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倪艮山回忆录:更残漏尽梦阑珊

一 战乱岁月

1.走出山沟
  1925年12月2日(农历乙丑年10月17日),我出生于辽宁省新宾县。一代满清发祥于此。原名兴京县,现为新宾满族自治县,位于长白山余脉的山区。   
  我的祖居老屋是三间土石砌墙、茅草苫顶的简陋农舍。群山环抱,林木蓊郁,层岚叠翠。一条小溪从门前淙淙流淌而去。山乡是恬静的,但摆脱不了荒寂孤独、与世遥隔之感。
    我的祖父倪全,天资聪颖。他从私塾书底起步,自学有成,能诗能文,健谈善辩,长于书法。还自悟了中医,医术在乡里很有名气。他有超常的眼光,靠采制中草药和行医积攒些钱,送我父亲(倪文斗)去上学。父亲在县里读完中学,考入奉天的东北大学国学系。  1930年大学毕业,从校长张学良手中接过文凭。经校方推荐,到奉天铁路总站(原沈阳北站)工作。九一八事变后,撤退到天津北宁铁路局。他是我家祖祖辈辈中第一个走出山沟、读了大学、从事铁路工作的。
    祖父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从三岁起,教我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等。春节时他写对联,我帮他研墨和拉纸。他喜欢我并寄以厚望。
    我六岁那年,爆发九一八事变。从此散兵游勇到处流窜,匪盗蜂起,乡无宁日,民不聊生。因父亲在外工作,乡人认为必挣大钱,使我成了土匪猎逐的目标,备尝颠沛困厄之苦。
    1933年春节。在天津北洋大学攻读矿冶系的堂叔(倪文凤)回乡探亲,母亲(林久荣)当机立断,征得祖父同意后,携我跟堂叔告别祖居老屋,奔赴天津。我们乘坐一辆铁箍木轮的三套马车,由堂三哥执鞭驾驭。从清晨翻过涧水沟大岭,经汤图伙洛、沙尔浒等地,颠簸一天。黄昏时分,抵达营盘。等候不久,火车进站。我回头看一眼暮霭笼罩的群山,祖居老屋已杳无踪影。我们上了火车,经奉天转车去天津,与父亲团聚。从此,我总算走出山沟。一路上处处陌生、新奇,看得眼花缭乱,头脑发胀。这千里迢迢的征途,使我一直沉浸于惊怯而兴奋的况味中。
    这位堂叔,带领我和母亲走出辽东的偏僻山沟,移居天津。他是第一位改变了我的命运,改写了我的人生的恩人。他毕业后,先后担任开滦、北票、鸡西等煤矿的工程师或总工。不幸在"文革"期间,蒙冤受难,流放回乡,竟忧郁染疴,英年早逝。

2.津沽旧事
  父亲和几位铁路同仁,租住于连升栈的客房。我和母亲抵津后不久,迁居河北昆纬路的里巷平房民宅。父亲有工资收入,可以维持温饱。他坚持朱柏庐治家格言。母亲是从山沟苦水中熬过来的。两人勤俭持家,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母亲甚至用洗净的旧面袋缝制内衣裤,穿在身上还能看得出商标图案。
    这时,侵占东北的日寇,为对付游击队,实行并屯。强迫农民离开乡里,聚居集镇。故乡祖居老屋被焚毁。祖母与伯父因食野菜中毒而死。伯母早逝,堂姐出嫁。山沟只剩祖父带领两个堂弟流落异乡。我们已无退路。其间铁路曾有两次大裁员。父亲由于勤恳敬业、忠诚清廉而幸免被裁,闯过两度危机。当时如果父亲失业,我们客居津门,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前景不堪设想。
  1937年夏,我从初小毕业。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全面入侵,天津沦陷。从此沦为暗无天日的亡国奴。家庭辗转迁徙。最后在河北东五经路成安里租住三间房,始得苟安一时。
  1939年欧战拉开序幕。我从市29小学高小毕业后,升入究真中学读初中。未及毕业,太平洋战端己起。炮火硝烟弥漫全球。
  究真和仰山两所中学,是教会办的姐妹学校。我在读初中时,几位究真的男生和仰山的女生,一起办过油印的文艺刊物《风声》。自己编写组稿、刻蜡纸、油印、装订、发行。每期数十份。虽然辛劳,但兴味盎然。
  在办《风声》时,结识了仰山女中的何炳琏小姐。他祖籍安徽怀远,是名门闺秀、能诗善画的才女。  1942年离津南迁蚌埠,结束与姐姐寓居津门的萍飘生活,归至父母家中。我们办《风声》时,我和她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未曾有花前月下相依,更无海誓山盟。她南下以后,我俩曾有一段鱼雁往还情谊。我代她向天津《庸报》投稿,她代我向《蚌埠日报》投稿。她寄我的词中有"雨打残荷点点愁"之句。我因感给她出过上联:"万里关山家何在?"她对的下联是"一缕幽魂谁相招!"文词间流露出她的忧郁愁绪。
  因双方门第悬殊,我的自卑心理使我缺少勇气并失去信心。虽然知道她很爱我,后来她曾北上和其他《风声》同学来找过我,我却赧然以对。这朵初恋的小花默默凋零,无果而终。多年后,我总觉得愧疚于她而深深自责,无法忘却这段短暂而圣洁的恋情。
    在1942年前后,我曾在北平《实报》、天津《庸报》的"学生版",发表过一些习作稿件,也许可视为"小荷才露尖尖角"吧!
  我在市一中读高中时,由于生活日趋艰难,我曾和父亲母亲,顶着风险,去昌黎、秦皇岛、济南、益都、徐州等地"跑单帮"。从外地、农村买回玉米面、油、肉、花生等出售与自用,以济燃眉之急。当时奸商在配给粮食中掺糠使假,兑入细沙。父亲素来胃口不好,因粮食过于粗粝,而染上黄胆病。身上有黄皮屑脱落,连眼珠都变黄了,看着吓人。全家笼罩着凄云愁雾。坊间时闻有得黄病而死者,人心惶惶。由于他是铁路员工,得以进铁路医院住院抢救治疗。治疗半个月,始脱离危险。父亲是五口之家的顶梁柱,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家庭势将倾圮坍塌,其后果令人不寒而栗。
  靠了父亲的微薄工薪收入,我得以读完小学、中学。自知身处基层社会,家境清贫,要立足社会,必须刻苦努力,勤奋向学。所以在小学、中学的成绩,总能名列前茅,被老师和同学誉为好学生。
  1945年夏,我从天津西北角铃铛阁市一中的高中毕业。当时时局急转直下。眼看日寇已成秋后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加以家庭经济日益拮据,暂不打算升学。静观其变,看看再说。为挣钱糊口,曾在天津铁路局谋个雇员工作,只干了两个月。不久,欣逢八一五光复。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经过八年战乱,熬尽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神州大地,亿万黎民,沉浸于无比欢乐之中。

3.考入燕大
  日寇投降不久,内迁的燕京大学,首先在北平复校,并在平津两地招生。
    我怀着向往和试探的心情,报名应试,竞被录取。当时父亲的微薄工薪收入,仅够五口之家勉强糊口。按如此经济条件,进燕京读书,非常困难。但又觉得机遇难得,不愿失之交臂。于是家里东拼西凑,筹足了开学时所需各项费用。当年10月,怀着亦喜亦忧的忐忑心情,去北平报到。
  熬过八年沦陷的苦难生活,初入燕园,感到一切都是陌生、新奇而又充满欢欣。首先是如诗如画的绮丽校园,湖光山色,塔影钟声,处处让人留连,赞叹不已。返校复读的高年级同学,担当迎接新生工作,服务周到热情,使我如沐春风,倍感温馨。学校机构精简,人员高效。良好的民主自由学风;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燕大一家"的燕京精神;学习和生活靠人人自觉、有序进行;这些崭新的感受,使我如被强磁牢牢吸住,庆幸自己进入燕大是作了正确选择。
    但是另一方面,考虑家庭经济,难以保证顺利读完四年大学,心头又蒙上挥之不去的忧虑阴影。
    在入学通知书上,曾看到学校设有助学金,我以为不过是虚名而已。入学后观察,才了解学校是为家境贫寒学生而设立助学金,是认真务实的。寒假后,经过申请,校方开始给予免去学宿杂费,以后又进一步免去一半膳费(有的免去全部膳费)。此外,学校还设有奖学金,完全由学校资助学习。
  燕大还为经济困难学生设立"自助工作"。按小时计酬,每周不得超过6小时(怕影响学业)。经过申请审批,我先后做过多种自助工作:拆除日伪旧房,抡大锤砸水泥地基;为锅炉房抬煤;为教授修整花园、剪松墙;为试验室洗涤仪器;为福利站磨花生酱;为图书馆以毛笔誊写善本书籍;为音乐系刻五线谱蜡版;在自助商店当伙计;在岛亭餐厅当堂倌;等等。靠勤工俭学劳动,我得以完成四年学业。
  学校不时公布社会上的慈善救济金、物。我经学校审核,曾得过数次。这对涸辙之鱼不无小补。
  为了挣点零用钱,结合自己的兴趣,给平津报刊写作和翻译一些稿件,以林绯等笔名发表。在《北平日报》、《经世日报》、《华北日报》、《世界日报》、《太平洋月刊》等报刊上,常有我的文稿出现。当时曾为读者所瞩目。
  此外,有些教授基于关怀和爱护,从多方面向我伸出援助之手。如阎简弼教授曾为我联系家教和抄书工作;我寒暑假多留校不回家,过春节时,他曾邀我去其家中吃年饭。美籍教授鄂佛吉(Mr.Overzeti),曾为我解决御寒的毛衣裤和棉大衣。刘子健教授曾赠我书籍,以鼓励学习。等等。
    依靠上述几方面的公助和自助,通过自己克勤克俭、艰苦努力,克服了经济困难。从1946年的大一下学期开始,我没再伸手向父母要钱。终于幸运地读完四年学业,修够学分,得到了学士学位。
    过去有些人认为燕大是贵族学校,只有王孙公子、富家子弟才能就学,实为讹传和偏见。我读大学时,穿一袭长衫的清寒学子,约占三分之一以上。学校为贫寒学生提供多种帮助。像我这样艰苦奋斗过来的燕大毕业生确实大有人在。

4.荆棘载途
  我入燕大不久,因东北铁路恢复和发展的需要,父亲奉调去沈阳铁路局。由于他兢兢业业、克尽职守,被提升为主任科员。这也是他工作以来的最高职位。
  1946年暑假,我回到天津。为举家移居沈阳,和母亲一道收拾归拢家当。经过精简处理,还有二十多件箱笼行李。雇了六七辆人力车装运,从天津北站办理托运。
      那时母亲四十多岁,妹妹十二岁,弟弟三岁。我家在天津寓居十二年,妹妹和弟弟都是在天津出生的。天津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一旦离去,确有依依不舍的乡情。
  我们一行四人,从天津北站登车东去。华灯初上时分,车抵山海关。当时关内外车已数日不通。虽然内战烽火方炽,在平津尚无明显感受,到此边关小镇才初尝硝烟味道。
  由于大量旅客滞留于此,山海关的旅馆家家爆满。靠人力车夫引路,勉强在城北一隅找了个有单间的小旅店住下来。这个狭隘龌龊的旅店,有两排大炕统铺,房客是五行八作的跑腿儿汉,语音嘈杂,烟雾弥漫,如同高尔基的《夜店》。
  天天跑车站打听通车消息,都失望而归。有天我在路上邂逅了燕大的高庆琮同学,他也在此候车出关。我们在一家商店屋檐下避一阵雨,侃些旅途见闻。他还为我调试一下新买的手表。他就是后来去了解放区,平步青云,官至外交部副部长的周南先生。
    闷蹲旅店,闲极无聊。有一天,我和母亲、妹、弟四人,出城向南,穿越丘陵、田野、青纱帐,跋涉八里茅径,探寻山海关入海处的"老龙头"。只见一处土岗,残砖点点,篙草灌木丛生,凄凉荒寂。遥望海天茫茫,白云低垂。凉风瑟瑟,拂面吹衣。值此万方多难之际,怀想这处兵家屡争的关塞,烽火狼烟连绵不绝,令人唏嘘不已。回到城里才听说,这一带农村很不安静,时有盗匪出没。我们惊骇不已,闹个后怕。
    有一次我们游赏了"天下第一关。"它是城的东门,出城即为关外。我们想,离开天津,迁居沈阳,何日能再回关内,渺茫难期。应在山海关留一个告别关内的纪念像。遂请城前游动摄影师代为留影。城楼正中有蒋介石的头像,母亲担心摄入像片不好看。摄影师说无法回避,只好顺其自然了。摄影后,师傅暗箱操作,俄倾完成洗印,效果还不错。
    天意莫测。这么一张家庭外景照片,想不到"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抄走后,给我罗织了弥天大罪。诬我私藏了蒋介石像,妄想变天,以此作为蒋的孝子贤孙,向卷土重来的国民党邀功请赏云云。罪名之大,骇人听闻;逻辑之荒谬,亘古罕见。此是后话。
    登上城楼,临风东望,沃野千里,田畴无际。回眸城关,灰黑房舍鳞次栉比,炊烟袅袅。北面山岭岹峣绵亘,长城蜿蜒起伏而下。极目南望,天高海阔,云兴霞蔚,胸襟为之一敞。登斯搂,确有去国怀乡,悲喜交织,难以自胜之感。
  楼台空荡,但见两方石碑矗立其间,上面刻有两首七绝,字皆涂以朱红:
                          镇戍山海关
                重镇冲衢镇重兵,依山傍海枕长城;
                雄关自古名天下,虎踞营州瘴气清。
                           榆关怀古
                山海有关始自明,缘何向外乞清兵?
                引狼入室城空固,万古平西一罪人!
  下署"陆军第五师师长李则芬题"。
  解放后重游此楼,石碑己不知去向。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这位题诗的儒将李则芬师长,己进入缅泰边境的"金三角"去了。
  在山海关苦苦蹲了一个星期,车才告通。连夜重新办理箱笼行李向沈阳的托运手续。夜里灯火管制,全城停电,一片黑黢黢。车站的站务员靠风灯、蜡烛办公,忙乱紧张。办完手续,己是沉沉深夜。在返回旅店路上,不时听到哨卡厉声质问:"干什么的!",随之有清脆的枪栓搬弄声。山城充盈着临战的恐怖气氛,令人头皮发麻。
    翌晨五点钟,在混乱中挤上东去列车。车行徐缓,烟气迷蒙。行至高岭站,
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列车嘎然刹住,停了大半日。村民纷纷拎筐前来兜售鸡蛋、玉米、瓜果,或以锅盆来卖秫米饭,稀粥,价格远高于平日.旅客也有结伙去村舍买吃食的,大道上行人络绎不绝。直到太阳偏西,车又开始向前蠕动。不久,看见有列货车颠覆于路基下面。几名放岗的路警,荷枪向远方青纱帐头几个晃动的人影瞄准。后来打听到,今晨派出先行压道货车,行至高岭,不意几处道钉夜里被"八路"拔掉了,造成列车颠覆。该车乘警,望见后面列车驰来,以枪示警,使我们的车及时刹住,没酿成更大的车祸。
    夜色苍茫中,车抵锦州.车长通知,列车在此过夜,旅客可出站吃饭。明晨5时发车。由妹妹在车上看管衣物,我和母亲、弟弟去站前小餐馆饱餐一顿,然后给妹妹带回一些肉包子。我们在列车上对付休息一宿。待我醒来,车窗外已是晨光熹微了。拉开窗帘,看到"东阜新"车站木牌,方知列车离开北宁干线,绕道阜新了.这是我首次路过阜新。想不到十五年后,我从北大荒流放回来,被分配到阜新工作,在这里呆了十九年。前因后果,难道是偶然巧合吗?
  下午车过新立屯,在站上买点吃食。暮色溟蒙中抵达沈阳。一日路程,担惊受怕地走了两天。谢天谢地,艰难旅程总算告一段落了。
  沈阳市面,似乎初有端绪。父亲经科长协助,勉强搞到一套日式三室住房。把家安顿好以后,我住了几天。心中忐忑不稳,遂匆匆离家,返回北平。没想到这次离别,直到1949年春,东北硝烟散尽,江山变色,政权易手之后,我才历尽艰辛,重返沈阳,与家人团聚。
    离沈后,车行竟日。时近黄昏,残阳含山,车抵绥中。离山海关已经不远了。车长上来通知:前面有"情况"。车在绥中过夜。旅客必须下车。明晨5时发车。这个车站,离县城有几里地。站前几家鸡毛小店,瞬告客满。有些旅客只好进县城另觅旅店。不久,天又淅沥淅沥下起雨来。我和几个旅客,在一处店家的苇蓬下避雨,衣服多处己淋湿。夜色初降时,站务员提灯过来,动员老幼妇弱到站内空房过夜。后来我也跟随客流进站,被安排到警务段的黑屋。室内无灯,旅客横躺竖卧,满地是人。我们被告知:夜里不准外出,否则危险。我弄不清这一夜是怎样熬过来的。仿佛做了几个恐怖的梦。想到这里曾是关押伪满旅客动刑之处,不知有几多屈鬼冤魂命断此间,不禁不寒而栗。
  当我回到洒满阳光的北平,迈进秀丽宜人的燕园,回忆这次风雨晦暗、荆棘载途的艰难迁徙旅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其中似乎也隐隐约约预示了今后人生征途的艰辛和命运的困厄。后来我写了"山海关"、"高岭、""绥中之夜"、"旅栈"等几篇忆述文章,分别在《华北日报》、《经世日报》上发表,以志其事。此时此刻,瞻念国家民族前途,忧心忡忡。

5.面临转折
    在燕大读书,靠公助、自助,心里总不踏实,担心条件变化失学。  1946年秋。从报上看到南京政治大学招生的广告,全国设南京、上海、北平、沈阳、武汉、广州等六个考区。校长为蒋中正。该校完全公费,除免学杂费外,还供给服装、蚊帐等。毕业后,较易就业。对我这样经济条件困难的青年,极具吸引力,也可视为最好的机会和最佳的选择。虽然估计该校政治色彩可能比较浓些,但我自恃以求学致用为目的,完全可以超然处之而不介入。同时估计到报考者,必然多为官宦子弟,或有高亲贵戚靠山;平头百姓子女,录取很难。我仅抱着闯运气,和试一试的想法而去报名应试。
    北平考区,报名约千人左右,预计竞争十分激烈。先经过口试和体检,合格者才能参加笔试。考场设在国会街北大校舍。我顺利地通过了第一关,前往参加笔试。我向同寝室的张世梁同学借了手表,从周祥麟同学借了自行车,骑车进城。借宿于和平门师大宿舍。笔试考了两天。各科试题,我都感觉得心应手,预计数学可得满分。考完回到燕大对同学说,如果能凭试卷取才,我很有希望。
    政大在12月21日发榜。我先在《华北日报》上看到录取通知,以后又接到校方的通知函件。北平考区仅录取8名,政法系5名,经济系2名,新闻系1名。我荣登榜首。通知要求于1947年1月6日至10日到校报到,逾期不报到以备取生递补。时间仅有半个月左右。当时津浦铁路不通,须从天津乘船到沪再转南京。路费难筹,船票难买,日期紧张。我给政大教务长段锡鹏写信,请求延缓报到的日期,杳无回音。又向国民党市党部宣传科商鸿逵科长,申请资助路费和代买船票(该科主持招生和口试)。他态度冷漠,不紧不慢地说:"现在办公经费困难,无力资助路费。船票嘛,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协助代买。"这使我深感失望。
    已任美驻华大使的老校长司徒雷登,于12月24日返回燕园过圣诞节。张世梁同学提醒我说,可以找司徒雷登,询问在他回南京时,能否搭他的五星座机去南京。如果能行,两个小时即可到达,既省下路费,还可准时报到。我又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在傍晚到临湖轩拜访老校长。他了解我因经济困难而欲转学的情况后,慈祥地说:"大使的专机是不准外人搭乘的"。然后又问我:"你愿意在哪里学习?"我回答:"当然愿意在燕大学。"他微笑着说:"那个学校不好。你在燕大学习的困难,我可以问问他们(指学校的有关人员),能否帮助解。"他说完以后,让我留下姓名和学号。
    老校长的一席话,打消了我南下的念头,扭转了我的人生方向。他是第二个改写我的人生的人。
    司徒雷登飞回南京后,燕大的总务长蔡一鹗先生召见我,了解我的经济困难情况。随后校方即提高了我的助学金档次,免去一半膳费,直至大学毕业。在这件事情上,我对老校长处理问题认真负责和细致周密的精神,留下很深的印象。
    过了政大报到期以后,才收到段锡鹏先生的回信,拒绝了我对延缓报到的请求,并指示须按期报到云云。这再一次加深了我的失望心情。从此我排除一切杂念,专心致志地在燕大读下去。
  (报考政大的前后经过,在1955年肃反运动中,我都向组织上交代清楚,并经查证落实。据外调人员称,我写给段锡鹏先生的信,已在南京查到。此是后话。)

6.柳暗花明
      1946年夏,成都燕大的学生,回归北平母校。他们带来了新的政治气氛。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许多进步社团,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立。麦风阁(今北大北阁)里设立进步书刊阅览室。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斯诺的《西行漫记》、《文萃》、《群众》等书刊,公开陈列,扩大影响。当时中共地下党的力量,控制了燕园。学生自治会完全掌握在地下党手中。
  我在自助工作中,结识了刘惟清、刘为佺、易有禄等进步同学。他们介绍我参加了辛垦社、磐石团契。从中又认识了鲍文生、蔡次明、赵文朴、叶祖孚等进步同学。
    通过社团活动和阅读进步书刊,我开始接触了进步思想,日益受到共产主义学说的影响。由于我出身于社会基层的清寒家庭,加以对当时社会存在不满,具有易于接受、靠拢革命的朴素感情。特别是进步书刊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同春雨润物,使我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和未来的新社会,充满了希望和憧憬。我对国民党政府的一党专政、个人独裁、官僚腐败、社会贫富悬殊、民不聊生的现状,非常失望和不满。
    从毛泽东和共产党的宣传书刊上,以及进步同学的传说中,使我产生了崭新的看法。认为毛泽东和共产党能从根本上扭转当前的种种秕政,创建民主、自由、平等、博爱、公平、公正的新社会,使国家走向繁荣富强,人民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为此,我把个人和国家民族的命运,都寄托在毛泽东和共产党扭转乾坤上。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追随进步同学,积极投入历次进步学生运动和革命潮流。
  我参加的第一次学生运动,是1946年12月30日因"沈崇事件"引发的"抗暴运动"。参加的规模最大的是1947年5月20日的"反饥饿、反内战"运动。时间最长、深入面广的是1947年暑假的"助学运动";为了募捐助学,借住于城内北大三院和师大等处;曾在夜里深入北京饭店的楼顶露天舞厅,和前门外八大胡同的妓院。参加最后一次是1948年7月9日声援东北学生七五血案的大示威。可以说,地下党发动的历次学生运动,包括向中南海北平行辕请愿等,我都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冒着白色恐怖亲身积极参加了。
  1948年8月19日,当局公布了进步学生黑名单。军警包围各大学,进校搜查,逮捕黑名单上的学生。燕大被列入黑名单上的学生,有的先期离校;有的在外籍教授夏仁德等的掩护下,深夜越墙出走,奔赴解放区;无一人被捕。在有国民党军官参加的搜捕学生的群众集会上,陆志韦校长发表了高风亮节的讲话。遗憾的是,陆校长在解放后的政治运动中,屡遭批斗,竟忧郁饮恨而终。
  北平解放前夕,在地下党的组织下,我参加了护校运动。夜里登在校园北墙内的土丘上放哨,可以望见傅作义的军队,在圆明园一带挖掩体布防。 12月16日,看到十六军向城内撤退,有的军官坐在吉普车上,双手拄着战刀,昂首前瞻。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国民党官兵。1949年2月3日我和同学在前门箭楼一带马路上,作街头宣传,参与迎接解放军入城的群众欢迎队伍。当时,激情满怀,心头充盈着巨大希望与美好憧憬,迎接一个革命政权的诞生,迎接光明、幸福的新社会降临。

7.投湖的人
    1949年春天,柳絮飘舞时节。一天上午,我从燕园东门回六楼宿舍。经过未名湖东岸,遥望石舫附近漂浮着黑色物体,我未注意多想。当天下午,传来爆炸性的噩耗:老同学侯国聘投湖自尽了。上午我望到石舫边的黑色漂浮物,原来竟是侯国聘的遗体!他怎么会寻短见?刹那间我被惊呆了。
    侯国聘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四十年代末又返校进修研究生,是位老燕京人。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很有修养,具有睿智头脑和深邃目光,能讲一口流利英语。他的人缘很好,被同学们尊为老大哥。从日常闲唠中,初步了解他崇尚A·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纲领,和F·D·罗斯福首倡的四大自由。赞赏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与充分就业(full  employment  )理论。在此思想基础上,对我国四十年代末的时局急剧演变,使他备感困惑和忧虑,心理上难以承受和适应。
    深厚的传统观念和经典文化理论,使他的思想感情一时难以与时代合拍。他不是唯唯诺诺、听任驯使的人;不甘心与世俯仰、随俗沉浮;从不天真地轻信时尚口号;从不人云亦云、盲目附和什么主义教条。
    他是深爱自己国家的知识分子,殷切盼望国家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他不愿看到与个人理想大相径庭的国事出现。这可能是促使他摆脱现实的一个主要原因。战国时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不就是由于忧伤无奈而投汨罗江的吗?揆度侯国聘的言行表现,他绝不是逃避现实的个人主义者。投湖自尽行动,也许是作为最终表态来说明什么吧!他匆匆断然辞世,使多年寒窗厚积学识与过人才华一旦空抛,确实是令人深切惋惜的。
    我不禁联想到,在他投湖之前22年,曾有王国维老先生于1927年在颐和园昆明湖投湖自尽;在他投湖之后17年,又有老舍先生于1966年在北京投太平湖自尽。虽然侯国聘同学的知名度远不及这两位宗师,而且所处时代、际遇和具体条件均有所不同,没有牵强比较的必要;但是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不愿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而以身殉之。如从这个角度分析,三者在情节上如出一辙。
    侯国聘同学决心离开人世那天,还曾到体育馆看篮球比赛,与同学们谈笑自若的聊天。他走的从容,走的清醒。不难想象,处于生死分界的抉择是极其痛苦的。在那漆黑的深夜,他看不清未名湖边的山水草木,已无可留恋。但撇下贫苦的家庭和妻儿老小,总有难以割舍的亲情吧!当时没有极大的勇气,是难以投身湖水的。那时正值暮春枯水季节,湖深不过一米。他投湖时,必须抓住水草强行溺水。他走得坚决。
    他的遗体打捞上来以后,由于在湖中浸泡较久,已膀胀得面目皆非。闻讯赶来的家属号啕痛哭,厥状惨不忍睹。这是1949年春天震撼燕园的一幕悲剧。
    他曾留下三封遗书放在宿舍书桌上,分别写给陆志韦校长、全体同学和家庭。它们都被有关方面收走。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而未按死者遗愿加以公开,至今留下一个谜团。据传闻,他写给陆校长的遗书中说"......我认为共产主义不能救中国,只有基督精神才能救中国......"他堪称是个殉道者。不幸的是,在侯国聘同学自尽后的二十多年间,我国遭受了极"左"路线肆虐。当时未能抓住历史机遇控制人口,和踏踏实实建设发展经济、科教事业,而把主要力量投入阶级斗争,反复折腾、批斗、整人。当年几乎弄得家难安居、国无宁日。极"左"路线严重斵伤了国家元气,经济濒于崩溃,科教文化事业蒙受毁灭性摧残。折腾多次,最后留下一个问题如山、困难如山、麻烦如山的烂摊子,和一大堆人口(其中包括大量亟待脱贫、脱盲者)。这二十多年间,燕京大学师生中有不少人曾受到不公正待遇,有的甚至死于非命;而且燕京大学被撤消,燕园易匾。对这些沧桑巨变,当年侯国聘同学是不可能预见的。但是他有幸没有遭受风风雨雨和坎坷磨难,从某种意义上讲,似乎他不愧是个先知先觉者,走得适时,走得其所。
    五十年前,侯国聘同学怀着沉重的心情,诀别了燕园师生,撒手尘寰,悄然而去了。他的投湖自尽,当年在校师生,尽人皆知。虽然过去半个世纪了,对这幕震撼燕园的悲剧,人们至今记忆犹新。
    衷心祷祝侯国聘同学的后人,都能完全走出他去世的阴影,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以告慰其在天之灵。

8.告别燕园
    1949年春,北平军管会号召支援大军南下,组织"南下工作团"。社会上掀起报名热潮。有些同学也参与行动。当时我考虑革命事业方兴未艾,大量工作需要专业人才。我仅剩一个学期即将毕业。我应当修够学分,完成毕业论文,掌握科学知识,从而更好地报效国家。
    大学聘请民主学者如翦伯赞、沈志远等前来讲学,传授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从学术上适应和迎接一个新的时代。
    临近毕业,学校请来了摄影师,为大家照文凭用像。有些同学认为旧的传统应该舍弃了,资历、学位都是可有可无的。干革命用不着这些。他们仅穿便服拍照。我和一部分同学认为,传统的学士礼服和方帽,是学位的象征,世界普遍采用,这与革命并无矛盾。干革命也不应当把过去的东西统统抛掉了。我和这些同学仍坚持穿礼服拍照。时至今日,全国各个高校都注重穿用各种学位的礼服,讲究学历、学位。当年未穿过礼服的同学,也许会感到某种遗憾吧!也许有人会反思当年"左"得头脑发热呢!
    6月28日,在贝公楼礼堂举行了毕业典礼。乐声起伏,我已泪眼模糊。自忖一介清寒学子,能从这所驰名中外的学府大学毕业,饮水思源,永远不能忘记母校、老师的春风化雨之恩。立志做一个无愧于燕大的大写的人。
    6月30日,青年团法学院分支在孙会元、蔡次明等同学主持下,通过我入团,为正式团员。(没有候补期)
    7月7日至8月8日,前往清华大学参加"华北各大学毕业生暑期学习团"。学习了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和《革命人生观》,以求统一思想认识,利于分配工作。学习团结业后,我被分到东北。到东北工作的共约八百多人,由林宗棠、章硕夫等带队,乘一列闷罐货车,浩浩荡荡,前往沈阳。我们住于北陵实验中学,等了半个月,组织上宣布分配方案。我被分到"东北财经委员会"(后改为"东北人民经济计划委员会")。我从此结束了16年的学生生活,走上工作岗位,步入社会,迈入一个新的时代。

 

