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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不会去偷,可我们不是觉悟低么?只有偷东西的手艺。"
马主任正欲发作,钟跃民说话了:"马主任,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论年龄您是我们的长辈,应该是我们的叔叔,对不对?哥几个?咱们一块叫声马叔叔。"
知青们乱哄哄地喊道:"马叔叔。"
"马大叔"
"马大爷"马主任被气乐了:"我要有你们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几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要论身份,您是官,我们是草民,您为什么是官儿呢?因为您比我们有觉悟,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不就都当官了么?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
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么?照你的意思,咱陕北这块地方,只有坏人才配来?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钟跃民:"马叔叔,您别误会,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总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流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您要非说陕北好,来陕北光荣,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表现好的人来陕北,我们去当兵,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是不是?哥几个?"
知青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马主任盯着钟跃民道:"嗯,我看出来了,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那两只眼睛在滴溜溜乱转,鬼主意很大,看样子这里你是头儿,你叫什么?"
钟跃民的眼珠转了转道:"我嘛,叫……郑桐。"
郑桐蹭地蹦了起来:"我操,我算看出来了,一有什么顶雷的事,你他妈肯定就叫郑桐,马主任,我揭发,我要反戈一击,这小子叫钟跃民,您可千万别放过他,这小子坏透了,在北京时就不是只好鸟儿。"
知青们哄笑起来。
马主任眯起眼睛凝视着钟跃民……
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目光中充满挑衅意味……
郑桐又开始打岔:"马叔叔,今天知青办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办学习班?咱学习班管饭么?"
钱志民附和道:"要管饭我们就不走了。"
曹刚也跟着起哄:"马叔叔,咱这儿几点开饭?"
郭洁问:"今天咱家吃什么?"
马主任站起来:"钟跃民,你跟我来一下,其余人就坐在这儿反省。"
钟跃民跟马主任走进办公室,他嘻皮笑脸道∶"马主任,您把我叫到这儿来,是给我开小灶么?您千万别太客气,我和大伙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马主任盯着他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开小灶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糕点推到钟跃民面前,又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慢点儿吃,不够还有。"
钟跃民愣了,满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
马主任望着钟跃民,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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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露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马主任,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么抬举过,照这事儿再多来几次,我非得心脏病不可。"
马主任笑道:"小子,你别和我贫嘴,要是惹烦了我,我就揍你,因为我有权利揍你,你知道我是谁?"
钟跃民油嘴滑舌地说:您是我马叔叔呀?
马主任点点头:"小子,你算说对了,你叫我叔叔一点儿也没吃亏,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我问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没错。"
"长沙?"
"对。"
"你爸爸叫钟山岳?"
"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那时还没你呢,辽沈战役时,我是你爸的警卫员,孩子,你和你爸长得太象了,我刚才一听你姓钟,马上就明白了。"
钟跃民站起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马贵平叔叔?我听我爸说起过您,您救过他的命"
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马贵平这个人,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一起,打成了一锅粥,双方的建制全乱了,整整打了一夜,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枪投入了战斗,在那次战斗中,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枪子弹而负了重伤。建国以后,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把他送进集训队,集训结束后,马贵平当了连长,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五三年,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那时钟跃民还不到一岁,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马贵平学习结束后,又返回了朝鲜,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马主任抚摸着钟跃民的肩膀问:"孩子,你爸还好吗?"
钟跃民低声说:"还在隔离审查,都一年多了。"
马主任神色黯然道:"别说了,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长,他早晚会复出的。"
钟跃民问:"马叔叔,您怎么到陕北来了?"
"五三年年底我在朝鲜负了伤,伤好了就转业到这里,孩子,我问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来县城讨饭,那两个知青讨了半天没讨到吃的,就抢了人家的腊肉。"
马贵平惊讶地问:"你们断粮了?不对呀?县知青办发了你们每人半年的口粮,不至于现在就吃完了?"
钟跃民说:"我们十个人才给了八百斤粮食,省着吃也只够三个月。"
马贵平拍案而起:"太不象话了,你们的粮食被克扣了,我要调查这件事。"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算了,村里的老乡也是没办法,太穷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我们还是讨饭吧,反正这一带也有这个传统。"
"跃民呀,今天的事我来解决,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也不要再惹事了,关于粮食问题,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谢谢马叔叔。"
马主任慈爱地捶了钟跃民一拳:"你小子嘴里怎么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没你能说,不过嘛,他象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副团长了,你小子现在还上房揭瓦呢,坏小子……"
郑桐等人还在会议室里和工作人员耍贫嘴:"叔叔,我们饿了。"
一个工作人员说:"你别叫我叔叔,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可承受不起。"
郑桐做出真诚状:"您那是谦虚,我们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没大没小啦,我们到陕北来,举目无亲,就象没爹没娘的孩子,谁逮住我们都想欺负一下,知青办就是我们的娘家,您就是我们的亲叔叔,我们受了欺负,只能向亲人流泪,我们有了困难,只能向亲人倾诉,叔叔,我再叫您一声,我们饿啦。"
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饿啦。"
那个工作人员摊开双手说:"这我可没办法,要是全县的知青都来知青办要饭吃,就是把我们吃了也没办法。"
郑桐启发道:"那您总该有点儿存货吧?比如抽屉里存包饼干,饭盒里还剩下半个窝头什么的,先拿出来垫巴一下,至于正餐我们会等马主任安排。"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
"叔叔,您就忍心看着我们挨饿?这不太合适吧?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救救孩子们。叔叔,我们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那个工作人员无奈地说:"等一会儿马主任来了再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钱志民说:"马主任正审讯钟跃民呢,怎么审讯这么长时间。"
郭洁调侃道:"钟跃民同志恐怕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呢。"
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这孙子,弄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没抽两鞭子就把咱们党组织全出卖了,叔叔,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对钟跃民这孙子,千万别手软,先灌他两壶辣椒水,再给他坐个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块砖,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那孙子肯定将计就计……"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北京学生的嘴儿一个赛一个好使,都老实坐一会儿行不行?"
郑桐向里屋大喊:"钟跃民,你可要咬紧牙关,扛住呀,人民的嘱托,党的机密都在你的嘴上……"
里屋办公室的门开了,钟跃民和马主任走出来,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钟跃民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只说了句∶"走吧,现在没事了。"
郑桐等人大为扫兴∶"完啦?这就算完啦?我们还等着被拘留呢,这下咱到哪儿吃饭去……"
医院的候诊走廊里坐满等候看病的军人,周晓白穿着白色护理服从内科诊室出来。她拿着挂号条开始念名字∶"徐广利。"
一个战士站起来:"到。"
"你去一号诊室,下一个,袁军。"
袁军从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站起来:"这儿呢。"
周晓白笑道:"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你怎么啦?"
袁军捧着一个水缸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头疼,浑身没劲儿,晓白,能给我点儿热水吗?"
周晓白把袁军领进值班室,从暖瓶里倒出开水递给袁军。
周晓白摸摸他的额头道:"袁军,你先喝水,我去把病号分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病。"
袁军虚弱地哼着:"你忙你的,我先坐会儿。"
周晓白刚一出门,袁军立刻显得精神抖擞,他窜到门口望望,又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龙头下,放了一些凉水晃了晃,又从上衣兜里掏一样东西。一只空眼药瓶。袁军飞快地将眼药瓶里灌满水,扣好瓶帽,将眼药瓶夹到腋下,又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坐下。
周晓白分完号回来要搀扶他:"袁军,你能走吗?我扶你吧?"
"不用,还能凑合。"他弯着腰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晓白带袁军走进二号诊室,袁军虚弱地坐下垂下头,显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号诊室是内科的蒋主任坐诊,蒋主任是个资深的老军医了,也是全院最有经验的内科医生,周晓白特意把袁军安排给蒋主任,完全是出于给熟人行方便。
蒋主任用听诊器听听袁军的心脏,只觉得他的心跳响若擂鼓,没有任何杂音,心率也很正常,他搞下听诊器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头疼,浑身没劲儿,两顿饭没吃了。"
蒋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给他量量体温。"
周晓白甩甩体温表要往袁军腋下放。
袁军连忙接过体温表放进腋下:"谢谢,我自已来,两个月没洗澡了,身上挺脏的,别再弄脏了您的手。"
周晓白诧异地瞪了他一眼。
袁军站起来:"大夫,您这儿挺忙的,我到走廊里等。"蒋主任点点头。
在医院走廊里,袁军垂着头坐在长椅上,仿佛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周晓白从诊室里出来:"来,我看看你体温。"
袁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周晓白。周晓白对光线仔细看着体温表。突然,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迅速扭身盯着袁军小声地:"你在装什么鬼?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蹦了起来:"哎哟,穿帮啦,我……"
蒋主任在诊室里喊:"小周,他的体温是多少?"
