里提着装满了鸡蛋的篮子,还有人提着牛奶。他远远地看见了前方的小教堂好象很热闹,于是跟

上大家走了过去。
开始他认为又是一些脑满肠肥的罗马教士来兜售"圣物"或涤罪券,不过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在教堂

外面他看到两个瘦削的身影正在人群中忙碌着,他们并不收金币,而是把一包包草药交给村民,实在推

脱不过的时候才留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馈赠。
"谢谢您,神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含着泪吻其中一个人的手背,"我这就回去给卡苔拉熬药

去,她都病了一个星期了。"
"上帝会保佑她康复的。"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教士在胸口划了十字,把手按在老妇人头顶上,"去吧

,记得不要把药弄混了。"
"谢谢,神父。可是......我不识字......"
"没有关系。"教士慈爱地抬起头对他的同伴说,"亚里桑德罗兄弟,请你在这位夫人的草药包上做个

标记好吗?"
"好的。"站在教堂门口为村民们看病的那个修士转过头,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到。
阿坚多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厉害,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谁:
这个人的轮廓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很英俊,只不过更加消瘦,皮肤也黑了些。一头金发在阳光下漂

亮得有些炫目,让人恍惚觉得有天使的光环环绕在上面。粗陋的教士长袍也无法掩盖他修长的体态,他

的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端庄圣洁。
阿坚多罗突然间有些紧张,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还可以再见到这个人。心底有些记忆又被翻了出来,

那是夹杂在黑暗的修道院中的一丝光明。
他忍不住走过去打量着金发的修士,但是却没有开口。
"就是这个,夫人。"那人用炭在包好的药上画了个圆圈,"这是款冬,可以治好您孩子的咳嗽,其它

的是治湿疹的药。"
老妇人用同样感激的语气赞美了他的仁慈,吻了他的手。他对每个来求助的人都报以微笑,非常具有耐

心地把草药分发给他们,然后给他们祝福,仿佛毫不疲惫。
阿坚多罗站了很久,当村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逐渐离开的时候,被包围在中心的修士抬起头,目光落在

了他的身上。
如同天空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在一瞬间呆滞了,接着睁得很大,流露出惊讶和错愕,就好像是地平线上

的一点光逐渐照亮了整个天空。
他也认出了自己,阿坚多罗可以肯定,他清楚地看到了修士的脸上飞快地转换过意外、狂喜、狼狈、隐

忍等种种表情,但是最后全部沉淀了下来,变得异常平静。
"......帕尼诺,"他低声笑道,"我的上帝啊......"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弯起嘴角,快步上前重重地抱住了他:"亚里桑德罗,亚里桑德罗,真高兴看见你。

"
修士举起手环住了这个男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上帝保佑,你长大了。"
"是的,"阿坚多罗开心地笑起来,"我长大了,而且长得比你还高,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上帝保佑你。"修士退后了一些,仔细观察着他的脸,那上面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影子,但更多

的却是岁月的痕迹:他的脸型变尖了,嘴唇更薄,眉毛也浓密了一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圆,似乎要狭

长一些,在他的额角上还有一个不易发觉的伤痕;他现在完全是一个充满魅力的青年。
亚里桑德罗转过身对那位一直站在旁边的教士说道:"请原谅我忘了跟您介绍,神父。这是我从前的朋

友,他叫--"
"阿坚多罗·斯福查。"红铜色头发的青年抢先说道,"您可以叫我的名字,神父。"
亚里桑德罗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反驳,神父脸上倒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啊,难道您是那位

有名的雇佣兵队长?我听说过您,您非常......非常能征善战。"
阿坚多罗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自己在别人的言谈中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一点也不介意。"您好,神父。

"他向这个教士行了礼,"非常抱歉打断了你们的工作,你们在救济这里的村民吗?或许我可以帮忙。

"
"哦,不,斯福查先生。"中年神父摇摇头,"我们只不过是给这些贫穷的农民赠送一些草药,这算不

上什么。亚里桑德罗兄弟会医术,正好也替他们看看病......"
"你们真是好人。"青年笑道,"如果有什么花费请告诉我,我刚刚领了军饷。"
"啊,谢谢,我们暂时可以在野外找到那些草药,这很容易。"神父和善地笑道,"您太好了,斯福查

先生,愿上帝赐福于您。"
"谢谢,神父。"阿坚多罗说,"如果您接下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让我和亚里桑德罗随便走走吗

?您知道,我们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当然可以。"神父站在小教堂的门口,"我还要进去抄一些东西,失陪了。"
两个年轻人送他进去,相视一笑。
亚里桑德罗拍拍身上的草屑,对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说:"我有好多事想问你,帕尼诺......呃,或着是阿

坚多罗--"他皱了皱眉头,"--上帝啊,我究竟该叫你什么呢?"
"随你的便,帕尼诺、阿坚多罗,什么都可以。"青年笑咪咪地回答道,"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叫我费

迪南德。"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叫我什么,我都是四年前你眼中的那个男孩儿。"
亚里桑德罗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笑容:"是啊......你就是你,叫什么都无所谓。"
阿坚多罗望了望四周:"走吧,我们到树林去,那里凉快一些,给我讲讲你怎么会在这儿。"
两个人从小教堂走到了一片胡桃树、橄榄树和灌木混杂的小树林,一条人工拓宽的小溪从中流过,响起

清脆的水声。阳光被树的枝叶遮蔽了,感觉很凉爽。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面前是潺潺的溪水。
亚里桑德罗看着身边的人,低声问道:"帕尼诺,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我回到佛罗伦萨一个月后就听

说鲁瓦托斯修道院发生了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死了......

"
他永远也不会让面前的青年知道,当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发疯,哭得嗓子沙哑,用荆条狠狠地把

自己打得鲜血淋漓--他知道全部都是自己的罪,如果他可以带那少年离开,他就不会死在火场中。渎神

的人遭受地狱之火的焚烧是罪有应得,可那个美丽的少年在承受了屈辱之后不应该死于非命。他认为是

自己的懦弱害死了帕尼诺,他最终没有能通过上帝给他的考验,他将以赎罪的方式永远记住那个孩子。

内疚和自责让他又大病了一场,如果不是兄长的全力挽救恐怕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坚多罗并不知道修士内心的痛苦,他拔起一根草咬到了嘴里:"我不是说过要去找你吗?你走了以后

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跟院长告别,然后离开了那里。大概是我走了一两天后吧,修道院就发生了火灾

。"
亚里桑德罗画了个十字,迟疑地问:"安特维普神父他......同意你离开吗?"
"不,当然不。"青年笑道,"他总说修道院里的事情太多,不过我很想你,就偷偷溜出来了。看来上

帝很眷顾我,让我逃过了一劫。"
"上帝在看着一切,"修士划了个十字,"上帝在保佑你。"
"或许是吧。"年轻人淡淡地一笑。
"后来呢,你到佛罗伦萨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在路上把钱包丢了,走到泼里托拉(注3)时都快饿死了,这个时候刚好遇亚科波·斯福查先生在