二  苦难年代

9.扬帆起航
    我到东北财经委员会报到后,根据所学专业,分配到财政金融处。这个单位,是东北地区经济的最高决策行政机构。各级领导都是老干部,行政人员则是老区来的工农干部。业务人员,主要是我们这批新分配来的大学生,以后又从上海、广州等南方大城市招聘来一批社会上失业的知识分子、旧政权机构人员。政治空气浓厚,人员作风基本上是老解放区的一套旧习,"左"的味道十足。
    早期办公地点,在太原街二号的中长路大楼里。当时已有部分苏联专家进驻。组织上对苏联专家保卫照顾严格周到。中国职工不得靠近、接触。我初入庙门,对此莫测高深。大楼有个职工浴室,晚上我想进去冲澡。未到门口,便有警卫挡驾。他态度冷漠,语气凛然:"现在苏联专家正在洗澡,职工不得入内,你要赶快离开!"我碰了一个硬钉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想,在中国土地上,中国人把外国人奉为"太上皇",没把中国职工放在眼里。自己深感尊严受到辱没。过去在大学读书时,学生和外籍教授专家的关系很随便,相处无间。现在这样对待苏联专家,一时很难适应。以后在各种宣传报导上,对苏联老大哥、老大嫂推崇备至,奉若神明。只能尊而远之,逐步也就习惯了。不过,浴室门外警卫人员那付嘴脸,却在内心留下抠不掉的深深烙痕。
    那时老干部都是供给制,住多室小楼,配备警卫、保姆,分配各种日用品,卷烟等档次均较高。在机关吃小灶,每餐细粮并有鱼肉。服装均是毛料。出入配有小车。一般职工开始薪金制,每月工资为153斤高粱米。在机关用钱粮票吃大灶,多为高粱米饭、蔬菜。老干部和一般职工,等级界限森严,泾渭分明。这在我的头脑里,对革命领导干部开始形成一种特权阶层的印象。加之不少老干部进城后多拥有年轻美貌的"爱人";很多年轻姑娘,瞩目老干部,想攀高枝。当年流行一则笑话说,一个女大学生和老干部谈恋爱,月下散步,女大学生说:"一轮皓月,像银盘,多美丽呀!"老干部说:"像个大烧饼,有啥美的!"这更加深了头脑中那种特权阶层的印象。
    我在大学里,已习惯于燕大的民主自由作风。初入革命队伍,特别是政治气氛浓厚的领导机构,对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人际关系,都有崭新的感觉。有几点突出的印象:强化上下关系,或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不赞成发展职工间横向密切关系,认为是搞小圈子。向组织及时汇报个人思想情况和周围群众思想动态,叫做靠拢组织,是进步表现;反之则为不靠拢组织或落后表现。积极要求进步(如要求入团、入党等),谓之政治上开展;否则视为不开展。讲话注意分寸、场合、影响,视为政治上成熟;反之,讲话随便,或讲了不该讲的叫做犯自由主义。发牢骚,有不满言论,轻则谓之"说怪话";重则称为错误言论,甚至称为反动言论。遵守组织纪律,不松弛懈怠,谓之组织纪律性强;反之,作风拖拉、松散,称为作风自由散漫。等等。这些显示了以党为核心的铁的纪律。我开始很不习惯、不适应,逐步严格约束自己,渐渐适应,然后达到自觉自动奉行不怠。
    那些从南方招聘的人员,言谈作风上,明显带着旧社会、官场的习气,与老区带来的政治气氛,很不协调,有明显差距。抗美援朝给沈阳带来了紧张局面,招聘人员几乎有一半离职溜回关内了。
    年轻人的可塑性与适应性都比较强。自到工作岗位后,我认真学习,努力工作,通过不太长的时间,较快地适应了新工作、新环境和新的人际关系,并得到领导的赏识和信任。1950年底,在机关党公开的大会上,我即申请入党,并在处的群众评议会上获得通过。1951年机关评选了22名"优秀机关工作者",我名列其中而获殊荣。处领导安排我担任业务组长,团小组选我为小组长。建国初期的几次政治运动,我都是处于"积极分子"的地位。
    1952年底,大区建制即将撤消。中央成立国家计划委员会。我被遴选上调。第一批从各单位抽调二百多人,奉召集合于东北局俱乐部开会。由东北局付秘书长马洪主持,宣布到中央工作的要求和注意事项。后来得知,马洪也调往国家计委任秘书长。
    1952年底,在我离开学校三年半以后,重返北京,住于北河沿原北大三院旧址。先在朝阳门内中财委院内上班,以后转回北河沿办公。国家计委的住宅楼建成后,即迁往三里河工作。
    从参加工作到1955年的六年间,虽然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如土改、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批武训传,等等;但是我这只下海扬帆启航的人生之舟,经受住了政治风浪的颠簸,向前航行中,基本上是顺风而平稳的。

10.触礁蒙难
    我常常想,人生有如航行在波谲云诡的海洋上的舢板,随时可能碰上惊涛骇浪而遇险罹难。我的命运之舟,经过一段顺风平稳的航程之后,在年近而立之时,风云突变,不幸遭遇一场飓风。触碰了突兀的礁石,几乎樯倾楫摧,舟毁人亡。从此人生转入逆境,在风雨如晦,坎坷蹭蹬中,滚爬了24年。
    那是我调入国家计委的第三个年头。按谶纬祲象说法,运交华盖,流年不利。1955年,反胡风运动甫告一段落,接踵而至地掀起了肃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肃反运动"。

一向自恃
    面对这场运动,我的心情平静如水。自恃市贫出身,学生成份,历史简单清楚。无政治污点。未参加过任何反动党团组织。无反动的社会关系。与党无宿怨新仇。自揣即使够不上根红苗壮,也堪称洁净清白。而且在大学时代便开始接受进步思想,积极参加了历次反美反蒋的学生运动。 1949年在大学建团时,便入了团为正式团员。从1950年起便积极申请入党。
    自我掂量,个人的政治面貌,是秃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即使不视为积极分子、培养对象,也断无粘上"反革命"嫌疑之理。

祸从口出
    诸葛亮说过:"夫难平者事也。"1955年肃反运动,我竟被当作"反革命"嫌疑人,遭受批斗,几乎隔离审查了一年。        
    究其缘起,还是祸从口出。单位从华中分配来一位名叫楚崑亮的湖南籍大学毕业生,和我在一个处工作。他关注政治,对时事敏感,好动脑分析,很有独立见解。我虽然参加工作已有数年,但胸无城府,并不老到。竟鬼使神差地对他产生好感,接触较多。
    当年我们都是独身,在食堂吃饭。傍晚常常一起在三里河、钓鱼台一带散步。有时一块参加附近单位的舞会。往来时间长了,彼此谈话比较随便。除了生活上的牢骚,有时也议论时事政治。例如他说过,共产党搞政治运动,就是打一打,拉一拉。听来感觉挺新鲜。我记得解放初期开大会,挂毛主席和朱老总两人的像片,喊两人的万岁。后来朱老总的像片和万岁都免了。重要场所悬挂马、恩、列、斯、毛的像片。于是我猜想在国际共运中毛主席要当第五位领袖。在闲谈中我把这种猜想也告诉了楚君。他也有同感。
    听了机关的"肃反"运动的动员报告之后,这位楚君求功心切,突发奇想,要抢先有所表现。他将我们日常闲聊的话,作为问题,主动向领导人作了"坦白交代"。无风起浪,引火烧身。我遂遭受池鱼之殃。副局长廖季立在大会上宣布我和楚君及另外陈、邵二人为审查对象,勒令作出交代。于是接连不断的大会、小会轮番斗争,动用群众威慑,大搞逼供信。同时实行所谓隔离审查。我失去了人身自由,上食堂、蹲厕所,都有专人跟踪监视。工作几乎停摆。
    楚君年轻,平时可能已用心思记下了相互谈话,交待问题使领导满意,被认为态度好。我平时有口无心,谈话过耳不留,回忆起来顿感茫然,交代很费劲,还被认为态度不好。
    当时看架势,领导层估计我是大有历史背景、潜伏很深、十分危险的敌特人物。甚至推断我积极申请入党是伪装进步,用以掩护潜伏。竟荒唐到把个人的进步要求,视为阴险政治图谋,一再逼问我申请入党的目的。

涉嫌女友
    斗争中,横生枝节,又牵出涉嫌女友的复杂问题。
    为说明原委,还得插叙一笔。我在大学时,英文已有一定基础。但五十年代一边倒,排斥西方,英文派不上用场。当时中苏关系火热,苏联专家、苏联经验,不可或离。我急于要掌握俄语,于是报考了机关夜大学俄文班。恰巧此时局里调入一位中央首长女儿。她曾留苏多年,是位才华出众的高干子女。我为了强化俄语练习,表示甚望得到她的辅导。她也乐于相助。彼此常以俄语对话,看来很有点投缘。
     当时正上演苏联的彩色故事影片《萨特阔》,片中女主角名叫柳芭娃,人很漂亮。我和她开玩笑说:"你真像柳芭娃!"并以柳芭娃称呼她。她欣然接受。
  1955年春暮。韩处长(局长夫人)带队去四川调研。我和柳芭娃均被选为随员。这次公出,为我练习俄语提供了难得的机遇,自然两人谈得较多。归途中,船泊万县。正逢周末,我和柳芭娃等一起到山顶公园参加了舞会。在宜昌转船期间,旅店的老鼠把我的中山装衣兜咬个小洞。她一针一线为我缝补完好如初。在去武汉的客轮上,又一起参加了晚会并跳舞,相互问配合默契。我的舞步竟得到她的青睐。在汉口旅店候车返京期间,我和她及另一姓徐的女同仁,出于共同兴趣,一起过江游东湖。刚到武昌,徐女士看天色阴沉,自己提前返回。我和柳芭娃坚持游了硌珈山、东湖。天降大雨,衣衫均被淋湿。赶回旅店,已暮色苍茫。我和柳芭娃属于同仁、朋友之间的正常往来,竟被"积极分子"把细枝末节一一汇报到处长耳畔。处长也格外注意并默记于心。
    在我迭遭斗争时,局领导根据汇报竟作出荒谬判断,认为我与柳芭娃往来密切,是放长线钓大鱼,阴谋从她入手,捋着这根线摸进中南海,搞中央的谍报。为此,我又挨了多次斗争,追问我和她的关系,诱逼我承认强加的政治阴谋。

纵深抠挖
    当时我住独身宿舍,除了铺盖和衣服、书籍,别无长物,无家可抄。有一天他们趁我不在办公室时,将我的办公桌各个抽屉,彻底地翻腾搜查一遍。当然只能是一无所获。经多次外调之后,估计是搞不到什么有关"反革命"的材料或证言。有位处长训斥我说:"你尽让我们去找那些为你说好话的同学!"我的同学只能实事求是、讲真话,不会无中生有、编造坏话。这使他们很恼火。于是又变了新招,扬言要去那些特殊地方找那些特殊的人(即去监狱、劳改队等处找在押服刑的人员)去调查。并说:"只有从这些人嘴里才能抠出你的老底,让你现出原形"云云。还怕对方一时想不起来,向我要了几张像片,以便对证。可谓用心良苦。幸而这些特殊人员只讲实话,没有捕风捉影、栽赃诬陷。负责外调的头目一连跑了多日,估计仍然是瞎子点亮一一白费蜡,一无所获。从此没有再纠缠历史问题,和向我进一步斗争逼供。

思想溯源
    内查外调,斗争逼供,在政治背景上找不到裂口和疑点。他们仍不甘心,要从解放前的思想言论上溯源头。问我过去写过什么文章。我如实交代,上大学时,曾在平津报刊上写过一些文章,并将所用笔名(如林绯等)告诉他们。于是由一名组长带队,组织几个人,天天跑北京图书馆,查阅解放前的报刊,进行摘抄(当时尚不能复印),忙活了多日。后来我想起沈阳家中有我发表稿件的剪报,辑集合订加以收藏。经他们同意,写信叫我妹妹专程送来,以供审查。当时我自忖这些稿件多是揭露旧社会黑暗面,抒发对当时不满,具有一定进步性,料无纰缪。然而我估计得过于天真了。他们根据需要,断章取义,摘录个别词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把反面人物的话,硬说成是我想讲的话。以这类荒谬逻辑,硬说成写了反动文章。他们不听我的辩解,还斥责说:"那时候,全是反动报刊,只会登反动文章。"最典型的例子是《湖边》一文(见后面"留此存照")。
    在《湖边》一文中,我描述了1948年的大学生里,有三种类型。一种是进步型的,以高唱"义勇军进行曲"为标志,歌声由小到大,以象征进步力量发展壮大。其次是中间型的,天天跑图书馆、钻书本;对落后学生不齿于为伍;以其激动地奔向歌声,寓意由中间向进步转变,投入进步激流。最后是落后学生,听到"义勇军进行曲"对进步学生运动嘲讽辱骂。这些话只能出自落后学生之口,才符合情理和其身份。绝不能以此代表作者的话,否则就是不准写反面人物,不准反面人物开口讲话了。
    当时局领导看到摘抄的落后学生的几句话,如获至宝,把这篇文章定性为反动文章,似乎挖到了我的思想源头。他们既不从整体上对文章作出全面而客观的评价(也许无此水平或不愿这样去做),又不考虑我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参加者这一事实(积极参加学运,怎能又去辱骂学运呢?)这只能理解为,他们为作结论而拼凑材料,深文周纳罗织"莫须有"罪名罢了。
    有若干揭露旧社会黑暗面的文章(如"荒城吟"、"黑暗中""冰夫"等),因
其中无可资利用的词句而只字不提,可见其心术不正。
    经过长时间隔离审查,斗争逼供,还有个别人甚至朱平山处长(党支书)在会上粗野辱骂"狗日的"来施加压力。结果查不出任何涉嫌"反革命"的蛛丝马迹,挤不出可共"肃反"的油水。最后不得不落下帷幕,草草收场。经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向我展示一份手写的审查结论,主要内容有三条:经多次调查未发现参加过特务组织;是思想错误;免予处分。一纸结论手稿,始终未形成正式文件,未做任何善后,不了了之。
    这次所谓审查,把羊当狼打,硬要把自己的诤友推向敌营。折腾一年,劳民伤财,给国家和个人都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我的身心健康和精神生活遭受了严重摧残和损害。人际关系蒙上浓重的阴影。相处几年的女友,怕受粘连而与我分道扬镳了。这场运动的后果和影响是令人痛心和遗憾的,是不堪回首的。

历史教训
    历史昭示我们,"肃反"和其他政治运动相同,是人治社会的具体表现。一个执政党,负责治理整个国家,全体人员、各种历史档案,方方面面都在自己手中掌握。发现可疑的人和问题,只能依靠公检法内查外调、布控监视、一追到底,使问题得到澄清和水落石出。不应仅凭怀疑,就肆意揪人,利用群众变着法儿斗争逼供。以免使问题扩大化和导致冤假错案。要切实尊重公民的人权。不得恣意侵犯人权。以法治代替人治,实现有良好秩序的法制社会。使老百姓真正得以摆脱恐惧之虞而安居乐业。

一点感慨
    我国古时候,在封建社会残酷统治下,民间曾流行一旬话:"关上门骂皇帝"。《北京人在纽约》电视剧中,女老板阿春有句道白:在美国有两件事很平常,即谈性的问题和骂总统。英国首相梅杰,在一次群众集会上,被一青年投掷臭鸡蛋弄脏了西服。结果那个青年仅仅被判罚几个英镑(用以洗净西服)完事;并未作为政治事件,追查什么政治问题。在具有现代化文明的民主法治国家里,国家领导人与老百姓都属于国家公民,在身份上是平等的。领导人真正是纳税人的公仆。如果老百姓因为谈论(还不是攻击谩骂)领导人,而被视为冒犯天威,大逆不道,或怀疑有政治问题,甚至动用专政手段大张挞伐,那将是荒谬和不可思议的。这与我当年的实际遭遇,相去有多么遥远!四十多年前,我的命运之舟,在狂风暴雨中触礁。挣扎经年,虽然幸免舟覆人亡,但严重创伤留下的深刻伤痕,作为历史的耻辱见证,是永远不能消失的。

留此存照
    四十年代后期,我读大学时,为弥补经济困难,谋点稿费,在平津报刊上发表过数十篇作品和译文。现选取手边仅存的的《湖边》、《荒城吟》、《黑暗中》、《冰夫》等四篇,留此存照,作为当年的历史见证,供读者参考和鉴定。
(附1)湖边
    闭馆铃响过了,他丢下报纸,轻嘘一声站起来。
    偌大的图书馆空落落的,只有那几十位每天在这里会面的同学,还在兀兀苦
读,不愿放下书本。
    "真快,不知不觉又十点了。"
    他自言自语地走出图书馆,脑子有些胀,里面充满了:××已展开凄惨肉搏;××吃紧;五百万大钞出笼;××血案续有死亡;凶杀案;大抢劫;自杀昨日数起......眼前遂展开许多可怖的阴影。
    夜风,拂去他的思虑。他走着黑暗而坎坷的路。
    遥遥地由湖边传来一些乐曲和笑语。留声机的"支那之夜"停止后,吉他琴又奏起夏威夷的舞曲,接着又有人唱起"教我如何不想她"。
    他渐渐走近湖边,觉得周身发热。
   "老×,太用功了,来这里聊会吧!"
    向熟悉的声源望去,笑语乐声起处,在灯影里约有七八个人。
    他奇怪小梅怎会混到他们堆里,为了看看还有谁,遂漫步走向湖边。
    果不出所料,还有常被称为××之公子者类。他瞪了小梅一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勉强凑近小梅坐下。
  "老×,准备放洋吗?放假了,还用功!"一阵讽笑。
   "老×,刚才我和他们玩半天扑克。湖边比宿舍凉快得多,就是有蚊子。"小梅为他解嘲。
  夜风在吹。
    "他妈的,食堂又要改吃丝糕了,下月还得上外面包饭。真懒得来回跑。"
  "上聚英堂吧,菜的味道好。而且,芳芳也在那里包饭,你们天天可以食同席了。"
  "别开老子的玩笑......报上尽造谣,说什么长春的树叶都十万一斤,谁肯花十万买它?"
    夜风在呜咽,湖上有微微的水波声。
    香烟缭绕,星月朦胧。
    "查理士,明天的‘璇宫艳后'到底看不看?"
    "我得考虑一下,未必有‘荡妇'看着过瘾。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
是汤姆?"
    "好大架子,反正已有亨利和泰瑞保镖,你不去拉倒!"
    "好,我去。不过你得借给我那件新的斯麦脱衬衫。"
  夜风在呜咽,黑云掩去了星月。
    "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十六年前的义勇军进行曲,又在远处澎湃起来。
    "这群家伙,听说明天又要游行。"
    "他妈的,都给逮进特种刑庭去才好。"
    "别看闹的凶,到里面两板子就得叫亲娘!"
    "............"
  歌声近了,更宏大了,压下他们的笑语。他奔向歌声跑去,两只手有些发抖。
    歌声远了。
    湖上的夜风,吹来了夹杂冰雹的暴雨。
    在飘忽的闪电光里,映照出湖边有一些散乱的扑克牌,被遗在摇曳的草丛。
                                                七月中于风雨之夜
                            (刊于1948年7月《北平日报一凯旋门》)
(附2)荒城吟
  留在这里的,只有旧日的月光。但月光也格外凄清。
    静悄的月光,爬在时间遗下的残骸上,映照出一只凄迷的梦,摸抚着生灵心底的悸痛。
    这凄迷的梦:
    矗立的楼厦,喧嚣的车马,接踵的行人......灯华闪闪,烟尘迷离,乐音缭绕......女人在媚笑;大腹贾在打着算盘;皮包客在数着钞票;醉红脸的瘦军官搂着舞女狂吸雪茄......无辜的青年抖着镣铐悲歌;瘦弱的皮包骨倒下了,又添了许多褴楼者拿着破碗......
    这凄迷的梦碎散了。
    断垣、颓壁、焦栋、坍梁、瓦砾和泥土,埋葬了一切,压下喧嚣,覆灭灯火。
    在破落的瓦砾堆中,放散着硝烟的气息,和刺鼻的腥污。
    凄清的月光,抚摩着街上暗黑的血痕,陪伴着瓦砾中无数幽怨的灵魂。
    豪华已成过去,遗下是只有丑恶。
    夜风呜咽地吹,倾吐着尘世的凄凉和寂寞,叩打着生灵心底的悸痛。
    于是,血染的道路,又洒上泪珠。虽然现在留下的,只有旧日的月光,但荒城总会唤来遥远的晨曦。
                                          (闻"荒城之月"后作。)
                          (刊于1948年5月6日《北平日报一凯旋门》)
(附3)黑暗中
    从下午就停电,煤油早已用罄。我赶快把饭做好了,可是他许久还没回来。于是趁着不太黑,让孩子们先吃了饭,又对着他们讲几个故事,他们便睡了。在初浓的夜色里,我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向远天翘望。
    突然一阵敲门声,我惊喜地由黑暗中摸索出去。由熟悉的咳声,我知道是他。
    ——为什么回来这样晚?
    ——下班前就上报馆取稿费,回来时,途中戒严,绕了好多路。你吃了吗?
    ——没有。炉子还没全灭,饭不至于凉。跟你一起吃,对你的劳累,是一点安慰吧?
    ——是,你的话就足以安慰我了。这么黑,那个蜡头呢?......唉!以后稿子也写不起了。笔墨稿纸,还得加上煤油钱,除非半夜爬起来写......
    ——别乱撞,我早预备好了。不过我们得抢着那点光快些吃!
    只剩五个窝头,我刚吃一个,看他疯狂地吃了两个半,于是我又喝些半凉的菜汤,便放下筷子。
    ——你怎吃得这样少?
    ——胃有些不舒服,你快都吃了吧!......喂,赶快把窝头拿到手里,蜡要灭了!我把菜汤慌忙倒在他的碗里,仿佛溅出一些,室内便完全黑暗了......
    ——吃完了吗?碗什么都别动了!
    扑咚一声,他扑倒床沿上,我急忙去拉他。
    ——脚绊在椅子上了,把腿磕得疼。
    ——你倒小心......
    ——妈!妈!
    小萍由床上吓醒了,正好滚在他的身上,很巧地被我抱起来......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发狂。
    又把小萍哄睡了。我疲呆地望着朦胧的窗外。
    ——你看,外面发白,天快亮了吧?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这是你对月色的幻觉。绯,现在是个漫漫夜,黎明,黎明还在遥远哪!
                  (刊于1947年3月1日北平《经世日报一一经世副刊》)
(附4)冰夫
      "嘿——哟呼嘿——"
    粗壮的歌声,颤抖在冱寒里,撕破黎明的岑寂。
    那时湖边没有一个人,但冰上却列着两队短装的工人。举起沉重的附有铁头的木桩。用力地凿下去,又吃力地举起来,砸下去,冰上发出"咯,咯"的声音。每人头上都冒起一团白气。
    随着歌声的起伏,冰上也发着"咯咯"的响声。冰屑飞起来,冰上留下了乳白的疤痕。疤痕渐渐深陷,终于"吃——"的一声,一大块冰被凿开了。
    工人们跳上去,又把它凿成较小的长方冰块,凿冰的工作便完成了。然后开始拉冰。
    两个工人用带钩的长竿一搭,漂浮的冰块,很容易地便被拖到冰上了。然后用绳子拦腰一拴,便可拉起来走。在冰上拉着冰块,看起来不太吃力。最困难的,要算上坡了。
    用木板由石岸斜搭在冰上,成了一个登陆的斜坡。本板两侧立着一些木桩,支持着桥上的重量。
    他们一人一块冰,列成三队,吃力地把冰拉上板头。然后弯着腰,喘着气,拼命的地用手握住斜桥的木栏杆,一步,一步,汗向下淌着......
    拉完了,又唱起粗壮的歌,再去凿冰。
    冰窖里己堆起了亮晶晶的小山,看来相当美。
    淡白的阳光,掠过肃穆的塔尖。湖上仍洋溢着凛冽的冱寒。
    他们慢慢地走向湖滨来休息。每人都穿着败絮破袄,脚上一只小皮船里填满"洋胡草",很像东北人的"乌拉"。他们黑而瘦的脸上爬满皱纹,一双粗而大的手,皮肤上爬着冻裂的纹痕,露出红的肉色来。
    一个年岁较大的工人拿出旱烟管,点了一袋烟,一面吸着,一面呆呆地望着湖上。一个较年轻的工人由口袋里取出一块褐而硬的窝窝:"他妈的,这东西吃多少也不济事,一会儿就饿!"
    "可不是,粗粮愈吃愈能吃。"
    "他妈的,工钱根本不够,粮食还一个劲儿涨!"
  "二虎子这两天怎样了?"
    "唉,昨天又吐血了,已瘦得不像样了。买不起药,房东还直要涨房钱,不涨钱就撵搬家。他的老娘已哭了好几次。唉,快六十岁的老太太......"
     "我看二虎子一定是拉冰累的。"
     "他妈的,都累死吧,看阔人们在热天还吃冰不吃?"
     "哼!你累死了唬谁?想拉冰而抢不上的人多着那......"
    湖上又唱起了粗壮的歌声,伴着"咯,咯"的冰声,像诉苦,像哀怨,像愤怒,震撼着湖上,抗拒着隆冬的冱寒。
     "嘿——哟呼嘿——
  嘿——哟呼嘿——"......
                  (刊于1948年2月17日北平《经世日报一一经世副刊》)
    这次肃反运动对我的"审查",把一个共产党的追随者、拥护者、争取参加者的青年,当作敌人来批斗,使我在各个方面都蒙受了不应有的损失。内心痛苦而委屈。思想上产生抵触情绪。基于对党的信任和希望,我写了一份申诉材料,当面交给国家计委机关党委书记常明同志。其中提出肃反扩大化,捕风捉影,仅凭怀疑即对无辜同志批斗,岂非政治迫害!要求做好善后工作。党委将材料束之高阁,没有下文。然而这份材料为我埋下祸根,为以后反右挨整和长达22年的苦难投下伏笔。

11.风雨落英
  1956年,我转入国家经济委员会的综合计划局。当时正值心灵遭受重创之后,精神苦闷至极。这时,在团的会议上,我认识了物资储备局团总支组织委员小何。她是湖南人。参加革命奉调北上,分配到这里工作。她清秀文静,笑带酒窝,有一双聪慧明亮的大眼睛,肌肤白皙。给我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以后在机关晚会中,曾和她一起跳舞。渐渐熟悉起来,并有了感情。在初期交往中,我给她留下较好的印象。她认为我很有头脑,举止潇洒。她虽年轻,但很老到。她曾侧面向我局上海来的同仁戴小姐打探我的情况。戴对她说:"喏,阿拉看他是一个身上落满灰尘的人!"想劝她打消这个念头。但是小何是个性格倔强的姑娘,她观察我人品端正,心地善良,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身上有灰尘,那是外面落下来的,她要帮助掸掉这些灰尘,还以清新面目。在两人闲侃时,她无意中透露给我的这一心情,使我铭感至极。暗自庆幸遇到一位眼光睿智、思维脱俗的好姑娘。
    当时我听到国家统计局有位身材矮小、类似侏儒的姑娘,别人想为她介绍对象,征求她的要求标准时,她回答说:"三yuan一长"(即党员、技术员、工资80元、科长)。这一择偶标准,不胫而走,在一些国家机关广为传扬,成为青年男女饶有兴味的谈资。当时国家机关青年男多女少,比例悬殊。所以这一择偶标准很有市场,并使若干男青年闻之畏怯,甚至沮丧。
    我听了这条趣闻以后,曾嗫嚅地小心试探过小何说:"按当前‘三yuan一长'的说法,我除了工资达标外,其他三条均未入流。咱俩相处,你不感觉有点委屈吗?"她听后扑哧一笑说:"你咋也忒看重时尚了?我认为,人格是第一位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虽未入党,没当科长,但经过努力,你都能实现。虽非技术员,但你不是业务骨干吗?干吗要去斤斤计较这些呢?我说的对吗?"
    通过这次对话,我仿佛越过一个很高的门槛,心里感到格外愉悦和轻松。这时,在我俩的面前,似乎突然展现出辽阔原野和爽朗晴空。
    其后,我俩常常出双入对。一起在三里河一带各单位,直至北京饭店、文化宫参加舞会。去北海、昆明湖荡舟。在东安市场奇珍阁等湖南饭馆共进晚餐。一个秋夜。我俩在北海的闪烁灯影里泛舟上岸之后,忽然来阵风雨,气温骤凉。两人衣衫单薄,瑟瑟发抖。躲进五龙亭,看到几对恋人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和她灵感所之,立即模仿,两人拥抱偎依取暖。......花前月下,曾经留下永难忘怀的绮丽往事,和一串甜蜜幸福的回忆。
    国家建委的老李,是我的好友。他曾数度与我和小何一起出游,并以相机为我俩留下不少珍贵的镜头。后来老李调往洛阳拖拉机厂。他所拍摄的珍贵照片,也在"文革"中付之一炬,荡然无存了。
    经过一年多相处,两人心心相印。如有几天不见面,心里便有怅然若失之感。这时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了。
    1957年春暮。有天我俩坐在中山公园临近护城河的长椅上。她斜着身子偎依在我的怀里。圆圆的脸庞,一双大眼睛似睁似闭,稚气中蕴含着圣洁。我抚摸她的手臂说:"让苍松古柏和故宫角楼作证,我俩相伴终生吧!你能答应我吗?"她调皮地莞而一笑说:"你总脱离不了书院的学生气。好吧!我也奉赠你两句心意:天涯地角,形影相依;海枯石烂,永不分离!"两颗相贴的心剧烈的跳动着......这天,我俩商定在国庆节结婚。然后到王府井中国照像馆拍了订婚合影。并去百货大楼着手选购了一件米黄色有花鸟图案的双人床单。
    人意不敌天意。可怜两颗痴情而善良的心,在沉浸于婚姻希冀的梦境时,反右的魔影已在他们头顶睥睨他俩,并流露出冷酷狞笑呢!
    1957年,农历是丁酉年,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年头。有人说,在政治上它是大灾之年。年初我曾听到坊间流传的一则民谣说:"丁酉丁酉,鸡鸣泪流;是非非是,鬼忧神愁!"我对这几句话,感觉有点蹊跷,心中忧疑不定。有天我向小何说了,想听听她的看法。她抿嘴一笑说:"我从不轻信什么民谣谶语、卜卦圆梦一类的事。不过,就这四句话的文字表面看,似乎点出了不祥的苗头。别去多想吧!管它呢!"
    时隔不久,伟大领袖经过周密谋划之后,又掀起了整风运动。我有肃反运动挨整的教训,已成惊弓之鸟,深惧因言贾祸。曾不想参加(当时传达可以不参加)。但考虑身为团小组长,又在申请入党,此意难以启齿。综合局整风领导小组召开非党同志(包括团员和群众)座谈会,要求帮助党整风,提意见。人们在左顾右盼,疑虑重重,一再冷场。党支书朱平山号召大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又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希望大家解除顾虑,畅所欲言。这次运动决不扣帽子、打棍子、抓辫子。"云云。经再三动员,我自忖身为团小组长,不得不硬着头皮带头发言。在几次会上我提过的意见,可归纳为四点:肃反扩大化,伤了一些同志;我国应由人治走向法治,建立健全法制;调整工资工作存在厚此薄彼;对干部重使用,轻培养。会议留下记录。
    待鸣放差不多了,开始收网。党支书朱平山的"三不"保证,瞬间化为诱饵。言犹在耳,却图穷匕现,露出杀机。整风领导小组利用会上的鸣放发言材料,开展反右斗争。
    从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一文开始,小何便有警觉的预感,忧心忡忡,不时向我了解一些开会情况。反右开始后她说:"我们处的一位姓钱的老会计师,只说了一句‘现在的会计教材老掉牙了,'已遭到严厉批判。"后来钱老因这句话被打成右派,流放到北大荒。小何流露出为我担心。我说:"如果我也受到批判,你怎么办?"她忧伤他说:"别的方面都好说,就怕顶不住政治上的沉重压力。"她的话不幸而言中。
    在八月份,距婚期仅剩两个月时,我不幸被揪了出来。大会小会辩论,后来把我写给国家计委党委对肃反挨整的申诉材料也转到国家经委,从中断章取义,摘引某些字句,张榜示众。结合鸣放发言材料,诬我向党和社会主义猖狂进攻。除了张贴满墙大字报,还煞费苦心,画了连环漫画。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极尽丑化污蔑之能事。在所谓"辩论"(实际是指定专人作专题批判发言)中,甚至断定当年我国已是具备健全法制的法治社会,已有了宪法、选举法、婚姻法、镇反条例、惩贪条例云云。强词夺理,自以为是。今天我国的法制尚在继续健全、力求完善之中。回顾当年那些批判堪称幼稚无知,甚至有些荒诞。但在那个极"左"年代,则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凭宰割。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使经委大院墙面不敷需用,又在院心搭起了席棚。加之各种辩论会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一时竟使机关大院阴风凄厉,乌云翻滚,混乱嘈杂,恍如庙会闹市。在如此凶狂险恶的氛围中,有关组织方面已一再向小何敲警钟:"要站稳立场,与他划清界限,否则后果自负!"她被吓得魂惊魄乱,心神交瘁,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她不得不对我躲闪回避。
    我自料大难临头,不能幸免,内心痛苦至极,由悲观失望而愤懑绝望。那时三里河西北角是乱葬坟岗(后建为13路公汽总站),古木衰草,荒冢枯骨。一派凄绝悲凉。我去那里转悠几次,自叹政治生涯已是日暮途穷。在这种社会里,个人完全是人身依附于组织而生存。一旦打入另册,沦为"贱民",将永无翻身出头之日。即使苟且偷生,也将立锥无地,生不如死。几番想向老树横枝一挂,了却此生,脱离茫茫苦海。总是尘缘未尽,心有未甘。终于挣脱死神的魔掌,忍辱负重苟活下来。
    有天晚上,街头冷清寂静,我正独自徘徊,不意邂逅了小何。看看四下无人,遂拉她到就近一家不为人注意的小餐馆,找个僻静角落就坐。我要了两杯啤酒和两个冷盘。两人相对,默默无言。谁也无心吃喝。我鼓起勇气说:"我想反右这个关卡闯不过去了。我很对不起你。我不想连累你。"她叹口气,摇摇头,冷冷地说:"我是团总支组织委员,你说我能顶得住吗?"沉吟了片刻,她继续说:"咱俩的缘分,今生只能到此了。把我忘掉吧!相处两年,我总得向你有个交代。我才豁出来同你一谈。你是个善良、正直的人。今后,处世为人,要谨言慎行。希望你善自保重吧!......"她来不及说完,语音哽咽,泪水盈眶,强自忍抑。匆匆起身,脚步踉跄,夺门而出。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街角。一颗正在滴血的心灵,如瓷杯落地,完全破碎了。痛苦、悲愤、绝望交织在一起。我经历了人生极度悲哀的一瞬。其后强自镇定。望望两人未曾动过的酒菜,无奈地付了款。嗒然地离开餐馆。在幽暗坎坷的路上,踏着心底的滴血,踽踽地走去。此后再也没到这里来过。
    后来我认识到,肃反运动没挖出将我打成反革命的根据,幸免于难;但写了申诉材料上交,授人以柄,无异于自投罗网。在整风运动中,即使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也是在劫难逃的。反右以言论、文字定罪。没有言论,也能以"腹诽"论罪。掌权人可按上峰首长的意志指哪打哪,不受任何条框约束。我于1955年已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孙行者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遂致1957年中箭落马,遭灭顶之灾。
    我被划为三类右派。受到撤职、开除团籍、留用察看、行政降四级(由17级降至21级)、工资由99元降为62元的凌厉处分。
    凌空而降的反右大棒,也为我和小何曾经海誓山盟的两年恋情,画上了苦涩至极的句号。她为了摆脱反右的阴影,决心离开这个伤心的环境。藉干部下放劳动之机,积极申请参团(由局长董晨带队),到湖北黄陂劳动锻炼。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破镜永难再圆。
    当年在阶级斗争淫威下,以政治划线,不容许亲情、友谊存在。在反右大棒重捶之下,许多幸福温馨的家庭破碎了;多少恩爱夫妻被迫离异分手了!何况我和小何尚在恋爱、未来得及成婚立家的两个独身呢!人是孤苦可怜的。恋情是极其脆弱的。什么海誓山盟,在阶级斗争和反右大棒威慑之下,都是不堪一击的。顷刻问便会灰飞烟灭、化为乌有。我和小何小心翼翼、共同培育两年的爱情花朵,就这样在无情风雨摧残下迅即凋零了。不过,我总想小何在北京的工作环境条件满好,如果不受我的株连影响,她是不会离开北京的。为此,我的心头时常涌现难以拂去的愧疚。多年后依然如此。也许这种愧疚将陪伴我直到生命的终端。
    参加工作八年来,个人艰辛惨淡经营积累的点滴家当,丧失殆尽。一切要从零开始。