周晓白慌乱地回答:"六……不,他体温正常,不发烧。"
"让他进来。"
袁军恼怒地盯了周晓白一眼,走进诊室。
蒋主任给袁军量完血压后说:"你的心脏血压都很正常,又不发烧,你真的很难受吗?"
袁军有气无力地说:"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装病?"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没发现有什么病症,这样吧,我给你开点儿药,你吃了以后要是还不好,可以再来。"
周晓白在医生身后捂住嘴偷偷地乐了。
袁军还不大甘心就这么走了,他没话找话地磨蹭着:"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种怪病,我们团卫生队根本检查不出来,就把我往这儿推,您看,这儿也查不出来,可我确实很难受,您看怎么办?"
蒋主任审视着袁军:"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要不您给我开几天假得了,我养几天没准儿就好了。"
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端详着袁军∶"你是哪个单位的?"
"坦克团的。"
蒋主任笑了:"我和你们团长挺熟的,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替你请几天假呀?"
袁军站起来:"哎哟,这太麻烦啦,这点儿小事就别打扰团长了,他挺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我们团的老传统啦。麻烦您了,大夫,再见!再见!"袁军边扣军装边溜了。
蒋主任望着袁军的背影,摇摇头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号兵,真够呛……"
周晓白和袁军并排走在医院休养区的花园里。袁军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周晓白取笑道:"真是高招儿,谁教你的?眼药瓶装热水,你倒是多兑点儿凉水呀?你见过谁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捶胸顿足道:"唉,我怕兑多了凉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见过体温二十多度的人么?那不成了北冰洋来的?唉,这温度太难掌握了。"
周晓白越想越好笑,她乐得弯下腰:"看你刚才坐在走廊里的样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没几天活了,怎么一眨眼又这么精神抖擞的?"
袁军恨恨地发牢骚:"你们科那个大夫真他妈没劲,一点儿小事,你不给开假条也就算了,动不动要给团长打电话,这不明摆着给我扎针儿么,够孙子的,吓唬谁呀?"
"那你跑什么?怎么着也得善始善终啊,来的时候病容满面,一看假条骗不成了,窜得比兔子还快?"
袁军埋怨道:"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体温表在你手里,你就报个三十九,四十度什么的怕什么?那大夫还能亲自检查?"
"呸!我才不跟你弄虚做假呢,再说了,我当时没揭穿你,已经是给你台阶下了,你该感谢我才对。"
袁军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团快拉练了,我一看地图就晕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么?"
"行啦,多走点儿路累不死你,至于吗?告诉你,我早听说了,坦克团有那么几个剌儿头兵,都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为首的就叫袁军。"
"谁这么抬举我?我有这么大名气,连你们都听说了?说实在的,我知道这是部队,不能由着性子折腾,所以入伍后处处跟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地过日子,我们班长是个农村土老冒儿,土得掉渣儿,连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早让他满地找牙了"
周晓白细声劝道:"袁军,你可不能惹事啊,咱们现在不是学生了,你别把北京的那股流氓气带到部队里来。"
袁军不爱听了:"哟,这会儿嫌我们是流氓了?那你别跟流氓谈恋爱呀?"
周晓白吓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该死的袁军,你嚷嚷什么?"
袁军威胁道:"怕啦?那好,你周晓白面子大,去和那个狗屁医生说说,给我开一周病假,我可以考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去你的,人家医生能听我这小兵的?别做梦了。"
"我怎么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这大夫结婚了没有?八成是图谋不轨吧?"
"别胡说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
一个漂亮女兵从前面走过,袁军毫不掩饰地用眼光追随着女兵的背影。周晓白揶揄道:"嗨、嗨,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点儿,口水也下来啦。"
袁军问道:"这小妞儿长得不错呀,是北京兵吗?"
"别打听,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认幼儿园小朋友?这招儿太俗了,你换个新招儿行不行?"
"真的,晓白,这女兵是哪个科的?"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个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装病上门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她是神经科的,你要装病得装精神病。"
袁军叹道:"装这种病难度好象大了点儿。"
周晓白大笑:"好好干吧袁军,什么时候这身军装换成四个兜儿的,你才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
"这不一定,钟跃民连两个兜儿都没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记?"
周晓白突然翻了脸:"袁军,你要是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你就给我滚……"
袁军陪笑道:"哟,急啦?没劲,没劲。"
周晓白扔下袁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嘿,真***大小姐脾气,说翻就翻,将来够钟跃民喝一壶的。"
周晓白丢下袁军回到宿舍,气已消了一半儿,她有些后悔和袁军发了脾气,她知道自己近来心情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钟跃民?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从他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无下文了,这其间周晓白已经连续给他写过三封信了。周晓白百思不解,这个钟跃民到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冷淡?周晓白无数次想过,这个钟跃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决心只当从来没认识过他,周晓白已经多次下过这种决心了,可每次都没坚持过一天,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钟跃民。宁可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周晓白就是这样固执。
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周晓白就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她和钟跃民相处的日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当想起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认,钟跃民的确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既然没有承偌过什么,那就是周晓白自己在单相思,怨不得钟跃民。想到这里周晓白便有了种强烈的耻辱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逆来顺受?周晓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混蛋。
骂完以后,周晓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拧亮台灯给钟跃民写信,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周晓白,你这贱骨头。
还有件事,改日把袁军找来,向他道个歉,这家伙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军现在的确处境不大好,部队马上要去拉练了,上午团里开了动员大会,团政委做了动员报告,现在袁军所在的一排正在开讨论会。新兵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老兵们就相对随便多了,这是老兵的特权。由于一排长回家探亲去了,排里的工作暂时由二班长段铁柱负责。袁军认为这简直是场灾难,这小子当个班长就已经找不着北了,经常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让他代理排长,这还能有好日子过?
段铁柱正在发言:"今天,团政委给全团做了关于野营拉练的政治动员,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给我们全团每个干部战士都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刚才我去连部,看见二排长和三排长都在代表全排表决心,我一看心说坏啦,别的排都赶在咱们前边,咱一排落后了,让他们抢了先,我和几个班长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头赶上,怎么赶?写血书,向党表决心。"
袁军朝代理排长翻起白眼,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铁柱继续说道:"这次野营拉练的政治意义,政委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谈谈我个人对野营拉练的认识,同志们也可以和我一起讨论,袁军,你坐好,告诉你多少次了?军人么,要站有站样儿,坐有坐样儿,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样子?"
袁军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挺直了腰板。
段铁柱不依不饶地说:"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气?你们新兵刚进军营,得好好把以前的坏毛病改一改,部队是什么?是大熔炉,别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进了军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指点,不要不服气,你听见没有?"
"班长,我什么都没说,怎么招出你这么多话?我服了,我怕你了还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几身军装,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军半合着眼不吭声。
"咱们接着说,徒步行军,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听老同志们讲,我军致胜的法宝,除了小米加步枪,靠得就是两只铁脚板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都是靠这两只铁脚板儿走过来的,而且每战必胜,在未来消灭帝修反的战争中,我们还要靠老传统,和敌人赛一赛脚板儿,我就不信那些少爷兵有这个能耐,让他们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试试,累不趴下他们我就不姓段……"
袁军忍不住说话了:"班长,那些帝修反不跟咱们练脚板儿怎么办?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肯定比咱们的脚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能爬山吗?还不是离不开公路?咱们往山沟里一钻,他就没主意。"
"他们有直升机战斗群和空降部队,最适合打山地战。"
段铁柱不屑一顾地说:"狗屁,我就信一条,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二百米内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统帅说的,要靠刺刀见红,靠手榴弹……"
"班长,要是刺刀能对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好象没拿自己当坦克兵,把自己当步兵了,赶明儿你要当了团长,干脆把咱们团坦克都送炼钢厂去回了炉,咱们成立个陆战团,用步枪,手榴弹,实在不行就拿铁脚板儿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段铁柱吼道:"袁军,怎么就你怪话多?我看你是立场有问题,专替帝修反说话,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袁军站了起来:"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大家参加讨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向你请教了,你不能乱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来的特务?"
"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连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话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功夫全在嘴上啦,当初分你来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这样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腿。"
袁军火了:"谁稀罕来二班?你他妈找指导员把我退回去呀?"
"袁军,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你听好,你这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儿,我骂你是客气,惹急了我还抽你呢?"
段铁柱猛地站起来:"你……你还反啦?走,跟我去连部,让指导员评评理。"
袁军抄起马扎高高举起欲砸段铁柱。战友们将他抱住……
袁军站在连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长季长河气哼哼地背着手在来回踱步。指导员吴运国在一边和段铁柱小声说着什么。
连长转了几个圈儿,回过身来:"好你个袁军,你可是创了记录啦,咱们连从建连那天起,就没见过新兵敢打班长的事,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谁也别拦他,二班长,你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袁军冷冷地说:"连长,你还别将我,他要真敢把脑袋伸过来,我就真敢砸。"
连长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被指导员拦住。
指导员心平气和地说:"袁军,你可够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长,又是顶撞连长,到了连部,气焰还这么嚣张,这不是你在北京当学生,这是部队,你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没有?"