招募雇佣兵,于是我就加入了。他觉得我有些天分,不光教我剑术,还收我做义子。我想等我混出一点

名堂再去找你,到时候准叫你大吃一惊。"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呢?你没有再去其

他的修道院吗?"
"没有,我去了拉文那,在那里的教堂里当抄经师(注4),顺便学习医术,然后尽量帮一些百姓看看

病。"
阿坚多罗的眸子里闪了一下:"拉文那?你在哪座教堂?那里的教堂就像这林子里的树一样多。"
"圣玛利亚教堂。怎么?你也去过?"
青年狠狠地咬断了嘴里的草:"不,没有,只是路过。听说那里的卡贝斯主教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他?"亚里桑德罗摇摇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据说是晋升为红衣主教,去罗马了。"
"是吗?"阿坚多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怎么会到那不勒斯来,如果呆在教堂里有可能会成为

神父的。"
"神父?"亚里桑德罗自嘲地耸耸肩,"不,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没有资格......我只想能多传播上帝

的福音,为他做点事情来减轻自己的罪孽......所以当安东尼神父告诉我这里需要我的医术时,我就来了

。"
"听我说,亚里桑德罗。"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用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瘦弱的朋友,"在我看来,你是所有

牧羊人(注5)中最纯洁、最善良、最接近天使的一个,不要说神父,你就是当主教、当教皇都有资格

!"
"帕尼诺......"亚里桑德罗觉得自己的心脏疼得都紧缩起来了,他低下头,无地自容。
"你接下来会去哪儿?罗马?"阿坚多罗问道。
"不,不会。"亚里桑德罗低声回答,"我还没有想过。"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突然凑近他:"到我身边来吧。"
"什么?"
"你知道,我的军队里得有一个教士,因为很多士兵在弥留之际必须忏悔,而这工作不是我能胜任的,

我需要人来帮助我。亚利克--"他看着金发的青年,语气仿佛又变得有些稚气了,"--我可以这样叫你

吗?"
年轻修士苍白的脸上泛过一阵红潮:"噢,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
"你真是太好了,"阿坚多罗千脆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来我的军队里吧,亚利克,你又懂医术,一

定能帮我的大忙。"
"帕尼诺,我很愿意帮助你,"修士露出微笑,"上帝作证,我......我一直都希望能为你做什么......"
他蓝色的眸子就像面前的小溪一样清澈,温柔得让阿坚多罗看不到其中的痛苦。此刻在在红铜色头发的

青年眼里,这个男人柔和、清瘦的轮廓让他觉得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心脏。他紧紧地靠着金

发的男人,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开心地笑了起来。

注1:阿尔方索五世的外号是"宽厚者阿尔方索"。
注2:维俄尔:小提琴的前身。
注3:泼里托拉:距离佛罗伦萨四英里。
注4:抄经师:就是誊写羊皮纸的人。
注5:牧羊人:通指教士,平民是羊,他们替上帝放牧。

TOP

撒旦之舞(五 重逢)上

"我领你来咒我的仇敌,不料你竟为他们祝福。"
--《旧约·民数记 23:11》


142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如果说这是上帝的安排,那无疑也太富有戏剧性了。
在黑乎乎的蔓藤架下,阿坚多罗·斯福查用最恭敬的姿势向面前的男人行礼,一脸的谦卑,但是心底却

在苦笑:说实话,白天在酒馆里他已经觉察出这个黑发男人并不简单,绝对不会是个平民,如果不是阿

托尼那个笨蛋惹火上身他一定不会出面,但万万没有想到对手居然会是国王。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观察着面前这个男人的神色,后者也从刚开始的惊讶转为了平淡--看来阿尔方索也认

出了自己,而且更早地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再次行了个礼:"希望我的卤莽没有打搅到您休息,陛下。"
"啊,完全没有,我只是来透口气。" 男人的呼吸中带着酒的味道,好像在晚宴和舞会中喝得不少,

"斯福查先生,真没有想到您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分。"
"您告诉过我您的名字,我猜您能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因为和阿拉贡王朝的国王同名同姓吧?"
"您很聪明。"
"谢谢,陛下。"阿坚多罗用诚恳而谨慎的口气说道,"我得请您原谅我今天中午的无礼,我和我的部

下当时玩得有些疯狂。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立刻把匕首还给您。"
阿尔方索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那个必要,斯福查先生。匕首是您赢过去的,它属于您了。难道您认

为我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吗?"
"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青年深深地低下头去,"陛下,请宽恕我低估了您的慷慨和大度,您实在

是一个仁慈的君主,这和我听到的传闻一样。(注1)
黑色的短靴突然来到了阿坚多罗跟前,接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红铜色

头发的青年心里一惊,接着便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真是奇怪,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中,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人的眼睛,那双比夜色更加黑暗的眼

睛,火盆的影子倒映在其中变成了两颗闪动的钻石,深邃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他忽然觉得这个人目光

中的审视像刺似的扎进他的心脏,而下颌上粗糙的触感也变得火热。
"斯福查先生,"年轻的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任何谄媚的话都不适合从您的嘴巴里说出来,请不

要做贬低自己的事。"
阿坚多罗在一瞬间皱起眉头,他本来只想用语言挤兑阿尔方索,让他放弃报复,但现在却觉得这个人似

乎看透了自己的打算。这让他感到危险......
他不露痕迹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从那个人手里解放出来,然后笑着说道:"必要的礼节还

是应该遵守的,陛下,况且我说的是实话。"
"是吗......"国王也收回了手,"您果然聪明。"
"谢谢,陛下。"
阿尔方索打量着他不大整齐的衣着,问道:"您这么晚才来王宫觐见女王吗?"
"是的。"雇佣兵队长回答道,"女王陛下今天很忙,舞会结束后才有时间召见我。"
阿尔方索挑了挑眉:"原来如此,您现在要回营地?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
"我必须回去,陛下,我是外臣。"
"真遗憾,其实我很想再跟您切磋一下剑术,您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我非常荣幸,陛下。"阿坚多罗顿了一顿,"对我来说您这样的强者也很难得遇见,我随时等候您的

召唤。"
"很好,斯福查先生,我会非常期待。"阿尔方索转身朝通向内廷的小路走去,"好了,我有些睏了,

必须回去睡觉。"
"是,我告退了。陛下,祝您做个好梦。"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躬下腰,直到黑发男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转身离开。他放慢了脚步,开始

思考一些问题:
看得出阿尔方索五世这个人不简单,他来到那不勒斯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帮助乔安娜二世抵御安茹的

路易?或许吧,毕竟那个女人根本无法独自对抗法国人的领土要求,但是为什么要刻意淡化他这个雇佣

兵队长的存在呢?她不想让自己和精明的国王有什么接触,或者根本就是怕自己认为她在找新靠山?这

心思表现得太明显了--不过也难怪,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政治头脑,否则拉斯迪拉斯留下的强大王国不会

在几年之内被她玩得剩下了空架子,自己也没有机会从她的枕头边上获得那么多权力。
那不勒斯,这个国家对于他来说就像一串即将到手的葡萄,而且已经熟得烂透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

把它拿到手中,然后捏个粉碎!这是他必须为费迪南德做的事情!
阿坚多罗走出王宫后门时,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部下等候在门外,他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宫殿,笑道:"

希望您仅仅是跟我较量剑术,国王陛下。我一点也不想多一个敌人......"


