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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泠

  不受重视的主子居住的地方也不好。所住的临淄宫相当偏僻,说是宫,其实不过是个四合院似的小院,院中满是落叶,花草乱糟糟的无人打理。再看楼前匾额,金漆斑驳,居然还在角落发现一张蜘蛛网。走入屋中,不说那陈旧的家具,连布制品都出现了破损。
  整个临淄宫里好不冷清,竟不像有人居住。
  玄澈心中恻然,他是从小就长在东宫的太子,又得玄沐羽疼爱,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竟没有想到自己的庶出弟弟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沿路只看到两个小宫女,两个宫女看到一个男孩穿着黑色长袍、腰中系着金龙宽腰带,心知是太子,竟吓得连礼都行不清楚了。玄澈当然不会计较,只是心中压抑。主子尊不尊贵,看下人就知道了,尊贵得宠的主子能分到受过高等训练的好奴才,眼前这两个相貌一般举止卑微的奴婢都是大主子们挑剩的“残品”。
  推开老旧的房门,迎面扑来一股子药味,刺鼻腥臭。呵,连太医都区别对人了。东宫里绝不会有这样难闻的药味。
  玄澈寒着脸走入房中。
  一个妇女上前行礼:“太子殿下。”
  眼前这诚惶诚恐的妇女正是玄泠的乳娘,和琼姨熟识,这三年来即使玄泠的一点地位也没有,她仍然尽心照顾,是个好人。
  “免礼。”
  玄澈应了一声,目光已经飘到床榻上。被褥拱起一个小小的人形,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面,眉头紧皱,喘着粗气,似乎很不舒服。
  “他怎么了?”
  玄澈以目光示意,妇女忙说:“泠……六殿下他前日受了凉,高烧不止。”玄澈一时没作声,那妇女双唇一咬,扑通一声跪在玄澈面前,哭喊道:“求太子殿下救救殿下吧!泠、六殿下快不行,他已经烧了一日了!”
  “怎么不叫太医。”
  “那些人……”妇女咬着唇不说,年锦却附上耳朵轻声说:“主子忘了,六殿下是庶出……”
  “所以连太医也不愿意来?”
  在玄澈冰寒的目光,年锦低头默认。
  玄澈不欲多说,坐到床边。年锦知趣地退了出去叫人去找太医。
  床上的人只有三岁,本应该是粉嫩嫩的小脸却瘦得不成人形,眼眶发青,两颊塌陷,露在外面脖子清楚地突出青筋。似乎感觉到什么,玄泠吃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窗前,那双黑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柔和的目光让他心中酸酸的,直想让那人抱住自己。
  干裂的嘴唇轻颤一下发不出声音,玄澈却好像听到了他想说的话,轻轻抚上他的额头,道:“我是玄澈,你的四哥。”
  澈……玄泠在模糊的意识里记下这个名字。
  泠,从今天起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泠,你要好起来……
  玄泠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有人用轻柔的嗓音附在耳边对他这样说。
  玄泠醒来时发现头顶的罗帐崭新而华丽,他虽年幼却懂事极早,立刻知道这里决不是自己的临淄宫,挣扎着要坐起来却看到一个黑衣孩子和一个青衣少年走了进来,突然想起昏迷前听到的声音,一时惊讶叫出声:“太子?”
  黑衣孩子淡淡地点头在床边坐下,那青衣少年立刻端上一碗药,黑衣孩子接过药碗用汤匙缓缓搅拌,道:“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玄泠怔怔地被青衣少年扶起来靠在床头,犹豫着吐出一个字:“……澈……”
  玄澈点头,说:“这是东宫,你这段时间就在这儿住吧,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让你搬出去。”说着他舀了一勺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玄泠口边。
  玄泠心中微酸,含下药,道:“太子……”
  “你可以叫我哥。”玄澈打断他。
  玄泠心中更酸,咬着唇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玄澈微微皱眉,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又舀一勺药汁,道:“我让年锦跟着你,你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说。年锦,过来见过泠殿下。”
  那青衣少年便从玄澈身后走出,对玄泠深深一躬,道:“泠殿下。”
  玄澈对年锦说:“今天起泠殿下就事你的主子,你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是。”年锦恭顺地说,转而又对玄泠躬身,“主子。”
  玄泠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玄澈,后者依然是淡漠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然而他接下去说的话却让玄泠的心顿时冰冻:“我乳娘琼姨昨天去了,临死前她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接下去玄澈说了什么玄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看到他的双唇一歙一合,满心中充斥着只有一个念头:只是交待,只是交待而已……
  当晚玄澈躺在床上假寐,果然等来了玄沐羽。
  自从“太子受伤,皇帝彻夜照料”之后,玄沐羽就开始堂而皇之地出入东宫,将一个宠爱儿子的父亲形象表露无遗,引得宫人猜测纷纷。这几日玄沐羽夜夜前来探望,玄澈不是不知道,只是前几日身体虚弱又知道对方不会有恶意便没有清醒,只是在朦胧中感受玄沐羽的安抚。
  看到玄沐羽光明正大地推门进来玄澈从床上坐起,虽然面具揭开了,但有些东西玄澈却没有改的打算,慵懒地道了声:“父皇。”
  作为太子这算是失礼了,但玄沐羽明显没有计较的意思,道:“没睡吗?”
  玄澈半真半假地说:“父皇要来儿臣怎么敢睡?”
  玄沐羽略微尴尬地笑了笑,说:“朕本来没打算进来,不过……你的东宫怎么多了一个人?”
  玄澈怀疑玄沐羽是否见过房中人,如果见过他是否知道那是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玄澈道:“父皇将他也迷晕了?”
  玄沐羽“嗯”了一声,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里面是谁?”
  “父皇进去过?”
  “是……”不知为什么玄沐羽似乎有种罪恶感,自己并没有作什么不对的事吧?!
  对于玄沐羽的吞吞吐吐玄澈有些疑惑,似乎从某天起他的态度就变得有些奇怪。玄澈当然不想到,玄沐羽的奇怪来自于前几个晚上不小心又被引起的欲望,比起两年前似乎更加炙热。一个伦理观念正常的父亲对于这种事情都不会太坦然吧!
  玄澈眉毛微抬,道:“父皇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见玄沐羽居然低头思考,玄澈不禁嘲笑道:“呵。他是你的孩子,我的五弟——玄泠呀!”
  “五……泠?”
  玄沐羽的神情简直是茫然,玄澈几乎要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好半天玄沐羽才再次出声:“他怎么在你这儿?”
  “他病了,留在那种地方我不放心。”
  “那种地方?”
  玄澈真的有种想打人的冲动,从师徒的角度上说他很喜欢眼前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但如果从父子的角度上说,他简直要恨他了——替玄泠恨他!
  “父皇,我的陛下,您真的应该去临淄宫看看!”