袁军冷笑:"后果?我没考虑过,我只想揍段铁柱这王八蛋,至于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军事法庭吧。"
连长火冒三丈地吼道:"袁军,你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这刺头兵,我就不姓季。"
"连长,你别这么大声叫唤行不行?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吓不了我。"
连长冲动地解开衣扣,脱下上衣:"指导员、段铁柱,你们给我作证,这小子骂人,老子豁出去不当这个连长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导员连忙拦住连长。
袁军火上浇油地说:"连长,我发现你这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想和我单练,就别乍呼,咱俩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一把,谁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见了别人得说是自己不小心嗑的,这才是汉子,你这叫什么?仗着自己是连长,别人不敢打你,就撸胳膊挽袖子的欺负新兵,这有损你连长的身份。"
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不愠不火地说:"袁军,你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在处理你之前,我还想听听你自己的解释,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你们班长?"
"段铁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们班长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连里反映,难道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个屁用?你们都是山东老乡,我听说连长家和段铁柱家是一个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你指导员也是山东的,你们来个官官相护,我找谁去反映?"
指导员也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缠呀?连里山东人有二十多个,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官官相护?"
"反正你们农村兵对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见。"
连长指着袁军道:"指导员,你看见啦?你说一句他顶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闭他。"
袁军笑了:"随便,住禁闭室里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出操,跟疗养差不多,你最好多禁闭我几天。"
指导员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讯员,送他去禁闭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刺儿头……"
周晓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写信。罗芸走了进来问:"晓白,写什么呢?"
周晓白连忙把信藏起来:"给家里写信呢。"
"你蒙谁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就是给钟跃民写信吗?你藏什么?"
"你别给我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事?快说。"
罗芸正色道:"你听说了吗?袁军被关禁闭了。"
周晓白一惊:"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罗芸说:"下午有个坦克团的战士来拿药,我问他认识袁军不认识,他说他和袁军是一个连的,袁军和班长吵架,还要打班长,被连里关了禁闭。"
周晓白摇摇头:"这个袁军,真是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这次他的问题严重吗?"
"据说他们连队已经上报团里,准备给他记过处分,那个战士说,袁军现在态度非常恶劣,在禁闭室里还说风凉话,说他给自己放了疗养假,以后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找个看着不顺眼的人打一顿就行了。"
周晓白笑出了声:"也就是袁军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罗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我刚才还想呢,幸亏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坏小子没来,要这三个活宝都凑在一个连里,非反了天不可,钟跃民老谋深算,郑桐一肚子坏水,袁军整个一混世魔王,这三个坏小子能把一个连拆散了。"周晓白大笑:"还真是,这三个活宝要凑在一起,就该有人倒霉了。"
罗芸道:"你还别说,袁军这家伙挺有性格,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劲头,我敢说,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咱们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周晓白斜了她一眼:"哎,罗芸,听你的口气,象是挺欣赏袁军的?你坦白,是不是对袁军有点儿那个意思?"
"去你的,谁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儿,比钟跃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晓白马上板起了脸:"罗芸,你少说钟跃民,我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那是你心肝儿,动不得,晓白,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袁军?我倒想见见他被关禁闭的倒霉相儿。"
周晓白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叫'咱们'?我可没说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吗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吗?他现在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帮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们凑点儿钱,给他买点吃的。"
周晓白摇摇头:"我可没钱,我的津贴费还攒着给钟跃民寄去呢。"
"你看,就记着你的钟跃民?袁军也是钟跃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钟跃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罗芸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交情?哼,要是钟跃民被关了禁闭,你肯定哭着喊着就窜去啦。"
周晓白的脸色骤变,咬住嘴唇。
罗芸没注意周晓白,只顾自己说下去:"晓白,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哟,晓白,你怎么啦?晓白……"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她抽泣着小声说:"罗芸,我想钟跃民了,罗芸……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第九章
信天游呵不断头,回回唱起热泪流,狼多肉少的知青点。圪梁梁上的歌声,秦岭之惊鸿一瞥……袁军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露出粲烂的笑容……
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是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邪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常贵家还有六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六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洞外,郑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钟跃民做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的闯进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么?"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么。"
"唉,谢谢支书了。"两人脱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在狼吞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腰带,他揉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娃?"
"六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么?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袄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得,这回你可露脸啦,小车一坐,屁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插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么?八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们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的最多,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好象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份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娃,还敢饿着我们?这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不枪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人呐。"常贵抹了一把泪:"大侄子,叔儿错啦,你们都识文断字的,主意多,帮叔儿想想办法么,粮食我是扣了,可……我没对村里婆姨们不规矩,冤枉呀。"
钟跃民哼了一声:"得,这会儿又成我们叔儿了,天下有这种叔儿么?自己吃得饱饱的,让侄子们要饭去。"
郑桐追问道:"你说你没调戏婆姨,这可说不清楚,你以为怎么才算调戏?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这没冤枉你吧?这就叫调戏。"
常贵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儿么。"
郑桐继续施加压力:"哎哟支书,这可不是小事,是枪毙的罪过啊,你当是过家家儿呢?说不玩就不玩啦?虽说我们是毛主席的娃,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钟跃民突然一拍脑门:"郑桐,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吗?"
"噢,那是我一个表兄,在县委当个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钟跃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说说,让他做做工作,把咱支书的案子给抹了行不行?"
郑桐做为难状:"这……"
常贵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郑桐象是下了决心:"行,咱们去试试吧。支书,这件事恐怕得跑几天,我们的工分……"
"照记、照记,记满分。"
钟跃民问:"我们的口粮……"
"全给、全给。"
钟跃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常支书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钟跃民和郑桐找常贵谈过话以后,常贵果然对知青们热情多了,特别是前两天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从石川村路过,他特地来看望钟跃民。马主任坐着一辆破旧的苏制"嘎斯69"型吉普车,直接开到知青点的窑洞前,还给钟跃民带来不少食品,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村,农民们一见到坐小车的干部就觉得来了大官儿,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惊慌失措的常贵赶到知青点时,马主任已经走了,这下可把常贵吓得够呛,他以为这是县里来调查他的干部钟跃民继续吓唬他,说他已经和县委打了招呼,常老贵的案子先压一压再说。但县委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县委当前的工作是要抓一两件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坏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贵问题很严重。不过这两天郑桐正在县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动,已经很有进展了,估计这件事还是可以摆平的。
常贵亲眼所见小车都进了村,他不再怀疑钟跃民的话的真实性,于是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对钟跃民和郑桐千恩万谢,还买了酒割了肉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常贵家炕上已经大模大样地吃了两顿了,曹刚他们简直嫉妒死了。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插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满分,把郑桐惯的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你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饱。"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姓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饱,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拚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
钟跃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把窝头硬塞进憨娃手里,背过脸去擦泪。
杜老汉塞了满满一烟锅烟叶递给钟跃民问:"娃想家了?"
"嗯。"钟跃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唱个酸曲就好哩,庄户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哩。"
钟跃民擦擦眼泪说:"杜爷爷,再唱一个吧。"
杜老汉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云,唱得婉转悲凉: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亲人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晓白和罗芸每人拎着一个装满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来到坦克团的二连连部。
指导员吴运国接待的她们,吴运国当兵十来年了,还从来没和女兵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军队里的女兵都象姑奶奶似的,没一个好惹的。他刚当指导员时,还打算在军队医院里找个护士做老婆,他认为自己以一个青年军官的身份,是有资格追求她们的。后来他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医院里那些女兵们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对他这样的基层干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平时在连队里,吴运国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好歹是一个连队的政治主官,谁敢不把指导员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在走廊里随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个小女兵看见了,那丫头顶多是个卫生员,连护士的级别还没混上,可她训起人来还真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把吴运国批评了一顿还不算,居然还命令他把痰迹擦干净,惹得一伙看病的战士哄笑起来,吴运国当时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服从了命令。从那以后,吴运国就打消了娶个护士当老婆的想法。
指导员吴运国满腹狐疑地审视着两个女兵问道:"你们要见袁军?这可不行。"
罗芸和颜悦色地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关禁闭了,我们想劝劝他,帮助他早日改正错误。"
吴运国问道:"你们和袁军是什么关系?"