或许那不勒斯的女王很愿意请她的贵客去猎场打猎,可是上帝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舞会后接连几

天的气温都很高,发白的太阳天天在空中高挂,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于是贵族和领主们都聚集在华

贵的宅邸中躲避高温,享受着特权带来的清凉。
阿尔方索逗留在王宫的时候,他的卫队已经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当然这个时候法国人才知道阿拉贡的国

王已经到了那不勒斯,路易也许气得发抖,可是却无能为力。黑发年轻人在女王殷勤的招待下逐渐认识

了几个重臣,其中包括掌握着财政大权的阿基诺侯爵萨尔瓦托·乌尔塞斯,这个人是女王极为喜爱的廷

臣,或许也是那不勒斯唯一有势力跟阿坚多罗·斯福查抗衡的人。但是阿尔方索看得出这个留着漂亮胡

须的瘦削男人脑袋里空无一物,他跟乔安娜二世身边其他的男人一样,精通各种"高贵"的游戏,是个

出色的舞蹈家,拉丁语说得很动听,能对文学、美术和音乐侃侃而谈,可惜他在自己真正需要下功夫的

地方却比一个白痴好不了多少。
在舞会上阿尔方索曾经跟他聊过几句,这位有权提出财政意见的侯爵对女王的钱袋什么时候该打开、什

么时候该关上简直毫无概念。不过他对于"浪费"在雇佣兵身上的圣约翰倒是非常心疼,即使在贵客面

前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或许他们吃得比我们的士兵多,陛下。"他这样对他说,"所以他们的军饷也拿得多,不过我很难想

象两三千人的队伍能拿走我们所有防务开销的三分之一。"
阿尔方索看得出来廷臣们并不喜欢那个美貌的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很多次社交舞会都没有邀请他,而他

除了那个晚上以外几乎没有在王宫里露面--当然暗地里是否有什么动作阿尔方索就不敢确定了,但他明

白了一件事:阿坚多罗·斯福查在那不勒斯的处境很微妙,他被女王无条件信赖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黑发男人环抱着胸,望着窗外的花园。一些贵族在那里演奏着维俄尔(注2),用纯正的托斯卡纳方言

念诵平庸的诗作,就是这样一群附庸风雅的蠢货败落了上一代那不勒斯国王打下的江山。不过他并不讨

厌他们,因为正是他们给他送来了机会。西西里岛的面积很大,可是如果能把那不勒斯王国抓到手里,

那么就能逐渐统一整个意大利南部,这对于他来说是最有诱惑力的事情。
现在乔安娜二世似乎很有意向与自己合作,她手下的人看上去能用的就只有那个雇佣兵队长,不过在此

之前需要弄清楚的是阿坚多罗·斯福查的心思,他究竟想从女王这里得到什么?爵位?财富?荣耀......

如果自己能提供给他相同的东西,或许他会愿意成为自己有力的帮手。
"陛下,"棕色头发的侍卫从他身后走过来,"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您现在要换吗?"
阿尔方索回过神,离开了窗边:"当然了,费里斯。成天呆在这里面我都想吐了,再不出去走走我会发

疯的。"
年轻的侍卫深表赞同:"我也有同感,陛下。那不勒斯人都挺娘娘腔的,整天除了舞会就是游戏,看来

倒是那些雇佣兵还顺眼些。"
"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费里斯。如果在被别国威胁的时候廷臣们还在享乐,这证明他们的国王已经不

称职了。"
"您说的完全正确,陛下。"侍卫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君主换上平民的短外套,又问道,"这样做

会不会太危险了,陛下,我们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就遇上了挑衅,您现在这样出去万一又发生意外--"
"你太小心谨慎了,费里斯,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需要我让乔万尼·卡萨男爵再派一个小队跟着吗?"
"没那个必要,小伙子。"黑发的君主登上靴子,扎好腰带,插上一把普通的土耳其短刀,"放心吧,

这次我没带任何镶宝石的东西了。"

TOP

撒旦之舞(四 相遇)下

"金蔷薇"酒馆的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平时大概是用来晒衣服的地方,所以很空旷。此刻原本

不多的杂物已经完全被扫到了一边,留出被烈日烤得发烫的空地。雇佣兵们都聚在外围,看着圈子里的

两个男人。
他们的首领正在跟陌生的对手较量,黄色的身影敏捷迅速,如同轻盈的豹子一样用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准

确地袭击敌人的要害。而那个黑发男子比他们预料的更强,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上像被灌注了巨大的力量

,挥舞起来虎虎生风。
阿坚多罗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不光是因为这炽热的天气,更是因为他的对手!他很清楚自己遇到了

一个可以让他兴奋的对手,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非常冷静,而且充满了力量,这跟他在战场上杀的人

完全不同!这个男人很强,他的每一次攻击都瞄准了他的弱点!青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

甚至脸上都有一条血痕,他知道自己很危险,可是他一直在笑!
对面的男人平静地看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看得出他很兴奋,仿佛跟自己对战只是一个游戏,而且玩

得非常愉快!可他知道这不是游戏:青年那灵敏的攻击已经让他吃了些苦头,他的长剑差点戳进了自己

的肋下,要防备他花样不断的进攻并不简单,而事实上他没有太多的时间耗在这里。
或许是这一瞬间的浮躁让对面的敌人看出破绽,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亮,突然大喝一声

刺向黑发男子的胸膛,就在这凌厉的攻势"当"的一声被挡住时,他突然一脚踢在了对手的下腹,男子

手劲儿一松,长剑立刻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围观的雇佣兵们顿时爆发出高昂的欢呼声。
黑发男子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眩目的阳光让他红铜色的头发染上了金黄的光彩,透亮

的汗水顺着俊美的脸颊往下流,濡湿的脖子和胸膛晶莹一片。他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的

还要具有诱惑力。
"我赢了。"阿坚多罗朝他伸出手,带着一种极为满足的笑,"先生,您的匕首归我了。"
男人没有拒绝他传递的好意,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当然了,阁下,希望您喜欢。"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男人笑了笑:"叫我阿尔方索就行了。"
雇佣兵首领点点头,转身走向部下,他挥了挥手激起更热烈的欢呼。
于是,黑发男子留下自己的匕首,带着随从离开了酒馆,雇佣兵们居然还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告别,仿

佛把他当成了朋友,而那位年轻的首领则亲自把他送出门,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退过。
走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棕发的随从有些担心地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陛下,您没有受伤吧?"
"我很好,费里斯。"黑发男子重新把风帽罩在头上,遮住脸。
"刚才实在是太危险了,陛下,想不到那不勒斯竟然有这样的无赖。"
"不,费里斯。"阿尔方索淡淡地笑了,"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出门的时候那些士兵已经没有敌意了

,而且我猜他们更加尊敬自己的队长。阿坚多罗
斯福查......他真是个有趣的人。"
"陛下--"
"走吧,费里斯,我们去王宫。"黑发男人加快了脚步,"我现在非常想知道那位女王是用什么样的方

法网罗到这样能干的人!"

