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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人总会往回想。
    思潮一直飞回去,飞回去,去到老远老早的悲欢离合,甚至去到年轻时一个美丽的
五月早晨。
    回忆通常苦乐参半,对一般人来说,最远的追思不过是去到童年,六七岁模样,不
甚懂事,却拥有无限宠爱,时常为很小的事情,像一颗水果糖或一枝铅笔,磨在祖父母
或姑妈舅舅之类的身边大半天,最后,总能得到他所要的东西,这是童年的精华:不劳
而获。
    吴珉珉的记忆与众不同。
    她的记忆始于三岁,甚或更早。
    她记得坐在婴儿车里,由保姆推到公园去,那是北国的冬季,天空灰蓝色,树枝枯
干,她示意想走,保姆总是哄她:“乖乖坐着,别动。”
    即使还是幼婴,珉珉心里很清楚,她与保姆每天离家出来公园小憩,是父亲的意思。
    因为每天这个时候,母亲醒来,一定要摔东西骂人。
    珉珉记得一切。
    她记得泪流满面的母亲一会儿把她抱到身边,絮絮地诉若,一会儿又用力推开她,
使她摔交,她若坐着,母亲会叫她站,她若站在母亲身前,又嫌她挡着视线赶走她。
    珉珉总是呆呆的,不知怎么样才能叫大人开心,她希望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偶尔
称赞她一句半句,但是从来没有。
    其余的时间,她坐在房间里,与保姆作伴。
    房间中央有一张小书桌与相配的椅子,珉珉常常坐着用铅笔学写阿拉伯字母。
    起火那一天,保姆不在她身边。
    珉珉看到墙壁上火红色影子乱窜,背脊有炙烫感觉,她转过头来,向房门口看去。
    保姆这个时候冲进来,用一条湿毯子蒙住她的头,把她抢出去。
    她记得曾经把这宗惨事告诉好同学莫意长,意长想了想说:“你并没有记忆,事后
大人把事情经过同你说了,你才把想象同事实连结在一起,编成回忆。”
    不,事后完全没有人再同她提及这宗可怕的意外,他们都希望年幼的她不留回忆。
    但是不可能,她清楚地知道母亲葬身这场火灾。
    消防员与警察同时赶到,立刻展开救亡工作,看热闹的邻居大叫:“有个孩子在里
边,有个孩子在里边!”
    保姆已经惊呆,待众人提醒,才想起手中抱着的毯包里有一个孩子,解开来,露出
珉珉的面孔,大家松一口气。
    珉珉没有哭泣,她看向灾场,木制平房已经烧得通了天,灰蓝色天空有一角被映得
血红。
    太迟了,母亲在里边。
    珉珉用双臂扣紧保姆的脖子。
    她听得保姆对警察说:“是太太放的火。”
    警察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太太的精神一直非常困惑,”保姆激动地答,“她好像想毁灭一切:她自己,这
个家,与家里每一个人。”
    听到这里,意长紧紧皱着眉头,“不可能,保姆怎么会这样形容你的母亲,她只负
责带孩子,还有,三岁的小童,不会明白毁灭的意思,一切都自你的想像而来,你不应
自寻烦恼,失火是一项意外。”
    为了证明她所说不误,意长找来三岁的小侄儿,把一个乒乓球交他手中,对他说:
“毁灭它。”
    小孩把球往嘴里塞去,意长大叫一声,怕他吞下窒息,连忙把球抢回来,那孩子惊
天动地般哭起来。
    意长问:“看到吗?三岁孩儿能做的不过是这些。”
    珉珉不再意图说服意长。
    深夜,她坐在漆黑的宿舍房间里,独自沉缅在回忆中,只有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只
有她清楚地记得发生过什么。
    当她父亲自大学里赶回来,火已救熄,灾场只余一堆瓦烁。
    珉珉被安放在朋友家中,数日后,她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手中执着一束花,预备献
给母亲。
    她转过身,抬起头轻轻对保姆说:“她从来没有笑过。”
    保姆甚为震惊:“什么,你说什么?”三岁孩童怎可能有此慨叹?
    她父亲伸手过来,“我来抱你。”他以为她想看得清楚点儿。
    保姆退后一步,像是害怕的样子,随后就辞职。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0 编辑 ]

吴家父女继续在朋友家寄住。
    苏伯伯是父亲的同事,苏太太没有孩子,看到珉珉,蹲下来笑问:“这位小公主叫
什么名字?”
    珉珉立刻就喜欢她,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让她抱住她。
    苏伯母身上有股清香扑鼻的气味,珉珉觉得安全极了。
    他们寄居在苏家颇长一段日子。
    在这三五个月期间,珉珉记得她一直可以享用新鲜食物与干净衣服。
    苏伯母也把她当亲生孩子似的。
    珉珉记得她的样子:身材瘦削高挑,鼻子上有几颗雀斑,在家也打扮得整整齐齐。
    她替珉珉置了一大堆玩具,有一个金发洋娃娃,穿大红色纱裙,最为珉珉喜爱。
    苏伯母跟珉珉说:“它叫桃乐妃。”另外有个玩具狗,“它是吐吐。”什么都有名
字,苏伯母也像个孩子。
    她同珉珉的父亲说:“吴豫生,本来我已经决定不要生育,直至见到你女儿,”又
同丈夫说:“苏立山,我也要一个那般可爱的孩子。”接着咭咭地笑起来。
    珉珉听到她父亲说:“过了年我们也该回家了。”
    苏氏夫妇甚为意外,“回香港?”
    珉珉看见她父亲点点头。
    “哎呀,”伯母说,“我不舍得珉珉。”
    “她阿姨愿意照顾她,我考虑很久,觉得可以接受这个建议。”
    苏伯母现出寂寞与无奈的神色来,珉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苏伯母感动地问珉珉:
“你也不舍得我?”她一直把珉珉当小动物,不知道孩童也有思想理解能力。
    过一会儿,苏伯母又说:“也好,香港天气暖和点,你也可以乘机离开这块伤心地。
还有,多伦多这样的地方,也实在不能够把它当一个家。”
    苏立山在这个时候嚷:“女人,一天到晚,就是抱怨抱怨抱怨。”
    珉珉没有看见她父亲笑。
    后来她才知道,一个人如果伤透了心,就很难笑得出来。
    他们就要走了,珉珉十分留恋苏家的面包白脱布丁,她希望香港阿姨也有这样的好
厨艺。
    就在他们要乘飞机离去的前一个星期六下午,苏立山要去看球赛,他妻子说:“把
珉珉也带去吸吸新鲜空气。”
    “球赛三小时那么长呢。”
    “一个钟头可以回来了。”
    苏立山无奈,“专制呵,”他同老同事说,“我是标准的老婆奴。”
    他抱起珉珉,先把她父亲送到大学去收拾东西,然后开动车子,把珉珉载往球场。
    车子在半途停站。
    珉珉刚警惕地抬起头来,已经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过来拉开车门,她是谁?
    少女看到珉珉也问:“噫,这是哪一位?”
    苏山立说:“敏玲,把小孩抱着坐。”
    少女把珉珉抱在膝上,“你叫什么名字?立山,我不知你有女儿。”她笑。
    苏立山忙着把车子调头,百忙中,少女探过身子去吻他的脸颊。
    苏立山说:“给人看到了不好。”
    少女不悦,“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作出抉择。”
    苏立山说:“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她的手。
    少女转嗔为喜,在珉珉耳畔轻轻说:“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
    珉珉记得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少女变色,“立山,你看这孩子的眼神,像是要射透我的心呢,她听得懂我们讲话
吗?”
    “除非珉珉是天才,”苏立山说,“珉珉对不对?”
    然而少女已经受了震荡,一路上她没有再说什么。
    球赛中苏立山买了爆谷大家吃,这个叫敏玲的少女一直注意珉珉举止。
    她问珉珉:“你看得懂这场球赛是不是?”
    珉珉还没有回答,苏立山已经说:“胡敏玲你怎么了?”
    “立山,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你看她神情多妖异。”
    “我不准你那么说,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英国历史系吴豫生教授的女儿。”
    “吴教授?吴太太她——”敏玲脸上变色。
    “别再提了,来,走吧。”苏立山抱起珉珉。
    “立山,大家都知道吴太太是怎么一回事。”
    “敏玲,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苏立山再三阻止女友在这个题目上做文章。
    风来了,苏立山解下围巾,轻轻蒙住珉珉的头挡风,抱着她急急向停车场走去。
    珉珉的视线受阻,耳边像是听到有人吆喝:“二楼左边第一间房间里有人!”
    她母亲困在里边。
    珉珉鼻端嗅到一阵木焦味,她双臂紧紧抱住苏伯伯的脖子,终于围巾被轻轻掀开,
珉珉发觉她已坐在车子里,停车场另一头有人在大铁桶里生火取暖,焦味就从那里传来。
    她听得懂每一句话,记得每一个细节。
    胡敏玲怪不自在地说:“立山,你已为这个孩子着迷。”
    苏立山笑答:“被你看出来了,我一直不晓得婴儿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小动物。”
    胡敏玲说:“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
    苏立山不出声。
    胡敏玲说下去:“我可以。”
    苏立山说:“得了,敏玲,今天你太过分。”
    “她已经遍访名医,她已经打算放弃,对不对?”
    苏立山把车停下来,“即使我离开她,亦断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让她下车,载着珉珉回家。
    苏太太出来迎接他们。
    她问珉珉:“球赛好看吗?”
    珉珉点点头。
    苏太太微笑说:“你长大之后,一定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子,
    苏立山在一边听到了转过头笑道:“追死人。”
    第二天早上,男人都出去了,只剩苏太太与珉珉。
    电话玲响,苏太太过去听,她与对方说:“苏博士在实验室。”
    她回座继续剥橘子给珉珉吃。
    珉珉忽然说:“胡敏玲。”
    苏伯母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她?胡小姐是你苏伯伯得意弟子。”
    珉珉看着苏伯母,蓦然清晰地说出来:“迟早会叫人知道,明夏毕业后我一定要你
作出抉择。”
    苏太太一听,脸色猛变,她站起来,撞翻了茶几。
    珉珉犹如一只学语的鹦鹉,她记忆好,把大人所说过的话一句不改地重复出来,声
音稚嫩,一如胡敏玲扮娇时做作的腔调。
    苏太太浑身寒毛竖起来,这情况太诡异,她惊怖莫名,“珉珉,你从哪里听来?”