罗芸说:"我们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晓白忍不住了:"指导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女同志,又说和袁军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再说,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交女朋友。"
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满脸通红。
周晓白嚷道:"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
罗芸耐心地解释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
"你们的意思是,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
周晓白来了脾气:"这位指导员,你是农村入伍的吧?你上过学吗?我想告诉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
吴运国也火了:"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看样子,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我们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诉你们,我只上过小学,我家三代雇农,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受教育……"
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洞说:"指导员同志,看你这岁数,也是长在新社会吧?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可千万别闹混了,共产党分给你们农民土地,你们早翻身作主了,你到哪儿去当雇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新社会,共产党领导下却仍然给地主当雇农?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一个指导员,连党支部书记,共产党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吴运国镇定下来:"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缠,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看样子,你们是为袁军呜不平来了,告诉你们,被关禁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这是规定,你们请回吧,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
周晓白不屑地说:"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反映,吓唬谁呢?一个芝麻大的官儿,给你根鸡毛就当令箭举着。"
罗芸也尖刻地说:"晓白,别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浑身掉渣儿,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象大褂儿似的,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象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
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罗芸,你那张嘴可真损,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两个女兵笑着走了,吴运国被气得嘴唇直哆嗦。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老牛在慢吞吞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压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阳直射下来,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湿,就象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毛巾。"
"别提你那毛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毛巾强塞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满世地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肉少么?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
蒋碧云笑弯了腰道:"你这嘴可真损……"
钟跃民笑着说:"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这条狼能闲着么?不行,抢,谁抢着算谁的。"
"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
"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三块肉,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
蒋碧云责备道:"你看你?流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钟跃民笑道:"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自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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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碧云吃惊地说:"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脱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
"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挺近。"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一百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让我看看,有妞儿吗?"
郑桐说:"有,你看,好几个呢。"
蒋碧云批评道:"你们怎么这么流氓啊。"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做喇叭状喊道:"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
一个男知青回答:"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
郑桐喊:"十个,七男三女,狼多肉少啊,你们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十个,七女三男,肉多狼少。"
郑桐大喜道:"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蒋碧云笑骂:"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
那边回答∶"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钟跃民喊∶"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边回答∶"没问题,保证带到。"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钟跃民向对面喊:"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钟跃民喊道:"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没有?"
姑娘回答:"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流氓吗?"
钟跃民语塞,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唱得怎么样?"
"一般,业余水平。"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快给哥们儿捧捧场。"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正经的童星。"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
郑桐笑道:"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
钟跃民喊:"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屁帘儿的人参娃娃?"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吸一口凉气:"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
蒋碧云笑道:"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
钟跃民站起身来:"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好啊,你先来。"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阳世上跟你交朋友,
阴曹地府咱俩配夫妻。
郑桐嚷道:"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得,都睡上啦……"
钟跃民喊:"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秦岭。"
"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
"关中人。"
钟跃民喊:"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
秦岭开玩笑道:"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精。"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
一辆炮塔上涂着"103"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手在摇动方向机,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整角度。
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前方五百米,发现两辆'T-62'坦克,延发引信穿甲弹,装填炮弹,是,炮弹装填,直瞄目标,是,目标直瞄。"
他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嘴里喊道:"预备-放!轰!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袁军,没的玩了是不是?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转,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军发着牢骚:"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那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人家苏联的"T62"上都有了,还有,这一百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应该装上125口径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军,你禁闭室还没住够吧?又开始发牢骚了,小心指导员听见,你小子就是这张嘴惹事,本来昨天的实弹射击你上去两发两中,打得不错,这一说怪话,又完了,连个表扬都没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军说∶"扯淡,在我听来表扬和放屁是一码事儿,无所谓。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告诉你吧,哥们儿只要服满三年兵役立马儿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小日子就过上啦,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响,我在炕头儿上打炮,隔三差五地生孩子,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员,这多有意义,这么说吧,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
王大明四处看看说∶"我操,你还真够猖狂的,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孩子,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
袁军钻出坦克说∶"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都哭着喊着不愿意回去,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说:"对了,我差点忘了,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一个女兵,她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员,你猜她说什么?"
"肯定没好话。"
"没错,她说,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长得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呢,只配当坦克兵。"
袁军不解地问:"为什么只配当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个子小钻坦克方便,这女的嘴真损,还问我,说你们坦克团都是这种半残废?我说高个子的确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导员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个子,她嘴一撇,说我给你们团起个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团。"
袁军大笑:"好名字,这是谁呀?嘴这么损?"
王大明说:"她说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谁?"
"医院我有两个朋友,她说她叫什么吗?"
"没说,只说让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军,你可悠着点儿,两个女朋友?你忙得过来吗?"
袁军笑道:"两个算什么?十个我都忙得过来。"
"你这身子骨成吗?"
袁军星期天的下午向连队请了假,他所在的连队驻地离医院有五公里,这段路不通车,袁军只好走五公里去医院。
周晓白这天在内科病房值班,她刚给一个病号摘下吊瓶从病房里出来,一眼就发现袁军在走廊里等她。
周晓白奇怪地问:"哟,袁军,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
袁军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我至于这么闲吗?"
袁军说:"我们连一个战友说医院有个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还能有谁?"
周晓白疑惑地说:"难道是罗芸找你?"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药剂室值班呢。"
袁军问道:"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惊一乍的?"
周晓白笑着说:"你问我那,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罗芸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在药剂室的药品柜前忙着,袁军连门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罗芸,你找我?"
罗芸笑着反问道:"我找你干什么?"
袁军一听就骂了起来:"怪啦,这不是撞见鬼了么?医院除了你和周晓白我谁也不认识呀?谁他妈这么溜我?"
罗芸息事宁人地劝道:"得啦、得啦,可能是有人搞错了,既然来了,就坐下聊会儿。"
袁军愤愤地说:"八成是我们连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五公里,回去我就抽这孙子。"
罗芸脸一沉:"什么叫白走了五公里?就是我们不叫你,你就不能来看看我们?袁军,你好没良心呀,上次你蹲禁闭,我和晓白不是也跑了五公里去看你,后来还在全院大会上挨了批评,你难道就不该来看看我们?"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们受连累,真不好意思,今后有什么牵马坠蹬,肝脑涂地的事,你们只管吩咐,袁某万死不辞。"
"得啦,别净练嘴,下次来给我们买点儿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桩,我不怕别人说闲话,你知道我们连里有人说什么?"
罗芸很感兴趣地问:"说什么?"
"不太好听。"
"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
袁军说:"他们说我到医院看了一次病,顺手还勾走了两个妞儿,你说冤不冤?"
罗芸笑道:"你冤什么?"
"还不冤?晓白是跃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杆子打不着,跃民是我哥们儿,我替他顶个名,受点儿委屈也认了,可咱俩招谁惹谁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儿呀。"
罗芸盯着他说:"你装什么正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这伙人在冰场上的表现?见了女孩子两眼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嗨,那会儿一时糊涂,跟钟跃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可我这会儿改邪归正成了解放军战士,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罗芸挖苦道:"别净往脸上贴金了,你们那伙人有当流氓的资格么?我看顶多是羡慕流氓,崇拜流氓,争取了半天还没当上流氓,心里还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还是你了解我们,得,我该走了,还得顶着太阳走五公里,晚饭前归队。"袁军站起身来。
罗芸坐着没动,她怒视着袁军说:"你给我坐下,谁让你走了?怎么一点儿礼貌不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袁军只得又坐下:"罗芸,你今天怎么啦?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会儿功夫,又翻了。"
罗芸小声说:"没什么,这几天我心烦,你别走,陪陪我好吗?"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禁闭。"
罗芸笑了:"别这么悲壮,没那么严重,一会儿就让你走。"
袁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战友遇见的肯定是你,你别不承认,诬蔑我们团是武大郎坦克团,除了你没别人,周晓白的嘴没这么损。"
罗芸笑着:"是我又怎么样?你看看你们团?从团长到你们指导员,有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没有?"
袁军争辩道:"我就一米七五,怎么啦?"
罗芸斜了他一眼说:"你还算稍微高点儿,刚刚摘了半残废的帽子,别的人……哼,好象是一群小耗子在开坦克,那座舱里肯定显得挺宽敞的。"
"太恶毒了,我代表坦克团向你提出严重抗议。"
罗芸正色道:"行了,别逗嘴了,袁军,我早就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行吗?"
"……行。"
罗芸问:"我算你的朋友吗?"
"当然,连我们连长指导员都知道我有两个女朋友,你当然算一个。"
罗芸追问一句:"真的?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别说是两个,十个我都不嫌多。"
罗芸严肃起来:"别臭贫,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
袁军终于有点儿明白了:"你说的女朋友是……那种比较专业的?"
罗芸怒道:"废话,你以为是业余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还允许我有几个业余的吗?"