14.牛棚纪事
    在我的人生驿路上,  1968年5月12日是个最黑暗的日子。那天早晨,我带上午餐饭盒,像往常一样到坑下去劳动。走进车间大院,但见红旗如林,气氛异常。矿工们按班列队,有些戴"红卫队"袖标的工人站在前面,表情紧张。我刚找到班队站好,忽听新上任的"革委会"头目周家英在主席桌前一声断喝:"把‘大把头'赵维政押上来!"十几个红卫队如饿虎扑食般扑过来,从人丛中揪出老赵。用白法绳五花大绑,挂上写有白字的黑木牌,踢打着推搡到主席桌前。继续拳打脚踢。周又喝令"押下去!"红卫队接连踢打着老赵并押进准备好的"牛棚"。这突如其来的残暴情景,令人胆战心惊。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这天在坑下干活时,炎阳高照,景物依旧。但人们不像往常有说有笑,而是绷着脸,沉闷不语。我心里更是发毛,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自忖身为"摘帽右派"。  1966年"文革"伊始,便被抄家批斗,并从新丘露天煤矿财务科下放到新露天车间劳动。在造反武斗声中,  1968年春由军宣队、造反派、革命干部三结合,建立了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新政权头一板斧就砍向"清理阶级队伍,群众专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看来想从当时的混乱局面中,把斗争锋芒转移到"牛鬼蛇神"头上。抓阶级斗争,总得有斗争对象。早被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都是手头现货,可以揪出来恣意凌辱作践。再加上新揭出的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反动学术(技术)权威,便凑成了"黑九类"。此外还有被"革委会"排斥在外的造反派头目,等等。这些被划为专政对象的不幸者,都是在劫难逃的"贱民"。社会上不时传来打死人的可怕消息。人们完全陷入前所未有的"赤色恐怖"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任凭宰割。我虽有"引颈就戮"的思想准备,但是矿山的干部、工人党员,戴上红袖标就异化为打入凶手,一反过去注意政策、讲点文明的做法,这是始料不及的。更估计不到,残酷悲剧刚刚拉开帷幕,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这一天,魂不守舍地在线路上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到收工时,身心交瘁。我和矿工门一起向车间大院走着。快到坑口门时,迎面来了十几个戴红袖标的工人,为首的是火车司炉马兴金。我的心像揣个小兔子,突突蹦跳。当双方距离仅剩几米时,这伙红卫队猛扑过来,如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掀倒在地,用法绳捆绑,双手反剪上吊,疼痛钻心。他们一路上拳打脚踢,推推搡搡,把我押进"牛棚"。
   "牛棚"是于打垒的土房,窗上有铁条,门上加锁,门板上留有监视孔,地上铺着旧枕木。红卫队让我面壁而跪。双臂疼痛难忍,汗如雨下,眼前的泥巴地上湿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昏暗下来。这时进来一个牢头禁子为我松绑,让我站起来。他把我的手表、钱粮票、腰带、鞋带全部收缴。我环顾四周,只有老赵低头默默坐在墙隅。我从此开始了炼狱的苦难日子。完全失掉了人的尊严和自由。
    当天晚上,红卫队第二次洗劫了我家,并勒令我妻送来被子和晚饭。大约八九点钟光景,咣当一声打开门锁,跳进两个牢头禁子,如同凶神恶煞。喝令老赵猫腰低头去过堂,出门时还在其背上猛击一掌。我默坐屏息谛听。呵斥、击打、惨叫声频频传入耳内。约过半个多小时,老赵被押回来。他脚步踉跄地扑向枕木躺下来。看来伤势不轻。

提审过堂如闯鬼门关
    我刚把妻送来的绒衣裤穿好,两个牢头禁子便启锁蹿入,押我去过堂。他们令我弯腰低头进入刑讯室跪下。虽不让抬头,从熟悉的声音上依然可以判断,迎门正坐的有"革委会"头目周家英,群众专政头目刘仁;两侧打手都是运输和线路的工人马兴金、赵文会、杨治才等人。所谓提审,就是把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让我招供。审问中,打手们棍棒齐下,猛击我的后背和臀部。如果招供,承认有罪,当然猛打;如不招供,斥为抗拒,更要狠打。这些家伙为了迫害和打人,才把人抓进来。似乎旨在用疯狂打人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这有如封建王朝对刺配犯人的"杀威棒"。最后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才把我拖回"牛棚"。
    当夜又抓来一名火车司机孙文祥。以后几天都有人被陆续抓进来。不过几百人的车间,竟关押了二十来个人。这些难友中,除四名干部外,其余都是工人。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最小的二十多岁。
    每天夜里,都有两三个人被提审过堂,如同过鬼门关,下阎罗殿。夜幕降临后,时时可听到门外走廊里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那是这些家伙在准备部署夜审和策划刑讯行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囚室里笼罩着恐怖,不知今夜哪位难友将遭殃罹祸。每个难友都面临生死难卜的关头。怀着惴惴不安和惊恐,等待着咣当
一声启锁开门和蹿进两个凶神恶煞。
    我进来的第五大夜里,第三次被押去过堂受刑。从声音上判断,刑室里在座的是"革委会"和群专的六七个头目和行凶骨干。这次未动用刑具,专门拳打脚踢。他们打得我眼冒金星,两耳失聪,牙齿脱落,嘴角流血,在地上翻滚,踢过来,打过去,意欲致我于死地。突然一阵腹部剧痛,难以忍受。我立即呼叫要求大便。这些红卫队骨干才住手。我扶墙勉强挣扎站起来,拼尽力量迈出刑讯室,趔趄地摇晃到茅厕。牢头禁子跟踪而至,估计我的衣裤皆污,随手扔过来一沓废纸。这一夜我在疼痛呻吟中不知何时入睡。噩梦联翩,仿佛堕入黑暗魔窟和阴森鬼城,处处都是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惊醒之后,出一身冷汗,头疼欲裂。

"与人斗,其乐无穷"
    端午节那天,这伙"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打手,又变换了招数。本来白天除了勒令反省、写检查,一向"平安无事"。天气较热,我在精神上有些松弛,脱去了绒衣裤。下午四点钟左右,牢头禁子出其不意地蹿入"牛棚",喝令我出去,押我到车间东院机电班。利用工人两班交接的时机,由"革委会"群专头目和行刑打手,组织两班工人群众批斗。在一片斥骂和口号声中,我弯腰低头站立。红卫队打手用三角皮带轮番抽打我的脊背。当时只穿一身单衣裤,打得皮开肉绽,遍处青紫鳞伤,衣服与皮肉粘连。由于弯腰、剧痛,汗水淋漓,脚前土地湿了一片。两腿颤栗,摇摇欲倒。这帮家伙看我快不行了才住手。其间曾有个穿白球鞋的工人走过来,以掌自下向上抽打我的双眼,意在使我失明。后来寻思,我做会计时,奉命扣过打球人员在外面的吃喝欠款,因而得罪了这个篮球痞子、电工王某。他怀恨在心,趁机公报私仇。这个端午节,如同给我扒层皮,是我在"牛棚"中遭受苦难最为深重的一天。
    这天夜里,疼痛使我难以成寐。听风沙拂窗,偶尔夹杂着五井绞车打点的当当声,倍感凄凉。许多陈年旧事涌上心头。我自幼没受过父母和老师的体罚,未挨过打。活了四十多年,想不到竟遭受红卫队的棍棒和皮鞭。当年冒着白色恐怖积极参加进步学生运动,矢志追求的,难道是如此残酷的、红色恐怖的今天?!这帮戴着红袖标的党员干部和工人,所作所为如果叫做"革命",那么这些人和这种事业,只能让人敬鬼神而远之,避之犹恐不及......无比悲愤萦绕心头,使我痛彻骨髓,万念俱灰。
    有天夜里,孙文祥被押出去后,即传来阵阵棍棒打击和惨叫声。后来又有些零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稍顷听到有牢头禁子喊叫:"有气儿啦!"(把人打昏厥后,以冷水浇头而苏醒过来)。又过一些时候,才由两个牢头禁子把孙师傅拖回来,扔进"牛棚"地上。他的头发和上衣湿淋淋的。这夜他有三根肋骨被打折,因得不到及时检查治疗,成为终生残疾。
    在新露天"牛棚"里的四名干部赵维政、陆曼坡、刘壁垣和我,以及老工人火车司机孙文祥、机车修理工高德本、吊车工王海荣等,都遭受过极其野蛮残酷的凌辱、迫害。
    后来从死难工人家属在大会控诉中得知,选煤厂有名老工人被毒打而死,尸体的睾丸肿得像个小盆,惨不忍睹。运输段一名老工人彼非刑拷打致死,凶手们在死者嘴边抹上白灰水,伪造自杀现场,以掩人耳目来逃避罪责......。
    当年被抓进"牛棚"者,都要挨打和遭受酷刑,非死即伤,无一幸免。难友们身上都留下累累伤痕。老赵被打得面部青紫,眼圈乌黑,双腿重伤,上厕所靠扶墙走路,几乎寸步难行。目睹此惨状,不能不慨叹,红卫队的野蛮残暴程度,与早年日伪宪兵队和国民党渣滓洞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露天有个线路工人白万玉,  33岁,是个回民。他看到了对职工上大挂吊打、酷刑逼供的骇人场面,吓破了胆。班里刚开始对他批斗,尚未收监,自料难逃"牛棚"苦难,趁暴风雨深夜出逃。翌日上午,发现他吊死在窑地的树上,遗下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家破人亡。
    虽然我们身上有伤,举步维艰,但群专头目和红卫队,又琢磨出坏道来进一步折磨。每天早晨喝令我们到车间大院列队跑步。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摇摇晃晃;有的人勉强挪步,远拉后面。我们一面跑,还要一面喊口号:"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早晨来上班的工人,四面站立围观,如看耍猴。工人们脸色阴沉,没有嬉笑,冷漠中流露着无奈。我不由想到鲁迅先生的名作《示众》,心头一阵悲哀。毕生追求进步理想的鲁迅先生,如果目睹这幕悲剧,不知有何感悟!

每天"请罪"三遍
    不久,这帮家伙又策划出整人的损招。每晨跑步之后还要请罪。在大院墙上挂个毛泽东像。难友们在离像十米外排成一字横队。从右侧打头的人开始,弯腰走到像前,毕恭毕敬地跪地请罪。其公式化的套话是:"我有罪,罪该万死,特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然后概述自己被强加的"罪过",把"屎尿盆子"向头上扣。请罢罪起身弯腰退行归队。十几个人分别向毛请罪以后,开始第二轮向林副主席请罪。最后一轮是向"革命文艺旗手、敬爱的"江青请罪,每人请三遍罪,要耗用很长时间。有的难友精神过于紧张,请罪时磕磕巴巴,甚至说错词句,当场要受到红卫队拳打脚踢,甚至还踏上一只脚。
    有个青年工人杜某,是地主成份。每天请罪时,都要辱骂生父为"老犊子",自诟为"地主狗崽子",以取悦红卫队。他在"牛棚"中,多次向红卫队密报悄悄耳语的难友。致耳语者多挨打,他自己少吃苦头,企图踏着难友的头颅爬出炼狱。他的老婆经常抱孩子闲逛,不给他送饭,红卫队不得不派人搜寻并加以训斥。

"早请示,晚汇报"
    以后这帮打手又推出整人的新套路:"早请示,晚汇报"。晚汇报,实以汇报之名,背诵《毛选》里的"老三篇"、"老五篇"。当年我记忆力尚佳,不仅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纠正党内错误思想》那篇长文,也能一气哈成,背诵如流。即便如此,还时常无端遭受红卫队的斥骂和拳脚。似乎这帮家伙已蜕变到了不踢打人便手脚奇痒难耐了。
    "革委会"和群专头目,在从肉体、精神上残害折磨人的同时,也没忘记从经济上压榨我们。进"牛棚"不久,他们便宣布我家每人每月只给8元生活费。我来矿山后,已挣了八年的可怜巴巴的60元工资,硬给降为每月40元,使当年的五口之家,连柴米都难以为继了。
    车间无食堂。难友们一日三餐全靠家属送饭。送饭是件苦差使。红卫队对送饭的家属百般刁难。不但要开盒检查,甚至要把饭扣在脏兮兮的桌面上验看。还对家属说:"这些人有罪,只配吃窝头和咸菜。不准送细。"赵维政的家离牛棚很远,骑自行车还需走半小时。有天下午五点多钟,他的小儿子送来一盒大米饭。值班的红卫队勒令他拿回去重做粗粮饭。待第二次送来小米饭时,已是七八点钟,天色昏黑了,把老赵饿得够呛!
    当年凡抓进"牛棚"者,每人给个白布条,上写罪名与姓名,别在胸前,作为标志名签。我的罪名写为"大右派分子",不知从何处评上个"大"的档次。拣煤段有几个造反派头头,属于未被结合进革委会,遭受打压的那一派,都彼打成"反军黑干将"抓进"牛棚"。有一天军代表傅春江营长去视察"牛鬼蛇神"早晨跑步情况。看到这些"反军黑干将"的白条,很不高兴。批评该段领导说:"你们咋搞的?哪来这么多反军黑干将?不能换个别的罪名吗?"该段领导心领神会,立即照办。于是将老工人唐凤祥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少将唐凤祥"。工人王海泉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上校王海泉"......善于谐谑的唐凤祥(绰号糖球子)后来道出心:"我对反军黑干将的罪名,原来很害怕。这是扯不清的问题。换成国民党空军少将罪名以后,心里反而踏实了。明白了罪名是随便捏造的,与实际不沾边儿,屁事不当。"给这些土生土长、连飞机都没坐过的工人,扣上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和军衔,堪称荒谬绝伦。

群众专政史无前例
    囚居"牛棚"期间,曾被勒令参加两次全矿的批斗大会,如同闯了阎罗殿。6月中的一天,骄阳似火,酷热天气把大地炙成蒸笼。牢头禁子突然勒令我们集合,反剪双手捆以法绳。颈上挂个黑木牌,用白字写上个人的罪名和姓名,姓名上打个红叉。我们排着队,由牢头禁子押解出发。沿途不时有居民和小孩围观。人们流露着惊异、同情、鄙夷、仇恨的各种表情。
    我们一路上走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来到西部小学。路过操场时,因无围墙,可以望见场内红旗招展,"革命群众"席地而坐,人头攒动,黑鸦鸦一片。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邻近排列一行红卫队,似乎正由头目领着举手宣誓,恰好有只言片语传入耳内:"......对阶级敌人不狠,就是对毛主席不忠......狠狠打击阶级敌人......"誓词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场外排队等了许久,矿属各单位的难友陆续到齐了,才勒令入场。先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甬道,两侧排列着许多红卫队打手,喝令难友门弯腰通过。两侧巴掌齐下,打得劈啪山响。难友们都想快步跑过去,少挨几下,但前面有人又无法蹿越。没进会场,先吃顿猛掌。通过这条阴司鬼径,背部已经红肿。入场后红卫队勒令我们弯腰低头,站在大会主席台下,位于席地而坐的"革命群众"前面。

    大会开始。台上一名女红卫兵尖峭地朗诵"东风劲吹,红旗漫卷......"的开场套话,继而以手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口中念念有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下来朗诵有关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数条)。行礼如仪。然后,由大会头目喝令把重点批斗对象押上主席台。由专人揭批"罪行",中间穿插专人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批斗对象)!""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等等口号声像滚雷掠过耳畔。与此同时,训练有素并经宣誓动员的红卫队打手登台亮相。十几个彪形大汉,对付手被捆绑、挂木牌、大弯腰的批斗对象,一路拳脚打将过去,好生威风。只听得被批斗者嗷嗷惨叫,直至打翻在地,并踏上臭脚。这种亘古未闻,盖世无双的野蛮残忍场面,着实是史无前例的。
    台下大批陪斗的难友,弯腰撅腚,在炎阳炙烤下挂着沉重木牌苦苦久立。汗淋脚下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两腿哆嗦,头晕眼花。不时有人因稍微直腰,被虎视眈眈的红卫队上前击一猛掌,或兜腚一脚。
    时间一分一秒地苦挨过去。已有难友晕倒被拽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批斗结束,方准许直起腰。这时环顾红旗、红卫队打手,晃动的人流......眼前展现的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尘寰,不知今日何世了。
    难友们又被分别押上几辆卡车,像判刑犯人似地游街示众。宣传车为前导,用高音喇叭狂呼口号开道,以招徕观众。路过某些单位停车时,偶尔有人趁机伸手向上打"便宜人"(不打白不打),也有向车扔砖头的。可能以此行动显示其革命身份和政治立场。看来不少市井之徒,都被仇恨教育和斗争哲学煽动得歇斯底里了。
    这样折腾到天黑,才返回"牛棚"。人人都像患了一场大病。然而,接下来还得应付车间红卫队夜审过堂,刑讯逼供......
    七月初,矿上传旨,勒令各单位"牛鬼蛇神"去支援彰武县的矿办农场夏锄。每人发个秫秸编的遮阳帽,帽顶用毛笔写上姓名与罪名的大字。胸前别着白布条名签。领队的是个青年工人。他总有句口头禅:"咱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以此自诩。他还常把"专政"挂在嘴边:"你们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就要专你们的政!"但见他胸前别着炊饼大的像章,胸口以红绳挂个比像章还大一圈的红"忠"心。肩上斜披着几寸宽的红绶带,下面用红绳垂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布兜。这身非同寻常的装扮,一步三晃地招摇过市,刻意地炫耀了革命身份和领导阶级地位。
    在农场。当我们挥汗如雨地锄地时,他在地头踌躇满志地翘首梭巡监督。后来可能是感觉无聊和犯困了,踅摸一捆干草,铺在大树阴凉下。他仰卧其上,头枕双手,嘴衔一根狗尾草,翘起二郎腿轻微晃动着,悠然自得。不久便听到鼾声起伏了。我们依然老老实实地在炎阳下锄草,一步一个脚印,汗滴禾下土。在农场干半个月。矿曾来位电镐司机提拔上来的副主任,主持开了一次批斗会。拉出矿的"总工"作靶子,难友们跪地陪斗,以扭转农场是"阶级斗争死角"的形象。不过声势有点勉强。我们每天下田锄草,精神上稍感松绑。

    从农场回车间后,群专的酷刑势头渐趋式微。难友们每天都在红卫队监督下,到矿坑生产一线劳动。

抓的正确 放的正确
    在"牛棚"炼狱熬过104个日夜以后,我总算侥幸活过来了。8月23日下午。新露天开全体职工大会,并召集"牛鬼蛇神"家属参加。大会开始,按当年"文革"常规,行礼如仪。然后宣布对"牛鬼蛇神"的批判处理。被批判者诚惶诚恐地站立台上,低头弯腰。由指定的工人分别宣布其"滔天罪行",并严厉上纲上线狠狠批判,然后说道:"姑念其在关押期间尚能认罪悔过,态度较好,为此暂回生产,监督劳动,以观后效"云云。批斗中夹杂着狂呼阶级斗争等口号。我看到妻在台下神色黯然地坐着。散会后,分别由家属领回获释的亲人。
    妻和我一道,愁锁双眉,满面忧戚地走回劫后的家。我环顾这个简陋而熟悉的环境,感觉恍如隔世。
    其后,班组讨论这次"放人"大会时,有位老工人讽刺说:"抓的正确,放的正确,完全正确,一贯正确!"
    这些难友被抓进来时,都是老老实实、坚守岗位的矿山职工。无端遭受一百多天阶级斗争炼狱的残酷洗礼。虽然得以幸存,但到获释时,多已身心伤痕累累。腰弓背驮,颈僵腿跛,两腮深陷,目光呆滞,狼狈不堪,与被关押前判若两人。有的难友留下终身残疾。
    这场群众专政的法西斯残酷炼狱,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铭刻了亘古未有的最野蛮最黑暗的篇章。

沉重问号挥之不去
    囚居牛棚104天的惨痛经历写就之后,心潮澎湃,涌现出挥之不去的一串沉重问号:
    1968年群众专政的赤色恐怖中,我所在的新邱露天煤矿打死6人;阜新矿务局打死998人;阜新市打死1100人;辽宁省打死两万多人。全国打死多少?尚待国家档案解密方能大白于天下。当年在城乡都建立"革委会"新生政权后,各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都任意设立公堂、牛棚,大肆抓人关押,酷刑拷打,致伤、致残、致死。大量无辜同胞死于非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样于?是为了"教育改造",泄愤解恨,抑或杀戮剪灭?
    一场"文革",竟使我们这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若干炎黄子孙"反璞归真",退化为蛮荒野兽;一场"文革",竟使若干马克思信徒,异化为法西斯暴徒。他们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凶狠残忍,滥杀无辜。酿成这种退化、异化的根源和动力何在?
    我所遭遇的群专人物,革委会头目周家英,是由火车司炉造反起家的打入凶手。后期党员重新登记时,竟查出他有隐瞒的问题。为此将其党籍挂起来,未予登记。周曾在大会上对"文革"中大搞肉刑逼供作过"检查"。然而曾几何时,又被提拔到矿调度去指挥生产,并把打人凶狠的火车司炉马兴金也拽了上去。这两个双手沾满血迹的"文革"打手,摇身一变又成了业务骨干。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串问号,不能不发人沉思。

牛棚后记
    我从牛棚获释后,妻曾告诉我一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经历。说到伤心处,她竟声泪俱下:
    妻每天要给我送三顿饭。牛棚离我家有15分钟路程。当时两个大的孩子才四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妻送饭时,把两个大孩子托靠邻居姐妹代为照应;小的交给有哺乳婴儿的大嫂,饿了可给喂奶。我家只有两个饭盒,不够周转,临时向邻居借用五六个。为了送饭,妻煞费苦心,克服了重重困难。那时社会上无知的孩子们,在极"左"路线和仇恨教育、斗争哲学的鼓噪煽动下,对"牛鬼蛇神"的家属,也紧跟歧视,甚至凌辱;砸门窗玻璃;向宅院投掷砖头等等。
    在我家东面不远处,有个矿工,当了造反派头头。后来这个造反派遭受打击,当头头的矿工被关押专政。附近孩子们一哄而起,不断向其住宅投掷砖头石块。门窗玻璃全被砸碎,有些炊具被毁。家人又用面板、盖帘等物遮掩门窗,也一一被砸毁。邻家无人出面约束制止。矿工的妻子眼瞧着家破器烂,无法维持生活,遂上吊自缢身死。大女儿看母亲已死,自己悲愤绝望,喝"敌敌畏"自尽,结束了花季妙龄。剩下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夺门逃走,流浪街头,不知下落。类似悲剧,时有所闻。
    当时我家处境也岌岌可危。由于邻居与我家无宿怨新仇,对我们几口人没有坏印象与恶意。特别是妻与邻居大嫂姐妹相处关系较好。因此我家没受糟蹋蹂躏,并从某些方面得到同情与照顾。我的三儿子吃过五六名妇女的乳汁。这些善良的好心人,使我俩终生难忘。
    一天送饭时,值班的红卫队检查饭盒,发现送的是细粮,立马训斥说:"他们这些人有罪,不配吃细粮,你下次要送粗粮饭。"妻争辩说:"我家孩子多,细粮的比例大(当时按人平均供应细粮,小孩定量低,故细粮比例大)。我不能花高价去黑市买粗粮,给他单做一份。我只能家里吃啥给他送啥。"红卫队语塞,以后不再在这方面刁难。
    还有一次,妻送来大米饭。一个丧心病狂的值班红卫队,要她把饭扣在桌面上检查。妻看桌面上有一层灰尘,抗议说:"桌面上全是灰尘,饭沾上灰还能吃吗?"争论中,有个红卫队头目姓丁,是妻在城建学校的老同学,当年同为学生会干部,从里屋出来。问明原委后,用筷子在饭盒内搅动一下作为检查,并告知值班的红卫队说:"以后她送的饭盒打开看看就可以了。"小丁转过身问她:"你怎么搞这么个对象?原来不知道他是右派吗?"妻解释说:"原来知道。咱们在城建学校上学时,我和不少同学被贴过大字报,要打成右派。后来上面下来政策规定,右派划到教师一级。几位教学工作优秀的教师,一夜之间都被划为右派。这些情况你是亲眼目睹的。反右是怎么回事,右派是怎样的人,你是清楚的。老倪他就是个文化高的知识分子,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我选择他有什么不对?"小丁听后唏嘘不已,摇头离去。
    有时妻来送饭,听到车间后院红卫队吼叫咒骂声,和群众呼喊口号声,夹杂着棍棒皮鞭的抽打声,以及被打者的惨叫声,她立即意识到那里正在进行野蛮的残酷肉刑。吓得她胆战心惊。在走廊把饭盒交给值班的红卫队以后,便踉跄地离开阴森恐怖的车间。
    她有位亲属当了红卫队,是"群众专政"的打手。竟劝妻对我检举揭发,声称这样做,既可与我划清界线,又可为我赎罪。她听后非常反感,义正词严地驳斥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行应揭发检举。你如知道,你去揭发检举好了。"使该人满面羞惭而又尴尬地离去。
    有些日子,她晚上用悠车把小儿子哄睡之后,心里七上八下,前思后想。丈夫关进牛棚,情况不明,生死难卜。自己一个孤弱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前途茫茫,苦海无边。这种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思想陷入绝望,认为不如一死了之。当她看到正在酣睡的孩子,猛然想到,如果他们失掉妈妈,无依无靠,没人呵护,一个也活不下去,实在太可怜了。作为妈妈,怎能忍心抛下自己的儿子撒手尘寰?!她呆呆地望着悬挂悠车的麻绳,有两三次面临死神的诱惑,在人生边缘上徘徊,思想斗争非常痛苦。我从"牛棚"出来以后,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自己被三个孩子给拽住了。不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听了无比惊骇和悲痛。妻的一念之差,弃死图存,使我摆脱了家破人亡的悲剧。她以母爱挽救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抚今追昔,犹心有余悸。
    我从"牛棚"获释后,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坑下劳动。三个半月以后,"革委会"与群专头目心血来潮,又要给我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1968年12月8日,全矿召开所谓宽严处理大会,会上处理十几名难友,我名列其中。梅开二度,把已摘掉七年的帽子,无端又为我"加冕"。

 