武奴

  玄澈告诉玄沐羽他要让玄泠搬出临淄宫,玄沐羽当然不会说什么,他听得出昨晚的玄澈有些动气了,认识到这点玄沐羽心中惶恐。
  玄澈将玄泠安排在融水宫,离太子宫不算很近,吃穿用度吩咐下去认真办理,又挑了几个细心机灵的太监宫女送过去,还让年锦跟在玄泠身边做了贴身太监好生照顾。
  对于玄澈这番作为很多人对此都不以为然,一个没有外戚势力又体弱多病的幼童,一个还懵懵懂懂的太子,能起什么风浪?
  确实没有什么风浪,太子和五皇子都很平淡的过日子。但随之而来的圣旨却掀起一起不大不小的波澜:玄沐羽下旨让太子进秋宫任选贴身侍卫。
  皇宫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大多是孤儿,被宫中收养加以训练,日后则成为皇室守卫力量的一员。这些孩子在结束训练之前都聚集在秋宫之中,宫里人将这些孩子成为“武奴”。每个皇子年满六岁之时都有资格挑选一到两名武奴随身伺候。太子选武奴本算不上大事,不过在这敏感时期,皇帝提前来的选奴圣旨却让一些有心人揣测起来。
  玄澈管不了那些没事找事的人说什么,他只知道圣旨了自己接了就是,武奴什么的早选晚选都差不多。况且这时候送两个人过来倒合了他心中的想法,自从那也惊魂之后,他意识到有些事情自己要去做了。
  一进秋宫就是个足球场大的操场,操场的另一端有一月门,透过月门隐约能看到一排屋子,大概就是武奴们的住所。
  操场上聚集着从四岁到十七八岁年龄不等的各色男童,这些男孩有的身着粗糙武装,有的身着太监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中哪些是净过身的。一般皇子都是挑选未净身和净身武奴各一名,未净身武奴出外办事更方便,也能走在人前,才能高的甚至能进入朝堂成为将军,而净身的武奴更容易驾驭,练的功夫多是阴柔一派,用于暗中行动更为合适。像玄沃就是如此挑了两个人,而玄涣只要了一名净身武奴。
  玄澈阻止了通报的太监,悄声在角落里看了片刻,又现身在场中转了一圈,在几个出色的人中挑了两个未净身的孩童。在他看来这些孩童身手都差不多,性格一时也看不出端倪,能力也好培养,不如带两个未净身的回去也算救了他们,毕竟宫刑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天大的耻辱。
  那两个男孩一个黑且高瘦,叫戎席,另一个叫严锦飞,是个凤眼汪汪的玲珑小子。
  玄澈看这二人身手出众,性格也呈互补之势,便定下来。吩咐了管事太监办理手续,转身离开之际被一人撞上,一时天旋地转,等定睛时入目已是湛蓝的天空和几张惶恐的脸。周围侍从太监们吵吵嚷嚷,各种叱责之声四起。
  被太监们扶起来,玄澈觉得身上并不疼痛,想起来刚才冲撞之人似乎在临摔前拉自己一把。
  一个人被两个强壮的太监扭到在地,看不见面目,但看身形大概也只有十三四岁。
  玄澈问:“怎么回事?”
  秋宫管事的太监连忙上前回话:“回太子殿下,这畜牲不长眼睛冲撞了殿下,小的这就给您教训他!——来人啊!将这不长眼的东西拖下去!”
  “且慢!”玄澈冷喝一声阻止了上前的人,“我要看看他。”
  管事太监稍一犹豫却对上玄澈冰冷的目光,想起宫里的传闻,心下一抖,忙道:“你们两个还不快快松手,让太子看清!”
  扭压的两个太监放松了力道,那孩子倔强仰起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与玄澈相接毫不躲闪。
  玄澈在秋宫中转了半个下午见了各种目光,却没有任何一道能比眼前这人更摄人,心下起了兴趣,便问:“你叫什么?”
  孩子咬着唇不说话,倒是严锦飞上前道:“太子殿下,他叫林默言,也是我们这儿的武奴……”说着锦飞突然跪下去,叩地道,“请太子殿下饶他一命,他绝不是故意冲撞殿下的!”
  玄澈挑挑眉,道:“理由?”
  “他……”锦飞偷偷瞄一眼管事太监,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叩首道,“孟公公(秋宫管事)要将他带去净身,默言大哥不愿意才会挣脱不小心冲撞殿下的!殿下!默言大哥是我们这里功夫最好的,求殿下收下他吧!”
  说完锦飞又是几叩首,然后就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林默言挣扎了两下喊道:“严锦飞你说什么浑话!要你跟太子走你赶快给我滚!”
  锦飞又是叩首却不再说话
  玄澈看看面色铁青的林默言,又看看锦飞,最后目光落在惶恐的孟公公身上,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为什么要将林默言带去净身?”
  管事忙道:“太子有所不知。林默言乃罪臣之子,按惯例送入宫中作奴本就是要净身的,只是前几日送来时身上带伤,小的怕他身子弱受不住刑才拖到今日……刚才行事太监来将他带走,却不想被他挣脱这才冲撞了殿下……”
  林默言寒声道:“我宁死也不受辱!”
  玄澈淡淡应了一声又不作声。
  周围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太子动怒大家都要遭殃。
  林默言本睁着一双星目与玄澈对视,但片刻之后他神色一软,垂目道:“太子殿下要怎么样说就是了,我不惧,严锦飞孩子心性一时冲动乱说话,还请殿下千万不要怪罪!”
  伏在地上的锦飞身子一震,抬头看那默言,颤声道:“默言大哥!”
  林默言不理会锦飞,仍对玄澈道:“太子殿下带着挑好的人走就是了!”