    珉珉继续学下去:“听见没有,他选我呢,他不要你。”
    苏太太完全明白了。
    她双手簌簌地抖,轻轻地,大惑不解地自言自语:“他们一直瞒着我,她常常来这
里找苏立山,就在我家里,当着我的脸侮辱我,难怪她嘴角常带轻蔑笑意,原以为她看
不起家庭妇女,现在我明白了。”
    珉珉静静看着她。
    “告诉我,珉珉,这是几时的事,昨天?”
    珉珉点点头。
    “胡敏玲与你们一起去看美式足球比赛?”
    珉珉点点头。
    “呵,都通了天了,就把我一个人瞒在闷葫芦中。”
    珉珉还不罢休,她学下去:“你的妻子不能给你孩子,我可以。”
    苏太太如坠冰窖,两颊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过了一会儿,她伸出双手,按住面孔。
因为她发觉眼泪不受控制,溅得到处都是,她怕吓着珉珉。
    苏太太像一切人一样,低估了三岁半的珉珉。
    这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她自出生以来,便看惯了成年人的眼泪。
    苏太太喃喃道:“珉珉,你不会对我说谎,孩子不会说谎。”她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失声痛哭,一如珉珉的母亲。
    珉珉拥抱着苏伯母。
    下午,苏太太把珉珉抱到小床上,强颜欢笑,“你该午睡了,伯母也去眠一眠。”
    珉珉醒来的时候,一屋都是人。
    她自小床爬下,也没有人注意,她看到苏伯伯与她父亲憔悴地无语相对。
    救护人员把苏伯母抬起,放在担架上。
    珉珉走过去看到她双目紧闭,抬起头问护士,“她还醒不醒来?”
    护士大吃一惊:“这小孩自什么地方走出来?”
    她父亲连忙过来抱起来。
    她问:“伯母还醒不醒来?”
    吴豫生没有回答,与苏立山一起跟车到医院。他们在急教室外等候。
    苏立山面色死灰,“她不知道如何发现的……她与胡敏玲通过话,敏玲承认一切……
没想到……”
    吴豫生责备她:“你做得这样明显,分明是怕她不知道,你并无忌讳。”
    苏立山掩面哭泣。
    珉珉听得她父亲深深叹息。
    苏立山说:“我错了,我一手毁了这个家。”
    珉珉看着他,只希望苏伯母会醒来。
    医生出来了。
    珉珉第一个迎上去抬起头等消息。
    医生说:“她苏醒了。”
    珉珉松一口气。
    苏立山忙问:“我们可以进去看她吗?”
    医生瞪他一眼说:“她不想见你,对,谁叫吴珉珉?”
    珉珉站前一步。
    “你吗?”医生意外,“请跟我来。”
    珉珉握着医生的手进入治疗室。
    苏伯母躺在白色的被褥上。
    珉珉过去,把脸伏在她胸膛上,感觉那一起一伏。
    她听到苏伯母低声说:“谢谢你,珉珉。”
    珉珉点点头。
    “你放心,我已经醒来,决定做一个新人,凡事从头开始。”她开始喘息。
    珉珉握住她的手。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对不对?”
    忽然之间,她痉挛起来,珉珉听见床边一部机器发出“嘟”一声长鸣,医生紧张地
说:“把孩子先抱出去,别让这事对她有不良影响。”
    护士急急拉开珉珉,珉珉感觉到苏伯母胸口起伏已经停止,她松开手。
    珉珉没有哭,她由看护领出病房。
    十分钟后,医生出来说:“病人已故世。”
    珉珉看到苏立山踉跄地退后,撞在墙上。
    她真心为他难过。
    吴豫生一声不响,抱起女儿便走。
    第二天,他们就离开多伦多回香港。
    莫意长打完球回宿舍,顺手开亮灯,起初不知道珉珉独自坐在黑暗里,吓一跳,后
来习惯了,就劝她:“想什么?认识你那么久就想那么久,有什么益处?”
    珉珉但笑不语。
    意长说:“我讲十句话你还讲不到一句。”
    珉珉翻开功课,仍然不说话。
    意长伏在书桌上看她,“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写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
的眼神那么深邃?”
    珉珉摇摇头。
    “好好好,我不骚扰你温习功课,我去淋浴。”
    珉珉躺在床上,笔记本子覆盖在胸前。
    到今天她还可以感觉到苏伯母冰冷的手。
    可怜的女子,大伙甚至不知道她的闺名叫什么,每个人都叫她苏太太,可想她已经
嫁了苏立山良久。
    一年前珉珉问过父亲:“苏伯伯后来有没有娶胡敏玲?”
    吴豫生一呆,“你还记得他们?”
    “是,我记得。”
    做父亲的不置信,“那时你只有三四岁。”
    珉珉微笑。
    吴豫生低头回忆,“没有,后来胡敏玲嫁给一位外国讲师,苏立山一直很潦倒,他
似受了诅咒。”
    珉珉恻然。
    “苏氏夫妇十分痛惜你。”
    “我也记得。”
    “结局太叫人难过了。”
    珉珉没有回答。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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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阿姨在飞机场接他们,她穿一身黑衣,珉珉还是第一次见她,小孩子特
别喜欢漂亮的人,看到丑人马上会势利地露出厌恶的害怕神色,异常令人难堪。
    珉珉叫一声“阿姨”,握住她的手。
    这阿姨异常漂亮,珉珉与她一见如故。
    她对珉珉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跟你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车子也是黑色的,由司机驾驶。
    珉珉坐在父亲与阿姨当中,听到阿姨说:“豫生,不如你也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姓吴,怎么可以搬到陈家住。”
    “你始终狷介。”
    “学堂里有宿舍配给,我住那里就很好。”
    阿姨像是有许多许多话要说,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
来。
    到了陈宅,吴豫生喝了一杯热茶,轻轻吩咐女儿数句,便走了。
    陈宅地方宽敞,布置清雅,阿姨是个极理性的人,她让外甥坐在她对面,清晰地说:
“我是你母亲的妹妹,我叫陈晓非,你母亲故世,现在由我照顾你,我们是至亲,你有
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珉珉点点头。
    一直到小学毕业,珉珉都住在阿姨家中。
    沉默寡言的脾气都是那时候养成的,上午有一位老师来补习幼稚园功课,下午有音
乐教师试着启发珉珉的兴趣,她都不甚积极。
    吴豫生说:“太早了。”
    阿姨笑,“我不愿天才儿童被浪费。”
    “你想栽培天才?”
    阿姨蹲下问珉珉:“你最擅长什么?”
    吴豫生说:“孩子应专长吃冰淇淋撒娇哭泣,珉珉是不是?”
    珉珉笑笑,她心里有数,知道将来擅长做什么。
    “她是个小大人。”阿姨说。
    稍后,珉珉便会听电话,趁佣人不在,她清晰地在电话中应道:“这是陈公馆,陈
晓非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
    那一头的客人都以为是个颇懂事的小朋友,有时留言相当复杂,却难不倒珉珉的记
忆。
    阿姨只说:“我记得你母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精灵。”
    诧异的是一位客人。
    施松辉认识陈晓非已经有段日子,最近才获准用陈宅的电话,他追求她,知道她独
身。
    他听到珉珉的声音,不禁大奇,“我叫施松辉,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叫吴珉珉,陈晓非是我的阿姨。”
    施松辉很想再攀谈几句,但他无意得罪陈晓非,怕她误会他自小孩口中套取消息,
只得作罢。
    没想到第二次打过去,小朋友已经记得他的声音,清脆地问:“你是施松辉先生吧?”
    他很佩服,“阿姨还没有回来?”
    “阿姨公司有事。”
    “你在做功课?”
    “不。”她不愿透露在做什么。
    “我约了你阿姨明天见面,届时我请你吃糖。”
    “谢谢你。”
    施松辉不明小女孩声音里怎么会有冷峻之意,为了她,他故意花心思挑了一盒多款
式奶油蛋糕提上陈家。
    他人还没有到,珉珉已看得出施松辉是一位比较重要的客人。
    阿姨抓了一大把口红在手,“什么颜色好,珉珉,你来帮我挑一支。”
    珉珉过去,挑一支红得发紫的口红,交在阿姨另一只手中。
    “哎呀,”阿姨笑,“搽上这个整张脸只剩一张嘴岂不过份。”
    考虑一会儿,还是用它,显得肤色更加自晰,鬓角乌青。
    “吴珉珉,你真是小小艺术家,”阿姨心情相当愉快,这些日子来,能登堂入室的
男客并不多,她希望与施松辉有适当的发展。
    屋子里有笑声真是好,珉珉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觉得开心。
    阿姨在门口出现,“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外甥吴珉珉。”
    珉珉转过头去,施松辉看清楚她,惊讶地说:“你!”
    陈晓非见他这种反应,笑问:“你俩莫非是老朋友?”
    “不,我没想到珉珉才这么一点点大。”
    珉珉朝他笑一笑。
    施松辉忽然觉得背脊一丝凉意,他踌躇地看着珉珉,过半晌觉得自己太过多疑,才
伸手说:“我们做个朋友。”
    珉珉与他握手。
    施松辉略为放心。
    他没料到陈家会有这个孩子,有点儿困惑,陈晓非有什么打算,婚后也把她带着?
他继而失笑,干卿底事,同她结婚的未必就是施松辉。
    偶尔抬起头来,施松辉总发觉珉珉看着他,嘴角孕着笑意,细细留意他,他觉得不
自在,又说不出什么缘故。
    趁陈晓非去添咖啡的时候他轻轻说:“我来此地不是为抢走你阿姨,你不但不会失
去阿姨,你还会添多一个朋友。”
    等他转过头来看珉珉反应的时候,才发觉她根本不在房里。
    她到厨房找阿姨去了。
    施松辉失笑,这番真的表错情。
    下午,他与她们去兜风。
    不像孩子的孩子也有好处,坐在后座静静的,不发一声,不吵着去洗手间,也不索
讨糖果饼于。
    施松辉每隔一会儿要在倒后镜内看她一眼,才会肯定她的存在。
    施松辉肯定吴珉珉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七个月后,他与晓非已经谈到婚事。
    他说:“珉珉仍然可以与我们一起住。”
    “还得征求他们父女的同意才行。’”她有父亲?”施松辉又一个意外。
    “我姐夫是华南大学的教授,你别小觑我家人。”
    施松辉乘机说:“你从来没有提过他们。”
    “你是打算与我生活,不是与我家人结合。”晓非温和地答。
    施松辉凝视她,“我想认识你多一点儿。”
    “将来会有很多的机会。”
    “你保护家人很厉害。”
    “我与珉珉,她是我唯一的血亲,我照顾她,将来她照顾我。”
    施松辉抗议:“我呢?”