现在的那不勒斯国王乔安娜二世是在她的兄长拉斯迪拉斯死后继位的,当年她43岁,还是一个风韵犹存

的中年女子,而如今她的容貌经过六年政事打磨之后,不得不开始用化妆的方式隐藏衰老的痕迹。她用

白色蚕丝织成的假发来掩盖她失去光泽的褐色头发,用油膏来保持皮肤的光滑细腻,用脂粉来为苍白的

脸颊增添红润,甚至在牙齿和眼睑周围大肆使用美颜水,天鹅绒和锦缎做的衣服包裹着她松弛发胖的肉

体,上面永远充满了浓郁的香水味儿,那不勒斯特有的华美和奢靡在她迟暮的身上体现得很充分。在女

王享受权势的时候,命运之神偷偷拿走了她青春作为代价,并且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证明自己确实在公

平地对待着每个人。
此刻画着浓妆的女王陛下正和她的廷臣们聚集在宫殿的露天走廊外面,花园中搭起了攀附着蔓藤植物的

亭子,下面有个小小的喷泉,这里非常阴凉,感觉不到一点儿暑气。他们都在等待一位贵客--阿拉贡王

朝的国王阿尔方索五世。他受女王的邀请来那不勒斯做客--当然不仅仅是做客......
"陛下,"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在女王的耳边低声说道,"阿坚多罗
斯福查回来了,他请求觐见陛下

。"
女王抬起眼睛,眉头微微一皱:"他的军队呢?"
"在城外驻扎着,有一千多人,他随身带了大约一百人。"
"我告诉过他来那不勒斯别搞得太隆重,他的军队比王宫卫队的人数都还多!"
"陛下,"廷臣知道女王现在有些不快,于是建议道,"或许您可以先冷冷他,让他知道规矩。"
乔安娜二世用精心修饰过的手指抚弄着衣服上的绸带,点点头:"告诉他晚上来,我现在很忙。"
"谨遵您的吩咐,陛下。"廷臣谄媚地笑着,躬身退下。
这个时候走廊那头的礼官吹起了短促的小号,高声宣布:"阿拉贡王朝阿尔方索国王陛下驾到。"
一个高大的男人慢慢穿过走廊,他略微过长的黑发整齐地用绸带扎在脑后,穿着暗蓝色的锦缎外套,长

及小腿肚的宽大长袍在他魁梧的身上显得一点也不臃肿,袖口用丝带收紧了,低矮的领口露出白色的衬

衫,看上去沉稳强悍而又文质彬彬。
女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意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向他伸出了手:"欢迎您来到那不勒斯,国王陛下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
阿尔方索朝年长自己二十五岁的女王欠了欠身:"我的感觉也一样,陛下,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迷人。

"
女王愉快地笑了起来:"我为您举办了一个晚宴,我将给您介绍一下我杰出的大臣,咱们能相处得很好

......"她转了转眼珠,"......毕竟我们都不喜欢法国人。"
"我想是的,陛下。"阿尔方索弯起嘴角,跟她一起离开了露天走廊。他看着周围的廷臣们,并没有从

中发现那个身材纤细的红发青年,于是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女王的身上--看来那不勒斯的统治者和拥有

强大兵力的雇佣兵队长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好。
不过如果那个狡黠的青年身处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假发和香水味的地方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这样的想

法勾起了国王强烈的好奇心,但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有机会见识的,因为阿

坚多罗
斯福查对于被法国步步进逼的那不勒斯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女王不可能漠视他。
他们还会见面的,而且不会等太久,阿尔方索几乎能够肯定。


夜晚的降临并没有逼退多少暑气,充其量就是让毒辣的太阳埋到了地平线以下。那不勒斯城中还是非常

闷热,但在王宫里却又要好很多,清凉的喷泉哗哗地在每一个空地上翻滚着,驱散残留的热浪,微风穿

过花丛灌进房间,又带走了一些温度。
王宫的大厅里刚刚结束了一场舞会,那是为了欢迎邻国国王而特别举行的,葡萄酒的味道和过于泛滥的

香水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在空气中慢慢混合,让人胸口发闷。
阿坚多罗
斯福查有些厌恶地在这味道中穿过,朝乔安娜二世的房间走去。
即使接触过无数次,他也很难习惯这样的味道,甜腻得容易让人恶心,还不如战场上的血腥味儿爽利。

可是他从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过,相反地,他甚至常常主动去接近它们,比如现在--因为他知道要抓住

领头的羊,就得到羊群中间去,哪怕为此沾上骚臭的味道。
他是刚刚在营地洗澡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洒上香水,并且安排好副手才过来的。他当然明白女王特意让

自己错过舞会意味着什么,不过他知道她必须见他,所以故意磨磨蹭蹭地散步一般赶过来,连汗水都没

有出。
当前面那扇包铜的橡木门出现的时候,他略微放慢了脚步,挂上谦恭的表情。
"陛下正在等您,斯福查大人。"美丽的宫廷侍女朝他屈膝行礼,然后推开了木门。
房间里很通风,不过因为只点了六支蜡烛,光线很糟糕。阿坚多罗能理解女王的用意--上了年龄的女人

在卸妆以后总是不大愿意让男人看清楚她。
乔安娜二世已经取下了假发,褐色的长发蓬乱地披散着,外套扔在沙发下,身上套着白色的衬裙,开阔

的领口露出她臃肿的胸膛。
"晚上好,陛下。"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单膝跪下,用柔软的声音问候到。
"过来吧,阿坚多罗。"女王斜靠在沙发上向他招招手,青年听到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他来到女王的身边,低下头,嘴角却始终带着微笑。
"刚刚回来,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了。"女王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知道,我想让你休

息休息,用不着这么着急来见我。"
"啊,原来如此。"青年靠着这个女人,轻轻地一笑,"我还以为是因为西西里岛的那个国王的关系呢

。"
"阿坚多罗,你太多疑了。"女王的口气没有任何不快,反而软绵绵的。
"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想立刻见到你,你就不会责怪我了,陛下......"有力的双手把不算纤细的腰拉向自

己,青年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微小的火苗,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我在营地听说他来了,然后您的

特使宣布您的命令让我晚上再来觐见,我的心都凉了。告诉我,陛下,那个该死的国王比我年轻吗?比

我漂亮吗?"
"你的口气像是在嫉妒。"
"当然了,陛下,我当然在嫉妒!您为了他冷落我,这真是让我伤心。"
女王的脸上却展开了得意的笑容:"傻孩子......你对我来说更重要,我会让你认识他的,你很快就会知

道他只是我的客人。"
"我愿意相信您,陛下,但是您不认为还是应该给我一些补偿吗?"
"你要什么?"女王的眉梢挑起,仿佛年轻了一些。
"您很快就会知道我要什么了,陛下......"阿坚多罗用手抚摩着眼前有些褪色的嘴唇,毫不犹豫地吻了

上去。
房间里传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喘息,温度仿佛上升了很多,那种附着在肉体上的浓腻香味儿弥散在空气

里,即使再多的夜风吹进来也无法驱散其中包裹的污秽。
大约一个小时后,红铜色头发的雇佣兵队长离开了女王的房间。这次他走得很快,可以说是健步如飞,

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立刻回到营地去再洗次澡一定会忍不住吐出来。
他的身上全是汗水,还有油膏、脂粉和香水的混合物,更恶心的是那双手抚摩他皮肤的感觉还粘在身上

,那种滚烫而又像蛇一样顺着身体滑行的感觉让他的胃部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烦躁地脱下了薄天鹅绒外套搭在手臂上,拐进花园,抄近路走向大门。昏暗的月光被蔓藤架子滤过以

后几乎只剩下了黑暗,如果不是那些立在角落里的火盆,斯福查相信自己一定会撞到柱子上。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绊到了什么,打了个趔趄。
"该死!"他急噪地咒骂到,却猛地发现有人从旁边的阴影里站了起来。
"抱歉,先生,您没事儿吧?"这声音有些耳熟,阿坚多罗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发男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深邃鲜明的轮廓让他一下子记起了白天在酒馆中发生的事情。
"阿尔方索--"他惊讶地看着对方精致的衣着打扮,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了一个念头,顿时脸色

一凛。
他立刻退后了几步,恭恭敬敬地欠欠身,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最得体的微笑:
"请原谅我的无礼,国王陛下......"