  玄澈忽然明白了先前锦飞的决心和林默言此刻的服软。
  武奴若是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最后都要送去净身。如今锦飞被自己挑中了算是摆脱成为太监的厄运,但按惯例一个皇子只能挑两个武奴,如果按照锦飞说的那样带走林默言,那么锦飞和戎席之间必然舍去一个,眼前形势看来舍去的多半是锦飞。现在锦飞碍了管事太监的面子,如果被太子舍去的话那日后必然不好过,也许原本属于默言的命运就要降落在他身上。
  玄澈思忖片刻,对管事太监道:“这人能带走吗?”他指着林默言。
  管事迟疑道:“恐怕与惯例不合……”
  言下之意还是只能带走两个。
  玄澈想想觉得不可能为了林默言放弃锦飞或戎席,但若不帮默言又会伤了锦飞的心,日后君臣之间必有间隙。虽然玄澈没有什么鸿图霸业,但也不希望看到祸起萧墙之类的惨剧。想想,对管事道:“孟公公,孤回去请示父皇,明日再来。若可,我希望我明天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林默言,若不可,过了明日他自随你处置。”
  玄澈话音轻缓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冷峻,孟公公顿觉空气扎人,忙道:“一定一定。”
  多要一个武奴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并没有明文规定皇子只能选取两个武奴,只是惯例而已。很多事情就是人习惯了就懒得去更改了。玄澈无意多生事端,按照程序上报给玄沐羽,玄沐羽对玄澈疼到骨子里了,怎么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反驳他,大笔一挥“太子位尊,特赐武奴三名”就完事了,却不想此举给人多大联想。
  自然,林默言就这么到了玄澈身边。锦飞跪在玄澈面前起誓效忠。
  对于古人一点小事就能痛哭流涕发誓效忠的行为玄澈还是第一次见到,感慨之外也惊奇严锦飞和林默言关系如此之好。
  至于当事人林默言,他却没有什么反应,而一直置身事外的戎席更是保持沉默。两个人眼神虽发生了一点改变,不过玄澈知道要让这两个人完全成为自己的心腹,现在还远远不够。
  太子做事总是出人意料,前段日子因为身体不适而停止的太学院课程再次开始时,太子身边多了三个人:正是几日前入住东宫的武奴。
  知识向来掌握在贵族手中,做奴才的懂得擦颜观色侍奉人就够了——这就是这个时代普通主子的想法。但玄澈并不这么认为。
  林严戎三人对于玄澈的意义并不仅仅是“威风时的陪衬,危急时的肉盾”那么简单。“太子”两个字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更意味着无尽的争斗。
  玄澈不习惯主动攻击,但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那一夜的惊魂让他明白自己是“太子”,皇帝百年后最有可能登上那个宝座的人。他可以视荣华富贵为粪土,但别人不可以。他可以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但他身边的人不可以。
  政治斗争无非两样东西:武力和金钱。
  说这武力。国家三位手握重兵的三个人:燎原将军郑志铎,领十万大军守着大淼的西北门户;安王,他不是将军,但他手下将八万,占据西南;还有一位烈阳将军傅曙,领着两万禁军守住皇城。
  除了安王似乎有割据之心外,另两位将军都忠于皇帝。皇子之间的争斗远没有到白热化的地步,这些人也无立场可谈。只是在外人看来,已经懂得积极造势的皇长子玄沃更让人看好。
  论钱,玄澈的外公——林锦云的父亲——一族倒是名门大族,不过……
  人么,总是要抓点什么在手上才能安心。
  邓老大说得好啊:科技就是生产力。玄澈决不认为自己比这些“古人”聪明多少,他唯一的优势就是曾在一个名为“现代”的未来世界活了二十年,算比“古人”多了些见识,但那些见识却不可能让两个半的文盲来化为生产力。
  所以玄澈找到了山子落——
  “你要让他们三个一起上课?”山子落很是诧异。
  “正是。”
  “随便。”
  玄澈不想废话,山子落也干脆利落。自从《江城子》一鸣惊人之后,他与山子落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山子落似乎将玄澈放到了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对于玄澈的决定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和尊重。
  于是林严戎三人便跟着太子一起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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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小改)

  玄澈前世是学过音乐的,虽然算不上很有天赋,不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浸淫了二十多年,多少有点成果。或许是因为音乐总是相通的,玄澈学琴甚快,让玄沐羽惊喜不已,欣喜之余又教起棋书画。玄澈惊讶地发现玄沐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竟是一聪明至极的人物!
  玄沐羽就好像一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卖弄,好让大家都一起喜欢。晚上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早,走的却是越来越迟,仿佛巴不得一天之内将其所学一股脑灌到玄澈脑袋里似的。可怜玄澈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每晚睡眠不足,只能白天补眠,急得贴身太监年锦团团转,还以为主子病了。
  看到玄沐羽比昨天来的更早,玄澈忍不住翻出一个白眼,问:“你知道我白天都在做什么吗?”
  玄沐羽不知其意,一脸茫然。
  玄澈咬牙道:“睡觉!”
  玄沐羽一怔,顿悟,面露愧疚。
  玄澈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晚上来?因为你是皇帝——身边的护卫,所以白天没空?!”玄澈差点就要揭穿他的身份了,还好转口快,接的还很顺溜。
  玄沐羽自己也是一愣,想了想,竟然摇摇头。
  玄澈咬牙道:“你这样害我睡眠不足,会长不大的!”十二点之前睡眠才是发育的最好时机。
  玄沐羽哑然,点点头:“好,下次我白天来。”
  玄澈倒奇怪玄沐羽怎么答应地这么快,谁知接下去几天玄沐羽都没来,玄澈几乎以为玄沐羽反悔的时候,玄沐羽又出现了——准确地说是玄沐羽的诏书到了。
  “……太子澈自小聪慧……兹事体大……着其不日入太学院……指山子落为师……钦赐!”
  太监尖细的声音让玄澈的耳膜接受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晕晕乎乎地听了一遍,才发现玄沐羽那家伙竟然把自己赶到太学院里去读书了!
  太学院是给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一般皇子们年满四岁才送到太学院读书,每位皇子上午跟着专门的老师学习文化课,下午和其它的孩子们一起习武。某种意义上说是皇子们从小培养自己势力的舞台。
  大淼国很少这么早就立太子,玄澈的情况特殊,玄沐羽找了个什么“太子责任重大要早日教导”的借口把三岁的玄澈给扔了进去。
  玄澈一边猜测那人打的什么主意,一边去了太学院。
  太学院里有许多独立的院落和房间,其中最大的自然属于太子。玄澈的老师叫山子落,乃中书侍郎领“参知机要”衔,据说是极有名的博学者。
  玄澈进门时只看到一个灰衣青年坐在那儿。青年正低着头,如此看过去十分平凡,哪想到那青年抬头与玄澈目光交接的一霎那,玄澈仿佛坠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那双眼睛竟黑得让人看不到底,眼前青年没有特色的五官此刻显出了脱离世俗的超然,幽远得不似凡人。
  山子落?!
  玄澈惊讶的同时山子落也不平静,他没想到一个三岁的小孩与自己目光相触之后也只是挑挑眉尖,虽面露惊讶之色,但那双眼睛却还是沉静的很!
  两人的第一眼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山子落上课就是纯粹的“放羊”,说了句“不懂来问”,又扔了声“看完背下来”,最后把一叠书甩到玄澈面前。玄澈一看:四书五经。
  来这个世界三年,玄澈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历史似乎在东汉之前和前世都是一样的,文化基调相同,经典论著相同,来上课之前玄澈就猜测这里的书生是不是也要读四书五经。如今一瞅,果不其然。
  四书五经玄澈前世是看过的,他一直认为作为中国人不能把老祖宗的东西给扔了,不过现代人的“看”和古人的“看”差太远了!
  古人看书是很可怕的,看一本背一本,特别是这种经典。可怕的是这些古人是真的可以把所有书都背下来,而且终生不忘——虽然古时候书籍不如后代丰富,但玄澈始终认为古人在语言方面和后世人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后世那些家伙们不要说出口成章,不出口成“脏”就万幸了。
  而现在,玄澈万分佩服的“语言能力”终于落到自己身上了,他只觉得头疼。不论是颜御还是玄澈,都只是一个有点聪明但绝对称不上天才的人物,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是没有的。难道真要一本一本背下来?