    陈晓非忽然说:“男人,可以来,也可以去。”
    施松辉以为女朋友说笑话,一味摇头,珉珉刚刚走过书房门口,无意听到阿姨的一
番话,她知道阿姨所说,都是真的。
    客人走了,阿姨问她:“将来你愿意同我们住?”
    珉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不喜欢施松辉?”
    晓非心中知道,他人品即使过得去,此刻总是个半陌生人,急急想介入陈家扮演重
要角色,他想知的太多,付出的时间太少,但她愿意给他机会。
    “周未约你父亲出来,我们再详谈这个问题。”
    珉珉自口袋取出一本小册子,“他掉了这个,我刚才在沙发缝找到。”
    “这是什么,呵这是施松辉的地址电话记录本。”陈晓非顺手把它搁在一边。
    钢琴老师来了,珉珉到书房练琴。
    又是一个头痛的下午,珉珉的错音多得令人不能置信。
    陈晓非站起来,小册子不知恁地,经她袖子一拂,落在地上,打开,刚巧是当中一
页。
    她蹲下拾起,本无意偷窥,但小本子中间一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电话,依字母序,
统统是女姓英文首名,一眼粗略地看去,大约有四五十个之多。
    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何尝不是一样。
    陈晓非牵牵嘴角,把小本子放进抽屉里,她没想到施松辉交友范围如此广阔。
    来往足有半年,她并不觉得他是喜欢冶游的人。
    晓非十分纳闷。
    吴豫生来看女儿时,问她:“烦恼?”
    晓非倔强地答:“你别管我的事。”
    “我听说某君品行很不端庄。”
    晓非看他一眼,“我以为大学教授非礼勿听。”
    “你是我妻妹,我不得不听。”吴豫生有他的理由。
    晓非说:“我认识你,还在姐姐之前。”
    这时珉珉刚刚进来,站在阿姨身边。
    吴豫生笑说:“对,那时你才像珉珉这么大。”
    “是,姐姐已经是初中生。”
    珉珉问父亲:“你几岁,在做什么?”
    “我是高中生,应聘替你小阿姨补习。”
    晓非说:“珉珉,成叠功课要做,还不快去。”
    珉珉去后,她看着窗外,嘴角孕育着一丝笑意,轻轻说:“后来,你娶了我姐姐。”
意味着当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
    “我与珉珉都不喜欢施松辉,你不必迁就我俩,你若决定同他在一起,珉珉可以搬
出来与我住。”
    “如果不是他,也许就没有人了。”
    “没有人就没有人。”
    “说起来容易,有时寂寞得难堪。”晓非尚能心平气和。
    “像你这样能干的女子,何患无伴。”
    “喏,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误尽我一生。”她抬起头来提高声音,“珉珉,我知道
你在偷听。”
    珉珉腼腆地自门角转出来,坐到阿姨身边。
    “听壁脚,哎,有什么心得?”阿姨取笑她。
    “他喝酒。”珉珉轻轻说。
    吴豫生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晓非,记住,没有任何人会为任何人改变任何习
惯。”
    晓非点点头,“我知道,我从不以为我有那样的魔力。”
    “你考虑清楚吧。”
    “你不协助我作出任何选择?”
    “不,”吴豫生有点儿憔悴,“晓非,我此生再也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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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他走了。
    晓非呆呆地坐在窗前,多年来系铃、解铃,都是她自己,不晓得有多累。
    反正负担得起,要不要堕落一次?
    电话铃响,晓非连忙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比家务女佣更早拿到听筒。
    她清晰地说:“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是你?我是施叔叔找你阿姨。”
    珉珉重复一次:“无论谁找,我不在家。”
    “珉珉,别开玩笑,叫阿姨来说话,我是施松辉。”
    珉珉已经挂上电话。
    她阿姨披上外套,“我出去兜风散心,你要不要一起来?”
    珉珉摇头。
    “对,你有功课要做。”她取过锁匙外出。
    她走了不到十分钟,门铃就响起来。
    珉珉知道这是谁。
    女佣在后边说:“珉珉且别开门”,她已经开门让施松辉进屋。
    女佣只得说:“小姐刚刚出去,施先生你等一等她。”
    珉珉静静看着他。
    施松辉忍不住,问她:“你一直不喜欢我,为什么,怕我抢走你阿姨?”
    像外国人一样,施松辉黄昏已经喝过几杯,口气有酒精味。
    他无故对珉珉认真起来,“可以想象你不喜欢很多人,但是让我告诉你,阿姨要与
我结婚,无论你喜欢与否。”
    珉珉不去理他。
    “来,让我们做朋友。”
    珉珉忽然自身后取出一件东西,伸手给施松辉看。
    他开头不知道是什么,待看清楚了,脸色突变,“这本册子你从何来?”
    珉珉冷冷直视他面孔。
    “不要告诉我你是拾来的,这本册子我一直藏在外套里袋——”他有点儿急,“你
阿姨见到它没有?”
    珉珉点点头。
    施松辉十笑,“所以她生气了,不怕,我会跟她解释,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珉珉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
    施松辉愕然,这小孩的表情、机心、反应,都似一个工心计的成年人。
    “你,你这个可怕的小孩,你自我口袋偷出这本册子是不是?还给我,马上还给我。”
    他伸手去抢。
    珉珉把手一缩。
    施松辉趋前一步,不信这小女孩躲得过去,但是他的脚扣住茶几,发出声响,况且
他讲话时声音太高,已经吸引到女佣进来查探。
    说时迟那时快,珉珉忽然把小册子向他头脸摔去,那本皮面铜角小册在空中的溜溜
打两个转,不偏不倚,刚巧打中施松辉的眼睛。
    他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格挡,用力过巨,手臂偏偏拂到走过来的女佣。
    那瘦小的中年妇女向后倒去,额头撞中柜角,顿时流血不止。
    施松辉惊得呆了,急急伸手去扶她,妇人怕他进一步加害,在地上挣扎不已。
    陈晓非却在这个时候开门进来,看到小小的珉珉缩在墙角,施松辉正殴打女佣,且
一地都是血,惊怖之余,马上报告派出所。
    施松辉慌乱中举手表示无辜,已经太迟了。
    女佣半昏迷中不住重复:“他要打珉珉,他要打珉珉。”
    陈晓非把珉珉搂在怀中,浑身颤抖,她问:“是为着什么缘故,说呀,为什么?”
    施松辉瞪着珉珉,别人也许会以为这孩子已经惊得呆了,但施知道她一贯的冷静,
他且看到她双眼里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
    她不费吹灰之力,已经对付了他。
    施松辉一败涂地,只得垂头丧气跟警察回派出所。
    女佣被送到医院缝了七针,施松辉慷慨地付出补偿,她应允不起诉,庭外和解。
    陈晓非已不愿意再见到施松辉这个人。
    她同姐夫说:“怎么可以用暴力对付妇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掩着脸羞愧。
    吴豫生说:“珉珉给你太多麻烦,我把她领回去吧,下学期她快升小学了。”
    “不,经过这么多事,她更应伴我久一点儿,你埋头苦干,又周游列国,什么时候
陪她。”
    这一段日子特别宁静。
    施松辉也没有再上来解释,他同陈晓非一样,只想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愈快
愈好,没发生过更好。
    珉珉的钢琴有显著进步,功课按部就班,比别的同龄孩子高,但瘦,小小年纪,不
知恁地,举手投足,已有少女风范。
    珉珉记得阿姨说她:“艰难中长大的孩子往往早熟,虽然未遇战难,珉珉日子并不
好过。”
    阿姨事务渐渐繁重,很多时候,她要学习独自打发时间,那只叫桃乐妃的洋娃娃,
仍然被保存得很好,她现在不大玩它,有空取出看一番再收妥。
    晓非见她如此寂寥,因为内疚,更加纵容这孩子。
    现在她同异性约会,事先都征求珉珉同意,渐渐变得十分认真,人家来接她的时候,
她老是悄悄地问珉珉:“你看这一位仁兄怎么样?”
    珉珉如果摇头,她便推说头痛,三言两语诸多借口打发人家走,整个晚上独自玩纸
牌,解嘲地说:“不出去也不是损失。”可是平白把人招了来,又挥之即去,名声就不
大好,门庭颇为冷落。
    陈晓非也知道,只是对珉珉笑说:“你与你父亲可能都不想我嫁人。”
    她也并没有遇到非嫁不可的人,能把责任推在他们父女身上,她觉得相当愉快。
    珉珉顺利升到小学四年级,与阿姨形影不离。
    一个夏日的星期六下午,艳阳高照,阿姨回来,把珉珉叫到身边。
    她取出一张照片,“你来看,这个人做你姨丈好不好?”
    珉珉笑,她知道姨丈是什么身份,阿姨又找到对象了,她连忙接过小照细看。
    珉珉惊奇地说:“他长得有点儿像爸爸。”
    阿姨低声下气与她商量:“你不反对吧,我叫他请你喝下午茶。”
    珉珉轻轻问:“可是你要离开我了?”
    阿姨答:“你现在已经可以照顾自己独立生活,阿姨也想找个伴。”
    珉珉点头。
    她阿姨松口气。
    吴豫生来了,她同他商量,他笑道:“你把这孩子宠坏后又甩手不顾,”其实是开
心的,“上次那件事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陈晓非双臂抱在胸前,不出声。
    吴豫生问:“你是不是怀疑什么?”
    过一会儿晓非才答:“没有,很多女子在最后关头发觉未婚夫行为不检而解除婚约。”
    “可是日后你这样迁就珉珉。”
    “不应该吗?她既然住在我这里,我有义务使她生活愉快。”
    “我却有种感觉,珉珉在那件意外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她不喜欢的人,
注定失败。”
    吴豫生原是说笑,陈晓非听在耳中,深深震荡,连忙转头头掩饰。
    吴接着问:“珉珉在学校有没有人缘?”
    陈晓非说:“没有问题,她对一般人很宽容,她不大关心他们。”
    吴豫生笑笑,“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越是爱一个人,对他要求越高,害他窒息。”
    “可不是。”
    “你对洪俊德先生,就宽容点儿吧。”
    陈晓非笑了。
    珉珉这才知道,那位先生叫洪俊德。
    他比较稳重,不大爱说话,侧面某一个角度,看上去像她父亲,年龄也相仿,珉珉
对他印象不错。
    珉珉对莫意长说:“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我搬去与父亲住。”
    “现在还结着婚?”