15.苦难尽头
    1970年初,矿里召集蹲过牛棚的干部学习《元旦社论》和贯彻干部走五七道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文件。要求全家端。美其名曰:战备需要。把我们这些干部安插到农村"保护"起来,留为第三梯队云云。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是谁会相信这套鬼话呢!瞬即露出马脚和杀机。另一方面又指明,下去三年之后,矿将停发工资,靠自己挣工分生活。这批干部面临被逐出城市,转变为农村户粮关系的严酷现实。社会上一时人心惶惶,闹得满城风雨。不少家庭出现分崩离析,如同炸了窝。有的家属急着要离婚,自己留城;有的家属表态坚决不随丈夫下乡......
    在这极端残酷的危急关头,妻心如刀绞,寝食俱废,但表面兀自乔装镇定。她一字一句地说:"咱这个家虽然贫苦,但不能散。你去哪我们跟到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几句掷地铿锵有声的肺腑之言,差点使我感动落泪。妻还冷静地说:"不能观望,要做好各项实际准备,以免走时慌张失措。农村烧的困难,多准备点煤,带去度过头一两年的难关。"我着手买煤。妻给老母写信,请求前来协助归拢家当。
    煤和劈柴都买来了。岳母也专程赶到。妻有条不紊地做必要准备。过了十多天,上面又下来文件,强调煤矿系统人员紧张,暂缓插队落户。刹那间,仿佛暴风雪过后天空放晴。我家的命运得以扭转。这时妻喜极而悲,热泪盈眶地说:"听说安排咱家去的是彰武县丰田公社杏山大队,靠近内蒙。是穷困落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是插到那里,家和孩子的前途真不堪设想!"我听了也不胜感喟。
    虽然逃脱了插队落户的难关,矿里又琢磨出新招。把这些要插队的干部,下放到彰武县矿办农场劳动,家属不迁。 1970年1月23日,矿用卡车把这些干部连同行李送到彰武县的矿办农场。离家二百多里,每月可探家一次。这次下放将近四个年头。我在农场先后干过多种农活:开荒、种地、积肥、运输、放牛、放羊等等。
    我去农场劳动期间,整个家务完全由妻承担起来。三个孩子的衣服,大的穿过转给小的再穿;补丁摞补丁。她又买麻捻绳,打袼褙,纳底子,亲手给孩子做布鞋。每晚孩子入睡了,她还得忙到深夜。靠一针一线,缝缝补补,辛勤劳作,维持家计。文革后期,我俩已有四个儿子,成为六口之家。(怀后两个孩子时,想做"人流",医生看她身体单薄,孩子又不算多,而加以劝阻。她看到锃亮的手术刀具,也有些胆怯,因而没做"人流")。我的60元工资,群众专政那几年被降为40元。家庭经济也到了捉襟见肘的窘境。孩子没有玩具,没有零花钱。他们常去垃圾箱拣纸壳换几分钱买冰棍吃。有一天,两个小儿子在院里为争纸壳而打架。使我心里酸楚不已。自叹堂堂五尺之躯,枉读16年书,竟不能给孩子买个冰棍。愧疚何极!三儿有次向我要一角钱去看电影。我用硬分币凑够给他拿去。他在窗口拥挤买票时,硬币洒落地上,无法寻找。电影没看成,回来气哭了。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妻好不容易给二儿子买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他穿到脚上,和同伴打赤脚玩,竟把凉鞋弄丢了。回来后被妻教训一通,还把他关在煤棚里,不准他吃晚饭。塑料凉鞋本不值几个钱,但在穷人家,却是好大的事啊!
    居家一室一炕,挤不下六口人。晚上睡觉时,轮流由一个孩子在炕里打横。就这样勉强对付着艰难的日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儿子春霖六岁时,个子刚高出锅台,便开始向妈妈学做饭,成为妈妈的小帮手。他在几个弟弟面前,像个小大人。九岁时常背着小弟弟,二弟、三弟牵着他的衣角,傍依左右。以他为核心,走街串巷。
     由于矿坑处处多险,我和妻不准他们下坑拣煤。但受周边小伙伴怂恿,不时偷摸下坑。有一次哥四个出于好奇,下坑冒险围看火巷。后被矿工发现撵回来。倘若堕入采空火巷,将尸骨无存。妻闻知后,惊骇万分。遂对他们加以痛责。
     1976年秋。两个大儿子帮我为地震棚顶抹泥。二儿抽空跑上马路。他用二齿钩想钩运秋菜卡车上的大白菜。齿尖挂住车帮。他怕失掉二齿钩,不肯松手。人被卡车拽倒,右膝被车后轮外缘轧伤。车已无踪影。大儿瞥见向我急呼。我大吃一惊,从棚上跃下。猛跑至路边。来不及细问,将躺在地上的二儿背起,奔往医院检查。幸未伤骨,但膝关节软组织损伤,站不起来。医疗多日,始能下地行走。为了一棵白菜和一把二齿钩,险些失掉二儿性命。这件事使我和妻心情沉重多日。
  为了弥补生活费用,妻不得不出去打工。她通过居委会安排到街道的五小企业上班。三个大的孩子上学了。小的托给邻家大嫂,每月给两三元辛苦费。居委会开始安排她给茶馆挑水。一担水约百斤, 60米的距离,每天要挑八九趟。空下来还要给茶客沏茶、续水。活计很累,日工资只有7角。最使她伤脑筋的是,茶馆氛围不佳。茶客都是煤矿工人,来此打扑克,下象棋,吆五喝六,烟气腾腾。有些工人熟头巴脑,不时冒些粗话脏话,不堪入耳;有的甚至对她动手动脚,吃豆腐。妻为人稳重,不苟言笑,接受不了这类轻浮挑逗,难以适应庸俗不堪的市井氛围。一再请求调离。居委会又安排她去综合厂。
    街道办的综合厂,有四摊生产:铁匠炉兼挂马掌;柳条编织;粮米加工;电锯加工。根据生产需要和人事安排,妻在每摊都干过。干一项,学一项,都能熟练顶岗。她在铁匠炉干过配料、清灰、拉风箱等;学会了编抬筐、粪箕子等;能掌握粮米加工质量,和处理一般机器故障;她在电锯干的时间最长。妻搭钩子,拉下锯。她和师傅把粗大原木抱上锯台,加工方材、板材。眼盯圆盘锯,上面洒水,下面锯末飞扬。稍有不慎,就会伤手断臂。这是技术性强、费力气、精神高度集中的活。休息空当,还得清锯末、伐锯齿。她穿一身粗布作业服和雨靴,戴上工作帽和口罩、手套,仅露出两只眼睛。一个班干下来,精疲力竭,浑身像要散架子。妻瘦小单薄,自幼没干过重活。开始上电锯时,师傅们担心她干不了,她硬是干了三四年,博得师傅们的好评。由于长时间劳累,两肩已畸形,左低右高。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妻从城建学校中专毕业以后,一直在办公室搞业务。她顶着政治压力甘冒风险,毅然决然和我共同建立寒苦之家,接连遭遇狂风恶浪和深重灾难的袭击,心坚如铁,矢志不渝。她以瘦小单薄之躯,承担千钧沉重家计和种种辛劳。在险恶的风口浪尖,经受了残酷考验。我俩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共同患难已四十多年。她的心脏不好,先后做过阑尾和胆囊切除两次手术。靠一颗慈爱的心和两只勤劳的手,含辛茹苦,把四个儿子拉扯大,各个成家立业。有三个儿子曾出国进修、考察或工作。四个儿媳中有三个是大学毕业。现在妻又不辞劳苦地去带孙子、孙女。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从不怜惜自己。回眸几十年风雨坎坷的生活历程,可以说,没有她的坚毅鼎力、苦心孤诣,也就没有这个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她的所作所为虽然平凡,但却充分体现了东方妇女的美德,和可贵的中华传统精神。
    曾担任山西省长治市教育局和文委领导的鲍文生(石田),是我的老同学。当他读过我写的《糟糠之妻》一文后来信说:"《糟糠之妻》,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次写信又读了一遍。好文章,不厌多读。你的文笔生动形象倒在其次,尊夫人的高尚品格让我深为感动。她的慧眼识人,她的勤劳坚毅,她的坚贞不渝,她的忍辱负重,实在难能可贵。一辈子担惊受怕。相夫育子,把四个孩子抚育成人,是你家的功臣,恩重如山。请代我向她表示衷心的敬意。......"这封来信,言辞恳切动人,对我妻的评语,可以说是毫无过誉溢美之处,是恰如其分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对鲍先生的评语是当之无愧的。

 

16.否极泰来
    "文革"中,我蒙受群众专政的冤案和"牛棚"炼狱之苦以后,煎熬了十年。直到1978年11月20日,新邱露天媒矿党委正式下文件为我平反昭雪。现将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关于对倪艮山同志平反的决定》
    原我矿新露天会计倪艮山同志在68年清队中,遭受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迫害。在清队中被非法抓捕关押,刑讯逼供,遭受毒打,他家被抄,亲友受到株连。
    在揭批四人帮第三战役中,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精神,经工作,查清倪艮山同志来矿后,工作表现一直是好的。在68年清队中,把已做过结论的问题又重新纠起,并进行了揪斗。特别是在揪斗期间对其进行法西斯式的审查。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党委决定对倪艮山同志予以平反。对其家属亲友遭受的迫害表示慰问。对倪艮山同志档案中的假材料清理后予以销毁。对被株连的家属亲友作好消除影
响的工作。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1979年2月3日,中共国家经委党组作出我被错划为右派的改正结论。但在"左"的阴影下,仍留点尾巴,不够干脆。又过七年,到1986年3月29日,经中共国家经委党组复查,才最终彻底改正。现将该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关于倪艮山同志彼错划为右派问题的改正结论》
    倪艮山同志,男,一九二七年生,辽宁新宾县人。家庭出身职员,本人成分学生。一九四九年入团。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原为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科员。一九五八年三月被划为右派分子,受到撤消职务、降低工资待遇(由行政十七级降为二十一级)、开除团籍、留用察看的处分,下放劳动。一九六一年十月已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现在阜新矿务局新邱露天煤矿工作。
    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和《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对倪艮山同志的右派问题进行了复查。经研究,倪艮山被划为右派分子属于错划,应予改正。因此,决定:
    1、 撤消原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整风领导小组一九五八年三月
        《对右派分子倪艮山的处理结论》。
    2、 撤消共青团国家经委机关委员会开除其团籍的处分决定。
    3、 恢复倪艮山同志科员职务和行政十七级工资待遇。
                                              中共国家经委党组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当年给我打成右派,只消几个月工夫。但摘掉帽子经过四年时间。改正错划则先后历经二十九年之久。而且只有在四人帮之流覆灭并结束"文革",使极"左"路线得到遏制和纠正,才有此可能。毁掉一个同志,何其容易?!拯救一个同志,为其伸冤昭雪又何其艰难?!
    悠悠苍天,不公不正何其如此!
    新邱露天煤矿党委对我在"文革"的冤案给予平反昭雪,国家经委党组对1958年我被错划右派给予改正之后,我家在多年风雨坎坷后,终于拨开乌云浓雾,重见天日,摆脱苦难。由于我在政治上重获新生,妻在社会上的艰苦处境也得到根本改善。她在综合厂,由于积极努力,工作出色,又有文化和业务能力,被提升为收款员。其后,因厂长退休,她又被任命为代理厂长。街道党组织拟发展她入党。(后因家庭迁徙离开综合厂而搁置)
    我在1979年错划右派改正时,本应调回北京,重返国家经委。但因某些因素梗阻,行动迟缓,致形成"就地安置"的结果。当时阜新矿务局拟安排我任节约办公室主任,沈阳煤管局拟抽我去搞巡回检查。我和妻甚望摆脱十年"文革"的历史阴影和痛楚记忆,力争离开辽宁阜新。欣逢改革开放,国家步入蓬勃发展的新时期。在老同学杜祥麟先生的鼎力相助下,终于调入地质勘察技术研究院。

1980年初举家迁居京畿 。
  我调入研究院后,得以用其所学,发挥专长,挽回浪费的宝贵年华,做出应有贡献。曾被院评为先进工作者,获得高级职称。
    四个孩子得到良好的学习环境,为其健康成长和事业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1986年落实中共中央文件政策,我和妻先后四次去阜新市上访。妻终于恢复了中断24年的工作关系而复职上班。妻感叹他说:真是苍天有眼,善有善报。
    我国著名的探矿工程机械专家杜祥麟先生及其夫人赵文珍女士,多年来对我家的遭遇和处境,深切关怀,并曾雪中送炭,从张家口给阜新我家邮过粮食。杜先生曾专程去阜新我家看望。在改革开放以后,克服种种困难,设法把我调来京畿工作,根本改变了我和全家的命运。在我的一生中,他是第三位改写了我的人生的恩人。
    多年来,我殷切希望有出境观光的机会。  2001年1月藉香港国际交流出版社邀请开会之机,我以75岁高龄,曾去泰国曼谷、帕塔雅等地旅游。同年四五月间,又去西欧,先后到过意大利、梵蒂岗、瑞士、法国、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德国等八个国家。大开眼界,一新耳目,从而了却平生夙愿。

 

17.老人与观音
    我在八岁的时候,才和妈妈到天津与爸爸团聚。
    那时爸爸在铁路上班,住在天津河北的连升栈。当我走进他的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一个箱子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立像,高约尺许。她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安详宁静。像前摆着红苹果供品,一只装满小米的茶盅上插着三株线香,轻烟袅袅,满室熏香。
    每天清晨,爸爸洗漱后,坐在观音像前,双目微闭,嘴唇翕动,同时双手数着穿成链条的曲别针,似在一遍遍诵读经文。他虽非入门信徒,但是虔敬礼佛,常年坚持不辍。
    爸爸书底厚,工诗文,写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在铁路从事文秘业务,大多是办理"等因奉此"一类公文的行政工作。
    当天津铁路大裁员的危急关头,爸爸清晨礼佛读经,妈妈也在侧祈祷。二人全神贯注,以求观音保佑。一连多日,终于熬过了裁员关头,化险为夷。爸爸保住了饭碗。也许他们认为,精诚所至,感动了观音。
    爸爸因患黄病住进医院抢救时,妈妈每天在观音像前虔诚祈祷,以求去病消灾,保佑平安。
    抗战胜利后,爸爸从天津调往沈阳铁路局,职务由科员升为主任科员。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
    爸爸1930年在奉天参加工作,到1946年重返沈阳,度过16个春秋。他性格内向懦弱,谨小慎微,处事低调;不善夤缘攀附,不肯谄媚;待人忍让厚道,安分守己;被同仁公认为老实人、大好人。因此职务难以提升,没有飞黄腾达。但他对工作任劳任怨,忠于职守,安贫敬业,清廉自持,很得上峰信任。所以在就业激烈竞争中,他能渡过两次裁员危机,保住了饭碗。
    全国解放。爸爸看到社会上宣扬唯物主义,意识到家里供着观音,与时代潮流相悖,易惹事生非。悄然将其封存在壁橱上端。从此家里开始了观音靠边站的日子。
    解放初期。爸爸原来在沈铁人事处的岗位,暂无变动。他早年擅长起草公文、毛笔书写的业务,已无用武之地。时年近半百,对新人新事,有待熟悉。虽然历史清白,没有政治污点,为人老实端正,但被视为"三朝元老"、"留用人员",处境维艰。不久便被调出局机关,到铁路房产段搞工资计算和发放,开始与算盘表册为伍。以后又调政治部等单位的传达室值班。最后到房产段施工队担任打更的巡守员,负责看守工地物料。职务调动频繁,步步下滑,工资一降再降。到退休时,只开四十多元的劳保费,勉强维持生活。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在铁路干了一辈子。但老境堪怜。虽自己能够超脱、安之若素,实在令人唏嘘。
  家在天津时,租住两三间民宅平房。调沈阳后,在集贤街住一套三室日式旧楼房。解放后强行併入住户。我家还剩二室。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生活矛盾较多,数易住户。后迁入一户工人叫王永泰。王见我家住两室,嫉妒眼红,撒泼挤占厨房,向母亲身上扬灰,找茬打架,关系紧张。居无宁日。两位老人忍无可忍,与另一楼下住户换房,生活始得苟安一时。
  其后,我和弟弟、妹妹相继外出学习和工作。家中只有两位老人过着寂寞清淡的日子,和光同尘,与人无争,与世无扰,享有几年安定光景。
  1966年"文革"开始。全国陷入鸡飞狗跳、惴惴不安的惶恐中。破四旧、抄家、批斗、砸文物,风声日紧。这时爸爸担心壁橱上白瓷观音,如果被红卫兵发现会招灾惹祸。于是从壁橱上取下尘封了十七年的白瓷观音,用纸包好,装入提筐。在暮色苍茫中,拎到浑河桥上。看看前后无人,强忍泪水,一扬手把观音投入滚滚激流。老人喃喃叮嘱说:"观音啊!你保佑了我家四十年,我却无法保护你片刻平安。离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回到西天净土的极乐世界去吧!"从此,两位老人开始了失去观音的日子,走上苦难而坎坷的风雪驿路。
  在造反、武斗、打砸抢抄抓的一片喧嚣暴乱中,挨过了两个年头。接踵而至的是"赤色恐怖"的1968年。两位老人愁锁双眉,忧心如焚,不知道这场动乱将把社会糟蹋蹂躏到何等地步。他们估计不到可怕的厄运已悄然临头。
  沈铁房产段派出以郝仲权、赵玉才为首的工宣队进驻集贤街。集贤街的居委会头目有胡秀珍、纪静文和一位姓曹的小脚妇女,绰号曹小脚。郝、赵为人阴险狠毒,胡、纪、曹等善耍嘴皮、奸猾狡诈。双方一拍即合,沆瀣一气。秘密策划在集贤街开展群众专政、横扫牛鬼蛇神。阴谋敲定之后,招兵买马,物色了十几年"积极分子",多是社会上烂崽、泼皮,其中包括老人邻居的初家大女儿。经过紧锣密鼓布署动员,每人发给一个红袖标。
  郝、曹等人随即召开街道居民大会。在一片狂呼乱叫的口号声中,将两位老人揪出来批斗。主要矛头指向:过去念过大学,在天津呆过,一定有资产;三朝元老,在旧社会干过事,政治上有来头;两口人住两间屋,是资产阶级享受等等。在批斗逼问中,泼皮打手蜂拥而上,拳打脚踢,将老人打翻在地,还踏上脚。打得两个老人奄奄一息。郝、曹等喝令将人押下去。两人一架,连拖带拽,把爸爸关进早已备好的"牛棚"。把妈妈送回家。郝、曹等带领泼皮跟踪来抄家。翻箱倒柜,搞得乱七八糟。混乱中,竟有人从抽屉掠去一沓全国粮票,约八九十斤。另箱子里有百多元现钞,也不翼而飞。最后把爸爸珍藏多年的十三经、先秦诸子的木板线装套书,以及《文心雕龙》、《古文观止》、诗词等全部抄走,毁于一旦。还把妈妈在天津穿过的大衣和几件出门用的衣服抄走。
  第二天又开群众大会。喝令妈妈穿上抄走的衣服示众。同时喊口号,批判。泼皮们蹿上去揪搡殴打。吓得老人身边五岁的孙子哇哇大哭,并喊:"你们别打奶奶,她是好人!"一个丧尽天良的红卫兵,竟拽开孩子,扔出去很远,把孩子摔在地上。
  爸爸囚禁于"牛棚",夜里提审过堂。用法西斯暴行逼供。十几个红卫兵手持棍棒皮鞭,如凶神恶煞,其中初姓女尤其心黑手狠。这伙暴徒把老人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滚爬,牙齿脱落,满脸血污,两眼红肿睁不开,两腿不能站立,扶墙走路。用残酷肉刑逼迫老人说出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折腾几天,老人挺刑不过,只好胡乱招供说,参加过"青年党"。又逼问何时何地怎样参加的?老人只好胡编乱说。这帮法西斯暴徒如获至宝,录了口供,让老人按上手印。暴徒们还洋洋得意地说,不打不交代,棍棒下出材料,并作为经验和成绩上报。后经上级部门调查核实,纯属子虚乌有,无一件口供能落实。郝、曹等压下了这项对街道不利的情况,没有及时向群众宣布。为防止意外,把爸爸从"牛棚"里放逐回家养伤。
    横扫牛鬼蛇神甫告一段落,又提出五七道路,掀起上山下乡高潮。除了干部、知青,连老弱病残都撵往农村。美其名曰:"一颗红心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上山下乡光荣!"郝、曹等人抓住时机,一再催逼两位老人报名下乡。并威胁诱骗说:"只要上山下乡,牛鬼蛇神问题就算过去了。一了百了。如果留在城里,还要继续追查。农村已腾出房子,连柴草粮菜都给准备了。"云云。
    在郝、曹之流软硬兼施的逼迫下,如惊弓之鸟的两位老人,出于无奈,不得不报名下乡,填了"自愿书"。原安排去辽西建平山区。经老人再三恳求下放家乡新宾,虽也是山区,但还有乡亲可予照应。郝、曹等与房产段勾结并达成共识,方获允诺。他们把两位老人连同破烂家当装上卡车。还煞有介事地给老人戴上红花。敲锣打鼓撵出街道。老人挥泪离开沈阳。当天到达新宾县汤图公社龙凤大队道沿村。
    郝、曹等人利用群众专政手段,把两位老人二十多年的住房夺下来,分配给
至爱亲朋。他们实现了策划的阴谋,如愿以偿。
    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告别了城市生活,回到暌违四十年的山乡。层峦叠嶂。林木蓊郁,山径蜿蜒,与世遥隔。重新开始艰难苦涩的日子。儿女远在外地,难得一见。心事落寞,度日如年。
    老人住的是一间土石砌墙,茅草苫顶的小屋,一铺土炕占去一半面积。炕头有锅台灶坑。炕上放两只木箱和一只小炕桌。地上有只木碗橱。此外别无长物。用水要到50米外去挑。炊柴靠上山砍樵。买粮要翻越一座大山,走约3小时,才能到公社粮站。不难想象,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背负沉重粮袋,爬山越岭,将是多么艰难。
    儿女只能在节日回乡探亲,可以帮助干些笨重杂活。但平时各项活路,还得靠老人自理、张罗。
    我每次探亲要离家返城时,两位老人显得无着无落,忧伤不已。妈妈送到柴门外,总要问一句:"多咱还能回来?"洒泪而别。爸爸拄着木棍,缓步送出村头,到一棵老榆树下,目送我拐进涧水沟堡子,背影消失了,还要站些时候,才往回走。
    爸爸上山打柴时,有一次右眼彼树梢刮伤,几乎失明。在抚顺东洲医院治疗半个月方才出院。  1972年,他又患了脑血栓,到汤图公社卫生院抢救治疗。从一个靠边站的老中医偷偷讨个处方,出院后服了多剂中药,才恢复到扶杖可以缓步走路。
    平时难度大的活路,如打全年柴、掏炕、苫房、圬墙等,求人帮忙,要有偿服务,而且要比别人多花钱。乡亲知道老人有劳保费,间或有人来"借"五元十元,欠拖不还。老人怕得罪人,难开口讨要,往往不了了之。每年都得搭进百八十元,苦不堪言。
    有一次探亲时,爸爸深有感触地对我叹道:"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我望着爸爸,白发苍苍,面孔消瘦黎黑,满脸皱纹,垂垂老态。听了这撕心裂肺的感叹,联想到一代老知识分子的苦难境遇,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两位老人在山乡苦苦挣扎了十一个年头。直到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方有可能回城。但城里已无住房,无处落户口,不予办理。离沈阳时本有两间住房。兜个11年的大圈子,重返沈阳,已无立锥之地。偌大一个城市竟无处可以栖身。幸亏妹妹家住沈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人户口落到妹妹家里。这样,两位老人才结束漂泊,回城安顿下来。
  郝、曹之流,利用"文革"的时机,得售其奸,作恶多端。把两个无辜老人整的死去活来,弄得无家可归。可谓灭绝人性。
  两个善良的老人,虽然失去了虔敬供奉多年的观音,但苍天有眼,最后终能绝路逢生。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吧!
  如今,爸爸、妈妈均已走完他们那凄风苦雨的人生之路,相继撒手尘寰十多年了。但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平静而安息。

三 梦觉絮语

18.衷心盼望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我在北平读大学时,抗日烽火甫息,内战硝烟又起。神州大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在进步同学、进步书刊的影响带动下,积极投身革命激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
  当年我由一介只抠书本的贫寒学子,转变为紧跟、追随时代潮流,主要由于对现实失望和不满。反对当局的一党专政、个人独裁,官僚腐败,和民不聊生。衷心盼望,国家变为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逐步走向繁荣富强。当时从看到的毛泽东著作,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等,以及若干进步书刊的宣传,我得到深刻的印象。认为只有中共和毛泽东领导的新生力量,才能担此历史重任。并且认为这是国家民族前途希望所在。
  经过三年鏖战拼杀,国民党统治的旧政权被推翻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诞生了。随着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积贫积弱、饱历忧患的中华民族,在国际间以新面目、新姿态涌现出来,并赢得举国一片欢腾。我怀着满腔热情和殷切希望,参加了新政权领导下的工作。我时刻关心、瞩目国家前进的脚步和发展变化。思考着当年的"衷心盼望"能在这片古老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逐步实现。从1949到1976,我思考、盼望了二十七个年头。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多灾多难的民族,幼稚蒙昧的个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在沉思。老百姓也从浑浑噩噩中有所寻思。
  这二十七年间,国家与民族的遭遇和变化,大家洞若观火,有目共睹。这里无劳我来置喙饶舌。我个人的遭遇和变化,个中况味,苦辣酸咸,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认识体会最深刻。这里有必要加以忆述。

 

19 个人遭遇

  我原是来自基层社会的一介清寒学子。家庭出身市贫,个人成分学生。没参加过任何反动党团。没有反动社会关系。社会上无高亲贵友。没有任何政治污点。与共产党无宿怨新仇。可以说个人的出身、历史是一清二白。而且很早便接受进步思想影响,积极投身革命潮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为新政权的诞生做过力所能及的贡献。从一介清寒学子、基层草民的朴素感情来说,具有靠拢、追随、拥护新生革命事业的先天基因。因此,在1949年6月便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从1950年开始申请入党。1951年便被评为"优秀机关工作者"。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
  我一心向党,热爱自己的国家。可是党和国家怎样对待、接纳这样一个青年的朴实感情和真挚追求呢?
    1955年,我因交友不慎,谈论过"毛主席想当第五位"(即马、恩、列、斯之后的第五位国际共运领袖)。祸从口出,被当作"敌特嫌疑人"隔离审查,反复遭受批斗。整了一年多。没查出任何政治历史问题和污点。结果证实,把羊当狼狠打一顿;把无辜者当做罪犯猛烈收拾一通。但是,没做任何善后,没有任何说法,而不了了之。
    我对肃反的所谓审查很有意见。按正规组织手续写了申诉材料,交给机关党委书记。这种做法符合党的规定,本是无疵可议的。但是却被束之高阁,没有下文。
    1957年的整风运动,在党支部书记动员和保证"三不"(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的情况下,个人基于对党负责和关心,提了并未越轨的意见。然而,反右斗争中,把所提意见,结合我写给党委的申诉材料,断章取义,诬我向党和社会主义猖狂进攻,并打成右派。受到凌厉处分,被流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对我这个1961年已摘掉右派帽子的小职员,也不放过。还当作大右派分子,和"走资派"一同批斗、抄家、下放劳动、关进"牛棚",遭受拳脚、棍棒、皮鞭的野蛮酷刑。然后差点全家去农村插队落户,再度令我下放农村劳动。
    从1955年肃反挨整,  1957年反右流放,"文革"关押"牛棚",直到1979年右派得到改正,先后历经24个年头。反复折腾,几番蒸煮煎炸。从28岁开始挨整,直到52岁方获一纸平反结论。从青春鼎盛,直到须发颁白。一生中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月,完全断送在那个苦难年代,不啻毁了我的一生。二十四年履艰历险,付出血的代价,九死一生,侥幸存活下来。青年学生时代的理想和追求,完全付之滚滚东流。
    1955年已经证明我被冤枉、整错了。但是反右继续把我推进灾难深渊。到"文革"时,似乎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已。我对党究竟是个什么人?伙伴、朋友、自己人、仇敌?为什么要把一个党的追随者、拥护者、积极争取参加者当作敌人狠整?党为什么把自己的诤友拼命推向敌营?我为什么反复挨整长达二十余年,愈演愈烈?
    经过反思,这二十多年的苦难遭遇,如醍醐灌顶。终于使我大彻大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阶级斗争要常抓不懈。抓阶级斗争必须有斗争对象。一旦被扣上阶级敌人的帽子,即被打入另册,形同"贱民"。被革命政权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在这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存在一大批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必须存在抓不尽、肃不清的阶级敌人。按《土地法大纲》规定,经过土改后,地主劳动五年,自食其力,可以摘掉地主帽子。但这二十七年间,没有一个地主摘掉帽子。右派摘了帽,称为"摘帽右派",还属阶级敌人范畴。阶级敌人的儿女,被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意即生来便是不好的子女)。这无异于"帽子"变相世袭。如果没有这些"终身制"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便没了抓挠。所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总是一批人压制了另一批人,说白了,就是"革命人民"骑在另册"贱民"头上。如果致力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革命导师长生不老,阶级斗争便会狠抓至今不止。那么,不仅阶级敌人的队伍会膨胀许多,而且会出现高龄阶级敌人,例如出现百岁摘帽右派,等等。那是毫不稀奇的情况,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
    如果说,当年我是祸从口出,因言贾罪;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那么,我的两位老人呢?

 

20.无辜的老人
    我的父亲虽然读过大学,但他是书生气重的学究。一向忠厚老实。走路怕踩死蚂蚁,树叶落下怕砸头,谨小慎微。从来以勤勤恳恳工作,端端正正做人自律。没有任何政治历史问题,没有任何政治污点。在旧政权下,他是抬不起头、不吃香的人。最高职位仅在铁路混个"主任科员"而已。在新政权下,他也努力追赶时代潮流,但思想和脚步总撵不上。只知安分守己,任劳任怨,做好本职工作。生活上与人无争,与世无扰。父母两位老人都是道地的安善良民。父亲退休后,每月开四十多元养老金。母亲是家庭妇女。两位老人过着清淡的日子。但是,"文革"对这两位老人也不放过。捏造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乱扣帽子,施加酷刑。使他俩无端遭受打手们的拳脚、棍棒:和皮带,险些丧命。最后,虽然已搞清两个老人无任何政治问题,还是软硬兼施撵出沈阳,去农村插队落户。在农村苦苦挣扎了11个年头。落实政策后,沈阳住房已为他人侵占,无处落户口,成为插锥无地的无家可归老人。他俩遭此大劫大难,是招谁了,惹谁了?是犯了法,是干了缺德勾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已退休的老知识分子?所以在农村插队时,老人曾伤心地说:"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
    两代知识分子,过去从未挨过打,但是几乎同时遭受了新政权的拳脚、棍棒和皮鞭。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然,个人的不幸和灾难,比起国家、民族遭受的创伤和损失,那还是微不足道的。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如前所述,1957年的反右,全国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有55万多人,使我国的科教文化事业遭受了极其沉重的损失,后果严重,影响深远。众所周知,  1958年的大跃进、公社化和跟踪而来的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边缘。非正常死亡人数达4000万之多,经济损失达1200亿(见《人民共和国春秋实录》)。"‘大跃进'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灾难,亲身经历过‘大跃进'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薄一波语)其间1959年的庐山会议与其后的"反右倾"斗争,以彭德怀元帅为首,全国"伤及380万人。"(见《直言》)
    1966一1976的"文化大革命",是"在极端绚丽的面纱下,蒙着极端残酷悲剧"(季羡林语)。"以野蛮征服文明,用‘无知'战胜‘知识'"(巴金语)。"文化大革命在毁灭中国的知识分子,毁灭中国的文明"(马思聪语)。由于这场空前浩劫,我国的经济再次濒于崩溃,文化科教事业蒙受毁灭性打击。"死了两千万人,整了一亿人,浪费八千亿人民币"(见《交锋》)。
    这些客观存在的史实,与我在大学时代向往追求的进步理想,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相去何其遥远!过去把这类问题都归到极"左"路线户头之下,归罪于林彪、四人帮。但是1955年、  1957年、  1958年和1959年时,林彪和四人帮尚未爬上高位,抓到大权,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即便归罪于极"左"'路线户头之下,那极"左"路线又是何人制定,谁来贯彻执行呢?笔者无意去追问啥人的政治责任,这也是当今难以厘清说透的问题,不愿在这方面徒费笔墨。我关注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21.渴望法治
    我在肃反挨整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国家,上自元首,下至黎民百姓,必须有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不能自觉遵守,就要用司法强制其遵守。否则就无章法秩序,乱了套。这种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就是法。两千多年前,刘邦率兵进关之后,还知道"约法三章"。现代很多法制健全的国家,都是以法治国,称为法治国家。
    法律不是形式或摆设。全体公民都要毫无例外地遵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众所周知的浅显道理。"文革"时本有人大制定的宪法,但宪法连国家主席都保护不了。宪法形同虚文、废纸。上面无视法律,下面便胡作非为。全国闹得无法无天。谁都可以抄家、抓人、打人,打死人不偿命。国家陷入暴乱失控,几乎不成其为国家了。还把这些做法冠以"革命行动",实在是对革命的亵渎和玷污。在那个年代,社会上豢养了大批"运动痞子",以整人为业,以斗人为乐;诬良为奸,以佞为荣;拔弄是非,颠倒黑白;惟恐天下不乱;闹得家难安居,国无宁日。这与法治相悖,毫不沾边,甚至是无"法"可讲了。
    既然组织了千百万人反复研讨,煞有介事地制定了宪法与有关法律,又不愿受其约束,不想贯彻执行。这是为什么?笔者三思之后认为,掌权者权力过大、失控;又习于滥用权力,致造成权大于法。视法为儿戏,背弃法条,我行我素。"对法可以隨心所欲砸烂之(曾经砸烂公检法)。这都是"文革"中的凸显史实。
    在法治国家里,法律至上,全国上下都要恪遵力行。封建时代还讲究"国法无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无视法律而独断独行,甚至达到"朕即法律",天下老子说了算,就完全变成人治国家了。法治国家,决不容许有超越法律之上的领导权力。
    要想建立真正的法治国家,掌权人物必须树立为公为民的民权思想。掌权是在承担政治责任,而不是谋取享受。更不准滥用权力,恣意妄为。真正革命者除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存在个人或集团的私利;更不存在既得利益。革命不是改朝换代,打江山不是为了坐江山。一切权力都是人民赋予的,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执政掌权人物,首先要以身垂范,成为遵法执法的楷模。

 

22.呼唤监督
    为了保证执政掌权人物知法遵法,不超越法律滥用权力,更要防止人治和独裁政权出现,必须有一套完善的有力的监督机制。
    现代法治国家,都具有政治监督。即具有与执政者相对应的政治力量,对执政者加以监督和制衡。谁来执政掌权,由公民选择决定。这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道理极其浅显。当年我们在推翻旧政权过程中,一再痛贬怒斥国民党一党专政。今天我们执政掌权,就要从根本上摒弃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秕政和积弊。把前人的纰缪,作为前车之鉴。
    其次是法制(立法、司法)监督。立法和司法必须独立,不受任何领导或干预。执政掌权人物如有违法乱纪、胡作非为行径,立法、司法部门有权弹劾、罢免、传讯,直至整治法办。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在位时,曾发生数十名西班牙人在智利失踪;韩国前总统全斗焕曾镇压光州起义;为此,在他俩下台多年之后,还被推上法庭受审。美前总统克林顿曾因绯闻被检查官起诉。等等。这都是众目昭彰的史实。   
  最后是舆论监督,也就是新闻传媒和群众的监督。执政掌权者的一言一行,都在新闻传媒和广大群众的耳目之中。众目睽睽,千夫所指。舆论跟踪监督。法治国家的执政掌权人物,一旦违法乱纪行为曝光,不劳法制干预,往往引咎辞职,自动下台,如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与美前总统尼克松等事例,足资证明。没有上述政治、法制、舆论监督,法治必流于形式、空谈。民主监督是以法治国的保证。民主监督与以法治国二者不可或离。"文革"时期出现造反、揪斗和殴打国家主席,社会上滥杀无辜。一片赤色恐怖。竟无任何制止或干预,没人敢出来说话。当权人物如脱缰野马。恣意纵横驰骋于国土,所向披靡。群众还得为其歌功颂德、山呼万岁。这就是没有任何监督机制造成的灾难恶果。
  失掉监督的政权,极易产生个人独裁专制;或形成特权阶层;滥用权力,权钱交易,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滋生腐败官僚;严重了将使政权腐烂垮台。