注1:意大利人把傻瓜叫西瓜。
注2:意大利金币上镂刻着圣约翰的像。
注3:意大利俗语中指老婆和人通奸。
注4:热那亚人在意大利有天生作盗贼的名声。

TOP

撒旦之舞(四 相遇)


"......到第三天要预备好,不可亲近女人。"
                  --《旧约
出埃及记20:15》


1 4 2 0年 意大利 那不勒斯
又是一个夏天,世界依旧炎热如故,上帝还是在不遗余力地考验着生存在他掌心中的人们。
干燥的空气被正午的骄阳烤得快冒出火星子了,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稀稀拉拉的赶路者和乞丐沿着

阴影慢慢移动。偶尔急驰过的马匹扬起漫天飞扬的尘土,在被风吹开后又附着在人汗湿的皮肤上,惹来

了一阵恶毒的咒骂。夏季的焦灼是在为暴雨的到来做准备,同时也让人在等待中积蓄更多的恶念。
此刻城里最大的酒馆"金蔷薇"中挤满了人,而且很多都是粗壮的大汉,各种颜色的脏兮兮的麻布外套

被汗水浸湿了,有的人甚至裸露着上半身,好象即使被古怪的汗臭包围,他们也不愿意放弃喝一杯葡萄

酒的机会。丰满的女店主一边招呼着伙计上酒,一边和这些人调笑着,空气中又夹杂了一点肉欲的味道


另一些为数较少的客人则老老实实坐在最偏远的角落,安静地吃东西,不敢朝旁边望一眼。因为地上堆

放的铠甲和兵器告诉他们,这些人都是雇佣兵,而雇佣兵只有在杀过人以后才会有这么多钱来喝酒。
酒馆中粗野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不入流的玩笑充斥着人们的耳朵。一个灰色头发的络腮胡子跳到桌上

,大叫道:"嗨,你们这些只有个头儿的西瓜(注1)!闭上你们的嘴,肚子里的酒都要漫出来了,不

要再像狼一样地叫唤!现在你们最好把口袋里的圣约翰(注2)都塞到嘴巴里去,给我安静点,第奥尼


马拉奇今天要破例把献给温妮娅的歌唱给咱们听呐!"
男人们拍着桌子爆发出一阵欢呼,一个有些醉醺醺的小胡子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上去,打了个酒嗝,放开

喉咙唱起了来自萨列诺的民歌,声音竟然十分动听,雇佣兵们跟着哼哼,有节奏地敲打起木桌。
这时"金蔷薇"的门又被推开了,两个古怪的人突兀地走进来,搅乱了歌曲的节拍。
说他们古怪是因为在大热的天气里这两个人居然还穿着厚重的披风,甚至连风帽都罩在头上,只露出冒

着胡茬子的下巴。
雇佣兵们诧异地中断了狂欢,醉眼朦胧地回头望着这两个人,老板娘察言观色,立刻扭动着肥大的臀部

把新客人领到偏僻的位置上。两个男人脱下披风,叫了烤肉、面包和酒。
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大,一个看上去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深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敞开的衣服领口露

出了强健的胸膛;另一个则背对着雇佣兵们,留着长长的黑发,肩膀很宽,隔着衣服也能看到背部隆起

的肌肉,精瘦的腰上束着一条镶了铜扣的皮带,而皮带上那把匕首分外引人注意。
匕首的柄黄澄澄的,一颗豆大的祖母绿宝石就镶在末端,在喝了酒的雇佣兵眼里,这无疑具有很大的吸

引力。
灰头发的络腮胡子走过去,重重地把酒瓶子顿在桌子上:"我说伙计,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不,先生。"带着外地口音的棕色头发年轻人谢绝了,"我们还在赶路--"
"啊!有什么关系!"络腮胡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来吧,我请客!就算交个朋友!"
"我们还有事,先生。"
"喝点酒的时间总不会比主创造世界长吧?"雇佣兵干脆坐下来,一伸手就搭在了黑发男人的肩上。
"你太失礼了--"棕发年轻人惊怒地倾过身,杯子倒下来,美酒流满了桌子。
络腮胡子一下子拉长了脸,大声嚷嚷道:"哎呀,老爷,难道您看不起我们吗?"
他提高的嗓门儿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情绪高昂的大汉们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投向了这边,他们目

光中的敌意就是笨蛋也看得出来。酒精的邪恶之处逐渐显现,有的人开始骂骂咧咧:
"谁让这些小白脸到咱们中间来的啊?"
"他们好像是头上长角的(注3),根本没胆子喝酒吧!"
"喂,大个子,你们在害怕什么呢?该不是腿软了吧?"
......
嘲弄的笑声让棕发的年轻人涨红了脸站起来,把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但对面的男人立刻拦住了他!
"--陛......先生!"年轻人短促地叫了一声,愤愤坐下。络腮胡子得意地晃着酒瓶子:"嗨,怎么?怕

了?我说老弟,如果您愿意用您腰里的东西请大家喝酒,或许就没有什么麻烦了!"
"啊,"黑发的男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笑道,"原来你是看上了这个。"他放下手里

的杯子站起来,转身露出了脸: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纯净的黑色,深刻分明的五官轮廓像古罗马雕

像,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和坚毅的下颌都带着明显的西班牙人的特征。他向身后的年轻人微微示意

,后者立刻退到了一边。"好啊,"这个男人大声说道,"如果有谁能跟我比试一下,我很愿意把匕首

送给他。"
雇佣兵们互相望了望,稍微清醒的人都明白或许得来真的了,但那个络腮胡子却兴奋叫道:"好极了,

先生!看来你比我想象的有勇气,你马上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
被威胁的客人弯起嘴角:"不,您也很快就会知道并非如此。"
黑发男子说的是实话--
他有绝佳的实战技巧,猛烈而有力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落在了雇佣兵脆弱的腹部和颈部,快得让他几乎

没有招架的机会,紧接着趁他捧着肚子时扼住脖子把他掀翻在地,飞快掏出匕首架抵在了他的下颌上。
"如果您真的喜欢它,先生--"黑发男人笑着说,"--我不介意把它插进您的喉咙!"
失败让络腮胡子和其它的雇佣兵都恼羞成怒了,而黑发男人脸上的轻蔑更是火上浇油,他们大声鼓噪着

正要动粗,一个悦耳的声音从最远的角落里传来:
"住手!"
空气中掠过一丝寒气,所有的雇佣兵立刻像被冰冻住了一样愣在原地,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迟疑和畏

惧的表情。高举的酒瓶被放下了,摸到武器的手也缩了回来,有些人退开几步,让出了一条路。
从角落里走出来一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长得很俊美,脸上干干净净的,连一点汗渍都没有,黄色的

束腰罩衫合身地衬托出他纤长的四肢和身体。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如果没有看他的眼睛或许每个人都

以为他是一个斯文的贵族--
但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仿佛流动着奇异的红色光彩;那是如同山猫一样的眼睛,很犀利、很戒