  浑浑噩噩看了一上午书,玄澈郁闷地回到东宫。
  下午习武。
  皇宫里有一个校场专门供皇子们习武,骑剑射是基础,一般由禁军统领教授,不过那些大家族里选出来的精英子弟们往往在进宫之前就接受过专门训练,到这里之后并不一定接受统领的教导,反倒是陪各位皇子的任务更重些。
  玄澈一到校场便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本的“头头”——皇长子顿时受了冷落。
  皇长子玄沃排行第二,上面有个姐姐。玄沃是过世的容羽皇后的孩子,嫡出的皇长子,母后又是皇帝最爱的女人,按理来说太子非他莫属,可惜玄澈的出现打破了很多东西。
  跟在玄沃身边的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皇子玄涣。玄涣的母妃只是个不起眼的美人,没权没势的他成了大皇子的跟屁虫,以寻求庇护。玄涣也看着一进门就被众人围住的弟弟,眼中透露出的却是羡慕和怯弱。
  众星拱月之中,玄澈看到站在一边的玄沃对着自己露出怨毒的神色,看来自己和这个哥哥日后是不会善了了。玄澈颇觉无奈。对于“哥哥”这个身份他有着别样的感情,如果可以,他绝对不希望和“哥哥”反目。
  学院里约有二十来名的孩子,那些贵族高官子弟多是在六岁之后才进入太学,在场的孩子都比玄澈大了两岁以上,一个个锦衣华服,围绕在玄澈身边喳喳地介绍自己、寻找话题。
  玄澈虽有些嫌吵,但仍然是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直到统领到来。
  禁军统领卫青兰身高足有一米九,这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高度,站在一群小孩子里跟塔似的,投下的阴影就能把玄澈完全盖掉。偏生这巨塔长的颇为眉清目秀,小麦色的肌肤,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丹凤眼,鼻子小巧而坚挺,两片薄唇呈现出少女的粉红,这么大块头的人皱起眉头时竟有些哀怨。
  卫青兰皱眉的时候玄澈刚好在拉弓。玄澈才三岁,平日也没怎么锻炼,哪怕他已经挑了武场里最小的弓也很难拉开,所以卫青兰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卫青兰若是眉头紧拧也就算了,偏偏就是那么若有似无、欲迎还休的来了一下,哀怨之气顿生。不巧玄澈余光瞄到——
  一只大熊面露哀怨?!
  玄澈惊得手一抖,弓弦便不受控制地弹出去,那只箭射出去飘飘忽忽地落在玄澈身前不足三米的地方。
  一片静默。
  一个比玄澈高出一个头多的大孩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脸悲痛地附在耳边说:“殿下,我理解你!”
  其他孩子也都在沉重地点头,连随统领而来的多名侍卫也是面色怪异。
  禁军统领的杀伤力果然不同凡响……
  卫大统领大概也很明白自己的杀伤力,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告诉玄澈先不用练箭,去做基础训练——扎马步。
  初次扎马步的人往往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住,玄澈一个头还没有人家巴掌大的小屁孩不要说五分钟,单是站了一分多钟大腿就开始晃,到了三分钟的时候已经跟筛子似的抖个不停。一般三四岁的小孩到这里不晕过去也求饶了,但玄澈心理年龄都二十五了,性子内敛又倔强还死要面子,咬着牙不啃声挺了半个小时,等那只哀怨的大熊想起这边的时候他连伸腿都不会了。到了回去的时候脚都抬不起来,但他硬是不要旁人搀扶,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摸回东宫,晚上仆人给他按摩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后来昏昏睡死过去,连玄沐羽来了都没感觉。
  床上的小人儿侧躺着,秀眉微皱,手边还散落着一本《大学》。
  玄沐羽轻轻为玄澈拨开落在脸上的青丝。玄沐羽知道这个要强的儿子今天是真的累坏了,平时自己来时只要往床前一站,不消片刻这孩子就会惊醒,而今天自己都已经抚上脸庞了却还没有反应。
  玄沐羽将书放到一边桌子上,为玄澈掐好被子才悄悄走了,心想如果明天玄澈请假他一定准。
  不过玄澈第二天并没有请假,一瘸一拐地去上课。
  进了书房发现等待他的居然不是山子落而是玄沐羽!
  玄澈诧异:“你怎么在这儿?山……先生呢?”差点直接叫出山子落的名字,对老师,那是大不敬的。
  “我和子落轮流来教你。”玄沐羽笑着说,看向玄澈的目光又爱又怜,“腿还痛吗?下午就不要去了吧?”
  “不。”玄澈淡淡地说,却满是坚决。
  玄沐羽叹息着无奈摇头,不再说什么,开始继续他的音乐课。
  下午扎着马步看其他孩子骑马,回去时玄澈依旧要强。
  晚上惨叫声不见了,用力倾听,只能听到背书声——虽然其中不时夹杂着闷哼。
  半夜玄沐羽来时依旧看到玄澈微皱着眉头沉沉睡去,手边依旧是那本《大学》。
  第三天,山子落出现,让玄澈背书。
  “……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清脆的童音在房间里响起,每一个字都似珠玉点地,玄澈咬字清晰,流畅自如,更没有错误。
  山子落有些惊讶,眼中异彩一闪而过,随后就让玄澈自己再去看书。
  下午还是扎马步,晚上依然背书连闷哼。
  每逢山子落上课都不忘让玄澈背书。
  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玄澈渐渐适应了扎马步带来的不适。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开头痛苦,熬过去了,就是苦尽甘来。也不知是不是小孩子脑袋好用,背书也轻松很多,读两三遍就能背下,离过目不忘的伟大本事又靠近了一点。
  半夜玄沐羽又偷偷来看玄澈,却在走近床榻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被这么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定定看着,玄沐羽不自在地笑了笑。
  玄澈慢慢坐起身,眼帘低垂,拢拢衣裳,将长发撩到身后。明明只是个三岁大的孩子,做出如此动作竟透出一股妩媚。玄沐羽一滞,心中有些怪异。玄澈盘腿坐在床榻上,手肘撑在大腿上,手掌托住脸颊,道:“每天替我把书拿到一边就是你?”
  玄沐羽在玄澈身边坐下,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脸庞,道:“每天那么累了就不要读了。”
  玄澈偏头避开对方的抚摸,淡淡地说:“山先生要求的不是吗?”他用天经地义的口气说着看似天经地义的事,忽而又展开一抹笑,“他那么喜欢听我背书,我怎么好意思辜负他的期望?!”
  听出玄澈这话中怨念,玄沐羽不禁笑起来,道:“他是为你好。”
  “唔,我知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他在传道!”