    珉珉说是,“很恩爱,但是没有孩子。”
    “他们爱孩子吗?”
    珉珉惋惜地说:“绝对地。”
    “那多可惜。”
    “一定是这样的,”珉珉说,“要孩子的人没有生养,不爱孩子的人生一大堆。”
    意长笑:“对你说只有好,你仍然独霸他们的爱。”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一样的,他们的占有欲才强劲呢,珉珉没有把这个意见讲出来。
    意长早不介意她说一半话停下来的习惯,只要吴珉珉继续把笔记借给她,紧急关头
帮她抄算术题,她就是她的好朋友。
    宿舍管得那么严,意长还是有办法带了微形手提电视机回来,用耳筒,看到深夜,
时间都不够用。
    珉珉有时到莫家作客,意长也常去吴家。
    意长朋友知己比较多,是以珉珉老笑她滥交。
    珉珉只与意长谈得来,她对这位同房同学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得罪过她。
    搬到父亲家开始觉得冷清。
    但是阿姨已经旅行结婚,他们并没有机会观礼,只看到照片。
    吴豫生问女儿:“你有没发觉阿姨摆脱我们松一口气?”
    珉珉也笑。
    “你要感激她把你带在身边这些年。”
    珉珉点头。
    “同时,这位洪老大要是对她不好,我们父女俩找上门去对付他。”
    珉珉觉得父亲最近的心情大有进步。
    吴豫生教文科,女学生多,每个学期总有一两个放了学特别爱惜故来找他问功课,
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少年人多数寂寞而敏感,有机会同成熟智慧的教授接触,当
然不会放弃。
    但是找到宿舍来的,只有张丽堂。
    连姨丈都知道有这个浓眉大眼身段丰硕的女孩子。
    他说:“现在年轻女子多大胆。”
    他妻子沉默片刻,“也不小了,硕士班的学生,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很会得打算。”
    吴豫生欠欠身,“她选的题目比较困难,怕她不能毕业,只得多帮她一点儿。”
    晓非好似没听进去,“她一点儿也不适合你。”
    洪俊德不语,这一点点含蓄的妒意他还可以忍受。
    吴豫生叹口气,“女性不讲理要到几时呢?”
    珉珉笑了,她爱听大人讲话,她从来不喜往孩子堆中找淘伴。
    陈晓非问珉珉:“你觉得这女生怎么样?”
    洪俊德说:“豫生的一个女学生不值得我们花这么多时间来讨论。”
    豫生说:“讲得再正确没有。”
    “珉珉才不会喜欢她,是不是珉珉?”
    洪俊德温和地对妻子说:“够了。”
    张丽堂使珉珉想起一个人。
    这左右大概没有人记得她了,但是珉珉对她印象深刻,这人令她敬爱的苏伯母早逝。
    其实张丽堂跟胡敏玲是两个类型。
    张比较粗旷爽朗,脸容艳丽,乌发梳一条马尾巴,长长鬓脚,不,她同胡敏玲不一
样。
    第一次来按铃,她看见珉珉,便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吴珉珉。”
    珉珉并不喜欢陌生人与她太亲密,警惕地退后一步,幸亏张丽堂立刻识趣地问:
“我能进来等吴教授吗?”
    珉珉让客人坐在客厅等。
    父亲回来了,没有如常般找珉珉问她一整天过得可愉快,他与客人站在露台上谈功
课。
    那位张小姐站在一幅竹簾下,阳光通过簾子,射在她脸上,一丝丝的横印似老虎斑
纹,珉珉觉得她双目中有野心。
    过一会儿,她的问题似获解决,珉珉听得她说:“那我先走。”
    英文大学里的老师对学生都客气地称什么小姐与什么先生,吴豫生说:“明天见,
张小姐。”
    珉珉客气地替她开门,她道谢,自手中一叠书内翻了翻,找出一张书签,“送给你。”
    那是一张美丽别致的象牙书签,珉珉接过,轮到她向客人道谢。
    出了门她又回过头来说:“你有一双猫儿眼。”
    珉珉一怔。
    她笑,“我知道你在看我。”
    珉珉没有回答。
    吴豫生向女儿解释,“那是我班上优秀学生之一。”讲完了才发觉他同晓非一样,
太过怕珉珉多心,但是又身不由己地补上一句,“我对所有学生都一样。”
    珉珉把象牙书签搁一旁。
    接着一段日子,张丽堂有时一个人来,有时与男同学来,那男生把她送到门口便下
楼一直在晒台上等,等得闷便扔石子出气。
    参考书多,一条问题便花上几十分钟,珉珉从来不去打扰他们,但是每次她都知道
张小姐逗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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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一直不出声,直到一次她父亲失约。
    她到凌教授家参加他们女儿生日茶会,茶会在下午五时结束,珉珉到六点尚在人家
客厅呆等家长来接,她拨过电话回家,没人听。
    天渐渐暗下来,黄昏更加带来恐惧,她一声不响,忐忑不安,暗自着急。
    凌太太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你有没有门匙?”
    珉珉摇摇头。
    “不用急,大不了在这里吃晚饭。”
    珉珉不出声。
    父亲从来没有失过约,她明明约好他五点。
    “来,”凌太太很随和,“我带你参观我们家,这是凌伯伯书房,他是你父亲的副
教授你知道吗?你看,这些是今年的试卷草稿,大学生同小学生一般要参加考试呢。”
    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凌太太笑,“看,你父亲来接你了。”
    她匆匆去开门。
    “果然是吴博士,”她说,“珉珉等急了。”
    吴豫生说:“抱歉抱歉,我竟忘了时间。”不要紧。”
    珉珉这时由凌教授书房转出来,静静看着父亲。
    “这下子我们真的要走了。”他挽起女儿的手。
    手是冰冷的,像是没穿足衣服。
    在车上他向珉珉再三道歉,珉珉直视面前,表情坚定,不露声色,装作一个字听不
到,当然也不打算原谅谁。
    吴豫生忽然觉得一个小女孩变得这样尴尬,他是罪魁祸首,有什么理由她身边的大
人都要追住她来认错?
    他轻轻说:“世上不是每件事都能如意,看不开的话,只有浪费更多时间,珉珉,
我知道你听得懂。”
    她仍然维持那个姿势那个表情一直到家。
    进了门回到家进卧室,珉珉并没有大力关门。
    吴豫生以为她的脾气已经平息。
    第二天早上,珉珉没事似挽起书包跟他上学,吴豫生莞尔,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
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放学,珉珉乘校车到家门,在晒台一角看到张丽堂那个男生坐在石阶上等。
    珉珉向他招呼,“好吗?”
    小生认得她,没精打采地拾起一枚石子,用力扔出老远,击中对面的围墙,轻而远
“啪”的一声。
    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下午茶才
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时间一次比一
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
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
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的表情。
    “上来呀,”珉珉说,“我邀请你。”
    小伙子见有人同情他,益发生起气来,“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诉张丽堂,她在
五分钟之内不下来,我就把车子开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车。”
    他的车子泊在一旁,是部红色开篷小跑车。
    珉珉笑说:“好的,我代你告诉她。”
    她咚咚咚走上楼梯,揿铃。
    门一打开,珉珉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娇笑声。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后来,都不明白张丽堂为何笑得那么
起劲。
    珉珉慢慢走进去,放下书包。
    张丽堂看见她,转过身来,“噫,小妹,放学了。”
    吴豫生笑问:“今天怎么样,愉快吗?”
    珉珉平静地说:“张小姐,送你来的那位先生说,要是你在五分钟之内不下去,他
就把车开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车。”
    张丽堂几乎即刻收敛了笑容,又惊又怒。
    吴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个司机在楼下等这个女学生,也十分错愕。
    张丽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个轻重,她此刻还需要这个人来回接她,于是她
站起来强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叠书交还给张丽堂。
    她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珉珉走到楼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丽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够了。”
    张丽堂的声音充满嘲讽:“你打算怎么样?”
    男生:“以后要来你自己来。”
    “神经病,人家来做功课——”
    “上车!做什么功课,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贩卖生藕。”
    张丽堂恼羞成怒,把手上的书摔向男朋友。
    成叠书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张丽堂有点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终于她男朋友弯下腰去,拾起一叠笔记。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泪印。
    “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张丽堂,难怪你天天到这里来磨,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搧着手中文件,
“你太有办法了!这是本年度英国文学硕士班的试卷!”
    “你说什么?”
    珉珉一直站近栏杆在看这场好戏,忽尔听得父亲叫她。
    “珉珉,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转过头来,走进客厅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亲斟茶给她。“张小姐走了没有?”
    她答:“走了。”
    吴教授讶异,“她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来呢?”
    珉珉坐下来,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谁知道呢?”
    吴豫生一边吸烟斗一边埋头读起报纸来。
    珉珉看着天边黄昏彩霞,隔一会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课。
    过了两天,珉珉放学回家,看见张丽堂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父亲哭。
    只听得吴教授对他学生说:“你根本不应该上这里来,今天早上在教务室对着凌教
授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张丽堂掩住脸边哭边说:“吴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张小姐,但是试卷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将它夹在我的书里,有人栽赃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经济系的同学发现,并且转呈校方。”
    张丽堂泣不成声,“他怀疑我移情别恋,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吴豫生万分尴尬,“你且别哭,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教授,我差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难道不相信我?”
    “张小姐,幸亏试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则大家都知道你常来我处,连我都脱不
了于系。”
    “教授——”
    吴豫生叹口气,“张小姐,你请回吧。”他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门,不再理会
客人。
    珉珉缓缓走到张丽堂身边,看着她。
    张丽堂强忍悲痛,抹干眼泪。
    珉珉淡淡地问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张丽堂忽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彷徨地抬起头来,过一会儿她说:“不,我要走了。”
    珉珉问:“有没有人开车送你走?”
    张丽堂这才发觉这小孩在调侃她,她不置信地看着珉珉。
    珉珉将手自身后拿出来,拇指与食指间夹着张丽堂稍早时送给她的那页象牙书签。
    珉珉用另外一只手打开张丽堂的书,把书签夹进书里,轻轻说:“还给你。”
    张丽堂当场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这脸容清丽的小孩,过很久很久,用极低的,
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语气问:“是你?”
    珉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双手捧着书交给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张丽堂梦呓般声音。
    吴豫生的声音传过来,“珉珉还不让张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尽头,拉开大门。
    张丽堂身子如梦游似游出吴家,一直喃喃说:“不,不,小孩子不会这样害人。”
    珉珉在她身后关上门。
    吴豫生问女儿:“她同你说什么?”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头,我们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得到试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声。
    吴豫生惋惜地说:“而且结交一个那样的男朋友。”
    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随着时间,逐渐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请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诧异,“谁教会你喝这个?”