"袁军,你还有没有正经?人家和你说心里话呢。"
袁军严肃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露出灿烂的笑容……
周晓白穿过医院的长长走廊,来到药剂室的窗口前,她把头探进窗口刚要说话,忽然呆住了,她看到罗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上洋溢着似水的柔情,她什么都明白了。
周晓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钟跃民和郑桐正在知青点院子里下象棋。知青们近来赌风很盛,赌博的形式则多种多样,象棋,扑克牌,都算一般的赌具了,还有更简便的赌博方法,比如扔硬币,猜火柴棍儿等,赌资一律是粮食,别的东西知青们没兴趣。
郑桐一脸的懊丧,盯着棋盘一声不吭,钟跃民的脸上则喜气洋洋,看样子,他已经占了上风
钟跃民敲敲棋盘说:"你没戏了,再怎么看也是输了,重摆吧?"
郑桐连头也不抬说:"别忙,万一我看出一招儿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谱去,这叫'二车平仕',破了你那两个仕,双车一错,你小子就完啦。"
郑桐掀了棋盘:"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让你拣了便宜。"
钟跃民一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那咱们算算帐吧,你输我几个窝头了?"
"不就三个嘛,我以后还。"
钟跃民一听就蹦了起来:"以后还?我他妈活得到以后吗?马上兑现,别废话。"
郑桐耍赖道:"打赌的时候咱可没说当场兑现,我承认欠了你三个窝头,可没说什么时候还呀。"
"嘿,你小子想赖帐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还不了这三个窝头,这么说吧,我决心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捍卫这三个窝头,要我的命可以,要窝头?没门儿!"
钟跃民说:"我还真没发现,你小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行,这三个窝头可以免了,不过你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郑桐一脸坏笑:"明白了,动作够麻利的,你觉得有戏么?"
"你小子就是心术不正,净往歪处想,那妞儿的歌唱得绝对够专业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没别的意思。"
"别解释,你就是有什么意思也没关系,这我懂,咱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了解你,干一件事开始总要有个借口。"
"你懂什么?艺术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们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个女要饭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练,白店村要走半天功夫,你想累死我?"郑桐干脆地拒绝了。
钟跃民继续做工作:"咱可是哥们儿,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跑这么远路?荒山野岭的,万一碰上劫道的,咱俩也好有个照应。"
"算了吧,你不劫别人就不错啦,谁会劫你?你是有财还是有色?"
"哥们儿,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没听他们说,白店村的知青是七女三男肉多狼少?你陪我去,就等于是帮着吃肉。"
"不去,我不稀罕吃肉,反正当和尚也当惯了,我还是素着点儿好。"
钟跃民终于凶相毕露:"那你他妈把欠我的窝头还我,今天就给。"
"没有,要窝头没有,要命有一条。"
钟跃民抓住郑桐的胳膊一拧,威胁道:"你他妈去不去?不去我抽你丫的……"
"哎哟,你轻点儿,哎哟,好好好,我去还不成?你松手……"
两人正闹着,见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是否进来。钟跃民说∶"憨娃,你在干什么?"
憨娃小声说∶"跃民哥……"
钟跃民怒道∶"憨娃,你个小兔崽子,咋把辈份都搞乱啦,叫叔儿,听见没有?"
憨娃说∶"我爷爷说咱俩是平辈儿,要不你为啥也叫他爷爷?"
钟跃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点点头,钟跃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钟跃民带到僻静处说∶"跃民哥,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糊糊的东西递过来。钟跃民仔细一看,险些吐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烧熟了的老鼠。
憨娃兴高彩烈地说∶"我挖了一个田鼠洞,逮住两只田鼠,我把它烧熟了,可好吃了,这只是给你留的。"
钟跃民在一瞬间仿佛被雷电所击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儿也红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牢记着自己吃过钟跃民的窝头,竟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他钟跃民不愿伤害这孩子,他强忍着恶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脑袋说∶"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着哥,这肉真香……"
蒋碧云正在知青点的伙房往灶洞里塞柴禾,一股浓烟回灌进来,她被呛得又咳嗽又擦眼泪。
钟跃民走进来说:"碧云,给我准备点儿干粮行吗?"
蒋碧云眼皮都没抬:"这好象不是我的事吧?"
钟跃民陪笑着:"我这不是请你帮忙吗?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不管。"
钟跃民诧异道:"我好象没得罪你吧?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真没劲。"
"钟跃民,我就这样,你看谁好就找谁去呀?"
钟跃民火了:"莫名奇妙,你有病是怎么着?"
"你才有病呢,贪病,贪多了也不怕撑着?"
"我贪什么啦?你说清楚。"
蒋碧云气乎乎地说:"那天谁给你来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该说清楚,别吊着一个又追另一个,哼,看看你今天这德行,来这儿快一年了,没见你这么精神焕发过。"
钟跃民不吭声了。
"理亏了吧?见一个爱一个,这就是你们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队当兵,人家可没嫌弃你,一封接一封的给你来信,你倒好,刚对了几首歌,歪主意就来了,你好好想想吧。"
钟跃民想了想:"嗯?不对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郑桐这孙子和你说的,对不对?这孙子,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没一会儿就把我给卖了,这个叛徒,等会儿我要找他算帐。"
蒋碧云口气缓和下来:"跃民,别去胡闹了,好吗?"
"蒋碧云,这关你什么事?咱们知青点好象还没成立党支部吧?你这么关心这件事,是何居心?"
蒋碧云不吭声了。
郑桐挑着水桶哼着小调儿来井台上打水,他一眼发现村里的狗娃也挑着水桶等着打水。郑桐眼珠一转,便拿狗娃开起心来。
"狗娃,你这驴日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没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不许再生了啊,你家炕头儿快摆不下啦,别净顾着晚上痛快,那是闹着玩的么?你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进口,粮食老不够吃。"
狗娃嘟囔着:"我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没法子?晚上睡觉什么也别想,只当你婆姨是块木头,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么办法?关健是你自己,得扛住了,听见没有?"
钟跃民匆匆走来,怒骂道:"郑桐,你他妈给我下来。"
郑桐走下井台:"怎么啦?"
"怎么啦?"他照着郑桐屁股就是一脚。
"我操,你丫踹我干什么?"
"你小子这臭嘴就欠抽,你说,你跑蒋碧云那儿都说什么了?"
郑桐一听就乐了:"就这事啊?这怎么啦?实话实说呗,我说咱们要去白店村找那个会唱歌的妞儿切磋艺术去。"
"那她哪儿来这么大的火?还把周晓白端出来,这他妈关她什么事?都是你这臭嘴,成天给我四处散!"
"跃民,你这就不对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没说要保密呀,干吗怕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呀?是不是想多吃多占呀?"
钟跃民怒气冲冲地说:"去你大爷的,以后我的事你少到处胡说八道,这蒋碧云也是,刚才骂我一顿,义正词严的,就好象我掘了谁家的祖坟,她管得着吗?"
郑桐怔住了。
"跃民,这事儿不太正常,她哪儿来这么大火儿?是不是也琢磨上你啦?"
钟跃民略感意外地说:"有这可能吗?我觉得她好象看谁都不顺眼。"
"这妞儿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个教授,从小家境不错,到了六六年家也被抄了,跟咱们一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钟跃民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象个特务?什么都知道?"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哥们儿,我没你那么好高骛远,你的心思不在这儿,早晚得飞了,我家情况不一样,我爹恐怕起不来了,我得老老实实在这儿务农,咱村知青不是狼多肉少么?我得早下手,踏踏实实地从眼前做起,动手晚了连汤都喝不上啦。"
钟跃民大笑道:"你瞄上谁了?"