  玄澈阴阳怪气地说,肉肉的小脸鼓起腮帮子,好不可爱。
  玄沐羽笑得更开心了,心里却想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这句话说的精炼。
  看玄沐羽笑得差不多了,玄澈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今天换成晚上了吗?”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想到吵醒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也好,我确实累了。”
  玄澈打出一个大大的哈欠,身子一歪倒在床上,扭了扭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像猫一样微微翘起屁股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细腰。
  玄沐羽不经意看到这一幕,失神地伸手抚上雪缎般的腰身。玄澈身子一缩,抬头露出疑惑的眼睛。玄沐羽一时尴尬,却还是强作自然,说:“小心别着凉。”玄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睡过去。
  玄沐羽此时下身已经有了反应,连忙缩手起身,让宽松的袍子挡住自己的尴尬,脸上却不自然地留下一片潮红。
  玄澈太困了,并没有注意到父亲的不妥,被子一扯蒙头睡过去。
  玄沐羽盯着这张精致的小脸看了又看,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悄然离去。
  他喜欢男人,但那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他只有三岁!
  三岁小孩带来的冲动很严重地打击了玄沐羽,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寝宫,打发了下人转进里室却被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差点就要高喊刺客了却发现这个身影熟悉至极。
  玄沐羽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面目,有些惊诧地叫出声:“子落?”
  山子落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行礼。
  玄沐羽不易觉察地皱眉又在没人发现前舒展开,再开口时惊讶已经不见,只剩下欢喜:“你怎么来了?”
  山子落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皇帝陛下想来国事繁忙,太疲倦了吧,进来时连微臣的存在都没看到,不知是不是微臣太渺小了?”
  山子落的目光在玄沐羽两腿之间扫过,玄沐羽大窘。
  “朕……”
  山子落嘴角嘲讽之意更浓:“敢问皇帝陛下这是刚从哪宫哪院回来?那美人没将陛下伺候好吗?怎么一副余火未消,精神不济的模样?”
  玄沐羽脸色变了变,最后叹出一口气,颇为羞恼地说:“朕刚从东宫回来!”
  山子落面色一僵,双唇颤了颤,最后迸出四个字:“乱伦!恋童?”
  “山子落!你给朕滚出去!”玄沐羽大怒。
  山子落自知失言,躬身行了一礼,正了神色,道:“微臣失言了。”
  玄沐羽嘴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吼出来,只能泄气地一拍茶几,神色甚是懊恼。
  房间一度陷入沉默,最后还是玄沐羽开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山子落淡淡道:“本来是想说说你家太子。”
  “他怎么了?”
  “没什么,好孩子一个,来称赞一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父亲不都喜欢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吗?”山子落的嘴角再次微微吊起,“哦,不过也许有些父亲不喜欢。”
  玄沐羽眼神闪烁,欲言又止,竟只能啜啜道:“朕不是……朕不是不喜欢……”
  “哦,是吗?微臣还真的不了解陛下呢!”又是那种充满讽刺的语气。
  玄沐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山子落。
  山子落面色微沉,闭了嘴。
  沉默半晌,玄沐羽道:“你可知朕第一次看到澈时是什么样子?”不等山子落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拈着一片红枫叶,念了一首词:‘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一脸的落寞,可突然又笑了,手中枫叶随风飘走,那一刻的他跟十年前的枫儿一模一样……”

  竹取(小改)

  十年前的那一天就像一场梦,不期然地闯入玄沐羽的世界。
  满天红枫之中,白衣猎猎,黑发飞扬,少年手拈一抹火红立于风中,阳光是他的披风,白云是他的短靴,风儿为他歌唱,花儿为他舞蹈,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融去黑眸中的寂寞。忽而少年又笑了,葱白的手指松开,红枫化为精灵在他身周徘徊,似乎他就是自然的宠儿,天地间所有的荣光都凝聚成那抹笑容,永远地占据了玄沐羽的心。
  玄沐羽知道自己完了,沦陷了,无法放手了,放任自流十六年的感情全部灌注在了这片刻的笑容之上。
  玄沐羽以为自己要为天下之大不韪封一名男子为后,却没想到上天给了他一份天大的礼物:“少年”竟是一女子,江南世族之女,碧玉年华,待字闺中,玄沐羽从未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封后大典之上,凤冠霞披的少女就像那日的漫山枫叶,红的似火,美的惊心。玄沐羽牵起那双玉手的时候从未想过,枫叶燃烧之时也是它要凋零之际……
  山子落看着眼前的孩子,想起十年前同样看到的笑颜,却不觉得那人与眼前这人有何处相似。那个人是那样火热的性格,是红枫,是烈焰,而这人却是沉静如水,竹子的清幽,寒潭的寂寞,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山子落叹出一口气。
  玄澈终于烦了,将目光从书移到山子落脸上,注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缓缓开口:“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烦躁?”
  山子落又想到那人决不会这样说话,她一定会跑上来拍着自己肩膀笑嘻嘻地说:“皱什么眉头呢,有事说呀!”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山子落陷在自己的记忆里不可自拔时,玄澈声音又响起,仍然是那清脆的却也冷清的嗓音:“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人?”
  山子落一惊,抬头对上玄澈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态了,而且还被对方看出来了!然而最让他吃惊的却是,眼前这人还只有三岁!
  玄澈本不想说什么,但山子落的情绪大大影响到他看书了,他不得不提醒一下对方。
  玄澈索性合上书,在山子落面前站定,道:“先生为何这般烦恼?若是想到什么人了,不妨说出来,一些事情压在心中就了就会变硬变沉,我们的心——”玄澈指指自己的心脏,“——很小,负担不起那么多东西。”
  山子落愕然地瞪大眼。
  “我现在只是三岁小儿,不懂很多东西,却能听很多东西。当我长大了,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能听的东西就越来越少。”玄澈顿了顿,对上山子落的目光,“先生,你愿意让我听听吗?”
  书房里很安静,炉中的火炭偶尔爆出一声“噼啪”,山子落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山子落也不知道这样和对方对视了多久,再开口时他却知道自己被一个三岁小孩说服了:
  “我曾经有一个姐姐……”
  山子落听到自己这样说,幽幽的口气,带着落寞和思念。
  “她并不是最美的,但当她笑的时候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枫字,她也特别喜欢枫叶,特别是秋日里红色的枫叶,像火一样的颜色,灼得人眼睛发烫……”
  玄澈突然想到那天夜里飘落在自己面前的火红。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男人,结婚那天凤冠霞披,女人最美的日子里,她就像一团烈焰……那个男人很爱她,总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给她所有他有的东西,除了一个——自由……”
  玄澈突然开口,声音沉沉的:“后来你姐姐死了对吗?”
  山子落的神情定格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盯着玄澈,眼中似乎写着不可思议。
  很好猜的结局,关在笼里的山鸟,最后抑郁而死。
  玄澈看向庭院,那里只有一株松柏,翠绿的色泽在金秋里特别突兀。
  玄澈回眸道:“山太傅,或者我也可以叫您国舅?”