    珉珉不出声。
    阿姨想起来,“你父亲有个女学生,赌,有一阵老来串门那个,好像就是喝这种异
香异气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没有事吧,好像不大来了,开头很有一点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样子,
奇怪,忽然销声匿迹了。”
    珉珉没有置评。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么了?”
    珉珉到这个时候才抬起眼来,雪亮的目光“刷”一声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静下来。
    很明显,珉珉不愿意有人提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阿姨识趣地顾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种威严,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不消说一言半
语,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抑或拒绝一个意见。
    许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叽哩喳啦不停他讲话,珉珉却天生有这个本事。
    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阿姨的手。
    陈晓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当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忌惮珉珉?不复回忆了。
    吴教授的宿舍又静下来。
    不再听到一连串铃似的笑声,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齿微笑,她从未试过仰起头哈
哈哈,或是低着头咭咭咭地笑过,她懂得笑,但是不晓得怎么笑出声来。
    有时候珉珉对着镜子练,结果变成嘿嘿嘿,有点儿可怕,她不再尝试。
    夏天总有蝉鸣,珉珉坐在露台的大藤椅子上,下巴抵在膝上,全神贯注地胡思乱想。
    那时她还不认识莫意长,否则可以拉着意长一起,堕入思流中,随波荡漾,乱发奇
想。
    她是个非常非常静的孩子,静得不常觉察到她的存在。
    在女儿小学毕业那年,吴豫生打算应聘到英国做一年客座教授,他同珉珉说:“你
想跟我去,还是留在本市?”
    珉珉已经十分具有分析能力,“你九个月后就回来的吧?”
    “自然。”
    “我不去了。”
    “你暂住什么地方,阿姨家?”
    珉珉笑,“阿姨早已受够我俩,不不!我念寄宿学校好了。”
    她父亲沉吟一下,“你应付得来?”
    “没问题。”
    “那么假期到阿姨家过。”
    珉珉点点头。
    她就是那样认识意长的。
    稍后她知道莫氏是个大家族,三代同堂,人口众多,且不和睦,叔伯间一共十一个
孩子,都被大人送出去寄宿,超过十五岁者统统往英美念书,意长在这等复杂的环境底
下长大,自然也是个早熟的孩子,与珉珉一见如故。
    她俩被安排在一间房间,珉珉推门进去,看见已经有一个女孩子坐在书桌前翻画报,
行李搁一角,尚未打开。
    一见珉珉她便自我介绍,很客气但开门见山地问:“你喜欢哪张床,近窗还是靠墙?”
    珉珉自莫意长的表情知道她喜欢近窗的床,于是把行李靠墙一放,“这张。”
    意长也自珉珉的笑意知道她有心相让,连忙说:“谢谢。”
    两个人都那么聪明,当然做得成朋友。
    那一天,陈晓非以阿姨的身分陪着珉珉搬进宿舍,叮嘱道:“不习惯立刻告我知,
要命,洗手间在走廊未端,你不怕麻烦?平日娇生惯养,看你怎生适应。”咕哝着出房
视察其他设施。
    莫意长笑间吴珉珉,“你母亲?”
    珉珉摇头,“不,我阿姨。”
    意长诧异问:“你妈妈呢?”
    珉珉来不及回答,阿姨已经返来,“干净倒是很干净。卫生问十点气味都没有,像
医院似的。”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说:“幸亏你爹九个月后就回来,生活可望恢复正常。”
    珉珉忽然收敛笑意,不置可否。
    她阿姨一怔,紧张地问:“你有什么预感?”
    珉珉低声说:“一看见这间房间,我有种感觉,好像要在这里住上三五年似的。”
    阿姨强笑,“这是什么意思?”她想到不祥兆头上去,脸色骤变,“你父亲会得如
期返来。”
    珉珉说:“那当然。”
    她阿姨吁出一口气。
    “但不是一个人。”
    “你是说——”
    “阿姨,不必理我,我乱讲。”
    她拉起阿姨的手,送她下宿舍大楼。
    珉珉与阿姨道别,看着她的车子驶远,向她挥乎。
    珉珉回房把行李打开,将衣物分放好。
    莫意长轻轻拾起刚才的话题,“你母亲已经故世?”
    珉珉点点头。
    “哎哟对不起,近世什么病都不难医好,必定是癌症吧?”意长语气十分惋惜。
    珉珉躺到床上,“不,她在一场火灾中去世,”
    意长恻然,不再加问,递上一盒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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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那个下午,意长把她家的环境一五一十告诉珉珉,已经当珉珉是好友。
    晚上熄灯睡觉,意长几乎立时三刻堕入梦乡,但珉珉枕着自己的手臂,挨了半个晚
上。
    终于睡着了,忽然看见满室通红,火,是火,珉珉吓出一身冷汗,“醒来,醒来”,
珉珉睁开双眼,只见朝阳满室,莫意长正推她呢,触鼻一阵肥皂清香,可见室友已经梳
洗过了。
    珉珉连忙起床,匆匆打点自己,准备上课。
    还不到三个月,陈晓非在家接了一通长途电话。
    洪俊德看见妻子神色凝重,双手捧着话筒,像是举着千斤坠似,“嗯,嗯,”她说,
“没想到,我不知道,你自己同她说,我?我真不知如何措词,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
    晓非放下电话,背着丈夫,不晓得愣了多久。
    洪俊德忍不住扳住她肩膀,把她拧过来,间她:“贤妻,什么事,可否让我帮着分
忧?”
    晓非抬起头来,非常困惑地说:“刚才是豫生的电话,他告诉我,他打算结婚。”
    洪俊德一怔,随即笑说:“你好像没有恭喜他。”
    “到那边才三个月,怎么可能。”
    “也许一早就认识,异乡相处,感情才开花结果。”
    她低嚷:“珉珉早就知道了!”
    洪俊德听不明白,便问:“珉珉晓得什么?”
    他得到的答案是长长一声叹息。
    洪俊德一向知道妻子对吴豫生有点儿特殊情感,便含蓄地说:“你不也是结婚了吗?”
    晓非抬起头来,“他托我把消息告诉珉珉。”
    “放心,小孩接受这种事实,比大人想象中容易。”
    “那你未认识吴珉珉。”
    洪俊德不以为然,“珉珉是个极懂事文静可爱的女孩子,从来不给大人麻烦,我不
赞成你的说法。”
    晓非不出声。
    “让我来向她交待好了,我是她姨丈,不算外人。”
    晓非犹疑,“不,还是让我来。”
    洪俊德再也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害怕?”
    “怕,”晓非强作镇定,“谁怕谁?”她不承认。
    “我发现不止一天了,你与吴豫生都怕一个小女孩。”
    “没有这种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为什么要怕珉珉?”
    “就是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晓非忽然说:“是,我怕,我怕珉珉生活不愉快,我怕她对父亲再婚有过激反应,
我怕她与继母合不来,这些的确都是我的恐惧,珉珉自幼失去母亲,我怕她心理受到影
响,不能健康成长。”
    洪俊德看着她:“洪太太,你说的全是实话,没有瞒住洪先生?”
    “豫生真不该把这个难题转嫁我们。”
    “也许他不好意思开口。”
    晓非气鼓鼓地说:“那么写信好了。”
    洪俊德冷眼旁观,仍然觉得妻子对小外甥有大大的顾忌,奇怪,她爱她,但是对她
十分忌惮,为什么?
    周未,珉珉一进门,洪俊德便发觉她又长高了。
    他由衷地欢喜,迎上去说:“珉珉越来越漂亮,寄宿生生活好像挺适合你。”
    珉珉与姨丈拥抱一下。
    他又问:“与同学们合得来吗?”
    “我最要好的同学叫莫意长。”
    “那多好,现在你们可是中学生了,一定懂得灌溉友情,使之健康成长。”
    珉珉笑,真亏姨丈把一件这样普通的事说得如此文绉绉。
    这时候,洪俊德向妻子使一个眼色,被珉珉看到了,有点儿讶异,然后,她又看见
阿姨为难地皱皱眉头。
    珉珉决定使他们容易过些,笑问:“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洪俊德一怔,莫非吴珉珉真有预感?
    他随即失笑,不会的,但这小女孩确有过人的敏感及精密的分析能力。旁人一举一
动,均逃不过她的目光,一经推理,不难了如指掌。
    “是好消息。”洪俊德说。
    珉珉看着他,“不像。”
    洪俊德揭开谜底,“珉珉,你父亲决定再婚。”
    珉珉一怔,左边面颊连耳朵渐渐发烫,热呼呼地感觉留在那里很久,她一时作不了
声。
    的确不是坏消息,但珉珉听了只觉得乏味。
    阿姨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珉珉终于说:“结婚真的那么重要?你们每个人都想结婚,但不是每个人都想发财,
或是求学问。”
    洪俊德笑了,“你长大后自然会明白。”
    珉珉不出声。
    阿姨看着她,请求道:“珉珉,祝福你父亲。”
    珉珉感慨地说:“他可不再需要我。”
    “怎么会,妻是妻,女是女,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珉珉无奈地摊摊手,“我一早说过,我会流落在宿舍里很长一段时间。”
    她走到露台,坐在帆布椅上,眼睛看着风景,不再说话。
    洪俊德轻轻说:“还是不高兴了。”
    陈晓非护着外甥,“这样的反应也还算合理。”
    “豫生应该亲自跟女儿说。”
    “他的新太太是谁?长得怎么样?我们统统不知道,想起来,连我们都应当生气,
把她保护得那么周密干什么,我们又不吃人,什么阿物儿!”
    洪俊德看着她微微笑。
    “你笑什么?”
    “你也不想他再婚。”
    陈晓非颓然,“是,我没有精力耐心结交新亲戚。”
    “或许人家也不耐烦来同你打交道。”
    “从此与豫生疏远,是必然的事。”
    洪俊德点点头,“可以想象,你又不是豫生的妹妹,你只是他从前的小姨,身份的
确尴尬点儿。”
    “无论怎么样,我们希望他得到幸福。”
    洪俊德说:“希望他的后半生过得比前半生愉快。”
    陈晓非过去坐在珉珉身边。
    珉珉忽然问:“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陈晓非一愣,“火,什么火?”
    珉珉看着阿姨。
    晓非故作镇静,“你听谁说的?”
    “没有谁,它在我记忆中,烈火融融,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是一件意外,快快忘记它。”
    “那么,他们为何不和,为何不能相爱?”