 

23.兑现自由
   任何政权,要想得到有效的舆论监督,必须保证言论自由,使人民敢讲真话、实话,敢提出批评。我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的言论自由权利,但迄待落实。1957年反右,大批知识分子因言获罪,从此噤若寒蝉,三缄其口,被钳住了嘴巴。1959年反右倾,把敢讲真话说实话的开国元勋彭大元帅打下去了(后残害致死于"文
革"。)从此老干部画地为牢,明哲保身,也被钳住了嘴巴。这些社会中坚力量销声匿迹,当权者为所欲为,直至无法无天。敢讲真话者都被钳住了嘴巴,哪里还有舆论监督?
  有能力有信心的执政者,是不畏人言的。盛世不惧危言。允许人讲话,保证言论自由,才能听到不同声音,从而明确是非得失,防患于未然。唐魏征曾有名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害怕舆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通过官方的"舆论导向",强求"舆论一律",那就成为官方在听官方语言了。当然也就无从倾听群众意见和体察民瘼了。         
    当权者如果仅满足于听取颂扬和赞歌,不愿听到不同声音,讳疾忌医,又不能用自我批评来自医;那么,局部微恙,会发展成沉疴、痼疾、顽症,直至导致不治之症。
  历史上的专制帝王,还不乏有宽容大度、容人雅量者;懂得纳谏、从谏如流、礼贤下士、闻善言则拜;自身有过失还要下"罪已诏"等等。在现代号称民主法治国家里,领导人如果连古代帝王那点开明作风都达不到,真是可悲而匪夷所思了。

 

24.走出依附
    在极"左"路线肆虐年代,老百姓不仅没有言论自由,甚至连人身自由都不存在。通过各种条件和手法,把老百姓牢牢捆绑在"组织"下面,形成无法摆脱的"依附"关系。没有介绍信、人事关系、档案关系,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则大庙拒收,小庙不留,无处可以落脚栖身。吃饭、穿衣、买生活必需品,都要有各种票、证、供应手册,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便失去票证等来源,不仅寸步难行,而且无法生存。因此,一旦离开所依附的庙堂,便会立锥无地,乞讨无门,甚至还乡无路。我在杜光先生的文章中读到,当年灾荒地区的农民,连出去讨饭都不批准、不给开所需介绍信(如买车票、住宿、证明身份等均要介绍信)。只能守家等待成为饿殍。
    我在天津上中学时,社会上流行几句民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回家卖豆腐!"这是多么自豪的壮语。这只有在人身享有充分自由权利的情况下,才能说出这些话。
    法治国家的政府官员,如果因政见分歧而不愿当官,多辞职挂冠而去。他们可以到任何地区、单位找到更遂心的工作。当年我们的公职人员,如果辞职不干,连回乡种田糊口的出路都不存在。由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人人都依附于"独此一家",赖以存活。因此,凡在"独此一家"奉职者,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即使被当作猪狗,遭乱棍群殴,打翻在地再被踏上臭脚等等悲惨遭遇降临头上,只要一息尚存,都只能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惟命是听、任凭宰割、忍辱苟活。不然只能一死了之,如邓拓、田家英、老舍、翦伯赞夫妇,等等。这也是人治国家的鲜明特征,和两千多年的宗法家长制的悠久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在没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个人的生存完全依附于所供奉的庙堂。一言一行,都要看上峰颜色,只能顺风打旗,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当然,在此情况下,思想言论自由已无从谈起。
    不走出人身依附的魔圈,要想成为一个现代法治国家的真正的公民,是不可能的。

 

25.殷殷愿望
    现代世界汹涌奔腾的潮流,是人权至上,以法治国。而以法治国,必须具备政治、法制、舆论三个方面的监督。而这些监督机制的有效运行,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民主思想精神得到充分保证才有可能。
    我国从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即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许多仁人志士为此奔走奋斗己垂八十多年。今天看来,要真正、彻底实现五四提出的口号,依然是任重而道远。但是,要想融入现代世界民主法治潮流,不走此路,别无他途。国家民族的千秋大业,重于一切,高于一切。只有建设成以法治国的民主法治国家,才能实现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伟大理想,完成百余年来革命志士前赴后继、矢志追求的崇高政治宏愿。
    人生不过百年,一切功名利禄转瞬化作过眼云烟。只有为国家民族奠定民主法治基业,做出长治久安的丰功伟绩,才能彪炳竹帛,百代流芳。难道只有新大陆才能出现T?杰斐逊、A·林肯和F·罗斯福这样的历史伟人么?愿天下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共勉之。

 

26.一点叮咛
    我和老人两代知识分子的苦难遭遇,早已过去,成为昨天的历史。但是历史会不会重演?这是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最为关切的。如果国家未能融入世界民主法治的潮流,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政治花朵,不能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旺盛开放;当年的极"左"路线、独裁专制和以阶级斗争为纲,就存在死灰复燃的土壤,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就有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特别是某些人士对待那段"左"祸横行的历史,讳莫如深,刻意淡化,力求让人忘却,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导致现代年轻人乍闻十年浩劫时,如同听天方夜谭。长此以往,前事尽忘,后事何师?这种做法是对国家民族极不负责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大墙文学之父,著名作家从维熙有句名言:"一个不能反思自己过失的民族,是个没有希望的民族。"这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的箴言警句。我们必须树立科学的唯物史观。大公无私、实事求是地对待历史。过去的历史,都是当年当事人亲手写成的。我们只有求实存真的责任,没有涂抹文饰的权利。对历史的扭曲、掩盖、篡改是一种犯罪行为。对待历史,必须一不怕丑,二不怕疼,有敢于正视的勇气。应当尊重客观存在的历史,温故知新,深刻反思,由衷忏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鉴,痛定思痛,才能制止极"左"路线卷土重来,杜绝历史悲剧重演。
  我的八岁的小孙女倪畅,是个头脑睿智、卓而不群的小才女。当她看过我写的《牛棚纪事》一文后说:"谢天谢地,没让我生在那个年代。实在太可怕了。"(原话)这个幼小心灵的呼声,使我深受震撼。为了孩子,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肩负起历史赋予的责任。彻底根除"左"祸的隐忧。
  时代前进了,国内国际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关上国门搞独裁暴政的做法必为世人所唾弃。如果国家民族不幸,"左"祸横行的历史再度重演,那么,我们的国家民族必将陷入灭顶之灾,而万劫不复。这绝非危言耸听。勿谓言之不预也。
    我已年近八十高龄,夫复何求!区区之心,竭诚希望我国能真正以法治国,成为民主法治国家。以崭新的面貌,融入现代世界的民主法治大潮,跟上时代的步伐,飞跃前进!
    最后,我以郑介初先生主编的《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一书中,李文海先生所作序言的几句话,作为本书的结语:
    不要拒绝历史,因为历史给我们以智慧;
    不要忘记历史,因为忘记历史意味着对事业的背叛;
    不要漠视历史,否则将受到历史的惩罚;
    不要割断历史,因为否定昨天也就将失去明天。

TOP

14.牛棚纪事
    在我的人生驿路上,  1968年5月12日是个最黑暗的日子。那天早晨,我带上午餐饭盒,像往常一样到坑下去劳动。走进车间大院,但见红旗如林,气氛异常。矿工们按班列队,有些戴"红卫队"袖标的工人站在前面,表情紧张。我刚找到班队站好,忽听新上任的"革委会"头目周家英在主席桌前一声断喝:"把‘大把头'赵维政押上来!"十几个红卫队如饿虎扑食般扑过来,从人丛中揪出老赵。用白法绳五花大绑,挂上写有白字的黑木牌,踢打着推搡到主席桌前。继续拳打脚踢。周又喝令"押下去!"红卫队接连踢打着老赵并押进准备好的"牛棚"。这突如其来的残暴情景,令人胆战心惊。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这天在坑下干活时,炎阳高照,景物依旧。但人们不像往常有说有笑,而是绷着脸,沉闷不语。我心里更是发毛,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自忖身为"摘帽右派"。  1966年"文革"伊始,便被抄家批斗,并从新丘露天煤矿财务科下放到新露天车间劳动。在造反武斗声中,  1968年春由军宣队、造反派、革命干部三结合,建立了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新政权头一板斧就砍向"清理阶级队伍,群众专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看来想从当时的混乱局面中,把斗争锋芒转移到"牛鬼蛇神"头上。抓阶级斗争,总得有斗争对象。早被打入另册的"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都是手头现货,可以揪出来恣意凌辱作践。再加上新揭出的叛徒、特务、走资派,以及反动学术(技术)权威,便凑成了"黑九类"。此外还有被"革委会"排斥在外的造反派头目,等等。这些被划为专政对象的不幸者,都是在劫难逃的"贱民"。社会上不时传来打死人的可怕消息。人们完全陷入前所未有的"赤色恐怖"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任凭宰割。我虽有"引颈就戮"的思想准备,但是矿山的干部、工人党员,戴上红袖标就异化为打入凶手,一反过去注意政策、讲点文明的做法,这是始料不及的。更估计不到,残酷悲剧刚刚拉开帷幕,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这一天,魂不守舍地在线路上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到收工时,身心交瘁。我和矿工门一起向车间大院走着。快到坑口门时,迎面来了十几个戴红袖标的工人,为首的是火车司炉马兴金。我的心像揣个小兔子,突突蹦跳。当双方距离仅剩几米时,这伙红卫队猛扑过来,如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我掀倒在地,用法绳捆绑,双手反剪上吊,疼痛钻心。他们一路上拳打脚踢,推推搡搡,把我押进"牛棚"。
   "牛棚"是于打垒的土房,窗上有铁条,门上加锁,门板上留有监视孔,地上铺着旧枕木。红卫队让我面壁而跪。双臂疼痛难忍,汗如雨下,眼前的泥巴地上湿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室内昏暗下来。这时进来一个牢头禁子为我松绑,让我站起来。他把我的手表、钱粮票、腰带、鞋带全部收缴。我环顾四周,只有老赵低头默默坐在墙隅。我从此开始了炼狱的苦难日子。完全失掉了人的尊严和自由。
    当天晚上,红卫队第二次洗劫了我家,并勒令我妻送来被子和晚饭。大约八九点钟光景,咣当一声打开门锁,跳进两个牢头禁子,如同凶神恶煞。喝令老赵猫腰低头去过堂,出门时还在其背上猛击一掌。我默坐屏息谛听。呵斥、击打、惨叫声频频传入耳内。约过半个多小时,老赵被押回来。他脚步踉跄地扑向枕木躺下来。看来伤势不轻。

提审过堂如闯鬼门关
    我刚把妻送来的绒衣裤穿好,两个牢头禁子便启锁蹿入,押我去过堂。他们令我弯腰低头进入刑讯室跪下。虽不让抬头,从熟悉的声音上依然可以判断,迎门正坐的有"革委会"头目周家英,群众专政头目刘仁;两侧打手都是运输和线路的工人马兴金、赵文会、杨治才等人。所谓提审,就是把强加的莫须有的罪名让我招供。审问中,打手们棍棒齐下,猛击我的后背和臀部。如果招供,承认有罪,当然猛打;如不招供,斥为抗拒,更要狠打。这些家伙为了迫害和打人,才把人抓进来。似乎旨在用疯狂打人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慑力量。这有如封建王朝对刺配犯人的"杀威棒"。最后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才把我拖回"牛棚"。
    当夜又抓来一名火车司机孙文祥。以后几天都有人被陆续抓进来。不过几百人的车间,竟关押了二十来个人。这些难友中,除四名干部外,其余都是工人。年龄最大的五十多岁,最小的二十多岁。
    每天夜里,都有两三个人被提审过堂,如同过鬼门关,下阎罗殿。夜幕降临后,时时可听到门外走廊里一阵阵杂沓的脚步声。那是这些家伙在准备部署夜审和策划刑讯行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囚室里笼罩着恐怖,不知今夜哪位难友将遭殃罹祸。每个难友都面临生死难卜的关头。怀着惴惴不安和惊恐,等待着咣当
一声启锁开门和蹿进两个凶神恶煞。
    我进来的第五大夜里,第三次被押去过堂受刑。从声音上判断,刑室里在座的是"革委会"和群专的六七个头目和行凶骨干。这次未动用刑具,专门拳打脚踢。他们打得我眼冒金星,两耳失聪,牙齿脱落,嘴角流血,在地上翻滚,踢过来,打过去,意欲致我于死地。突然一阵腹部剧痛,难以忍受。我立即呼叫要求大便。这些红卫队骨干才住手。我扶墙勉强挣扎站起来,拼尽力量迈出刑讯室,趔趄地摇晃到茅厕。牢头禁子跟踪而至,估计我的衣裤皆污,随手扔过来一沓废纸。这一夜我在疼痛呻吟中不知何时入睡。噩梦联翩,仿佛堕入黑暗魔窟和阴森鬼城,处处都是张着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惊醒之后,出一身冷汗,头疼欲裂。

"与人斗,其乐无穷"
    端午节那天,这伙"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打手,又变换了招数。本来白天除了勒令反省、写检查,一向"平安无事"。天气较热,我在精神上有些松弛,脱去了绒衣裤。下午四点钟左右,牢头禁子出其不意地蹿入"牛棚",喝令我出去,押我到车间东院机电班。利用工人两班交接的时机,由"革委会"群专头目和行刑打手,组织两班工人群众批斗。在一片斥骂和口号声中,我弯腰低头站立。红卫队打手用三角皮带轮番抽打我的脊背。当时只穿一身单衣裤,打得皮开肉绽,遍处青紫鳞伤,衣服与皮肉粘连。由于弯腰、剧痛,汗水淋漓,脚前土地湿了一片。两腿颤栗,摇摇欲倒。这帮家伙看我快不行了才住手。其间曾有个穿白球鞋的工人走过来,以掌自下向上抽打我的双眼,意在使我失明。后来寻思,我做会计时,奉命扣过打球人员在外面的吃喝欠款,因而得罪了这个篮球痞子、电工王某。他怀恨在心,趁机公报私仇。这个端午节,如同给我扒层皮,是我在"牛棚"中遭受苦难最为深重的一天。
    这天夜里,疼痛使我难以成寐。听风沙拂窗,偶尔夹杂着五井绞车打点的当当声,倍感凄凉。许多陈年旧事涌上心头。我自幼没受过父母和老师的体罚,未挨过打。活了四十多年,想不到竟遭受红卫队的棍棒和皮鞭。当年冒着白色恐怖积极参加进步学生运动,矢志追求的,难道是如此残酷的、红色恐怖的今天?!这帮戴着红袖标的党员干部和工人,所作所为如果叫做"革命",那么这些人和这种事业,只能让人敬鬼神而远之,避之犹恐不及......无比悲愤萦绕心头,使我痛彻骨髓,万念俱灰。
    有天夜里,孙文祥被押出去后,即传来阵阵棍棒打击和惨叫声。后来又有些零乱的脚步声和泼水声。稍顷听到有牢头禁子喊叫:"有气儿啦!"(把人打昏厥后,以冷水浇头而苏醒过来)。又过一些时候,才由两个牢头禁子把孙师傅拖回来,扔进"牛棚"地上。他的头发和上衣湿淋淋的。这夜他有三根肋骨被打折,因得不到及时检查治疗,成为终生残疾。
    在新露天"牛棚"里的四名干部赵维政、陆曼坡、刘壁垣和我,以及老工人火车司机孙文祥、机车修理工高德本、吊车工王海荣等,都遭受过极其野蛮残酷的凌辱、迫害。
    后来从死难工人家属在大会控诉中得知,选煤厂有名老工人被毒打而死,尸体的睾丸肿得像个小盆,惨不忍睹。运输段一名老工人彼非刑拷打致死,凶手们在死者嘴边抹上白灰水,伪造自杀现场,以掩人耳目来逃避罪责......。
    当年被抓进"牛棚"者,都要挨打和遭受酷刑,非死即伤,无一幸免。难友们身上都留下累累伤痕。老赵被打得面部青紫,眼圈乌黑,双腿重伤,上厕所靠扶墙走路,几乎寸步难行。目睹此惨状,不能不慨叹,红卫队的野蛮残暴程度,与早年日伪宪兵队和国民党渣滓洞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新露天有个线路工人白万玉,  33岁,是个回民。他看到了对职工上大挂吊打、酷刑逼供的骇人场面,吓破了胆。班里刚开始对他批斗,尚未收监,自料难逃"牛棚"苦难,趁暴风雨深夜出逃。翌日上午,发现他吊死在窑地的树上,遗下年轻的妻子和三个小孩,家破人亡。
    虽然我们身上有伤,举步维艰,但群专头目和红卫队,又琢磨出坏道来进一步折磨。每天早晨喝令我们到车间大院列队跑步。有的人一瘸一拐;有的人摇摇晃晃;有的人勉强挪步,远拉后面。我们一面跑,还要一面喊口号:"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跑不了,我也跑不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早晨来上班的工人,四面站立围观,如看耍猴。工人们脸色阴沉,没有嬉笑,冷漠中流露着无奈。我不由想到鲁迅先生的名作《示众》,心头一阵悲哀。毕生追求进步理想的鲁迅先生,如果目睹这幕悲剧,不知有何感悟!

每天"请罪"三遍
    不久,这帮家伙又策划出整人的损招。每晨跑步之后还要请罪。在大院墙上挂个毛泽东像。难友们在离像十米外排成一字横队。从右侧打头的人开始,弯腰走到像前,毕恭毕敬地跪地请罪。其公式化的套话是:"我有罪,罪该万死,特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然后概述自己被强加的"罪过",把"屎尿盆子"向头上扣。请罢罪起身弯腰退行归队。十几个人分别向毛请罪以后,开始第二轮向林副主席请罪。最后一轮是向"革命文艺旗手、敬爱的"江青请罪,每人请三遍罪,要耗用很长时间。有的难友精神过于紧张,请罪时磕磕巴巴,甚至说错词句,当场要受到红卫队拳打脚踢,甚至还踏上一只脚。
    有个青年工人杜某,是地主成份。每天请罪时,都要辱骂生父为"老犊子",自诟为"地主狗崽子",以取悦红卫队。他在"牛棚"中,多次向红卫队密报悄悄耳语的难友。致耳语者多挨打,他自己少吃苦头,企图踏着难友的头颅爬出炼狱。他的老婆经常抱孩子闲逛,不给他送饭,红卫队不得不派人搜寻并加以训斥。

"早请示,晚汇报"
    以后这帮打手又推出整人的新套路:"早请示,晚汇报"。晚汇报,实以汇报之名,背诵《毛选》里的"老三篇"、"老五篇"。当年我记忆力尚佳,不仅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就连《纠正党内错误思想》那篇长文,也能一气哈成,背诵如流。即便如此,还时常无端遭受红卫队的斥骂和拳脚。似乎这帮家伙已蜕变到了不踢打人便手脚奇痒难耐了。
    "革委会"和群专头目,在从肉体、精神上残害折磨人的同时,也没忘记从经济上压榨我们。进"牛棚"不久,他们便宣布我家每人每月只给8元生活费。我来矿山后,已挣了八年的可怜巴巴的60元工资,硬给降为每月40元,使当年的五口之家,连柴米都难以为继了。
    车间无食堂。难友们一日三餐全靠家属送饭。送饭是件苦差使。红卫队对送饭的家属百般刁难。不但要开盒检查,甚至要把饭扣在脏兮兮的桌面上验看。还对家属说:"这些人有罪,只配吃窝头和咸菜。不准送细。"赵维政的家离牛棚很远,骑自行车还需走半小时。有天下午五点多钟,他的小儿子送来一盒大米饭。值班的红卫队勒令他拿回去重做粗粮饭。待第二次送来小米饭时,已是七八点钟,天色昏黑了,把老赵饿得够呛!
    当年凡抓进"牛棚"者,每人给个白布条,上写罪名与姓名,别在胸前,作为标志名签。我的罪名写为"大右派分子",不知从何处评上个"大"的档次。拣煤段有几个造反派头头,属于未被结合进革委会,遭受打压的那一派,都彼打成"反军黑干将"抓进"牛棚"。有一天军代表傅春江营长去视察"牛鬼蛇神"早晨跑步情况。看到这些"反军黑干将"的白条,很不高兴。批评该段领导说:"你们咋搞的?哪来这么多反军黑干将?不能换个别的罪名吗?"该段领导心领神会,立即照办。于是将老工人唐凤祥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少将唐凤祥"。工人王海泉的布条改为"空降特务国民党空军上校王海泉"......善于谐谑的唐凤祥(绰号糖球子)后来道出心:"我对反军黑干将的罪名,原来很害怕。这是扯不清的问题。换成国民党空军少将罪名以后,心里反而踏实了。明白了罪名是随便捏造的,与实际不沾边儿,屁事不当。"给这些土生土长、连飞机都没坐过的工人,扣上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和军衔,堪称荒谬绝伦。

群众专政史无前例
    囚居"牛棚"期间,曾被勒令参加两次全矿的批斗大会,如同闯了阎罗殿。6月中的一天,骄阳似火,酷热天气把大地炙成蒸笼。牢头禁子突然勒令我们集合,反剪双手捆以法绳。颈上挂个黑木牌,用白字写上个人的罪名和姓名,姓名上打个红叉。我们排着队,由牢头禁子押解出发。沿途不时有居民和小孩围观。人们流露着惊异、同情、鄙夷、仇恨的各种表情。
    我们一路上走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来到西部小学。路过操场时,因无围墙,可以望见场内红旗招展,"革命群众"席地而坐,人头攒动,黑鸦鸦一片。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邻近排列一行红卫队,似乎正由头目领着举手宣誓,恰好有只言片语传入耳内:"......对阶级敌人不狠,就是对毛主席不忠......狠狠打击阶级敌人......"誓词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场外排队等了许久,矿属各单位的难友陆续到齐了,才勒令入场。先经过一条狭窄的走廊甬道,两侧排列着许多红卫队打手,喝令难友门弯腰通过。两侧巴掌齐下,打得劈啪山响。难友们都想快步跑过去,少挨几下,但前面有人又无法蹿越。没进会场,先吃顿猛掌。通过这条阴司鬼径,背部已经红肿。入场后红卫队勒令我们弯腰低头,站在大会主席台下,位于席地而坐的"革命群众"前面。

    大会开始。台上一名女红卫兵尖峭地朗诵"东风劲吹,红旗漫卷......"的开场套话,继而以手挥动"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口中念念有词,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三遍),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下来朗诵有关阶级斗争的毛主席语录(数条)。行礼如仪。然后,由大会头目喝令把重点批斗对象押上主席台。由专人揭批"罪行",中间穿插专人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批斗对象)!""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等等口号声像滚雷掠过耳畔。与此同时,训练有素并经宣誓动员的红卫队打手登台亮相。十几个彪形大汉,对付手被捆绑、挂木牌、大弯腰的批斗对象,一路拳脚打将过去,好生威风。只听得被批斗者嗷嗷惨叫,直至打翻在地,并踏上臭脚。这种亘古未闻,盖世无双的野蛮残忍场面,着实是史无前例的。
    台下大批陪斗的难友,弯腰撅腚,在炎阳炙烤下挂着沉重木牌苦苦久立。汗淋脚下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两腿哆嗦,头晕眼花。不时有人因稍微直腰,被虎视眈眈的红卫队上前击一猛掌,或兜腚一脚。
    时间一分一秒地苦挨过去。已有难友晕倒被拽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批斗结束,方准许直起腰。这时环顾红旗、红卫队打手,晃动的人流......眼前展现的仿佛是一个陌生的尘寰,不知今日何世了。
    难友们又被分别押上几辆卡车,像判刑犯人似地游街示众。宣传车为前导,用高音喇叭狂呼口号开道,以招徕观众。路过某些单位停车时,偶尔有人趁机伸手向上打"便宜人"(不打白不打),也有向车扔砖头的。可能以此行动显示其革命身份和政治立场。看来不少市井之徒,都被仇恨教育和斗争哲学煽动得歇斯底里了。
    这样折腾到天黑,才返回"牛棚"。人人都像患了一场大病。然而,接下来还得应付车间红卫队夜审过堂,刑讯逼供......
    七月初,矿上传旨,勒令各单位"牛鬼蛇神"去支援彰武县的矿办农场夏锄。每人发个秫秸编的遮阳帽,帽顶用毛笔写上姓名与罪名的大字。胸前别着白布条名签。领队的是个青年工人。他总有句口头禅:"咱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以此自诩。他还常把"专政"挂在嘴边:"你们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就要专你们的政!"但见他胸前别着炊饼大的像章,胸口以红绳挂个比像章还大一圈的红"忠"心。肩上斜披着几寸宽的红绶带,下面用红绳垂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布兜。这身非同寻常的装扮,一步三晃地招摇过市,刻意地炫耀了革命身份和领导阶级地位。
    在农场。当我们挥汗如雨地锄地时,他在地头踌躇满志地翘首梭巡监督。后来可能是感觉无聊和犯困了,踅摸一捆干草,铺在大树阴凉下。他仰卧其上,头枕双手,嘴衔一根狗尾草,翘起二郎腿轻微晃动着,悠然自得。不久便听到鼾声起伏了。我们依然老老实实地在炎阳下锄草,一步一个脚印,汗滴禾下土。在农场干半个月。矿曾来位电镐司机提拔上来的副主任,主持开了一次批斗会。拉出矿的"总工"作靶子,难友们跪地陪斗,以扭转农场是"阶级斗争死角"的形象。不过声势有点勉强。我们每天下田锄草,精神上稍感松绑。

    从农场回车间后,群专的酷刑势头渐趋式微。难友们每天都在红卫队监督下,到矿坑生产一线劳动。

抓的正确 放的正确
    在"牛棚"炼狱熬过104个日夜以后,我总算侥幸活过来了。8月23日下午。新露天开全体职工大会,并召集"牛鬼蛇神"家属参加。大会开始,按当年"文革"常规,行礼如仪。然后宣布对"牛鬼蛇神"的批判处理。被批判者诚惶诚恐地站立台上,低头弯腰。由指定的工人分别宣布其"滔天罪行",并严厉上纲上线狠狠批判,然后说道:"姑念其在关押期间尚能认罪悔过,态度较好,为此暂回生产,监督劳动,以观后效"云云。批斗中夹杂着狂呼阶级斗争等口号。我看到妻在台下神色黯然地坐着。散会后,分别由家属领回获释的亲人。
    妻和我一道,愁锁双眉,满面忧戚地走回劫后的家。我环顾这个简陋而熟悉的环境,感觉恍如隔世。
    其后,班组讨论这次"放人"大会时,有位老工人讽刺说:"抓的正确,放的正确,完全正确,一贯正确!"
    这些难友被抓进来时,都是老老实实、坚守岗位的矿山职工。无端遭受一百多天阶级斗争炼狱的残酷洗礼。虽然得以幸存,但到获释时,多已身心伤痕累累。腰弓背驮,颈僵腿跛,两腮深陷,目光呆滞,狼狈不堪,与被关押前判若两人。有的难友留下终身残疾。
    这场群众专政的法西斯残酷炼狱,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铭刻了亘古未有的最野蛮最黑暗的篇章。

沉重问号挥之不去
    囚居牛棚104天的惨痛经历写就之后,心潮澎湃,涌现出挥之不去的一串沉重问号:
    1968年群众专政的赤色恐怖中,我所在的新邱露天煤矿打死6人;阜新矿务局打死998人;阜新市打死1100人;辽宁省打死两万多人。全国打死多少?尚待国家档案解密方能大白于天下。当年在城乡都建立"革委会"新生政权后,各机关团体、企业事业单位都任意设立公堂、牛棚,大肆抓人关押,酷刑拷打,致伤、致残、致死。大量无辜同胞死于非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样于?是为了"教育改造",泄愤解恨,抑或杀戮剪灭?
    一场"文革",竟使我们这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若干炎黄子孙"反璞归真",退化为蛮荒野兽;一场"文革",竟使若干马克思信徒,异化为法西斯暴徒。他们丧尽天良,灭绝人性,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凶狠残忍,滥杀无辜。酿成这种退化、异化的根源和动力何在?
    我所遭遇的群专人物,革委会头目周家英,是由火车司炉造反起家的打入凶手。后期党员重新登记时,竟查出他有隐瞒的问题。为此将其党籍挂起来,未予登记。周曾在大会上对"文革"中大搞肉刑逼供作过"检查"。然而曾几何时,又被提拔到矿调度去指挥生产,并把打人凶狠的火车司炉马兴金也拽了上去。这两个双手沾满血迹的"文革"打手,摇身一变又成了业务骨干。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行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串问号,不能不发人沉思。

牛棚后记
    我从牛棚获释后,妻曾告诉我一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经历。说到伤心处,她竟声泪俱下:
    妻每天要给我送三顿饭。牛棚离我家有15分钟路程。当时两个大的孩子才四五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妻送饭时,把两个大孩子托靠邻居姐妹代为照应;小的交给有哺乳婴儿的大嫂,饿了可给喂奶。我家只有两个饭盒,不够周转,临时向邻居借用五六个。为了送饭,妻煞费苦心,克服了重重困难。那时社会上无知的孩子们,在极"左"路线和仇恨教育、斗争哲学的鼓噪煽动下,对"牛鬼蛇神"的家属,也紧跟歧视,甚至凌辱;砸门窗玻璃;向宅院投掷砖头等等。
    在我家东面不远处,有个矿工,当了造反派头头。后来这个造反派遭受打击,当头头的矿工被关押专政。附近孩子们一哄而起,不断向其住宅投掷砖头石块。门窗玻璃全被砸碎,有些炊具被毁。家人又用面板、盖帘等物遮掩门窗,也一一被砸毁。邻家无人出面约束制止。矿工的妻子眼瞧着家破器烂,无法维持生活,遂上吊自缢身死。大女儿看母亲已死,自己悲愤绝望,喝"敌敌畏"自尽,结束了花季妙龄。剩下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夺门逃走,流浪街头,不知下落。类似悲剧,时有所闻。
    当时我家处境也岌岌可危。由于邻居与我家无宿怨新仇,对我们几口人没有坏印象与恶意。特别是妻与邻居大嫂姐妹相处关系较好。因此我家没受糟蹋蹂躏,并从某些方面得到同情与照顾。我的三儿子吃过五六名妇女的乳汁。这些善良的好心人,使我俩终生难忘。
    一天送饭时,值班的红卫队检查饭盒,发现送的是细粮,立马训斥说:"他们这些人有罪,不配吃细粮,你下次要送粗粮饭。"妻争辩说:"我家孩子多,细粮的比例大(当时按人平均供应细粮,小孩定量低,故细粮比例大)。我不能花高价去黑市买粗粮,给他单做一份。我只能家里吃啥给他送啥。"红卫队语塞,以后不再在这方面刁难。
    还有一次,妻送来大米饭。一个丧心病狂的值班红卫队,要她把饭扣在桌面上检查。妻看桌面上有一层灰尘,抗议说:"桌面上全是灰尘,饭沾上灰还能吃吗?"争论中,有个红卫队头目姓丁,是妻在城建学校的老同学,当年同为学生会干部,从里屋出来。问明原委后,用筷子在饭盒内搅动一下作为检查,并告知值班的红卫队说:"以后她送的饭盒打开看看就可以了。"小丁转过身问她:"你怎么搞这么个对象?原来不知道他是右派吗?"妻解释说:"原来知道。咱们在城建学校上学时,我和不少同学被贴过大字报,要打成右派。后来上面下来政策规定,右派划到教师一级。几位教学工作优秀的教师,一夜之间都被划为右派。这些情况你是亲眼目睹的。反右是怎么回事,右派是怎样的人,你是清楚的。老倪他就是个文化高的知识分子,没有政治历史问题,我选择他有什么不对?"小丁听后唏嘘不已,摇头离去。
    有时妻来送饭,听到车间后院红卫队吼叫咒骂声,和群众呼喊口号声,夹杂着棍棒皮鞭的抽打声,以及被打者的惨叫声,她立即意识到那里正在进行野蛮的残酷肉刑。吓得她胆战心惊。在走廊把饭盒交给值班的红卫队以后,便踉跄地离开阴森恐怖的车间。
    她有位亲属当了红卫队,是"群众专政"的打手。竟劝妻对我检举揭发,声称这样做,既可与我划清界线,又可为我赎罪。她听后非常反感,义正词严地驳斥说:"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行应揭发检举。你如知道,你去揭发检举好了。"使该人满面羞惭而又尴尬地离去。
    有些日子,她晚上用悠车把小儿子哄睡之后,心里七上八下,前思后想。丈夫关进牛棚,情况不明,生死难卜。自己一个孤弱女子,带着三个小孩,前途茫茫,苦海无边。这种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头?!思想陷入绝望,认为不如一死了之。当她看到正在酣睡的孩子,猛然想到,如果他们失掉妈妈,无依无靠,没人呵护,一个也活不下去,实在太可怜了。作为妈妈,怎能忍心抛下自己的儿子撒手尘寰?!她呆呆地望着悬挂悠车的麻绳,有两三次面临死神的诱惑,在人生边缘上徘徊,思想斗争非常痛苦。我从"牛棚"出来以后,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自己被三个孩子给拽住了。不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听了无比惊骇和悲痛。妻的一念之差,弃死图存,使我摆脱了家破人亡的悲剧。她以母爱挽救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抚今追昔,犹心有余悸。
    我从"牛棚"获释后,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坑下劳动。三个半月以后,"革委会"与群专头目心血来潮,又要给我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1968年12月8日,全矿召开所谓宽严处理大会,会上处理十几名难友,我名列其中。梅开二度,把已摘掉七年的帽子,无端又为我"加冕"。