  东宫里种着几株枫树,秋天来时,便是满天的红叶。
  玄澈回到东宫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满地红叶,下人已经将落叶打扫干净。
  宫里要种什么树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东宫里的几株枫树都集中在庭院的东南角里,又零零散散,杂乱无章。
  中国古典艺术虽不像西方那样要求规则的几何美感,但“天人合一”的境界也是需要雕琢的。东宫中的枫树却好像是随意种上的,与宫中严谨的人工美感完全不同。
  “琼姨,这些枫树是宫人种的吗?”
  玄澈问身后的中年女人。
  琼姨道:“应该是吧,听说是当年陛下亲自派人种下的。”
  “那怎么这么散乱?”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本来整个东宫都要种上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停止了,因为东宫一直空着就没人打理,最后就变成现在这么模样了。殿下不喜欢吗?”
  “不,我喜欢,红枫很美。”玄澈说了一句,又问,“是几年的事情了?”
  “八九年前吧。”琼姨随口说。
  玄澈看看眼前的枫树,想起刚才山子落说的话,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玄沐羽的那一刻。
  枫啊……
  “琼姨,你知道皇后娘娘叫什么名字吗?”
  琼姨笑道:“殿下怎么突然对娘娘感兴趣了?娘娘走了都快九年了吧,那时姨还没有进宫呢,怎么会知道娘娘的名讳?而且,皇后娘娘的名讳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称呼的。”
  “哦……”
  过了些时日,东宫里的枫树倒了几株,上了些竹子。宫里对这小小的变化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皇帝看了也只是淡淡地问一句太子是否是不喜欢枫树。太子只说:
  枫树太红了,看人让人迷醉。
  不出半年,东宫里的枫树就只剩下一两棵,其余的地方都换上了竹子,淡雅沉静的墨紫色看起来与太子像极了。
  离夜

  水德178年,太子五岁,这年即将入春之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很轻易地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
  刺客夜闯东宫,太子被俘得救。
  侍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手中的火把将整个东宫照得通亮,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因为那个黑衣人手中抓着用匕首顶着的正是当今太子!
  玄沐羽被护在侍卫之中,看着陷入危险之中的孩子,脸上闪过愧疚、惊愕、尴尬,最后被焦急和忧虑替换。
  玄澈曾想过各种父子相见的场景,或许是在大殿之上,或许会在彼此一个漏口之下,却万万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此刻他只觉得命运真像撒哈拉沙漠里的抽水马桶,是个奇妙的东西。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玄澈突然开口了:“我说,抓着我的这位,麻烦你把手下移一寸。你再这样紧紧勒着我的话,我的肋骨会断的,到时候断骨插入心脏让我死掉的话,我就失去人质的意义了。”
  玄澈露出一个风清云淡的笑容,当然身后人看不到,但是面前的侍卫看到了。玄澈安定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每个人的心都安定不少。
  黑衣人稍稍犹豫之后将手移到腰部,但顶在咽喉上的匕首却没有移动半分。
  玄澈似乎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事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我们不妨谈谈?”
  “你想做什么!”黑衣人将匕首往前一送,玄澈白皙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个红点。
  玄澈虽然吃痛但依然从容,安抚道:“我能做什么,一个五岁的小孩而已。宫里的侍卫都在这里了,我就算拖延时间也等不来什么后援,而且你手上有我,他们暂时不敢动。你不要这么紧张。”
  感觉到身后人僵硬的身子似乎略有放松,玄澈道:“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吧?杀人?还是偷东西?”黑衣人不出声,玄澈便说:“说出来,说不定能有你意想不到的解决方式呢?”
  黑衣人冷冷一哼,充满鄙视:“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死了你也活不了。”玄澈淡淡提醒黑衣人这个事实,在黑衣人发狂前又说,“说说缘由吧,我想我这短短五年的生命应该惹不到你,不知道我的父皇或者母妃做错了什么?”
  黑衣人微微沉默后,道:“你的母妃是林锦云?”
  看似疑问句,但语气却很肯定。
  玄澈大方地点头:“是的,不知她与阁下有何瓜葛?”
  “她进宫之前曾在悠云庵随柔安师太修行……”
  “这我不知,但曾听闻母妃好佛学。”玄澈实话实说。
  “他有一个师妹,竹怜,但她在林锦云下山之年死了……”
  玄澈没听过这件事,不接话,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竹怜是我妹妹!”
  玄澈被黑衣人暴涨的声音给震得耳朵生疼,却没明白这之间有何关系,不得不出声问:“请问我母妃和那姑娘……”
  “是她,是林锦云那个贱人杀了我妹妹!”
  黑衣人手臂骤然收紧,围着的侍卫一紧张忍不住上前要抢人,却被狂暴中的黑衣人用匕首在玄澈脖子上一划,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留下妖异非常。众人吓得不敢动。玄澈只觉得脖子上有些凉,倒不觉得有多痛,只是他的腰被黑衣人手臂死死箍着几乎要被勒断,一口气上不来小脸唰的惨白,眉头都皱成了一团。
  “阁、阁下……稍、少安毋躁!”玄澈好不容易挤出话,“阁下,有什么证据说明是我母妃杀了令妹?”
  “我妹……竹怜……”
  黑衣人一时神情恍惚,玄澈当机立断,一手扣住黑衣人手上麻,一手屈肘撞在黑衣人肋下。黑衣人措手不及肋下吃痛,不由得松了手,但过于逼近的匕首却在玄澈锁骨上狠狠划了一道。玄澈顾不得疼痛,一记手刀劈在黑衣人颈部。黑衣人眼前一花禁不住后退一步,等他伸手想再抓人的时候玄澈已经滚出两步远,周围的侍卫早已将他牢牢护住,当即将黑衣人擒下。
  玄澈被黑衣人抓出来的时候就只着一件里衣,此刻白色的里衣混合着血迹和灰土皱烂不堪,看起来好不狼狈,但饶是如此,这小小的玉样人儿仍然没有放弃他的骄傲,他强忍的疼痛缓缓站起,理一下衣裳,抚一下长发,眉头微拧,长睫低垂,眼中却光华灼灼,站在火光之中竟华贵得让人无法直视。
  周围的侍卫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更是大淼国的太子!
  玄沐羽本要上前,却在迈出一步后生生止住,注视着玄澈的眼中除了担心还有惶恐和茫然。
  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父子静静地对视着,他们之间似乎有一股气流将不相关的人都排挤出去,在他们身周形成一道真空地带,那侍卫长在擒获刺客之后本想上来报告却被这诡异的气氛逼得不敢上前,刚才还喧闹的东宫此刻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眼神交汇在瞬间或者是永恒,没有人知道这两人之间是怎么了,但还是有人仍不住上前打破寂静,玄沐羽的贴身太监——大内总管宝德不得不站出来提醒:“陛下,殿下的伤……”
  话轻轻地响起,重重地炸响,众人才意识到玄澈受伤了,锁骨上的刀伤涌出鲜血,将半身白衣染的暗红,狰狞可怖!孩子的气度竟然人忘记了重伤!