    “大人的事不是你的责任。”
    珉珉苦笑,“真的?但我却因之吃苦。”
    阿姨握着她的手,“同我相处那五年真的如此不堪?”
    “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
    珉珉说:“我不应该抱怨,你们对我已经够好。”
    今日她情绪难免有点儿不安。
    “我想回宿舍去。”
    “你父亲稍后会有电话来,吃了饭再走。”
    一请代我祝福他。”
    她阿姨松一口气,“我送你返学校。”
    珉珉独自坐在书桌前沉思,莫意长推门进房,不知道室友已经回来,她放下球拍,
脱掉外衣,才开亮灯,一看到珉珉,吓一跳,退后一步。
    ‘是你?为什么不开灯,好像有点儿心事的样子。”
    珉珉不出声。
    “我们下饭堂去,来,吃了再讲。”
    这也是办法。
    “我有十五条代数要你帮忙,珉珉,好朋友要互相帮忙。”
    学期尾吴豫生返来,带着新太太。
    珉珉先看到父亲,他胖许多,大了两三个尺码,珉珉几乎认不出来,可见他这段日
子过得的确适意,心宽体胖,不在话下。
    大家的目光继而郑重地落在新吴太太身上,严格地审核她。
    事后陈晓非说:“豫生眼光不错,那谷家华品格学识均属上乘。”
    洪俊德附和,“幸亏我也娶了位大方能干漂亮的事业女性,否则真会自卑。”
    珉珉一听,笑出来。
    陈晓非说:“我一直担心豫生会在他学生里挑选对象,现在一块大石落地。”
    “珉珉,你觉得怎么样?”
    “我替父亲高兴。”
    “珉珉表现得多得体,”阿姨称赞她,“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真的,”洪俊德同意,“很不容易。”
    “没想到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皮肤还那么好。”
    珉珉连忙说:“比不上阿姨白皙。”
    这下子轮到洪俊德笑起来。
    珉珉觉得寂寥,这上下除出她之外,恐怕已经没有其他人记得那场火灾了。
    是应该忘记。
    暑假,珉珉回家小住,莫意长来探访她,珉珉这样介绍:“我父亲,他的太太。”
    意长很意外,事后问珉珉:“可以这样说吗?”
    “为什么不?”
    “她对你好不好?”
    “过得去。”
    “你对她好不好?”
    “我答应过阿姨祝福他们。”
    “这是什么话,”意长笑,“没有你的祝福,谁会遭到不幸?你又几时祝福我?”
    珉珉只是笑。
    蝉声响亮,珉珉如常地沉迷在她的回忆中,时常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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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华一见珉珉,就知道这不是个容易应付的孩子,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去应付她,
顺其自然接受她,客客气气,万万不能试图改变她的任何习惯,自然也没有必要去故意
讨好她,贿赂她。
    谷家华同自己说:你嫁的只是吴豫生,不是他整家人。
    换一个比较年轻点的继母,可能会沉不住气。
    珉珉太客气太懂事了。
    谷家华留意她的神情,她极少笑,但只要注意到有谁正看着她,珉珉会即时牵动嘴
角微笑,以示礼貌,即使对她父亲都是一样。
    谷家华很想去了解她,又怕犯了禁忌,她是不是她亲生倒是其次,问题是她接手管
这个家时珉珉早已长大,任何人,包括生母或继母,都再难以探测她内心世界。
    这个僵局可能永远打不破。
    一家三口还是坐在一起晚饭。
    吴豫生说:“凌教授即将移民,珉珉,你有空同大凌小凌去说声再见。”
    珉珉一怔,这种再见最难说,也许就是永远不见。
    谷家华说:“孩子们适应得很快,外国生活,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已经令珉珉多心,她维持缄默。
    果然,她听见父亲问:“珉珉可有考虑到外国念书?”
    珉珉清清喉咙,“大学也许。”
    过一会儿她放下筷子,退出饭厅。
    谷家华轻轻问丈夫:“她为什么不高兴?”
    “青春期的女孩子闹情绪是天经地义的事,别去理她。”
    珉珉在门口说:“我去凌家走一趟。”
    吴豫生说:“速去速回。”
    珉珉出门。
    谷家华说:“在这种时候提出留学,好似我们故意遣走她似的。”
    吴豫生不出声。
    “这间屋子肯定容得下两个孩子,希望她不要多心。”
    吴豫生说:“珉珉已是个少女了。”
    “她会喜欢多个弟弟或妹妹的。”
    “你且别乐观。”
    “豫生,你们父女不但隔膜,且互相过份敬畏,”谷家华笑,“两人什么事都放在
心里,要不就兜圈子,最好委任一个中间人,摸清楚你们心意,代为传达。”
    吴豫生看她一眼,“你肯担此重任吗?”
    “不不不,”谷家华连忙摇手,“不关我事,自古好人难做,我可不敢惹你们父女
间的旧疮疤。”
    “这是什么话,”吴豫生不悦,“你也太幽默了,到了今天,还分你们我们,难道
这个家还要分派分党不成。”
    谷家华一听,连忙举起双手,“豫生,我投降,对不起,我选错话题,以后我都不
会犯同一错误,这一次请你从宽发落。”
    吴豫生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谷家华暗暗唤一声“好险”。
    “明天装修工人来修婴儿房。”
    “杂物都搬清没有?”吴豫生问。
    “有一只樟木箱子要抬走,那个位置刚好放小床。”
    吴豫生说:“那是珉珉的东西。”
    谷家华看他一眼,少女哪里来的樟木箱,想必是她母亲的遗物吧?
    “搬到珉珉的房间去好了。”
    “要不要征求她的同意?”
    吴豫生说:“不用吧?”
    谷家华莞尔,为什么例外?他一向把珉珉当老祖宗看待。
    樟木箱铜扣已经发绿,谷家华吩咐佣人把箱子抬过去,扛至珉珉房中,脚底一滑,
佣人险些站不住,一松手,箱子坠地,箱盖撞开。
    谷家华喊一声“糟糕”。
    “太太,这块地毯滑脚,不应铺这里。”女佣抱怨。
    谷家华一抬头,发觉珉珉已经站在房门口,皱着眉头,她不知在几时回来,刚好看
到这幕。
    “珉珉,对不起,我们想把这箱子搬回你房间来。”
    珉珉蹲下扶正樟木箱,铜锁整个甩掉,她也不出声,轻轻拾起,打开箱盖。
    谷家华好奇地往里看,这么重,装些什么?
    她看到一只穿红纱衣的洋娃娃,与一只照相架子。
    珉珉取出洋娃娃,介绍给继母:“桃乐妃。”
    “为什么选这个名字?”
    “绿野仙踪的桃乐妃,这是她的小狗吐吐。”
    “我明白了,”谷家华点点头,“这张照片里搂着你的是谁,你母亲?”
    “不,这是苏伯母,”珉珉用手指揩去相架上灰尘,“我的朋友。”
    “没听你提起过她。”
    “苏伯母已经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放下相架。
    谷家华一愣。
    珉珉却说:“我想把这箱子搬到宿舍去。”
    “当然。”谷家华没有异议。
    珉珉把箱盖合拢。
    谷家华见没有事,便轻轻离开她的房间。
    第二天,吴豫生问珉珉:“见过大凌小凌没有?”
    “他们不愿意去外国。”
    “是吗?”
    珉珉忽然说:“不是每个小孩都喜欢过外国生活。”
    谷家华抬起头来,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们两夫妻都不出声。
    下午,珉珉经过旧书房,看见继母手拿一幅图画,站在梯架边踌躇。
    梯架是工人带来漆油漆用的。一半墙壁已被漆成奶白色,房间非常光亮。
    谷家华分明想把这张画挂上去。
    珉珉看着她。
    她笑着对珉珉说:“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珉珉有点儿意外,她还是个画家?
    “这是我大学期间的嗜好,后来专攻商管,把美术荒废良久了。”
    珉珉接过那张水彩画。是的,现在她是吴宅的女主人了,屋子里渐渐添增她的品味,
她的物件。
    珉珉说:“我帮你挂。”
    “钉子已在墙上,今早工人凿了半天。”
    就是钻墙声音把珉珉吵醒。
    珉珉伸出左脚踏上梯架。
    “架子可牢靠?”谷家华问。
    “没问题。”
    珉珉攀到顶,打横骑在上面,把画挂钉上,“有没有斜?”
    “左角请移高两公分。”
    正在这时候,“唿喇”一声,梯架忽然倒下,珉珉小小身体往左直角堕下来。
    谷家华本能地闪避危险,说时迟那时快,“轰”的一声,珉珉结结实实摔在地下,
不能动弹。
    谷家华惊得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
    吴豫生闻声扑进房来,“珉珉,什么事?”
    他扶起女儿,珉珉额角渗出豆大汗珠,一嘴的血。
    “什么地方痛?”
    “手臂。”口齿都不清了。
    “你别怕,我马上送你进医院。”
    吴豫生用毯子裹起珉珉,取过车匙。
    谷家华颤声上前,“让我来开车。”
    吴豫生点点头。
    他坐在后座,打横抱着珉珉。
    往医院不过十分钟路程,他们觉得十个钟头都驶不完。
    谷家华充满内疚,急得落下泪来。
    抱珉珉入急症室,医生略作检查,笑着对面色死灰的吴豫生说:“她撞跌一颗犬齿,
还有,左臂折断,要打石膏,来,照了爱克斯光再说。”完全不当作一回事。
    谷家华松下一口气,坐在长凳上抹汗。
    珉珉要在医院住几天。
    两夫妻经过一番折腾,已经憔悴不堪,甫步出医院,在门口碰见陈晓非,她瞪他们
一眼,连招呼都没打,匆匆进去看珉珉。
    谷家华疲乏地对丈夫道歉:“对不起。”
    吴豫生轻轻说:“你亦是无心之失。”
    “我不该叫她挂那幅图画,但我看她很想帮忙的样子,不能拒绝她,总而言之,左
右为难。”
    “珉珉没事,你别多心。”
    谷家华深觉乏味。
    “哪家孩子没有意外。”
    谷家华胸口一阵闷,呕吐起来。
    回到家,刚想休息,陈晓非来敲门。
    吴豫生说:“我来应付她,你且休息。”
    陈晓非进门来,当作自己家一样,取了冰水喝,一边抱怨姐夫。
    “这是令媛的门牙,是恒齿,以后都长不回来,你们把她怎么了,还有什么粗工要
叫她做的,我来替她可不可以?”