 

15.苦难尽头
    1970年初,矿里召集蹲过牛棚的干部学习《元旦社论》和贯彻干部走五七道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文件。要求全家端。美其名曰:战备需要。把我们这些干部安插到农村"保护"起来,留为第三梯队云云。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是谁会相信这套鬼话呢!瞬即露出马脚和杀机。另一方面又指明,下去三年之后,矿将停发工资,靠自己挣工分生活。这批干部面临被逐出城市,转变为农村户粮关系的严酷现实。社会上一时人心惶惶,闹得满城风雨。不少家庭出现分崩离析,如同炸了窝。有的家属急着要离婚,自己留城;有的家属表态坚决不随丈夫下乡......
    在这极端残酷的危急关头,妻心如刀绞,寝食俱废,但表面兀自乔装镇定。她一字一句地说:"咱这个家虽然贫苦,但不能散。你去哪我们跟到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几句掷地铿锵有声的肺腑之言,差点使我感动落泪。妻还冷静地说:"不能观望,要做好各项实际准备,以免走时慌张失措。农村烧的困难,多准备点煤,带去度过头一两年的难关。"我着手买煤。妻给老母写信,请求前来协助归拢家当。
    煤和劈柴都买来了。岳母也专程赶到。妻有条不紊地做必要准备。过了十多天,上面又下来文件,强调煤矿系统人员紧张,暂缓插队落户。刹那间,仿佛暴风雪过后天空放晴。我家的命运得以扭转。这时妻喜极而悲,热泪盈眶地说:"听说安排咱家去的是彰武县丰田公社杏山大队,靠近内蒙。是穷困落后、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是插到那里,家和孩子的前途真不堪设想!"我听了也不胜感喟。
    虽然逃脱了插队落户的难关,矿里又琢磨出新招。把这些要插队的干部,下放到彰武县矿办农场劳动,家属不迁。 1970年1月23日,矿用卡车把这些干部连同行李送到彰武县的矿办农场。离家二百多里,每月可探家一次。这次下放将近四个年头。我在农场先后干过多种农活:开荒、种地、积肥、运输、放牛、放羊等等。
    我去农场劳动期间,整个家务完全由妻承担起来。三个孩子的衣服,大的穿过转给小的再穿;补丁摞补丁。她又买麻捻绳,打袼褙,纳底子,亲手给孩子做布鞋。每晚孩子入睡了,她还得忙到深夜。靠一针一线,缝缝补补,辛勤劳作,维持家计。文革后期,我俩已有四个儿子,成为六口之家。(怀后两个孩子时,想做"人流",医生看她身体单薄,孩子又不算多,而加以劝阻。她看到锃亮的手术刀具,也有些胆怯,因而没做"人流")。我的60元工资,群众专政那几年被降为40元。家庭经济也到了捉襟见肘的窘境。孩子没有玩具,没有零花钱。他们常去垃圾箱拣纸壳换几分钱买冰棍吃。有一天,两个小儿子在院里为争纸壳而打架。使我心里酸楚不已。自叹堂堂五尺之躯,枉读16年书,竟不能给孩子买个冰棍。愧疚何极!三儿有次向我要一角钱去看电影。我用硬分币凑够给他拿去。他在窗口拥挤买票时,硬币洒落地上,无法寻找。电影没看成,回来气哭了。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妻好不容易给二儿子买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他穿到脚上,和同伴打赤脚玩,竟把凉鞋弄丢了。回来后被妻教训一通,还把他关在煤棚里,不准他吃晚饭。塑料凉鞋本不值几个钱,但在穷人家,却是好大的事啊!
    居家一室一炕,挤不下六口人。晚上睡觉时,轮流由一个孩子在炕里打横。就这样勉强对付着艰难的日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儿子春霖六岁时,个子刚高出锅台,便开始向妈妈学做饭,成为妈妈的小帮手。他在几个弟弟面前,像个小大人。九岁时常背着小弟弟,二弟、三弟牵着他的衣角,傍依左右。以他为核心,走街串巷。
     由于矿坑处处多险,我和妻不准他们下坑拣煤。但受周边小伙伴怂恿,不时偷摸下坑。有一次哥四个出于好奇,下坑冒险围看火巷。后被矿工发现撵回来。倘若堕入采空火巷,将尸骨无存。妻闻知后,惊骇万分。遂对他们加以痛责。
     1976年秋。两个大儿子帮我为地震棚顶抹泥。二儿抽空跑上马路。他用二齿钩想钩运秋菜卡车上的大白菜。齿尖挂住车帮。他怕失掉二齿钩,不肯松手。人被卡车拽倒,右膝被车后轮外缘轧伤。车已无踪影。大儿瞥见向我急呼。我大吃一惊,从棚上跃下。猛跑至路边。来不及细问,将躺在地上的二儿背起,奔往医院检查。幸未伤骨,但膝关节软组织损伤,站不起来。医疗多日,始能下地行走。为了一棵白菜和一把二齿钩,险些失掉二儿性命。这件事使我和妻心情沉重多日。
  为了弥补生活费用,妻不得不出去打工。她通过居委会安排到街道的五小企业上班。三个大的孩子上学了。小的托给邻家大嫂,每月给两三元辛苦费。居委会开始安排她给茶馆挑水。一担水约百斤, 60米的距离,每天要挑八九趟。空下来还要给茶客沏茶、续水。活计很累,日工资只有7角。最使她伤脑筋的是,茶馆氛围不佳。茶客都是煤矿工人,来此打扑克,下象棋,吆五喝六,烟气腾腾。有些工人熟头巴脑,不时冒些粗话脏话,不堪入耳;有的甚至对她动手动脚,吃豆腐。妻为人稳重,不苟言笑,接受不了这类轻浮挑逗,难以适应庸俗不堪的市井氛围。一再请求调离。居委会又安排她去综合厂。
    街道办的综合厂,有四摊生产:铁匠炉兼挂马掌;柳条编织;粮米加工;电锯加工。根据生产需要和人事安排,妻在每摊都干过。干一项,学一项,都能熟练顶岗。她在铁匠炉干过配料、清灰、拉风箱等;学会了编抬筐、粪箕子等;能掌握粮米加工质量,和处理一般机器故障;她在电锯干的时间最长。妻搭钩子,拉下锯。她和师傅把粗大原木抱上锯台,加工方材、板材。眼盯圆盘锯,上面洒水,下面锯末飞扬。稍有不慎,就会伤手断臂。这是技术性强、费力气、精神高度集中的活。休息空当,还得清锯末、伐锯齿。她穿一身粗布作业服和雨靴,戴上工作帽和口罩、手套,仅露出两只眼睛。一个班干下来,精疲力竭,浑身像要散架子。妻瘦小单薄,自幼没干过重活。开始上电锯时,师傅们担心她干不了,她硬是干了三四年,博得师傅们的好评。由于长时间劳累,两肩已畸形,左低右高。为了家庭,为了生活,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妻从城建学校中专毕业以后,一直在办公室搞业务。她顶着政治压力甘冒风险,毅然决然和我共同建立寒苦之家,接连遭遇狂风恶浪和深重灾难的袭击,心坚如铁,矢志不渝。她以瘦小单薄之躯,承担千钧沉重家计和种种辛劳。在险恶的风口浪尖,经受了残酷考验。我俩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共同患难已四十多年。她的心脏不好,先后做过阑尾和胆囊切除两次手术。靠一颗慈爱的心和两只勤劳的手,含辛茹苦,把四个儿子拉扯大,各个成家立业。有三个儿子曾出国进修、考察或工作。四个儿媳中有三个是大学毕业。现在妻又不辞劳苦地去带孙子、孙女。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从不怜惜自己。回眸几十年风雨坎坷的生活历程,可以说,没有她的坚毅鼎力、苦心孤诣,也就没有这个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她的所作所为虽然平凡,但却充分体现了东方妇女的美德,和可贵的中华传统精神。
    曾担任山西省长治市教育局和文委领导的鲍文生(石田),是我的老同学。当他读过我写的《糟糠之妻》一文后来信说:"《糟糠之妻》,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这次写信又读了一遍。好文章,不厌多读。你的文笔生动形象倒在其次,尊夫人的高尚品格让我深为感动。她的慧眼识人,她的勤劳坚毅,她的坚贞不渝,她的忍辱负重,实在难能可贵。一辈子担惊受怕。相夫育子,把四个孩子抚育成人,是你家的功臣,恩重如山。请代我向她表示衷心的敬意。......"这封来信,言辞恳切动人,对我妻的评语,可以说是毫无过誉溢美之处,是恰如其分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对鲍先生的评语是当之无愧的。

 

16.否极泰来
    "文革"中,我蒙受群众专政的冤案和"牛棚"炼狱之苦以后,煎熬了十年。直到1978年11月20日,新邱露天媒矿党委正式下文件为我平反昭雪。现将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关于对倪艮山同志平反的决定》
    原我矿新露天会计倪艮山同志在68年清队中,遭受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迫害。在清队中被非法抓捕关押,刑讯逼供,遭受毒打,他家被抄,亲友受到株连。
    在揭批四人帮第三战役中,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精神,经工作,查清倪艮山同志来矿后,工作表现一直是好的。在68年清队中,把已做过结论的问题又重新纠起,并进行了揪斗。特别是在揪斗期间对其进行法西斯式的审查。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党委决定对倪艮山同志予以平反。对其家属亲友遭受的迫害表示慰问。对倪艮山同志档案中的假材料清理后予以销毁。对被株连的家属亲友作好消除影
响的工作。
                                        中共新邱露天煤矿委员会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1979年2月3日,中共国家经委党组作出我被错划为右派的改正结论。但在"左"的阴影下,仍留点尾巴,不够干脆。又过七年,到1986年3月29日,经中共国家经委党组复查,才最终彻底改正。现将该文件照录如下,以昭后世:
    《关于倪艮山同志彼错划为右派问题的改正结论》
    倪艮山同志,男,一九二七年生,辽宁新宾县人。家庭出身职员,本人成分学生。一九四九年入团。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原为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科员。一九五八年三月被划为右派分子,受到撤消职务、降低工资待遇(由行政十七级降为二十一级)、开除团籍、留用察看的处分,下放劳动。一九六一年十月已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现在阜新矿务局新邱露天煤矿工作。
    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和《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对倪艮山同志的右派问题进行了复查。经研究,倪艮山被划为右派分子属于错划,应予改正。因此,决定:
    1、 撤消原国家经委国民经济计划综合局整风领导小组一九五八年三月
        《对右派分子倪艮山的处理结论》。
    2、 撤消共青团国家经委机关委员会开除其团籍的处分决定。
    3、 恢复倪艮山同志科员职务和行政十七级工资待遇。
                                              中共国家经委党组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当年给我打成右派,只消几个月工夫。但摘掉帽子经过四年时间。改正错划则先后历经二十九年之久。而且只有在四人帮之流覆灭并结束"文革",使极"左"路线得到遏制和纠正,才有此可能。毁掉一个同志,何其容易?!拯救一个同志,为其伸冤昭雪又何其艰难?!
    悠悠苍天,不公不正何其如此!
    新邱露天煤矿党委对我在"文革"的冤案给予平反昭雪,国家经委党组对1958年我被错划右派给予改正之后,我家在多年风雨坎坷后,终于拨开乌云浓雾,重见天日,摆脱苦难。由于我在政治上重获新生,妻在社会上的艰苦处境也得到根本改善。她在综合厂,由于积极努力,工作出色,又有文化和业务能力,被提升为收款员。其后,因厂长退休,她又被任命为代理厂长。街道党组织拟发展她入党。(后因家庭迁徙离开综合厂而搁置)
    我在1979年错划右派改正时,本应调回北京,重返国家经委。但因某些因素梗阻,行动迟缓,致形成"就地安置"的结果。当时阜新矿务局拟安排我任节约办公室主任,沈阳煤管局拟抽我去搞巡回检查。我和妻甚望摆脱十年"文革"的历史阴影和痛楚记忆,力争离开辽宁阜新。欣逢改革开放,国家步入蓬勃发展的新时期。在老同学杜祥麟先生的鼎力相助下,终于调入地质勘察技术研究院。

1980年初举家迁居京畿 。
  我调入研究院后,得以用其所学,发挥专长,挽回浪费的宝贵年华,做出应有贡献。曾被院评为先进工作者,获得高级职称。
    四个孩子得到良好的学习环境,为其健康成长和事业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
    1986年落实中共中央文件政策,我和妻先后四次去阜新市上访。妻终于恢复了中断24年的工作关系而复职上班。妻感叹他说:真是苍天有眼,善有善报。
    我国著名的探矿工程机械专家杜祥麟先生及其夫人赵文珍女士,多年来对我家的遭遇和处境,深切关怀,并曾雪中送炭,从张家口给阜新我家邮过粮食。杜先生曾专程去阜新我家看望。在改革开放以后,克服种种困难,设法把我调来京畿工作,根本改变了我和全家的命运。在我的一生中,他是第三位改写了我的人生的恩人。
    多年来,我殷切希望有出境观光的机会。  2001年1月藉香港国际交流出版社邀请开会之机,我以75岁高龄,曾去泰国曼谷、帕塔雅等地旅游。同年四五月间,又去西欧,先后到过意大利、梵蒂岗、瑞士、法国、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德国等八个国家。大开眼界,一新耳目,从而了却平生夙愿。

 

17.老人与观音
    我在八岁的时候,才和妈妈到天津与爸爸团聚。
    那时爸爸在铁路上班,住在天津河北的连升栈。当我走进他的客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一个箱子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立像,高约尺许。她慈眉善目,面露微笑,安详宁静。像前摆着红苹果供品,一只装满小米的茶盅上插着三株线香,轻烟袅袅,满室熏香。
    每天清晨,爸爸洗漱后,坐在观音像前,双目微闭,嘴唇翕动,同时双手数着穿成链条的曲别针,似在一遍遍诵读经文。他虽非入门信徒,但是虔敬礼佛,常年坚持不辍。
    爸爸书底厚,工诗文,写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在铁路从事文秘业务,大多是办理"等因奉此"一类公文的行政工作。
    当天津铁路大裁员的危急关头,爸爸清晨礼佛读经,妈妈也在侧祈祷。二人全神贯注,以求观音保佑。一连多日,终于熬过了裁员关头,化险为夷。爸爸保住了饭碗。也许他们认为,精诚所至,感动了观音。
    爸爸因患黄病住进医院抢救时,妈妈每天在观音像前虔诚祈祷,以求去病消灾,保佑平安。
    抗战胜利后,爸爸从天津调往沈阳铁路局,职务由科员升为主任科员。这是他一生中最高的职位。
    爸爸1930年在奉天参加工作,到1946年重返沈阳,度过16个春秋。他性格内向懦弱,谨小慎微,处事低调;不善夤缘攀附,不肯谄媚;待人忍让厚道,安分守己;被同仁公认为老实人、大好人。因此职务难以提升,没有飞黄腾达。但他对工作任劳任怨,忠于职守,安贫敬业,清廉自持,很得上峰信任。所以在就业激烈竞争中,他能渡过两次裁员危机,保住了饭碗。
    全国解放。爸爸看到社会上宣扬唯物主义,意识到家里供着观音,与时代潮流相悖,易惹事生非。悄然将其封存在壁橱上端。从此家里开始了观音靠边站的日子。
    解放初期。爸爸原来在沈铁人事处的岗位,暂无变动。他早年擅长起草公文、毛笔书写的业务,已无用武之地。时年近半百,对新人新事,有待熟悉。虽然历史清白,没有政治污点,为人老实端正,但被视为"三朝元老"、"留用人员",处境维艰。不久便被调出局机关,到铁路房产段搞工资计算和发放,开始与算盘表册为伍。以后又调政治部等单位的传达室值班。最后到房产段施工队担任打更的巡守员,负责看守工地物料。职务调动频繁,步步下滑,工资一降再降。到退休时,只开四十多元的劳保费,勉强维持生活。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在铁路干了一辈子。但老境堪怜。虽自己能够超脱、安之若素,实在令人唏嘘。
  家在天津时,租住两三间民宅平房。调沈阳后,在集贤街住一套三室日式旧楼房。解放后强行併入住户。我家还剩二室。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生活矛盾较多,数易住户。后迁入一户工人叫王永泰。王见我家住两室,嫉妒眼红,撒泼挤占厨房,向母亲身上扬灰,找茬打架,关系紧张。居无宁日。两位老人忍无可忍,与另一楼下住户换房,生活始得苟安一时。
  其后,我和弟弟、妹妹相继外出学习和工作。家中只有两位老人过着寂寞清淡的日子,和光同尘,与人无争,与世无扰,享有几年安定光景。
  1966年"文革"开始。全国陷入鸡飞狗跳、惴惴不安的惶恐中。破四旧、抄家、批斗、砸文物,风声日紧。这时爸爸担心壁橱上白瓷观音,如果被红卫兵发现会招灾惹祸。于是从壁橱上取下尘封了十七年的白瓷观音,用纸包好,装入提筐。在暮色苍茫中,拎到浑河桥上。看看前后无人,强忍泪水,一扬手把观音投入滚滚激流。老人喃喃叮嘱说:"观音啊!你保佑了我家四十年,我却无法保护你片刻平安。离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回到西天净土的极乐世界去吧!"从此,两位老人开始了失去观音的日子,走上苦难而坎坷的风雪驿路。
  在造反、武斗、打砸抢抄抓的一片喧嚣暴乱中,挨过了两个年头。接踵而至的是"赤色恐怖"的1968年。两位老人愁锁双眉,忧心如焚,不知道这场动乱将把社会糟蹋蹂躏到何等地步。他们估计不到可怕的厄运已悄然临头。
  沈铁房产段派出以郝仲权、赵玉才为首的工宣队进驻集贤街。集贤街的居委会头目有胡秀珍、纪静文和一位姓曹的小脚妇女,绰号曹小脚。郝、赵为人阴险狠毒,胡、纪、曹等善耍嘴皮、奸猾狡诈。双方一拍即合,沆瀣一气。秘密策划在集贤街开展群众专政、横扫牛鬼蛇神。阴谋敲定之后,招兵买马,物色了十几年"积极分子",多是社会上烂崽、泼皮,其中包括老人邻居的初家大女儿。经过紧锣密鼓布署动员,每人发给一个红袖标。
  郝、曹等人随即召开街道居民大会。在一片狂呼乱叫的口号声中,将两位老人揪出来批斗。主要矛头指向:过去念过大学,在天津呆过,一定有资产;三朝元老,在旧社会干过事,政治上有来头;两口人住两间屋,是资产阶级享受等等。在批斗逼问中,泼皮打手蜂拥而上,拳打脚踢,将老人打翻在地,还踏上脚。打得两个老人奄奄一息。郝、曹等喝令将人押下去。两人一架,连拖带拽,把爸爸关进早已备好的"牛棚"。把妈妈送回家。郝、曹等带领泼皮跟踪来抄家。翻箱倒柜,搞得乱七八糟。混乱中,竟有人从抽屉掠去一沓全国粮票,约八九十斤。另箱子里有百多元现钞,也不翼而飞。最后把爸爸珍藏多年的十三经、先秦诸子的木板线装套书,以及《文心雕龙》、《古文观止》、诗词等全部抄走,毁于一旦。还把妈妈在天津穿过的大衣和几件出门用的衣服抄走。
  第二天又开群众大会。喝令妈妈穿上抄走的衣服示众。同时喊口号,批判。泼皮们蹿上去揪搡殴打。吓得老人身边五岁的孙子哇哇大哭,并喊:"你们别打奶奶,她是好人!"一个丧尽天良的红卫兵,竟拽开孩子,扔出去很远,把孩子摔在地上。
  爸爸囚禁于"牛棚",夜里提审过堂。用法西斯暴行逼供。十几个红卫兵手持棍棒皮鞭,如凶神恶煞,其中初姓女尤其心黑手狠。这伙暴徒把老人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滚爬,牙齿脱落,满脸血污,两眼红肿睁不开,两腿不能站立,扶墙走路。用残酷肉刑逼迫老人说出参加过什么反动组织。折腾几天,老人挺刑不过,只好胡乱招供说,参加过"青年党"。又逼问何时何地怎样参加的?老人只好胡编乱说。这帮法西斯暴徒如获至宝,录了口供,让老人按上手印。暴徒们还洋洋得意地说,不打不交代,棍棒下出材料,并作为经验和成绩上报。后经上级部门调查核实,纯属子虚乌有,无一件口供能落实。郝、曹等压下了这项对街道不利的情况,没有及时向群众宣布。为防止意外,把爸爸从"牛棚"里放逐回家养伤。
    横扫牛鬼蛇神甫告一段落,又提出五七道路,掀起上山下乡高潮。除了干部、知青,连老弱病残都撵往农村。美其名曰:"一颗红心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上山下乡光荣!"郝、曹等人抓住时机,一再催逼两位老人报名下乡。并威胁诱骗说:"只要上山下乡,牛鬼蛇神问题就算过去了。一了百了。如果留在城里,还要继续追查。农村已腾出房子,连柴草粮菜都给准备了。"云云。
    在郝、曹之流软硬兼施的逼迫下,如惊弓之鸟的两位老人,出于无奈,不得不报名下乡,填了"自愿书"。原安排去辽西建平山区。经老人再三恳求下放家乡新宾,虽也是山区,但还有乡亲可予照应。郝、曹等与房产段勾结并达成共识,方获允诺。他们把两位老人连同破烂家当装上卡车。还煞有介事地给老人戴上红花。敲锣打鼓撵出街道。老人挥泪离开沈阳。当天到达新宾县汤图公社龙凤大队道沿村。
    郝、曹等人利用群众专政手段,把两位老人二十多年的住房夺下来,分配给
至爱亲朋。他们实现了策划的阴谋,如愿以偿。
    两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告别了城市生活,回到暌违四十年的山乡。层峦叠嶂。林木蓊郁,山径蜿蜒,与世遥隔。重新开始艰难苦涩的日子。儿女远在外地,难得一见。心事落寞,度日如年。
    老人住的是一间土石砌墙,茅草苫顶的小屋,一铺土炕占去一半面积。炕头有锅台灶坑。炕上放两只木箱和一只小炕桌。地上有只木碗橱。此外别无长物。用水要到50米外去挑。炊柴靠上山砍樵。买粮要翻越一座大山,走约3小时,才能到公社粮站。不难想象,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背负沉重粮袋,爬山越岭,将是多么艰难。
    儿女只能在节日回乡探亲,可以帮助干些笨重杂活。但平时各项活路,还得靠老人自理、张罗。
    我每次探亲要离家返城时,两位老人显得无着无落,忧伤不已。妈妈送到柴门外,总要问一句:"多咱还能回来?"洒泪而别。爸爸拄着木棍,缓步送出村头,到一棵老榆树下,目送我拐进涧水沟堡子,背影消失了,还要站些时候,才往回走。
    爸爸上山打柴时,有一次右眼彼树梢刮伤,几乎失明。在抚顺东洲医院治疗半个月方才出院。  1972年,他又患了脑血栓,到汤图公社卫生院抢救治疗。从一个靠边站的老中医偷偷讨个处方,出院后服了多剂中药,才恢复到扶杖可以缓步走路。
    平时难度大的活路,如打全年柴、掏炕、苫房、圬墙等,求人帮忙,要有偿服务,而且要比别人多花钱。乡亲知道老人有劳保费,间或有人来"借"五元十元,欠拖不还。老人怕得罪人,难开口讨要,往往不了了之。每年都得搭进百八十元,苦不堪言。
    有一次探亲时,爸爸深有感触地对我叹道:"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我望着爸爸,白发苍苍,面孔消瘦黎黑,满脸皱纹,垂垂老态。听了这撕心裂肺的感叹,联想到一代老知识分子的苦难境遇,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两位老人在山乡苦苦挣扎了十一个年头。直到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落实政策,方有可能回城。但城里已无住房,无处落户口,不予办理。离沈阳时本有两间住房。兜个11年的大圈子,重返沈阳,已无立锥之地。偌大一个城市竟无处可以栖身。幸亏妹妹家住沈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人户口落到妹妹家里。这样,两位老人才结束漂泊,回城安顿下来。
  郝、曹之流,利用"文革"的时机,得售其奸,作恶多端。把两个无辜老人整的死去活来,弄得无家可归。可谓灭绝人性。
  两个善良的老人,虽然失去了虔敬供奉多年的观音,但苍天有眼,最后终能绝路逢生。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吧!
  如今,爸爸、妈妈均已走完他们那凄风苦雨的人生之路,相继撒手尘寰十多年了。但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平静而安息。

三 梦觉絮语

18.衷心盼望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我在北平读大学时,抗日烽火甫息,内战硝烟又起。神州大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在进步同学、进步书刊的影响带动下,积极投身革命激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
  当年我由一介只抠书本的贫寒学子,转变为紧跟、追随时代潮流,主要由于对现实失望和不满。反对当局的一党专政、个人独裁,官僚腐败,和民不聊生。衷心盼望,国家变为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逐步走向繁荣富强。当时从看到的毛泽东著作,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等,以及若干进步书刊的宣传,我得到深刻的印象。认为只有中共和毛泽东领导的新生力量,才能担此历史重任。并且认为这是国家民族前途希望所在。
  经过三年鏖战拼杀,国民党统治的旧政权被推翻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诞生了。随着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积贫积弱、饱历忧患的中华民族,在国际间以新面目、新姿态涌现出来,并赢得举国一片欢腾。我怀着满腔热情和殷切希望,参加了新政权领导下的工作。我时刻关心、瞩目国家前进的脚步和发展变化。思考着当年的"衷心盼望"能在这片古老的、多灾多难的土地上逐步实现。从1949到1976,我思考、盼望了二十七个年头。我们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多灾多难的民族,幼稚蒙昧的个人,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在沉思。老百姓也从浑浑噩噩中有所寻思。
  这二十七年间,国家与民族的遭遇和变化,大家洞若观火,有目共睹。这里无劳我来置喙饶舌。我个人的遭遇和变化,个中况味,苦辣酸咸,只有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认识体会最深刻。这里有必要加以忆述。

 

19 个人遭遇

  我原是来自基层社会的一介清寒学子。家庭出身市贫,个人成分学生。没参加过任何反动党团。没有反动社会关系。社会上无高亲贵友。没有任何政治污点。与共产党无宿怨新仇。可以说个人的出身、历史是一清二白。而且很早便接受进步思想影响,积极投身革命潮流。参加了历次进步学生运动,为新政权的诞生做过力所能及的贡献。从一介清寒学子、基层草民的朴素感情来说,具有靠拢、追随、拥护新生革命事业的先天基因。因此,在1949年6月便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从1950年开始申请入党。1951年便被评为"优秀机关工作者"。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
  我一心向党,热爱自己的国家。可是党和国家怎样对待、接纳这样一个青年的朴实感情和真挚追求呢?
    1955年,我因交友不慎,谈论过"毛主席想当第五位"(即马、恩、列、斯之后的第五位国际共运领袖)。祸从口出,被当作"敌特嫌疑人"隔离审查,反复遭受批斗。整了一年多。没查出任何政治历史问题和污点。结果证实,把羊当狼狠打一顿;把无辜者当做罪犯猛烈收拾一通。但是,没做任何善后,没有任何说法,而不了了之。
    我对肃反的所谓审查很有意见。按正规组织手续写了申诉材料,交给机关党委书记。这种做法符合党的规定,本是无疵可议的。但是却被束之高阁,没有下文。
    1957年的整风运动,在党支部书记动员和保证"三不"(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的情况下,个人基于对党负责和关心,提了并未越轨的意见。然而,反右斗争中,把所提意见,结合我写给党委的申诉材料,断章取义,诬我向党和社会主义猖狂进攻,并打成右派。受到凌厉处分,被流放到北大荒劳动改造。   

    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对我这个1961年已摘掉右派帽子的小职员,也不放过。还当作大右派分子,和"走资派"一同批斗、抄家、下放劳动、关进"牛棚",遭受拳脚、棍棒、皮鞭的野蛮酷刑。然后差点全家去农村插队落户,再度令我下放农村劳动。
    从1955年肃反挨整,  1957年反右流放,"文革"关押"牛棚",直到1979年右派得到改正,先后历经24个年头。反复折腾,几番蒸煮煎炸。从28岁开始挨整,直到52岁方获一纸平反结论。从青春鼎盛,直到须发颁白。一生中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月,完全断送在那个苦难年代,不啻毁了我的一生。二十四年履艰历险,付出血的代价,九死一生,侥幸存活下来。青年学生时代的理想和追求,完全付之滚滚东流。
    1955年已经证明我被冤枉、整错了。但是反右继续把我推进灾难深渊。到"文革"时,似乎必置我于死地而后已。我对党究竟是个什么人?伙伴、朋友、自己人、仇敌?为什么要把一个党的追随者、拥护者、积极争取参加者当作敌人狠整?党为什么把自己的诤友拼命推向敌营?我为什么反复挨整长达二十余年,愈演愈烈?
    经过反思,这二十多年的苦难遭遇,如醍醐灌顶。终于使我大彻大悟。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阶级斗争要常抓不懈。抓阶级斗争必须有斗争对象。一旦被扣上阶级敌人的帽子,即被打入另册,形同"贱民"。被革命政权踩在脚下,永无出头之日。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在这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存在一大批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必须存在抓不尽、肃不清的阶级敌人。按《土地法大纲》规定,经过土改后,地主劳动五年,自食其力,可以摘掉地主帽子。但这二十七年间,没有一个地主摘掉帽子。右派摘了帽,称为"摘帽右派",还属阶级敌人范畴。阶级敌人的儿女,被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意即生来便是不好的子女)。这无异于"帽子"变相世袭。如果没有这些"终身制"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便没了抓挠。所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必然总是一批人压制了另一批人,说白了,就是"革命人民"骑在另册"贱民"头上。如果致力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革命导师长生不老,阶级斗争便会狠抓至今不止。那么,不仅阶级敌人的队伍会膨胀许多,而且会出现高龄阶级敌人,例如出现百岁摘帽右派,等等。那是毫不稀奇的情况,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前景。
    如果说,当年我是祸从口出,因言贾罪;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那么,我的两位老人呢?