  玄澈似乎也是这时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失去了和皇帝的对视,神经一松,身子再也撑不住微微一晃眼看就要倒下,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冰冷坚硬,一个温暖的怀抱将自己的紧紧搂住,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快传御医!澈儿,澈儿……”
  玄沐羽的声音在远去,玄澈陷入一片黑暗,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正午了。
  醒来时没有看到玄沐羽,玄澈松出一口气,说实话他还没做好和自己父亲相认的准备。
  终于揭开面具的两个人将要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初识”父亲的孩子要有什么反应?
  不等玄澈想好这些问题,一个噩耗传来——
  琼姨不行了!
  林锦云死于难产,是乳娘琼姨将玄澈一手带大,她把自己对孩子所有的爱都倾注在玄澈身上,百般疼爱,细心呵护,用一个女人特有的爱心在宫廷里为玄澈营造出一个没有伤害的纯净的感情世界。
  就是这么一个慈爱的长辈命却不好,她辛苦将玄澈拉扯长大,还没能享受到太子带给她的荣誉就病了。前段时间她的病情一直时好时坏,几日前又不小心受了寒,身子更是虚弱。昨夜刺客进入东宫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起夜的琼姨,琼姨呼救却被刺客打了一掌倒在房内。后来刺客抓住玄澈,情况紧张之下众人无暇旁顾,等刺客被抓、玄澈脱险,下人才发现琼姨已经奄奄一息,虽然也让太医医治了,但已无力回天,能撑到第二天中午已经是奇迹。
  玄澈听到宫人来报,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死。玄澈性子沉静但并不冷情,他不是无知稚童,琼姨为他做的他看的清清楚楚。顾不得身体虚弱,玄澈推开阻碍的众人闯入琼姨所在的偏房中。
  床上的琼姨气若游丝,三十不到的脸苍白无色,她本不是绝代佳人,但在玄澈眼中她眉目中特有的温柔却让这张脸比任何人都要美丽。
  “琼姨。”
  玄澈轻轻唤一声,琼姨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孩子微微笑了。
  “孩子……殿下,我能这样叫你吗?”琼姨虚弱地说。谁能拒绝这样一个要求,玄澈连忙点头。琼姨欣慰地展开笑颜,手指艰难地攀上玄澈精致的小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柔嫩触感,说:“孩子……姨不行了……”
  “琼姨!”
  玄澈已经惊叫打断琼姨的话却被后者制止。
  “孩子,你叫我一声姨能听姨说句话吗?”玄澈忙不迭地点头。琼姨说:“你不希望别人知道,但姨仍然看得出你不是凡人,别否认,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眼睛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你日后是要站立在万万人之上的大人物,琼姨觉得很光荣,竟然能成为这样一个人的乳娘……”琼姨的眼神中绽放出绚丽的光彩。玄澈现在还不能明白这种光彩,但他知道琼姨是真的在以自己为荣。
  “孩子,琼姨照顾了你四年……不敢说无微不至,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孩子,你能为琼姨做件事吗?”
  皇宫里任何承诺都是危险的,但玄澈现在愿意付出这个承诺。
  “琼姨,我答应你!”
  “好孩子……”琼姨笑得很美,“澈儿记得泠弟弟吗?”
  “泠?”玄澈稍稍一想便想起了这个弟弟。玄泠是五皇子,比玄澈小了两岁,他的母妃本是锦妃身边的宫女,被玄沐羽临幸后封为美人并产下皇子,前两年抑郁而死,现在玄泠由一个宫里指派的乳娘抚养着。
  印象中玄泠的母亲郁美人和琼姨关系很好,当初郁美人还在的时候曾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玄泠到过东宫一次。刚好那天玄澈不在,回来时和这对母子擦肩而过,隐约记得玄泠很是个瘦弱的婴孩。过了不久郁美人死了,那段时间里琼姨看起来很悲伤。
  琼姨道:“泠儿的母亲和我多有交情,只可惜……澈儿,我、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泠儿,他没有母亲,宫外也没有势力,更不是太子,他很可怜的……澈儿,我本想自己在宫里的一天也要好好照顾这个故人的孩子,只是我……澈儿,澈儿,你能帮我照顾他吗?好好保护他,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他、伤害他,好不好,好不好……”
  玄澈一时愣住。
  琼姨见玄澈不答,以为是不肯,急忙又说:“澈儿,答应姨好吗……他是个可怜孩子,可……可澈儿你……你也寂寞啊……”
  寂寞?自己寂寞吗?
  这个世界没有人了解自己,自己也不了解这个世界。可是自己真的寂寞吗?
  寂寞的生活很好,前世的最后五年已经让他习惯了寂寞,学会了享受寂寞。
  玄澈对上琼姨那双被病痛蒙上灰气的双眸,恍然间点了头,听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声音说:“我答应你,琼姨。我会照顾他,保护他,不让任何人欺负他、伤害他。”
  琼姨笑了,美得像是雪天里怒放的红梅,然而这点残红却等不到春天的来临。
  琼姨渐渐合上眼,嘴角还残留着满足的微笑。
  手中的体温渐渐冰凉,玄澈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将心中的什么东西猛然抽出来,心脏被暴力扭成一团,扭曲的痛苦,拧出的心血酸楚不堪,可明明心头剧痛,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玄澈无法放任自己沉醉于悲伤,从容招来下人吩咐他们将琼姨好生葬了。
  回到房中倒在床上,满心的悲痛发泄不出来,很久之前他就忘记了哭的滋味,愁肠百结,神情恍惚中似乎又看到琼姨温淳的笑,听到她用温润的嗓音对自己说话,琼姨的脸又与前世母亲的脸重合,那个女人也曾柔柔地对自己笑,用软软的嗓音叫自己——
  御儿……
  澈儿……
  妈妈要走了……
孩子……姨不行了……
  梦回

  “御儿,妈妈要走了……”
  “妈妈要去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为什么要去那儿?妈妈不要哥哥和御儿了吗?”
  “御儿这么乖妈妈怎么会不要御儿了呢?但是爸爸想念妈妈了,妈妈要去陪陪他呀。”
  “那妈妈带哥哥和御儿一起去好不好?哥哥和御儿都很想念爸爸,哥哥和御儿也都不舍得妈妈。”
  “不可以哦,御儿,妈妈答应爸爸要一个人去,御儿乖乖地听哥哥的话,以后爸爸和妈妈还会来找御儿的哦。”
  “以后?以后是多久呢?上次妈妈说以后带御儿去见爸爸,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带人家去!”