    “晓非,你别误会——”
    “胳臂都断了,有什么误会?”
    谷家华苍白着脸走出来,“晓非,这是我们家之事。”
    晓非见是她,怒火上升,指着她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产业,我随时可以控告你
虐儿!”
    谷家华分辩,“那是一宗意外。”
    “你自己为什么不爬梯子?”
    “我怀了孕,不然我不会迟疑!”
    陈晓非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沉默了。
    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珉珉出院后到我家住,不要与我争,她在这里已没有地位。”
    谷家华怒道:“原来是你一直灌输她这种不正确讯息,怪不得。”
    “好了好了,”吴豫生站在两个女人当中,“大家都累极了,明天再说吧。”
    他把晓非送到门口。
    “晓非,你这一插手令我更加难做。”
    “我迫不得已,豫生,那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我们日后再讨论珉珉的去留问题。”
    陈晓非在门口呆半晌,终于说:“恭喜你,豫生,又要做父亲了。”
    吴豫生沉默。
    陈晓非开门走了。
    吴豫生走到书房去,看到妻子托着头静坐一角。
    过一会儿他道:“谁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才怪。”
    谷家华挤出一个笑容,“早知同居算了。”
    本来没有这个人,也太平无事,好好地过日子,忽然娶了媳妇,亲友要求就不一样,
她要知书识礼会得做人,勤力生养,在家是个好妻子,在外又能独当一面,稍有差错,
众人便抱怨不已,像是被谁挡了财路似的……谷家华深觉滑稽。
    吴豫生打一个呵欠。
    “睡吧。”谷家华说。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半夜,谷家华觉得胸口闷,她不想吐脏床,挣扎爬起,摸着进洗手间,事后觉得口
渴,便沿着走廊进厨房,托大没有开灯,拿着杯冷开水出来,踩到不晓得什么,脚一交
叉,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谷家华觉得这一交摔得太重,浑身骨头像是要迸散开来,眼前金星乱冒,她知道不
妥,当时也不作声,但觉心灰意冷,只顾咬牙关强自忍痛。
    吴豫生与女佣同时奔出来开亮了灯。
    他扶起妻子,“觉得怎么样?”
    谷家华手中犹自抓住玻璃杯不放,室内大放光明,她这才发觉踩到滑溜溜像蛇似的
东西原来就是先头放在珉珉房里的地毯。
    她颤声间:“谁把地毯拿出来放在这里的?”
    女佣满头大汗,“不知道,我没有动过它。”
    吴豫生说:“别理这些细节了,我送你进院观察。”
    谷家华拉住他的手,“在你们家,没有什么是顺利的吧,”她明白了,“运程好像
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
    吴豫生不回答,扶起她。
    中午时分陈晓非才接到坏消息,她听完了,放下电话,良久不语。
    然后她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穿上外套,开车去探访病人。
    她带着一大束彩色缤纷的花,推开病房门。
    谷家华躺在病床上正抽烟呢,见有人进来,怕是护士,骂她抽烟,急忙间想收起违
禁品。
    晓非连忙说:“是我。”
    谷家华松一口气。
    晓非过去握住她的手,“别难过,有的是时间,生十个都可以。”
    谷家华低下头,惆怅地说:“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支持你。”
    谷家华看着她,“珉珉支持我吗?”
    晓非愣住。
    “晓非,明人跟前不打暗话,我们都得看珉珉的面色做人是不是?”
    晓非强自镇定,“你在说什么,她就算倔强刁蛮点,此刻也躺在医院里,你累了,
心情又坏,才胡思乱想,我同你一样,想做母亲想得发疯,我了解你的失望。”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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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家华牵一牵嘴唇,刚想说话,一个看护推门进来,缩缩鼻子,闻到烟味,呱呱叫
起来:“谁,谁抽烟?”叉着腰,瞪着眼。
    晓非连忙顶缸,“我,是我不好。”
    “出去,你马上出去。”
    晓非对谷家华说:“我明天再来。”
    另一翼儿童病房里珉珉的左臂已打了石膏,她的同学莫意长正羡慕与兴奋地在石膏
上签名留念。
    珉珉看到阿姨,忙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一脸盼望天真,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晓非在床沿坐下,“珉珉,你继母失去了她的胎儿。”
    珉珉一怔,“原来她怀孕?”
    晓非点点头。
    珉珉说:“她没有告诉我们,此刻她是否非常颓丧?”
    “有一点儿。”
    珉珉也很懊恼,“快乐的人才比较好相处。”
    “不要紧,出院你到我家来。”
    莫意长根本不知道她们说什么,就插嘴说:“吴珉珉不如到我家来住。”
    她们都笑了。
    待小同学告辞后,陈晓非轻轻问珉珉:“你同你父亲争吵过?”
    珉珉抬起眼来,“没有。”
    “记住他爱你。”
    珉珉遗憾地答:“他再也不需要我,我在家里,越帮越忙,十分尴尬,他们打算把
我送到外国去呢!”
    陈晓非安慰她,“现在不会了。”
    “阿姨你怎么知道?”
    陈晓非肯定地说:“他们已经知错,一定改变初衷。”
    石膏还没有除掉,珉珉就到莫意长家去玩。
    莫家住三层楼高的小洋房,每一代占一层,游泳池公用,要坐公家车,每早九时正
与十一时开出两次,逾时不候,吃饭也一样,准十二时与七时开大锅饭,不出赝者自误。
    珉珉啧啧称奇。
    泳池里人头之多,也宛似公众康乐设施。
    珉珉悄悄问意长:“你最喜欢谁?”
    意长遗憾地说:“我只告诉你,我最不喜欢谁。”
    “谁?”
    “穿霓虹紫两截泳衣的惠长。”
    珉珉一看,“她比你大许多。”
    “两岁罢了。”
    珉珉诧异悄声说:“但是她有胸脯。”
    意长酸溜溜,“天晓得她从何得来。”
    “她身边男生是她密友?”
    意长点点头。
    珉珉问:“他又叫什么名字?”
    “小邱,邱进益。”
    珉珉又问:“家长准她拥有男朋友?”
    意长忽然笑了,“吴珉珉你今天健谈得很,往日一星期也不见你说那么多话。”
    珉珉低下眼笑。
    “你伤了手,不然也可以趁一下热闹下池去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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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罗

  
    余下两年中学生活,珉珉独享一室。
    假期如有选择,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过。
    珉珉日益与父亲生疏。
    阿姨笑问:“还有小子开车到校门口等你吗?”
    珉珉这才想起来,真的,这个人呢?骤来疾去,神出鬼没,许久没有看见他了,没
有人关心他的下落。
    珉珉淡淡答:“从来没有人在校门等过我。”
    阿姨看她一眼,当同龄女孩急着解释一件事的时候,珉珉已经懂得否认。省事得多
了,一句话便可以把来人打发掉。
    “一整个暑假没事做,怪腻的。”珉珉换了个话题。
    她姨丈问:“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学温锦兰也已找到了暑期工。”珉珉怪羡慕。
    陈晓非想阻止丈夫已经来不及。
    洪俊德笑说:“我徒弟小赵那里想找人整理资料。”
    陈晓非急急说:“珉珉太小了,不会应付。”
    珉珉已经把握机会问:“是什么性质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经知道妻子不赞成这件事,于是转了口气,“相当枯躁的剪
贴功夫。”
    “听上去好像猢狲都会胜任。”珉珉笑。
    陈晓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说:“那么,我替你搭线吧。”
    珉珉高兴说:“姨丈我知道你最关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悦,趁她走开,向丈夫:“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么寂寞无聊,走开一点儿对她有益,小赵是个可靠的人,你何必顾虑。”
    “到今天,你也应该有点儿感觉,珉珉去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的命运便因她出现
而产生变化。”
    洪俊德温和地答:“你的出现亦改变了我的命运,人与人的关系亘古以来就是这样
的,你别多心。”
    陈晓非不由得叹一口气,“那小赵,是个怎么样的人?”
    真的,吴珉珉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后第二天珉珉便自行乘车到赵宅。
    一位女秘书引她进书房,给她看储物室里堆积如山的旧报纸,笑道:“把红笔勾出
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贴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号码,工作时间由下午三时
至六时,四点正休息半小时吃英式下午茶,这副小小的收音机供你使用。”
    这么清晰的指示,想得这么周到,珉珉向秘书小姐道谢。
    那位年轻的小姐轻轻吁出一口气,“呵是,赵元熙的确是个无微不至的人。”脸上
有许多怅惘,欲言还休。
    珉珉工作了整个星期,都未有见过赵氏本人。
    他大概在办公室里。
    珉珉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资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说,发表日期在七年
之前,并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笔名吕学仪。
    珉珉几乎可以肯定她雇主与这段小说根本没有关系,姨丈告诉过她,赵氏的专业是
建筑。
    他独身,一个人住在这间布置成灰黑两色非常新颖的公寓里。
    珉珉推想吕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这件琐碎艰巨的工作。
    珉珉没有读闲书的习惯,这是她第一次看小说,寓工作于娱乐。
    每天下午准四时,女仆把茶点拿进书房: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两只甜
饼。
    说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珉珉便特别饿,忙不迭坐过去,开启收音机,一边听午
间音乐,一边享受小点。
    但愿自学校出来,也可以找到这样理想的工作。
    半小时后,女仆会进来取走茶具,斟上清水,珉珉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书桌
工作。
    她估计要两个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刚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过手,预备站起来,书房两扇门忽然被推开,
珉珉抬起头,看到一个披着毛巾浴袍头发面孔湿漉漉的男人站在门口。
    他与她同样大吃一惊,一时不知对方是谁。
    珉珉睁大双眼看着他。
    那男人退后一步,忽然之间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关上
书房门。
    地毯上留着几个湿脚印。
    这个时候,珉珉也知道这个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赵元熙了,她并不介意刚才那一幕,
坐下来继续工作。
    赵元熙比她惨得多,一个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面前失态是最最猥琐的事,他一生讲究
姿态,没想到今日出了纰漏。
    已经够懊恼了,偏偏祸不单行,那小女孩竟长得那么美丽,他一推门进去,什么都
没有看见,已经接触到寒星似一双眼睛。
    她还小,还不懂得运用眼神,已经这样慑人,赵元熙会同情十年后与她交换目光的
异性。
    他连忙更衣穿戴整齐了出来,清清喉咙,才敲响书房门。
    珉珉开门给他。
    赵元熙一直以为小女孩统统戴近视眼镜长疱疱穿小白袜,动辄咭咭缩着肩膀笑,由
此可知他是多么落后。
    他呆半晌方说:“我是赵元熙。”
    珉珉也说:“我是吴珉珉。”
    “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珉珉点点头。
    “工作进行得如何?”