 

20.无辜的老人
    我的父亲虽然读过大学,但他是书生气重的学究。一向忠厚老实。走路怕踩死蚂蚁,树叶落下怕砸头,谨小慎微。从来以勤勤恳恳工作,端端正正做人自律。没有任何政治历史问题,没有任何政治污点。在旧政权下,他是抬不起头、不吃香的人。最高职位仅在铁路混个"主任科员"而已。在新政权下,他也努力追赶时代潮流,但思想和脚步总撵不上。只知安分守己,任劳任怨,做好本职工作。生活上与人无争,与世无扰。父母两位老人都是道地的安善良民。父亲退休后,每月开四十多元养老金。母亲是家庭妇女。两位老人过着清淡的日子。但是,"文革"对这两位老人也不放过。捏造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乱扣帽子,施加酷刑。使他俩无端遭受打手们的拳脚、棍棒:和皮带,险些丧命。最后,虽然已搞清两个老人无任何政治问题,还是软硬兼施撵出沈阳,去农村插队落户。在农村苦苦挣扎了11个年头。落实政策后,沈阳住房已为他人侵占,无处落户口,成为插锥无地的无家可归老人。他俩遭此大劫大难,是招谁了,惹谁了?是犯了法,是干了缺德勾当?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已退休的老知识分子?所以在农村插队时,老人曾伤心地说:"我一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亏心事,想不到过去多念点书,上班混口饭吃,都成了罪过。甚至住两间房也要招灾,差点搭上一条老命。想当个顺民,过个平静生活都不可得,天理何在,!"
    两代知识分子,过去从未挨过打,但是几乎同时遭受了新政权的拳脚、棍棒和皮鞭。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然,个人的不幸和灾难,比起国家、民族遭受的创伤和损失,那还是微不足道的。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如前所述,1957年的反右,全国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有55万多人,使我国的科教文化事业遭受了极其沉重的损失,后果严重,影响深远。众所周知,  1958年的大跃进、公社化和跟踪而来的所谓"三年困难时期",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边缘。非正常死亡人数达4000万之多,经济损失达1200亿(见《人民共和国春秋实录》)。"‘大跃进'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大灾难,亲身经历过‘大跃进'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薄一波语)其间1959年的庐山会议与其后的"反右倾"斗争,以彭德怀元帅为首,全国"伤及380万人。"(见《直言》)
    1966一1976的"文化大革命",是"在极端绚丽的面纱下,蒙着极端残酷悲剧"(季羡林语)。"以野蛮征服文明,用‘无知'战胜‘知识'"(巴金语)。"文化大革命在毁灭中国的知识分子,毁灭中国的文明"(马思聪语)。由于这场空前浩劫,我国的经济再次濒于崩溃,文化科教事业蒙受毁灭性打击。"死了两千万人,整了一亿人,浪费八千亿人民币"(见《交锋》)。
    这些客观存在的史实,与我在大学时代向往追求的进步理想,大相径庭,南辕北辙,相去何其遥远!过去把这类问题都归到极"左"路线户头之下,归罪于林彪、四人帮。但是1955年、  1957年、  1958年和1959年时,林彪和四人帮尚未爬上高位,抓到大权,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即便归罪于极"左"'路线户头之下,那极"左"路线又是何人制定,谁来贯彻执行呢?笔者无意去追问啥人的政治责任,这也是当今难以厘清说透的问题,不愿在这方面徒费笔墨。我关注的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21.渴望法治
    我在肃反挨整之后,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国家,上自元首,下至黎民百姓,必须有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不能自觉遵守,就要用司法强制其遵守。否则就无章法秩序,乱了套。这种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就是法。两千多年前,刘邦率兵进关之后,还知道"约法三章"。现代很多法制健全的国家,都是以法治国,称为法治国家。
    法律不是形式或摆设。全体公民都要毫无例外地遵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是众所周知的浅显道理。"文革"时本有人大制定的宪法,但宪法连国家主席都保护不了。宪法形同虚文、废纸。上面无视法律,下面便胡作非为。全国闹得无法无天。谁都可以抄家、抓人、打人,打死人不偿命。国家陷入暴乱失控,几乎不成其为国家了。还把这些做法冠以"革命行动",实在是对革命的亵渎和玷污。在那个年代,社会上豢养了大批"运动痞子",以整人为业,以斗人为乐;诬良为奸,以佞为荣;拔弄是非,颠倒黑白;惟恐天下不乱;闹得家难安居,国无宁日。这与法治相悖,毫不沾边,甚至是无"法"可讲了。
    既然组织了千百万人反复研讨,煞有介事地制定了宪法与有关法律,又不愿受其约束,不想贯彻执行。这是为什么?笔者三思之后认为,掌权者权力过大、失控;又习于滥用权力,致造成权大于法。视法为儿戏,背弃法条,我行我素。"对法可以隨心所欲砸烂之(曾经砸烂公检法)。这都是"文革"中的凸显史实。
    在法治国家里,法律至上,全国上下都要恪遵力行。封建时代还讲究"国法无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果无视法律而独断独行,甚至达到"朕即法律",天下老子说了算,就完全变成人治国家了。法治国家,决不容许有超越法律之上的领导权力。
    要想建立真正的法治国家,掌权人物必须树立为公为民的民权思想。掌权是在承担政治责任,而不是谋取享受。更不准滥用权力,恣意妄为。真正革命者除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存在个人或集团的私利;更不存在既得利益。革命不是改朝换代,打江山不是为了坐江山。一切权力都是人民赋予的,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执政掌权人物,首先要以身垂范,成为遵法执法的楷模。

 

22.呼唤监督
    为了保证执政掌权人物知法遵法,不超越法律滥用权力,更要防止人治和独裁政权出现,必须有一套完善的有力的监督机制。
    现代法治国家,都具有政治监督。即具有与执政者相对应的政治力量,对执政者加以监督和制衡。谁来执政掌权,由公民选择决定。这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道理极其浅显。当年我们在推翻旧政权过程中,一再痛贬怒斥国民党一党专政。今天我们执政掌权,就要从根本上摒弃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秕政和积弊。把前人的纰缪,作为前车之鉴。
    其次是法制(立法、司法)监督。立法和司法必须独立,不受任何领导或干预。执政掌权人物如有违法乱纪、胡作非为行径,立法、司法部门有权弹劾、罢免、传讯,直至整治法办。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在位时,曾发生数十名西班牙人在智利失踪;韩国前总统全斗焕曾镇压光州起义;为此,在他俩下台多年之后,还被推上法庭受审。美前总统克林顿曾因绯闻被检查官起诉。等等。这都是众目昭彰的史实。   
  最后是舆论监督,也就是新闻传媒和群众的监督。执政掌权者的一言一行,都在新闻传媒和广大群众的耳目之中。众目睽睽,千夫所指。舆论跟踪监督。法治国家的执政掌权人物,一旦违法乱纪行为曝光,不劳法制干预,往往引咎辞职,自动下台,如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与美前总统尼克松等事例,足资证明。没有上述政治、法制、舆论监督,法治必流于形式、空谈。民主监督是以法治国的保证。民主监督与以法治国二者不可或离。"文革"时期出现造反、揪斗和殴打国家主席,社会上滥杀无辜。一片赤色恐怖。竟无任何制止或干预,没人敢出来说话。当权人物如脱缰野马。恣意纵横驰骋于国土,所向披靡。群众还得为其歌功颂德、山呼万岁。这就是没有任何监督机制造成的灾难恶果。
  失掉监督的政权,极易产生个人独裁专制;或形成特权阶层;滥用权力,权钱交易,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滋生腐败官僚;严重了将使政权腐烂垮台。

 

23.兑现自由
   任何政权,要想得到有效的舆论监督,必须保证言论自由,使人民敢讲真话、实话,敢提出批评。我国宪法明文规定公民的言论自由权利,但迄待落实。1957年反右,大批知识分子因言获罪,从此噤若寒蝉,三缄其口,被钳住了嘴巴。1959年反右倾,把敢讲真话说实话的开国元勋彭大元帅打下去了(后残害致死于"文
革"。)从此老干部画地为牢,明哲保身,也被钳住了嘴巴。这些社会中坚力量销声匿迹,当权者为所欲为,直至无法无天。敢讲真话者都被钳住了嘴巴,哪里还有舆论监督?
  有能力有信心的执政者,是不畏人言的。盛世不惧危言。允许人讲话,保证言论自由,才能听到不同声音,从而明确是非得失,防患于未然。唐魏征曾有名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害怕舆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通过官方的"舆论导向",强求"舆论一律",那就成为官方在听官方语言了。当然也就无从倾听群众意见和体察民瘼了。         
    当权者如果仅满足于听取颂扬和赞歌,不愿听到不同声音,讳疾忌医,又不能用自我批评来自医;那么,局部微恙,会发展成沉疴、痼疾、顽症,直至导致不治之症。
  历史上的专制帝王,还不乏有宽容大度、容人雅量者;懂得纳谏、从谏如流、礼贤下士、闻善言则拜;自身有过失还要下"罪已诏"等等。在现代号称民主法治国家里,领导人如果连古代帝王那点开明作风都达不到,真是可悲而匪夷所思了。

 

24.走出依附
    在极"左"路线肆虐年代,老百姓不仅没有言论自由,甚至连人身自由都不存在。通过各种条件和手法,把老百姓牢牢捆绑在"组织"下面,形成无法摆脱的"依附"关系。没有介绍信、人事关系、档案关系,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则大庙拒收,小庙不留,无处可以落脚栖身。吃饭、穿衣、买生活必需品,都要有各种票、证、供应手册,一旦离开所依附的组织,便失去票证等来源,不仅寸步难行,而且无法生存。因此,一旦离开所依附的庙堂,便会立锥无地,乞讨无门,甚至还乡无路。我在杜光先生的文章中读到,当年灾荒地区的农民,连出去讨饭都不批准、不给开所需介绍信(如买车票、住宿、证明身份等均要介绍信)。只能守家等待成为饿殍。
    我在天津上中学时,社会上流行几句民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回家卖豆腐!"这是多么自豪的壮语。这只有在人身享有充分自由权利的情况下,才能说出这些话。
    法治国家的政府官员,如果因政见分歧而不愿当官,多辞职挂冠而去。他们可以到任何地区、单位找到更遂心的工作。当年我们的公职人员,如果辞职不干,连回乡种田糊口的出路都不存在。由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人人都依附于"独此一家",赖以存活。因此,凡在"独此一家"奉职者,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即使被当作猪狗,遭乱棍群殴,打翻在地再被踏上臭脚等等悲惨遭遇降临头上,只要一息尚存,都只能俯首贴耳、唯唯诺诺、惟命是听、任凭宰割、忍辱苟活。不然只能一死了之,如邓拓、田家英、老舍、翦伯赞夫妇,等等。这也是人治国家的鲜明特征,和两千多年的宗法家长制的悠久传统是一脉相承的。
    在没有人身自由的情况下,个人的生存完全依附于所供奉的庙堂。一言一行,都要看上峰颜色,只能顺风打旗,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当然,在此情况下,思想言论自由已无从谈起。
    不走出人身依附的魔圈,要想成为一个现代法治国家的真正的公民,是不可能的。

 

25.殷殷愿望
    现代世界汹涌奔腾的潮流,是人权至上,以法治国。而以法治国,必须具备政治、法制、舆论三个方面的监督。而这些监督机制的有效运行,只有在人民当家作主,民主思想精神得到充分保证才有可能。
    我国从1919年五四运动时期,即提出民主与科学的口号。许多仁人志士为此奔走奋斗己垂八十多年。今天看来,要真正、彻底实现五四提出的口号,依然是任重而道远。但是,要想融入现代世界民主法治潮流,不走此路,别无他途。国家民族的千秋大业,重于一切,高于一切。只有建设成以法治国的民主法治国家,才能实现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伟大理想,完成百余年来革命志士前赴后继、矢志追求的崇高政治宏愿。
    人生不过百年,一切功名利禄转瞬化作过眼云烟。只有为国家民族奠定民主法治基业,做出长治久安的丰功伟绩,才能彪炳竹帛,百代流芳。难道只有新大陆才能出现T?杰斐逊、A·林肯和F·罗斯福这样的历史伟人么?愿天下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共勉之。

 

26.一点叮咛
    我和老人两代知识分子的苦难遭遇,早已过去,成为昨天的历史。但是历史会不会重演?这是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最为关切的。如果国家未能融入世界民主法治的潮流,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的政治花朵,不能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旺盛开放;当年的极"左"路线、独裁专制和以阶级斗争为纲,就存在死灰复燃的土壤,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就有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特别是某些人士对待那段"左"祸横行的历史,讳莫如深,刻意淡化,力求让人忘却,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导致现代年轻人乍闻十年浩劫时,如同听天方夜谭。长此以往,前事尽忘,后事何师?这种做法是对国家民族极不负责的,也是极其危险的。大墙文学之父,著名作家从维熙有句名言:"一个不能反思自己过失的民族,是个没有希望的民族。"这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的箴言警句。我们必须树立科学的唯物史观。大公无私、实事求是地对待历史。过去的历史,都是当年当事人亲手写成的。我们只有求实存真的责任,没有涂抹文饰的权利。对历史的扭曲、掩盖、篡改是一种犯罪行为。对待历史,必须一不怕丑,二不怕疼,有敢于正视的勇气。应当尊重客观存在的历史,温故知新,深刻反思,由衷忏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鉴,痛定思痛,才能制止极"左"路线卷土重来,杜绝历史悲剧重演。
  我的八岁的小孙女倪畅,是个头脑睿智、卓而不群的小才女。当她看过我写的《牛棚纪事》一文后说:"谢天谢地,没让我生在那个年代。实在太可怕了。"(原话)这个幼小心灵的呼声,使我深受震撼。为了孩子,为了子孙后代,我们必须肩负起历史赋予的责任。彻底根除"左"祸的隐忧。
  时代前进了,国内国际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关上国门搞独裁暴政的做法必为世人所唾弃。如果国家民族不幸,"左"祸横行的历史再度重演,那么,我们的国家民族必将陷入灭顶之灾,而万劫不复。这绝非危言耸听。勿谓言之不预也。
    我已年近八十高龄,夫复何求!区区之心,竭诚希望我国能真正以法治国,成为民主法治国家。以崭新的面貌,融入现代世界的民主法治大潮,跟上时代的步伐,飞跃前进!
    最后,我以郑介初先生主编的《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一书中,李文海先生所作序言的几句话,作为本书的结语:
    不要拒绝历史,因为历史给我们以智慧;
    不要忘记历史,因为忘记历史意味着对事业的背叛;
    不要漠视历史,否则将受到历史的惩罚;
    不要割断历史,因为否定昨天也就将失去明天。

TOP

12.流放岁月

无情落差
    国家经委表面上共划了25名右派。另有内控及中右等若干,则不得其详。除划为极右以及病号、孕妇另有去向安排外,我们一行18名(其中女士2名)。于1958年3月29日,由保卫科干事石君"护送",在前门老北京站登车去哈尔滨,再经密山到北大荒八五O农场。凌晨车过沈阳。年迈老父与妹妹,按我预告信息,赶到站台相送。在晓寒冷风中,匆匆数语,不胜悲凉,洒泪而别。
    4月4日从密山乘卡车去八五O农场所属云山畜牧场。在风沙中颠簸前进。由于道路翻浆,凹凸不平,车行吃力。下午抵生产一队附近,司机让我们下车步行,车载箱笼行李自行驶去。道路泥泞,举步维艰。直到暮色苍茫,才抵达云山。人们均已饥渴疲惫不堪。我望见一些人从山上背柴归来,个个垂头沉默,神色沮丧。一望便知是蒙难伙伴。霎那间一股悲凉蓦然袭上心头。
    待石君联系办完手续,场方已开过晚饭。我们新来乍到,只好吃点残剩的玉米渣子和咸菜了。由于住宿安排困难,我和两位伙伴只能睡在四面透风的伙房泥地上。炊事员拾掇利索后,我们从外面弄一些树条子和枯草,铺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摊开被子,和衣而卧。这时涌上心头的是,国家经委六楼上双人间的洁净宿舍。政治无情,从北京的六楼跌落到北大荒的泥地上。真称得上是天上地下的落差。好讲真话、说实话的嘴巴,使自己踏上风雨坎坷的人生驿路,蒙受最严酷的惩罚。当年谁也估计不到,这一惩罚竟长达22年之久。

插上红旗
    次日拂晓。一辆牛车拉着箱笼行李,我们徒步跟随。艰难地跋涉三十多里丘陵山路,才到目的地,生产三队的五栋房。它是背山面水的五栋土房。草皮垒砌为墙,茅草苫顶。房内用树条子和杂草搭成对面两排统铺。每人约有半米宽的铺位。我们像沙丁鱼似地挤睡其上。山脚下的小河,是我们的生活水源。吃饭要拐过山腰,穿越一片树林和有塔头墩的沼泽,去七栋房的伙房。
  在生产三队住的伙伴都来自北京。包括国家经委、外交、一机、交通、财政、商业、高教、文化、人民银行、新华社以及军事系统若干单位。其中有外交部礼宾司长王卓如;国际货币专家孙方;对外文委丁耀赞硕士;著名电影演员郭允泰、管仲祥、李景波、张荧;剧作家沈默君;《世界知识》高级编辑谢和赓;名记者戴煌、朱启平、钱统纲、朱凤藻、肖离;中央交响乐团首席双簧管陈永田、小提琴主力苏风;特技摄影师戚玲;画家杨角;漫画家丁聪;书法家黄苗子;美工师陈尔真;民革吴绍澍(旧上海付市长);以及海外归来的留学生、侨胞等等。各路精英,荟萃一场,形成东北边陲荒原上一个知识分子密集的特殊群体。
    我们到五栋房不久,农垦部王震部长曾来视察,在七栋房山坡上对大家讲话。他仍称我们为同志,语多激励鞭策,听了很受鼓舞。
    我们承担的第一个任务,是修建一座小水库。抬土筑坝,把山下小河拦腰切断蓄水。计划饲养鸡鸭。
    大家都想在劳动中改造自己,立功"赎罪",充满向上干劲。用鹤嘴镐刨冻粘土,两人一担抬筐。为了多装,筐上垒筐,最多的抬三筐,至少有三四百斤。时常压折扁担。两人小跑上坝,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谁也不甘落后。我的肩头压得红肿。两腿劳累过力,早晨下床竟不会迈步。
    我和国家经委高敏一付抬筐,往来奔跑,表现突出。指导员刘文(部队专业军官)给予表扬,并插上红旗。
    每天吃玉米大渣子、小渣子,无副食,佐以咸菜。伙房把积攒的锅巴抬出来处理,大家一购而光。有人嚼着干硬的锅巴,觉得口感香脆,昵称其为"北大荒饼干"。
  住的土房,四壁透风。屋顶漏雨,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滴答。从房草间隙曾掉下青花蛇。睡的铺位,稍一翻身便被邻居挤占。常闹"边界纠纷"。我的紧邻,大尉作家沈默君曾戏说:"我在北京家住14间房,现在只有55公分。我干吗要争这一两公分呢!"
  为了自己动手解决副食,我们曾开垦一片坝田。砍去树木和荆棘。用人拉十几根绳套犁地,扮演了牲畜角色。地下的树草根须交错,铧犁寸步难行,干不多久,人已大汗淋漓。开垦了这片生荒地后,水库竣工,机构变动。未及播种,已人去地荒,又是蒿草萋萋了。
    有天深夜,大家正酣睡时,我被尿憋醒。出外小便。猛见伙房着火,房草已烧光,梁木支架正在燃烧。我高呼:"着火了!"大家从睡梦中惊醒,跑出来,抄起面盆等一切可盛水的器皿。从小河排成一列长队,传递水盆,向伙房泼水。折腾许久,才扑灭大火。如发现再晚,殃及宿舍,五栋房家园将毁于一旦。
    在五栋房修水库期间,虽然面对三关:生活艰苦、劳动繁重、精神上有压力;但指导员刘文尚能掌握政策,善待我们,有批评,有表扬,长于鼓舞士气。五一节甚至为大家组织文娱晚会,以丰富活跃文化生活。晚会上,郭允泰和管仲祥跳起"探戈";一些女伙伴主动邀请刘文跳舞,均遭婉拒;李景波的单口相声和二胡独奏《良宵》,很受欢迎,赢得热烈掌声。这一期间的劳动生活,大家心情较为舒畅。遗憾的是,听说指导员刘文的这段出色工作,后来被场部评为右倾,而被下放劳动了。
    水库土坝筑起来了,被命名为"五一水库"。我和伙伴们陆续离开五栋房,安插到其他生产队。后来这座土坝,在遭遇第一个雨季时,便被冲出破口,不得不加以修补。

履艰历险
    我从五栋房分配到"十八公里"(地名)。因住房过挤,被安排在转业官兵宿舍靠门边铺。这些人对我冷漠,从不搭话,似乎没有这个人存在。他们来自南京,常模仿公交车售票员报站名,如"中华门车站到了,请下车......"还常谈夫子庙小吃,流露出对南京和城市生活的怀念情结。后来他们考虑,与我共宿有诸多"不宜",而设法让我迁出。当时我琢磨,以政治在人群中强行划线,煽动对立和仇恨,给许多人造成精神创伤与心理裂痕。以后很难弥合,更难水乳交融、相处无间。其影响将是非常深远的。
  根据生产需要,我们调动频繁,屡屡搬迁。人员经常打乱,重新组合。每次挪窝儿,都靠自己肩挑行囊用物,走数十里,不胜其苦。
  农村的活路,接连不断。播种、薅草、间苗、夏锄、耪地、秋收、打草、割条子、圬墙、苫房、熏肥、脱坯、烧炭、伐木、修水渠等等。从春忙到冬。我深深体会了:农家无闲日,四季是忙人。
    在这里,忙累中还不时遭遇艰险。有一天我们在空旷豆田锄草。突然雷雨交加。一个霹雳在身边炸响,衣袖受到冲击波而剧烈抖动,硝硫气味刺鼻。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旷野里的最突出导体,急忙卧倒于垄沟。瞬间又有霹雳在近处炸响。下意识地摸摸脑袋,感觉实在太惊险了。
    其后我们转移到东工区。每天涉过几百米水塘,用大钐刀打饲草。有天晚上接到次日突击麦收的命令。大家要磨镰刀。白天打草时,磨石都放在打草工地上。排长派我去取磨石。我在夜色中涉过水塘,靠记忆摸索到十几块磨石。返回时,天水茫茫,迷失了茅径。找不到来时的小路,心里有点慌乱。靠观望周边山形轮廓,几经来回转悠,才勉强摸回住处。指导员了解后说,草场夜里常有狼群出没,怎能一个人去呢!我听后惊骇不已,闹个后怕。
    麦收正值雨季,须抢时间突击。拂晓下田,天黑收工,称作"两头看不见,中间一顿饭"。机耕播种,田连天际。每人把十条垅。从打腰、捆个学起。往往前后拉开很远。指导员不时巡视检查进度和质量。我感到手忙脚乱。到收工时,胳臂、手腕都肿了,腰像折了。
    农活间隙,又去脱坯。两手泥巴,偏偏蚊虫、小咬肆虐,叮得眉头脸颊痒痛,又无法拍打,令人恼火。有一天骤降瓢泼大雨。排长金星(八一电影制片厂技师)胆小,不敢下令停工回队部避雨。附近空旷,只好呆立坯场,任风狂雨虐。这时,心头郁积沉淀的凄楚悲伤,翻腾奔涌,难以控制,藉大雨掩饰,痛哭一场。雨过之后,人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当然谁也看不出我的脸上在雨迹间的泪痕。
    在生产一队秋收时,因宿舍过挤,我被安排在马号睡觉。马的屎尿气味呛人。蚊虫、小咬、牛虻、跳蚤全面围攻。马嚼草料声彻夜不停,不时还有喷嚏声。这些搅得很难入睡,头晕脑胀。白天活计又十分紧张。折腾得几乎病倒。不亲历其境,难以感知其中况味。
    其间曾发生过两次山林失火。我们参加了灭火战斗。进入深山。追踪蹿动成片的火花,用树条子扑打;或赶在火头前面打防火带。战斗很艰苦,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皮肤被划破,头发眉毛被燎,衣服被火星烧焦,大家全然不顾。甚至发生人员失踪。直到彻底扑灭山火才收兵。

完达山的冬天
    北大荒的十月,杂草枯萎,树叶由绿转黄,黄绿斑驳,或由嫣红染成暗赭。不知不觉中,多彩似锦的秋天,脚步渐行渐远了。我们奉命进入完达山。肩挑沉重行囊,沿着蜿蜒山路,跋涉六十多里,到达我们过冬的马架子。它是先遣伙伴为我们搭建的,坐落在山脚下,傍依一条缓缓流淌的清冽小河。周遭山峦环抱,林木蓊郁。马架子是三角形的大长窝棚,很像列宁在拉兹里夫的油画上的窝棚。它以长元木和树条子作构架,苫以茅草。两侧无窗眼,一端留个木板门。里面有对面两排统铺,铺以树条子和杂草。我们就挤睡在上面。统铺中间的甬道上,挖有四个坑,作为拢火取暖的火塘。在立柱上挂两盏马灯,以其昏暗微光来照明。关上门白天也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堪称"绝对黑体"。马架子以南,在稍低处靠山搭建一座土坯墙茅屋,作为伙房。在山坡上挖出二十多级梯径,与马架子相连接。在这深山野谷的孤零零的窝棚里,我们要度过漫长而凛冽的冬天。
  我们十月进山,在十二月以前的两个月里伐木放树。三人一组,一盘大肚锯。这是危险性的技术活。不经培训,无人传授技术经验,全靠自己摸索瞎闯。我们在实践中逐渐掌握一些要领,例如伐树前要看明倒向,排除障碍,留退路,先拉下锯,后拉上锯,以锯交口控制倒向,等等。在生产上曾付出血的代价。进山不久,刘琛(中粮公司总经理)、施宗仁(国家经委干部)等不幸被树砸死。孙承武(青年画家)被伐倒的树冠"回头棒"打得头破血流。
    隆冬积雪没膝,朔风咆哮,气温降到零下40摄氏度。在山林中作业,眉毛、胡子、鬓角、帽沿、胸口等哈气所及之处,都挂上白霜。作业前先拢堆篝火,要及时烘烤双手,以防手指冻僵。午饭的玉米饼子和咸菜,由专人背送,也靠篝火取暖进食。渴了喝融化的雪水。有时送饭人迷了路,直到太阳偏西才能吃上午饭。
    密林深处常有各种野兽出没,山间积雪上,兽蹄鸟迹交错。单人进山相当危险。转业军官出门时荷枪实弹。我们只有木棒。
    晚上收工时,每人要拣回一根干树枝,供火塘添柴取暖。晚饭后每班十来个人围在火塘边烘烤。棉胶鞋、鞋垫、毡袜、手套、裤脚等雪湿衣物,如不烘干,夜里冻硬,翌晨无法穿用。有人以搪瓷盆化雪温水。火塘周边热气腾腾,五味俱全。靠近火塘,烟熏火燎;离开一米远,手指立马冻僵。夜间睡觉时,盖上厚被,压上棉大衣,头部蒙上棉袄,连袖筒也要窝回来,以免寒气袭人。翌晨醒来,被头、棉袄周边,哈气所至,皆凝挂白霜;伸手触摸,寒彻心骨。
    夜间监视火塘和添柴,由不能出工的病号值班。有一夜,看火的病号坐在火塘边打起盹儿来。恰巧树枝崩出火星落在对铺伙伴的被子上,燃起尺许火舌,即将舔及马架子棚草。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茬口,我起来小便,发现火情。急喊对铺伙伴,他由于疲累而昏睡不醒。我情急之下,跳下统铺,越过火塘,用拳头敲打,才弄醒火舌下的伙伴们。大家慌忙下地,把燃烧的被子抱到外面雪地上踩灭余火。折腾个把小时。慌乱中,我的一只皮棉大头鞋踢落火塘烧焦。倘若发现火情稍迟,一旦马架子失火,人无法逃出。逃出去也会立即冻死。后果不堪设想。
      山下小河已冻绝底。伙房用水,全靠融冰。每天派人值班,以鹤嘴镐打碎冰块,用麻袋抬回伙房。河冰融化的水,由于落叶浸泡等原因而颜色暗红。伙房顶棚挂许多冰溜,很像钟乳石,不时滴水。炊事人员都在铺位上面张挂塑料布接水。四周墙上布满冰霜。大家戏称这里为"水晶宫"。
    天寒地冻,用水紧缺。洗漱、洗衣都很困难。早晨很少有人洗脸,脸孔都是脏兮兮的。内衣都生了虱子,甚至虱子抱了团。
    每天的早饭、晚饭都是玉米面糊糊。各班由值日人员,负责到伙房给本班人员打饭。用一个木板钉成的大木槽,由伙房按人数打给总量。抬回来,在山坡上分饭。用小勺依次分给排队等候的人们。经两三轮均分,使每人所得的差不多。最后,槽底槽帮所剩残余,放开由个人用勺自行刮取,刮下来的已是冰碴了。那些在冱寒风雪中排队喝糊糊的伙伴,面孔脏兮兮,衣服破损(被山林树条刮损),瘦骨嶙峋,最后望着空饭槽流露出无奈的眼神,看了让人揪心。谁能想到,这些流放改造的众生相,是来自首善之区的知识分子精英呢!在这荒山野谷里,知识分子的价值和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了!
    十二月中以后,开始把伐倒的树去头、截段、集堆。靠小爬犁或抓钩抬拖,利用山林冰雪滑行。林间无路,山势起伏陡峭,集柴运木,吃力而危险。有一次我在大堆木垛下作业,突然坡上大木堆散垛,木材纷乱向下飞滚,有如滚木擂石战场。幸好身旁有小堆木材,在万分危急刹那,我急忙下蹲。靠小木堆遮护,滚木凌空掠过头顶飞下,仅把帽子砸飞,头受轻伤,嘴唇垫在木堆上被牙磕破,满口流血。苍天保佑,危难中拣回一条命。当时有位伙伴戏说:"你头上的‘帽子'被打掉,是个吉兆!"听了让人哭笑不得。