"不瞒你说,蒋碧云是我的首选目标,可现在形势很严峻,她开始注意你了,我算明白了,只要你小子在这儿,我就没戏,实话告诉你,哥们儿现在谋杀你的心都有。"
钟跃民笑着:"别别别,为这点儿事不值当,我让你了,千万别这样。"
两人面对面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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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5)
窑洞里的历史老师,咬牙切齿的学生钟跃民。秦岭,你没发现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秦岭闭着眼睛喃喃道∶你不是想体验过程吗?我就是你一生中某一段的过程……
白店村知青点也实行炊事员轮换制,每个知青都要轮上十天,不知这个制度是谁发明的,几乎所有的知青点都采用这个办法,这也是表达了一种要求平等的愿望,当伙头军总比下大田要轻松,这种好事当然要人人有份儿。
这几天轮上秦岭做饭,她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差事。其实她宁可下大田劳动,也不愿当炊事员,因为她实在是怕去井台打水。白店村属于干旱区,自古以来就缺水,外人一看井台上的辘轳就明白了,那提水的井绳足有百十米长,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升降,水位最低时距地面将近一百米,水位高时也有四五十米深。秦岭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体型颀长,长颈,削肩,细腰,长腿,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这种美人儿应该生活在城市里,过着宝马香车的富贵日子,可秦岭却没这个命,也没赶上好时代。象她这种人来到陕北农村,就好比橘子被移植到淮南,成了废物。农村可不需要这种美人儿,这里需要的是粗手大脚的婆姨,能上锅台能下田,还要能一个接一个地生娃。秦岭第一次打水时,一桶水还没摇上一半儿就没劲儿了,她一松手,险些被辘轳把打进井里。从此秦岭一见井台上的辘轳心里就哆嗦,她实在是被吓怕了。
今天她必须去井台打水,不然就没法做饭,就是再害怕也得硬着头皮去。秦岭挑着桶来到井台上,她向井口里看了看,里面黑糊糊的深不见底,她扔进一块小石头,半天才听见石头进水的声响,秦岭知道这会儿发愁也没用,为今天的打水,她昨天晚上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个办法,她拿出一卷行李绳系在腰上,又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井台旁的一棵老槐树上,这是为防止她万一被辘轳把打进井里的保险措施。
秦岭做了一口深呼吸,毅然把水桶吊进井里。尽管她为这次打水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当一桶水被摇到一半儿时,她的力气已经用尽,她拚命抓住摇把不敢松手,因为这时松手更危险,沉重的摇把很有可能打断她的肋骨。她慌了起来,明知道此时不会有人来帮助她,但她还是本能地喊起来∶"谁来帮帮我,救命啊……"秦岭已经绝望地打算松手了,这时奇迹终于发生了,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抓住摇把,秦岭象虚脱了一样一下子坐在井台上……她看见钟跃民和郑桐站在面前。
钟跃民接过了摇把,只几下就把水桶摇上来提到井沿上。
秦岭认出了钟跃民,她感激地一笑:"哟,人参娃娃来啦?"
钟跃民真的很愤怒:"你们知青点的男同学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让女同学干这种活儿呢?他们怎么好意思?刚才要不是我看见,非让桶把你摇进井里去。"
秦岭喘着气,无力地解释着∶"今天轮到我做饭,这是我份内的活儿嘛。"
"那也应该找个男同学先把水缸挑满嘛,"
秦岭不好意思地承认∶"这怨我自己,我真是太没用了。"
郑桐忽然看见秦岭绑在腰上的行李绳,不由大笑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
秦岭垂下眼皮∶"我怕掉进井里……"
郑桐抻了抻行李绳道∶"这绳子留得太长了,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如果你掉进井口里,就会整个身子吊在半空中,这么细的绳子勒在腰上再加上你的自重,有一个小时就能要了你的命。"
秦岭红了脸,她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能,怎么别的女同学就不象自己这么笨。
钟跃民已经提满了两桶水喊道∶"郑桐,还不接过扁担?怎么没眼力价儿?"
郑桐大为不满:"你他妈怎么支使上我啦?"
"帮帮忙,哥们儿,我和秦岭要谈谈艺术。"
郑桐不情愿地接过扁担:"还谈艺术?你还真拿自己当艺术家啦。"
钟跃民和秦岭并肩往回走,郑桐挑水跟着。
钟跃民说:"我和你们村的李奎勇是朋友,早就想来看看,没想到来早了点儿,他们还没收工呢,这样吧,我们先帮你做饭,你放心,我们自己带着干粮呢。"
秦岭笑道:"你们还当真了?都是北京知青,到我们这儿来能不管饭?"
"都不容易,你们的粮食肯定也不够,不瞒你说,我们还去县城要过饭呢。"
秦岭恍然大悟:"噢,上次在县城闹事的就是你们?我们都听说了,老乡们都说从北京来了一群土匪。"
他们走回知青点开始做饭,钟跃民和秦岭一起捏窝头,郑桐坐在灶旁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问:"秦岭,你为什么叫秦岭?"
秦岭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老家在关中地区,我爸又姓秦,我刚生下来时,我爸一时想不起该给我起什么名字,我妈说干脆就叫秦岭吧。"
钟跃民说:"那天你一唱歌,可真把我震了,够专业的,你在哪儿学的?"
"和我妈妈学的,她是民族歌舞团的民歌演员,就是唱陕北民歌的,我从小听也听会了,可你怎么也会唱呢?唱得也很不错嘛。"
"我爸在延安呆过,他喜欢陕北民歌,我小时候也经常听他唱,到这儿插队以后,我和我们村放羊的杜老汉学了不少。"
秦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是干部子弟?肯定是家里受冲击了吧?"
"你怎么知道?"
"干部子弟来陕北插队的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类是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类是父母在政治上失势,株连到子女,又没有别的门路,所以只好来了。"
"那我也许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呢?"
"你肯定不是,也许你曾经有过理想,但至少是现在没有了。我很熟悉你们这类人,我们学校也有一些,从气质上看,你们都差不多。"
钟跃民严肃起来,他很想听听别人是怎样评价自己这类人的,他问道∶"秦岭,你说说,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秦岭笑笑说∶"真想听?我说了可别不高兴啊。简单地说,这类人首先是好勇斗狠,有暴力倾向,一句话不合便拔刀相向。第二,这类人反感一切正统的说教,在别人看来很神圣的东西到了他们的嘴里便成了笑料。第三,这类人有一定的文化品味,也喜欢看书学习,其主要动力,是不愿把自己和芸芸众生混同起来,他们喜欢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也具备了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
钟跃民说∶"按你的意思,这种人大概属于有点儿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这种人吗?"
秦岭淡淡地说∶"谈不上反感,这不过是人群中的一类人罢了,既算不上流氓也无所谓好人,毕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坏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状态。就象《在路上》里的狄恩,《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他们不过是厌恶平庸的生活,喜欢选择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本身没什么错。"
郑桐有些吃惊地问∶"这些书你都看过?"
"不但看过,我还挺喜欢呢,还有《向上爬》、《带星星的火车票》,都是我喜欢的书。"
钟跃民也惊讶地看了秦岭一眼,他有种找到知音的感觉,看来刚才的几十里地山路没有白走秦岭提到的这些书都不是公开出版的书籍,只有供高级干部出入的内部书店才有,据说是供高干们"学习批判"用的,书的封面是灰色或黄色的,没有任何装璜,俗称"黄皮书"、"灰皮书",这些书在北京的干部子弟圈子里很时髦,钟跃民和郑桐都看过这些书。
"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当乖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去教训别人,哪怕是长辈也不行。咱们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类,后来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纳闷,凭什么就老得有人教育咱们,还给你指好了一条路,让你别无选择,必须走别人希望你走的路,这实在太不讲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那无非是要体验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钟跃民说。
秦岭表示赞同∶"人总要有些梦想,人生最重要的是体验,是过程。去年有个外国登山队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遇到雪崩,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了。有人认为他们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无论你是否登上顶峰,对于人类的实际生活都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可我却为这些运动员哭了,我相信他们是因为心灵深处的呼唤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们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已料到这可能就是一条不归路。但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唤,因为那就是他们心中的终极精神世界。他们是为梦想而死的,他们一定拥有许许多多美好和纯粹的体验,他们不该有遗憾。泰戈尔说,过于功利的人生就像把无柄的刀子,也许很有用,可是太不可爱了。在我们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纯粹的本质的体验、最初的体验的。"
钟跃民说∶"凯鲁亚克的那句话说得真好,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郑桐问道∶"秦岭,你属于哪类人呢?怎么也来陕北了?"
秦岭笑笑说∶"我就应该来陕北,不来倒怪了。"
钟跃民说:"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你唱歌的,我喜欢陕北民歌,小时候听我爸唱信天游,听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其实我爸是个破锣嗓子,唱得不怎么样,甚至还跑调儿,当时我就想,就这么个破锣嗓子怎么能把我给唱哭了?后来我才明白,还是歌儿好,陕北民歌里有种很悲凉的东西,听起来让人心里酸酸的。"
秦岭惊讶地注视着钟跃民:"你的感觉很好,抓住了陕北民歌的魂。"
钟跃民想了想又说:"陕北这块地方很奇特,从表面上看,这是块很贫瘠的土地,可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种表象后面隐藏着一种很深奥的东西。"
秦岭表示赞同:"这是一种文化的厚重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现在的陕北方言里保存着很多古语,比如老乡们说喊一声,叫呐喊一声,听着文邹邹的,而实际上说话的人可能目不识丁。为什么大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没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迹,惟独陕北方言里却保存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由于陕北地域上的特点所致,民歌好象也是这样。"
钟跃民把捏好的窝头码在笼屉上说:"我想,陕北民歌中的悲凉感是一种人对苦难的无奈,是从心灵中自然流淌出来的,还有个问题,没来陕北之前我还不知道,陕北民歌里大部分是民间所说的酸曲儿,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酸曲儿的语言很直截了当,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间似乎并不关注它的道德内容,也丝毫没有谴责的意思,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中国上千年的封建礼教是否能影响到所有的汉族人居住的地区,在一些穷乡僻壤会不会有所遗漏,就象你刚才谈到的陕西方言中还保存着很多古语,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这些想法都是我下乡以后才有的。"
秦岭注视着钟跃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轻轻吐出几个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
钟跃民一愣∶"什么意思?"