    珉珉答:“很顺利。”
    “那几个长篇写得还可以吗?”
    珉珉很有礼貌地答:“情节十分动人。”
    赵元熙解释:“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没有这几篇小说存稿,我托人替她找旧报
纸,剪贴好了送上去,好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珉珉十分讶异,果真体贴入微。
    “谢谢你帮忙。”
    珉珉笑一笑。
    “我还是让你继续工作的好。”
    珉珉看着他出去,低下头,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六时正,她伸一下懒腰,收拾东西下班。
    自书房出来,看到赵元熙坐在玄关一张长凳上。
    珉珉讶异,他没有出去,原先以为他换套衣裳就会走的。
    不过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珉珉,”他说,“我送你一程。”
    珉珉觉得推辞太麻烦,便点点头。
    赵元熙开一辆舒适的轿车,交通虽挤,珉珉心情倒十分优悠。
    但是赵氏却发觉他手心不住冒汗,越来越滑,越来越腻,甚至握不住方向盘。
    他惊异到极点,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一切都为着身边这小孩子?太荒谬了。
    过半晌,他问珉珉:“你住姨丈家里?”
    珉珉点点头。
    “父母呢?”
    “他们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随行?”
    珉珉微笑,“我已经长大。”
    赵元熙想,父母不爱她。
    车子驶进停车场,刚巧碰见洪俊德。
    小赵见到师傅,有点儿心虚,马上报告:“我顺道送珉珉回来。”
    他师母的目光使他别过头去。
    洪俊德说:“上来喝杯咖啡吧。”
    小赵忙不迭答应。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问:“你同女作家的罗曼史可有进展?”
    赵元熙不出声。
    陈晓非批评说:“你那女作家感性有余,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矫揉。”
    赵元熙抗议,“见仁见智耳。”
    洪俊德笑起来,“几时介绍我们认识她?”
    赵元熙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问:“珉珉有多大?”
    陈晓非板起面孔,“总而言之还不够大。”
    赵元熙顿时噤若寒蝉。
    洪俊德骇笑,“老妻,你怎么了?”
    陈晓非站起离座。
    洪俊德对小赵说:“别去理她,她会错了意。”
    小赵却没有恼,他低着头看牢自己双手,“珉珉几时毕业?”
    “还有一年多,这样好了,小赵,待她自大学毕业出来,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
德笑。
    赵元熙却抬起头,“好,我等她。”
    说得斩钉截铁,洪俊德觉得好不奇怪,这人平时风流惆傥,今日是怎么了?


[ 本帖最后由 名滟 于 2007-7-11 20: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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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还没有过去,珉珉已经把所有存报剪贴影印妥当,整整齐齐两份十大本,一共
六个长篇小说,交到赵元熙手上。
    赵元熙看着那叠本子,心思不属,像是已经完全不记得它们是什么,剪存下来,又
有些什么用,它们又该交给谁。
    他把本子搁在一边,“你都看过了?”
    珉珉以为他考她,便轻轻说:“第三个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写得十分浪漫。”
    “都剪齐了?”
    珉珉点点头,“全部在这里。”
    赵元熙叹息一声,怎么办呢?她的任务已经完毕,再也没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开学了吧?”他的脑筋转得飞快。
    “还有两个星期。”
    “你看我这书房,”他站起来挥舞一双手,夸张地说,“乱成一片,没有人收拾,
你愿意不愿意帮我忙?”
    。珉珉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书房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同乱字有天渊之别,赵某
为何突发谬论?
    赵元熙咳嗽一声,“这两只架子上足足有千来册书,要找的时候,眩头转向,永远
不知搁在哪里,珉珉,这样吧,请你将书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个目录可好?”
    原来如此。
    珉珉觉得蛮有意思,她走近书架去检查,果然,所有书杂乱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确
需要整理。
    她于是点点头。
    赵元熙松口气。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珉珉走过他身边,鼻端便仿佛闻到淡淡香气,他辨认香味的能
力可以称一等一,但这股若隐若现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却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赵元
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说:赵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龄,一向只与成熟世故老练的女性打交道,你
别胡涂。
    一会儿又辩白:没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么意思,帮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应
该是善举,吴珉珉小姐的父母自顾自结伴享乐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闷,
这份临时工可帮她散心。
    赵某完全正确。
    他书架上有不少漫画书,珉珉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看起来,坐在高凳上,看到有
趣的地方,笑出声来。
    赵元熙留在家中的时间忽然多起来,他并不去骚扰珉珉,走过书房,特别轻手轻脚,
房门有时没有关紧,隔着门缝,可以听到珉珉翻书的声音,有时她哈一声笑,赵元熙听
了几乎感觉到心痛,他背靠着墙,仰起头,没想到身经百战的一颗老心居然还会敏感若
此,原来它还没有生出老茧来,他觉得诧异、滑稽、荒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偶然他也与珉珉一起吃茶。
    珉珉很少讲话,一次她说,有一种果酱,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赵元熙听
了,当下不动声色,回到公司,发动全世界去找这种食品,手下都以为他疯了。
    到最后,他的助手发觉全市只有一间大酒店有这种东西,因与他们总经理相熟,设
法讨了二瓶回来。
    赵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珉珉一尝,立刻抬起眼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看住赵元熙微微一笑。
    赵元熙与她目光接触,心头一酸,连忙侧过脸去,值得,怎么不值得,什么都值得,
再辛苦都值得。
    过两日,他有事外出,珉珉一个人在书房检查C字部头还有什么书做了漏网之鱼,忽
然听见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位打扮时髦艳丽的女士站在门口。
    珉珉马上礼貌地微笑。
    女土讶异凝视她,过半晌她自我介绍:“我是吕学仪,你是谁?”
    珉珉心想,小说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里的女主角还要漂亮呢!
    只见穿着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妆相当浓,年纪约莫是珉珉的一倍。
    “我是吴珉珉。”
    “呵你就是那个暑期工。”
    吕女士对这间书房很熟悉的样子,踱到东又踱到西,珉珉已经转过身去做她应做的
功夫,吕女士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贴本。
    她低嚷一声:“赵元熙,你是怎么找到这些旧稿的?”
    珉珉微笑,换了她也会感动。
    赵某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却并无喜悦,他根本已经忘记这叠
剪贴簿的事。
    吕学仪却把那几本簿子抱在胸前如获至宝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
算在生日那天交给我是不是?”
    赵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们出去讲。”
    会客室就在对面,二人对白仍然清晰可闻。
    吕:“谢谢你替我找这些原槁。”
    赵:“别客气,朋友为朋友服务是应该的。”
    吕:“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赵:“那是另外一件事。”
    吕:“元熙,也许我们应该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沉默。
    过一会儿,赵元熙说:“我替你把其余几本簿子也取出来再讲。”
    他进书房来找剪稿。
    过一会儿,他与吕学仪双双出门。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珉珉完成工作后掩上门离去。
    第二天仍由女仆开门给她。
    一进门她便发觉客厅似刮过龙卷风似的,所有家私灯饰都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
晶碎在地上,如满天星。
    珉珉看看女仆,女仆苦笑。
    她步步为营走入书房,噫,这许是最完整的一问房间了。
    长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他呻吟一下,珉珉发觉他是屋主人赵元熙。
    珉珉过去探望他,他头上顶着冰袋,睁开双眼,见是珉珉,连忙用毛巾掩住面孔,
珉珉眼利,已经看到他面颊两边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珉珉遇见这等尴尬事顿时变了个尴尬人,进退两难,又没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
告假好还是留下来好?
    这时候赵元熙开口说:“珉珉,请你拿一大杯冰水给我。”
    珉珉取了水来,他接过鲸饮,干杯后又倒在沙发上。
    珉珉忍不住问:“你没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珉珉转过头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赵元熙忽然轻轻说:“我们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为当时她有伴侣,一年公开,
因为已经打算结婚。”
    珉珉坐在一旁听他倾诉。
    他的声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动听的。
    “然后,”他说下去,“我发觉我爱的人不是她。”
    珉珉吁出一口气,他们都是这样的,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对不起,珉珉,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梦呓。”
    珉珉笑笑,过去开了那具小小收音机,悠扬乐声碎碎传出,具安抚作用。
    过很久,她以为他睡着了,转过身子来,却发觉他正在看她,见她注意到了,又急
急避开目光。
    珉珉不动声色。
    稍后医生来看他,留下药物与忠告。
    珉珉见时间差不多,便向赵元熙告辞,与医生结伴离去。
    在大厦的楼下大堂,碰见吕学仪女士,他们下来,她赶着上去。
    珉珉注意到她板着面孔,双目向前直视,并没有看到别人,她用一方丝巾裹着头发,
穿黑色密封衣裳,双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长指甲搽着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来。
    珉珉不敢细看,与她擦身而过。
    像谁呢?吕学仪这个样子,珉珉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来,像动
画片中白雪公主后母的造型。
    珉珉不敢把这个感觉说出来。
    回到家,阿姨与姨丈在露台打扑克牌聊天。
    珉珉轻轻走近。
    只听得阿姨说:“小赵不一定讨得什么便宜。”
    “那么多的人,你偏偏针对赵元熙,好没有道理,他与吕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结
婚,真是恭喜他还来不及。”
    “幸亏暑假快要过去,我不想珉珉再上他家去。”
    “珉珉已经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珉珉很感动,他俩是真的关心她。
    她轻轻咳嗽一声。
    阿姨抬起眼来,“回来啦,你父亲自梵蒂冈寄明信片回来。”
    姨丈说:“珉珉,你来替我一阵,我手气不佳。”
    珉珉问:“阿姨把你杀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来,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对二,阿姨牌面已有一双皮蛋,珉珉
说:“加十块注。”
    阿姨笑,“你会输的,”她发牌,“你见过吕学仪没有?”
    珉珉手上已经有三只二,珉珉说:“我赢了。”
    陈晓非气结,“珉珉真是有邪运。”
    珉珉将纸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说她比赵元熙大好几岁。”
    姨丈过来收钱,“小赵是个奇人,像珉珉这种年纪已经追求同学的大姐,满以为他
这样纵容感情,事业一定没有成就,谁知鱼与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珉珉眼中,他也不过是个小老头罢了。”
    珉珉没有置评。
    陈晓非把一张帖子放桌上,“下个月三号请喝喜酒。”
    洪俊德说:“未到那天还不能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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