  “呵呵,以后……以后……也许会很久很久,也许会很快很快……”
  美丽少妇抚摸着琉璃少年柔软的头发轻声地说,如果不是她憔悴的脸色,如果不是入目苍白的床单,如果不是空气中刺鼻的消毒药水,这幅画将美不胜收,然而,现在,站在少年身后的大男孩只能默默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才能缓解他此刻的心痛,只有让血从掌心落下才能代替他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琉璃少年歪着头,大眼睛里黑多白少,纯真而美丽。
  “那,妈妈,你和爸爸去的地方好玩吗?”
  少妇笑了,苍白的脸带上些许红晕,比冬日里怒放的红梅还要眩目,或许他们都是知道自己等不到春天的来临,便要将所有的风华都在此刻释放。
  “那里……有一个很美的,能在一瞬间夺取所有光芒的漂亮哥哥,他叫路西法,他有一片花园,里面种着一种极美的花,曼珠沙华,彼岸花,绝望的花,却只有这种花才配得上他……”
  少妇长而浓密的睫毛盖在下睑上,留下一片阴影,似乎还会轻轻颤动,两颊红晕未退,让人怀疑她只是睡去,而非离开了这个世界。
  琉璃少年握着少妇的手,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容颜,似乎还在听她说着那个叫魔界的地方的故事。
  “妈妈……”
  琉璃少年轻轻吐出两个字,身后的男孩忍不住伸手搂他,道:“御,我们不要吵妈妈睡觉好吗……”然而话未说话,男孩却看到转过头的琉璃少年嘴角噙笑,然而眼睛泄漏了他的悲哀,却没有泪。
  “御,你……”
  琉璃少年的手不曾放开过,目光落在掌中,那双手修长白皙,掌心带着余温,一如往日的柔软。然而琉璃少年却知道这双美丽的手再不会轻抚自己的脸庞,再不会搓揉自己的头发,更不会在那黑白键上为自己弹奏美妙的乐曲。
  “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御……”
  “妈妈只是去看爸爸了,只是去看爸爸了,那里有一个叫路西法的漂亮哥哥,还有一种叫曼珠沙华的美丽花朵……哥哥……我们还会看到爸爸和妈妈的,我们还会的,哥哥……”
  琉璃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着说话。
  “不要说了,御!”
  “我们还会看到……”
  玄澈醒来时发现手脚一片冰凉。他知道自己梦到一些不好的东西了,他不会哭,泪往心里流,将整个心都淹没了,心在冰凉的泪里冷却,心寒了,身子自然无法热起来。
  玄澈不喜欢梅花,特别是皑皑白雪之中那刺目的红梅,那会让自己想起那转瞬即逝的眩目容颜。因为琼姨的离去,记忆中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重新清晰起来。
  妈妈一向是温柔的人,似杨柳,动人而温婉,似百合,优雅高贵,似雏菊,素洁淡然,然而那一刻她却化身红梅,绽尽生命的光彩,夺目,短暂,不可挽留。
  玄澈不敢哭,他甚至不敢在那张容颜前大声说话,他怕会吵醒她,会让本已经安心离开的母亲醒来,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他甚至不敢让自己露出悲伤,伪装的坚强,伪装的无知,如果这是她所希望的,就像哥哥,让血替他哭泣。
  玄澈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罗帐,直到玄沐羽来了。
  玄澈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没有了沉静,没有了安宁,没有了精致,有的只是一脸木讷——这就是他在玄沐羽眼中看到的自己。
  被玄沐羽搂在怀里,玄澈想起了前世的哥哥,曾几何时自己曾陷入一个温暖坚强的怀抱,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给自己一道阳光?哪怕那道阳光最后化为利剑刺穿心膛……
  “父皇……”
  玄澈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颤了颤,拥抱的手臂收的更紧了。
  “澈儿,澈儿,你太坚强了,不要忍着,哭出来……”
  玄澈哭不出来,从前世哥哥抱着自己汲取力量的时候起他就忘记了哭,更没有眼泪。丧父之哀,丧母之痛,他都忍了,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如今他又如何能落泪?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父皇,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孩子精致的小脸上似乎还带着笑,玄沐羽却觉得自己要被悲伤的洪流冲走了。
  玄沐羽就这样抱着玄澈,直到玄澈再次沉沉睡去他仍然不愿放开,就这么抱着陶瓷娃娃一样精致的人,叹息。
  也不知什么时候,玄澈在玄沐羽怀中醒来的,抬眼便对上一双饱含心疼的美目,恍然间似乎回到前世自己六岁那年,笑着看着母亲离去,笑着对哥哥说连自己都骗不了的天真谎话,却在笑中昏死过去,醒来时也是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然后自己稚嫩的双手抚上那双眼睛,说:
  “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依旧是双稚嫩的手,依旧是那句话,依旧是那个人说,只是听的人换了一个。
  玄沐羽的心更加疼,玄澈的话像麻绳一样将他的心狠狠绞在一块。
  呵,果然是这个神色……玄澈真的要沦陷在六岁那年的记忆中了。
  也好,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玄澈双手撑在玄沐羽宽厚的胸膛上,支撑起身体,失去血色的双唇在玄沐羽脸颊上轻点,还是那句话:
  “不要担心,我没事的。”
  这次他没有再看玄沐羽的反应,刚才的动作让他晕眩不已,手一软倒在玄沐羽怀中,眼前一片花色,人有些难受,心中一些执念缠得心脏烦闷,耳边听着身下人咚咚的心跳声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玄澈不知道,如果再抬头,就会看到玄沐羽的眼中在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换上了一抹火色。
  之后几天玄澈都是昏昏沉沉的,那夜的惊吓加上后来淤积在心中无法渲泄的悲痛,击垮了他幼小的身子,连续几日低烧,睡的也不踏实,神志游离在恍惚之间,琼姨和母亲的容颜交替出现,她们笑得很温柔却离得很远。
  每每清醒之时总能看到玄沐羽守在身侧,或一勺一勺地喂药喂粥,或搂着他轻声安抚,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意外地令人平静。玄澈觉得自己把他当成哥哥,但不可否认在玄沐羽怀中却能睡的很安心。玄澈有时觉得可笑,自己心理年龄也快三十了,竟然要抱着一个大男人才能睡着。
  无妨,反正现在自己只是个五岁小孩,也让他们看一看自己的“童真”吧。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等玄澈痊愈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那个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来行刺的黑衣人被关押在天牢里,只会说“还我妹妹”这么一句话,玄澈虽然恨他,但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也实在不知怎么恨。
  其实这事蹊跷的很,起码玄澈就不相信林锦云——传闻中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会杀人,且不说林锦云是否有杀人动机,重要的是,凭林家的势力杀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可能留下把柄。更何况黑衣人武功卓绝,皇宫守卫都视若无物,这样的人的妹妹就这么简单的死了?更要命的是,自己一个半大小孩居然能把他敲晕。
  玄澈心有不解,但几日来心力憔悴不愿多想。又过了几日就听到黑衣人死亡的消息,想想觉得烦闷便不欲多想。
  等玄澈有力气下床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琼姨临终前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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