秦岭笑笑说∶"这是清朝光绪年翰林院大学士王培?的一句话,当时光绪皇帝派这位老夫子当特使,到陕西来考察,他考察完就写了一份折子送给皇帝,这篇文章叫《七笔勾》,从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陕西说得一无是处,很多陕西人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别人骂自己的家乡呢。不过我倒觉得他说的有很多是事实,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认。"
钟跃民很感兴趣地问∶"你手里有这篇文章吗?"
秦岭点点头说∶"我爸爸有本线装书,上面有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来了,我现在就去拿。"
秦岭回宿舍拿来一个笔记本递给钟跃民。钟跃民翻开笔记本仔细看起来,郑桐也觉得好奇,连忙凑过来一起看……
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锈,狂风骤起哪辩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上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露,土块砌墙头,灯油壁上流,掩藏臭气马粪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纱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罢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晒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辩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钟跃民和郑桐看得笑了起来。
郑桐说∶"这位大学士肯定是在陕北走了一圈儿,他笔下描写的景物都符合陕北的特征,不过他把这些特征扩大到陕西全省就有点儿以点带面了,难怪陕西人有意见。"
钟跃民评价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这位大学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谈论起陕北饮食才不屑一顾,可我看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实说,现在谁要是给我几个牛蹄和羊头,别说'连毛吞入口',我他妈连骨头都给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饼锅盔的,咱要有这些东西吃还不乐死?"
秦岭说∶"这位大学士生活的年代离现在不过七八十年,看来陕北人的生存状态在继续恶化"
郑桐说:"我早看出来了,农民们并不欢迎插队知青,咱们抢了人家的口粮,土地又没有增产的可能,只能两个人的饭三个人吃,这不是给人家添乱么,一边是不欢迎插队知青,一边是根本不想来却硬逼着你来,这事怎么显得这么荒唐?算了,不说这些,唱首歌儿吧,秦岭,要不是想听你唱歌儿,我才不陪钟跃民来呢,你知道吗?我们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
钟跃民也说:"在路上我还在想,等见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见到你以后,我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听听你的歌就足够了。"
秦岭坐在灶前,边向灶洞里添柴边轻轻唱起来:
我为你备好钱粮的搭兜,
我为你牵来灵性的牲口,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点燃了满天的星斗,
满天的星斗,
我让你亲亲把嘴儿努起,
我向你笑笑把泪儿流,
不嫌丢脸不害羞,
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
郑桐和钟跃民竟听得发痴……
李奎勇收工回来听说有人找他,他一猜就是钟跃民,他很兴奋地跑来,刚进了院子,钟跃民就出现在窑洞门口,李奎勇扑过去,两人很亲热地握手。
李奎勇扳着钟跃民的肩膀上下打量着:"跃民,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一身将校呢,今天一见你,差点儿没认出来,怎么一身陕北老农打扮?"
"干什么得象什么,咱不是当农民了吗?"
李奎勇说:"哥们儿,我还欠着你一个大人情呢,要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早完了。"
钟跃民捶了他一拳说:"上次在县城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奎勇,咱们扯平了,以后不要再提了,想想那会儿打架,觉得咱们都傻乎乎的,好象中了邪,出门之前忘了什么也忘不了带菜刀,这不是有病么?"
"那会儿是闲的,不打架不拔份儿干什么去?这会儿就不一样了,一天不干活儿就少一天的工分儿,没工分儿你就得饿肚子。"
钟跃民问:"你们知青点粮食够吃吗?"
"够个屁,全靠偷鸡摸狗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奎勇摇摇头说:"没有,想也没用,混一天是一天吧,我算想明白了,人不能跟命斗,我就是这命,和你们干部子弟没法比,李援朝他们惹出天大的事,结果怎么样?还是都出来当兵去了,我们这些平民子弟不服气也没有用,该插队还得插队,这才是我们的命。"
"奎勇,我不是也来插队了吗?"
"你是一时走了背运,早晚你得远走高飞。"
"你这么肯定?"
"不信走着瞧。"
钟跃民很苦恼地说:"奎勇,我就不明白,咱们从小学到现在相处一直挺好的,怎么一说起家庭出身就总是谈不拢?你总是用一个旧社会穷人家孩子的眼光看我,好象我是地主家的少爷。"
李奎勇说:"从小老师就告诉我,在咱们这个社会里人人是平等的,只有分工不同,地位都是相同的,我还真相信了,后来我才明白,人和人根本没法比,老师的话水份太大,信不得,咱们不提这些了……"他突然看见坐在灶前烧火的秦岭,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钟跃民说∶"刚认识没几天。"
李奎勇把钟跃民拉到院子里笑道∶"我说你小子怎么想起来看我,闹了半天是另有所图,哥们儿,你怎么到了陕北还不闲着?"
钟跃民马上承认道∶"我是对她感兴趣,你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吗?"
李奎勇搔搔头道∶"秦岭好象从来不和别人争什么,这小娘们儿很怪,和谁也不特别接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在我们这儿人缘一般,她带来很多书,没事就坐在后崖上看书,听说她出身不太好,爷爷是国民党的什么官儿,她妈是民族歌舞团的演员,唱民歌的,我就知道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钟跃民说∶"你们村的后崖是不是和我们村的坡地隔着一条深沟?"
"就是那儿,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多米,隔着沟聊天都行。"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奎勇,我得马上赶回去,还有三十多里路要赶呢,走晚了就要赶夜路了。"
李奎勇动了感情,他抓住钟跃民的手说∶"跃民,过几天我们村要派壮劳力去公社的水库工地干活,我也报了名,听说工地上管饭,还发点儿钱,你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妈的病最近又重了,我挣点儿是点儿,这一去恐拍要干几个月,我怕你哪天突然走了,再见面就不知哪年了,谢谢你来看我,如果你哪天有了好事要离开这里,咱们今天就算告别了。"
钟跃民握住他的手说:"奎勇,无论怎么样,咱们是朋友,过去是,将来还是,就算这个社会还存在着不平等的现象,可你我之间永远是平等的,你记住我的话。"
"哥们儿,你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奎勇,你也要保重。"
蒋碧云从窑洞里走出来,一眼就发现郑桐正坐在一棵树下看书。她觉得这倒是件怪事,在她的印象里,这些家伙很少看书,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安生,尤其是郑桐,很擅长恶做剧。
蒋碧云问:"郑桐,看什么书呢?"
郑桐把书封面翻过来:"米涅的《法国革命史》。"
蒋碧云很意外地拿过书看了一眼封面说:"你也看这类书?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人成天就是胡打胡闹呢。"
"那是你的偏见,上学的时候,我可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当流氓那是后来的事。"
蒋碧云呵斥道:"别总自称是流氓,这称呼好听是怎么的?我还没见过流氓看《法国革命史》呢。"
"我们恰恰就是一群有点儿文化的流氓,我认为读书是种享受,虽然知识现在有些贬值,可将来一定会用上,即使当流氓也要有文化。"
"你这人说话怎么一点儿正形没有?明明是好话,到了你嘴里也变了味儿,我问你,你对法国大革命有什么看法?"
郑桐说:"总的感觉是似曾相识,有点儿象咱们的文化大革命,旧贵族送上断头台,新贵族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往往是屁股没坐稳又被别人送上断头台,乱哄哄的你唱罢我登场,我本以为拿破仑是最大的赢家,后来我又发现,他轰轰烈烈的把欧洲折腾个天翻地覆,到头来也是折戟沉沙,败得很惨。"
蒋碧云惊奇地说:"你说得不错,我发现你很有头脑嘛,你和钟跃民都不是等闲之辈,干吗老故意装出一副流氓相儿?"
"嗨,文革以前,我们当好孩子当烦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没意思透了,再说了,当好孩子也没当出好来,最后倒当上了'狗崽子',我们哥几个一琢磨,不对呀,当好孩子太吃亏了,不如当流氓去,就这样,哥几个一怒之下终于投奔了流氓团伙。"
蒋碧云笑了。
郑桐合上书说:"不看了,咱们聊聊天,蒋碧云,现在你是不是对我们流氓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流氓还是挺可爱的?"
蒋碧云笑着说:"别臭美了,你们算什么流氓?不过是群一肚子坏水的混小子罢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学校时肯定是个好学生,对不对?"
"那当然,我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呢,功课门门都是全优。"
"那你当大队长时,对班里落后的同学是怎么帮助的?"