备,同时又很狡黠、很妩媚。
青年面无表情地走到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跟前,轻轻地说道:"阿托尼,这样太难看了。"
络腮胡子像被火烫了一样,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缩到一边。
青年看着高大的黑发男人,突然笑了:"真是抱歉,先生,您没事吧?"
后者含糊地挑了挑眉毛。
青年的笑容非常亲切:"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怪他们的,我的兄弟们只是喝多了点。他们没有恶意。"
黑发男人慢慢起身,把匕首插回了皮鞘里:"很高兴他们还没有一拥而上撕碎我!"
"我们只是雇佣兵,不是强盗。"
"哦?"黑发男人看了看周围,"或许还是有不少热那亚人吧?(注4)"
青年的眼睛眯起来了:"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说了,他们是雇佣兵。"
"您是他们的队长?不介意让我知道阁下的名字吧。"
"阿坚多洛
斯福查。"
黑发男人的眉毛微微一动,脸色有些阴沉。他立刻明白了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这个红铜色头发的俊美青年竟然是斯福查家族的一员、最有名的雇佣兵首领,他的军团人数只有三千多

人,但却是令人头疼的敌人;如果没有他看守着那不勒斯王国已经少得可怜的占领地,恐怕女王只能骑

着马绕她的王宫溜达了。有人传言他的剑术超群,可以同时对付十个以上的敌人,但他的方式也极端残

忍,死在他手上的人几乎没法保全完整的身体,甚至有人发誓说亲眼见到他在长剑折断以后用牙齿咬断

了对手的咽喉。
那几乎是撒旦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深邃的黑色眸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个俊秀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没有露出过分惊讶的神色。
"很荣幸认识您,斯福查先生。"男人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不知道您怎么能在

女王的眼皮底下放纵自己的士兵抢劫?我听说您管理部下非常严格!"
"他们喝多了,"年轻的首领耸耸肩,"您知道,先生,他们刚从战场下来,用自己的血换来了金币,

难免会兴奋一些。不过我很快就会纠正这一点,阿托尼--"
落腮胡子的酒全醒了,他带着畏惧的表情走过来,站到队长的身边。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冷冷地看了他

一眼,突然狠狠挥出一拳,壮硕的男人被打倒在地,咳嗽几声后吐出了嘴里的血。但他飞快地爬起来,

一声都没吭。
阿坚多罗
斯福查揉了揉手腕,命令道:"回营地去,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个子雇佣兵灰溜溜地离开了,酒馆里一片静谧。在场的其他人低下头,黑色头发的男人听着他们急促

的呼吸声,皱起了眉头。
"这样您是否满意呢,先生?"青年笑着转向面前的人。
"很好,阁下。"黑发男人说道,"您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我感谢您的公正。那么,现在我和我的随从

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年轻的雇佣兵队长笑得更加迷人:"不,不行!您侮辱了我的士兵,我要向您挑战。"
后面的棕发青年愤怒地跨上一步:"太多过分了!明明是你们挑衅的!"
"哦,对那个不听话的人我已经给予了惩罚!"阿坚多罗
斯福查摆摆手,"现在我维护的是他的荣誉

。"
"你--"
"费里斯!"黑发男子举起右手制止了他的下面的话,平静地看向红铜色头发的年轻人,"好啊,您愿

意比什么?"
青年抽出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比这个,您不反对吧?如果我胜了,我要您的匕首!"
"好。"黑发男子毫不犹豫地解下了皮鞘,重重地扣在桌子上。

TOP

撒旦之舞(三 重生)下

大约在十一月中旬的时候,亚里桑德罗修士接到了来自佛罗伦萨的一封信,他看着那华丽而工整的笔迹

很容易就回想起年长自己十七岁的兄长。
"我最亲爱的弟弟,"削尖的鹅毛笔在纸上留下了整齐的墨迹,"自从你离开了佛罗伦萨之后我就常常

想念你。上帝保佑,你在修道院里学习了更多的知识,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你糟糕的身体状况也让我

很担心。安特维普神父来信告诉我,你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这是在是太糟糕了。虽然修道院里尊敬的

修士们会非常尽心地照顾你,可是相信我,佛罗伦萨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你可以在这里治好病,然后再

回到安科那去。请考虑我的提议,这并非对上帝的不敬,而都是来自于亲情的一种自然的想法。我派出

的马车会在两个星期后去接你,希望能尽快见到你。还有,请不要责怪神父把你生病的消息告诉我,他

也非常担心你的健康。"
落款是"里纳尔多
德阿尔比奇",最后的那个花体的字母"I"划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金发的年轻人捂着额头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兄长因为长年思考而在额头留下的皱纹,还有脸上

永远严肃的线条,这些只有在看到幼小的自己时才会稍稍缓和。
他捏着这封加盖了家族纹章的信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占据整个脑袋的不是自己日益严重的健康问题,而

是那双琥珀般晶莹的眸子和红铜色的头发,还有那具纤瘦的身体上隐藏的伤痕......
这时一个念头忽然在年轻人的心底生成了,这个想法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引发出阵阵的咳嗽


帕尼诺一进来就看到这幅情形:病重的亚里桑德罗按着胸口几乎要背过气了似的。少年连忙放下手中的

东西帮助他坐了起来,然后为他倒了一杯水。
"您没事吧?"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拍着他的后背,问道。
"谢谢......帕尼诺。"年轻的修士向他挤出一个微笑,"我好多了......"
"您应该去看病,这很重要。"少年让他靠在床头,把面包和牛奶拿到了他面前,"您不能这样拖下去

了。"
亚里桑德罗心里一动,把手上的信慢慢展平。他的动作没有逃过帕尼诺的眼睛,少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视线。
"帕尼诺......"
"什么事,先生?"
"我、我要回一趟佛罗伦萨。"
"这太好了,先生,你可以在家里养病。"
"我想,帕尼诺,我......"修士小心地选择着词语,"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你很聪明......我的意思

是......我可以告诉哥哥,让他给你介绍一个不错的老师,你可以学到更多的知识。当然了,将来你也能

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少年的身体顿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亚里桑德罗会说这些。他望着那个人真诚的蓝眼睛,微笑着摇了摇

头:"不,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修士提高了声音。
"我在这儿很好,暂时用不着走。"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到。
年轻的修士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凑到他跟前:"如果你担心钱的话,我告诉哥哥先借给你一些,你

可以在工作以后还给他。"
"不,先生,没有这个必要。"
"帕尼诺!"修士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几个月前看到的恐怖一幕,散落在地上的红铜色头发和躯体上的伤

痕让他心口突然剧痛起来,他忍不住猛地把面前的少年抱在了怀里,"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和我离开这

里!"
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透过衣服撞击着对方的胸膛。
帕尼诺愣住了,他感到头顶传来青年灼热的呼吸,让他全身的皮肤都变得暖和起来了!那双不算强壮的

手臂坚定地围着他的身子,充满了力量。他很愿意回抱住亚里桑德罗,可是他也知道这样一来自己会失

去什么机会!
修士背后那双纤瘦的手举到了半空中,又握成拳头,狠狠地放下了......
过了很久,少年轻轻推开了修士,微笑着问道:"先生,您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非

要我跟您离开呢?"
亚里桑德罗的舌尖上滚动着可怕的真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天才咳嗽了两声:"因为......因为

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从来都没有一个弟弟......"
"是吗?"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明白了。您是个好人,先生,我一直都这么想。可是我得留在这里

一段时间,我有些事儿还没有做完呢。或许结束了以后我就会去找您的。"
修士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垂下了头。
"相信我吧,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红铜色头发的少年蹲下来,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相信我

,只要您到了佛罗伦萨以后给我写信,我很快就能说服神父让我去见您,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亚里桑德罗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让他走出了房间。
在少年修长的身影离去后,金色头发的修士坐下来,双手握成拳头。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又渐渐平静