当班长始末
    四月,雪融冰消。小草为山坡抹上新绿。树木开始抽芽放叶,绚丽山花又在林野间搔首弄姿。春天的脚步悄然重返人间。我们对大自然景物的变化,似乎有些麻木而无情趣欣赏。旋即奉命下山去云山水库西工区修建养鱼池。路上遇到冬天在荒原上刨冻土挖水渠的女伙伴,脸上都有冻伤,呈烂苹果颜色。她们说,平野比山里还要冷。路过"十八公里",看见我们去秋起早贪黑抢收割倒的大片玉米,依然原样躺在地里,但是玉米棒上的粮食已被麻雀、田鼠和野猪等糟蹋得所剩无几了。只生产,不归仓。空赢得开荒、播种面积的图表成绩,而田野现场却令人触目惊心。
    在云山水库西工区修建养鱼池期间,曾开过班的学习会。我又一次冒失地给排长提点工作意见,竟使孟宪堂排长大为光火。恰巧此时五栋房生产队向我们排要一个班的劳动力。按常规做法,将现有的班拨出一个便可以了。但是这位孟排长却独出心裁,把全排的十几名老弱和妇女知识分子抽出来,组建一个新班,并"提拔"我担任班长,率队去五栋房。
  当时劳动任务繁重,时时处处都有农场干部严密监管。工作进度上不去,完不成任务,都要遭到训斥、挨抠。让我负责这样的老弱班组,注定是吃力不讨好,日子不会好过。这显然是暗中整我,对我进行恶意报复。把我们当包袱甩将出去。但在当时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好"小卒过河",硬着头皮往前拱。
  从编班登记表上,我发现有位年过半百的老知识分子张郁棠,是燕京大学三三学号校友。他比我早入燕京十几年。无情岁月和坎坷遭遇,使他过早衰老。干活缓慢,反应迟钝,若不胜重荷。我在劳动中,尽可能适当照顾。
  从春到秋,我和这个老弱班,在大田劳动上苦撑几个月。各种活路,总是力不从心,再拼也撵不上去。经常被其他单位拉在后面。不时被领导点名批评。使我这个班长处境尴尬,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工作会议上躲在旮旯,抬不起头。
  农活干一段落,队部要我们上山割条子。挑选直溜的各种幼树割下来,捆好背回队部。每捆有几十斤。山径蜿蜒崎岖。每天背十来趟,活计很累。有一天,在背条子中途歇脚时,张郁棠和在场的两三个人,对伙食差,吃不饱,发几句牢骚。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有位好打小报告背后整人的杨某,曾向我汇报此事。我认为不过是几句生活牢骚,不算什么问题,没当回事。加以活计忙累,就把这事忘却了。
    杨某观察班里没有动静,背地里又向教导员李惠作了汇报。他除了汇报张郁棠的牢骚,还告了我一状,诬我包庇老同学,对反映的问题隐瞒不报,立场很有问题云云。他一箭双雕,手法相当歹毒。
    有一天晚饭后,在暮色苍茫中,各班、排在庭院集合。教导员李惠在例行训话中,按杨某汇报的内容,声色俱厉地对我点名批评,宣泄了对这个老弱班的积怨和不满。当场宣布撤消我的班长职务,解散了这个老弱班,将人员分散插入其他各班。我向新班长报到。由该班开会对我批判,还酝酿给我贴大字报。当我将前后经过情况如实加以解释后,大家心知肚明,认为是小题大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这是继1957年我被撤职后,又一次遭遇撤职。
    撤消受罪的班长职务,如释重负。这对我是个解脱。但在改造的道路上,又被记上一笔,无疑是闷棍的沉重一击。那天夜里,思想斗争激烈,心情非常痛苦。深感反右流放,人生已堕入谷底。如今再遭打击,改造前途,茫茫无期,生存已无意义。大家都是从北京流放到此边荒,不能相互体谅共度时艰,竟还有人落井下石,萁豆相煎,踩倒同伴以求自荣,世间何以如此阴险恶毒?这样的诡谲尘寰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我虽有高堂父母,尚可由弟弟妹妹奉养。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何必再在痛苦煎熬中挣扎?......当时萌生了悲观绝望的闪念。把心一横,想趁黑夜去后山树林上吊,以了此生。刚下地摸到房门口,听到庭院似有轻微的脚步声。怕彼人发现,不但死不成,还要遭到更严厉的批斗。于是我又摸回铺位谛听动静。这时猛然掠过闪念:我不过响应号召,讲几句真话、实话,问心无愧,何罪之有?不能蒙冤受辱而死,再被扣上死不改悔、自绝于人民的罪名。总会有乌云散尽,重见天日,还我清白的一天。我倒想看看那些掌握民命生杀大权的人们如何下场。要坚强地活下去。辗转反侧苦思良久。最终,我战胜了眼前死神的诱惑,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逼入绝境
  记得来北大荒不久,指导员传达:全国正搞大跃进,超英赶美,一天等于二十年。马上要进入共产主义,每餐六菜一汤,有鱼有肉云云。当时我心中怀疑,天天享用美食佳肴,全国偌大一帮人口,享用的鱼肉从何而来?1959年春季以后,再也听不到这类豪言壮语了。到了夏天,吃饭开始限量,每天只能吃半饱。指导员解释说,雨季道路不好,粮食运不进来。过了雨季,道路干爽了,口粮不但没恢复,却继续减少。最后减至每人每天七两毛粮,折成品粮还不够半斤。领导上也无法解释了。农场为了捞钱,有时以豆腐渣和荞麦面炸丸子,每斤一元。我们也偷偷地排入长队来买,装入小油布袋,聊以解饥。场部有时以豆面加点糖,作为"代乳粉"高价销售,往往供不应求。当时活计依然又苦又累。大家忍饥挨饿,只有强打精神应付差使。
    紧跟极左路线的脚步,农场各级头目对我们的态度日趋冷酷,歧视加剧,凶狠野蛮,常无端训斥。甚至在活计紧张时,完不成任务不给开饭,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或以不给摘帽、不让回北京相威胁。我们在精神上压力日益沉重。如果说初到北大荒时,农场还拿我们当人而善待劳动,那么以后就逐渐变成虐待和奴役了。我们的处境有如劳改犯,但还不如劳改犯,劳改犯有期而我们无期。
    在这个流放的知识分子群体中,也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为了挣脱桎梏,早日摘帽回城,某些被指导员任命的班排长,与个别居心叵测的小人,追随领导屁股后面,甘当鹰犬,为虎作伥。或克扣伙伴饭食,不给病伤休假;或打小报告,背后整人等等。
    两年来,不少伙伴出现后顾之忧。有的老婆闹离婚;有的家庭经济拮据,难以为继。那年月,只身流放边陲,无不想家盼信。有书信到来,又怕发生变故,往往怯于拆看。个中况味,一言难尽。有些伙伴,在内忧外压之下,一旦遭受意外打击,万念俱灰,陷入绝望,而寻短见。如曹尔驷,因侨居英伦的老父寄来奶粉,在宣布撤消我的班长职务那次大会上,教导员李惠对他也作了严厉的批评,痛斥其贪图享受、有损国格。曹不堪凌辱,当天深夜投井自杀。也许那夜我听到庭院的脚步声,正是他在走向水井。如果是他走向死亡的脚步,惊扰了我走向树林上吊,那就是他阻止了我的一死,而使我活下来。果真如此,把他的冤情公之
于世,应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交通部子弟学校校长佟蔼成,是河南人,初来北大荒时,上工路上常哼几句河南梆子。看来很达观。后来因孩子多,生活困难,老婆又离婚走人,家事无法收拾,遂在树林中自缢,一死了之。等等。
  成都军区的中尉军官杨泰泉,从到北大荒后,不讲一句话,甘当哑巴。有一次我和他共用一根扁担抬筐干活,我曾对他好言相劝、苦心开导,但他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指导员曾对他有所批评。他心坚如铁,咬定牙关,不再开口。我想,他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后期他因饥饿劳苦折磨而不幸殒命于北大荒。
  1959年秋,有些老弱和妇女知识分子,调离农场回关内劳动。倘不如此安排,从其体质衰变和环境恶劣情况估计,他(她)们中多数人很难熬过第二个严酷的冬天。
  1959年冬天,由国家机关党委、国务院人事局和流放人员的原单位,组成中央考察团来到北大荒。根据农场汇报,为少数人摘掉帽子,安排回城工作。其中有常向人套心里话,四处闻风,背后打小报告,拍领导马屁的国家经委C某、商业部Z某等人,虽劳动一般,却得以摘帽回京,为人所不齿。
    严酷的境遇中,我也曾遇到过两位好班长,关爱伙伴,不背后整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位是国家经委的胡一章(金陵大学化学系毕业,平反后移居美国)。另一位是刘蔚文(部队军官),在严冬山林里,他曾两次套得野兔。派人在树林深处,用脸盆融化雪水,调以酱油糕佐料,偷偷烧熟了,分给全班人员共享。这样善良的人,总让人怀念。我相信,他们也能善有善报。
最悲凉的大年夜
  山中无历日,寒尽始知年。  1959年冬我们二进完达山。不知不觉中赶上春节。两年来没看过饺子,不知肉味,后来连饭都吃不上半饱。春节到了,平淡如水,无一丝节日气氛。世人欢跃,我们忧戚。除夕,在两盏马灯的昏暗微光下,我们各坐在自己的铺位。触景生情,谁也难免回忆如烟往事和思念远方亲人,无法拂去内心隐痛。共看灯火应垂泪,一夜忧思两地同。指导员想搞点文娱活动,改善一下沉闷气氛。要求大家强作欢笑。由于搞不出什么节目,只好让大家唱歌。当时我真想找个偏僻角落大哭一场。我难以唱出歌声,而是两眼噙着泪花跟着哼哼的。马架子被呼啸的寒风震撼着、拍打着。马灯微弱的光影随之闪烁。又是苦难的一年,随着闪烁的灯火悄然飘逝了。此时此刻完达山里的除夕,使每个人的心头都如打翻了五味瓶,弄不清是啥滋味,恐怕更多的是辛酸和愁苦吧!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刻骨铭心的最悲凉的大年夜。
  有天早晨,轮上我和一位伙伴值日,给本班打饭、分饭。分完了饭,我回马架子取垫肩,在黑咕隆咚中听到排长(流放来此的电影演员张荧)正在催促一位病号去上工:"一个人身体病倒了,不要紧,还可爬起来;就怕思想病倒了,再也站不起来了。"沉默。没听到病号的答话。
    各排人员都已走向深山出工去了。我和值班的伙伴把饭槽子抬送回伙房,刚离开没走多远,被指导员喊回来。他要我俩暂时不去上工,在附近砍几根直溜的幼树,找绳子扎成担架,向分场送病号。后来得知就是躺在马架子里的病号。排长催促不起来,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令卫生员(部队转业人员)去查看。他用手电一照,见病号脸色发青,嘴唇哆嗦,已不能讲话了。指导员了解以后,即安排去分场诊所抢救。
  我们还没鼓捣好担架,从山沟中驶来一辆马拉爬犁(木制雪橇)。爬犁拉来一口白茬棺材。它是分场运给头两天死在马架子里的一名流放知识分子,以装殓其遗体。
    棺材被抬上山坡以后,指导员又命令停扎担架,利用回空的马爬犁运送病号。几个人把病号抬上爬犁以后,指导员说,盖的被子不够厚,怕路上冻坏。我说:"我有件棉大衣,给他盖在被上,可免冻坏。"指导员点点头,我急忙跑回马架子,取来每天盖在被上的灰棉大衣一一它是我读大学时,美籍教师鄂佛吉(Mr.Overzeti)送给我的一一为病号盖上。指导员决定由两人护送,我留下来仍进山作业。马夫扬起鞭子,马拉着爬犁兹兹滑行,向着迷蒙的远方驰去,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雪尘里。
    后来打听,才得知这位病号是早年留美的学子。为报效祖国归来,在一机部工作,名叫屠双。家里曾给他邮来几块月饼。他舍不得吃,每天拿出来咬一小口。几块月饼竟吃了一个多月。他患有冠心病,沉疴缠身,经受不住恶劣遭遇的摧残,终于支撑不住而病倒了。在病得不能讲话的情况下,排长还催促他去上工。这次送往分场,要走几十里山道。在冰天雪地的酷寒山野间,躺在爬犁上,一路颠簸,任风狂雪虐。分场只有简陋的医疗条件。他能否生还,真不敢想下去。
    过两天,护送病号的两个人回到马架子说,爬犁走出十几里地时,掀开蒙头的被子一看,病号已经悄然咽气了。真想不到,美籍教师给我的灰棉大衣,最后竟盖在留美归来的学子身上,伴送他走向飘渺的天国。这实在是富有传奇色彩的悲剧。我以这件灰大衣为其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添上些微温暖,也许能留给他一丝宽慰吧!
    这件棉大衣,每夜我都压在被子上,使我赖以支撑度过艰辛的岁月。它仿佛慈母呵护孩子似地伴我入眠。它背负酷寒,给我以生存所需的温暖。靠了它,我苦熬着黑暗落寞的沉沉寒夜,苦熬着冰封雪覆的漫漫严冬。每当我抚摸到棉大衣的黑毛皮领时,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如今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要顽强地战胜严寒,坚毅地活下去。决不辜负母校老师的隆情厚意。
    这个冬天,继续搞集材运木。把散乱木料集中归堆,运到山坡楞场。然后用拖拉机牵引大爬犁,通过冰雪道运往新电锯厂加工。
    为了抢运,我们两班倒。用撬杠把粗大原木滚装到爬犁上。每次装三四立米,约一个小时拉一趟。
    上夜班时,由傍晚到黎明。在白雪皑皑的山林深处,拢堆篝火。装运间隙,围篝火而坐。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默默地苦熬着漫漫长夜。这时,森林湮没于黑黢黢的夜幕。在篝火的闪烁照映下,朦胧树影像幽灵似地不时飘过眼帘。寒风偶或卷来远方若隐若现的狼嚎,恐怖而凄凉。劳累困倦,使人坐着打起盹儿来。一机部的张菁华总要走过来拍拍肩膀唤醒:"千万别睡啊!以免作病!"当时我心头一热,止不住想,这么憨厚善良的人,怎么会发配到这深山野谷来呢!?老天爷真没长眼啊!
      当冰雪化尽,爬犁便不能滑行。我们又改用木轨车向山外运木。那是以柞木方材代替钢轨。把卡车的轮子扒去外带轮胎后,靠铁轮箍卡在木轨上运行。每车约装四五立米。十几个人以绳套向前牵引,弯腰铆劲儿,如同纤夫拉船。一路上抛洒汗珠,迈出沉重的脚步,艰难地前进。当年我们就是以这种古老的方式来运用和改造现代文明。
    堆积如山的原木终于运光了。我们再度告别完达山的原始森林,回到荒原上去干农活。

死亡场
    挨饿将近一年,劳动又繁重,我们的身体日趋瘦弱。浮肿病象瘟疫似的扩散开来。身体基础较好的,还可勉强支撑;身体基础差的,走路都打晃了。大家都意识到,生命的火焰快要熄灭了。有人在路上看到牲口啃过的萝卜头,拣起来便送到嘴里。有一次伙房拉来一车作马料的小玉米棒,用大锅煮熟了,让大家放量啃吃。我吃饱不久,腹痛难忍而呕吐,把吃的玉米全吐出来,病了一天。还有一次,熬南瓜小米粥,米汤里没有多少米粒和南瓜,让大家放量喝。我记不清喝了几大碗。喝完后但觉胃肠涨满,如同大水袋。我无法活动,只好缓缓躺在山坡上,静待米汤向外走动。那时都愿意给伙房挑水,炊事员能赏点锅巴、或做豆腐的豆巴,聊以解饥。外援基本上断绝。有位伙伴家里邮来一盒糕点。他到邮局领取时,只得到六块小木板和包裹皮。邮务人员说,盒内东西中途被"鼠"吃掉了。他还得照章办了签收手续。
    有一天,细雨蒙蒙。我们给场部抹屋顶。到快收工时,传来紧急命令,抽出四人去五栋房送饲料。这四人提前吃饭,每人背50斤玉米,拿着手电上路。至夜半有三人先后到达。最后一人,直到翌晨才发现躺在路边,已奄奄一息。粮袋不知去向,眼镜和手电也不翼而飞。用平车将其拉到五栋房,没抢救过来。这位殉职的伙伴,是国家侨委干部,海外归侨张建淼,年仅二十多岁。在其破烂衣服的贴身里兜中,发现七百元现钞。据知情者说,是他准备结婚用的。一位回来报效祖国的风华正茂青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留下个费解的谜团。
    北京新华书店的S某,思家心切。一天凌晨悄然出走,步行六十多里,从湖北站乘火车溜回北京。甫到家,原单位、派出所、街道等三方面,天天上门"批判教育"。勉强呆了半个月,被人"护送"回北大荒。排里对他开个批判会了事。
  忍饥挨饿的艰苦生活,沉重劳动,遭受冷漠歧视和威胁训斥,使这批流放知识分子的身体日趋衰垮,精神濒于崩溃。农场对这批人毫不怜惜,逼压日甚。时常传闻有些人在饥饿劳累中被折磨而死的信息。我们为解决饥饿,寻找一切可能机会而绞尽脑汁。挖野菜,采食野生植物。收割庄稼时,偷摘生吃小麦、玉米、大豆等粮食。碰上萝卜地,抓起萝卜,撸一下泥土,便大口吃起来。靠这些机遇,使濒临死亡的人得以存活,免于沦为饿殍。但这只能济一时之急,而不能根本挽救垂死的厄运。后来终于出现了大死亡的骇人悲剧。
  1960年10月13日,一个不祥的日子。在小云山四队的七虎山,冒雨抢收黄豆。因为路远,凌晨三点起床。每人吃两个鸡蛋大的黑馍,一碗空汤。另发两个黑馍作为午餐,由个人自带。匆匆饭罢,凄厉哨声急催出工。队部有人带路,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前进。
    北大荒的十月,秋寒已浓。当年雨水多,有些秋涝。一路上多是烂泥塘,脚踩下去,烂泥深及小腿。有人鞋带没系紧,往往把鞋陷入泥塘,很难拽出来。泥泞坎坷之路漫长。大家走得已感精疲力竭了,才陆续到达豆田。因为天还没亮,看不清庄稼,暂坐地头待命。秋风吹来,瑟瑟发抖。
    天色朦胧,队部命令下田开镰,每人包两条拢。众人一字排开,摸索前进。杂草丛生,深可没膝。豆颗稀少并矮于杂草。垅与垅分界模糊不清。割豆子时,只能在草丛中搜索。
    开镰不久,阴沉的天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我们顶着秋雨,穿行在湿漉漉的荒原草丛中,衣服都湿透了。手抓洒满雨水的豆秸,感觉凉彻心骨,手指麻木。田垅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在秋风秋雨中艰难地搜索前进着,似乎心在一步一步地下沉。
    大家前后错落拉开很远。干了不知多久,队部传下来命令,可以吃午饭了,饭后就地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干活。
    每人携带的两个黑馍,几口便吃下去了。处处泥泞、积水和淋湿的荒草,使大家只能站着休息。小雨时疏时密地下个不停,有人穿的棉袄都湿透了,从里往外凉。为了干完两条拢,大家很快又开始搜索前进。天色渐渐暗下来,估计时近黄昏。阴沉的天空依然飘洒着零星的雨丝。田垅已可望到尽头。这时队部下令收工。大家聚拢集合,准备撤出豆田。田边到泥泞归途之间,横亘一片水塘,约有二三十米宽。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涉水。水深没膝,有的地方可齐腰。有几位体力不支的,由同伴搀扶,或两人架一人,吃力地向路边挣扎。
  大部分人上了路,有少数人还在趟水。这时已暮色苍茫了。教导员李惠和几个队部人员提盏马灯为前导,在烂泥道路上开始奔上归程。后边的人越拉越远,首尾逐渐不能相顾。
  后边的人很焦急,用凄哀的声音呼喊:"前边等等我们吧!"发扬革命人道主义,别把我们丢掉了!""救救我们吧!......"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了。其中古籍出版社侯德麟的清亮嗓音,听来格外显得凄凉。教导员等停下来,高举马灯,大声训斥说:"你们快点跟上来!不要磨蹭!"说完又继续向前赶路。这样前后呼应几次,最后一切声音都在沉沉夜色中消失了。
    我意识到,这里环境陌生,夜色漆黑,在荒野的烂泥道路上,落后掉队,会迷路、遇险和死亡。虽然筋疲力尽,周身疼痛,瑟瑟发抖,也只有咬紧牙关,拼尽余力,不让那盏马灯昏暗微弱的光点从视野中消失。
    这时忽见前面路边有个黑影坐着不动。我警惕地走近一看,竟是国家经委的马镜亮。他是和我同车流放北大荒的,互相熟悉。我问他:"老马,怎么了?能走动吗?要我扶你吗?"他说:"我休息一会儿,没事,你先走吧!"我了解他以前体力好,干活总打头,于是放心地说:"那我先走了。你也尽快回队部吧!"这位抗美援朝回国的志愿军人,在整风中对单位人浮于事、工效不高仅提一句"鸡多不下蛋"的意见,就被打成右派。我设想到,他那生命的旺盛火花已耗到尽头,再也没能走回队部,和我说的两句话竟成了诀别。
    后来了解,在归途中远远落在后面的一大批人中,有两人在水塘附近便倒下去了。有几个人靠伙伴架着勉强支撑往回走,已经说不出话。大家在路边一片树林里停下来,安排重病号靠树坐下。找来一些树枝和杂草,拢起一堆篝火。烘烤一些时候,病号情况并未好转。从跳动的火光中,看到病号瘦骨嶙峋的苍白脸孔,让人揪心。淋湿的衣服升腾着缕缕热气。这时先回队部的伙伴们送来热汤和馍,设法喂给病号,但他们已经张不开嘴,不能进食了。他们眼看着嘴边梦寐以求的食物,悲愤地离开了苦苦挣扎将近三年的这片黑土荒原。伙伴们把这几个病号连同马镜亮等抬回队部,安放在食堂地上。以手测试,尚有微弱鼻息,胸口犹有余温。找到四队卫生员来抢救,他只看了看便冷漠地说:"没救了!"话音刚落,人已扬长而去。用电话向分场呼救,只得到冷冰冰的回答:"明天再说!"抢救人命是刻不容缓的事,怎能等待明天呢!在当权者心目中,右派分子人命卑微,形同草芥。
    这一夜,包括水塘附近倒下的两人,共有七位伙伴,带着深沉的憾恨,撒手尘寰,把历尽坎坷磨难的遗体,长埋在小云山的黑土坟丘里。现在尚能回忆起来的,除马镜亮外,还有一机部归国华侨、业余作家刘湖琛;军事测绘学院讲师唐弈骅;人民银行总行干部陈伯龙、许科长;部队上尉军官孔庆忠等等。刘湖琛自来北大荒后,每晚坚持写日记。熄灯后,他用自备手电微光照明来写。积累了许多素材,未及整理成书,人己撒手尘寰,魂断小云山。爱人被逐出北京,下放吉林白城子。可怜四队田边骨,犹是贤妻梦里人!文章未竟身先死,长使亲朋泪满巾!三年来,流放到此的知识分子,陆续发生公亡、病殁、自杀、失踪等情况,大家已司空见惯了。但在一夜间突然死亡七个人,尚属首次。虽然农场极力淡化和低调处理,但在流放知识分子的心灵上,仍然掀起强烈震撼。不能不思索,流放知识分子的生命,已贱如草芥蝼蚁。这七位本不应早逝但却遽然死去的人,不正昭示着尚存者明天的命运吗?这条改造的必由之路,要把知识分子推向何方?面对即将降临的第三个严酷的冬天,想到风雪迷漫的茫茫征途,真令人不寒而栗。                  

告别荒原
    1960年,第三个冬天悄悄逼近了。我们又回到五栋房。听说要进山烧炭。每餐吃一碗水煮豆饼渣。  12月初,中央再次派来考察团,与农场研究对这批人的处理。据透露,除少数人仍留北大荒外;其余的,少数摘帽或回北京,大多数去各省市,重新安排工作。后来当众作了宣布。我和十余人被分配到辽宁。
    这一喜讯传出,大家笑逐言开,纷纷打点行装。有的伙伴不顾地冻天寒,把箱底的毛料中山装穿上。各班排尚有点体力的伙伴都组织起来,为大家搬运和装载箱笼行李。以卡车运往辉崔车站,堆积如山。办完各项手续再装火车。虽然相当繁重辛苦,但是由于喜在心头,还是比较利索地完成了。
    12月16日晚饭后,我们分乘卡车,在白雪覆盖的草原上向车站驶去。无月之夜,朔风呼啸,树木、土房、昏暗的灯火,都被抛在后面,湮没在雪尘里。我们终于活着离开了苦苦奋战挣扎将近三年的云山畜牧场。大家瑟缩在露天车厢里,把棉帽拉得低低的,谁也没有回眸张望。我心中默默祷祝:让一切厄运、灾难和死亡,都永远离去吧!
    在辉崔等了不少时候,火车才缓缓进站。当年这是农垦局经营的窄轨专线,车厢门窗都较小,坐椅也简陋。上车时,有些伙伴迈不上台阶,由体力稍好的架进或背进车厢。有的躺在担架上,从车窗拽进车厢。1958年来北大荒时,都是身体精壮、风华正茂的知识分子。不到三年时光,在离去时,多被饥饿、劳累、压抑折磨得瘦骨嶙峋、羸弱不堪、精神萎顿了。
    令人痛心和难以忘怀的是,不少知识分子在北大荒公亡、病死或自杀,而永远埋葬在黑土荒原或山林野谷中。他们的姓名和事迹,已被无情岁月所湮没。留下的只有蒿草丛生的无名黑土坟丘了。那些死在云山畜牧场的知识分子,由于种种原因,当年所知仅为点滴情况;今天尚能回忆起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为了纪念这些不幸的知识分子精英,史海钩沉,昭列芳名于此(除注明死因者外,其余均为饥饿劳累致死的):
    刘琛(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总经理),被树砸死;施宗仁(国家经委)被树砸死;张建淼(国家侨委,归侨),死于运粮途中;王某某(国际书店干部),修水渠放炮崩死;马镜亮(国家经委科长,抗美援朝复员军官);唐文彝(国家经委高级经济师);汪之淼(国家侨委干部,归侨);郭冠军(国家对外文委俄语翻译);刘湖琛(一机部,归侨、业余作家);屠双(一机部,留美归来学子);王九成(商业部);罗相成(高教部);石铁生(《世界知识》编辑);陈伯龙(人民银行总行);许某(人民银行总行科长);唐奕骅(军事测绘学院讲师);王广谋(大尉军官);孔庆忠(上尉营长);杨泰泉(中尉军官);杜某(海军中尉);曹尔驷(一机部),投井自杀;佟蔼成(交通部子弟学校校长),上吊自杀;......
    1957年的反右,全国划为右派的知识分子有55万多人(见《中国共产党七十年》)。当年我国的知识分子精英,几乎一网打尽。最后除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林希翎等6人外,其余(99·99 %)全部平反。这场反右,堪称是中外历史上最大的错案;并使我国的科教文化事业遭受了极其沉重的损失。其后果是严重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
13.糟糠之妻
   我流放北大荒三年之后,  1960年底重新安排工作。从北大荒分配来辽宁省的有十几个人。辽宁省将我们分到抚顺、锦州、阜新、朝阳等四个城市。我和财政部的邵铮等四人分到阜新。再经阜新市委、阜新矿务局将四人分到四个煤矿。我被分到新邱露天煤矿。于1961年1月3日报到,安排在新露天车间搞统计会计工作。车间办公室都是干打垒土房。基本业务是查运输图表、打算盘、记帐、算工资、发放工资,等等。每天都与矿山职工打交道。
    经过积极努力,在1961年底由矿党委在会上宣布为我摘掉右派帽子。
    这时我已36岁了。孑然一身,睡大房子(集体宿舍)。吃食堂。宿舍是三间相连的筒子屋,对面两铺统炕,住二十多人。工人三班倒,零点有人上下班,用电炉热饭,折腾不少时候。每天夜里都难以安静睡眠。
    多年命运乖舛,迭遭挫折打击。我对婚事已心灰意冷。但年齿日增,也盼有个家,过上安定生活。这时有几位好心的师傅,出于关心和同情,先后提出要为我介绍对象,多是离异妇女,有的还带着小孩。我不愿为家事多操心,不得不婉言谢绝。为此,还得罪过人。
    后来车间电工谭师傅,托人向我介绍其侄女谭淑云。她家在黑山县大虎山镇,父亲是铁路机车司机。她是长女,下面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她为了升学和找工作,只身来阜新市投靠叔家。在新邱中部商店担任会计,是24岁的大姑娘。当她知道我是"摘帽右派"时,并不介意。特别对我的大学学历很赏识(当时的矿山职工,高中学历的均属罕见,正牌大学生几乎是零。矿的总工是日伪办的"技术养成所"即技术培训班毕业。)我俩相处几个月,友情发展很顺利。她熟识的一位赵女士曾向她泼冷水说:"谭姐,他是个大右派,你要慎重考虑!"她回答说:"这一点,我知道。右派也不全是坏人。我认为人好就是一切。"
    1962年4月,我俩到公社办了婚姻登记。五一节去沈阳我家作为旅行结婚。这年秋天,我从矿山分到一间住宅,是有炕的平房,用煤炊爨。我俩高高兴兴地将各自的家当迁入。我只有一只柳条包,一个行李卷。她有两个装过茶叶的方木箱和被褥衣服。其后,她从日杂商店托关系买了一对红漆木箱和一个碗橱,一口六印铁锅(当时家具凭票,门市无货)。我俩靠这点家当起步,立户成家。
    转年春末,赶上精简还乡运动。新邱中部商店的个别领导,对她嫁给"摘帽右派",非常不满,并加以歧视。藉这次运动机会,不顾她有孕在身,悍然将她精简下放(按规定,对怀孕职工应给予特殊照顾,不得精简)。从此,她下岗失业,我俩靠我每月60元工资度日。
    到1964年,我俩已有两个儿子,日子有点紧巴巴。经工人师傅指点,我在矿区边缘的废地,开了两片"镐头荒",种点小杂粮,以弥补吃粮缺口。妻有时带着孩子下地薅草、耪地。她在自家窗前用薪柴板皮夹起篱笆,喂口小猪。在庭院搭个鸡窝,饲养几只小鸡。为解决鸡猪饲料,她带着孩子去矿区边缘和附近农村捋树叶、挖野菜。妻买的小雏鸡。有一只站门坎上,突然来风吹门,小鸡被门掩的奄奄一息。妻把它托在掌心,又是吹,又是叫,还摩挲其羽毛,希望它能活过来。当时妻的心疼眼神,和难过的表情,使我久久不能忘却。她原在商店办公室搞业务,此时面对艰苦,顶着风风雨雨,自己动手,自力更生,承担家计,为我分忧。当时日子虽然清苦,但能在苦中自寻宽慰,共同度过一段平静的岁月。
  1964年末,我和妻偶见《辽宁日报》开展"节约归属"的讨论。起因是国营商店以带料加工方式,委托一家集体的合作社加工枕套。按加工定额交付枕套数量,双方签定了合同。在生产过程中,合作社改进了工艺技术,用套裁等办法,较原订合同节约了二千多尺布料。加工的枕套由商店按合同规定验收,节约的布料合作社留为已用。商店对此大为不满,《辽宁日报》为此展开讨论。大部来稿认为布料是国营商店的,节约布料应返还商店,集体经济不能侵占国营经济。少数读者持有异意。我和妻探讨后,认为应替合作社说句公道话。遂写了一篇小稿参加讨论。内容是:应按合同办事,确保合同的严肃性。合作社经过努力改进技术而节约布料,这是其劳动成果。留为已用,是本分,并不错;交回商店,是风格,应表扬。如认为合作社应理所当然地返回节约布料,是不尊重其劳动成果,将挫伤其积极性。商店可在此基础上,与合作社协商,降低用料定额并修改合同。将文章冠以《谁种谁收》的标题。我怕惹事,署以妻名"谭淑云"寄出。这篇文章击中了要害。《辽宁日报》似乎很不情愿地以不显眼位置登出该稿,在署名前添加了"新邱露天煤矿"几个字。这无异是向作者单位通风报信。同时组织了批评该稿文章加以围剿,诬斥《谁种谁收》宣扬了"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资产阶级思想观点云云。新邱露天煤矿迅即查清是我执笔撰稿。其后在"文革"中攻击此稿是株"大毒草",并使我遭受严厉批判。后来我痛定思痛,认为参加党报组织的公开讨论,也能因文贾罪。何以听不进不同意见,容不了不同声音?批评与自我批评难道是装饰门面的空谈么?提出不同意见,就会捅马蜂窝;简直是老虎屁股摸不得。此时此地,只能让人噤若寒蝉,钳口不言,万马齐喑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时隔不久。  1966年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狂飙恶浪。破四旧、抄家、批斗、戴高帽挂黑牌游街、造反、武斗、打砸抢抄抓,好端端的社会,骤然陷入惊慌失措、血雨腥风的赤色恐怖之中。妻天天愁锁双眉,忐忑不安,为我和这个家而忧心忡忡。可怕的厄运,终于降临头上。九月初的一天,矿机关开大会批判我这个"摘帽右派"。随后由矿办主任孟繁星带领二十多名红卫兵来抄我家。其中就有曾劝阻妻与我结婚的那位赵女士。她横眉立目,狠瞪了妻一眼,嘴角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冷笑。这些红卫兵勒令我们四口人坐在炕头角落。然后翻箱倒柜,上捅顶棚气眼,下掘室内地面,恣意搜查。当时窗前门外,有些人探头探脑偷觑、看热闹。这样折腾了许久。他们把一切书籍、笔记、草稿、相片等有关文化方面的材料全部抄走,装了两麻袋。我在大学时代的珍贵专业书籍,有些是外文原版,均被洗劫一空。他们命令我用自行车驮着这两麻袋资料,和他们一道送到矿机关。事后归拢东西,妻发现结婚时母亲送给她的金戒指和一些现金、粮票不知去向,使她懊恼多日。
    这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幕。那天晚饭,我和妻都吃不下去,连几岁的孩子也有点蔫头耷脑。全家笼罩着凄云愁雾。妻对我感伤地说:"咱这四口人,如果有一个福气壮的,也不会摊上这场灾难。"当时我心里想,赶上这种年代和社会,个人再有福气也无济于事。
    这次抄家,把孩子的"识字课本"也给抄走了。当年在书店买不到幼儿启蒙的大字识字课本。我父亲退休后,便用毛笔工楷为长孙春霖写了一个"识字课本。"封皮上写着:《春霖学习大纲》。里面开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后面是"天地日月星,人手刀足尺,上下左右......"等一些常见单字。末尾署上老人名字并加盖印章。这么一个幼儿识字课本,矿由电镐司机提拔上来的王禄矿长,称之为"教子大纲",认为我企图占领幼儿教育阵地,妄图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要把下一代引上资本主道路,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云云。这些领导人,挖空心思给我罗织了骇人听闻的弥天大罪。而且他们无视后面署名和印鉴,也不分辨笔体(我父亲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楷书,远远超过我的书法水平)。我怕老人被揪出挨整,只好承认并接受这些罪名。在"文革"的"牛棚"中,为这个幼儿识字课本大吃苦头。
  抄家之后,我由矿机关不明不白地下放到新露天车间,从事生产劳动。当时自忖,躲开争权夺位整人的机关,到现场一隅干点活,虽苦虽累,心里却能得到清净。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场更残酷的灾祸,随着"赤色恐怖",悄然袭来我家。(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