"我们班干部都做了分工,一人负责一个落后的同学,一包到底帮助他进步。"
郑桐腆着脸道:"那太好了,我误入岐途当了流氓,现在痛定思痛,想浪子回头了,可实在是没有决心学好,你也帮助帮助我吧,也来个一包到底,怎么样?"
蒋碧云警惕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讲究一帮一,一对红嘛,咱俩配一对,红他一辈子怎么样?"
蒋碧云怒道:"郑桐,怎么说着说着你那流氓劲儿又上来了?不要脸。"
"蒋碧云同志,你不要往歪处想,就算我一时糊涂当了流氓,可党和人民并没有抛弃我呀,总应该给我改邪归正的机会吧,你这个少先队大队长不能见死不救,眼看着我身陷流氓团伙难以自拔,你为什么就不能伸出友爱的双手,拉我一把呢?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了,那也是为革命做出的牺牲嘛。"
蒋碧云沉下脸,扭头就走。
郑桐在她身后喊:"蒋碧云同志,你别走,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钟跃民爬上村后的断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山坡,他的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谷,对面的山坡近在咫尺,这个地点还是李奎勇告诉他的,这个断崖和对面山坡只有三十多米,是这条沟的最窄处。
钟跃民的脸上忽然露出兴奋的表情,他猛地站了起来向对面看,对面山坡上空无一人。
一阵歌声隐隐传来,若有若无,余音袅袅,由远而及近,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秦岭出现在对面的山坡上。
钟跃民高喊道:"秦岭,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秦岭笑道:"观众就得等演员,要不你来当演员?"
钟跃民说:"喂,咱们开始吧,我在听你唱"
秦岭的歌声飞过沟壑。
三十里的名山呀,
二十里的那个水,
单想住这那个娘家,
我不想回。
住一回这娘家呀,
我上一回天。
回一回这婆家呀,
我坐一回监。
……
秦岭唱得忘情,钟跃民也听得发呆。
秦岭的声音远远传来:"钟跃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秦岭,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你?"
秦岭开玩笑:"能经天纬地,又富甲一方。"
钟跃民拍拍头上的帽子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是……你看见这个帽子了吗?"
"看见了,不过是一顶破帽子。"
"可这破帽子底下是一颗装满智慧的头颅。"
秦岭大笑∶"谁敢保证里面装的不是稻草。"
"秦岭,你应该是个识货的人,我绝不会低估你的智力。"
"你的意思是,谁要是对你的存在视而不见,谁就是个蠢货?"
"当然,没有人能对突然发现的宝藏还保持一种平和心态,要发财了,谁不激动呢?"
"呸!不害臊,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无赖的。"
"别不好意思,其实你心里挺愿意的,我知道。""
何以见得?""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还有,请你回去查一查成语词典……"
"查什么?""查一查'失之交臂'……"
"我听不懂。"
"秦岭,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我听着呢。"
"我喜欢你,你呢?喜欢我吗?"
秦岭回答:"跃民,我不讨厌你。"
钟跃民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喜欢我。"
"这么自信?我要是喜欢上别人了呢?"
钟跃民笑笑说:"那我就等等,等你烦他了,再来喜欢我,我向你保证,你早晚是我的。"
"那就走着看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你。"
钟跃民说:"秦岭,在你之前,我有个女朋友,她在部队当兵,我已经和她断了……"
秦岭把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不要说你以前的事,我没有兴趣,因为这不关我的事"
"你好象什么都不关心?比如前途,命运和爱情,你究竟关心什么?"
"我妈妈对我说过,生活中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可我却很看重结果。"
秦岭嫣然一笑说:"你可能并不了解自己,也许你是个游戏人生的人,既然玩游戏,又何必在乎结果?游戏的乐趣不都在于过程中吗?"
钟跃民说:"秦岭,你怎么象个哲学家?女孩子别把自己搞得太深奥,这样可嫁不出去。"
秦岭反问道:"跃民,你是不是很寂寞?"
"是的,在这穷乡僻壤,难道你不寂寞?"
"这就对了,因为你寂寞,所以才喜欢我,喜欢难道不是一种过程?如果你看重结果,就该娶我,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结果,你觉得有意思吗?"
钟跃民想了想说:"我没想这么远,如果现在就让我娶妻生子,我恐怕不会觉得有意思。"
"那么你承认过程比结果重要了?"
"你说得有道理。"
秦岭正色道:"跃民,你听好,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因为你寂寞,我也寂寞,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有了更精彩的内容,我会为你祝福,然后说声再见。希望你也能象我一样,让咱们都保持着'在路上'的感觉。"
"这……我很难回答,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女孩子,很奇特,也很理智。但我要问你,如果若干年后,你我又重逢了呢?"
秦岭笑了:"到那时,如果我的身边没有更精彩的男人,那么你仍然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
钟跃民仰天大笑道:"秦岭,这场游戏肯定很有意思。"
第十章(6-10)
秦岭幽幽地说:"也可能是个很伤感的故事。"
钟跃民建议道:"那咱们就一起往下编,闹不好能编出一部名著来,好不好?"
秦岭静静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钟跃民,沉默了……
钟跃民坐在男宿舍的土炕上,拿着一条破裤子仔细数着上面的窟窿,他把手指探出屁股部位的两个洞,正抓耳搔腮地想办法。
郑桐推门进来。
钟跃民说:"哎,郑桐,把你的伤湿止疼膏拿出来,我要用。"
郑桐马上明白他的企图:"你想补裤子?不行,挺好的东西不能让你糟蹋了,再说我也没几贴啦。"
"我这裤子都露屁股啦,就剩这一条了,总不能让我露着屁股出门吧?"
"你就露着吧,没人注意你的屁股。"
"别废话,快拿出来。"
郑桐无可奈何地说:"我拿出来也不够用,你那裤子上有多少窟窿?干脆把我那件上衣绞了做补丁。"
"那不是还得缝么,不如粘上去省事。"
郑桐说:"有了,蒋碧云那儿有胶水,咱把补丁粘上不就行了?"
"好主意,你去蒋碧云那儿借胶水。"
"你别什么事都支使我,要去你自己去。"
钟跃民一瞪眼道:"你没看见我坐在炕上吗?我只穿着条裤衩,我要还有裤子用着这个急么?"
郑桐无奈地去女宿舍找蒋碧云,蒋碧云正在看书,她听说钟跃民要用胶水粘补丁感到匪夷所思。郑桐解释说钟跃民唯一的一条裤子露了腚,坐在炕上不敢出门。
蒋碧云奇怪地问:"他怎么搞的?怎么只有一条裤子?"
郑桐说:"他原先有三条裤子,后来用两条裤子和村里的张宝财换了一条狗,我们把狗吃了"
"真是胡闹,为了口吃的,连裤子都没的穿了,你的裤子呢?怎么不给钟跃民一条?"
郑桐很不好意思:"我的裤子也就这一条了,上次和村里的二喜用三条裤子换了一只鸡,钟跃民还骂了我一顿,说我不会做买卖,他两条裤子就换了一条狗,狗比鸡经吃得多……"
蒋碧云叹了口气说:"你把钟跃民的裤子拿来吧,我来补,你们谁想出的馊主意,拿胶水粘补丁?"
郑桐跑回男宿舍来告诉钟跃民:"把裤子给我,蒋碧云要给你补。"
钟跃民迟疑地说:"这不合适吧?蒋碧云是你的主攻目标,我插这么一杠子多不仗义。"
郑桐无精打采地说:"算了吧,我试过几次,没戏,碰了一鼻子灰,这妞儿整个儿是油盐不进。"
"那恐怕是你又跟人家耍贫嘴了吧?你这方法不行,得拿出点真诚来,光练嘴哪成?"
郑桐说:"我他妈累啦,从此以后不动邪念了。"
"别灰心,我帮你想想办法。"
"你?你能想出什么招儿来?"
"这你就别管了,现在,把裤子送过去,下面的事看我的。"
这两天又轮到蒋碧云做饭,她把笼屉放在蒸锅上,然后坐在灶前往灶洞里塞柴禾。
钟跃民穿着补好的裤子走进伙房∶"蒋碧云,我是来向你道谢的,幸亏你帮忙,不然我就没法出门了。"
蒋碧云说:"别客气,互相帮点儿忙算什么?你们以后少干点荒唐事就行了,别为了两口吃的弄得连裤子都没有。"
钟跃民诚恳地说:"是啊,这些天我们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都觉得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那叫颓废,年轻人还是得有点儿抱负,要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将来干一番事业。"
蒋碧云惊奇地看着钟跃民说:"哟,这话可不象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正经了?你们不想当流氓了?"
钟跃民显得很羞涩:"改邪归正了,从此洗心革面,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你可要保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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