了下来,刚才那股冲动使他觉得此刻手脚发热,沮丧的情绪笼罩了全身。
亚里桑德罗望了望墙上的十字架,突然惭愧地低下了头--他回味着刚才抱住这个少年的一瞬间,他能强

烈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希望他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即使不是为了保护他!
"上帝,我的上帝......"修士颤抖着祈祷,"告诉我,您让我遇到这个人,是要惩罚我,还是要给我一

个考验呢?如果是后者......请赐给我离开的勇气吧。"
两个星期后,从佛罗伦萨来接这个金发年轻人的马车果真到了。
修士们都聚集起来为他祝福、告别,帕尼诺远远地离开人群,抱着一捆正要送去马厩的草料凝望着这边

。他接过了亚里桑德罗离开后留下的工作,但他没有资格和修士们站在一起,只好远远地从中庭后面望

着这边。亚里桑德罗隔着重重叠叠的人群,有意地寻找着,好不容易才看见他。如果再近一些,年轻的

修士就会发现这个学生的嘴角似乎带着一种欣慰的微笑,好象很高兴他离去。
安特维普神父说了什么告别辞亚里桑德罗完全没听进去,他恍恍惚惚地望着红铜色头发的少年,他们被

分隔开来,隔着无数的人和秘密,显得清晰而又遥远--亚里桑德罗忽然想起童年去海边看到的幻境,他

以为它们真实地矗立在不远处,自己伸手就能碰到,而实际上他永远无法触摸。它们的存在捉摸不定,

甚至在他还没有作好准备的时候就消失在空气中,活像上帝跟他开的玩笑。
金发青年被家族派来的仆人扶上了马车。当身体靠在柔软的鹅毛垫子上时,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完全不

敢再回头去看那庄严、巍峨的修道院,他知道一个沉重的十字被深深烙在自己的心脏上,再也去不掉了


......
但是亚里桑德罗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鲁瓦托斯修道院发生了大火。
那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大火,火势从修士们的宿舍开始着了起来,一直蔓延到图书馆,烈焰如同被魔鬼驱

赶一样以快得无法估计的速度在整个修道院里蔓延开了。而灾难发生在深夜,当有人发觉的时候,大火

已经烧断了所有可以逃生的路,被困在火海中的二十七个修士在发出了人类可以听到的最可怕的惨叫以

后,全部被红色的烈焰吞噬了。
等到附近的农民赶来救助时,矗立在高地上的修道院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深黑色的天空下发出血一

样的光。大火在天亮以后才渐渐熄灭,曾经无比圣洁、威严的建筑此刻只剩下了焦黑的残垣断壁,除此

之外就是一些黑糊糊的尸体,有些尸体甚至连灰烬都找不到了。
划着十字清理废墟的农民发现了残留在马厩旁半焦的木桶,却永远也不会找到原本装在其中的葡萄酒,

也不会知道它们曾经被淋在用稻草和牛皮编好的绳子上,紧紧栓住了修士的门,把他们锁在里面;也不

会知道图书馆里所有的书也喝饱了酒,被堆在木质的楼梯上当最好的燃料;他们更不知道,当火焰翻滚

的时候,一个红铜色头发的撒旦已经诞生了,他大笑着看着眼前的盛况,然后头也不会地走下了高地,

开始另一场复仇。

TOP

撒旦之舞(三 重生)上

"......我的使者必在你面前引路,只是到我追讨的日子,我必追讨他们的罪。"
--《旧约
出埃及记32:34》


1416年 意大利 安科那
在那一场可怕的暴雨之后,亚里桑德罗修士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年轻的身体发着高烧,白皙的皮肤

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如天空一样的蓝眼睛也变得浑浊不清。他躺在床上无力地呼出高热的气体,喃喃

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胡话,虚弱得像一个婴儿。
修道院院长安特维普神父让懂点医术的皮切诺修士给他熬了很多苦涩无比的草药,还放了血,想尽办法

挽救他年轻的生命。亚里桑德罗跟死神搏斗了三天才慢慢恢复了神智,可是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也给拖垮

了,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静养。
根据修士自己的说法,他是在察看马厩的时候跌倒,淋了雨才着凉的。大家没有怀疑,因为在离马厩不

远的地方找到了那盏被摔碎的灯。院长在称赞了他的尽职之后,让他把自己手里的工作都放下,好好地

修养。
原本呼吸中都充满阳光的年轻人在大病之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常常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如果

没有躺在床上休息,那就一定是跪在十字架前祈祷,他不再热衷于读书和劳动,对自己的工作也力不从

心。他很快地消瘦下去了,而且不停地咳嗽--那场高烧伤了他的肺,病根还没有完全拔掉。
酷热的夏天很快过去,当萧瑟的秋风吹起的时候,亚里桑德罗的身体好象更糟糕了,他甚至无法像从前

一样常常去图书馆打扫,照顾马匹的工作也交给了别人。但是在他的生活之外,鲁瓦托斯修道院的日子

还是一成不变地在继续,修士们严格地遵守着戒律,每天按时做祷告。没有人怀疑,这样的单调重复能

够持续到世界末日......

一天傍晚,海平面上最后那几丝暗红色的晚霞像被无形的手擦去一样,慢慢消失了,夜幕很快便再次降

临,修士们都照常去礼拜堂做晚祷,用他们那如同古老风琴一样沉闷的声音唱着圣诗。在黑糊糊的建筑

间,一个有着美丽发色的少年熟练地穿过中庭,端着水和面包踏进了修士们的宿舍,轻轻推开亚里桑德

罗房间的门。他红铜色的头发凌乱地扎在一起,双眼泛红,单薄粗糙的外套罩在柔软的身体上,显得有

些短小。
房间里的蜡烛在床头积起了厚厚的烛泪,年轻的修士跪在床前,交握着双手,金色的头颅低垂着。所有

的肃穆都在他突起的颈椎那里凝结成了一种灰暗的哀伤,就像失去羽毛的鸽子,微风都能让他瑟瑟发抖


他又在祷告;帕尼诺皱起了眉头--在他的印象里,亚里桑德罗的身影没有这么佝偻,虽然他是个虔诚的

基督徒,可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么频繁而僵硬地祈祷,他刚来时清新而充满了活力的神情仿

佛完全消失了。
难道这场病不光伤害了他的身体,还烧坏了他的脑子?
"先生,吃晚饭了。"少年把水和面包放下,来到修士身边,"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不应该太累了。

"
亚里桑德罗点点头,吃力地站了起来,在看到身旁的男孩时他飞快地调开了视线。
帕尼诺为他把食物拿到床边,"您的脸色很糟糕,先生。"少年的语气里有不易觉察的担忧,"您应该

出去走走,老是呆在房间里对您不好。"
"唔......外面风大......我担心自己会......着凉......"修士又咳嗽了几声,把干硬的面包塞进嘴里。
"我真希望您能尽快好起来,我还有很多东西想要请教您。"少年说,"我现在正在看那些西班牙文的

书,还有法文的,我觉得自己现在能读很多东西了。"
"是吗......那太好了......"修士的笑容有些苦涩。
"这都得感谢您了。"少年的笑着说,"您教了我很多知识,您真是个好人。"
亚里桑德罗愣了一下,突然间脸色变得惨白,他丢下手里的面包剧烈地咳嗽起来,瘦长的手指使劲抓住

领口,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帕尼诺吓了一跳,连忙把清水递过去,用力拍着他的后背。
好半天,年轻的修士才止住了咳嗽,无力靠在床头深呼吸。少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虚

弱的人:"先生,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吗?"
"啊......什么......"
"您最好找个真正的医生好好看看,我指的是能把您的病治好的医生......或许您可以到城里去想想办法

......"
"不......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上帝保佑,我不是逐渐在康复吗?"金发的年轻人挤出难看的笑容:他

不能告诉帕尼诺他认为这也是上帝的一种惩罚,是对自己懦弱的惩罚。
"啊,对了,修道院里很忙吗?我最近很少出去,好象大家都在做事......"亚里桑德罗用轻松的口气转

移了话题,"帕尼诺,如果你的工作不多,可以常常来我这里,有什么问题我都乐意给你解答。"
"谢谢。"少年没有推辞,"我想最近我还有空,但是过两个星期就不行了。圣诞节之前神父会吩咐每

个人准备弥撒的事情。啊,我看到了附近有农户给我们送来了很多的红葡萄酒,都堆放在马厩旁边的屋

子里。"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诡异的光彩,不过年轻的修士并没有发觉。他在忙

着思考下一步该说什么,他发现自己跟帕尼诺呆在一起非常难受,这少年看似开朗的笑脸常常会让他想

起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也比从前更加渴望和他待在一起,甚至只想看他说话,似乎因为帕尼诺如果在

自己身边,他或许还能确认这个少年此刻是安全的。他有时候甚至愿意让帕尼诺整天陪着自己,每当他

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这种感觉就分外强烈。
"帕尼诺......"
"什么,先生。"
亚里桑德罗鼓起勇气说道:"你知道......我现在还是可以继续当你的老师。"
"我很感谢您,先生。"红铜色头发的少年笑笑,"可是您正在生病。"
"是的。"亚里桑德罗急忙说道,"请、请原谅,可能我太自私了,可是我确实感到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如果你在我身边,或许能请你帮帮我。"
帕尼诺并没有马上回答,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让年轻的修士知道自己的要求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

让他有些高兴。意识到这一点的亚里桑德罗似乎也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了一些。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很融洽,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身材高大的安特维普神父走了进来,一股冷风乘机钻

进来,让金发的修士打了个寒战。
并坐在床边的两个人立刻惊讶地站起身,亚里桑德罗有些慌乱地向院长行了个礼,表情略带尴尬。帕尼

诺则不露痕迹地稍稍退开了一些,又变成了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啊,晚上好,亚里桑德罗兄弟。"院长兽类般的黄色眼珠飞快地扫过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我来看看

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
这个男人的样子看起来多像一头蛰伏的豺狼,长袍掩盖了丑陋臃肿的身体,肥厚的下颌和泛着红光的脸

颊隐藏着可怕的贪婪--年轻的修士强忍着心底的厌恶回避着那道打量的视线,他有点奇怪为什么自己还

曾经那样尊敬这个男人。
"多谢......多谢您的关心,神父,我好多了。"
院长慈爱地点点头,他后面说了什么亚里桑德罗都没有听清,年轻修士垂下的眼睛只看着那个缩在一边

的红发少年:帕尼诺的右手贴在大腿旁,紧紧攥着自己的裤子。
在那些不咸不淡的形式化慰问地说完之后,院长告诉修士不要担心其他的事情,重要是好好养病。他没

有看到后者古怪的神色,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淡淡地吩咐旁边的少年:"没事别到处乱跑,这么晚了,让

亚里桑德罗兄弟休息吧。"
"是,神父。"帕尼诺恭敬地回答了一声,没有再看亚里桑德罗一眼,低着头跟在男人的后面离开了。
简陋的木门又轻轻关上了,亚里桑德罗像虚脱了一样滑到地上。他胸口又一次开始剧痛,止不住地咳嗽

,眼前一阵发黑。年轻的修士使劲抓着自己漂亮的金发,无声地哭起来......

在木门的另一边,两道黑色的人影缓缓走出了修士们的宿舍。
月光穿过中庭的松树照在安特维普神父过于丰厚的双颊上,造出了明暗班驳的影子,他的眼睛也好象变

成了棕黄色,像极了暗夜中的某种食肉动物。
在快要到主楼时,神父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少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帕尼诺,

你到修道院多久了?"
"快三年了,神父。"
"是吗?"那双黄色的眼珠看着面前这具纤细却已经开始褪去青涩的身体,"你长大了,小狼崽子长出

了牙齿,雏鹰长出了翅膀,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了......"
少年的身子一震,随即错愕地涨红了脸:"不、不,神父。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发誓!"
"我看你倒是非常乐意出去呢,听说你最近学了很多东西!噢,你在为将来打算?"
"神父!"少年害怕地跪了下来,"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走!上帝作证,神父......我从小就呆在这

里,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什么手艺都不会......我离开修道院会饿死的!神父,请不要赶我走......"
"撒谎!"一个清脆的耳光把红铜色头发的少年打倒在地上,神职者在月光下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别

装模作样了,小杂种!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经常和那个金发小子混在一起,你在引诱他堕落,是不是

?你这个魔鬼......"
帕尼诺捂着脸,全身发抖:"亚里桑德罗先生病了......我......我只是很担心......"
"担心如果他死了,你就又少了一个猎物,对不对?"
"不、不!"少年爬到院长的跟前,使劲抓住他深色长袍的下摆,"我是......我是在担心修道院......还

有您......"
"撒旦在你的嘴唇上涂了蜂蜜吗?"
"请相信我,神父,请相信我......"帕尼诺仰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俊美的脸庞看上去像

个精致无比的白色大理石像。
高大的男人觉得自己的胸腔又开始灼热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抚摸那滑腻的皮肤:"说吧,让我看看你

舌头又会冒出什么样的毒汁......"
少年的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神情,连连吻着那腥臭的羊毛长袍:"谢谢您......神父,谢谢您......我只是

在想,亚里桑德罗先生的身体在那场大病之后就没有完全康复,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他的咳嗽更加重了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恐怕他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你倒看得很明白。"
"啊,神父,请听我说......如果仁慈的上帝真的要召唤他,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他也是上帝的仆人

。可是......神父,你知道他姓阿尔比奇,如果他真的死在了修道院里,佛罗伦萨那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是把完整健康的人交给了教会,肯定不愿意接回一具尸体......"
安特维普神父的手慢慢离开了帕尼诺的脸,他眯着眼睛望向修士们的宿舍,没有说话。
"神父......您知道,这个时候把他送回佛罗伦萨治病是最好的:如果他活下来了,上帝保佑,那他还可

以回来;如果他死了......那么您也是尽力帮助过他的,阿尔比奇家族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您......"
少年的话让院长沉思起来,他粗大的手指抚弄着肥厚的下颌,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目光,最后终于牵起

嘴角,抓着身下的红铜色头发笑了起来。
"有道理,很有道理。帕尼诺......"男人把蜷缩在地上的那个身体拉起来,"你果然很聪明,一个聪明

的小妖精,你的眼睛里还有什么看不到的呢?"
少年又有些慌张了:"神父......我、我只是胡思乱想。求求您......别让我走......别......"
院长狠狠地扳过那小巧的下颌,眼睛里迸射出野兽一样的光亮:"我当然不会让你走!你是魔鬼,你应

该被看管起来,只有在这里你才会规矩!"
他粗暴地拖着帕尼诺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全然没有发现身后的那个男孩犹带着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了一

个称得上可怕的微笑。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